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1
為了不引起令狐良劍的注意,顧千秋還找了殷凝月和秋珂作陪,假裝是孤妍的逄從君有事情要和“顧盟主”相商,一直賴著不走。
顧千秋則又換回姑娘的臉,著天藍色的衣裙綴在人群之后,假裝自己只是個打醬油的。
他倒要看看,令狐良劍是何居心。
等進了議事堂,顧千秋忽然虎軀一震——
只見議事堂中不光有令狐良劍,居然還有……郁陽澤!
他這小徒弟漠不關心地坐在旁邊,面無表情地掃視人群。
然后兩人準確無誤地對視上了。
顧千秋:“!”
郁陽澤:“……”
有一瞬間,顧千秋想落荒而逃,但現在的情況又不能如此,只好欲蓋彌彰地摸摸鼻子。
兀自難受了半晌,姓顧的又忽然意識到:自己此時正頂著一張大姑娘的臉,改了聲線,變了身形,甚至還穿著條裙子。
這還心虛作甚?
于是顧盟主默默挺了挺腰。
他除了眼睛依舊不敢回視,其余一切正常!
郁陽澤:“……”
姓顧的這反應居然全被他都猜中了呢。呵呵。
令狐良劍顯然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來,幾個姑娘鬧哄哄的,特別是秋珂這個自來熟,嘻嘻哈哈的就一點都不嚴肅。
令狐良劍看著“顧千秋”,最終也沒說什么重要的事,幾句敷衍,就讓他回去了。
易流帶著幾個姑娘往外走。
沒想到,都走出去幾百米了,郁陽澤卻追了上來:“這位……師妹。留步。”
顧千秋:“……”
眾人:“……”
秋珂:“……噗。”
易流疑惑,不知這對師徒為何不敢相認,有些狀況外。
倒是秋珂看熱鬧不嫌事大,夸張地“哦豁”一聲,將“顧千秋”給帶走了,臨了,還把殷凝月給順走了。
殷凝月留下一個憂慮的眼神。
顧千秋:“……”
這幾個都是傻.逼。
特別是秋珂!
怎么敢把他一個人留下,獨自面對恐怖如斯的郁陽澤的啊!
冰天雪地的山林之中。
有些尷尬。
顧千秋在考慮,是要繼續硬著頭皮喊他“代盟主大人”,還是認命喊一聲“陽澤”算了。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風風火火地沖了上來,并伴隨著一聲大喊:
“代盟主大人!”
顧千秋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尹旌。
這小傻.逼來這做什么?
尹旌一把抱住郁陽澤的大腿,在雪地上拖行出凄慘的痕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聲淚俱下:“代盟主大人!代盟主夫人真的已經回來了!我親眼看見的!你可不能始亂終棄啊!”
顧千秋:“……”
他總算是知道,為什么這次郁陽澤如此敏銳了。
當初在山底下撞見這小傻.逼的時候,就應該直接殺他滅口的。
郁陽澤一抬腳:“滾!”
尹旌不可思議。
尹旌痛心疾首。
尹旌用看負心漢的眼神審判郁陽澤。
尹旌用看狐貍精的眼神審判顧千秋。
尹旌狂奔而走。
顧千秋:“……”
天地落白,枝頭壓雪有聲。
顧千秋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看向郁陽澤。
只見這個小孩兒站在風雪中,面無表情,神色卻是那種病態的灰白和死寂,就好像是個沾染了風雪的雕塑,眼神沉寂,又重若千斤。
他強撐著一種色厲內荏,脊背拔得挺直,卻整個人要碎了般,被風雪吹走。
顧千秋心里猛地恐慌起來。
但是作為一個專業的退堂鼓選手,在此情景之下,他幾乎沒有做出任何別的反應——
他轉身落荒而逃。
猛地沖回了白玉京,幾個人都沒醒,顧千秋一頭扎進了角落里,然心尖上還是有那種一抽一抽的酸,被輕輕絞起來的疼。
顧千秋悄悄用頭撞了撞墻。
確還是一團亂麻。
等他再有些意識之后,天已經黑了,明月高掛。
顧千秋決定先睡一覺——
啊,萬一、萬一明天起來,郁陽澤就失憶了呢!哈哈哈哈,人生無常,很有可能啊。
不對。
顧千秋一下子坐起來。
剛剛看那小子那鬼樣子,臉色白得像個死人,不會傷還沒好吧?
嘖,就知道他娘的仇老頭子不靠譜,回頭一定報復你徒弟。
唔……
但郁陽澤已經天碑無上,都這么大的人了,肯定懂點事了,應該沒事的。
顧千秋躺回去。
等等!
顧千秋又一股腦坐起來。
會不會是憂心所致?
這世上愛而不得的好多人,被憋瘋了,就很容易變成變態的!
看看他那么多的前男友,不光是前車之鑒,而且怎么看……變成變態的概率,都高得離譜啊!
簡直是人均變態的程度!
唔……不應該。哈哈。
顧千秋躺下。
郁陽澤少年成名,不受挫折,自幼長在驚鴻山上,師慈徒敬,兄友弟恭,怎么看都應該是心理健康的小徒弟一枚呀。
等等!
顧千秋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那小子不會尋死吧?
哈哈……
顧千秋躺回去。
堂堂七尺男兒,怎么會因為此等小事而隨便尋死呢?
必不可能!
下一秒,顧千秋翻身下榻。
他急頭白臉地“咚咚咚”地跑到門邊,剛推門要出,忽然又動作一頓。
不行。
顧千秋的心如擂鼓。
那小心臟都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他害怕。
原地靜了一會兒。
顧千秋的眼皮一抽,忽然瞥見了門關處有一壺酒——誰放的?放在這里簡直居心叵測!
但是……
他娘的!
顧千秋拿起酒壺,“噸噸噸!”
一刻鐘后。
白玉京的大門猛地被打開,顧盟主氣勢洶洶,一路殺進了問心生。
郁陽澤正在榻上打坐,猛一睜眼,就被顧千秋撲了個正著。
兩個人七手八腳地滾在床上。
“!”郁陽澤嚇得神志不清,差點把手邊的俠骨香都拽出來了。
顧千秋伸手,感覺到同悲盟的列祖列宗都在狂錘他的腦袋,但他還是選擇頂著一頭大包說:“……咱們試試?”
“……”郁陽澤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襟,神色慌張,“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
“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我、我只是……酒壯慫人膽!”
顧千秋湊上去,再度伸手,被郁陽澤不厭其煩地擋回來。
“你身上有酒氣!別以為我沒聞到!”
郁陽澤被亂七八糟地壓在床上,滿臉羞紅,耳垂滴血,就像個大姑娘似的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襟,急得音調都變了。
“你喝醉了!”
不過顧千秋占據了主動權,黏黏糊糊的說話也說不清楚:“我沒醉,我沒醉……”
他一邊說,一邊俯下身子,就要去親郁陽澤。
郁陽澤一偏頭,顧千秋親到了他的嘴角,然后磕到了牙。
“……”顧千秋撐起身子,俯視他,醉眼朦朧之中流露出三分不解,“你不是喜歡我嗎?騙我的?”
郁陽澤滿臉羞紅地著急:“沒、沒有!……沒有騙你,我喜歡你。”
顧千秋坐在他身上,更疑惑了:“那你為什么不同意?為什么不讓我親你?為什么捂著衣服?”
郁陽澤悶悶地:“你喝醉了。”
顧千秋坐直,努力思考了一下,又思考了一下,但腦子里像是塞滿了漿糊,什么都思考不出來。
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感覺身下一動,郁陽澤要跑,顧千秋下意識就按住了他的手腕:“別……!”
而至于具體“別”什么,他也不知道。
郁陽澤頓了一下。
顧千秋“呆呆”地看著他。
只見這人眸色瀲滟,三分醉意如浮光躍金,微皺眉頭,欲語還休地透出三分癡纏心事來。
如此景象,就算是個普通人都難以招架,更別說這是郁陽澤朝思暮想了許久的夢中場景。
但除開那些旖旎心思之外,郁陽澤更多的反而是怒意。
這人怎么能把自己灌醉了來撩撥他!?
未免、未免太過輕浮!
