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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61

    顧千秋倚在二樓的憑欄上,懶懶散散,似笑非笑地重復了一遍:“你說你心疼誰?”

    衛致那小子當場就被嚇得魂飛天外。

    他身后那群新收的小弟尚不認識顧千秋,看見這么個美貌的少年郎,哄笑起來。

    一片嘈雜之中,顧千秋只看著衛致。

    “當時人多,你是怎么跑掉的?”顧千秋也用淡淡的、以牙還牙的語氣說,“沒關系,今夜遇到我,算你倒大霉啦……”

    司嘉書瞬間喜形于色:“季……”

    司嘉畫拉了一下她大腦發育不完全的哥,不讓他在這個時候胡亂插話。

    顧千秋翻身跳下欄桿,輕盈落地。

    就好像是那團火,瞬間燒到了面前。

    衛致渾身冷汗、轉身就想逃走。

    但是他身后的那群小弟渾然不知即將要發生什么,將他眾星捧月地簇擁在最前面,把身后的退路擋了個結結實實。

    “哐當”一聲。

    酒樓的大門全都被關得嚴嚴實實。

    就算顧千秋沒有拿武器,也沒有呼之欲出的兇神惡煞,但他身上經年累月的魄力十足。

    那些小混蛋們的冒犯之言卡在喉嚨里,嘗試了好幾次,居然都沒吐出來。

    唰——

    靈力從每個人的手背上劃過去。

    他們下意識一捂自己的手,再一抬頭,終于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面前這個少年郎,或許比他們想象得,要更加可怕。

    衛致將自己的刀抽了出來,架在身前。

    顧千秋還是不掏武器,兩手空空,閑庭信步地往前壓。

    他進一步,那群人就退一步。

    “我倒是還有事問你!鳖櫱锲狡降卣f,“那位叫郎本的小弟子在哪兒?”

    已經到了酒樓的邊緣,結界已成,退無可退。

    衛致忽然眼神冷了一下:“他死了!

    顧千秋含笑:“真的么?我不信!

    顧千秋再次上前一步,這次幾乎兩人都臉貼臉了——但就是這種情況之下,衛致的刀都沒敢往前推上一寸。

    “請他出來的話,我可以考慮留你們個全尸。你放心,我這個人心理比誰都健康,絕對沒有鞭尸的癖好!

    顧千秋抬著下巴,笑吟吟地恐嚇。

    “怎么樣?考慮考慮?”

    衛致睫毛輕輕顫了一下:“……”

    雖然只是一個多月不見。

    但顧千秋的進步都不能算飛速,簡直要算神速了——

    若當時在浮月城內他見到的是這樣的人,衛致是絕對生不出任何一點挑釁之心的。

    然就在這個時候,衛致身邊的一個小弟受不了了。

    這人被逼到絕境,居然生出了一種挑戰一切的怒意,“喝呀”一聲,拔出了自己的刀!

    只見寒芒一閃,對著顧千秋的脖頸就剁。

    但顧千秋不動如山。

    甚至像是沒有發現這把刀已經距他極近。

    “季…”司嘉書倒是著急了,拿著自己的劍就像往上沖,“……!”

    然下一秒——

    眾人只見一抹極亮的光不知從何處照出,猶如一條靈龍出水,一個呼吸間就游走了整個酒樓。

    在帶動窗簾微風輕拂的瞬間。

    所有小弟只覺得呼吸一滯。

    足足三秒鐘之后,所有人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捂住了自己的脖頸。

    二寸寬窄的長劍,洞穿在人的脖頸上,是個巨大而恐怖的深洞。

    但他們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疼痛,就已經死盡了,尸體落地,悶響。

    一切只發生在一個呼吸之間。

    顧千秋甚至都沒有扭頭,那道寒芒的靈光瞬息之間又暗淡回去,銷聲匿跡。

    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縈繞在鼻尖。

    顧千秋還是看著衛致,忽然招了招手。

    沒有聲息。

    又招了招手。

    還是沒有聲息。

    顧千秋垮著臉回頭:“你倆,看不懂么?過來!”

    好好地裝個逼,就不能滿足他一下么?

    要是郁陽澤,肯定能……!

    不對,怎么又想起他來了?!

    顧千秋瞬間面無表情。

    嚇得那對小傻蛋悚了一下,一時間居然還沒上前來,最終還是司嘉畫拽著司嘉書期期艾艾地上前了。

    他們應該是很畏懼顧千秋。

    顧千秋就一挑眉毛:“小書啊,我還是喜歡你曾經在合歡宗時那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誰料司嘉書是個真的聽不出好賴話的,小小的腦瓜子一思考,真的以為顧千秋在夸他。

    司嘉書摸了摸后腦,居然真的有幾分不好意思:“真、真的么?”

    顧千秋不可置信。

    顧千秋看向司嘉畫。

    顧千秋用眼神表示:你真的不管管么?

    司嘉畫對他行了個禮。

    沒有任何表示。

    顧千秋不愿意跟蠢人繼續交流。

    顧千秋看向衛致,努力了一下,重新端出那副似笑非笑、壓迫十足的樣子:

    “衛公子,怎么一月不見,就流落到這里了?花蝶教沒帶你走么?唔……為什么不跟著滿上醉,是因為不想么?”

    “……”

    “不說話啦?”顧千秋雙手環胸,心滿意足地問:“司嘉書,誰打了你?”

    司嘉書伸手一指:“就是他!”

    顧千秋:“去,給他兩耳光,讓他以后長長記性!”

    司嘉書:“?”

    司嘉畫卻比她哥果斷,顧千秋都開口了,根本不怕,上前正手、反手就是四個耳光。

    啪啪啪啪!

    衛致那小子都被打懵了,受不了這氣,就要抽刀還手,剁了這死丫頭。

    顧千秋:“嗯?”

    衛致咬著牙、瞪著眼:“顧盟主……士可殺不可辱!

    顧千秋又往前壓了三分。

    這回真是踩著他的鞋面冷笑了。

    “就辱。那又如何?你要是覺得不公平,拔刀啊。”

    說完,顧千秋一伸手,長劍召來。

    還是仇元琛的那把軒轅,金光凜凜,他用著還算順手。

    主要現在也沒別的選擇了——

    離恨樓全是軒轅神劍的仿劍,別無二致。

    顧千秋不由分說,直接把軒轅塞進了司嘉書的手里,道:“去,殺了他!

    “!”司嘉書手一哆嗦,差點把軒轅抖到了地上,“這、這……我……”

    傳說中的軒轅神劍啊。

    離恨樓住所佩,殺生無數的軒轅啊。

    就這么被塞進了他手里,司嘉書第一反應就是畏懼,不光沒聽話上前,反而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結果一步,就撞到了顧千秋。

    顧千秋站在他身后,一點沒讓,用冷淡的語氣再道:“你怕什么?他可是殺了你全家的人。司嘉書啊,錯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司嘉畫素來都要大膽些,有些著急,在一旁開口慫恿鼓勁:“哥哥!”

    司嘉書還是覺得有些手抖。

    衛致的表情冷得不行。像是一頭落入陷阱的惡狼,向所有靠近之人呲牙威脅。

    顧千秋一推他,道:“別怕,我就站在這里!

    這句話似乎有些作用。

    總之,司嘉書往前一踉蹌,手中的軒轅劍殺性不減,幾乎是帶著他就往前劈。

    事已至此,司嘉書眼一閉、牙一咬,所有怒氣還真燒起來了,喝道:“拿命來!”

    衛致幾乎冷笑了一下。

    他手中的長刀不敢劈顧千秋,難道還不敢劈這個小蠢貨么?

    當即一抽刀,就要把司嘉書給劈死。

    但就在他握刀揮出的一瞬間,衛致就察覺到了不對,他并不能自由地行動了。

    當啷!

    那把長刀落地,衛致身上驟然出現一股難以抵抗的力量,膝蓋一軟,啪地跪地了。

    接著,那股無形的力量還不肯罷休,按住了他的后頸,迫使他向這一對兄妹低頭。

    用眼尾看向顧千秋。

    那人站在三步之外,微微側著身,裹著火紅色的狐貍裘、擋住了大半張臉,眉眼淡然,長睫微微下垂,是個漠不關心的模樣。

    就好像是……

    他雖然正掌握著你的生死。

    但是他并不在意。

    噗!

    司嘉書握著軒轅砍進了衛致的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沒殺過人的緣故,這小傻蛋實在太慌張了,就算有軒轅帶著,這一劍也沒劈下衛致的腦袋來。

    長劍劈入衛致的肩頸處,幾乎砍掉了他整個肩膀,骨頭和血肉都翻出來。

    他咬著牙,表情更像是落入險境中的野獸了,居然開始跟那股無形的壓力抗衡。

    顧千秋輕描淡寫地瞥了他一眼。

    司嘉書想要把軒轅拿回來,但長劍卡進了衛致的骨頭,用了兩下力氣,都紋絲不動。

    不過下一秒,長劍身上流光一轉。

    傷口附近的所有骨頭都在瞬間被震成了齏粉,血肉也在瞬間從成沫。

    軒轅一下子被收回來,司嘉書向后踉蹌了一步才站穩,表情卻不害怕。

    “好血性啊!鳖櫱锲降亍翱滟潯彼,“不愧是花蝶教的人,如此泯頑不靈!

    衛致膝蓋下的磚紋蔓延裂開,地面深深凹陷,他的脊背和脖頸都被迫彎曲,貼近地面。

    接著,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脆響。

    咔、咔、咔……

    輕微,但又是如此震耳欲聾的痛快。

    很久之后,顧千秋嘆息了一聲。

    這場“酷刑”終于結束了。

    其實顧盟主從來沒有折磨人的習慣,就算是再罪大惡極之人,手起刀落也就算了。

    除非是有別的需要。

    顧千秋蹲在深坑前,看著那凄慘的形狀,假意嘆惋道:“看來他沒打算出來救你呢。”

    Chapter 162

    哐當。

    風過窗沿,二樓走廊深處的窗欞猛地被打開。

    一個人影正從窗戶跳下樓,被靈力猛地一卷,裹到了顧千秋手底下。

    “……”郎本嗓子里發出走調的聲音,“你……”

    這才一個月不見,這人像個鬼似的。

    雖然看起來似乎珠圓玉潤了一些,不像之前那副瘦骨架子樣。

    但整個人的精神氣不好,眼眶底下掛著深深的痕跡,像個報喪的鬼。

    顧千秋隨手把他丟在一邊。

    郎本沒怎么反抗,在地上裹了一下,才終于將自己的上半身撐了起來。

    顧千秋淡淡道:“瞎了?什么時候?還有這么重的傷……”

    郎本兀自咳嗽了半晌,一團團的血跡被他嘔在衣襟上,像是這夜半途中開出來的花。

    只可惜并不漂亮。

    “離……”衛致趴在坑底,費了千幸萬苦的努力才將臉轉這邊來,“離他遠點……”

    顧千秋這才察覺出兩人之間的非正常關系。

    姓顧的一挑眉,很順暢地就出言不遜:“真是蛇鼠一窩。你身上的傷是項良的手筆,他人呢?你們翻臉了?”

    郎本抬起空蕩蕩的眼眶“盯”了他一眼,咧嘴一笑:“是啊。是啊。所以呢?”

    他一副不想活了的樣子,對著顧千秋也硬氣得很,試了好幾次想把自己撐起來,但最終都沒能成功,像個白骨裹著錦衣的出世鬼,笑得更陰測測的:

    “顧盟主,我知道是你,顧盟主!

    郎本費力挪了兩下,最終跪在顧千秋的面前,握住他的衣角。

    “賜我一死吧。”

    顧千秋挑眉,很感興趣:“哦?何故想死?”

    衛致在坑底發出聲音:“不、不能死……不能死。”

    但可惜,沒人搭理他。

    郎本道:“其實我早都該死了,顧盟主,您能看出來的。我這是被強行吊了一個月的命,我生不如死啊,結束我的痛苦吧,求你了……”

    顧千秋靜靜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開口:“看來是真的很痛苦!

    “……”郎本頂著空蕩蕩的眼眶。

    “如果不是痛苦到這個地步,你應該不會跟我開口才對!鳖櫱锔D心,“畢竟,我可是盛休的師父。如果他沒去滄海書院,你們也許還能過幸?鞓返娜兆。”

    郎本的臉上果然閃過一絲動容的恨意。

    “你恨我?可以。恨盛休?也可以!鳖櫱锢^續緩緩道,“但你為什么不恨項良?他才是吞吃掉所有滄海書院弟子的人,《渡死錄》你不恨,還要替他鞍前馬后?”

    郎本:“……我沒有跟他一起,在浮月城,我們已經反目了!

    顧千秋第一次知道這里的情形,卻也興趣不大了。

    顧千秋站起身來,再度打了個手勢。

    這次,司嘉書看懂了,拿著軒轅上前。

    “敢殺人么?”顧千秋問。

    “……敢!”司嘉書說。

    這等十惡不赦的大罪人,他有什么不敢殺的?

    今日提不起軒轅劍,來日魂歸九泉之下,如何有臉見司氏的三十余口親眷?

    “那就好!鳖櫱锏卣f,“尊顧盟主令,殺了這兩人吧。”

    他說完,往后退了幾步,將地方給騰出來。

    司嘉書提著劍往上走。

    郎本是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甚至還露出了三分莫測的笑意。

    衛致卻還在掙扎,不死不休地掙扎。

    他甚至還會說話:

    “顧千秋!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不留余地給我們,我們……”

    “……”顧千秋平靜地說:“曾經有很多人這么要求過,但我一個也沒放過。”

    忽然,郎本膝行兩步,上千抓住了司嘉書手里的軒轅劍,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

    但這么決絕的自殺動作也來不及了。

    只見坑底的衛致忽然發出難聽的笑聲:“嗬、嗬……”

    繼而,一道很濃重的黑霧在他身下形成,一個呼吸之間就蓄滿了整個坑池,他的身影消失不見。

    以及,連岸上的郎本也再度消失。

    顧千秋抬手拿劍,剛從司嘉書的手中將軒轅拽出來,周遭環境就一變。

    “!這是哪里?!”司嘉書驚叫道。

    司嘉畫素來都穩重些,將自己哥哥往身后一擋,也周圍觀察。

    顧千秋嘆息一聲:“原來在這等著我呢。”

    周圍的環境漸漸變幻——

    卻不是完全徹底的那種變換,大多數東西都保持著原本的模樣,只是多了、少了一些,氛圍也顯得陰森森的,好像一腳踩入了黃泉里。

    這種地方,類似于天碑無上的天命領域。

    只可惜,是個低劣的仿冒版。

    顧千秋淡淡問道:“是滿上醉賜給你的保命手段?還是那個傻.逼?”

    周遭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顧千秋再道:“若是之前的我,或許會被拖上一些時間。但現在么……”

    他手上的軒轅流光一轉,繼而脫手,長劍像是靈龍出水一樣,瞬息之間出了三十余劍,頃刻間刺中一個人。

    噗哧!

    血絲暗淡如黑夜中的細雨,緩緩落地。

    下一秒,衛致被迫從黑暗中滾了出來。

    他用那只尚還完好的手拿著長刀,杵著借力,半跪在地上,試圖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狼狽。

    但是他腹部有個新鮮的窟窿,鮮血直流,軒轅劍氣炸在他五臟六腑,已經是個神仙難救的情況了。

    顧千秋問道:“郎本在哪?”

    既然是對郁陽澤懷有強烈恨意的、手段如此毒辣的。

    顧千秋不會放過。

    郁陽澤或許會有一絲同門的憐憫,但他不會。

    今日機會正好,絕不能留下一個活口。

    就當他是個蠻橫之人吧。

    衛致忽然咧開嘴、笑了一下。

    周圍即刻出現的一棵樹上正有無數只烏鴉,它們齊刷刷地盯著顧千秋,歪了歪頭,然后——

    一齊墜落!

    烏鴉的羽翼在黑暗中仿若帶光,且完全不是尋常鳥類的那種神情和眼睛。

    一種禽類,眼神卻宛如野獸般兇狠。

    跟衛致如出一轍的兇狠。

    顧千秋完全沒將它們放在眼里,甚至都沒回頭。

    軒轅劍隨意挽了個劍花。

    但一對上,顧千秋才發現這些烏鴉的力氣大得離譜。

    它們“鐺!鐺!鐺!鐺!”地撞死在軒轅劍上,有地崩山摧之勢,把他的虎口都給震麻了。

    而且那些烏鴉數量極多,一開始看,還只是他們身旁的樹枝上棲著。

    再仔細一看,原來夜色之中,鋪天蓋地都是那種烏鴉。

    它們大多數奔著顧千秋來了,卻還是有一部分沖向了司嘉兩兄妹。

    他倆是字面意義上的廢物小點心,自保能力幾乎等于零,差點被當頭的烏鴉啄死。

    顧千秋自從加入同悲盟之后,就鮮少再有豬隊友了。

    一開始他都沒反應過來要在這種簡單的情況下護著他們,反應過來之后再救,顧千秋本人都被啄了好幾下,赤狐裘都被叼壞了。

    顧千秋再也顧不上裝逼,有一點生氣:“喂!知不知道這玩意很貴的?!”

    他再一抬手,就不是剛剛那小打小鬧的架勢了。

    軒轅神劍驟然爆發出一道劍氣,將幾人身側的所有烏鴉全數斬殺,整整齊齊一條血痕將鳥頭割下來。

    一時間,周圍全是“撲”、“撲”的落地聲。

    不過現在再一抬頭,衛致又沒了。

    顧千秋差點被氣笑了:“你跟那傻.逼是師出同門的一路貨色么?跑得那么快?”

    然就在此時,他身后忽然有一道腳步聲,不疾不徐。

    顧千秋回頭一看,只見詭異的月色之下,一排發著熒藍色淡光的蓮花從遠處開到眼前,像是某種異色的火焰,一簇、一簇,引渡著亡魂抵達彼岸。

    再抬頭,來的是個熟人。

    司嘉書和司嘉畫都有些害怕,往顧千秋身后躲。

    顧千秋兩只手,一手推一個狗頭,將兩人都給推到旁邊去。

    “乖,找個角落躲好,老子的仇人來了,我先宰了他!

    兩個識時務的小傻蛋迅速找個角落里貓好了。

    琉璃似乎沒猜到顧千秋會在這里,一時之間愣在原地。

    他穿著一身最樸素的、灰撲撲的袈裟,腳下是一雙草鞋。身上則更是帶著千山萬水、千里迢迢的風塵感。

    像是一個苦旅的行者。

    這可真是和顧千秋往日見到的樣子大相徑庭──

    那出場自帶金鐘、光相、寶月的和尚,素來瓔珞垂珠翠、香環結寶明、繡帶輕飄彩鳳翎的在世活佛……

    顧千秋挑眉,嘴賤道:“好久不見,琉璃寺破產了?”

    琉璃下意識地有些局促──他鮮少這樣。

    足好幾秒鐘,琉璃才仿若嘆了口氣,道:“千秋……”

    顧千秋忙道:“誒,別這么叫我,搞得我們關系很好的樣子。陳與緣,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啊。”

    他將軒轅劍橫在身前,似笑非笑:“練練?”

    琉璃是最不善言辭的那種人,不可能如俞霓、南門等人那般巧舌如簧,此時唯一的選擇就是慌忙躲開了三步之外。

    那素來慈悲、甚至傲慢的臉上出現了悲傷。

    他的眉間皺著,那刻痕是如此深重,必定是久經如此。

    顧千秋輕飄飄的劍花挽了,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問:“對了。動手之前,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什么在這里?抬手背給我看看?”

    Chapter 163

    “……手背?”

    琉璃似乎有些疑惑,但沒過多抵觸,聽話地舉起了自己的兩只手。

    手背上面什么都沒有。

    “怎么了?”

    顧千秋有些意外地挑眉:“……你是路過的?”

    琉璃低聲道:“嗯。”

    顧千秋靜靜地打量了他一會兒。

    這人穿著的僧袍太舊了,就算不臟,也并不是琉璃寺那種大廟里的東西,這身上的風塵仆仆,一看就是苦行了很久。

    而他的眼睛卻如焰色琉璃,剔透。

    這和尚基本不會騙人。

    不是花蝶教的人。

    顧千秋已然相信了七八分,卻還握著劍,要追問:“天下九洲四國十二州府六十四道,你怎么就如此巧合地出現在這里?”

    琉璃坦然解釋道:“凌晨不知所蹤,鬼主頤被仙盟抓走,黃泉動亂,群鬼涌入世間。我為除惡渡世行走世間!

    真是無法反駁的好理由。

    顧千秋微微頷首。

    然后,架起了軒轅劍,笑道:

    “好吧,沒有新仇,還有舊恨!

    劍光寒亮,所有靈氣都集中于劍鋒一點,顧千秋左手劍指聚勢,右手直接刺出!

    “今日一并清算!”

    就像是暗夜中的流星一閃,琉璃被軒轅劍鋒逼迫得連退了六十余步,腳步雜亂。

    霎時間,滿地蓮花。

    “還手吧!

    長劍砍在琉璃的手持念珠上,火光四濺。

    顧千秋緩緩用力下壓,劍身上映出星火,還有他漂亮銳利的眼睛。

    “你不還手,怎么會知道,你真的不是我的對手呀?”

    琉璃左支右絀,皺眉道:“為什么?”

    和尚那琥珀一般的眼睛中露出不解和苦痛,還是沒有要殺生的意思。連凈琉璃滅世火都沒有降下,被顧千秋追得很狼狽。

    “為什么?”顧千秋反問了一句,“當然是因為,咱們在黃泉的仇啊!

    黃泉之中,凈琉璃的滅世火,如果不是仇元琛以命相保,顧千秋估計已經去見佛祖了。

    琉璃有些語塞,卻辯解道:“我、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你!

    “什么?”顧千秋真心實意地沒聽懂,就跟他解釋了一下,“我是說自在小和尚殺郁陽澤的仇。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你徒弟的債找你要,不過分吧?”

    至此,琉璃的臉色才真的難看起來。

    琉璃似乎有些無助的脆弱,卻不愿表現出來,只是微微錯開了目光,道:“只是因為這個?……你、你別提他。”

    顧千秋冷笑,忽然劍速更快。

    軒轅劍身在空中掠出殘影,顧千秋也毫不在意地用出了云來去,配合著那詭譎神秘的步伐,旋身幾劍,最終一膝蓋將琉璃頂了出去。

    這一下他沒留力氣,十足的力道直接將這和尚撞出去了二十幾米遠。

    他自己則靈巧落地,悄然無聲。

    宛如一只歇腳的燕。

    琉璃捂著嘴,不受控制地咳嗽了兩聲,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胸前的肋骨斷了好幾根。

    顧千秋負劍到身后,打量他一眼,忽然戲謔地說道:“你在苦行?”

    琉璃用力忍住嘔吐的沖動,眉頭還是皺得死緊,提起嘴角道:“是、是啊!

    他這么做的具體緣由已經不可考了。

    但他能從天下第一寺中,走到人間來,或許已經付出了巨大的勇氣和決心,超越了無數的佛陀。

    但是顧千秋緩緩說:“你成不了佛的。”

    話音落地,顧千秋仗劍而上——

    浩蕩百川流!

    這一劍前斬狂名、后封絕境,仿佛有無數條濤濤奔涌的河流用虛無之中涌出,像是綢緞彩練般鋪天蓋地,順著顧千秋劍鋒所指的方向,咆哮而去!

    霎時間,天地之間全是水色波波。

    琉璃身上護體的佛光一盛。

    然還沒有將他從川流之中解救出去,顧千秋本人就已經到了,將軒轅往前一送!

    琉璃踉蹌著一躲,被迫摔倒在地。

    錚!

    長劍就頓在他的頸邊。

    “因為你現在看我的眼中全是欲念。”

    軒轅緩緩沒入肉中,那血管汩汩的震動,似乎能順著長劍傳遞到顧千秋的手中。

    “你這種人要是都能成佛,得氣死普天之下多少佛修?陳與緣,天道真是不公。”

    但琉璃沒有繼續躲開,而是看著顧千秋。

    就這么看著。

    琉璃色的瞳孔,盛著破碎的愛意。

    劍鋒輕輕沒入頸項,琉璃皺著似乎永遠也解不開的眉,說道:“……我不在意神佛,我只在意你。曾經我們……”

    “曾經?”顧千秋好笑,打斷他,“你是還要翻舊賬么?”

    現在勝負已定。

    顧千秋是無所謂了——

    就像是呼延獻所說的,他的愛很恨淺。百年歲月,什么癡啊、怨啊、嗔啊、欲啊的,全都猶如頑石置流水。

    它仍舊存在,但可以被隨意翻檢了。

    “好啊,那就翻嘛,也讓你死得其所!

    顧千秋忽然含著笑意開口。

    “你想翻哪一段?”

    琉璃被他這個語氣搞得更加心碎,急火攻心般,輕輕咳嗽了一下。

    卻因為這一震動,軒轅沒入更深的地方。

    只是顧千秋的手沒有絲毫顫抖。

    他貌似不在意那邊情況,興致勃勃地看著琉璃,道:“你不翻?那我可翻了!

    顧千秋把劍負在身后,蹲到他面前。

    “當年你我相約踏青,你卻忽然消失。我在琉璃寺外徘徊了二十三日,后來探聽到消息,說你被佛祖天授了,昏迷不醒。”

    “是,我……”

    “我且問你,你當真暈了二十三日?”