郁陽澤余怒難消,生怕行差踏錯,翻身將顧千秋猛一推,就要先走。
顧千秋是不清醒。
他卻是此生都沒有如此清醒過。
若當真一醉方休、憑心而動,天晨日出之后,他還能和顧千秋有關系嗎?某人不躲他到天涯海角才有鬼了!
但顧千秋不依不饒地拉住他。
郁陽澤站在床邊,被從身后攥住手腕,用出了極大的自制力,才沒有回頭去看。
但此時他若回頭,便能看見顧千秋眸中有堅定的光,好似熊熊的火在燒——
姓顧的也是此生最清醒時刻。
“……陽澤。”
顧千秋絲毫不敢松一點力氣。
“陽澤,我沒……”
郁陽澤頓生悲哀,卻怒火滔天,猛地一甩袖子!
若是當真想清楚了,若是當真要與他結為道侶,為何喝酒帶醉!
這叫他如何敢安心接受?!
然他要甩手,顧千秋卻不讓,兩人就這么拉扯了起來。
只聽“啪”的一聲,有什么東西落地而碎,稀里嘩啦的像是瓷器。
郁陽澤猛地回頭,瞳孔一縮:
“別撿!”
顧千秋一抬頭。來不及了。
只見一朵瑩瑩之花帶著皎潔的月光之色,落下微微顫影,已經消散在了顧千秋的指尖。
姓顧的還在走神:“這是……月影花?”
面前一個巨大的博古架,屬于問心生內最繁雜的裝飾了。
但架上除了一排排整整齊齊的月影花,其余什么寶貝都沒有。
顧千秋記得,這是每年郁陽澤生辰時,自己送他的禮物。
郁陽澤很喜歡。
姓顧的還有點心虛:“……別、別難過,回頭我賠給你,賠多少都行,別生氣啊。”
郁陽澤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顧千秋還在念叨:“真的,我說話算話。月影花而已,北海有得是……唔…好熱,我可能真的有點喝多了,但小陽澤,你信我,我很清醒的!”
清醒得都開始說夢話了!
郁陽澤顫抖地扶住顧千秋,卡住手腕,就要往他體內傳內力。
但徒弟哪里是師父的對手?
顧千秋不愿意,數枝雪就霸道的將所有入侵的內力都絞殺干凈了,連點渣子都沒剩。
反而,顧千秋還一伸手,把郁陽澤的手腕給抓住了。
這次抓得死死的。
“……”郁陽澤更加絕望了,啞著聲音問道,“師父,你有感覺哪里不對嗎?”
顧千秋想也沒想,答了:“熱!”
郁陽澤已經絕望到最頂峰,變得宛如音容猶在的超脫了,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驚悚的話:“師父,那是春.藥。”
顧千秋:“……啊?”
顧千秋被一句話嚇清醒了,回頭看著一屋子的月影花,它們繁盛生長,每一朵紫色的花瓣都在月色下閃著妖異的光。
顧千秋:“……啊!”
這種東西怎么可以隨便就擺在外面!讓人看到了、不小心碰到了怎么辦?!
哎呀,你個濃眉大眼的,我還以為你是個正經人,你你你,年紀輕輕的你……
不對,花好像是我送的。
顧千秋徹底失去靈魂,表情呆滯,動作僵硬。
所以、所以……
所以過去的幾十年里,小徒弟的每個生辰都會收到他的催.情.藥。
這跟邀請他上床有什么區別?
顧千秋忽然感覺人生無望。
一頭撞死算了。
大概是因為真的喝多了,想到這里,顧千秋絕望地一扭頭,就真的去撞柱子了!
郁陽澤一把拽住他:“做什么?”
顧千秋軟手軟腳的,沒一點力氣,準確無誤地掉進郁陽澤懷里,痛苦地說:“尋死。”
郁陽澤:“……倒也不必。”
郁陽澤把顧千秋按回床上,心平氣和地說:“師父,數枝雪可滌蕩濁氣,你試著從神闕穴調動一下,游走周身……”
顧千秋一把年紀,今晚也是豁出去了,酒壯慫人膽,老臉不要地裝可憐:“不要。”
郁陽澤:“……你喝醉了。”
顧千秋用被子蓋住大半張臉,卻偷偷伸出一只手,抓住郁陽澤的手腕,露出一雙眼睛,更可憐地說:“你要走么?”
那郁陽澤哪兒見過這個場面?
你就拿這個考驗徒弟?!
大概只堅持了三秒鐘,郁陽澤感覺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在跟自己作對,特別是眼前月影花色如異。
顧千秋察覺到他僵硬,起身從后面抱住郁陽澤的腰,輕輕貼在他后背上說:“別拒絕我了,小陽澤,你再拒絕我,我就真的…真的沒有勇氣了……”
郁陽澤僵硬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心緒起伏如波濤,憤怒已經全部消散,剩下的就只有苦澀了。
他拒絕不了。
郁陽澤深知自己就是這般貨色了,再下流、再低賤、再趁人之危,就如此吧,就算明日太陽初升之后,顧千秋一劍將他刺死,也就如此吧!
孤注一擲之后,郁陽澤從博古架上又摸了一朵月影花。
“師父,不要怪我。”
花味,酒味,異香撲鼻,浮動在空氣中能叫人長醉不醒。月光,星光,抖落在顧千秋瀲滟如水的眼睛里。
顧千秋坐在床邊,郁陽澤就跪坐在他的床前,月影花已經流遍了血管,他仰著頭,虔誠地去靠近、靠近,就像是曾經無數次站在驚虹山底仰望那道身影,高懸在天邊,天下人可望而不可即。
但顧千秋微微低下頭來,距離便在瞬間清零,即刻唇齒相交。
酒香更明顯了,是醉意。
這個吻虔誠而崇敬,跟上次的激烈和決絕都不一樣。
夙愿清償,纏綿之中的酸澀也變成星星點點的甜意,酸甜相交,直讓人想落下淚來。
顧千秋伸手,替他擦掉眼淚,迷迷糊糊地說:“嗯……不怪你。”
這個吻很長、很長,少年時期所有的酸澀歲月都被融在其中。
郁陽澤仰著頭,涌出的眼淚都被擦去,他的神明親吻他,月光搖曳,他居然真的靠近了。
郁陽澤緩緩向上。
烏黑發梢被他纏繞在指尖,像是一圈黑玉戒指,湊近,有股月色的味道,難形容,那種凝露、草木、花香、酒味……都醉人。
鼻息相聞,欲望融化在彼此相貼的肌膚上,月光下輕輕顫、汗涔涔,火焰焚過全身,燒透歡愉的底色,緋似紅玉,起伏如剔透琉璃。
顧千秋的腦子遲鈍了。
在喘息的間隙問:
“……你愛我么?”
“我愛你。”
“……你愛我么?”
“我愛你。”
“……你愛我么?”
“我愛你。”
這種沒營養的重復對話,不時就要發生一次,一次又一次。
顧千秋眼神渙散、凝聚,又渙散、又凝聚,每每有了一些理智,他就要問:“你愛我么?”
不過,他每次都會得到郁陽澤肯定的答案:“我愛你。”
數百次,明確的答案。
顧千秋不是滿意了。
他睡著了。
郁陽澤把他抱在懷中。
月色從窗欞中照進來,顧千秋側臉如明玉透著淡粉,還有沒干的汗涔涔,更像是如露的暖玉。
可他眉頭輕輕蹙著,睡也不安穩,被郁陽澤吻開,又貼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愛你,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
一遍又一遍。
顧千秋這才終于安穩些。
月色照襟,暖玉生煙,郁陽澤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
讓所有的苦澀、心酸、畏懼都她娘的見鬼去吧。早該如此的。
明日太陽照常升起之后,如他還有命在——
顧千秋若要田野鄉老,他就松花煮酒,春水煎茶。
顧千秋若要成神,他就要做他座下最兇猛的龍雀,替他殺遍天下異心人!
Chapter 182
云海茫茫,天光熹微。
一點陽光順著窗欞縫隙透進來,落在顧千秋的眼皮上,一點點溫度,他醒了。
他這邊微微一動,郁陽澤就醒了,但卻沒敢動,悄悄等待著顧千秋會作何反應。
——他的“生死”就在這一念之間。
誰料,姓顧的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一翻身,重新抱住了郁陽澤,趴在他胸口。
不光如此,他還賤嗖嗖地說:“裝什么?你這心跳跟打雷一樣。”
郁陽澤:“……”
郁陽澤渾身僵硬,任由顧千秋抱著,沒敢動,小聲地問:“師父,我們……”
顧千秋故意逗他:“我們怎么?”
郁陽澤:“……我們這樣,算什么?”
顧千秋:“算什么?算了吧。”
郁陽澤:“!!!”
沒想到這小孩兒不禁逗,聞言猛地起身,一把拽出俠骨香,寒光冷冽。
顧千秋立刻一骨碌追起來,跪在床上,掐住他的手腕:“你要干嘛?”
郁陽澤絕決道:“尋死。”
顧千秋一把擰掉俠骨香,把人拖回來,笑著就去親他:“那倒也不必。”
郁陽澤像是在醉酒,迷迷糊糊了一會兒,被姓顧的抱著啃了好幾口,才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這就是顧千秋的答案了。
像有一把火燒,將身體里的每一滴血液全都灼得沸騰,心如擂鼓,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般,多年不可清償的夙愿將成,春風得意。
顧千秋把人按倒在床,像個大貓似的騎在他身上,笑瞇瞇地湊近去問: “喜歡我么?”
身后窗欞透雪,陽光灑在顧千秋的發梢,綢緞一樣的質感,又照在他的脊背上,感覺溫暖而流暢,肌膚像是會發光。
而更加明晰的,是顧千秋鎖骨上和脖頸上的紅色痕跡,一點一點,像是在雪地里盛開的梅花。
空氣中還彌留著月影花的異香,曖昧的紅痕昭示著昨晚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幻夢。
偏偏顧千秋還不害羞,伸懶腰,毫不避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喜歡么?”
郁陽澤伸手去抱他的腰:“愛你。”
姓顧的身材好,這一摟,郁陽澤就摸到了那件隨便搭著的白色外袍下的腰,但他沒縮手,反而很曖昧地蹭了一下。
顧千秋笑意更深了。
他一邊隨手將郁陽澤的發帶拽下來,繞在手指間玩,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誰愛我?”
郁陽澤鄭重地說:“我愛你。”
自己的發帶不知道丟哪里去了,顧千秋順手用這條松松捆了頭發,又打了個哈欠:
“真的假的?我可……”
話說一半,郁陽澤忽然用力,顧千秋被調轉過來按在床上,輕輕地“哎喲”了一聲。
本來就寬松的外袍逶迤落下,顧千秋笑著去推他:“做什么?做什么?欺師滅祖么?”
郁陽澤卻已經看透了本質——
他的師父看起來無畏無敵,舉世無雙,逢春一劍既出,天下無人不低頭。
但實際上,這么多年來他真心錯付,嘴上說著不在乎,但其實最怕的就是虛情和假意。
昨夜他一次又一次的確認,正因如此。
“真的。”郁陽澤雙手撐在顧千秋頭側,目光灼灼,“比真金還真。”
顧千秋但笑不語。
這么近的距離,能看見顧千秋的眉眼都帶旖旎的著笑意,不知道信了這話沒有。
但郁陽澤知道這不是一日之間可以消弭的,他的真心要有歲月來磨。
“……師父。”這般溫香軟玉,郁陽澤喉嚨一緊,忽然脫口而出,“我想親你。”
顧千秋仰躺在床上,勝券在握般看著郁陽澤,伸手搭住他的脖子,笑意更深:
“這有什么好問的?親唄,還怕我把你清理門戶了不成?”
郁陽澤得了師命,即刻低頭。
這一次,沒有醉酒,沒有瘋狂,孤注一擲和神志不清都不復存在,還有顧千秋的肯定,他帶笑的嘴角和含光的眼睛,映著雪景。
郁陽澤的手伸上來,擠入顧千秋的掌心,十指相扣,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
他不會親吻,情感卻足夠赤誠,黏黏乎乎的湊上來,像是個嘗到了甜頭的小動物,一直在著急地尋求曾得到過的歡愉。
努力半晌,卻怎么都不得要領。
顧千秋摟住他的脖子往下用力,掌握主導權,撬開牙關,唇齒相交,又在喘息的間隙中笑瞇瞇地調侃他:
“怎么回事啊?小徒兒。”
郁陽澤皺著眉,有些局促和害羞,卻又在此時福至心靈地擺出了一副可憐的樣子:“師父教我。”
顧千秋:“!”
顧千秋哭笑不得,一擰他的手臂,埋怨似的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吃這一套?”
郁陽澤笑著重新湊上去。
室內的異香還沒散去,顧千秋被他親得上氣不接下氣:“等、等等……”
顧千秋伸手按住自己腰上游走的手,有些哭笑不得:“大白天的。”
郁陽澤剛剛情難自抑,手都伸下去了,卻被顧千秋這一句搞了個大紅臉,一骨碌坐起來,有些手足無措:“我……”
顧千秋跟著坐起來,狡黠地一笑,剛一伸手要去拉人。
就在這時,聽見問心生的門被“哐哐哐”地砸了三聲。
呼延獻的聲音傳來:“我進來了哦!”
下一秒,這呼延宗主真就推門而入。
郁陽澤一身素衣,擋在床前,面容不善,而且是真的火往上撞,一伸手就把俠骨香給拽出來了,寒光閃閃,殺氣逼人。
呼延獻瞥他一眼,并不畏懼,還說:“小公子,不謝謝我昨天那壺酒嗎?”
郁陽澤還是面無表情。
門外魚貫進來了好幾個人,秋珂、殷凝月、公儀濛、第五程、易流等人赫然在列。
全都目瞪口呆。
郁陽澤的臉紅得如滴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拽著寶劍,就想著往床前站。
徒勞地嘗試擋住顧千秋。
誰料顧千秋打著哈欠,披上外衣,伸手把他往側邊一扒,懶洋洋地一抬眼皮:“干什么?大早上的驚人春夢。”
眾人:“!!!”
郁陽澤渾身一顫,有些震驚:“師父……你承認了?”
顧千秋也有些震驚:“什么?你不打算承認?!”
室內一片寂靜。
公儀濛和第五程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見了不可思議——但又瞬間想到了現在互相的關系,紅撲撲的臉就默契地轉走了。
殷凝月不可思議,捂著嘴。
秋珂偷偷摸摸給郁陽澤豎了個大拇指。
易流:“……”
易流閉上了眼睛。
只有呼延獻抄著手道:“顧盟主大人,你要不看看時辰?”
顧盟主思考了一下。
顧盟主一骨碌坐起來。
顧盟主嚴肅地說:“出門等我。”
眾人聽話到門口去了。
郁陽澤看著顧千秋,感動得無以復加,簡直露出了一雙濕漉漉的狗狗眼:“師父……”
顧千秋正在滿地撿衣服穿,慌慌張張,連頭都沒抬:“在呢在呢。”
郁陽澤沒得到反應,可憐巴巴地湊上去,此時除了想把顧千秋抓在懷里揉搓親吻,摟摟抱抱,什么都不想干。
但姓顧的穿上衣服就不認人了,一把扎緊宮絳,把霜雪明往腰間一掛,抬頭:“嗯?”
兩人對視瞬間,顧千秋道:“你怎么還沒穿好衣服?今天有事,速走,速走。”
郁陽澤哀怨地看他一眼。
顧千秋把人拽過來,在他唇上輕輕碰了碰,哄他:“聽話。”
郁陽澤瞬間聽話。
門外。
一行人整整齊齊,站在廊下觀雪。
日光照在雪上,像是鋪在地上的一層透明的金色錦緞,風也漸平,和暖的光。
眾人無言。
最后,居然是易流第一個開口:
“原來……是這樣啊。”
難怪乎郁陽澤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還以為是自己本事不到家呢,原來是有奸情在啊,枕邊人不好裝,易流跟自己和解了。
殷凝月看著雪,說:“我沒想到。”
秋珂看著雪,說:“我想到了。”
公儀濛看著雪,說:“真是讓人意外。”
第五程看著雪,說:“……嗯。”
呼延獻回頭,看著問心生的大門,說:“能不能搞快點?”