    “是。”

    “好,當時濟世大師為了替你斬滅塵緣,親自帶八百武僧全江湖追殺我。我不愿與之動手,在江湖上狼狽逃竄一月有余,卻又怕你某日會醒,始終不敢離琉璃寺太遠,以至于被追得像條喪家之犬。這些,你也不知?”

    “我……”

    “再后來,元琛救我一命,帶我回離恨樓養傷。你卻忽然來信,約我私奔。”

    顧千秋說道這里,忽然苦笑起來。

    “元琛不許我去,為此,我還差點與他刀劍相向。……實在愚蠢!

    琉璃靜靜地看著他,流露出三分苦痛。

    顧千秋淡淡道:“我當時帶著傷病趕赴琉璃寺,在約定的地點……見到了濟世大師。這些,你也全然不知么?”

    “……”琉璃垂眸,不敢對視。

    “哎,可惜當時我卻以為是你寫信之事暴露,反而擔心你在琉璃寺中受罰,提著劍,強闖了你們琉璃寺佛堂。”

    顧千秋兀自搖了搖頭,甚至笑了一下。

    “現在看來,真是可笑啊。我居然替你一個身處琉璃寺內的‘在世活佛’擔心。”

    往事呼嘯而來。

    顧千秋負傷提劍,一步、一步。

    走過山門殿、鐘樓、鼓樓、天王殿、大雄寶殿……最終到了佛堂。

    站在佛堂門口,能看見莊嚴的佛堂之上,青燈遍地、雕花木扇,金身的巨大佛像全珈跌坐,一手無畏印、一手降魔印,微微垂眸、是個普渡眾生的慈悲樣。

    佛祖之下,有無數手持少林棍的武僧分列兩側,單手合十行禮,已經結好了陣法。

    在佛堂的正中間,則有許多年輕的沙彌圍坐成圓,閉著眼睛默念佛經,莊重的鼓聲和鐘聲遍徹山谷。

    琉璃坐在最中心,金身佛祖垂眸可見之地,金絲云錦的赤紅袈裟,仙娥織就、神女機成,逶迤及低、仿若有霞光照堂。

    而濟世大師從佛堂內走了出來。

    他手里的金剛伏魔 仗高至兩米,珠聯紋、海棠紋、團花紋,瓣覆蓮、緣覺僧、枝蔓草,雙重流云裹三百六十字,威風凜凜。

    顧千秋道:“讓我跟他說一句話!

    濟世大師說:“阿彌陀佛!

    顧千秋道:“大師,我已經帶著劍走到這里了,今天若不能讓我跟他說上話,我是不會走的!

    濟世大師說:“阿彌陀佛。”

    顧千秋閉了閉眼睛,隨即“唰”地將霜雪明橫在身前——

    那劍身上的反光,映出他決絕的雙眼。

    咚咚咚!

    提著少林棍的武僧沖出來,圍住顧千秋,收了單手的合十禮,金剛怒目圓睜。

    “好膽!佛門圣地,豈容你放肆!”濟世大師怒喝道,“顧千秋,你貪戀塵緣,擋了他的成佛之路,天道難容!”

    而彼時顧千秋是最少年意氣的時候,根本沒對這句話進行任何深思,直接將霜雪明一指!

    “那是我和他兩個人的事!大師,煩請讓路!”

    那一架打得天昏地暗,風云變色。

    顧千秋渾身浴血,卻又有孤注一擲的勇氣和沉到海底的決心。

    他當時甚至可以死在那里,卻因無畏又無敵。

    “我在我才反應過來!鳖櫱锟嘈,“陳與緣,你當時真的沒有聽到絲毫動靜嗎?”

    霜雪明差點將整個琉璃寺都拆了,佛堂內青燈湮滅、佛祖睜眼。

    但琉璃一直坐在圓心處,低聲念誦佛經。

    直到顧千秋寧肯身受重傷,一劍震飛濟世大師的禪杖,強行從武僧的陣法中闖入佛堂之內,琉璃才終于回頭了──

    佛祖怒目之下,無數武僧蜂擁而至。

    而顧千秋,真的沒有一點反抗的力氣了,連霜雪明都墜地。

    彼時,顧千秋差點被那些少林棍亂棍敲死在佛堂之上。

    但當時琉璃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頭。

    他只是回了頭。

    說及此,顧千秋輕輕閉了閉眼,緩緩道:“我當時……傷心欲絕!

    Chapter 164

    琉璃忽然掙扎起來。

    他想要解釋。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當時的顧千秋需要解釋,甚至無論他說什么,顧千秋都會相信,只要他開口。

    可是現在的顧千秋不需要了。

    “當時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猶豫。”

    “你選擇了成佛!

    青燈佛堂之上,頂著金身佛祖的凝視,顧千秋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撿起了霜雪明。

    濟世大師忽然心生恐懼,滿堂的武僧都下意識退了半步,手中少林棍輕輕顫抖。

    霜雪明劍身凝寒霜。

    嘩啦——

    平地所起的風驟然吹滅整個佛堂內的青燈燃香,刮起漫天風雪,將那金身的佛祖用三尺風雪壓了,一片純潔的白,死白。

    和尚們經文再也念不下去了。

    只要開口,那無情風雪就會倒灌入他們的喉嚨里,極寒極冷冽,五臟六腑都會被冰凍。

    很快,佛堂內就積了一層雪如被。

    顧千秋就立在那風雪之中,格外輕柔的風卷起他的鬢發和衣角,身上血又如狂花。

    這一次,連濟世大師都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他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

    雖然他看似已經行至末路、隨時會崩塌。

    但就是給人一種,只要他想,就可以瞬間將古寺夷為平地、送所有和尚去往西天。

    盡管,他手中長劍將斷。

    顧千秋忽然一劍揮出!

    霜雪明直接將佛祖面前的香爐斜著斬斷。

    香灰被狂風裹著灑滿角落,與雪同飛。

    “陳與緣!鳖櫱锫,“你我之間,猶如此爐!

    他轉身。

    琉璃寺內所有僧侶都到了佛堂之外。

    八百余眾,無邊無沿。

    “讓開!

    霜雪明劍氣縱橫,無人敢攔。

    風雪蓋住了整個佛寺。

    顧千秋就在山道兩側的僧侶們的注視下,緩緩走下山,身后漫天的雪如蓋。

    彼時,顧千秋真的傷心欲絕。

    卻在下山后看見懷中抱劍的仇元琛。

    他的老鐵面色不善地嘲諷他:“叫你還敢亂付真心。走吧,回家了!

    思及此,顧千秋忽然沒忍住,笑了一下。

    得此摯友,何其幸運啊。

    “陳與緣,你為了成佛,斬滅你我之間塵緣深、執念淺,但百年已過,你只號稱‘在世活佛’,卻可有真的身登極樂?”

    “……”

    顧千秋嘲諷地提起嘴角,將軒轅劍重新放到他頸邊,冰涼的刃鋒如彎瓊。

    兩廂對視,就在這月色之下,猶如寶珠。

    琉璃的眼中沒有絲毫畏懼。

    “佛法渡不了我!绷鹆лp輕地搖了搖頭,“紅塵俗世,只有你能渡我。”

    “別,我可不是那人美心善的觀自在菩薩,渡不了你!鳖櫱锾嶂旖,卻沒什么笑意地說,“不過,幫你去西天不行,送你上西天倒是可以!

    顧千秋持劍傲立,軒轅的鋒刃往頸間推。

    有一瞬間,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憐憫,但是快得像是有流星劃過,稍縱即逝。

    “……好。殺生也是渡!

    琉璃經過短暫的不敢回視之后,不知從哪里找到了莫大的勇氣,忽然無所畏懼了。

    他抬頭看著顧千秋,這個動作,讓他整個脖頸都暴露在了劍鋒之下,如此脆弱。

    但是他卻說:“給我一個吻吧!

    顧千秋被他的不要臉給驚到了:“你還真敢要!”

    琉璃目光灼灼,好似窯之中,會淬煉出琉璃玉色的火焰。

    顧千秋毫不畏懼地跟他互瞪:“可你究竟愛的是我,還是執念成孽?摸摸你自己的佛心,別自欺欺人了。”

    琉璃道:“我沒有!

    顧千秋點點頭:“好。沒有就沒有吧。”

    多少年前的舊賬了,多爭無意。

    但他這個態度,好像忽然觸怒了琉璃,他猛地抓住了軒轅劍的劍身。

    鋒利的神劍幾乎切下他整只手掌,而他絲毫不覺疼痛,起身,死死盯著顧千秋。

    “我沒有,就是沒有!绷鹆Ъ鼻卸鴴暝卣f,更加用勁地抓住長劍,“你不肯相信我的真心,才會覺得我執念成孽!

    顧千秋手腕轉了一下,劍鋒差點將琉璃整個掌心都攪成稀泥,又將劍抽回來。

    “賣慘沒用,我不吃這套。”顧千秋淡淡說道,“你敢說你在黃泉時真沒認出我來?你不敢承認而已!

    琉璃:“!”

    “是,我什么都知道!鳖櫱锢^續說,“你認出我之后,還要大逆不道地跟‘那個顧千秋’成親。所以你究竟愛的是‘顧千秋’,還是‘我’?”

    琉璃被極大的恐懼所淹沒,渾身發出輕輕的顫栗,往后退了好幾步。

    他似乎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和目光。

    只是他沒有勇氣直視顧千秋罷了。

    但顧千秋卻走上去,一下掐住琉璃的脖頸,迫使他抬頭和自己對視。

    “因為你知道,你對不起我。而我,也確實會如你所料,絕不回頭!

    說完了話,顧千秋直接劈手將他摔出去,右手提劍就刺,直指琉璃的心口!

    所有劍氣鋒芒都凝成一點,映在琉璃的眼睛里,瞬間,居然跟當年在琉璃寺的霜雪明重合起來。

    嘩!

    琉璃周身護體的佛光一盛,大光相在他腦后出現,瑩潤而渡世的光澤直接將周圍照得兩如白晝,景物的所有細節都失去了。

    琉璃背光站在那里,看不清楚五官表情。

    但他身上原本的灰撲撲的僧袍在瞬間變幻成為一件金紅色的寶玉袈裟,逶迤及地,手中和頸間都掛著紅木念珠,每一顆珠子上都雕刻著密密麻麻的經文,每轉一次,就是一世間。

    大光相發大菩提心,修無量行愿。圓輪光明,理圓四德,智滿金身。

    他又是那副在世活佛的樣子了。

    顧千秋眼中閃過一絲嘲諷:“果然。”

    果然,有的人就是天生的高高在上。

    就算他虛情假意地行走世間、慈悲渡世,但那種與生俱來的傲慢,也永遠鐫刻在他那普渡眾生的眼底。

    顧千秋早都知道他不會輕易赴死。

    從一開始,這個人就不可能不會反抗。

    之前他一點點的越界、逼迫、挑釁。

    就是為了這一刻。

    因為,此時的顧千秋,已經不怕與他針鋒相對了。

    “好啊!鳖櫱飳⑷咔噤h橫在身前,眉眼間含著真正的笑意,“你活佛當太久了,忘記真正的天碑第一是什么實力了吧?”

    這個人真是太受佛祖的偏愛了,盡管現在沾染因果、業障滿身,卻還是這副佛陀相。

    步步生蓮、佛光濟世。

    幾位法尊明王站在他身后,都是垂眸的慈悲樣,暫時未動殺心。

    “……”但琉璃輕輕舔了舔嘴唇,又輕輕說道,“不,我記得!

    當年驚鴻山巔、神術劍意,誰敢忘懷?

    但正是因為記得,所以才不愿松手。

    比之在鬼夜長安第一次相見,琉璃現在面沉如水,眼中卻閃著灼灼的火光。

    看起來終于像是個人了,而不是佛祖。

    顧千秋哪兒管那么多?提劍就劈!

    琉璃不動如山,身后佛光明一盛——

    三界六道大門洞開,天眾、龍眾、夜叉、乾達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伽

    等天龍八部眾俱出,攜著佛祖普渡西方極樂妙法蓮華經,直撲顧千秋!

    顧千秋卻不動不搖,軒轅劍氣凌霄。

    “你借三界六道成佛,而我,只要一劍。……你且看好!”

    話音落地,只見顧千秋抬劍一卷,劍氣裹了暗淡月光、引了天邊銀河,再度出劍,便有萬里白色的流水從蒼穹墜地,整個天幕如煉,悍然迎上了天龍八部眾。

    這劍光看起來如白煉當空,甚至帶出三分月光溫柔的氣度。但只要稍微靠近,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劍氣盎然,稍微觸碰,都會被劃傷。

    鐺!鐺!鐺!鐺!

    兵器交疊的聲音不絕于耳,琉璃也不再做那高懸蓮臺上的佛祖,居然親自走下來了。

    他身后有形態各異的佛祖忿化身,大輪明王、不動明王、降三世明王、大威德明王、孔雀明王……等等,頂天立地的高大。

    顯得顧千秋站在其面前,有些渺小。

    但他本人卻忽然笑道:“只剩天龍八部和各尊明王了么?陳與緣,你當初在鬼長安,可是一抬手就有‘橫三世佛’降世的呀。”

    琉璃手持念珠,在各尊巨大明王動手的時候,忽然抬手將念珠甩了!

    那長長的佛珠,在脫離琉璃觸碰的瞬間消失不見。

    顧千秋心生警惕,下一秒,就感覺身上有些不對勁!動不了了!

    佛珠不知何時變作了透明的繩索,將顧千秋捆了起來,他立刻將劍反拿去挑。

    就在觸碰到的前一秒鐘,啪!

    琉璃也襲到了身前,迅雷之勢拿住顧千秋的手腕——只眨眼間,佛珠將顧千秋纏了個結結實實。

    那些頂天立地的天龍八部眾和明王相也停下了動作,幾百米的高大身軀不動如山,好像瞬間變成了受眾生參拜的佛像,死寂了。

    只有琉璃瞬間摟住顧千秋。

    長久的、長久的離別,雖然外貌皮囊已經改變,但內里本相猶在,如此光明。

    那真是婆娑世界一般的誘惑。

    就是真正的神佛至此,也難以逃脫的苦海業障。

    心魔早都在百年前滋生,琉璃明白,他從那時起就五蘊加身、八正道殊途了。

    近在咫尺的眉眼,漂亮的形狀,還有不屑于掩飾的殺意,都像是他心中的業火。

    琉璃低頭就吻。

    顧千秋瞳孔一縮,但渾身不能動彈,猛地用出渾身的勁——

    一偏頭,那吻就落在了他的耳根上。

    那是一個不輕不重的吻。

    好像這和尚的所有心結都系于此,一條成佛的路,一條沉淪的路,他已經在其中反反復復被煎熬了太久。

    靠近,遠離,再靠近,又遠離。

    但是沒有吻到。

    這個觸碰停留在其他位置,接觸瞬間,琉璃渾身輕顫了一下。

    “你就不能……”琉璃似乎在苦笑,“不能賜我一個吻嗎?”

    顧千秋閉了閉眼睛,陡然間暴怒:

    “你們一個個的……全是神經病!”

    “既然神佛也要偏心歪思,那我也不介意親手斬了這偽佛!”

    “劍來!”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

    同悲盟,一把高懸在明堂巨殿上的翠色神劍忽然一晃,發出陣陣的嗡鳴聲。

    像是被困于淺灘的游龍低吟。

    霎時間,同悲盟的萬里山脈上的山林覆雪都被抖落,露出它們本質的蒼白的綠色,風過如浪。

    驚虹山上的白玉京也在瞬間瑩光一閃,無數仙鶴盤飛,本來嚴冬覆蓋的死寂之地霎時間春回人間,各色的花樹齊綻,燦爛至極的云霞也蜂擁至山巔,鋪就成巨大遮天的錦緞。

    所有同悲盟弟子都露出驚奇的目光。

    只有少數的長老門主露出更深層次的表情,有驚有喜,但更多的是奇怪。

    而大殿之上的嚴之雀猛然回頭,看見高懸的逢春輕晃,心中掀起巨大的驚濤駭浪。

    黑暗的月色之下,只聽“嘩”的一聲。

    佛祖的念珠也在瞬間斷裂,那些寶珠嘩啦啦地落在地上,如雨打山林,又被盛怒的顧千秋用劍氣全部震成齏粉,徹底毀壞。

    琉璃眼中閃過不受控制的畏懼。

    就是這樣的。

    當年,也就是這樣的。

    所有人都愛他,所有人都懼他。

    顧千秋現在的身形才真堪稱鬼魅,就算熟知云來去步法的讓人,也難以推測他的行動。

    幾乎之在三個呼吸之后,顧千秋長劍已經指到了琉璃的面門。

    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和憐憫。

    顧千秋眼中只有冷酷。

    滋生于仙盟盟主百年掌權、劍鋒無敵的冷酷。

    那些巨型的八部眾和明王尊都在瞬間睜眼!

    這次,是極端的猙獰面。

    佛光也熾熱起來,是佛祖的忿怒相——

    當世間陷入真正的混亂、眾生苦痛、惡鬼橫行時,佛祖就會降下滅世黑蓮,讓三界陷入浩劫,而又迎來一葉菩提新生。

    黑蓮業火以因果之力焚殺一切,燒掉所有幻境和生靈。

    司嘉書和司嘉畫哪兒見過這個場面?當即拔腿就跑,但是兩個小傻蛋腿軟成了兩根面條,一動,就摔倒在了地上。

    黑色的業火瞬間焚至眼前。

    但就在這瞬息,顧千秋出現在他們身前。

    長劍一指,清明劍意呈無畏無敵之勢。

    Chapter 165

    浩蕩劍意如摩西分海,將普天蓋地的八部眾明王尊都給震到兩邊,撕出一條三尺寬的通路,神鬼勿近。

    路的盡頭,琉璃長身玉立。

    顧千秋持劍,如燕雀飛身上前,輕盈點地不沾塵,頃刻間就到了琉璃面前。

    活佛的手中開出一朵藍色的蓮花,異色火焰剛剛騰起,但不等它成形,就被一劍斬落在地,那神術劍意沒給任何余地。

    唰——!

    長劍直奔琉璃的眉心!

    琉璃估計鮮少被人拿劍靠得如此近,沒有展開天命,慌亂瞬間,一步后退,就結結實實地被自己身上層疊的華麗袈裟絆倒。

    軒轅劍沒有情面,直接刺下!

    琉璃瞳孔猛地睜大。

    但這次顧千秋不會再跟他廢話了。

    琉璃身下驟然開出一朵巨大的蓮花,將琉璃包裹在其中,渡世的蓮似乎是佛祖再度的恩賜和護佑。

    但那朵蓮花沒有快過顧千秋的長劍。

    噗哧!

    軒轅穿過血肉,直接刺穿了琉璃的心口,汩汩冒出血來,也將他身下的瑩藍蓮花染就成血色。

    像是經綸轉動,足鋪出去好幾公里的蓮花緩緩地旋轉、旋轉,天龍八部眾和明王尊者全都靜默下來,又停留在原地,變成了雕塑。

    琉璃仰躺其間,血紅色的蓮花光暈映在他的側臉和眸中,他用最后的力氣伸出手,握住了胸口上的軒轅劍鋒。

    長劍雙側帶刃,他一握,血液就順著劍身又滴落到他的胸口上,一點、一點。

    琉璃看著顧千秋,已是窮途末路了。

    剛剛,神佛已經降過一回世了,但也沒有從顧千秋無雙劍下救出人來。

    現在,更是死路一條。

    顧千秋是側身站的,手持長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表情平淡,眼中沒有憎惡和怨恨,只有很直白坦然的殺意,或者說,傲慢。

    盡管顧千秋自身或許沒有此意。

    但是在高處呆得太久,他習慣了。

    對視了大概半分鐘——

    或許更長或者更短,但是琉璃已經分辨不出來了,他眼中死死框著那個人。

    真是……真神降臨般的人物。

    顧千秋將軒轅拔了出來,琉璃再用力,都沒有握住那劍身一分,反而更加傷己。

    顧千秋是真的一個字都不想和他多說,冷漠地收回目光,看向那些八部眾和明王尊者。

    他們分立在琉璃的周圍,念起真經,巨大的蓮花接引他去往西方的極樂世界。

    這一刻,連神佛都在垂淚。

    顧千秋嘲諷地笑了一下:“偽佛!

    但勝負已經分明,他手中長劍依舊鋒利無比,就算是神佛金剛也不敢怒目了。

    周遭露出一點天色來。

    是因為剛剛琉璃的佛光直接灼盡了衛致污穢的幻境,他們回到那凄清的小城之中,周圍商鋪陸陸續續開門,偶有行人。

    顧千秋一伸手,清風過境,有兩個人直接被裹到了他的面前,重重摔在地上。

    “……”

    顧千秋已經沒有剛才開玩笑的心情了,靜靜地看著衛致和郎本,然后,提起了軒轅劍。

    若說剛剛衛致還有一點反抗的決心。

    那么現在,在他親眼目睹了顧千秋斬殺天碑無上之后,就只剩下了恐懼,天大的恐懼。

    甚至,他連自己的刀都不敢拔出來了。

    “……”衛致忍住渾身的顫栗,強迫自己看著顧千秋的眼睛,啞著嗓子,“放他走。”

    軒轅劍置若罔聞,揮下。

    最后的一刻,衛致猛地膝行上前兩步,哐哐哐地磕頭:“算我求你!放他走!”

    旁邊的郎本忽然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但也只有一眼。

    下一秒,郎本就漠不關心地挪開了目光,反而是看著顧千秋,說道:“殺了他,再殺了我吧,顧盟主,你們都是賤人,他是,你是,郁陽澤也是!

    最后這個名字,終于讓顧千秋起了一點興趣和波瀾,他笑了一下。

    “別急嘛!鳖櫱镎f,“今天,我沒打算放過任何人!

    “顧—!”衛致的聲音戛然而止。

    軒轅一劍橫斬,撲通,他的腦袋掉在了他的腳邊,飛濺出來的血液被顧千秋用靈力全凝了,像是碎冰一樣落地。

    郎本忽然開始笑:“……哈哈哈哈!

    他就和瘋了一樣,開始是悶笑,后來是大笑,痛快而又惡毒的笑。

    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郎本忽然撐站了起來,直立在顧千秋面前,惡狠狠地盯著他的眼睛,狀若癲狂:

    “如果沒有盛休、沒有你,滄海書院就不會大亂、我和師兄就不會反目!”

    “你們才是惡人!你們才是!”

    “我和師兄何其無辜?當年那場大火,差點將我燒死,以至于再也不能拿劍。而大師兄也差點被盛休重傷致死!”

    “你們才應該下地獄!”

    最后這句話,郎本幾乎是咆哮出來的。

    但是顧千秋的表情紋絲不動,反問:“……你不會以為我是什么慈悲心腸的活菩薩吧?不會吧?”

    郎本卻已經瘋癲了,撐著一身支離破碎的病骨,表情惡毒地喃喃詛咒:“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就算下了地獄,我也會變成厲鬼,去找盛休索命的……”

    顧千秋眼中殺意更重。

    隨即,他提起軒轅,殺生的寒鐵倏然洞穿郎本的眉心,快如一陣清風拂過。

    “那你小心些,敢來找郁陽澤的麻煩。我可神來殺神、鬼來殺鬼!

    說這話時,顧千秋的語氣甚至是溫和的。

    “……嗬、嗬!

    郎本沒有再說出一個字,摔倒在地上,他死透了,但不肯閉上怨懟的眼睛。

    顧千秋一回頭。

    司嘉書和司嘉畫同時輕輕顫抖了一下。

    顯然是害怕“說話算話”的顧千秋,沒打算放過任何人。

    顧千秋:“……”

    街道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看見他們都退避三舍,三具尸體冰冷冷地排列,神鬼莫近。

    顧千秋說道:“怕什么?過來!

    兄妹倆靠近了,卻因為看見顧千秋剛剛的壯舉而根本不敢太近,一種天然的畏懼。

    “你們倆遵我命令,把這里的事情處理干凈,好么?”顧千秋努力溫和了一下——他對善良的蠢人一向有寬容度,“如果遇上處理不了的事情,就跑快些,然后寫信給我!

    兩個小蠢貨:“!”點頭如搗蒜。

    看了太多心懷叵測之人,這倆聽話的、智商不足的,讓顧千秋語氣真的溫和下來不少。

    “就你倆這小三腳貓的功夫,確實需要好好修行一下。算了,也別做事了,離那些東西遠點吧,找個安全的地方活著。等我平定了同悲盟,你們就過來吧!

    “。!”

    兩個小蠢貨眼睛“蹭”地一下亮了起來。

    從合歡宗的鼎爐到天下第一同悲盟。

    命運有的時候就是如此神奇。

    顧千秋沒忍住,一人搓了一下他們的頭,才轉身走了。

    不久之后。

    夜色重新降臨。

    那泛著邪性和不詳的尸體還留在原地,百姓們對此敬而遠之,冬季,有柔軟的落雪給它們蓋上薄被,血跡也被沖淡了很多。

    宵禁之后,街道上凄清而冷寂。

    一些烏鴉棲在樹枝上,簇擁在一起取暖,翅膀縮著,卻露出一雙滴溜溜的眼睛。

    鳥類的眼睛是如此靈動而無情。

    就像它們之前還在聽衛致的話,現在卻等待著日光曬化了雪之后,吃掉那些腐肉。

    忽然,凄清的街道盡頭出現了兩道人影。

    在略前面的那個是個女人,斜撐著傘,仿若怕月光將她曬化了,身上是條白裙,裙擺卻是百色的,走路時好像有無數朵花同時盛放。

    在略后面的那個則是男人,黑衣,兩手空空,姿態卻很隨意,雙手放在后腦,沒形沒款地跟著走過來。

    他們一路行到幾具尸體的旁邊。

    男人的眼中忽然綻出了些許光芒,興奮地蹲到琉璃尸首旁邊,道:“是他的劍氣!

    殘留的余韻猶在,暗夜星光。

    女人還在后面撐著傘,說道:“命,你要是再弄壞這個身體,我就真不幫你重做了!

    男人說:“……他居然會在這里。”

    滿上醉翻了個白眼,確信他什么都沒聽進去,只好嘆息一聲,也蹲到尸體面前。

    她還是撐著那把傘,歪斜著,看尸體。

    “……”滿上醉看著看著,忽然莞爾笑了一下,接著抬頭看著命,“聽說這是他曾經的愛人。他好冷酷,是吧?”

    命搖了搖頭,看著那尸體眉心上的劍傷,忽然冒出了一句:“……他配不上。”

    滿上醉頓了頓,搖頭。

    這個跟他從天地陵中一起化形的男人已經瘋了,滿上醉有些無奈又好笑地想,真是神奇的吸引力。

    這種讓整個修真界大能為他癲狂的……

    真的不是某種天賜的能力嗎?

    “好吧,讓我們邀請新朋友的加入!

    滿上醉抬起了手,無數蝴蝶從她指尖飛躍而出,像是漫天蓋地的鵝毛大雪,翩然展翅。

    “希望他們愿意結成一個‘顧千秋受害者聯盟’。”

    命就抄著手在旁邊看。

    蝴蝶翩飛,宛如裹在一起狂舞的旋風,半透明的翅扇動,全數……飛進了琉璃的身體里。

    咚、咚、咚……

    那具尸體的前胸開始微弱起伏。

    Chapter 166

    但就在蝴蝶飛入的時候。

    那朵早都湮滅掉了的蓮花忽然一亮,又重新開在琉璃身下,滿上醉猝然抬袖遮臉,命也在旁邊伸手去抓,卻沒來得及。

    下一秒,滿上醉已經消失不見了。

    命“嘖”了一聲,蹲下。

    滿上醉往后退了一步,發覺自己出現在了個完全沒見過的異世界,命也不知所蹤。

    周圍環境廣闊而平坦,不見叢山峻嶺、險惡山水,空氣也是最令人舒適的溫度和濕度,柔軟的風,令人心曠神怡。

    “……”滿上醉無聲嘆息,繼而不住埋怨道,“怎么也不抓住我?出事了怎么辦?”

    她一步走出,才發現腳下的細沙居然全都是柔軟的黃金碎末,金沙底下還掩蓋著無數奇珍異寶,香潔光明、微妙奇麗。

    再一抬頭,金海之上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宮殿、樓閣、講堂、經舍……富麗堂皇。

    滿上醉路過一個七寶池功德水,隨手薅了一把,那透明的水光變成七彩色,順著她的指縫緩緩流出去了。

    “……遠離黑暗和污穢的極樂世界么?”

    滿上醉走進最大的那個佛堂,搖頭發笑。

    “何苦拽我來哉?”

    佛堂之內,無數佛陀位列兩側,三十三重法相各現,彌勒笑臉、怒目金剛、慈悲菩薩、因果羅漢……

    最正中的蓮座上則坐著個慈眉善目的尊者,六丈金身,自性所生之般若之光能除一切貪垢欲望,智慧威德無窮,光芒萬丈。

    殿下則跪坐著個和尚,紅白袈裟,沐浴在念佛經聲之中,低眉垂目,五官平和。

    滿上醉像是個誤入圣地的女妖精。

    或者,還是像個女鬼吧,見不得天光陽氣似的,把自己的小傘歪了一下,沒有直視佛祖,行到琉璃身側,偏頭。

    她看不懂西方極樂世界的儀式,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成佛、或者已經成佛。

    于是就這么大逆不道地問他:“你想留在這里么?還是回到現世里去?”

    琉璃垂著眼,先看見一圈百色的裙擺如花開,再上就是一群翩翩的蝴蝶,繞在滿上醉的周身,像是一層夢幻的屏障。

    滿殿神佛都睜開了眼,盯著滿上醉。

    滿上醉蹲下了,撐著傘像個小蘑菇似的,不看那些佛陀,再問琉璃:“別成佛了,圓滿化身、斷情絕愛,有什么意思?”

    琉璃看著她,眼神冷冷的。

    滿上醉用傘將他也遮進來,半邊的陰影遮住了堂上佛光,將琉璃的半張側臉映得半明半晦,瞳色深深。

    她湊近,說出最后一句話:“你當初就選了成佛,今日也選么?……好吧。”

    滿上醉起身,對著滿殿怒目的神佛微微欠身,禮貌地伸手,一只蝴蝶便要從琉璃的前胸飛出來。

    唰。

    空氣微微翕動,琉璃伸手抓住了那只蝴蝶,所有佛陀都露出了可惜的惱怒的目光。

    琉璃緩緩起身,說道:“我選他!

    嘩——

    靈光寶殿一瞬間變得無比暗淡,首座蓮花寶墊上的佛祖已經消失不見,周遭的佛陀菩薩們也最后看了琉璃一眼,佛光逐漸從高處熄滅、熄滅,一室暗淡。

    滿上醉似乎輕笑了一下。

    她舉著自己的小傘,心情不錯,率先出了這佛堂。

    只見外面的金沙海已經變成了貨真價實的泥沙,宮殿坍塌、樓觀傾倒、講堂頹敗,寶珠寶玉寶鈴失了顏色、啞了聲音,七寶池中蓮花死絕,功德水酸澀,熱風吹過他們的衣袍。

    滿上醉回頭看了一眼,沒忍住輕笑。

    看來,姓顧的真的很有魅力呢。

    就在這時,西方梵境的天邊忽然出現了一道裂痕,下一秒,這個世界驟然崩塌,命提著刀站在外面,略微挑眉。

    滿上醉將小傘歪在肩膀上,又嘆又怨:“剛剛滿殿的活佛,真是嚇死我了。你來得好慢!

    命卻完全不搭她的嗆——不是那種故意的忽視,而是有點像是小孩子,眼中只會看見自己想要注意的那一部分。

    命看著坑底的和尚的尸體。

    他身體底下的蓮花已經完全不見蹤跡了,取而代之的確實無數只半透明的蝴蝶,在月光下似乎能攜著月色,圍著它翩翩起舞。

    下一秒,琉璃睜開了眼睛。

    再一抬頭,整個場地已經完全沒有人了。

    琉璃頓了一會兒,才緩慢起身,忽然看見自己手背上多出了一只蝴蝶的刻痕,就深深烙印在其間。

    這一瞬間,琉璃忽然意識到,之前剛見到顧千秋時,他為何會要看自己的手背。

    一只蝴蝶。

    他身上的袈裟暗淡了,被他脫丟在地上,就著著他之前那身老舊的僧袍。

    琉璃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間。

    光潔如新,軒轅留下的劍痕,完全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痕跡。

    他緩緩、緩緩朝著黑暗中走去。

    不久之后,滿上醉和命又出現在原地。

    兩人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滿上醉假裝嘆息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那詩是這么念的對么?”

    命:“……我怎么知道?”

    滿上醉又道:“也是。真的有很多人喜歡那個人啊。”

    命:“是么?我不覺得!

    他們很喜歡,但他們又都不夠喜歡。

    滿上醉徹底跟他無話可說,哀怨道:“走吧走吧,尊主上的命令,咱們還要去一趟黃泉呢!

    命抬腳就走。

    路過另外兩具尸體的時候,滿上醉忽然腳步頓了一下,似乎還有點人情味地看了一眼。

    命回頭。

    滿上醉說:“這兩個……”

    命說:“算了吧。這種人多得是。”

    滿上醉說:“也是!

    兩人沒有留戀地離開了。

    同一輪月色之下。

    郁陽澤身后負俠骨香,準備出發。

    仇鯤鵬就站在旁邊,想了想,還是開口勸道:“那鬼東西騎一尺青走的,天下偌大,你上哪里去找?”

    郁陽澤回答:“我知道他會去哪里!

    小孩兒的表情雖然很平靜、語氣也很平靜,但無論怎么看,都像是山雨欲來的前兆。

    就算仇鯤鵬是個老江湖了,也從中看出幾分“不好招惹”來——

    再一聯想到顧千秋落荒而逃的樣子,怎么看都像是他偷偷把徒弟睡了,不想負責,欠一屁股風流債,跑了!

    仇鯤鵬拿著煙斗的手就一抖。

    替顧千秋抖的。

    而至此,仇鯤鵬也再不敢攔了。

    非但不攔,還親自請了一下,默默鼓勵他能夠將那姓顧的痛打一頓。

    郁陽澤平靜地上路了。

    出門之后,他發覺今晚是個滿月,月色明朗,有一只小小的飛鳥劃過月色前的云層,留下那淡淡的痕跡,落進了離恨樓中。

    顏子行一伸手,小云雀落在他的手腕上。

    仔細一看,那靈巧至極的小雀鳥居然是木制的,眼眶中沒有眼睛,卻會宛如真正鳥類地歪頭,像在打量什么。

    呼延獻披著一件能至腳踝的粉色大氅,靠在廊柱上賞雪。

    雖然是劍修之宗門,但是行在其中卻宛如到了江南的園林,一步一景,雪落在結著薄冰的平湖上,周圍是常綠的盆栽,還有怪石。

    呼延獻并不怕冷,有些微風將雪吹到了他的睫毛上,被他眨眼抖掉,問道:“顧千秋的信么?”

    顏子行將信件展開,直接遞給呼延獻。

    呼延獻沒接:“你念給我聽!

    顏子行就把信粗讀了一遍,道:“是啊,他讓你去收復合歡宗,我去收復黃泉。”

    呼延獻沒忍住,莞爾一笑:“……他還真看得起我們!

    信件被顏子行用靈力震碎了。

    呼延獻沒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結,忽然扭頭看向顏子行,往上斜挑的眼尾帶著萬種風情,將院中的寒雪都給看化了。

    顏子行喉嚨微微動了一下。

    呼延獻還是繼續看他,笑意加深了一點。

    顏子行有些招架不住地扭開頭。

    呼延獻呼了一口氣,問道:“為什么不看我?要去看那個石頭?石頭比我漂亮么?”

    顏子行只好將目光挪回來。

    呼延獻將大氅攏了一下,又被微風吹來的雪拂在睫毛上,猝然開口:“如果你不親我的話,我就回房間了!

    顏子行:“……”

    稍稍用力,呼延獻被推到廊柱后面,大部分的風雪都被顏子行擋住了。

    兩人對視。

    呼延獻一抬手,圈住顏子行的脖頸,大氅的系帶松了,衣服直接掉在了地上。

    顏子行要彎腰去撿,呼延獻稍稍一用力,湊了上去:“衣服比我重要么?”

    兩人的嘴唇差一點就貼在一起,如此近的距離,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有點熱氣。

    顏子行辯解了一句:“我怕你被凍……”

    呼延獻已經貼了上來。

    柔軟的吻一觸既放。

    顏子行感覺渾身的血管都沸騰了起來,但這個吻太短暫了,他急切地重新湊上去。

    呼延獻卻往后仰頭,笑著逗他:“顏公子,這可是在無情道劍修的離恨樓呢。”

    顏子行:“……”

    顏子行呼吸都比剛才深重,卻憑著驚人的意志力,往后退了半步。

    他又要去撿那件衣服!

    呼延獻一下撲上去,又親了一下,光天化日之下,用漂亮的眼睛盯著他、勾引他,還要調笑道:“顏公子,忍得辛苦么?”

    顏子行頓了一下,忽然加大了力氣,一只手摟住呼延獻的腰,一只手撫著他的后腦,重重地親了下去。

    就這樣也挺好的。

    顏子行心想。

    就算未來只是虛空樓閣、不知真假,現在他也愿意就此沉迷、在荼蘼花中長醉不醒。

    Chapter 167

    “別過去,別過去!惫珒x濛用胳膊攔住第五程,慌張地說,“噓!噓!小聲些。”

    沒打算動的第五程:“……”

    再說,老遠看見他人親密,不應該非禮勿視、快速離開么?

    怎么這姑娘會選擇拉著他一起偷看?!

    第五程垂下眼睛,不動如山,假裝自己只是棵會喘氣的樹。

    倒是公儀濛動作幅度太大,被顏子行和呼延獻逮了個正著。

    她小師叔略有害羞和慌張,下意識就要松開呼延獻,卻被懷中的人一用力,止住了。

    “怎么?”懷中的人還要貼在他的耳邊悄聲說話,“不想讓人發現我們的關系么?”

    “……”顏子行大概只遲疑了一秒鐘,迅速認命,無奈道,“我怎么想,你知道的!

    呼延獻反問:“我知道么?”

    顏子行說:“你知道!

    呼延獻笑著垂下眼睛,然后歪頭朝角落里一瞥,眼尾向上一挑,道:“小師侄,要偷看到什么時候?”

    公儀濛:“!”

    第五程:“……”

    兩人從角落里走出來,各人帶著各人的生無可戀,同時移開目光,摸了摸鼻子。

    公儀濛沒話找話地說:“好巧哦……”

    顏子行臉上帶著不易察覺的暈紅,也很尷尬地道:“我們要走了,你倆去跟仇老樓主道個別!

    公儀濛和第五程同時點頭,乖巧無比。

    兩個小孩兒找離恨樓弟子問了問仇鯤鵬的位置,直接朝著一座山上走去。

    “……”路上,公儀濛還是覺得有些尷尬,醞釀了一下勇氣才和第五程說話,“你剛剛看見……”

    第五程快速回答,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沒看見。我什么都沒看見。”

    公儀濛:“我是說那只小云雀。我們住得好好的,為什么忽然就要走了?”

    第五程:“……我真沒看見!

    兩人上了一座山,林間是茂密的枝干,路上堆了不少雪,有一條長長的腳印。

    順著腳印,就看見仇鯤鵬站在高處。

    兩個小孩兒上前辭別,仇鯤鵬頭都沒回,抬起手揮了揮,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等身后的踩雪聲逐漸遠去,仇鯤鵬又從身上摸出只煙斗,避著風點燃了,猛吸了一口,又滿足地吐出一口煙。

    煙團瞬間就被吹得消散。

    仇鯤鵬單手叉著腰,望著山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煙,忽然嘔了一口血出來。

    那團血被大風吹起,灑成很長的痕跡,像是無數朵細碎的小花開在了雪地里。

    仇鯤鵬抬手揩了揩嘴角,又吸了一口煙,抬頭去看天上——

    白云蒼狗,雪落無情。

    天命將至,大道末途,他已知結局了。

    將口中的煙團吐出來。

    “小兔崽子,再不出關,就見不到我最后一面了。到時候,可有得你后悔的!”

    千里之外。

    顧千秋又買了匹小馬,換了一身白色的大氅,滴溜溜走在同悲盟山下的街道上。

    這里百姓安居、凡人樂業,街道繁榮。

    今日晴好,顧千秋抬頭看了一眼帶著迷障和禁制的高山,只看見白皚皚的山霧。

    “總算是回來了!鳖櫱镙p嘆一聲。

    十來年的時間,于修真界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但他卻覺如過千年,物是人非了。

    結果,他身后忽然傳來了一聲:

    “總算是回來了!”

    顧千秋立刻轉身,就見一個人興奮地跑到他的馬前,伸手虛虛拽住韁繩,仰著腦袋,又重復了一遍:“代盟主夫人,你總算是回來了!誒?代盟主呢?”

    “……”顧千秋想了一秒鐘,才想起來這倒霉蛋是尹旌,“哈哈,好巧!

    尹旌興奮地繞著他,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顧千秋:“……”

    遠處還有幾個同悲盟的弟子,眼見著就要發現他們了,顧盟主當機立斷,伸手抓住了尹旌的嘴,溫柔道:“走,我們上山!

    尹旌瞬間忘記了自己的師兄弟們,猛猛點頭,跟著他上了山。

    上同悲盟的路上,顧千秋本來還遮著臉,有些怕被人看見,有不必要的麻煩。

    但真正上路了,就發現這條路上全是人,各路仙修應有盡有,根本沒人多看他們一眼。

    顧千秋將自己的帽子掀起來,挑眉:“怎么這么多人?”

    尹旌:“?開仙盟大會啊?!七天后吧,您不就是因為這個才回來的么?”

    面面相覷。

    顧千秋摸了摸鼻子:“噢,對,我是!

    上了山,顧千秋又搪塞了尹旌兩句,不讓他告訴別人自己回來了,尹旌表示肯定完成任務,絕不背叛代盟主大人。

    顧千秋將他推走,自己上了驚虹山。

    比之到處都人聲鼎沸的同悲盟,驚虹山下雖然有無數慕名而來的仙修,但真正的山上并沒有人。

    顧千秋想都沒想,進了白玉京。

    白玉京內景色依舊,巨大的宣紙如瀑,《將進酒》詩文還是他親筆寫的,案幾上翻開的幾本冊子還攤在原位,從椅子后的雕花懸窗看出去,就想起來那湖還沒還給顏子行。

    顧千秋只頓了一秒,隨即假裝沒看見。

    他直接走進臥房,想了想,從床頭柜里翻出了一把柳葉,全揣進兜里。

    繼而,顧千秋動作一頓,又從床頭的刀架上取下一把精鋼的匕首。

    下一秒,他回身就刺!

    唰。

    一道白色的衣角從他身后快速躲開,三步之外,猝然抬頭,是一張熟悉至極的臉。

    顧千秋一樂:“怎么是你?”

    這人穿著一身曇月白的衣袍,衣擺和袖子上都用銀線繡著層疊曇花,只有衣領上有一朵紅色的梅,手上握著寒光凜凜的長劍。

    五官標志而漂亮,面無表情,顯得冷漠。

    他堪稱驚恐地看了顧千秋一眼。

    “……”顧千秋挑眉道,“你這衣服……翻我衣柜了吧?”

    易流頂著一張“顧盟主”的臉,很快就將所有細微的表情都按了回去。

    一個呼吸之后,易流提劍就刺!

    她動手如此利落,讓顧千秋略有些意外。

    但顧千秋并不慌張,甚至將手中的小匕首放回了刀架上,只輕聲道:“霜雪明。”

    易流手中的長劍立刻嗡鳴起來,瞬間也不再聽她的話了,任憑易流如何用力催動,那劍鋒就是刺不下去一寸。

    嗡!

    短暫僵持之后,霜雪明猛然掙脫了出來,直接飛進顧千秋的手中。

    易流見狀不對、扭頭想跑。

    但下一秒就感覺到頸間一涼,劍氣已到。

    顧千秋剛想開口,卻見易流瞬間翻手,頭也沒回、向后一抓,靈力爆裂成白光。她直接撲到床頭,抓起剛剛那把斷匕首。

    這匕首寒光熠熠,也是不可多得的神兵,但沒開靈智,此時被易流反手握著,自下而上就劃!

    顧千秋一個仰頭,匕首擦著他的下頜就過去了,不過霜雪明已然在手,被他向前一轉一送,每一劍都切向易流的手腕。

    這動上手了,顧千秋才真的感覺到意外。

    因為這姑娘明顯不會別人家的招式,盡管拿的是把短匕首,但是每一下,都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劍式。

    而且配合著心法數枝雪,看起來居然還有三分靈氣,好像舉一反三了。

    但也只是“好像”了。

    面對別人或許她還能有一線生機,但面對顧千秋,只能說她每一招都是破綻。

    甚至因為用的是他的劍式,顧千秋都不需要怎么費心預測,就能知道易流下一招會怎么動。

    顧千秋跟她比劃了兩下,都沒怎么認真,然后終于一抬劍鋒,幾乎是垂直一刺,刺到了易流的手腕上。

    噗哧。哐當。

    手腕瞬間被釘在地上,匕首也落地。

    顧千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怎么會在這里?為什么還頂著我的臉?”

    易流:“……”

    顧千秋又道:“變回來,讓我看看你本來長什么樣子!

    易流:“……”

    顧千秋有那么三分憐香惜玉,但是一想到這人打著他的名號無惡不作、還打算去騙郁陽澤,瞬間變作了個壞人。

    霜雪明微微轉動,易流的手腕瞬間被豁出了一個窟窿,疼得她額間全是虛寒。

    “你的數枝雪哪里學的?比郁陽澤天分都要高些。厲害厲害。若是選擇走上正途,將來天碑上未必沒有你的名字。”顧千秋用平靜的語氣道,“但你三番五次裝成我的樣子,現在還敢闖入白玉京,又是何苦來哉?”

    易流頓了一頓,臉上忽然霧氣一濃。

    接著,那張臉變成了一張精致漂亮的姑娘的臉,芙蓉面、杏核眼。雖然同樣美麗,但是和顧千秋是完全迥然的類別。

    “你本來是長這樣?”顧千秋蹲下,仔細看了看,“也很美麗啊!

    易流抬眸看著他,仍由顧千秋挑起了她的下巴,額間冷汗涔涔,還是一言不發。

    顧千秋悠悠道:“但你知道我的身份,卻還敢裝我,真是勇氣可嘉啊。也就是遇到琉璃那種弱智了,真要被仇元琛或者郁陽澤看見你,你死上八回都不夠的!

    霜雪明劍上的寒意太重了,雖然只有手腕上一個傷口,但好似能夠順著她的血管,將她渾身都給凍起來。

    易流呼出一口氣,都是帶著白霜的。

    顧千秋恍如不見,甚至用更加溫和的語氣說:“所以,是誰讓你來的?”

    Chapter 168

    霜雪明沒有挪動,易流顯然痛極。

    但似乎易流的注意力不在那邊,皺眉,看著顧千秋,緩緩柔和開口:“顧盟主……”

    真是久違了的稱呼。

    顧千秋沒接話。

    “我假裝成你的樣子,情非得已,是我不對。我真名叫做易流,是半月道奪心宮那個早亡的……天才。老天爺很賞我這口飯吃,所以在江湖上略有些薄名。但我至今沒死的原因,是因為……”

    易流看著顧千秋,蹙眉搭眼,我見猶憐。

    “是因為我想和幼時失散、又幸得重新團聚的哥哥遠走,而故意在奪心宮面前做的局,想要死遁。我一直……只有這個夢想!

    顧千秋卻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小美人,我有問你這個么?聽清楚問題呀!

    易流的睫毛微微顫了顫,額間的汗流到眼睛里,她輕柔自嘲地回答:“噢,對……對,畢竟只是螻蟻的心愿,怎敢在盟主大人的面前提起……”

    顧千秋不吃她陰陽怪氣這一套。

    淡淡的諷刺完了,易流輕輕喘息著,頂著一張恐懼而悲傷的面容,繼續道:“是、是嚴之雀和令狐良劍讓我這么做的,他們想……”

    說到這里,易流的表情忽然一變。

    那些恐懼和悲傷盡數被她收了回去,就剩下無邊的冷意和狠絕——她一刀捅向顧千秋!

    鐺!

    顧千秋當然早有防備,是不可能被她偷襲成功的。猛然伸手一截,捏住易流的手腕,一把小刀就落到了地上。

    “嘖。”顧千秋眉眼冷漠,“給你機會,你也不中用啊。”

    易流忽然就情緒有些失控,不顧右手還被霜雪明釘在地上,猛地一扯,整個手都爛了。

    她卻不管不顧,就要奔顧千秋過來,大聲道:“你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要回來?!”

    顧千秋像是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她:“這兒是我家,我的房子、我的衣服、我的徒弟。不回來,留著給你鳩占鵲巢么?”

    易流拖著血淋淋的胳膊,衣襟衣擺上全是飛濺的血跡,像是一朵朵的梅花。

    “我本來會成功的!币琢魉浪蓝⒅櫱,“我本來就是千百年來、奪心宮里最有天賦的人!如果沒有你,我和哥哥就會成功!”

    “……”顧千秋堪稱憐憫地說,“那我還是千百年來、同悲盟內最有天賦的劍修呢,你選我,是不是有點太看得起自己了?”

    易流卻明顯聽不進去,還要說什么。

    顧千秋操起劍,橫著拍在她的后頸上,易流瞬間就眼睛一翻、不省人事了。

    在白玉京內,顧千秋輕車熟路,先是找了傷藥替她止血、又尋了幾根捆仙索將人捆得結結實實,頓了頓,又覺不放心,徹底將她的經脈全都封住,堵了嘴,塞進了衣柜里。

    看她剛剛反抗時那生龍活虎的樣子,估計關個十來天不成問題。

    顧千秋非常放心地將白玉京打掃干凈。

    然后躺在床上,琢磨事情。

    仙盟大會肯定是嚴之雀要召開的。

    他還留著易流假裝自己,肯定是他那個位置已經坐不穩了,需要“顧千秋”來號召。

    但是這個“顧千秋”又不是真的顧千秋,于是只好掐著永思的命脈,要求這個姑娘對他俯首帖耳。

    那么這其中……令狐良劍知道多少?

    江湖上遍布的花蝶教……他又了不了解?