門開了。
顧盟主人模人樣、威風凜凜地出來。
手持寶劍,身著白衣,腰系宮絳,只有頭上的紅色發帶有些格格不入,卻無傷大雅。
呼延獻匪夷所思:“你不是換了張臉么?”
顧千秋如夢方醒:“對哦!”
顧盟主一扭頭,又重新沖回屋內。
剩下個郁陽澤跟眾人面面相覷。
眾人:“……”
郁陽澤:“……”
秋珂上來握住郁陽澤的手,上下晃了兩晃,擠眉弄眼一番后,安心地點點頭。
她這一動作不要緊,剩下的人不得要領。
特別是公儀濛,還以為這是同悲盟的神奇儀式,于是也一個箭步上前,握住了郁陽澤的手,上下一晃,點點頭。
第五程覺得哪里不對,被公儀濛用胳膊肘一戳,于是也只好上前,握住了郁陽澤的手。
殷凝月:“……”
呼延獻好笑得直搖頭。
這時門又開了,從中走出個漂亮姑娘,神色肅殺,眉眼帶煞,一開口命令道:“走!”
Chapter 183
悲問亭中。
眾人落座,唯有顧千秋站著。
幾個小孩都非常聽話,乖巧可愛地瞪著大眼睛看他,雙手放在膝蓋上,排排坐。
只有秋珂默默往他衣襟下的紅痕多瞟了兩眼,但也沒敢直接開口。還算配合。
顧盟主深吸一口氣。
顧盟主扶額。
他簡直不敢相信。
自己努力奮斗、混了幾百年,到頭來,手下居然是這么一群:
“老,弱,病,殘,孕。”
呼延獻雙手環胸:“說我老?”
顧千秋:“是的,老妖怪。”
第五程弱弱地:“我、我是‘弱’嗎?”
顧千秋:“秋珂是。她是弱智。”
秋珂一挑眉毛:“嘿!”
殷凝月偏頭低低咳嗽幾聲,含笑:“那我把‘病’領走吧。”
公儀濛晃晃自己的膝蓋:“看來我是‘殘’了。不過我覺得我的手藝還挺好的啊,顧盟主,您怎么看出來的?”
顧千秋深深嘆息一聲。
呼延獻指出重點:“還有個‘孕’呢?”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郁陽澤。
郁陽澤“騰”的一下臉紅了,目光慌張。
眾人發出頓悟的聲音:“噢!”
原本以為你是那個。
沒想到你居然是那個!
郁陽澤指尖微微一抽,差點就下意識摸向自己的小腹,好懸是忍住了。
顧千秋把郁陽澤拽到自己身后,板著臉沒好氣地說:“看什么?看什么?他臉皮薄,少看他,看我!”
眾人把目光轉回來。
顧千秋說:“好了,諸位,我也是只能靠你們了,快聊聊這次的仙盟大會。有序發言,從你開始。”
秋珂:“啊?我?”
顧千秋:“沒錯就是你。”
不過秋珂在正事上還真不含糊,想了一下,說道:“仙盟大會召開的理由,當然是因為花蝶教和作亂的黃泉鬼眾。你們可能知道得少一些,但孤妍散在四海的弟子們有傳回來消息,凌晨和施禾頤死后,鬼修盡數涌入人間,大多已經歸順了花蝶教。”
殷凝月接道:“黃泉鬼眾本就數量眾多,此時又沒了約束,與花蝶教歸為一處,恐怕需要小心應付。”
公儀濛補充:“還有那一男一女,滿上醉什么的,我看他們才是最詭異的。”
第五程想了想,也開口:“花蝶教到底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它們不會死?”
此問一出,眾人真的沉默了。
顧千秋沉吟了一下,說道:“血海。”
幾個人都把目光轉過來,各有各的凝重。
血海。
那真是修真界眾人從小聽到大的鬼故事,一切污穢的起源,“能止小兒夜啼”的程度。
顧千秋繼續道:“血海托生的怪物。但詳細的我先不跟你們解釋,現在的問題是,攘外必先安內,我得想個辦法把嚴之雀弄死。”
秋珂腦子一轉:“造反!”
顧千秋:“嗯?”
秋珂豎起大拇指:“前世,你被八個前男友騙身騙心丟掉盟主位慘死驚虹山巔,現在重活一世,你要拿回屬于你的一切!”
顧千秋:“……”
都不需要顧盟主下命令了,他身后的郁陽澤“唰”的一聲抽出俠骨香,提劍就剁。
秋珂“哎呀”一聲,飛身掠出悲問亭。
郁陽澤出劍不留情,秋珂也“唰”的一聲抽出殺生,兩人就這么伸上手了,一時間風雪如卷,金屬碰撞聲不絕于耳。
但亭下的幾個人一個都沒回頭。
呼延獻接住被劍氣甩進來的一朵雪花,迅速就融了,漫不經心地說:“殺他很容易啊。”
顧千秋嘆道:“我知道,姓嚴的疏于修煉,打他跟打狗沒區別。但易流說,他和令狐良劍之間有個見不得人又堅不可摧的秘密,而我懷疑這個‘秘密’,參與的人不少。”
公儀濛:“啊?”
第五程:“……唔?”
易流一直站在人群的邊緣,幾乎是要站到悲問亭之外了,雪落在她肩頭,堆成一小簇。
她置身事外,第一次開了口:“是。”
呼延獻到底是老妖精,比這群孩子的心思要深沉得多,幾乎立刻就反應了過來:“是爭權啊。”
殷凝月皺著眉:“同悲盟內么?”
她的震驚不似作假。
大概只因為從到了同悲盟后,一直認為這時天下修真者最憧憬所在,跟傳說中的神殿也沒什么區別了,沒想到會猛然聽到這些。
若連同悲盟都四分五裂,天下如何歸心?
殷凝月有些遲疑:“……也包括孤妍么?”
這時,郁陽澤一邊收劍,一邊重新走回悲問亭中,冷然道:“移山、斷海、繁陰、光陰、洗塵、韶光、本真、不殊、極目、虛運、孤妍、問源。除了同悲,都有嫌疑。”
“喂?怎么忽然不打了?”秋珂不滿地追在后面,把殺生也歸鞘,跟著走進來,“照這么說,還有什么好查的?把整個同悲盟都拆了了事。”
郁陽澤回頭冷笑:“同悲盟本就是我師父一手建起來的,拆了又如何?”
秋珂一想,還真他娘的有道理。
這時,公儀濛忽然說:“不對啊。為什么在我聽的故事里,顧盟主是殉道身亡?于天道獻祭這種事,難道還能被陷害么?”
這也是顧千秋想不明白的一點。
他曾經,處理事情的手段大多很直接——用劍。
反正顧盟主的劍天下第一快,查明真相,直接一劍平之,根本犯不上勾心斗角。
所以當初他在驚虹山巔自刎,是真的自刎。
沒人逼他,沒人害他,都是他自愿的。
只是除了易流,還有仲長承運也如此說了,顧千秋不得不信。
顧千秋頭疼,說道:“又扯遠了,說現在!”
呼延獻道:“你現在無非就是怕嚴之雀十年之間網羅了許多人,怕‘顧千秋’這個名字不好用了,但這不是問題,五大仙門不認你,也不會認嚴之雀的。對了,你那個好朋友呢?有他站隊,事情會簡單很多。”
顧千秋道:“他有事。算了,說不明白,我們還是見機行事吧。”
商量了個沒頭沒尾,顧千秋已經認命了,帶著眾人趕奔驚虹山大殿。
同悲盟大概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山上山下全都是人,每一條山路上遍布修真者,而且這些人還若有若無地偷偷靠近驚虹山。
若不是“顧盟主”已經復活了,估計他們會嗷嗷叫地往上沖。
顧千秋被擠了個風雨不透,面沉如水。
幾人早都分散開了,各自找尋機會、見機行事。
郁陽澤跟著易流走了,呼延獻太過顯眼,換了張大眾臉,混在人群中,不見蹤跡。
顧千秋則跟著秋珂和殷凝月,假裝自己是個含蓄的啞巴,悶悶趕往現場。
打眼一看,天底下所有仙門幾乎都派了人來,各式各樣,散修也有不少,烏泱泱的。
“不知道嚴之雀到底要做什么。”秋珂挑眉開口,“他總不能是真的想拯救世界。”
殷凝月思索道:“說不定,他只是不想權柄被滿上醉搶走。”
顧千秋一翻白眼:“你是信他鐵骨錚錚,還是信我是顧盟主復活?哼,說不定一會兒動起手來,一撩他的袖子,就在他手背上看見個蝴蝶。”
秋珂和殷凝月一思考:
很有可能!