    如果令狐良劍真的全然參與了。

    顧千秋磨了磨牙。

    師兄,那可就別怪他翻臉無情了。

    想到這里,心口有點堵,顧千秋就起身直接去了驚虹山的側峰。

    卻發現側峰上有禁制,上不去,驚虹山的手法,不知道是不是仲長承運為了躲避傻.逼而專門搞的。

    顧千秋氣沉丹田叫了兩聲:“師父!”

    沒得到回應。

    那顧千秋這個“恃寵而驕”的小脾氣必不能忍,搗鼓了半天,解開禁制,欣然上了驚虹山側峰。

    山道兩側的植物長得更加茂盛了,差點都下不去腳,樹枝上蹲著一排胖得沒邊了的小松鼠,嘰嘰咕咕地看著顧千秋。

    眼見著它們就要往自己身上蹦,顧千秋嚇得霜雪明都掏出來了:“停!”

    就它們現在這個體型,顧千秋絕對能被當場砸得去見閻王。

    那這些松鼠就完成了全世界松鼠都完不成的巨大成就——

    單殺天碑無上。

    小松鼠們一個急剎車,顧千秋將它們全部嚇走,費力抬腳又上了百米路,再次喊道:“師父!”

    還是沒有回應。

    顧千秋莫名生出了點奇怪,喃喃道:“就算是閉關了,也不應該聽不見我的聲音?”

    再說,他一個知天命了的老頭子,還有什么關好閉的?難道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么?

    就在這時,山風從山頂上吹來了仲長承運老邁的聲音:

    “是千秋么?”

    顧千秋朗聲回道:“是我!”

    “……千秋,十二年前,是一場人禍!”

    顧千秋莫名其妙:“什么?”

    “千秋,別信他人!”

    顧千秋被仲長承運接連砸過來的炸彈砸得七葷八素、神魂顛倒,半晌才想起來追問。

    但無論他再怎么問,山上也沒傳來任何聲音了。

    山風吹面,帶著不知何時下起的細雨,冬日里微涼,樹葉也隨之發出莎莎聲。

    顧千秋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

    直到一只膽大包天的松鼠跳到他腦袋上,才終于給他砸得清醒了過來。

    顧千秋伸手將松鼠抓了,轉身緩緩下山,忽然又腳步一轉,走到了觀山湖岸。

    那只竹筏還飄在那里,顧千秋躺上去。

    小松鼠們挨個上船,竹筏又是緩緩劃進了觀山湖的中心。

    有些細雨,像是那種煙霧,映墨綠色的植被茂盛,水清澈,能看見湖底的水草隨波而動。

    顧千秋剛好借著這點微涼整理思緒。

    十二年前,若說天底下有什么大事,那必然是他——仙盟盟主顧千秋——的死。

    但顧千秋記得清清楚楚,他是自殺。

    絕對沒有人逼迫他,為了天下安穩、平息天怒,顧千秋自愿于驚虹山絕頂獻祭。

    “人禍”?

    什么人來的禍?

    但是顧千秋絕對相信仲長承運。

    再一聯想,師父當年徹底閉關的日子,好像也是十二年前,所以……

    “不要相信他人。”

    顧千秋忽然意識到了這個可怕的事實——

    同悲盟不是鐵板一塊。

    可是,同悲盟是他的師門,從小到大,從凡人到仙者,從最底層的弟子到天碑第一。

    甚至他當初能夠整合五大仙們、建立仙盟,也完全離不開同悲盟在身后的支持。

    顧千秋深吸一口氣。

    雖然他早已經不是當初天真好騙的人了,當了這么多年的盟主也早看遍了世態炎涼、人心易變。

    但事情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時,其中滋味,還是只有自己能夠品出,當真苦澀。

    不過顧千秋也沒有消沉太久。

    好吧,既然如此,他就相信師父。

    從現在開始,他會將所有人都當成敵人,提起十二萬分的防范之心。

    雨不知道何時停了,湖面上的圈圈漣漪也逐漸平靜,變作了一塊碧綠色的湖泊。

    只有小竹筏往前的時候會留下些許痕跡。

    倒是沒開靈智的松鼠們還保持著快樂的野游心情,“哐哐哐”地開始砸堅果,又硬生生地把顧千秋的注意力給砸回來了。

    “嘖!鳖櫱锊荒蜔,直接伸手將它的堅果接了過來,打開,自己掐了一半放嘴里,才丟還給它。

    小松鼠嘰嘰嘰地抗議,被顧千秋“不小心”一翻身,推水里了。

    剩下的松鼠們瞬間乖巧可愛起來。

    “到頭來,倒是你們幸福。”顧千秋道。

    沒開靈智、卻享有很長的壽命,遠居山林、還有吃不完的堅果和水果。

    有一瞬間,顧千秋甚至都想,他要是個蠢笨的松鼠就好了,一點煩惱都沒有。

    但是瞬間又拐到了奇怪的地方去:

    不對啊,他要是個蠢笨的松鼠,那郁陽澤還能喜歡他嗎?

    人當真會喜歡上一只松鼠?

    顧千秋猛地坐起來,跟一個愚蠢的松鼠眼對眼看了很久,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簡直太離譜了!

    姓顧的,就算此地沒人,你也不能…!

    “嘰?”那只格外蠢笨的松鼠歪著腦袋。

    顧千秋忽然有種被發現了的慌張感,老臉一紅,猛地伸手就推!

    好家伙,他一個沒忍住,將所有的松鼠都給推到湖里了,頓時間“嘰嘰嘰”的聲音此起彼伏。

    姓顧的頓了一秒,又猛地反應過來。

    他撩起袖子、跪在船邊就開始撈,一只接著一只,將這群小東西全都撈了回來。

    它們不滿地:“吱吱吱吱!!”

    罵得很臟。

    顧千秋難得沒有回嘴,而且用靈力烘干了它們的皮毛,又將霜雪明催出去,裹回來許許多多各色的堅果上了供。

    松鼠們罵累了,這才往竹筏上一蹲,又開始“喀喀喀”地啃。

    顧千秋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

    不過只要仔細看,就會發現顧大盟主現在耳根子紅成了一片云霞。

    雖然在給松鼠們“做苦力”敲堅果,但怎么看,顧盟主現在都有些走神。

    心思么……大概已經飄到千里之外的離恨樓了。

    Chapter 169

    十二年前,驚虹山巔。

    頸間的涼意順著血管流遍全身。

    下頜處,有瞬間逢春劍的神芒綠意被掩蓋,劍弧上是一道不詳而妖異的紅光。

    是血?

    顧千秋忽地察覺不對。

    逢春劍出自鴻蒙、神鐵鍛造、清明劍意,從不染塵,怎么會有血光?

    顧千秋抬頭。

    天邊異色飛旋,黑云壓境,波詭雷霆白光閃爍。卻忽見層層疊疊的黑云之下,隱藏著一道暗紅色的光芒,像是流水涌動。

    ……是什么東西?

    顧千秋瞇著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意識到了那是什么東西——

    那是一輪紅色的月亮。

    顧千秋猛地睜眼,從床上坐起來。

    他鮮少有做噩夢的時候,這次卻覺得格外恐懼,渾身都起了些許冷汗,甚至在床上坐了半晌,才緩緩恢復過來。

    紅色的月亮。

    他在什么地方見過?

    十二年前,是什么樣的世界來著?

    顧千秋掐著眉心,仔細回憶了半天,才發現那段記憶已經很淺淡、模糊了。

    而這種模糊,是極度不正常的。

    于修真界而言,十來年的時間只能被稱作彈指一揮間,當時極度混亂、動蕩、征伐,但為什么那段日子鮮少被人提起?

    不光是別人鮮少回憶起來,連他,這個最終結束那段混亂黑暗的人,也記不清楚了。

    這其中有問題。

    顧千秋打定了主意,哪天再去一次側峰,這次一定要抓著仲長承運好好問清楚。

    他起身,去衣柜里將易流給放出來了。

    這姑娘還維持著當時被捆的姿勢,半闔著眼睛,聽見聲響就抬起眼皮,恨意滿滿地瞪了顧千秋一眼。

    顧千秋當作沒看見,笑吟吟地說:“別生氣,別害怕,我知道你來這里、受制于人,是因為施禾頤——啊不,永思也在這里。”

    易流果然給了別的反應。

    她下頜繃著,如臨大敵,死死盯著顧千秋,想看看這個人究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顧千秋繼續道:“說實話,永思和你的死活對于我來說完全沒有意義。如果你愿意幫我辦事,那么天下偌大,事后你們愿意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如何?”

    易流微微睜大眼睛,顧千秋將她嘴里的布條拽出來,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潤喉,才啞著開口:“……當真?”

    顧千秋反問道:“比起嚴之雀和令狐良劍等人,我顧某人的名譽明顯要好很多吧?”

    易流大概只思考了兩秒鐘,道:“好!

    這回換顧千秋有些意外了:“你也不問問是什么事?這么爽快就答應了?”

    易流冷笑:“如果我不答應,你現在就會殺了我吧?再說了,我們這種小螻蟻,替誰辦事不是辦事?萬望顧盟主不要食言!

    顧千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難道我的形象真的已經兇神惡煞到了這種地步?真是世事無常、令人傷心。

    顧千秋將捆仙索解開,易流活動著手腕,扶著框從衣柜里出來,似乎多看了一眼手上包扎的傷藥,卻沒多問。

    “顧盟主要我做什么?”

    “假裝我嘛,反正你也得心應手了!

    顧千秋將自己的衣柜打開,重新找了件衣服丟給她,漫不經心:

    “那邊的都是我年輕時候穿的了,你以后拿這個柜子里的。霜雪明也繼續借給你用,對了,我再教你一些真正的數枝雪和千秋同悲劍式……你在看什么?以后頂著我的臉,就少露出這么愚蠢的目光,容易被發現。嗯?”

    易流迅速收回目光,問道:“為什么?”

    顧千秋道:“這你別問,你就繼續裝就可以了,但是接下來我會告訴你全部有關‘顧千秋’的事情。易流,如果你不能讓嚴之雀和令狐良劍真的相信你是顧千秋,這事就算沒有辦成,好么?”

    易流靜靜地看著他,忽然笑了——

    世人果然都是庸俗至極。

    就算是顧盟主,也逃不出爭名奪利的泥潭,還以為他是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呢。

    同悲盟雖然是天下第一仙門。

    到頭來,卻也是爾虞我詐、狼狽為奸。

    顧千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沒有打斷她、也沒有解釋。

    這種身份和立場的人,顧千秋不怕她的誤解,就算形象再不堪,只要保證她為自己所用就可以了。

    “倒也不用想著去和嚴之雀出賣我,他是什么貨色,你應該也看出來了!

    顧千秋神色淡淡。

    “而且你知道我和仇元琛的關系,只要我一句話,離恨樓必然讓你和永思死無葬身之地!

    易流冷笑:“我知道,我明白!

    事已至此,難道她還有別的選擇么?

    顧千秋堪稱溫和地說:“去沐浴梳洗,然后換身干凈的衣服吧,我在這里等你!

    易流拿著一件衣服要走,忽然又轉回身來,緩緩問道:“顧盟主,你就這么把數枝雪和千秋同悲劍式教給我,不會是事成之后、沒打算讓我活著離開吧?”

    顧千秋嗤笑:“上外面打聽打聽,從黃泉鬼蜮到合歡宗,我教過的人還少了?”

    易流不動聲色地看了他半晌。

    終于,這個女子的眉眼都舒緩下來,眼尾向下搭著,輕聲道:“顧盟主,十二年之前,你為修真界自刎祭天一事,我一直銘記于心。相信你不是那種濫殺無辜、背信棄義之人,所以……還請高抬貴手,放我和哥哥一條生路!

    顧千秋頷首:“如你所愿。”

    他沒有繼續說別的話,沒有哄騙和保證,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重如千金。

    易流拿著衣服,緩緩進門。

    就在她進入浴室的前一刻,顧千秋忽然開口:“你也不用太感動了。我將數枝雪給你,不是因為我相信你,而是因為我相信我自己。我說話算話,你也少耍小聰明。”

    易流沒有回頭,只提了一下嘴角。

    說不清楚具體是什么情緒。

    與此同時,黃泉。

    鬼夜長安一片破敗,原本整齊的街道全是碎石塌墻破布瓦礫,煙塵四起,光源暗淡。

    鬼眾驚慌逃竄,可剩下的這些卻已經是沒有什么能力的老弱病殘了。

    更多的惡鬼,毫不猶豫地選擇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沖入了人間,危禍生靈。

    他們成群地躲在破敗的墻胚底下,驚慌的喊叫也早都變成了沉默,只抬著無助而麻木的目光,看著鬼長安的中心——無垢樓。

    那巨型的吊腳樓已經倒塌了大半,殘破不堪,怎么看都不能是當初那個琳瑯滿目、雕龍畫風的樓閣。

    琉璃曾經想要的,比三十三層離恨天還要再高一層的天,現在也全都化作夢幻泡影了。

    地底下的樓,終究是見不得光的。

    沒有日月,鬼夜長安的珠寶蒙塵,只見天幕邊忽然游過了一個巨大的東西,像是一條巨型的、生者翅膀的魚。

    下一秒,砰!

    顏子行從半空中墜落下來,重重摔在地上,濺起無盡塵土。“咳咳、咳……”

    一個身影忽然撕裂云層,手中提著黑玉色的長刀,將那只鋪天蓋地的怪魚給一刀斬落!

    轟。

    咯、咯、咯……

    一連串的機關破碎的聲音,那巨型天機猛然消散,鯤鵬隕落,銅錢靠著最后一點靈力飛進了顏子行的手中。

    但銅錢剛剛被他接到,就碎裂成齏粉。

    “這邊,這邊。”一個人在用盡全力拖顏子行,“顏公子……咳咳咳……”

    第五程渾身都是血和泥,咬牙費力了半晌,也沒把顏子行拽過來。

    只見那人提著刀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顏子行將第五程推了一下:“走!

    最終,那個人終于走到了有光的地方,照出他冷漠、不屑的側臉的目光。

    他垂眼看了顏子行一眼,又抬眸看了第五程一眼,似乎兩人都沒讓他提起什么興趣。

    男人單手舉起手中的長刀,劈下!

    就在這時,他身后有一道劍光雪亮,幾乎斬破整個鬼夜長安的灰敗。

    男人眼中瞬間閃出興奮的光芒,側身閃躲,繼而長刀橫斬而去,鐺!

    兩個武器相交,撞出一連串的火花。

    男人看清了對方的臉,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繼而手腕一動,一股巨力直接將那人震了出去。

    “你怎么會他的劍法?”

    磋磨站在十步之外,冷漠地看著他。

    趁此機會,第五程終于將顏子行拖動了幾步,將人藏在一塊倒塌的墻胚后面。

    雖然這樣應該也是于事無補。

    但總歸心理上有些安慰。

    “顏公子,你沒事吧?咳咳……”

    “……死不了,別擔心。”

    墻外,男人將刀搭在自己的肩上,很隨性地往前走,但是壓迫力十足:“喂,問你話呢,你怎么會他的劍法?”

    磋磨的反應是將墨劍橫在身前,飛鳥墜子一晃,是個基礎的起手式。

    他身上還穿著繡夕陽紋的烏衣,好似那陽光可以普照在鬼夜長安之內,破除邪祟。

    男人露出諷刺的笑容:“原來是個啞巴。沒關系,反正你這一劍也很丟他的臉,我就做做好事,替他清理門戶了。”

    說罷,他舉起長刀、匯聚天下刀氣,攜不可反抗之勢重重一劈!

    Chapter 170

    鐺!

    刀劍相撞,相持幾秒,那寶劍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咔擦”脆響,碎了個干干凈凈。

    磋磨握著僅存的劍柄,尚來不及后退,只見那黑衣男人刀勢一點都沒收,反而是更加欺身上來,直接切他的脖頸!

    磋磨將那劍柄往前一送,狼狽躲開。

    只見他身后忽然亮起了一道黑光。

    不知是怎么回事,這黑光居然在一片黑暗之中分外顯眼,而且是無數細碎的光點拼成細長的一道,直取男人的后腦!

    男人不得不回手,收刀防御。

    磋磨趁此機會,連滾帶爬地翻出去,站到一邊又從廢墟之中摸出了一把短劍,暫時用這個來防身了。

    “咳咳……”顏子行被第五程扶起來,借著力往黑暗中一看,輕聲道:“凌晨!

    黑暗之中走出一道身影,緩緩的,終于站到了有些光源的地方。

    可見此人面色灰白、形銷骨立,一雙眼睛半死不活地看過來時,里面只有難以言喻的死氣沉沉,像是天黑時的暮色,霧蒙蒙的。

    面見天碑無上的人物,第五程莫名有些緊張——當然更多的,是不知道這人立場如何。

    男人將刀隨手提著,挑眉:“凌晨?”

    凌晨一語不發地看著他,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具會行走的尸體,連情緒都平淡無波。

    “……”顏子行忽然瞇了一下眼睛,反手一把抓住第五程的胳膊,厲聲道:“快走!”

    男人一回頭,喝道:“別走!”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就能感觸到臉上輕微的一涼,像是有霧蒙蒙的雨從四面八方吹來,又不過兩三個呼吸,這雨驟然變大,像是吹面而來的瓢潑。

    又忽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聲的啼哭,哀怨而纏綿,婉轉又悠揚。

    凌晨的嘴唇沒有動,但是這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沒有斷絕,讓所有聽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像有個女鬼就貼在他們耳邊似的。

    第五程:“……”

    顏子行咳嗽了一聲,忽然苦笑了一下,對這小傻.逼說:“他開天命了。”

    第五程:“……”

    按照他的理解,“天命”不應該是打到最后、打急眼了的情況下才拿出來的殺手锏么?

    怎么有人一上來就是這么不要命的打法?!

    顏子行掏出身上最后的天機,是一只巨大的瓢蟲,兩人縮在天機底下,那些雨滴“噠噠噠”地捶打在瓢蟲的甲殼上。

    命則把刀一扛,用靈力硬生生震開了所有撲面而來的雨,在“山鬼啼風雨”的天命范圍之內,又硬生生地撕出了一片小天地。

    他的表情非常平靜,還掛著淡淡的嘲笑。

    大概是仗著黑暗之中沒人能看見他因用力而手背上微微鼓起的血管,和默默咬緊的后牙。

    “干嘛。抗碇,這么大仇?”男人笑著,故意用粘膩膩的語氣說,“是在嫉妒我和千秋的關系么?”

    這一言既出,凌晨的表情果然微變。

    他靜靜地盯著男人,任憑風雨飄搖、光線晦暗,終于開口了:“……你是誰?”

    凌晨的聲音已經變了,更加低沉和發澀,好像百來年沒開過口的那種情況,嘶啞難聽。

    男人嘴賤道:“你不認識我,很正常。但是你應該知道這些劍法吧?”

    他拿著一把長刀,嘩嘩嘩地比了幾下。

    這些動作,在外行人眼里看起來,可能只是幾個不著調的動作。

    但是凌晨看起來,卻一眼就能認出,這是顧千秋的千秋同悲劍式。

    雖然拿的是刀、動作并不完整、也有一些是他沒見過的劍式,但事實如此明晰。

    男人用矯揉造作的聲音道:“鬼主大人,人家已經是顧盟主的新寵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自古新人勝舊人,前浪死在沙灘上!

    凌晨:“……”

    磋磨:“……”

    顏子行和第五程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三分震驚——

    當時他們怎么沒發現這男人這么神經。

    顏子行被第五程扶著,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喊道:“凌晨!他是千秋的仇人,請務必要弄死他!”

    凌晨:“……”

    其實不用他多說,凌晨也會選擇弄死他。

    不然,“天命”都開了,難道是開來扮家家酒的么?

    霎時間,所有風雨都朝著命而去。

    那個男人只是舉起了手中的刀。

    另一邊。

    合歡宗。

    大雪天,冰河速凍,滿山的春色盎然。

    風吹,桃花如雨落,卷起所有人的衣擺和鬢角,一股奇異的香風撲鼻,有點像醉酒。

    公儀濛“嗷”了一嗓子,躲開一朵飛向她的桃花,下意識揮拳一震,都沒敢直接接觸,用靈力將那朵飛旋的桃花震得粉碎。

    霎時間,那朵花變成肉眼不可見的微末。

    然后……飛進了公儀濛的鼻腔!

    公儀濛猛地閉氣就躲,下一秒,一只緋色的袖子在她面前一擋,甩開。

    是她的小師嬸!

    天可憐見,這姑娘死里逃生一回,居然直接就承認了呼延獻的身份,還心服口服。

    “這些……”公儀濛往后退了一步,皺眉看著漫山遍野的桃花,以及她身后都快被這種粉色的花朵鋪滿了的長河流水,“到底是什么妖法?”

    呼延獻淡淡道:“不是妖法,是幻術。”

    饒是如此,公儀濛也不敢絲毫靠近那漫天飛的桃花,真實到花瓣下殺機畢露,又……當真只是幻術么?

    “你先回去!焙粞荧I淡淡開口。

    “可是,”那公儀濛必然是不可能答應的,“可是我答應了小師叔,一定要保護你的誒?”

    呼延獻揶揄地看她,禮貌地:“……哦?”

    得算這老妖怪涵養極好,才沒將心里的實話說出來,就她這小三腳貓的功夫,到底是誰保護誰?

    “我知道,你肯定覺得我是個無用的廢物點心!惫珒x濛坦蕩蕩地說,“但是,其實我也是天碑良玉榜上的天才少女呢。而且,‘保護你’是我答應小師叔的事,今日,只要我死在你之前,就不算言而無信。”

    呼延獻又靜靜看她兩秒,更禮貌地:“……哦。那謝謝你啊!

    公儀濛含蓄道:“不、不客氣。”

    算了,就這種智商的,還是帶在身邊吧。

    公儀濛將自己做的輔助天機裝在手臂上,機關懸扣,箍得死死的,隨手試了一下力氣,忽然見身后、河的對岸出現了個身影。

    那是個姑娘,手握一條長鞭,神色冷酷。

    公儀濛高高興興地跟她揮手:“苗圣女!好久不見!”

    苗妝:“……”

    苗妝下頜崩得死緊,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不讓自己挪開目光、露出不忍的神色。

    而公儀濛還以為她沒看見自己,又蹦起來揮了揮手:“苗圣女!我在這兒呢!”

    苗妝:“……”

    “誒?”公儀濛似乎察覺出了哪里不對。

    但她又轉念一想,覺得這事兒只是長輩們間的恩怨,她和苗妝之間,并沒有到這‘相見不相識’的地步。

    苗妝何故露出這種冷漠表情?

    眼見自家狗子一副心碎、不可置信、想要上前解釋的愚蠢表情。

    呼延獻一伸手,把公儀濛拽了回來。

    “看什么看?”

    公儀濛被迫將頭埋在呼延獻的胸前,猝不及防聞到了一股異香,“騰”的一下從臉頰耳根紅到了脖頸全身,腦子一片空白,原地變成了只熟透的大蝦。

    “小傻,沒看見人家手里的鞭子么?專抽你的!

    “……”

    說實話,公儀濛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唔,嗯,嗯。”

    她胡亂地應了兩聲,兩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總感覺要直接放在呼延獻的胸前,回頭一定會被她小師叔活擰成十八截。

    呼延獻哭笑不得,將她拎著后領拖開一點,挑眉問:“你聽見我在說什么了嗎?”

    公儀濛近距離看著他的臉。

    公儀濛又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公儀濛不受控制地想:……小師叔,你吃得真好。

    呼延獻實在受不了她了,將人推在一邊。

    這時候,合歡宗內的桃林間無聲出現了很多人,半掩在桃樹后,男女都有,大多都長了一張漂亮皮囊,手中沒有武器,卻都殺意明顯。

    苗妝的身后也緩緩走出來一個人。

    苗妝握著鞭子,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有些刻意地回了一下頭:“都大人!

    都門身著黑衣,腰間胯間,脊背挺直,是這群妖氣男女之中,難得的一股清流。

    都門輕聲道:“你的朋友?”

    苗妝握緊鞭子,良久才道:“不,不是朋友,沒有朋友。宗主當初救我回合歡宗,于我有養育之恩,我……我一定會站在宗主這邊。都大人,你也一樣吧?”

    都門點點頭,又道:“嗯。我也一樣!

    呼延獻四下一掃,眼角和眉尾都斜飛上挑,神色傲慢地緩緩開口:“就這些人,可攔不住我哦!∮崮!

    不多時,從最盛的那朵桃花樹下,蓮步走出來個人。

    身著霞衣、肩披彩煉、珍珠鏈子掛腰間、金花耳墜垂頜邊,一雙桃花的風情眼,看誰骨頭都要酥半邊。

    俞霓不笑也不怒,道:“宗主……獻。”

    Chapter 171

    俞霓眼中閃出諷刺的光。

    兩個美人隔著漫天桃花雨對視。

    合歡宗嘛,就算是殺氣已經濃重了,但空氣中的旖旎氛圍那是存在了上千年的,花香四溢中總有抹不去的曖昧。

    呼延獻微笑,輕聲道:“當時那個向我獻祭他愛人的、鐵石心腸的、誓要高居在天碑之上的年輕宗主,如今也被情所困了嗎?”

    俞霓也笑道:“為情所困乃人之常情,畢竟在下也只是蕓蕓眾生之一,不能免俗。呼延宗主,現在不是一千年前了,目前的合歡宗,是我說了算!

    呼延獻反問道:“是么?”

    話音落地,眾人只覺腳底下的土地微微松動,就像是有什么龐然巨物忽然蘇醒過來、將要破土而出那般。

    接著,就見無數荼蘼花席地而開。

    這些小花本是不容易引人注意的黃白色,卻每每在呼延獻手下開放時,會變成艷紅色。

    藤蔓枝條纏繞上桃花樹干,看起來是柔弱無骨的攀附,但只要被它靠近的樹,無論多茂盛,都會在幾分鐘之內變得空心、凋零。

    取而代之的,是荼蘼花色更艷。

    這種程度上的斗法,合歡宗的弟子都不敢貿然靠近,只有兩種鮮紅漂亮的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落滿地的殘紅。

    俞霓靜悄悄地看著他,忽然問道:“他沒和你一起來,他去了哪里?”

    呼延獻接住一朵飛旋的桃花,在他手心瞬間湮做飛灰消散,道:“他當然是忙著談戀愛了。你知道的,千秋這種人耀眼無比又處處留情,很難有人不愛上他啊!

    這話一出,俞霓臉都青了。

    呼延獻神清氣爽地一笑,轉而道:“小師侄,想和你的朋友動手么?如果不想的話,就先……”

    公儀濛忽然打斷道:“當然!

    她“喀嚓、喀嚓”整理好手臂上的機關,看著那條河的對岸,繼續道:“和第五程一樣,我也要站在正義的這一邊!

    合歡宗中,所有弟子的手背上蝴蝶翩飛。

    但她看不見苗妝的。因為那是她親手做的機關。

    公儀濛對河那邊道:“苗妝,你我之間,只是立場不同,以至于刀兵相向。但我個人對你,并無意見!

    苗妝死死握著鞭子,說道:“我也是。”

    下一秒,只覺平地起了狂風,那條鞭子宛若一條細細的銀蛇,貼著河面飛來!

    公儀濛絲毫不怵,仗著自己手臂上的機關堅如玄鐵,居然伸手就抓!

    也不知道這機關的運作機理是什么,那鞭子所攜帶的巨力被她硬生生截在半空中,連卸力化勁都沒有。

    公儀濛的手腕翻轉幾下,將鞭子繃成了條緊張的直線,雙方隔著河開始角力。

    到底是公儀濛偏半個體修,一拳能打死一頭牛的力氣占了上風,就見她扎下馬步、提氣用力,“喝啊”一聲,直接將鞭子拽了過來!

    若不是苗妝松手松得快,就要掉河里了。

    都門見狀,上前一步抓住苗妝,右手抽出留情劍,就要替她動手。

    被苗妝攔住了:“都大人,我來!

    她云手蓄力,就見靈力編成一股,攜帶著那些滿天飛的桃花和流水,成了一條半透明的鞭子,其中的水還會緩緩流動。

    都門略有意外:“你已經可以用這個了?怎么沒和宗主說?”

    苗妝道:“大概是因為我終于明白了,修煉并不是要和別人比個輸贏高下吧,我只是要走完自己的路,走到哪里算哪里,而已!

    都門看著她,少女的面容并沒有變化,還是最稚嫩的年紀,眼神卻已經沉靜了下來。

    于五大仙們的弟子來說,這也許是好事。

    公儀濛丟下銀鞭,直接飛身踏水,踩著幾多桃花快速掠過水面,同時丟出一枚銅錢,半路變作一只白虎,直撲都門!

    吼——!

    虎嘯山林。都門“唰”地抽出留情劍。

    “一起動手吧!惫珒x濛飛速靠近,看著苗妝的眼睛說話,“就算我們是朋友,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她飛掠旋身的動作看起來跟那只白虎沒有區別,野獸般的兇猛和專注,有一瞬間,連瞳孔都變成了一致的顏色。

    一拳既出!

    轟!

    苗妝知道她力氣大,本不應該直接硬接,但她還是一抬手腕,用鞭子的柄橫著去擋了。

    砰!

    苗妝腳下劃出去幾十米,土地上留下長長的痕跡,一抬眸,兩廂對視,她說道:“我也不會!

    隨即,她另一只手虛空一抓,居然又抓出了根鞭子,手腕一抖,那鞭子直接朝公儀濛的后腦上抽來!

    公儀濛不得不避,收了拳勢,猛地一縮脖子、一偏頭,那鞭子就順著她的耳廓下面擦了過去。

    雖然這鞭子看起來如流水落花,卻沾皮膚就見血,刷拉一下,公儀濛從耳根到腦后擦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就差一點,她肯定就離世了。

    公儀濛彎腰一躲,被鞭子追得滿地亂竄,神色卻不慌不忙,看起來頗有顧盟主“野猴下山”余韻,誰看了不得說一句是“真傳”。

    她左邊遛一下、右邊蹭一下,終于逮到了機會,憑著那鞭子從她手臂機關上抽過去,忍著疼,右手就是撼山一拳!

    這一拳出來,苗妝就意識到公儀濛是真的沒有留手了。

    堪堪躲過那一拳,在苗妝鬢邊發絲都被吹起來的瞬間,身后一座山峰的頂被打得粉碎,無數大大小小的石塊像是下雨一樣,啪啪啪。

    側目一看,那條拳痕上的所有桃樹和飛花都被夷平,包括靠上來的兩三個合歡宗弟子,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現在已經死透了。

    苗妝表情微微一變。

    卻見下一秒,公儀濛飛身上前,一手如鐵鉗般鉗住了她的手腕——

    卻不是為了卸掉她的武器,也沒有趁機攻擊她的假肢,而是快速將袖子往上一擼,看了一眼。

    苗妝反應過來,另一只手即刻揚鞭。

    公儀濛狼狽地貼地滾走,又快速起身,一道凌厲的鞭氣抽在她的腳邊,她又“哎呀”一聲跳開,躥出去了好遠。

    再一看,公儀濛表情有些奇怪。

    這姑娘身上的殺氣瞬間少了很多,表情古怪、似乎還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苗妝問道:“怎么了?”

    “難不成花蝶教有什么新的掩蓋紋樣的方法么?”公儀濛一邊琢磨,一邊問道,“你的蝴蝶呢?”

    苗妝沒聽懂:“什么蝴蝶?什么花蝶教?”

    這反應不像作假。

    因為這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種敢做不敢當的人,她如果真是,她不會遮掩。

    另一邊,都門一劍震開撲上來的白虎。

    那幾百斤的猛獸有著世上最靈巧的關節,力氣又大得驚人,還不怕死、不怕痛,一時之間還真沒處理下來。

    不過都門也不是好招惹的,周旋了半晌,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只是眉目間有些煩意。

    白虎踩著一塊石頭扭身,勢要再撲,之間留情劍意一凌,這次是殺意滿滿。

    公儀濛一抬手,白虎凌空變作一枚銅錢,直撲向都門的眉心,快如閃電。

    都門豎劍在身前,手腕一轉,劍鋒向外,就要將那銅錢從中截成兩半。

    卻不妨身側忽然有另一只“野獸”撲來,卻不是偷襲,而是猛地將他的袖子扯爛了。

    都門:“!”

    這人居然還是個登徒女浪子!

    銅錢半空化作流星飛走,免了破碎,被公儀濛接在掌心。

    都門惱羞成怒,回手就是一劍下劈!

    公儀濛又是一陣狼狽逃竄。

    但都門可跟她沒什么交情,打人就是要照死里打的,第一劍劈歪了,瞬息之間第二劍就殺到了公儀濛的頭頂。

    公儀濛像尾巴著火的兔子,又躥了幾步,同時故意大喊道:“林暗驚風!你怎么會這一劍?!”

    說實話,這丫頭是練拳的,對劍法一竅不通,連是哪門哪派的劍法都看不出來,更別說能直接說出這劍式的名字了。

    她這一嗓子喊出來,完全是因為和顧千秋的提前通氣——

    姓顧的寫了長信,把曾經對都門的一點點“恩情”都寫得清清楚楚,請他們此行務必將這帳要回來。

    都門聽到這劍名,瞬間就收了手。

    當初顧千秋教他的千秋同悲七十二劍式,“林暗驚風”是其中沒現過世的一劍。

    而且此事只有他們互相知道。

    公儀濛終于得喘口氣,扭頭就問:“你的蝴蝶呢?你們合歡宗,到底……”

    就見都門忽然臉色一變。

    這可跟苗妝的反應完全不一樣。

    就算是公儀濛這個初出江湖、還清澈愚蠢的,也能看出都門必然知道其中內情。

    苗妝走到都門身側,皺眉:“都大人?什么蝴蝶?什么花蝶教?”

    公儀濛搶話道:“你當真不知道?”

    苗妝則看向都門,深深蹙著眉:“都大人……”

    公儀濛想起最后一次見到苗妝的情形──

    她被俞霓掐在手中,被俞霓問了一句“妝兒,你愿不愿意為了我去死?”,然后她的回答是:“……我愿意!

    似乎后來兩人就消失了,她后面沒見到滿上醉……也許是真的。

    那么俞霓會瞞著她嗎?都門又知道多少?

    公儀濛垂在身側的拳頭一緊,若沒有蝴蝶,那她就下不了手了。

    Chapter 172

    合歡宗內,一條天水河橫流,水面上沒有被花瓣蓋住的地方都反射著粼粼的陽光,幾近刺眼。

    荼蘼花和桃樹正在爭艷,盛開又凋零、凋零又盛開,滿地殘紅。

    俞霓和呼延獻還是維持著那個不近不遠的距離,一人身穿天霞藍粉色的外衫,一人則是堪稱無情的艷紅,兩人靜默地站著。

    呼延獻伸手接住一朵桃花。

    “不會吧,孩子,你以為就憑這些人……就可以攔住我么?”

    俞霓也從地上折了一支荼蘼花。

    “當然不是了,呼延宗主。”

    只見周圍的合歡宗弟子們都走了上來,靜步悄聲圍攏,手中拿著各式的法器——多是緣滅樓黃泉宴上八種神器的仿照。

    當然最主要的,是他們全都目光呆滯。

    呼延獻抬眼,看見他們的手背上全是翩翩的蝴蝶,只好道:“你倒也舍得。若讓顧千秋知道,他會不會更加恨你?還是說,你已經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也不介意他更恨你一點?”

    誰料俞霓搖了搖頭:“不是我,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呼延宗主,其實世界上沒有人會選擇放棄成為更有權勢、更有力量、更有勇氣的人。不是么?”

    呼延獻反問:“盡管這是一條歧途?”

    俞霓平靜道:“尚未走到盡頭,誰又敢斷定這是一條歧途?或者說,盡管這是一條通天的歧途,有無數人都會死在路上,你也不能不讓他們去嘗試吧?”

    呼延獻用憐憫的語氣說:“隨便你,當然隨便你。合歡宗也好,花蝶教也罷,世間眾生大多愚昧蠢笨,但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呼延獻隨便甩手,將桃花丟在地上,輕蔑而又諷刺地繼續說:“他們愿意死在一條歧途上,我和千秋只會選擇成全他們!

    “成全?”俞霓慢慢將這兩個字重復了一遍,諷刺地提起嘴角,“你和千秋?”

    呼延獻一針見血:“吃醋了!

    俞霓:“……是啊,是啊,我好酸啊,呼延宗主,為什么你就能和千秋在一起?同樣都是見不得人的合歡宗,他為什么喜歡你?”

    那在戳人肺管子這件事上,呼延獻可是手到擒來的,聞言并不生氣,而是用輕飄飄的語氣說:“他曾經也很喜歡你!

    這話一出,當真是不能善了了。

    一霎時,山林間所有的桃花開得最艷,那種濃重的花香幾乎能讓人窒息。

    同時,俞霓親自飛身上前,一掌推出!

    漫天飛紅的花雨之中,只有兩簇金色鋒芒如貓,透著俞霓的眼睛,推掌如橫絕天地,裹挾著那些風和花,直取呼延獻的頸間!

    呼延獻猛地閃避,抬手居然也是一模一樣的招式,一抬眼睛,卻見其中荼蘼花開正艷,和金色的光在半空中炸開,勢均力敵。

    那周圍的合歡宗弟子們不顧生死,提著武器,直接往上一闖。

    卻不知怎么,周圍忽就起了漫天的大霧。

    呼延獻一抬手!

    只見這人站在濃霧之中,身邊的落紅都變做了凄婉的絕色,像是拋灑的紙錢。

    他的面容忽然從世間最艷麗,變成了一具蒼白干枯的白骨,抬起的手上,也是森森然。

    不過僅僅一瞬之間,呼延獻身形如鬼魅,和俞霓錯身走了上百步,互相試探、互相進攻,又互相退卻。

    終于,還是他棋險勝一招,在花雨之中猛地卡住了俞霓的脖頸,再度一用力,只聽“喀嚓”一聲, 俞霓被他掐得雙腳離地。

    周圍的弟子們正待往上一闖,被呼延獻看了一眼,便見他們那宛如死寂的目光之中,忽然爆發出了一種欲望的異光。

    這種程度的媚術并沒有讓他們變成聽話的傀儡,但也讓他們做不成花蝶教的人偶了,弟子們原地發起呆來,只有眼中光芒閃著苦痛。

    但這一瞬間的分心,也讓俞霓重新找到了機會,用靈力向下一墜,雙手盡數掐在呼延獻的胳膊上,留下十個可怖的窟窿。

    俞霓翻身落地,又是一掌拍出!

    呼延獻抬手一擋,胳膊上的所有鮮嫩的血肉都變作了老舊的陳皮,潰爛而見骨。

    俞霓嘲諷一笑:“你就是用這副皮囊呆在他身邊的么?呼延宗主,好不美觀啊!

    呼延獻頓了頓,繼而臉上一變,忽然露出了他原本的樣貌——

    他是一個在地底呆了上千年的妖鬼,肉身皮囊早都腐壞了,當初死的時候還毀了容,其容貌都可以用“恐怖”兩個字來形容。

    但就算是頂著這么一副音容笑貌,呼延獻身上的媚意絲毫不減,甚至有種割裂感。

    ——感覺這僵尸身上應該香香的。

    “其實我第一次見千秋,啊不,每一次見千秋,都是這副樣子哦。”呼延獻笑瞇瞇地說,“常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這話不假。小朋友,就算我頂著這副皮囊,也有無數人愿意為了我去死的!

    俞霓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呼延獻繼續沾沾自喜:“你就真覺得千秋是那種看外表的人么?若他是啊,那他不如回去攬鏡自顧,跟自己戀愛得了,跟你費什么勁呢?”

    這話罵別人,別人也許就一笑。

    但這話罵合歡宗宗主,俞霓瞬間就暴怒了。

    作為珠簾榜上在冊的美人、作為合歡宗的宗主、作為曾經因為這副皮囊而得到過無數好處的人。

    俞霓豈能接受別人對他皮相上的打擊?

    于是他打定了注意不說話,并且接下來的出招各各狠厲,誓要把呼延獻這張討人厭的嘴給直接撕下來。

    這認真一動上手,呼延獻才稍有感覺。

    之前他對俞霓的實力是做過推測的,就算是曾經拿到了幾件他收集的至寶,也不應該難纏到這個地步。

    所以……或許和那只蝴蝶有關?

    不過到底是多活了幾千年的老鬼,還是合歡宗本家出身,呼延獻自有對付他的辦法。

    刷、刷——

    改變了幾道橫吹風向,呼延獻且打且逃,在纏斗之中,廢了大氣力將山林中幾株格外巨大的桃花樹用靈力直接震碎,便見漫天的桃花瞬間不敵藤上的荼蘼,凋零落敗。

    呼延獻又旋身回收,猛地一抓,握住俞霓的手腕,“喀拉”一聲直接擰斷,繼而彎腰躲過來自后腦的一道靈力,一肘攜千鈞之力錘在俞霓的胸口上。

    俞霓瞬間后退幾步,嘔出一口血來。

    呼延獻卻不依不饒,追上去,見招拆招了幾下,猛地將人頂翻在地,一膝蓋卡在俞霓的喉嚨上,另一只手抓住朵荼蘼花,塞進了俞霓的嘴里:“吃了吧!”

    行云流水般做完一切,呼延獻瞬間起身,逃離到十米開外,笑吟吟地看著他。

    俞霓單膝翻跪在地,也顧不得什么風度和禮儀了,伸手就去扣自己的嗓子。

    先是嘔出血水,后來連破碎的內臟都快被他嘔干凈了,還是沒吐出那朵荼蘼花來。

    呼延獻站在一邊,笑著說:“小朋友,你知道的呀,我們的花是吐不出來的,它現在已經存在于你的每一寸血管和經脈之中了!

    俞霓:“……”

    一種奇異的痛感和爽感遍布全身,俞霓瞬間面色緋紅,表情還維持著冷峻,卻全身心的所有注意力都用來壓制這朵花了。

    就因為他知道這是什么。

    所以才格外可怕。

    呼延獻拍拍衣服、理理頭發,又恢復了他那副國色天香的美貌,蹲在俞霓身前。

    “你知道這是什么、知道他有多痛苦!

    “……”

    “但你還要將他放在千秋身上,看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好狠的心呀,俞霓宗主!

    “……”俞霓費勁千辛萬苦抬起頭來,斷斷續續地說,“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就是千秋!

    呼延獻繼續戳他的肺管子:“現在可不行‘不知者無罪’這一套了,就算你真不知道,千秋受的罪可一點沒少。要不是他數枝雪護住心脈,又恰巧遇到了我,他就該死了!

    俞霓:“……”

    今日可算是把心里的惡毒言語全都吐露出來了,呼延獻非常滿意。

    這段時間和顏子行在一起,他太收斂了,搞得他臟話全憋在心里,都不爽快了。

    欣賞了一會兒俞霓的表情,呼延獻總算是起身,居高臨下看他發抖的脊梁和顫動的膝蓋,搖搖欲墜、多么可憐。

    呼延獻單手抬起來,放在他的后腦上。

    “我是不是應該說些什么?”

    呼延獻頓了頓,繼而猛地調動靈力。

    “算了,不說了。”

    靈力如海,猛然壓下,巨大的恐懼瞬間纏遍俞霓的全身。

    但俞霓更多的,是他不甘心。

    如果就這么死了,那當初選擇相信滿上醉、加入花蝶教,豈不是白選了?

    千秋會如何看他?

    甚至……千秋還會記得他嗎?

    他要做一個惡人,想做一個惡人。

    就算是恨,顧千秋也得記得他,必須記得他。

    只見忽然晴好燦爛的天變做了陰雨綿綿,桃樹下異香陣陣,繽紛的落紅被裹挾其中,落在哪里,荼靡花就敗在哪里。

    呼延獻微微一蹙眉。

    “巫山戲云雨。天道所賜的禮物,真是麻煩啊。”

    Chapter 173

    合歡宗內細雨綿綿,落霞滿天。

    呼延獻往前伸手,似要在天命完全展開之前就將俞霓拿下,卻忽在河的對岸看見一個身影。

    舉著一把傘擋雨,看不見臉,只能看見清晰的下顎,嘴邊含笑。穿著一身藍色的長裙,裙擺又是更深一層次的藍,跟合歡宗的顏色格格不入。

    當然最主要的,是她手中牽著一個人。

    公儀濛低垂著腦袋,肩膀也往下塌,乖巧聽話地站在她身邊,一語不發。

    稍遠兩步的距離,是都門和苗妝。

    苗妝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但被都門輕輕拽了一下,所以沒說出來。

    俞霓起身,緩緩吐了一口氣:“你很傲慢啊,呼延宗主,你和千秋如出一轍的傲慢!

    呼延獻淡淡道:“我就當你在夸我了!

    他們身邊的所有合歡宗弟子都在瞬息之間拜托了荼蘼花的夢境,瞳孔中掙扎了兩下,然后變得失焦,一步、一步,將他們三面環圍。

    河的對岸,那把傘往上揚了一點。

    滿上醉笑吟吟的臉露出來,問道:“怎么樣?我這個出場漂亮么?”

    呼延獻嘴毒道:“不算漂亮,故弄玄虛倒是夠了,主要是臉差了一點!

    滿上醉才不在意,將歪把的綢傘靠在肩上,笑著說道:“呼延宗主?今。**和這個小姑娘,只能活一個咯!

    千里之外,黃泉。

    鬼長安內沒有光源,夜色稀薄,又有風雨如晦,雨滴斜著吹到所有人的臉上,帶著刺骨的、綿綿的寒意。

    “顏公子、顏……咳咳!”

    第五程渾身都是血,眼前已經發花、什么都看不見了,在地上摸索了半晌也沒摸到顏子行在哪兒,只能斷斷續續地出聲。

    “顏公子……”

    稍遠處,凌晨和命的身影快得像是驚雷閃電,在整個鬼夜長安里面飛掠,只聽聲音如雷霆,根本難以靠近、細看。

    磋磨上前將第五程攙起來,也是一身的傷,費力喘著粗氣說:“走,先走,我帶你出去……”

    第五程其實根本不認識磋磨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出手相救。

    只不過現在大敵當前,他們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再多揣測也沒用了。

    但第五程用力掙開了,還繼續在地上摸索著:“不、不行……顏公子……”

    磋磨能看見不遠處靠在一塊石頭上、胸前毫無起伏的顏子行,一時有些不忍,但還是開口道:“他已經死了!你跟我出去!”

    但第五程是何等敏銳的少年,眼前的虛晃全都是殘影,卻感受到了磋磨停頓的角度,當即就往奮力那邊而去。

    踉踉蹌蹌,跪在顏子行身前,第五程伸手去觸,就察覺到這人還沒死——或者說,還沒死透。

    磋磨在一旁冷靜地說:“你帶著他,是走不出黃泉的。別說那個黑衣人,就是路上的鬼修也會把你們吃干抹凈!

    第五程恍若未聞,執拗地伸手去扶顏子行,絮絮叨叨:“顏公子,我、咳咳,我扶你出去……”

    磋磨不能理解。

    或許顏子行也不能理解。

    明明才認識不久,為什么這個少年會對自己如此情深意重、生死不棄?

    但也只有第五程自己心里明白。

    他這么做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有多高尚,只是因為……

    因為他不想看見公儀濛難過的神情。

    磋磨皺眉,在選擇要不要能救一個是一個的時候,他有些猶豫不決。

    但就在這時,顏子行忽然抬手,按住了第五程的手背,虛弱地說:“你先走吧。”

    第五程的血全部流到眼睛里了,他此時什么都看不見,耳朵也是嗡嗡作響,只能下意識地拒絕:“不、不,你……”

    顏子行并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忽然抬手,捏了一下第五程的后頸。

    這小孩兒已經是崩潰的邊緣了,完全沒有反抗能力,瞬間不省人事。

    顏子行看著磋磨說:“看在顧千秋的面子上,勞駕您將他送出去。”

    磋磨輕輕點頭,將人接過來,背在身上。

    之前他隨手撿到的兵刃已經頓得連殺雞都費勁了,此時用來做拐杖倒是正好,血順著他的衣擺流到靴子上,留下蜿蜒的腳印。

    而命在此時忽然回頭:“哦?”

    不知他腦回路是如何長的,在和凌晨如此近距離的搏殺之中,居然反手將手中的刀給擲出去了!

    那黑墨長刀如流星,撕裂空間,瞬息就到了磋磨的身后!

    磋磨有所察覺,想要回身,卻來不及了。

    然就在他閉眼等死的時候,身后卻傳來一聲小貓的叫聲,再一看,那貓如虎豹,猛地飛身撲向長刀,將刀勢打偏了一寸,自己也當場殞命破碎。

    磋磨不敢回頭,快速離開了。

    命在遠處“嘖”了一聲。

    顏子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將那枚碎掉的銅錢收回手中,銅錢上筆畫稚嫩的小貓印已然灰飛煙滅。

    命沒了長刀,打出幾個奇怪的手勢?雌饋碥浘d而緩慢,卻沒有落半點下風。

    凌晨眼神一冷:“六壬書院的太極?”

    命無聲一哂,出招緩而輕,卻非常毒辣,每一下都是奔著要凌晨的命而去的。

    命卻并沒有出多少招,而是像個滑不溜秋的魚,從凌晨的手中溜出去了。

    他飛如流星,一把抄起地上的長刀,“忽”地一下對著顏子行而去!

    顏子行身受重傷、反應遲緩,不過神色間卻沒有懼意,盡管他手中已經沒了銅錢。

    剛剛那只黑貓,是他少年時期、學習機關的第一個作品,已經是山窮水盡了。

    命沒有跟除顧千秋之外的人廢話的興趣,一個字都不說,凜凜長刀橫著就斬向顏子行的頸間!

    顏子行向后退了一步,但沒有用。

    凌晨追趕而至,鬼爪直掏命的后心!但他落地太慢,是無論如何也快不過那把刀的。

    然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只見鬼長安內忽然如烈日當空,每一處領域都被照得雪亮,甚至因為猛然而至的光線太過刺眼了,而導致所有東西都丟失了細節。

    一道倩影如鬼魅般出現在顏子行身前。

    她身著白裙,白得像個女鬼出水,不知怎么,布料有些濕潤,貼在她身上,透出一股子水色的霧香,像那種涔涔的青色蓮花。

    他們身側忽然出現一條金龍,銜住長刀,將其咬成幾截,碎鐵“當當當”落地。

    金龍則咆哮一聲,縮成一人合抱粗細,盤在褚師鈺身后,身上的金光像是太陽一樣,刺眼得讓人連褚師鈺一起不能直視了。

    甚至逆著光,都看不清楚她現在是什么表情。

    顏子行一愣:“你……”

    命往后退了半步,瞇著眼睛來看,眉毛一挑:“喲,好牙口!