時辰降至,人群涌向了同悲盟大殿。
顧千秋綴在孤妍的隊伍末尾。
偷偷把同悲盟十三分支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都是他的故交。
有些年紀差不多,有些則是忘年好友。
但是不出意外的,全是顧千秋曾經的交心人,他當然是報以赤忱的敬意,才會將這些人邀請入了同悲盟,共管天下大事。
只是沒想到……
顧千秋微微閉上眼睛。
當初他想把只有同悲一脈單傳的同悲盟,變成現在各派雜糅的天下第一盟,仲長承運反對過,只是他沒聽。
而至于現在權利紛爭不斷,嚴之雀這種人獨掌大權。
或許,師父說的,當真是對的。
顧千秋心中嘆惋只幾個呼吸,就瞬間冷了下來。
花蝶教事大。
嚴之雀一開始沒出現,等到了禮過三巡,宴至高潮,他才在廣場上最中心的蓮花臺上現身。
又是一身青綠色的素衣長衫,腰間宮絳垂玉,頭頂別青蛇冠。
蓮花臺外白鶴飛翔,云霧繚繞,伴撞玉聲,“叮叮咚咚”的好似流水蕩漾,陽光灑在他身上,半張臉被照成剔透的暖玉,未語先笑,真好似神明降世。
所有門派的仙修起身行禮:“嚴盟主。”
這些仙人成千上萬,密密麻麻,圍聚在圓形的廣場四周,行禮的動作整齊劃一,匯集之后,看起來跟群螞蟻差不多。
顧千秋一邊跟著躬身,一邊心想:
老子當年都沒這么拽過。
嚴之雀含著菩薩一般的笑意,公平地環視一圈,道:“諸位不必多禮,請起,請起。”
顧千秋四下看了一圈,大概確定自己人的位置。
就看見許多仙修雖然衣著正式,妝扮得體,但神色中帶著掩蓋不住的灰敗和急切。
應當是門派中已經和花蝶教結下了梁子。
但轉念又一想,從浮月城見微知著,花蝶教勢力遍布人間,黃泉又有鬼修作亂,鏟除異端、天下太平的愿望已然迫在眉間。
這些人齊聚于此,就是等著嚴之雀的一聲令下。
CChapter 184
“諸君所想,我已經明晰了。”
嚴之雀含著笑意開口,眼中卻綻出微光。
“如今花蝶教勢重,黃泉鬼眾作亂,不少仙友門派遭難,甚至死傷宗親、痛失門人。這些,我都知道了。”
顧千秋從桌上摸了個橘子,剝開。
嚴之雀的臉沉下來:“現在修真界劫難在即,同悲盟不會坐視不管。仙盟盟主定天下印在此,諸君當齊心協力、共破花蝶教!”
說著,嚴之雀就把定天下給摸出來了。
這只有三寸方正的小璽懸于半空,逐漸升高,高懸在所有人的頭頂,祥瑞的白光閃爍。
顧千秋諷刺地提起嘴角:不會用啊。
但是其他人可擦覺不出那么多,聽見嚴之雀這一席話,心里總算是有底了。
紛紛山呼嚴盟主高義,震天徹地。
姓嚴的大概很享受這種情景,含著微笑,四下環視一圈。
不知怎么,忽然和顧千秋對上了眼。
顧千秋剛將一瓣橘子塞進嘴里,默默咽下去,又站起來跟著喊了兩聲,嚴之雀的目光這才轉走。
“……”殷凝月重新拉他坐下。
秋珂深沉評道:“非同凡響的傻/逼。”
“……”顧千秋同意地點點頭。
人群熱情如浪,但山呼沒多久,忽然從蓮花臺外的白云之中走出來個人。
這人穩邁步、緩身形,周身帶著隨性閑散的氣度。頭上白玉冠,身著雪青輕鍛,衣襟和袖口上用碎銀線繡著云裹蘭花。腰間掛了把寶劍,白玉為鞘,劍氣橫流。
正是前仙盟盟主,“顧千秋”是也。
郁陽澤站在他身后兩步距離,立如松柏,眉眼帶煞,手就放在俠骨香的劍柄上,殺意絲絲縷縷地流出來,像纏綿的線。
嚴之雀眼睛一瞇,輕聲喊道:“千秋。”
易流早將此情景在心中想過幾遍。
——在確定令狐良劍與嚴之雀不可分化之后,易流就想當眾將權柄拿回來。
且全看顧盟主的名號,管不管用了。
修真界眾人猛地看見顧千秋出現,紛紛愣住,猛地站起、探身仔細去看——
畢竟有仙門百家,他們大多數人并沒有出現在不二莊和滄海書院大戰的現場。
就算之前多多少少有些耳聞,卻都不如現在,親眼所見而帶來的沖擊力。
當真是……“顧千秋”么?
易流并沒有看眾人,而是看向嚴之雀。
郁陽澤上前一步,“唰”的一聲,拽出腰間俠骨香,劍鋒直指嚴之雀。
蓮花臺周邊的白鶴被劍意嚇得慘叫一聲,紛紛遠離,周圍的云霧被攪亂,打破了美感。
滿座嘩然。
嚴之雀笑意未變,不動如山:“郁陽澤,你這是何意?”
郁陽澤并不答話,舉劍就刺!
但隨即,他就被“顧千秋”抬手止住。
所有人屏息以待事情的發展。
嚴之雀眼神一冷,似乎意識到了他要做什么,在無人看見的角落,無聲問道:“你怎么說服郁陽澤相信你的?”
“顧千秋”挑眉,也無聲地反問:“說服?不用啊,因為那一日我跟令狐師兄說的都是真的。”
嚴之雀表情更冷,冒出了些許殺氣:“令狐良劍?你和他說了什么?”
易流心中冷笑。
令狐良劍果然沒和嚴之雀說。
“顧千秋”帶著成竹在胸的笑意,緩緩說道:“你不信我,沒關系,令狐師兄信了就行。你說,他會選你,還是會選顧千秋?”
說著,“顧千秋”又看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重新耳語:“你說,花蝶教當道,亂世已起,他們是會選你,還是會選天碑第一的,顧千秋?”
易流攻心為上,看見嚴之雀身體微微一僵,直起身體。
她一伸手,把定天下印拽下來了,不等嚴之雀反應,直接說道:
“諸君,往事休提。從今以后,由我顧某人帶領諸位,平息花蝶教、定天下太平。”
定天下盟主印在她手中熠熠生輝,因為數枝雪的存在,而流出類似于光暈的白霧氣流,祥瑞異常。
霎時間,靈力四溢。
曾經見過數枝雪的仙修,此時無不感慨,或直接生出敬畏之心。特別是被顧某人錘過的人。
而沒見過數枝雪的仙修,此時第一次見這種又殺伐又生機的靈力涌動,無不贊嘆非常。
只見萬里風雪驟然停飛,山巔上的雪都消散,露出雪色底下的松綠本色,蒼茫林海,煥發生機。
仙修們面面相覷。
“顧千秋”的名字當然好用,十年時間而已,就算現在天碑無上榜的人人到場,又有誰敢和他叫板?
只是……
嚴之雀靜靜地看著易流,一語不發,但是并不慌張。
不過多時,在人群的竊竊私語聲還沒徹底喧嘩起來之時,令狐良劍到了。
修真界到底是憑實力說話的地方。
“明霞照劍霜”帶著那把明霞劍出場,也沒人敢說話了,都看著他。
令狐良劍看了看嚴之雀,又看了看易流,從眉宇間露出三分疲倦來,道:“就到此為止吧。”
易流:“……”
嚴之雀卻一把抓住令狐良劍的袖子,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皺眉:“你什么意思?”