    顏子行想上前,但才邁了半步,就雙腿一軟、直直摔倒,還是褚師鈺一把扶住了他。

    “是師父的……驚天。”顏子行啞著聲音說道,“你把它拿出來了?這是、是師父畢生的心血……”

    褚師鈺淡淡道:“你也是師父畢生的心血。好了,師兄,我才是不二莊的莊主!

    說罷,她一抬眸,那金龍猛然飛了出去!

    流光一動,幾乎將整個鬼夜長安都照得通明,金龍在半空中又有無盡變化,帶著無敵之威,龍吟虎嘯,吞天噬地。

    鬼夜長安本就破敗衰頹的建筑皆在瞬間碎成了齏粉,被狂風裹在空中,那半塌的無垢樓也于瞬息間消散,全變做了浮沉的微末。

    空中,金龍的身軀龐大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地面上的幾個人只有他一顆牙齒大小,直奔命而去!

    命手里沒了武器,卻也不著急,擺了個拳法的起手式,聚集渾身靈力,一拳揮出!

    二者相撞,九天驚雷撼動乾坤之勢,能將人直接吹出幾里地的狂風從他們腳下而起,其他人皆暫避鋒芒。

    卻猶如狂風之中的平靜,命不為所動。

    只不過,就算是他,沒兵器也有些招架不住,一伸手,從廢墟之中抽出了一把斷劍,正是磋磨的那把墨劍。

    他用起來居然還算順手,呼呼舞動如風。

    顏子行一邊咳嗽,一邊看,心里悚然——

    這居然是顧千秋的劍法。

    褚師鈺卻看不出來,不由分說地將他一架,就要直接退走。

    “去哪兒?”命居然還有空看這邊。

    兩人不接話,快速逃走。

    就見這男人不要命似的,梅開二度了——

    他將手中的斷劍猛然擲出,以一種不可抵擋的速度和攻勢沖向兩人!

    褚師鈺一驚,下意識就要去擋。

    但她是真的除了天機就不會別的,是個純正的不二莊人,跟顏子行、公儀濛等完全是兩個物種。

    現在要擋,也只能是用身體去擋。

    顏子行卻在此時比她反應更快,毫不猶豫地推開褚師鈺,往上一擋。

    只聽“噗”的一聲!

    褚師鈺雙眸猛然睜大,接住下落的顏子行,摸到他身前貫穿出來的斷劍,鮮血橫流。

    已經是……必死無疑了。

    “……”這個從來都眼高于頂脫離凡塵的不二莊莊主,此時都維持不住表情了,頓了一下,嘶啞地喊道,“——師兄!”

    Chapter 174

    同悲盟。孤妍一脈。

    雪落滿山。

    “快點啊,小師妹,仙盟大會還有這么多活呢!鼻镧嫱熘竽碌母觳,半倚靠在她身上,對一個年輕的師妹指手畫腳,“那邊,那邊,嘖,那么大的灰都看不見么?”

    殷凝月手足無措地:“誒……”

    “……”被使喚的那人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終歸是沒忍住。

    她啪地一下把抹布丟在桌上,側頭斜乜著秋珂:“姓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皮癢了是吧?”

    秋珂正和殷凝月坐在桌后品茶,聞言害怕地躲進殷凝月背后,道:“嚶……他瞪我!

    殷凝月渾身僵硬如鐵,沉默一秒鐘后,將秋珂抓了出來,按著她的頭,嚴肅地說:“師姐,快跟顧盟主道歉!

    面前的顧千秋著一身孤妍弟子衣裙,身上是月白,裙擺上是淺淡的湖水藍,行走間如有水波蕩漾。為了干活,兩只袖子都挽起來了。

    他此時正山雨欲來地看著秋珂。

    是一件不折不扣、童叟無欺的……女裝。

    那誰讓孤妍一脈只有女弟子呢?

    秋珂不怕死地表示:“誰?顧盟主?顧盟主不是已經駕鶴西去了嗎?我倆面前這個,不是師父新收的小徒弟、咱倆的親親師妹么?”

    殷凝月猛吸一口氣,更加用力地按住秋珂的腦袋,就差把人直接按進那塊抹布里了。

    “快、道、歉!”她說。

    “……”秋珂用手撐著桌沿,硬著脖子,遠離那塊抹布,居然還在笑呢,“什么?我聽不見!”

    顧千秋猛地一伸手,將那塊抹布直接往前一推,只聽“噗”的一下,來了個親密接觸。

    剛剛桌上的灰和塵全都不折不扣地敷上了秋珂的臉,再一抬頭,成了個大花貓。

    秋珂再也笑不出來了,看樣子是很生氣的,甚至連“殺生”兩個字都掛在嘴邊了。

    但下一秒,殷凝月掏出了自己的手帕,慌慌忙忙地給她擦臉,說道:“對不起……”

    秋珂瞬間就笑顏如花了,非常受用。

    等把臉擦干凈了,秋珂又成了日常那副欠欠的樣子,假裝認真地說道:“顧盟主,你其實也不是非來孤妍的山頭,我看那個洗塵一脈的弟子,叫什么尹旌的就很喜歡你啊。何必執著于當個姑娘呢?”

    再看顧千秋,此時頂著一張實實在在的姑娘的臉——

    粉黛玉容菱花面、面似桃花三月鮮,含情一雙秋波眼、彎眉好似江心月。

    恰巧,此時那個洗塵的叫弟子的尹旌推門進來:“什么?我喜歡誰?”

    “……”顧千秋面沉如水,“時間往回推十二年,你見我,需從這里三拜九叩一路跪到驚虹山!

    秋珂擺出一個“我好怕哦”的表情。

    被殷凝月一把捂住了臉——她也是徹底沒辦法了,只能出此下策。

    尹旌:“啊?”

    顧千秋余怒未消:“何事?”

    尹旌多看了她一眼——

    這個被代盟主夫人塞進來的、應該是走了后門的、居然還被素日里目中無人的秋珂看上了的孤妍新弟子,為什么能這么拽?!

    還有沒有王法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顧千秋沉聲再問:“何事?”

    尹旌看她不爽,卻也給代盟主夫人面子,只道:“喜事,你快去通知代盟主夫人,就說代盟主大人回來了!

    顧千秋:“?”

    尹旌也來了點脾氣:“你啊什么?還不快去!……哼,要不是代盟主夫人不讓我再上驚虹山了,我就自己告訴去他了!

    殷凝月有些憂心地看向顧千秋。

    而秋珂那叫一個神清氣爽,是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嘴角都壓不住了,露出看好戲的神情,還拉了個長音:“喲……”

    顧千秋著急上火:“郁、代盟主現在何處?”

    尹旌快樂地回答:“哦,就在門外!”

    殷凝月更加憂慮:“這……”

    秋珂更加高興地:“哦豁——”

    下一秒,只聽“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了。

    秋珂樂呵呵地半摟著殷凝月退到一邊。

    就見郁陽澤邁步進來,環視了一圈,神色平淡而漠然,與往日無異。

    秋珂覺察不對,扭頭一看。

    只見剛剛還站著人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

    再一看,室內的窗戶不知何時被打開了,冬日里的風雪正在往里灌,窗欞和窗前的地面上都有層薄薄的白。

    “嚯!鼻镧骟@嘆。

    在天碑無上榜推門而入的一秒鐘內,打開窗戶、躥出去,而自己還完全沒有發現!

    這等神鬼莫測的玄妙身法,用來偷雞摸狗躲情人,真是暴殄天物。

    殷凝月必然是要站在顧千秋這一邊的。

    她假裝訝異:“哎呀,剛剛我為了透氣,忘記關窗了。”就往那邊走去。

    尹旌看不懂:“……。俊

    誰料,那看起來冷漠無比的代盟主大人居然親自上前,擋了殷凝月一下,“溫情”地說道:“殷姑娘傷重未愈,我來吧。”

    他伸手去拉窗戶。

    殷凝月在室內也身著一件裘衣,能被修為更高的人聽出來呼吸遲緩、腳步虛浮,確實是在浮月城留下的重傷。

    孤妍是劍宗,卻又跟家底子厚重的離恨樓不同,沒那么多神奇傷藥,現在還沒痊愈,也是常事。

    秋珂有點不爽地上前扶住殷凝月。

    順便還瞪了郁陽澤一眼。

    但郁陽澤置若罔聞,關窗戶的時候,往外面的雪地上看了一眼。

    “!”殷凝月一下有些緊張:腳印!

    她有些著急,扶住另一邊的窗戶地往外一看,就見雪地里一片平整的茫茫,像是一床棉被,什么痕跡都沒有。

    殷凝月這才反應:

    以顧千秋的身法,想要踏雪無痕,是最簡單的事情了。

    “怎么了?”郁陽澤居然扭頭來問。

    “……咳咳,無事。”殷凝月只好答,心虛地說,“風有些冷!

    郁陽澤看了一眼道路兩側的樹梢。

    左邊的枝頭落雪要比右邊少一些,掉在地上,又被風吹散,乍看起來天衣無縫。

    郁陽澤將窗戶關上了,淡淡道:“殷姑娘,山上風大,少開窗!

    殷凝月陪笑:“是該如此。”

    說完,郁陽澤帶著尹旌翩翩然走了。

    剩下的秋珂非常不爽,將殷凝月的披風系緊,又去把炭盆翻了翻,讓它燒得更旺些,擺在殷凝月腳下。

    殷凝月憂心忡忡:“……你說他發現了嗎?”

    秋珂沒好氣地:“不發現他是傻子吧?那樹梢上的雪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對好么?”

    殷凝月:“……!”她就沒發現!

    秋珂說完,才發覺自己說錯話了,忙著一哄。

    可惜殷凝月已經陷入了自閉,一句話也不樂意說了。

    秋珂只好道:“沒關系,沒關系,郁陽澤只知道顧盟主在此,又不知道他已經換了張臉。放心,那張臉天衣無縫,誰能想到他堂堂仙盟盟主,居然天天穿個裙子到處晃呢?”

    殷凝月這才舒心了一點,替那姓顧的嘆息一聲。

    另一邊,姓顧的站在山巔,狂風“啪啪啪”地替他抽自己耳光。

    仔細一看,應該是有點不想活了。

    顧大盟主閉了閉眼睛──

    顧千秋啊顧千秋,你都請易流給你換了張臉了,你跑什么。浚

    老老實實往那一杵,裝個啞巴多好!

    郁陽澤他再牛逼,他難道能一眼就認出來嗎?

    現在一跑,搞得他很虧心似的!

    但是剛剛那情形,顧千秋只能說自己完全沒有思考,一切全憑生死一線的直覺反射。

    等腦子反應過來,他已經站在這里吹冷風了。

    哎,真是欠他的。

    ……小兔崽子。

    顧千秋思考了一下人生,忽見山底下出現個身影。

    想了一下方位,那個方向,只能是從驚鴻山出來的。

    再一看那身影灰撲撲的,有點像是臟了的雪,身形略微佝僂,但是走得很快,只在雪地上留下很輕微的痕跡,風一吹就沒了。

    顧千秋一開始還以為是仲長承運終于出關了。

    但隨即就意識到不對:

    老頭少年成名、縱橫天下無敵手,走姿從來都是“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派頭,哪里能如此畏縮佝僂?

    想著,顧千秋已經再次手比腦快,順著山崖爬下去了。

    悄悄跟在這人身后走了一會兒,顧千秋意識到,這是易流。

    她被嚴之雀“軟禁”在白玉京,居然還有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來……果真是個厲害角色。

    看這熟練樣子,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偷偷出逃了。

    驚鴻山人跡罕至,若不是顧千秋在此懷疑人生,還真難抓她。

    跟著走了一段距離,顧千秋意識到,她這是要去同悲盟的地牢。

    這個方向,除了負責的“本真”一脈,其余弟子是不能靠近的,就算是各門各派的長老,也要拿到盟主的手令才能造訪。

    而且,雖然曾經顧千秋不主張建地牢──他主張的是全部弄死算了──但最終還是因為各種利益掣肘,建了這么一個。

    只不過因為沒人、也沒妖沒鬼沒魔的敢越獄,這個地牢很簡陋。

    就是那種完全拿不出手的簡陋。

    若嚴之雀后來沒對此加以改造的話。

    就還真讓易流撿了個大便宜。

    Chapter 175

    顧千秋跟著易流再近十來米。

    就見這姑娘走著走著,身形緩緩變化、抽條、骨架和肌肉變成了一個少年模樣,再幾步走出去,連走姿都完全是另一個人的樣子了。

    這就是奪心宮的看家本事?神奇。

    但顧千秋就像山谷之間的一片雪花,落地無聲,悄無聲息又追了二十來米,果真到了地牢之外。

    就見那邊一個小屋,隱有燈光。

    門口的屋檐下有一個躺椅,椅子上縮著個少年,裹厚重的披風,面前有個小爐正在汩汩地沸騰,暖酒香味被風吹著散在峽谷每一處。

    手邊桌上擺著幾朵鮮花,用靈力養著,他瞇著眼睛享受,還有閑心煮酒賞雪呢。

    易流靠近之后,少年立刻起身相迎,笑著要幫她把披風接過去:“師兄,你來了?今日風雪太大,快進屋吧!

    “嗯!币琢鲃幼髯匀坏亟忾_衣袍。

    忽然,只見那少年一愣,看著易流身后。

    易流心里一緊,猛然回身。

    就見一個少女站在風雪之中,身上的月白藍的衣裙被吹得獵獵作響,沒有武器,也沒有調動靈力,含著三分意味不明的笑意看過來。

    易流猛地攥緊了拳,緊張得無以復加。

    而那少女只是笑意更深了一分。

    只有那小弟子還在狀況之外,先是小聲埋怨了一句:“師兄,同悲盟地牢,除了負責的本真弟子,不可以讓其他人靠近的!

    卻又神奇地話鋒一轉:“這、這是孤妍的同門師妹么……”

    他居然先害羞上了,一句話說完,臉紅得像是驟然身處酷暑,眼神四處亂瞟。

    易流和顧千秋遙遙對視,一語不發。

    那小弟子沖下臺階,幾步踏著雪過去,把自己的大氅脫了下來,捋直了舌頭說道:“風大雪寒,師妹怎么穿那么少就出門了?”

    顧千秋沒拒絕,披上大氅,伸手扶著肩,側目對他微微一笑。

    毫不夸張,他“騰”地一下,暈過去了。

    顧千秋目瞪口呆。

    易流還站在廊下,整個人僵硬得如同冰雕,面容也如凍,充滿敵意地看著顧千秋。

    猶豫了三秒鐘,顧千秋釋然了:

    孩子愿意在這兒睡,就讓他睡會兒吧,回頭最多傷寒半個月,死不了的。

    顧千秋邁步上了廊,竹簾擋住會吹進來的雪,他裹著人家的衣服,鳩占鵲巢地坐到搖椅上,伸手就倒人家溫的酒。

    不光給自己倒,還給易流倒了一杯。

    “站著做什么?坐。”

    易流僵持了一下,還是坐在爐子另一側。

    桌上的白瓷瓶中插的是兩朵未開的睡蓮,伴有蓮葉幾朵、蓮蓬一支,嬌嫩嫩的。

    顧千秋手賤,將那蓮蓬拽出來,扣了幾顆蓮子吃,還很慷慨地分給易流:“嗯?”

    易流恍若未聞,并不伸手,看著顧千秋的眼睛說:“你都知道了!

    是陳述句。

    顧千秋其實是恰巧第一次撞見她,但現在這種情況,他便高深莫測地一笑。

    將一顆蓮子塞進嘴里,他緩緩笑道:“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何必瞞我?易姑娘,帶我去見見他吧!

    沒有拒絕的余地,這里是同悲盟。

    易流只好起身。

    顧千秋將剩下的半個蓮蓬放下,拍拍手,跟著她進了同悲盟的地牢。

    這個地方不是顧千秋主持修建的,這次還是第一次踏足,比易流還要陌生。

    同悲盟沒有嚴刑拷打的刑具和兇神惡煞的獄卒,一不走運被抓了的,就是一根鎮靈釘從琵琶骨橫穿過去,封住渾身經脈。

    至于關多久……

    就要看顧盟主什么時候能想起他來了。

    獄中用了八卦陣法,每一處牢房都要走九曲十八彎的路,沒個好記性還真走不下來。

    顧千秋一路上沒看見別的犯人。

    等易流停下的時候,顧千秋眼前出現了一處水牢。

    水牢一丈見方的大小,水深及腰,水中站著個人,琵琶骨上已經打了鎮靈釘,被一條細細的鎖鏈高掛在背后的青巖墻壁上。

    墻壁并不光滑,而是呈現出一種山壁的坑坑洼洼,有雪水化盡留下來,水面上蒸騰出一種寒涼的水霧。

    易流卻并不動容,走到池邊,神色漠然。

    靈力忽然涌動。

    接著就見施禾頤猛地抬起頭來,露出一雙湛藍色的眼睛,如寒潭深冷,身上的赤色蓮花忽然變得清晰。

    繼而蓮花和瞳孔又猛然淺淡、淺淡……

    最終,易流才在水邊跪下,伸手撫了一下他的鬢發,輕聲喚道:“哥哥……”

    施禾頤再一睜眼,目光已經變黑了。

    這是一雙屬于永思的眼睛。

    顧千秋見過的。

    他站在寒涼的水中,先看見易流,露出溫情的眷戀,又猛地看見她身后的陌生姑娘,即刻變得警惕而殺意四射。

    顧千秋垂眸看他:“沒認出來?”

    永思看了看易流,才艱難道:“顧……顧盟主,久仰了!

    “第一次見面,才能叫做‘久仰’吧?”顧千秋也蹲了下來,仔細看著那張臉,打趣道:“跟鬼主頤爭了這么久,也沒被完全吞噬,你也算個豪杰了!

    “……”永思蒼白一笑。

    其實看臉的話,他只有十七八歲,眉眼清晰,年輕得甚至有些可惜了。

    不過這一笑中含著自嘲和釋然,也沒有當初面對眾人時的無措,大概是不知何時死期便至的緣故。

    易流伸手撫摸著他的側臉,寒氣逼人,又見他側頸上有凸出來的血管和青筋。

    經年累月,已經形成痛苦的定勢了,只看一眼,都會從中看見無數個難眠的午夜。

    易流也已經露出了自己本來的樣貌。

    盡管,并不應該這么做。

    但是她已經完全沒有選擇了,不知何時事情會敗露、前途未卜。倒還不如破罐破摔,見到彼此的真面目也好。

    這對兄妹長得并不像,但是大概真有血脈相連,僅僅一個眼神,都足夠令人痛徹心扉。

    但顧千秋并沒有看人互訴衷腸的愛好,溫聲娓娓道來:“我知道你們想要什么!

    兩人一起看著他。

    “一開始,你們想要自由。于是選擇背叛黃泉和假死脫離奪心宮!

    “后來,你們想要權勢。于是居然膽大包天地召出了個千年的老鬼、還敢冒充我的身份以騙天下。”

    “再后來,你們又猛然驚覺,人上人好難當,那個位置真難坐,F在騎虎難下,又想,若能有個自由身、游戲山水,才是最好的!

    兩人接連被戳中不光彩的心間事,都覺得有些丟人。

    但他們現在更多的是一種傷感和自嘲了。

    顧千秋悠悠地逗他們:“想要自由?我賜給你們啊。”

    兩人同時眼睛一亮,卻都謹慎地沒搭話。

    顧千秋繼續悠悠道:“兩個涉世未深的小屁孩的自由,也就本盟主一句話的事。包括這個施禾頤,我也派人來要他的命!

    這話才是真的一句戳中了易流的心結。

    什么自由?都是假象!

    哪管他們成功從同悲盟跑了,只要這個鬼主還存在一天,她和永思就永遠都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

    “……當真么?”易流問。

    “你已經問過很多次這種話了!鳖櫱锿种型铝丝跓釟猓罢娌徽娴,看咯!

    說罷,顧千秋蹲在永思身前。

    只見一股靈力順著他的指尖流進了永思的經脈——是名震天下的數枝雪。

    “數枝雪進可殺人千里之外,退可救人于無形之中!币琢髡痼@地看著顧千秋,“你教我的居然是真的……”

    顧千秋道:“我以為你早會給他的。”

    永思也是被震驚得不行:“您……”

    顧千秋笑吟吟地說:“感動得不輕吧?既然如此,可千萬叮囑你妹妹,別背叛我。只要替我好好做事,我會給你們想要的。”

    說完,顧千秋覺得自己簡直像個鐵血無情的、舌燦蓮花的、舉世無雙的大反派。

    他對自己滿意得不得了。

    沒興趣再看這對兄妹你儂我儂、哭哭啼啼、亂表衷心,高高興興地就走了。

    “……”永思說話時都會吐出一股冷氣,此時卻覺一股暖流護住了他的心脈,莫說那渾身的劇痛消散,就連泡在寒潭里的四肢都逐漸有了知覺,“顧盟主他……”

    他大概是想夸的,但連自己都覺得荒謬:

    “為什么?”

    當初他們差點害死郁陽澤,又膽大包天地惹出諸多事端,還將施禾頤帶回了人間。

    就算現在需要易流替他做事,也有一萬種手段可用,但顧千秋選擇了最溫和的一種。

    易流輕聲道:“他不介意將數枝雪給我們,也不介意把同悲劍式給磋磨等人,只能代表一件事……”

    永思接話:“他有所有人都不可能越過他的自信!

    易流卻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結,問了幾句永思的感覺,又說:“我會找機會的,哥哥,相信我,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永思卻道:“我、我覺得顧盟主,或許我們可以相信他!

    易流看著他,然后垂眸:“聽哥哥的!

    出去之后,外面雪還沒停,風聲大作。

    那人形剛從地里爬出來,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廊上,看見易流,便摸著鼻子埋怨道:“師兄,我為什么忽然摔在雪地里了?你也不拉我一把,萬一我生病死了怎么辦?”

    易流走過去,沒有答話:“……”

    不過這個小孩兒的注意力并不在這邊,看了看易流身邊沒人了,有些失望。

    又見桌上有兩個杯盞,一個吃剩的蓮蓬。

    一聯系自己師兄的高冷性格,他即刻就判斷出了哪邊是孤妍的師妹用的茶具。

    他假裝不經意、又十分明顯地把茶杯收了起來,還把那扣得稀爛的蓮蓬給拱回去了。

    目睹了一切的易流:“……”

    不理解,不原諒,這個世界瘋了。

    那叫畢滄的小弟子還追著她問“孤妍小師妹”的叫什么名字、有沒有道侶、跟師兄是什么關系、是不是可以介紹一下……等等問題。

    嚇得易流此生第一次面無血色、無言以對、神思不屬、落荒而逃。

    畢滄又縮回了廊下,嘆息一聲,撐著下巴,開始看著那朵破爛的蓮蓬發呆。

    這條路不太保險了。易流心想。

    回到白玉京,易流從衣柜里挑了件衣服,剛換上,門忽然就被推開了。

    一個繁陰弟子站在外面,一板一眼:“顧盟主,嚴盟主找您有事,請移步日月堂!

    這繁陰弟子是嚴之雀的本家,平日里也是跟著姓嚴的鞍前馬后,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顧千秋”的內幕,所以并沒有真的敬畏。

    易流微微垂眸,再一抬眼,眼神如刀,是跟顧千秋如出一轍的鋒芒畢露。

    但僅僅一瞬,這種刀鋒似的光就被她掩藏了起來,只淡淡道:“即刻就來!

    那弟子只覺數九寒天忽被冷水澆了一頭,腿肚子一哆嗦,沒敢催、也沒敢等人,一回頭慌張地跑掉了。

    顧千秋從歪在另一側的長案后面,手中翻著他的舊書,真真假假地嘆息道:“年月真是改了,什么人都敢亂進白玉京了!

    易流對他的感情頗為復雜,此時稍微頓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我走了!辈烹x開。

    等到了日月堂,就見嚴之雀站在堂中。

    他像是坐久了起來松松筋骨的樣子,看著大殿周圍的掛畫。

    日月堂內四周掛了許多山河圖和美人像,多是出自名家大師之手。

    全是顧盟主在位時,天下宗門豪杰們的贈禮。

    ——他們真以為姓顧的是個文化人。

    顧千秋欣賞不了,于是就沒往白玉京拿,全部掛在了日月堂中,此時竟也顯得風雅。

    好似天下英雄齊聚一堂。

    日月堂建筑不算天下最恢弘富麗,卻也絕對配得上天下盟主的地位,堂內能坐上千人,殿外可站數萬人,飛檐斗拱,萬樹飛花。

    然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日月堂門口高懸的一把翠色神劍。

    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逢春。

    所有來此殿堂的人,都要從高懸的劍鋒之下走過。

    若是心中無愧之人,則昂首挺胸。

    若是心中有愧之人,便要掂量一下,這把刃下從不走生魂的神劍,會不會當場斬下。

    Chapter 176

    日月堂中,嚴之雀回眸來看。

    只見門外一道纖長的身影,背后透著光,只能見模糊的輪廓,腰間掛劍,白玉流光。

    卻令嚴之雀的心猛然一跳。

    接著,那人邁步進來。

    沒有緣故,嚴之雀表情盡消,繃緊下顎,是個下意識的如臨大敵的模樣。

    易流的神色倒與往常一樣。

    帶著鋒利的乖順、還有厭世的暴戾,直勾勾盯著嚴之雀一看,像條毒蛇,反而讓嚴之雀心下安定了不少。

    “郁陽澤回來了!眹乐赣昧诉@句話來做開場,笑得溫和,“你有信心騙過他么?”