令狐良劍說:“我累了。”
易流斟酌了兩秒,忽然向外一邁步,朗聲說道:“諸君,當年驚虹山巔之事,我已經查明了。”
不說所有人吧,在場的大概十之二三的人,聞聽此言,都心里猛然一抖,差點把手里的酒杯、寶物啥的抖掉到地上。
令狐良劍和嚴之雀猛地扭頭。
表情幾乎控制不住。兩人都是如出一轍的驚恐。
嚴之雀似乎想上前阻攔,被郁陽澤一把抽出俠骨香攔住。
易流繼續高聲道:“諸位曾經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具體說的是誰,誰心里明白。只不過現在花蝶教大敵當前,我不愿問罪,只請諸君同我一起平定天下,事成之后,所有罪過,既往不咎!”
這話擲地有聲。現場死寂。
而真正的顧千秋趁機悄悄觀察了一下所有人的反應,了然于胸。
易流這姑娘,反應快得出奇,直接把所有見不得光的事情翻出來講——雖然她本人也是一知半解——但確實是把嚴之雀和令狐良劍都打得措手不及。
死寂之后,眾仙修嘩然。
為了開這個仙盟大會,嚴之雀可算是下了大力氣,幾乎所有有些名氣的、大大小小的仙門都派人來了,說是齊聚也不為過。
沒想到,到現場吃了個這么大的瓜,還是顧盟主的死因!
且不知道顧盟主是如何天道之下、死里逃生的,畢竟這人是顧千秋,離譜一點也很正常。
最重要的是,這是有人陷害!
堂堂仙盟盟主都有人陷害了,這還了得?
能走上這條路的,多少都有點腦子,一想當初驚虹山上的情景、一想這十二年間誰得了利,變紛紛把或明顯或隱蔽的目光看向了嚴之雀。
據傳說,顧盟主死后,仙盟盟主之位是傳給了令狐良劍代管。
后來不知為何,變成了嚴盟主。
嚴之雀額間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了,又狠狠看了一眼令狐良劍。
意思是:你要選他?
令狐良劍:……?
這時,人群中,秋珂偷偷用胳膊杵了杵顧千秋:“顧盟主,當初真有隱情么?”
顧千秋還在偷偷剝橘子吃,見她動作,很明顯的把身體都扭過來了一些。
想了想,又縮到了殷凝月的另外一邊去:“做什么動手動腳的?我跟你很熟嗎?”
秋珂也扒著殷凝月,探頭過來一挑眉:“生死之交啊,顧盟主,你現在除了信任我,還能信任誰?就算您是橫絕當世的大俠,有時候也不得不信命啊。”
顧千秋高貴冷艷地表示:“我不是信你,我是信小凝月。”
殷凝月驟然被偶像點了名,微微坐直,神色堅定。見秋珂還要繼續說,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塞過去:“喝水!”
秋珂本來是還要嘴賤的,但看見這個茶杯,頓了一下,老老實實接過來嘬了。
不過嘬,她還真沒繼續張嘴了!
殷凝月還有些奇怪,她今天怎么那么好說話,一低頭,發現自己面前的茶杯沒了。
……她剛剛用過的茶杯。
好在顧千秋沒發現這個,把手里的橘子吃完了,垃圾果皮一推,就要起身。
接下來的情況,他已經可以猜到了——
只要是個還想在修真界里混下去的正常人,此時都一定會表達對“顧千秋”的支持。
否則容易被叩上不仁不義、不以大局為重的帽子。
而易流這番話說得好,卻不夠好。
她今天雖然對那些“惡人”作出了既往不咎的承諾,但惡人之所以被稱為惡人,就代表他們不可能因為被感動,而選擇當一個好人。
就算當初害他之事,真是一步行差踏錯、一時鬼迷心竅。
那現在,他們看到“顧千秋”非得沒死,反而驚魂回世,難道會慶幸嗎?
不,是恐懼。
是更加的恐懼。
而這種恐懼會滋生更多的惡意。
不過,顧千秋并不畏懼這些惡意。
坐在那個位置上,他見太多了。
就在這時,顧千秋忽然眼神一凝,往腰間一摸,同時大喝道:“——小心!”
Chapter 185
“小心——!”
瞬息之間,變故陡生。
蓮花臺附近的云霧輕微地翻涌起來,一只蝴蝶翩翩飛下來,輕得像是羽翼飄落。
只聽四周一連串的“唰”、“唰”聲,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寶物法器什么的紛紛亮相,寒光閃閃。
所有人都如臨大敵地盯著臺中。
那只蝴蝶緩緩飛、慢慢舞,看起來要落在易流身上。
郁陽澤毫不猶豫,拔劍便砍!
卻不想,這蝴蝶卻柔弱得有些過分了,沒有任何反抗,就被俠骨香切成兩半,乘著風落在地上,死了個徹底。
……死了?
周圍的云層又恢復了正常,寂靜無聲,天色晴朗,蓮臺之外的碧水波濤層層。
只有屏息以待的眾人,顯得略有些好笑。
顧千秋一皺眉。
別不是那傻.逼和滿上醉追到這里來了吧?
足等了好幾分鐘,那蝴蝶還是沒有異變,也沒可疑的人追來搗亂。
眾人……眾人更害怕了。
秋珂和殷凝月都偷偷看了顧千秋一眼。
顧千秋微微搖頭,重新縮回人群中。
易流一抬手,把那只死蝴蝶撿在手中,含著冷然的笑意說道:“當真是挑釁到家門口來了。”又用靈力將蝴蝶碎成齏粉。
她這個反應不錯。
但顧千秋忽然反應了過來!
他一伸手,想把最近的秋珂的殺生劍拽出來用,但這姑娘顯然跟他沒有半點默契,下意識就一護劍鞘。
秋珂:“?!”
顧千秋:“?!”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瞬間。
那邊已經來不及了。
就見一道寒光閃爍,那蝴蝶碎成的齏粉猛地被風吹起,亂花漸欲,同時殺機四射。
易流反應極快,數枝雪護體,一甩袖子,那些齏粉被吹落殆盡。
同時他身后的郁陽澤一劍斬出!
只聽“鐺”的一聲,火花四射,同時滔天的火焰從蓮花臺座下涌起,燒透整個廣場,玉石噼啪。
那邊一個男聲喝道:“給我……讓開!”
顧千秋一齜牙。
好嘛,還真是這傻.逼。
而且估計是和嚴之雀等人一般的眼瘸心盲加弱智,居然真的把易流當成他了。
郁陽澤不為所動,幾個呼吸之間跟他走了數百招,一劍比一劍的劍氣凌厲。
傻.逼目光中透出一絲意外,但說到底,還是對“顧千秋”更有興趣,刀劍交鋒的瞬間,對身后的易流挑眉:“不敢跟我動手了么?”
顯然是沒把其他人放在眼中的弱智行為。
顧千秋很認真地懷疑了一下自己的威信,又懷疑了一下修真界眾人的威信,最后懷疑了一下令狐良劍的威信。
最終確認——
大家都是一模一樣的傻.逼。
易流只學了數枝雪的皮毛,顯然不可能真跟他動手。
僅靠郁陽澤,也必然擋不住他多久,時間長了必然出事。
秋珂把殺生劍一拔,單手撐著翻過案幾,毫不猶豫地往廣場蓮花臺上就跳。
同時,郁陽澤一劍,掀起周圍碧波蕩漾,萬丈的水波直接撲向滿地的火,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整個廣場的玉石紛紛開裂。
打著,這小子居然還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傳達出了一種類似于“相信我”的意思。
顧千秋深呼吸了一下,坐下。
場外眾人都看清發生了什么,紛紛抽出武器要幫忙,卻又提防著身邊人,生怕這邊一動手,帶著蝴蝶的“道友”們就會痛下殺手。
畢竟,誰敢相信,這詭異的男人會敢一個人來此?他總不至于如此膽大包天!
就在這個時候,蓮花臺上的令狐良劍忽然低聲道:“夠了!”
他一伸手,拔出了自己的明霞劍。
帶著劍意的明霞現世,一種可怖的威壓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只見頭頂天色瞬間被霞色照染,像有個太陽日暮在天際遠處,萬里青山之上都被籠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熾得生疼。
天碑無上的第一,那就是天道所承認的修真界第一。
這一劍出來,誰不膽寒?