    易流搖頭,卻說:“騙他做什么?殺了他豈不更好?”

    嚴之雀淡淡:“天碑無上呢!

    易流理所當然:“請令狐仙師出手啊!

    嚴之雀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一抬手,道:“沒打算讓你騙過郁陽澤,我會去處理他的。但三日后的仙盟大會,騙一些不熟的人,你總有辦法吧?”

    易流提起嘴角,道:“只要嚴盟主能保我哥哥的性命,我會有辦法的!

    她說話的時候,忽然輕輕搓了搓手指。

    嚴之雀剛巧看見這細微的小動作,內心又抖了一下,有些突兀地抬頭,卻見易流疑惑地看回來:“嚴盟主?怎么了?”

    嚴之雀定了定心神,讓易流先回去了。

    不知是不是神思不屬的緣故,他好像有些太過草木皆兵了,又或者是繁陰功法有岔,直接影響了他的敏銳程度。

    居然好幾次,都閃過荒謬的念頭。

    易流走出日月堂,沒有回頭,卻抬眸看了一眼那高懸在上的神劍逢春。

    是萬里雪山中唯一的翠色。

    既然哥哥信他……

    易流心里盤算著這件事,忽然腳步一轉,直奔著韶光一脈的山門就去了。

    令狐良劍的韶光本宗。

    凌霄山上弟子眾多,他們沒接觸這些事情,倒都是比較天真的性格。

    遙遙看見“顧千秋”上門,弟子們全都低低地歡呼起來,二話不說就趴在路的兩邊行禮,就差砰砰地磕頭了。

    “參見顧盟主——!”

    一時間山呼海嘯,滿山的弟子全都狂奔而至,嘩啦啦地行禮問安,跟早有過排練似的。

    易流一抬手,長風疏闊,數枝雪靈力將所有弟子都“扶”了起來。

    他淡笑著說道:“玩兒去吧!

    不出所料,所有弟子都猛地生出一種,啊顧盟主扶我了四舍五入跟邀請我入同悲道有什么區別別攔著我現在就要上驚虹山的錯覺。

    上了山,這邊也是一樣的落白。

    而且,凌霄山上的雪比其他地方的更多更厚重,特別是山頂,積雪可至腰深,山脈與天色連成一處,舉目是茫茫的、絕望的白。

    令狐良劍素來喜靜,也沒有親傳弟子,一個人住在最高的山巔,草屋茅舍而已。

    再又見,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山崖邊。

    風狂舞、雪如羽,卷起他的衣擺,染白他的青絲,身無長物,兩手空空,真好似個會被一陣風吹走的仙人。

    聽見腳步聲,那身影回頭來看。

    乍看見那張臉,令狐良劍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卻又瞬間被風雪吹凍成冰,“咚、咚、咚”地悶響,惹人煩躁。

    “……”

    令狐良劍一抬手,想直接把人丟下山去,卻忽然動作一頓——

    只見他面前那張在睡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臉忽然莞爾一笑,就這么隔著風雪叫他:

    “師兄。”

    就算知道是假的,他也下不去手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

    俞霓濫情合歡,為之碧海青天。

    琉璃活佛慧眼,辨不清真假輸贏。

    那凌晨費盡一切手段拿到伏虎枕,所求也不過黃粱大夢一場罷了。

    他又……如何能免俗呢?

    易流踩著山雪過去,沒留痕跡,就像是夢中的幻影般不留痕,最終停在他一步之遙。

    只要伸手就可以觸碰到的距離。

    令狐良劍迫使自己垂下眸子,不敢抬頭,冷道:“何事?”

    誰料,易流忽然彎腰探身,從底下探了過去,抬眸笑道:“好久不見,師兄,當真要跟我如此生分?”

    那令狐良劍垂著眼,卻正正好好把那人的眉眼看得清楚,還有他意氣神采、嘴角笑意。

    “!”這天碑第一的明霞照劍霜居然被嚇得后退了一步,差點摔下山崖去,“你……?!”

    “顧千秋”雙手環胸,歪著頭看他,甚至還挑了挑眉毛:“嗯?”

    這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全然就是當年顧千秋的樣子,沒有任何錯漏之處!

    就算是顧千秋本人來,也只會覺得照到了一面神奇的銅鏡。

    但令狐良劍卻忽然暴起,伸手掐住了易流的脖子,要將她直接摔下萬丈山崖去!

    “你以為我是琉璃?哼,好笑!

    “敢來試我?死吧!”

    不過易流并不慌張,猛地抬手,干凈利落地掙開了令狐良劍的桎梏。

    用的是同悲劍式中的氣韻招式。

    “……令狐師兄。你在怕什么?”

    她從不做自我辯駁,往往抓住細節反問,總是屢試不爽,今日也如此。

    令狐良劍果然沒反應過來:“什么?”

    “顧千秋”直接詰問:“怕我還記恨你和嚴之雀的事?師兄,你也太不了解我了。”還帶著諷刺的笑容。

    令狐良劍一時語塞,當然最多的,是心中猛然掀起的驚濤駭浪。

    “顧千秋”面無表情地說:

    “十二年前,我死之后,陽澤去滄海書院找了《渡生錄》救我。當時在不二莊他是騙項良的,《渡生錄》其實成功了!

    “但他畢竟只是個孩子,儀式略有疏漏,我雖重活,卻宛如稚子初生,全無記憶,靈力也只剩寥寥。”

    “后來遇到陳與緣…也就是你們口中的琉璃,不出意外的,我重新愛上了他。但后來,諸多事情紛至沓來,合歡宗、滄海書院、六壬書院、黃泉、同悲盟……噢,還有個鬼修跑來自稱我哥哥!

    “我當時真以為與他兄妹情深,想要幫他登頂天碑無上,卻弄巧成拙放出了鬼主頤。后來又被你們抓到了同悲盟、關在白玉京!

    “說實話,身處白玉京我也沒想起什么,還一心想著,等嚴盟主利用完我,就可以放我們兄妹團聚、遠走高飛。呵。”

    令狐良劍眼中閃著狐疑的光。

    而易流直視著他,緩緩說道:

    “直到前一日……我上了驚虹側峰!

    靜默,天地中只有風雪過。

    “劍來。”令狐良劍低聲說道,一道紅色流光便刺破風雪而來,“如若你說的是真的,那應該不介意我殺了那個……鬼主頤吧?”

    易流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當然。”

    然他忽然也低聲一句:“劍來!”

    便又有一道白色如虹流星飛至,霜雪明劍身帶淡藍色的冰,似乎將這山頭風雪的寒意全都凝在劍尖一點。

    甚至,他拿霜雪明直指著令狐良劍。

    “你我私事,我不想再提。但我死后,你竟將仙盟盟主之位讓給了嚴之雀,致使天下分心、生靈遭難、甚至同悲盟中的弟子也分了個三六九等的高低。你該當何罪!”

    令狐良劍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死死盯著。

    易流忽然心一跳。

    那種曾經救過他無數次性命的、幫助他在懸崖邊走過的直覺猛地出現,易流心念急轉,脫口而出:

    “令狐良劍,你若還顧及一點你我師兄弟之情,便將嚴之雀的人頭提來給我!”

    忽然,令狐良劍笑了一下,不知道是慶幸居多、還是失落居多:“你不是千秋!

    易流劍尖不移,繼續深思。

    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這個令狐良劍和嚴之雀之間雖貌合神離,但還有見不得人的事。

    而且,是顧千秋絕對不知道的事。

    是什么?

    一個把柄……或者說,一個共謀。

    那天碑第一的明霞劍已經緩緩提起來了。

    易流知道,她絕對走不下三招。

    但她歷經生死,最喜怒不形與色,面容不動,忽然將霜雪明一收,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全禮:“令狐仙尊,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令狐良劍微微瞇了瞇眼睛。

    易流穩穩當當地繼續說:“今日我上凌霄山,是嚴盟主的意思!

    令狐良劍確實有些意外,但表情卻在瞬間露出了一點厭煩,被易流準確地抓住,于是她更加胸有成竹。

    “他讓你來做什么?”

    “我不知道,嚴盟主只讓我這么做,然后把仙尊的反應記下、回去報給他。”

    令狐良劍臉上又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和煩意,語氣也淡了下來。

    “……那你為什么要跟我承認?”

    “因為我沒騙到仙尊。”

    令狐良劍似乎有些不知作何反應,好久才苦澀地笑了一下,明霞劍被他重新收入鞘中。

    “你回去吧。”

    “是。”

    易流匆忙離開,沒有看見令狐良劍站在那懸崖的邊緣,好似要飛身一躍入萬丈深淵。

    風雪的涼意又起來了,剛剛那道身影如一團火,倏然燒、又猝然滅,除了燒得他心肺灼灼,居然真的什么都沒留下。

    果然,他人都是心慈手軟的。

    若是真的你,此時霜雪明應該已經刺穿了我的心臟才對。

    Chapter 177

    易流匆忙下山,沒注意到山門外居然站著個人,直走到她面前了,才反應過來。

    好死不死的,居然是郁陽澤。

    不過這姑娘的心態是真夠穩的,瞬息之間就變成了“顧千秋”,一抬眉毛,言笑宴宴。

    “喲,專門在這兒等我呢?”

    “……”

    郁陽澤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說實話,這目光比剛才令狐良劍的還要令人壓力大、令人捉摸不透、令人懷疑自己。

    兩人繃著臉,互相瞪了一會兒。

    易流悄悄咽了口唾沫。

    郁陽澤:“……我師父在哪兒?”

    易流:“……你怎么看出來的?”

    郁陽澤:“……你別管,他在哪兒?”

    易流:“……我不知道!

    郁陽澤用目光審判了她三秒鐘,一言不發,扭頭走了。

    易流原地開始懷疑人生:

    她奪心宮老天賞飯吃的天賦,就真如此不堪一擊?就真如此拙劣?!

    然她如此,其實情有可原。

    因為顧千秋什么都告訴她了,從古至今,從大到小,連小時候偷吃令狐良劍的雪餅這種瑣碎都事無巨細。

    就單獨沒說有關郁陽澤的。

    所以郁陽澤一眼就看出來了:

    那姓顧的為了躲他,連騎馬夜奔這種事都能干出來,現在撞見,就算不落荒而逃,肯定也不敢和他對視。

    哪里能言笑宴宴地走上來?

    易流慢慢逛回了驚虹山。

    本來想接觸一下令狐良劍,看看有沒有策反的機會,沒想到這人居然如此敏銳。

    不,不是敏銳。

    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

    作為一個局外人,易流此時比顧千秋本人更加敏銳——

    一切都源自十二年前。

    或者說,源自于“顧盟主之死”。

    而此時,真正的顧千秋正拿著一只機關雀云亂晃,沒有反應,云雀又被他丟在空中。

    云雀冒著風雪飛走,痕跡淺淡。

    顧千秋有些疑惑:

    呼延獻和顏子行不會死了吧?

    怎么一直不回信?

    機關是靠手藝活動,沒有靈力,飛在空中以假亂真,最難被發現,而且顏子行有保密裝置,不是指定的人截胡,云雀瞬間就會自.焚。

    你倆不能偷偷隱居去了吧?!

    顧千秋著急上火地嘆氣,剛想悄悄回驚虹山,只見同悲盟山門之外好似來了個人。

    冰天雪地的,他們非常顯眼。

    顧千秋定睛一看,居然是公儀濛。

    這倒霉孩子也不知道是上哪兒鬼混去了,一身的傷,踉踉蹌蹌,干涸的血跡偶爾滴落少許在雪地里,瞬間被凍成硬硬的冰珠。

    顧千秋提著裙子就往前迎。

    “你……”

    不過才說了一個字,就忽然見靈力一涌,公儀濛提起最后的力氣砸了他一拳!

    顧千秋猛地接住她的手,道:“是我!

    公儀濛直眉愣眼地看著顧千秋,好像腦子已經麻木了,微微張著嘴,并不能辨認出這個陌生的姑娘是好是壞。

    顧千秋渡了一些數枝雪到她體內:“上哪兒鬼混去了?惹了誰?說罷,你顧叔叔替你報仇!

    兩秒鐘之后,公儀濛才仿若回光返照,忽地伸手抓住了顧千秋的衣服前襟,費力說道:“快去、去救呼延宗主……”

    顧千秋:“什么?!”

    但不等顧千秋追問,這倒霉孩子已經用完了最后一口氣,“忽”地一下抽過去了。

    顧千秋:“……”

    顧千秋抱著她在雪地里沉思了兩秒鐘,然后往山下走去——

    同悲盟內這兩天他要搞事,小姑娘在山上反而不如山下安全,先尋個客棧躲一躲吧。

    誰料他還沒走出去兩步,又見兩人上山。

    風雪之中,一前一后,他們也是奔著同悲盟的山門而來的,顧千秋趕緊上去截了。

    一靠近,便有一把長劍切向他的咽喉。

    顧千秋隨便抬手,以一個磋磨沒想到的角度拍開他的劍身,上前一步,直接問第五程:“你倆怎么一起來了?”

    磋磨驚疑不定,看著那張漂亮的臉。

    無論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漂亮姑娘。

    易流給顧千秋改了聲線,第五程驟然聽見個陌生的聲音,即刻從腰間抽出裁云劍!

    顧千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瞎了?”

    磋磨看他兩次出手,總算是后知后覺地察覺出了什么,啞著聲音說:“顧盟主……”

    第五程反應過來,快速說道:“請顧盟主去黃泉救顏公子……”

    顧千秋:“?”

    磋磨在旁邊忙著開口:“也請救我主凌晨!”

    顧千秋:“婉拒了哈!

    帶著幾人先下山,找了個從前熟識的靠譜客棧,顧千秋把來龍去脈都了解清楚了。

    磋磨還試圖跟他廢話,被顧千秋一眼瞪回去了,意思是:

    要救你救,我不殺他都算我這人心善的。

    那第五程也倒霉,強撐著這么一路走來,看見顧千秋,也是一口氣松開,就抽了過去,被顧千秋安置在了公儀濛旁邊。

    兩個小孩兒整整齊齊的,就是好像要死。

    顧千秋在椅子上沉思了一會兒。

    他起身,對磋磨說道:“你幫我照顧他們兩個,作為交換,我如果遇到凌晨,能救的話一定搭手!

    磋磨似乎想說什么,不太滿意他的態度。

    好像太生分了。

    曾經相識、也教過他驚鴻一劍,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是也能算做……算了。

    磋磨對自己的定位還算清晰。

    他哪種人物?他何德何能?

    磋磨鄭重地點頭:“放心!

    顧千秋出了門,又忽然一頓。

    三日之后就是嚴之雀的仙盟大會。

    他必須要在場。

    但這一頓,加起來也沒有超過一秒鐘,顧千秋忽然抬手,低聲道:“霜雪明!

    便見一道流光如星石飛掠過天空,劃破蒼穹,帶過漫山風雪,最后落在顧千秋手中。

    這神劍長時間不歸劍主,今日猛然重逢,高興得整個劍身都在顫栗,發出低低的嗡鳴,迫不及待地飲血。

    “借一下,借一下!币琢髀牪灰,但顧千秋還是要說,“三天之后一定趕回來!

    磋磨送他一程,幾步的距離。

    瞬息之間不見了身影,他有些嘆惋——

    天下蒼生惶惶四萬萬之眾,其萬中之一可以問道、又萬中之一可以結丹、再萬中之一可以得幸江湖留名、又萬中之一可以開宗立派、再萬中之一才能登臨崇華道天碑。

    天碑之上,榜首之尊。

    曾經修為不高,以為自己是井底之蛙。

    后來走上這通天之路,便驚覺自己只是滄海中的一粟——他磋磨是天才,可在座的各位哪個不是天才?

    他們努力修煉,勤奮問道,嘔心瀝血。

    最終,成為了顧千秋隨手一劍就能取下性命的亡魂。

    磋磨想到這里,苦澀一笑。

    怎么說呢,他一個黃泉的鬼修,居然在真心實意地慶幸——

    慶幸顧千秋是個好人。

    風雪更大了,磋磨抬腳要回屋內。

    忽然聽見屋內傳來了些許動靜,他停住了腳步,又站回剛才那個位置開始賞雪。

    年紀大了,還是再吹吹風吧。

    屋內。

    第五程一醒,立刻察覺身側躺了個人。

    他猛地清醒過來,偷偷拽出裁云劍,黑燈瞎火地伸手確定了一下對方的位置,要先下手為強。

    忽然,對方猛地暴起,像是一只假寐的猛虎,忽然露出了獠牙。

    “哐當”一聲,第五程被公儀濛掐住脖子,用力按在了床板上。

    “……”第五程松開了裁云劍,提起了嘴角,“是你啊!

    那一路擔驚受怕、草木皆兵的公儀濛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誰,立刻撒手,慌忙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沒發現是你,沒傷到你吧?”

    第五程輕輕搖頭,居然還是在笑。

    雖然那笑容很淺淡,但確實存在,只是有難以察覺的苦澀。

    素來心寬如海的公儀濛果然沒察覺出來,忽然一松力氣,整個人就趴在了第五程身上──

    她身上的傷太重,這也是個意外。

    公儀濛卻覺兩人能再度重逢,簡直算是天大的喜事,就著這個動作就擁抱了第五程,道:“你也沒死,真是顧盟主保佑!

    說到這里,她忽然想起來要救呼延獻的事,翻身就下了床。

    “誒?我倆為什么躺在了一起?──算了,顧盟主人呢?顧……”

    忽然,公儀濛動作一頓,猛然往第五程面前一湊。

    第五程下意識偏頭要躲,被公儀濛一把抓住下頜,用力掰了回來,死死盯著。

    第五程抬手,搭在她的小臂上,卻是一個虛浮的動作,并沒有真的用力,只是這欲拒還迎的動作,很容易讓人產生曖昧之感。

    但公儀濛沒生出任何旖旎心思,而是說:“……你看不見了!

    是個陳述句。

    第五程原本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形狀很標準,眼尾不上挑也不下垂。顏色是曜石一般的黑,像墨水琉璃,看人之時,往往不愿直視,微微下垂,會從睫毛的弧度下露出些許哀傷的光暈。

    這種形隨意散的淡淡的傷感,公儀濛有些探究。

    她想知道曾經的事情,想知道如此的緣故……

    雖然說來俗氣,但這種別人身上見不到的韻味,她很喜歡。

    現在,卻只能看見死寂的、不會移動的珠子,已經徹底失了光澤。

    Chapter 178

    公儀濛松開手,目光移開了。

    第五程有所感覺,睫毛顫抖了一下,收回手,又扭開頭,沉默地恢復了剛才的樣子。

    乖順而逃避地等待。

    然下一秒,公儀濛重新伸手,捧起了他的臉,認真地說:“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這話題太跳躍了,第五程明顯一愣。

    雖然已經看不見了,但公儀濛還是認認真真看著他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道:“我是褚師鈺唯一的親傳,是不二莊未來的莊主,是將來天機百煉的創作者。別怕,你就算只剩個腦袋了,我也能讓你活蹦亂跳的!

    “……”第五程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道他是無語,還是真的感動了。

    但是沒有了眼睛,就算如此近的距離,也很難再窺探到對方的情緒。

    反正公儀濛是看了半天都沒看出來——

    這第五少俠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大概三五秒鐘,第五程將她的手輕輕撫下去,微微提起嘴角,是個恰到好處的微笑:“謝謝你……”

    很恰到好處,很無可挑剔。

    就是讓人很不爽。

    公儀濛不依不饒地重新伸手,這次連自己也湊上去了

    “我認真的,你相信我!”

    “……”

    太近了,都能感覺到她說話時氣流顫動。

    雙唇大概只有幾厘米的距離,只要他微微一動,就可以“意外地”、“不小心地”碰上,畢竟他看不見了。

    但第五程沒有如此。

    他輕輕抬起頭,不著痕跡地避開那灼熱的氣流,還是那般恰到好處的笑容:

    “我知道,我相信你!

    不爽。

    這種態度真是令人不爽。

    公儀濛天生就是個神經大條的,最受不了這種心里燒起來的窩火事。

    可她卻又不能準確地琢磨出自己到底在不爽什么。

    于是,她就更加不爽了。

    憋了一會兒,公儀濛想出門冷靜一下。

    卻在轉身的瞬間,聽到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那嘆息聲實在是太低了,就像是衣襟帶動的風聲,若不是她天生耳清目明,肯定是要忽略掉的。

    公儀濛猛地回身。

    第五程低垂著頭,正在整理被褥和衣擺,看不清神色,動作非常正常。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時正在聚精會神地聽所有的響動。

    公儀濛腳步聲停了,她轉過了身。

    他也動作一頓。

    公儀濛“噔噔噔”幾步走回床前,氣勢洶洶。

    第五程微微往后一仰,像是要躲,卻被公儀濛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

    公儀濛將他拽過來,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后頸,往自己這邊一用力:

    “我不嫌棄你,我喜歡你!

    然后,這姑娘就直接親了下去!

    第五程先是有短暫的呆滯,心里瞬間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一波波地沖刷著他的靈臺。

    到后面什么都思考不了,傷口不疼了,腦子也丟了,只覺得嘴唇上灼熱得好像著了火。

    不過公儀濛沒有親人的經驗,也是仗著渾身的下意識反應,親了兩下不得要領,后面就像是只著急的小狗,啃啃啃。

    她咬起人來沒輕沒重的,第五程嘴角立刻就破了,居然也沒抬腳踹她,可見真愛。

    等換氣的時候,公儀濛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爬上了床,跨坐在他身上。

    而第五程被她推在床頭和墻角的夾縫里,被她居高臨下地啃了半天,嘴角都破了。

    “……”公儀濛后知后覺地臉爆紅,手忙腳亂地往下爬,“這、我、你渴不渴?我去給你倒杯水。”

    然后刺溜一下沖出門去,沒影了。

    第五程原地呆坐半晌,臉也是紅得要滴水一般,心跳半天都平息不下來。

    忽然,他一彎腰,把臉埋進了被子里。

    發出一點點微弱的聲音。

    也不知道這小子是在哭還是在笑。

    山上。

    如坐針氈的易流終于在第三十八次光明正大的偷看之后,對郁陽澤開口:“別看我了,我真的不知道顧盟主去了哪里。”

    郁陽澤:“……”

    易流深吸一口氣:“你不如四處找找,去你們曾經相處的地方看看,這么光盯著我,也不是個辦法!

    郁陽澤:“……”

    易流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看面相,這郁陽澤就不是個好相處的人,雖然并不說話、也不動手,只是看著她。

    但這眼神中有三分冷酷、三分嚴肅、四分審判,還有一種隱隱的不爽,好像隨時能拔出俠骨香、砍下她的腦袋。

    顧千秋仗劍站在合歡宗門外。

    他著一身落拓青衫,霜雪明神劍寒光,已經重新變作了季清光的樣子,風卷起衣擺和發絲,頗有種仙人降世的英姿。

    但下一秒,顧千秋就扭頭奔了小路。

    還是熟悉的野猴下山。

    他一回生、二回熟,可以往合歡宗內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去,又何苦直接叫陣?

    不過顧千秋這次運氣不好,剛踏入合歡宗內,就覺一陣煙霧般的春雨落下,當然還有這個地方密集到可怕的桃花。

    雖然是寒冬,但滿目都是春紅。

    再一抬眼,便見俞霓站在那桃林深處。

    還是宛如初見時的一身粉霞,像是日暮時分的天色,長卷的頭發垂在膝蓋處,耳垂上和發梢上都掛著紅色的瑪瑙珠,很客觀的漂亮。

    兩人遙遙對視。

    顧千秋舉起霜雪明。

    霎時間,天地之中的所有桃花、落雨都被速凍成冰,尚未落地,就被霜雪明的劍氣震成了細微的粉末,消散無痕。

    再一秒,便有寒冬畢至,風雪狂卷。

    那些脆弱的桃花樹在瞬息之間被凍得啪啪作響,只風一過,就碎得滿地都是。

    在滿地殘紅之中,只有俞霓不動如山。

    甚至,他還笑了起來:“千秋……”

    顧千秋道:“呼延獻在哪兒?”

    俞霓卻開始答非所問:“你還記得你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嗎?你也是拿的霜雪明,整個大殿都被凍住了……”

    顧千秋不聽他廢話,直接飛身上前!

    霜雪明攜排山倒海之勢!

    俞霓還是不動如山:“呼延獻還活著!

    唰!

    劍鋒停住。

    但顧千秋的手可沒閑著,直接就掐住了俞霓的脖子,將人重重慣在巨大的桃花樹上。

    俞霓被掐得呼吸不上,脖子都要斷了,仰著腦袋,居然還露出了一個笑意。

    顧千秋冷冷道:“他在哪兒?”

    俞霓費力拍了拍顧千秋的胳膊。

    顧千秋微微松了點力氣,俞霓頓時猛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流淚,一邊還在笑。

    “千秋,你也太咳咳……太絕情了!

    顧千秋面色不變,手指卻微微一抽。

    那感覺就像是在俞霓的脖頸上捏了一下。

    但這動作一點都曖昧不起來,因為數枝雪的靈力盤桓在他指尖。

    如此握住命門,只要顧千秋一動,就算是神仙來了也保不住俞霓的命。

    “少來這套。俞霓!鳖櫱餃惤艘恍,“你是什么貨色,我還能不知道嗎?”