染著霞色的長劍左右拍開兩個小輩,一劍指向正中間的男人。
這一劍可是排山倒海的勢,銳不可當。
命猛地回刀來擋,一挑眉毛,手腕反轉,用能夠移山的巨力猛地揮出去,相交的瞬間,虎口都被震得裂開。
但就這么個時候,他居然還能分心來,用粘膩而惡心的語氣說:“你要躲在他身后么?”
易流:“……”哪里來的神經病?
郁陽澤:“……”弄死你。
顧千秋:“……”傻.逼。
令狐良劍將明霞一動,被劃破的天際就像是裂開的錦緞。
看臺上所有人都開始四處躲,暫避鋒芒。
顧千秋護著殷凝月躲在人群角落里。
他已經拿過了殷凝月的劍。
一把最簡單不過的劍,沒有劍靈,不是神鐵,甚至還連名字都沒有,同悲盟小弟子人手好幾把。
“你這什么破劍?”顧千秋沒看殷凝月,卻低聲吐槽她,“回頭我送你把好的。”
殷凝月平靜道:“謝謝。”
場上就混亂起來,顧千秋忽然想起來了什么,在懷里摸了摸,摸出一片柳葉來。
殷凝月有些好奇地看過來。
這片柳葉是琉璃做的,精致小巧,透明無雜質,若是落在水中,肯定瞬息之間就會不見蹤跡。
顧千秋隨口解釋道:“保命用的,回頭我給你……”
一邊說,顧千秋就一邊捏碎了那片柳葉。
但不知為何,他抬頭看著天際,沒有任何反應——沒有任何反應!
殷凝月有些疑惑地:“嗯?”
顧千秋的心臟猛跳起來,“唰”地起身,手中的劍柄被他生生捏碎,平和的表情都快繃不住了。
殷凝月也跟著起身:“怎么了?”
這時,蓮花臺上忽然傳來一道女聲。
這女聲很平靜,聲音也不大,卻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每個人的耳中,每個字都清晰。
“命。”
女人很明顯地嘆息了一聲,無奈。
“……我走了。”
剛剛打起來的風云變色,讓這聲音忽近忽遠,都沒人發現她究竟是在哪里說的話。
殷凝月緊張地握住衣擺:“是滿上醉。”
但場中的男人聞聽此言,也沒將刀放下。
令狐良劍喝道:“休走!”
男人厲聲喊喝:“沒打算……!”
又聽在這個時候,女人輕聲來了一句:
“命,這次你擅自暴露,主上會生氣的。而且,我真的不想幫你再做一個身體了,可憐可憐我,好么?”
大多數人不知道這女人是誰、從何而來。
但也有一部分人能聽出來,試圖四處搜尋她的位置,想要一舉拿下。
殷凝月靜靜聽完了她說話,很敏銳地察覺到了一個細節:“……她在咳嗽。”
修真界的人均壯士,是不會感染風寒的。
她在咳嗽,雖然不明顯,但在這么多人的面前沒有忍住,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事情很大了?
這說明敵人并不是堅不可摧的!
殷凝月想到這里,有些興奮,扭頭去看顧千秋。
卻見顧千秋已經不在原地了。
殷凝月心里一緊,四處就找,低聲喊了兩聲,都沒有回應。
這時,場中滿上醉又輕聲道:
“我真的走了。”
命似乎也動作一頓,很快地斟酌。
在令狐良劍的明霞劍下,他抽刀回身,直接把刀丟了,原地變作一只黑色的蝴蝶,又接連躲過幾次劍鋒,就要逃走。
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
令狐良劍怒極,手中的長劍變成了霞色,紅彤彤的幾乎灼眼,一劍追出,將那黑蝴蝶砍掉了一片羽翼。
噗!
鮮紅色的血落在地上,居然有一團,飛濺四散。
又聽見悶哼一聲,蝴蝶顯然痛極,但他的尾音居然是往上走,帶笑的。
不過這一劍只砍掉了半邊羽翼,黑色的蝴蝶翅膀一震,消散無蹤了。
令狐良劍站在蓮花臺上,黑云壓衣,霞色又若火,手中握著三尺寶劍,神色冷峻,一言不發。
四周就是一片大亂。
郁陽澤和秋珂都收劍回鞘,同時走到殷凝月這邊。
秋珂問道:“你沒事吧?”
殷凝月搖頭:“顧盟主他……”
只有郁陽澤看到了地上碎裂的、透明的、星星點點的琉璃,眼神一暗。
易流也趁亂走到他們這邊。
她今日所想、所圖謀,被這亂七八糟的一攪和,都是徒勞了。
自己的努力已經做完,騙得到騙不到的人,都已經騙過了。
接下來,就看顧千秋還打算讓她做什么了。
但沒想到,顧千秋不在這。
易流還以為是剛才那個男人:“……他和顧盟主有仇么?”
郁陽澤沒回答,秋珂道:“不知道啊,但是咱們顧盟主好像對變態有著迷一樣的吸引力,不信你數。”
易流:“……不了吧。”
郁陽澤一抬眼皮,殺氣四溢。
只有殷凝月在真的著急:“千秋到底去哪里了?他……不對,嚴之雀不見了。”
幾個人回頭一看,確實沒在慌亂的人群之中看見嚴之雀的身影。
修真界眾人此時群龍無首,特別是看到居然有花蝶教的妖人敢在仙盟大會之際出現在同悲盟!
這只能說明兩種可能——
要么,花蝶教的勢力已經強大到可以抗衡整個修真界,根本不在乎他們會有多少人,不在乎會上是不是有天碑無上的高手。
要么,就是更加可怕的猜測:
整個仙盟已經漏洞百出。
但是按照剛才的情況看起來,應該是令人驚悚的后者。
Chapter 186
幾個人都漸漸聚攏在這里。
修真界眾人如水波濤亂,大多數為尋一個領頭的,找不到嚴之雀,圍著蓮臺上的令狐良劍就去了。
易流偷偷把臉一抹,化做了個漂亮的姑娘的模樣,混在人群里不說話。
呼延獻問道:“他人呢?”
幾個小孩兒面面相覷。
唯有郁陽澤忽然將俠骨香一抽,將其他人擋在身后,寒光一閃就劈!
只見云霧忽地翻滾,呼延獻即刻就伸手。
幾個小孩兒也反應了過來,紛紛操家伙就上,稀里嘩啦的一陣混亂。
而至此,那邊挨打的硬漢才終于開了口:
“郁陽澤!是我!”
郁陽澤聞言不為所動,反而手中的俠骨香更快了一點,舞動如飛,就要取他的狗命。
呼延獻低低地驚嘆:“是前男友么?”
南門明珠面沉如水,問道:“千秋呢?”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這句話,所有小輩都上了火氣,紛紛使出看家的本事,操武器亂打,一時間靈力滿天飛。
秋珂還不忘使出嘴上的本事:“你丫別追我們盟主了,他有新歡了!”
南門明珠的臉一沉。
公儀濛聞言,張嘴就跟:“沒錯!離我們盟主遠一點!你不配!”
殷凝月只好開口:“……對。”
這就剩個第五程了。
他感覺每一次自己都是被剩下的那個,不開口就顯得很不合群,此時箭在弦上,只好眼一閉、開了口:“新歡就是郁少俠!”
郁陽澤:“……”
南門明珠:“啊?”
郁陽澤輕蔑地看他一眼,眉梢上挑,儼然已經是正宮娘娘的氣度了。
南門明珠臉黑得跟鍋底一樣,看起來就要開天命,郁陽澤絲毫不怕,也將劍一橫。
但忽然,南門明珠猛地咳嗽起來。
他迅速逃往一邊,一個踉蹌好懸才穩住,嘔出一大口血液,從他的指縫里流出來。
郁陽澤忽然察覺到了些許不對。
南門明珠,“太極生天地”,好歹也是天碑無上的人物,只不過現在第幾還有待商榷。
因為六壬書院已經很久沒有寫草書了。
而且還是帶著傷來的?
忽然,一道纖麗的身形出現在南門明珠身側,伸手就將他扶了起來。
是俞霓。
這兩人本是相看生厭的死敵,卻不知在何時凝出了一種類似于惺惺相惜的情感。
他們對視一眼。
俞霓淡淡地問道:“你現在天碑第幾?”