    俞霓眼中笑意不變,伸手搭上了顧千秋的胳膊,卻也是個欲拒還迎的樣子,沒用力氣。

    “念在你我曾經道侶一場,把呼延獻交出來,我今日暫且饒你不死!

    “……今日?暫且?”

    “可別得寸進尺,我跟呼延的關系還沒好到要為他獻身的地步,廢話少說。”

    “嘴硬!

    顧千秋一皺眉,起了點真火。

    因為太過熟悉了,俞霓居然一眼就看出了他在嘴硬——就算不到獻身的地步,不折手段也要救人回來也是事實。

    俞霓露出個更深的笑意,眨了眨柔情似水的眼睛:“千秋,你總是這么嘴硬。我不殺他的原因,就是知道你一定會來救他。我特意穿了新衣服在這等你呢,看,漂亮嗎?”

    顧千秋一眼都沒看:“哦!

    顧千秋也笑了:“是,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但你也要知道,從霜雪明到逢春,我劍下可從不走生魂。想好了嗎?俞霓!

    俞霓灼灼地看著他,說道:“想好了!

    顧千秋笑容一淡。

    俞霓還是那般如火的灼灼:“千秋,親我一下,我把呼延獻還給你。”

    顧千秋面沉如水。

    俞霓繼續誘惑似的說:“或者我再加碼呢?若我愿意死在這里、死在你的手上,你愿意給我一個吻嗎?”

    顧千秋靜靜地看著他,不動聲色。

    俞霓莞爾,眼中閃過異樣的光。

    然就帶著這種沉醉般的笑容,俞霓忽然偏頭就去親顧千秋的手腕。

    顧千秋猛地一撒手。

    俞霓旋身卸力,霎時間,山林間又開始下雨,滿天落花隨雨落下,點綴在他的肩頭和衣擺上,衣襟濕潤。

    遠處山脈輪廓朦朧,濕潤的空氣好像某種帶異香的酒,令人沉醉,俞霓身影淡去。

    就好像是夢幻中的場面,一道幻影。

    他消失在了原地。

    顧千秋處在這朦朧煙雨之中,慢慢地垂下了頭。

    一聲輕笑。

    繼而顧千秋忽然暴起,回身穩準狠地一抓,再次將俞霓掐住,直接慣在了地上。

    轟。

    那漂亮的人整個被壓入泥土中。

    顧千秋用左邊膝蓋壓住俞霓前胸,也笑了:“俞霓,你了解我,我就不了解你么?不用廢話了,你死,然后我再去找呼延。”

    說罷,他直接用力一壓!

    俞霓的瞳孔中閃過震驚的神色。

    一剎而過,但不知是不是錯覺,這種震驚之中,居然帶著幾分欣喜——

    好像他為顧千秋了解他而感到愉悅。

    盡管是在如此危機的關頭。

    啪!啪!啪!

    肋骨斷裂的聲音。

    巨大的壓力下,俞霓的眼中流出血淚,他居然伸手來抱顧千秋的腰。

    顧千秋即刻用更大的力氣,將他壓回去。

    這所有動作都發生在三秒鐘之內。

    然就這一瞬間的變故,俞霓忽然開了口。

    他用嘶啞變調的嗓音說道:“千秋,還不夠了解呢!

    頓時,只見天地間風雨如晦。

    一切變故陡生,桃花如刀、雨如鞭、俞霓身下的泥土蠢蠢欲動,好像一個有生命的怪物在呼吸顫抖。

    它們一齊朝著顧千秋殺來!

    顧千秋不得不暫時放開了俞霓,被他躲開了十來米,一身泥土的裙子也不美麗了。

    俞霓眼中閃著瘋狂的光,用手捂著心口,說道:“留下來陪我吧,千秋,我發誓,我永遠也不會背叛你,永遠也不會離開你!求你了,就再愛我一次吧!

    顧千秋輕描淡寫:“說愛我,卻離我那么遠嗎?別太好笑了!

    俞霓表情一愣,旋即又露出三分狠毒,蓋在笑容之下:“你想錯了,千秋。我不怕你,我愛你,只要你留下來陪我,我什么都愿意為你做!”

    但事實他的動作卻依舊不敢越雷霆半步。

    “是啊,我想錯了,不過你也想錯了。”

    在瞬息就殺到眼前的無數要命之物面前,顧千秋很輕蔑地笑了一下。

    “你應該也想不到,我的靈力究竟恢復到哪一步了。——劍來!”

    只見霜雪明帶橫空出世的光,銀刃亮得好似天上的太陽,寒芒風雪席卷天地,霎時間將一切桃花、巫山、雨水都捻做了飛灰!

    顧千秋手持利劍,映出俞霓驚恐的目光。

    俞霓再不能裝淡定了,張牙舞爪的衣服被他一甩,像是一只靈活的狐貍,就地滾了好幾圈,才堪堪躲過那要命的一劍。

    霜雪明擦著他的臉頰過去,劍氣太銳,在他完美無瑕、白瓷一般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打碎了他最珍視的東西。

    “!”俞霓不可思議地看著顧千秋,更多的是痛苦和掙扎,“……!”

    他以為,顧千秋最喜歡的就是他這張臉。

    就算時過境遷了,總要留三分薄面。

    一個擁有無數追隨者、艷名遍布修真界的合歡宗宗主,最依仗也最珍視的,便是這根漂亮的骨頭和這副絕世的容貌。

    顧千秋卻再次一劍斬下!

    毫不留情!

    俞霓眼中閃過恨意和狠意,卻片刻都不敢耽誤,瞬間就用出看家本事逃命了。

    顧千秋沒打算追他,霜雪明回鞘。

    “傻.逼。”顧盟主客觀地評價,將一只盤旋了很久的小云雀接在手里,又一抬手丟了出去,“走走!

    小云雀帶路,顧千秋動如閃電。

    很快,就飛身到了合歡宗的僻靜后山。

    山上一口寒潭,俞霓正在潭邊洗他沾著泥土的頭發,回頭猛地看見顧千秋,瞳孔地震。

    Chapter 179

    俞霓還以為自己死期將至。

    但機關云雀飛如離弦之箭,完全沒發現前面有個人似的,“嗖”的一下,就一頭扎進了那深不見底的寒潭。

    顧千秋也毫不猶豫,霜雪明隨手一揮,逼開俞霓,立刻藝高人膽大地追了進去。

    寒潭冰水刺骨,用數枝雪護住全身。

    機關云雀不會游水,奮力往下沖,大概深入了二十來米,就被浮力托了回來。

    顧千秋不管它,繼續向下。

    潭水大概有幾百米,因為窄和深,周圍什么都看不見,水流也基本凝滯不動。

    就好像,如果不是今天顧千秋下來,這幾百年的死水就這么一直沉寂,像是固體。

    顧千秋什么都看不見。

    噗通!

    又聽一道落水聲,俞霓也下水了。

    合歡宗門口就是大河,他水性比顧千秋好太多,沒多時就追了上來。

    水中用劍不方便,霜雪明刺了幾下,都被俞霓借著水勢躲了過去。

    俞霓頭發很長,現在跟水草一樣,整體就像個泡了水的水鬼,一直亂七八糟地伸手。

    兩人都是高手,在這種環境下互扯頭花。

    不像俞霓那般百無禁忌,顧千秋略有點吃虧,動手之時,被莫名其妙地摸了好幾下!

    顧千秋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也顧不得霜雪明劍氣太盛,顧千秋抽出寶劍來,就把整個潭底都給攪和起來了。

    這幾百米深的水被全部往上倒卷。

    誰料就趁著顧千秋動手的時候,俞霓猛地往下一游,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顧千秋這才驚覺自己上當,即刻就追。

    潭里所有的水都被顧盟主抽干凈了,直線墜落的速度快得只用了幾秒鐘,就到了底。

    這深潭的底下全是厚厚的淤泥。

    只聽“嗖”的一聲,機關云雀飛墜下來,一頭扎進了那坨淤泥之中。

    顧千秋當即伸手!

    粘膩膩的淤泥還有水草,讓觸覺失真。

    但顧千秋還是在瞬間摸到了一個人。

    或者說,更像是一具尸體。

    不算僵硬,更加軟,是已經泡爛了的肉,而硬的那一部分,是裸露出來的骨頭。

    俞霓伸手就搶!

    潭底下動起手來,嘩啦啦的石頭和淤泥滿天飛濺,武器也招呼不開,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兩個人帶一個尸體都變成了泥人。

    顧千秋還是第一次見俞霓這般失了體面。

    這些泥土似乎也讓俞霓心情很差,繃著面無表情的臉,將那“尸體”搶來搶去,忽然喝了一聲:“妝兒!動手!”

    只聽頭上風聲一烈,鞭子抽破虛空。

    地方太小不好躲,顧千秋一縮脖子,回身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銀鞭,一用力:“下來!”

    苗妝沒有借力的地方,瞬間被扯了下來。

    不過俞霓已經借著這一秒鐘的機會,將那具尸體搶了回去,顧千秋徹底失了手。

    但他一秒都沒頓,沉著苗妝沒反應過來,一使勁,將她的手腕給拽了下來!

    斷處整整齊齊,沒有血跡,也沒有傷口。

    銀鞭和機關手掌都被顧千秋用靈力震碎。

    下一秒,顧千秋又掐住她的脖頸,拖到自己身前:

    “俞霓,無冤無仇的一具尸體而已,總比不上你的親傳弟子吧?”

    俞霓居然溫婉地笑了:“千秋,你總是覺得人人都如你般善良。”

    顧千秋:“……”

    看來這個說過“你愿意為我去死嗎”的合歡宗宗主,是不會為了小弟子而妥協的。

    顧千秋對苗妝嘆惋道:“你何苦跟他?”

    苗妝低低地說道:“我、我愿意……”

    顧千秋又道:“你和公儀濛是朋友?”

    苗妝說道:“是啊……咳咳,是朋友!

    “那你還傷她致命。”顧千秋不屑地說,隨手一撩苗妝的袖子,“她都和我說……”

    只見苗妝手背上有只熠熠的蝴蝶。

    “……”顧千秋眼神一暗,旋即嘆息。

    俞霓似乎想在此時說什么。

    顧千秋卻一用力!

    只聽“咔吧”一聲,苗妝的頭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歪倒向一邊,徹底氣絕身亡。

    顧千秋輕聲說:“去吧!

    俞霓瞳孔一縮。

    雖然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但是苗妝在最后一秒,沒有反抗,也沒有看仇人,而是看向了俞霓。

    “別想滿上醉,別想蝴蝶,別想那個奇怪的少年!鳖櫱锿现鐘y上前兩步,逼近俞霓,語氣平靜,“別折騰她了。好么?”

    俞霓死死盯著他:“……”

    顧千秋將苗妝橫抱起來,面無表情。

    下一秒,數枝雪的靈力注入苗妝全的筋脈,她承受不住這么磅礴的靈力,瞬間變作了白色的光暈,消散殆盡。

    居然是一點殘骸都沒有留下!

    顧千秋還是平靜冷淡的聲線:“別讓滿上醉來了,你知道的,她不會‘復活’了!

    俞霓還是繃著臉,眼中卻滲出恐懼。

    是的,恐懼,徹徹底底的恐懼。

    當初第一次看見顧千秋時,就刻在了他骨頭上的恐懼。

    就算經歷百年歲月,靈力飛升,甚至看起來已經勢均力敵、東風壓西風,還是恐懼。

    顧千秋垂了一下眼睛,靜默一秒,找到俞霓失神的瞬間,伸手就去搶呼延獻!

    但俞霓手中抓得死死的人,豈是那么容易就能搶走的?

    俞霓瞬間反應過來,猛地用力!

    “不!千秋!沒了他,你就永遠都不會來見我了!——不行!松手!”

    顧千秋真不知道他們在這種執念何處來!

    偏偏一個兩個的還像瘋魔一般!

    “老子不是來見你的!你松手!”

    俞霓死死抓著“尸體”,就是不松手,表情狠厲,手上威脅:“別再過來了!不然我就跟他一起死!”

    顧千秋不管不顧,繼續向前。

    俞霓色厲內荏,像是繃到了最極致的弓弦,在最后一秒,居然真的動了手!

    顧千秋沒想到他真要跟個“尸體”同歸于盡,太懷疑他的腦子里是否全是草料,嘴角不受控制地一抽。

    然就在同歸于盡的瞬息之間。

    “呼……”一道吹風聲響起,在潭壁上撞了幾下,滲出幾分女鬼的哀怨,“別吧!

    是呼延獻!他果然沒死!

    雖然全身都裹在淤泥里,但呼延獻睜眼的瞬間,他眼中開出了一朵最漂亮的荼蘼花。

    俞霓一個不查,看了進去。

    呼延獻從身后,伸手將他一抱:“……”

    下一秒,顧千秋一個箭步上前,猛地伸手抓住了泥人的手腕,厲聲道:“你要干嘛?”

    呼延獻動作一頓,俞霓瞬間掙脫桎梏。

    只見大勢已去,他不再留念,飛身逃命。

    顧千秋追了一步,就扭頭回來,重新抓著呼延獻:“你要干嘛?”

    呼延獻渾身都潰爛了──

    比顧千秋在緣滅樓底見他時更加嚴重,說難聽一些,簡直像是個從墳里剛刨出來的僵尸,青綠的、流膿的,不忍直視。

    呼延獻問:“是不是很丑?”

    顧千秋客觀地說:“……是!

    呼延獻怨:“哎,我都這么可憐了,你也不說些好聽的哄哄我。”

    顧千秋奇怪地說:“第一次見你,你也沒美到哪里去?炱饋戆衫涎郑瑳]時間傷春悲秋了,花蝶教已經打到同悲盟了!咱們現在要去拯救世界!”

    呼延獻這才真的有點愣怔了,不可思議地盯著顧千秋。

    “干嘛?”顧千秋下意識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一手泥,“有什么好看的?你也一樣。快起快起,動不了就我背你,來!”

    說著,顧千秋真就在他面前蹲下了:“快點。百忙之中抽空來救你的,我家里還有事呢!

    這已經夠給面子了,但呼延獻還是沒動。

    顧千秋一扭頭,就見呼延獻拖著那身殘軀又躺回了淤泥里,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安詳得好像躺回了棺材里。

    ──他現在又不嫌棄臟了!

    呼延獻平靜地說:“算了吧,千秋!

    顧千秋頓了兩秒鐘,才意識到他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活了?”

    呼延獻忽然對他笑了一下:“其實我也活夠了。當初那么久執念不散,只是因為不甘心而已。但你沒有食言,你真的帶我出了緣滅樓,千年之后,我有過一天的自由,已經夠多了,我認命!

    顧千秋沉默地看著他。

    呼延獻繼續笑著說:“就這里也挺好的,百十來年都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以后要是想得起來,清明寒食,要有我一祭呀!

    顧千秋還是沉默地看著他。

    呼延獻無聲嘆息,繼而就想閉上眼睛。

    顧千秋卻在此時忽然暴起,上千抓住他的衣領,將人拽了起來,兇狠地一笑:“呼延宗主,你是不是覺得你還挺幽默?”

    呼延獻搭上他如鐵的手臂,有點心虛:“千秋……”

    顧千秋“和顏悅色”地說:“說得很好,但是放你娘的屁。”

    下一秒,霜雪明如流星墜落,半懸空中,顧千秋單手將他拽起來,摁在了劍身上,說道:“呼延宗主還沒逛過同悲盟吧?走,本盟主親自帶你看。”

    靈力一動,霜雪明馱著個泥人飛速掠出潭底,飛上天空。

    這一切只發生在幾秒鐘之內。

    “……”

    呼延獻在狂風中崩潰地喊──

    “太臟了!你先讓我洗個澡!”

    Chapter 180

    “最后一只了。”

    顧千秋抬手將小云雀丟入天際。

    “……也不知道子行如何!

    那只機關云雀離開黃泉,轉瞬即逝,飛往了不二莊的方向。

    從黑暗之中又走出來個人:“我說……”

    已經換了身干凈的衣服,頭發上還滴著水,病弱蒼白的身軀被裹在艷紅色的華服里,又不經意間露出他腕骨森森。

    顧千秋扭頭:“干嘛?”

    呼延獻嘆息:“我說,你能去洗個澡嗎?這淤泥都干成殼了!

    顧千秋上手就往他身上抹,呼延獻想躲,但是身體虛弱,比不過顧盟主的暴政,反抗無效,被搞了個大花臉。

    “別客氣,拿著吧,都是自己人!鳖櫱镄χf,又算了算時辰,“我現在必須回同悲盟,你……你跟我走吧!

    呼延獻面無表情地揩臉:“哦!

    顧千秋將霜雪明抽出來,邀請呼延獻一起御劍,又回頭看了一眼鬼夜長安:“不在黃泉,到底能去哪里?”

    自從凌晨和施禾頤都出事之后,黃泉內的所有鬼修都各奔前程去了。

    這些零散的鬼修不敢惹仙門,只會沖著人間百姓而去,又或者重新出了領頭的,試圖為禍人間、燒殺搶掠。

    也說不定……還和花蝶教暗中媾和。

    一樁棘手的事。

    另一邊,小云雀飛落而下。

    不二莊不愧是做機關的,戰后重建如新。

    就像是在炫技一般,所有亭臺樓閣、軒榭廊坊都用了堪稱鬼斧神工的結構,石臺木雕上的花紋更是登峰造極、空前絕后。

    在三十三轉的水榭回廊之后,云雀落在一素衣女子指尖。

    但那女子沒有看信,直接焚了,又隨手一撫,云雀變作了一枚銅錢,被她收入袖中。

    走過回廊,大廣場白玉鋪就,瑩瑩生光,四角上建了四只巨大的神獸護法,吞火吐水。

    大殿建得更加威嚴肅穆,黑紅色的磚瓦,雕梁畫棟,刻著一條栩栩如生的金龍,幾乎莊重到了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

    廣場上站著許多弟子。

    所有人都穿著純黑色的衣服,低垂著頭,眼睛往下看,莊重的悲意彌散在空中,像是一排排粗糲而整齊的石碑。

    不知何時開始下雨。

    浠瀝瀝的小雨,煙霧也起來了,但沒人撐傘,甚至也沒有人動,依舊是沉默的。

    只有褚師鈺著素白裙,走過這些石碑。

    她的裙擺被水浸潤,拖在地上,留下水痕,再一看,卻見她臉上也有凝結水露,這就不知道是雨是淚了。

    所有人都能聞到蓮花般的水生香。

    一開始,只從褚師鈺的身上傳來,但落了雨后,所有人的身上都冒出了同種的異香。

    香得帶水意,像是一泉冷潭,津津的、涔涔的,表面非常美好,卻讓人沉浸之中后,又覺自己陷入了一場無休止、不能擺脫的噩夢。

    穿過那些石碑,弟子們都會隨著轉身,一直目送著她走進大殿。

    大殿之上雕刻的金龍卻在此時睜眼。

    它盤在廊柱上,蒼老的眼看著褚師鈺,良久卻又發出一聲龍吟,像是古老的嘆息。

    褚師鈺走進了大殿之中。

    她身上還帶雨,順著步子,在地磚上打濕出條蜿蜒的路,一直通往……一片尸群。

    他們早都死透了,身上有青紫色的斑,也流露出變質的臭味,濃郁而不可忽視。

    但詭異的是——

    褚師鈺一靠近,他們就開始說話。

    “莊主、褚莊主……救救我!”

    “莊主,我好痛,我好痛呀。幫幫我,求您幫幫我……”

    “結束這一切吧,我不想這樣了!

    褚師鈺神情并不悲痛,也落不下眼淚,似是一尊精雕細刻的完美玉像,卻從眼中流露出了堪稱凄厲絕望的光。

    白色衣裙墜地,像是盛開的蓮。

    褚師鈺席地而坐,抱起最近的一具尸體,輕柔地喊:“孩子,孩子別怕……”

    像是哄孩子那般,她的神情溫柔得像是一個母親。

    所有的尸體都逐漸安靜下來,密密麻麻地依偎到她身邊。

    若此時從高處往下看,就會發現這詭異的畫面居然呈現出一朵盛放的花的樣子。

    她身上的白裙就是不可替代的花蕊。

    褚師鈺輕柔地幫懷中的尸體整理頭發。

    “孩子,你想活么?”

    “……我想,我想活!

    這話一說,褚師鈺不知是悲是喜。

    “好,好,好。孩子,活下去!

    從她的袖中飛出一枚銅錢,細微的“噠噠噠”聲音連續一響,那尸體陡生異變。

    所有的尸體都圍了上來:“活著!薄盎钪。”“活著!薄盎钪!薄盎钪

    良久,漆黑的大殿門再開了。

    雨勢更大,但依舊沒有人撐傘,石碑們立在原地、靜默地等候。

    從漆黑的門中傳來一陣水香。

    廣場上的所有弟子都開始歡呼。

    無數曾經的師兄弟妹們從大殿中走出來,還是熟悉的臉,就像是一切尚未發生時,他們互相等待著一起去食堂吃飯。

    他們歡欣鼓舞,互相擁抱,淚水橫流。

    褚師鈺站在臺階之上。

    她身后是漆黑神秘的大殿,面前是弟子們的狂歡。水蓮花的味道撲鼻,在雨水的調配之下更加濕潤明顯。

    她也笑了。

    只有柱上的金龍閉上了眼,像個死物。

    弟子們逐漸散去,廣場上歸于沉寂。

    雨更大了,像是天破了個窟窿,嘩啦啦地沖刷著白玉磚,有落差的地方都成了瀑布,在地上形成薄薄的流水。

    廊下,褚師鈺衣服干了,但發梢還潤。

    她抬頭看了一眼金龍,死物,露出個意味不明的微笑,重新走進了大殿。

    漆黑的大殿最深處。

    那里有張床。

    床上躺著個人。

    或者還是說,一具尸體吧。

    只不過這具尸體很新,沒有尸斑腐爛和異味,閉著眼睛,只像是睡著了一般。

    一盞燭火點在床頭,微弱的豆燈飄搖。

    褚師鈺無聲緩步而來,坐在床榻邊,用眼睛仔細地描摹他的五官輪廓,每一個細節。

    “師兄啊……”她嘆息。

    褚師鈺是不常有表情的,笑哭都淺淺,此時卻流露出了豐富的情緒:“師兄啊……”

    她在難過,又有感動,卻還夾雜著喜悅。

    “就像是…像是曾經你對我所做的一樣!

    褚師鈺輕柔地說。

    顏子行的皮膚上透出濕漉漉的水來,凝成細碎的露珠,就像是有雨落,垂打他的睫毛,皮膚也泡得濕軟。

    “重活一次吧!

    另一邊。

    顧千秋將呼延獻,連帶著山下撿的第五程和公儀濛,全都一股腦塞進了白玉京。

    至于磋磨……他辭別了。

    呼延獻穿金帶銀,一點沒有客人的自覺,往顧千秋的床上一歪,懶洋洋地就睡著了。

    顧千秋念在他重傷不治,不跟他計較。

    剩下的兩個小孩倒還有些禮貌,對顧盟主千恩萬謝了。就不知道怎么的,互相有點回避,如何被顧盟主按頭在一起:“我正在用人之際,不準給我搞內部分裂,聽見沒有!”

    兩個小的點頭如搗蒜。

    顧千秋又滿屋子找傷藥寶丹——他曾經很難受傷,這玩意不常備——左右翻也沒找到,只能放棄。

    “先挨一挨,我去洗塵給你們找!

    再一扭頭,兩個小孩窩在他的案幾前,又近又遠地“湊”在一起,睡著了。

    這時,易流從白玉京外進來。

    她沒對多出來的人發表看法,禮貌地垂著眼,說道:“顧盟主,我有一問。”

    顧千秋帶她到悲問亭中:“你問吧。”

    易流單刀直入:“顧盟主,三日前我去見了令狐良劍。我認為,他藏著一個秘密。”

    顧千秋道:“哦?”

    易流繼續道:“這個秘密,是他與嚴之雀站在一邊的原因。你覺得……會是什么?”

    顧千秋在這種事上素來遲鈍,思考了一下,不確定地說:“他們……很相愛?”

    易流:“……”

    易流不可思議地快速瞟了他一眼,決定不繞圈子了,直接說道:“我猜測,您十二年前的死,和令狐良劍脫不了干系。”

    顧千秋:“!”

    雖然師父那邊有所暗示,但顧千秋沒往這方面想——

    明明令狐良劍人品還可以!……的吧?

    易流簡直要對他的“天真”嘆為觀止了。

    易流道:“這只是我的猜測。不過我打算在明日仙盟大會之上,直接動手拿下嚴之雀。顧盟主,你的名聲還好用么?”

    顧千秋道:“老仇不在,不一定好用。但你可以試試!

    居然直接就應允了她的計劃。

    易流有些高興,在瞬間露出了類似于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該有的神色,說道:“我會盡力的!

    顧千秋則道:“說回剛才那個,你是怎么發現的?又為什么有這種猜測?”

    易流把那天上凌宵山見令狐良劍的事都說了一遍,然后道:“他的反應太快了。”

    顧千秋點點頭。

    易流仔細回憶那天的情況:“好像是……是在那句‘我上了驚虹側峰’的那一句之后。為什么?”

    顧千秋忽然心里一抖。

    然就在這時,一個韶光弟子闖了進來,道:“顧盟主,令狐仙尊請您敘話。”

    兩人對視一眼。

    顧千秋輕聲道:“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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