南門明珠并沒有說話。
俞霓明白了:“原來如此。你這個手段,看起來也很傷身啊。”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在平靜之下,還潛藏著一股只有南門明珠可以明了的悲意。
南門明珠一扯嘴角,居然也笑了。
兩人打謎語打了半晌,郁陽澤忽然心中猛跳,有種不祥的預感,問道:“什么?”
但這兩人都默契地不說話了。
郁陽澤把俠骨香往前一指,更著急地問:“我問你們,在說什么?”
無人答話。
南門明珠忽然反問:“你?”
郁陽澤聽懂了:“是我。”
南門明珠:“憑什么?”
郁陽澤淡淡:“憑我是個好人吧。”
這回答簡直是戳人的肺管子,俞霓和南門明珠的表情一個比一個難看。
不過,南門明珠被扶著站起來,將滿口的血一咽,冷笑:“你是好人,你們都是好人。但好人能救他么?”
所有人的面色森寒:“什么?”
南門明珠諷刺地笑了一下,勝券在握般地說道:“郁少俠,你要是再不告訴我他在哪里,就誰都救不了他了。”
另一側。
顧千秋悶頭沖上驚虹山側峰。
他像一道閃電過境,掠過山雪山林,滿枝的松鼠被他嚇得吱哇亂叫、落到地上。
忽然,耳后勁風一閃!
“你在這兒呢!”
顧千秋頭也沒回,就地躺倒一滾。
下一秒,一把長刀剁進了他剛在所站的位置,整個地磚都被剁碎成了齏粉亂飛。
顧千秋像個豹子似的半蹲在地上,警惕地一抬頭,果不其然看見了那傻.逼。
那傻.逼半跪著,刀杵在地上,側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顧千秋,又緩緩起身,把刀身上沾染的齏粉都抖掉。
“千秋,你可真是……讓我好找。”
“……”顧千秋都沒有錘他的欲望了,也面無表情地起身,拍了拍袖子,說道:“你沒跟滿上醉走?”
傻.逼不答反道:“你怎么總是換臉?是有什么難言的苦衷么?不如這樣,你以后跟著我混,本座替你把那些人都弄死?如何?”
顧千秋諷刺地看著他:“你?算了吧。”
但無論此時說得多諷刺,也掩蓋不住他急切的內心,偷偷往山頂看了一眼,說道:“下山去吧,我不為難你。”
傻.逼真心實意地說:“現在是我要為難你。”
說罷,他刀一切,橫著就過來了!
顧千秋手無寸鐵,根本沒有還手的余地,只能狼狽去躲。
唰!唰!唰!
驚虹山側峰上的嶙峋怪石都被切得斑斑駁駁,碎石漫天,松鼠們驚聲尖叫、遠遠逃離。
顧千秋在狼狽逃竄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又往懷中伸了手。
命的刀勢掠如驚鴻照,如影隨形,在這種密不透風的刀下,敢分心做別的事,真的是差之毫厘就要被砍成兩截。
但顧千秋還是伸了手。
他摸出一片柳葉來,用力捏碎。
透明的碎片全鑲嵌在他掌心的碎肉里,被深深地摁進去,一片都沒有落到地上。
但山頂還是沒傳來任何反應。
顧千秋絕望地一閉眼睛。
那傻.逼還以為他是要掏出什么秘密武器,吃了多次虧的他不敢不防,卻沒見任何反應。
同時,那虛晃的一刀還輕松無比地切進了顧千秋的大腿,直接剁下一塊肉來。
“哦?”還是第一次見他吃這么大的虧,傻.逼迸發出興奮的神色,“你在走神嗎?”
鮮紅的血液順著刀身倒流下來,劃過鋒利的弧度,落在刀柄上,被他用手捏了一下。
“看來,你今天要命喪于此了。”
那傻.逼笑吟吟地舔了一下手指尖,似乎那血液有什么迷人的異香,讓他心情極好。
“或者你可以試試跪下磕頭,說不定我一心軟……算了,殺掉你的感覺,一定很爽。”
顧千秋的注意力并不在這邊,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山頂,接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已經兩次了,沒有意外,沒有奇跡。
他知道發生了什么。
“很痛么?”命不怕死地湊上來,蹲在顧千秋身前,仔細欣賞他的表情,“痛就對了,只有痛才會讓人感覺到,自己真正地活著。”
顧千秋低垂著睫毛,輕輕顫抖。
額間的生理性冷汗順流到他眼睛里,他不受控制地眨眼,順頰而下,就像是面無表情、落下來的眼淚。
這副樣子讓顧千秋顯得非常脆弱,跟往日里的色厲內荏不同。
好像骨子里的什么東西忽然間斷裂了。
命帶著笑意,拿起長刀,靠近顧千秋的脖頸切下去:“你我之間的恩怨……”
顧千秋忽然像瘋了一般,抓起身邊的一塊尖銳的碎石磚猛地插.進命的腹部。
跟個忽然爆發的猛虎一樣,來來回回插了好幾下,鮮血全都噴濺在他身上、臉上,力氣大得驚人,神色如裂。
命猛地推開他,一轉手腕提刀就剁。
但是那么近的距離,顧千秋反應極快,兩只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真是渾身所有的勁都用出來了,“喀拉喀拉”的骨裂聲傳來,長刀居然就這么掉在了地上——“當啷!”
命也呲牙咧嘴,眼看就要玩命。
顧千秋卻猛地將他一掀,像離弦的箭一樣飛身掠向山頂,血跡在山上拉出驚悚的長痕。
那傻.逼轉身就要追,卻猛地被人拉住。
滿上醉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腕,也用了非常大的力氣,嘆息道:“來了很多人。”
命手臂發力,眼見就要掙脫去追。
滿上醉又加了三分力氣:“命。”
她半是脅迫,半是哀求地說:“主上還在等我們回去呢。你要殺他,下次我幫你好么?”
命:“……”
顧千秋沖到側峰山洞門口之外。
他腳步忽然一頓。
只見閉關的結界已破,而其中,半明半昧的光里,側身站著個人,正往外側目。
顧千秋渾身顫抖,道:“嚴之雀。”
嚴之雀稍稍轉身,整個人就暴露在陽光之下,雙手交疊在身前,含著溫和的笑意,卻因為角度的原因,顯得他眼中閃著碧色的光,像是一條纏在枝頭的竹葉青。
顧千秋已經說不出任何一句調侃的話了,掌心掐得死緊,面沉如水,說道:“出來。”
嚴之雀立在那里如一尊菩薩雕塑,忽而往外挪步,光線一亮,露出了他身后的景象。
只見一張石床之上,靜靜躺著個人。
顧千秋眼角和嘴角都一抽,渾身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嚴之雀伸手搭在那人的前胸,手心中瑩光流轉,低垂著柔和的目光,話卻是對顧千秋說的:“千秋啊,果然是你。”
“住手!”顧千秋半步上前,不受控制地喊道,“你做了什么?”
為何捏碎柳葉而沒有仲長承運從天一劍。
顧千秋總算是明白了。
顧千秋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你出來,往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嚴之雀維持著那個動作:“哦?”
他沒打算松手,按在仲長承運的尸身上,斜眼去看顧千秋,溫聲道:“包括十二年前的事么?”
顧千秋道:“可以。我不會再提。”
嚴之雀又圍著石臺走了一圈,已經腐朽的尸體,像是也變成了僵硬的石頭。
他步態優雅,緩慢而閑散,看著顧千秋,又問:“也包括花蝶教的事么?”
顧千秋面色更沉,說道:“好。”
嚴之雀笑了,并不是那種露齒的大笑,而是嘴角和眼角都稍稍往上走,顯得有些天真。
顧千秋太知道他是什么本性了。
嚴之雀輕聲說:“我不信。”
石臺上虔寂無聲,身軀沒有半點起伏。
蒼老的軀體和周圍山壁化作一色,嶙峋、起伏、凹凸、怪異,毫無生機。
嚴之雀慢慢地說:“當初為什么是你入了同悲道?這個老頭為什么是選的你?分明我和令狐師兄天賦也不差的……為什么那么多人愛你?千秋,就連我都很愛你。”
說著,他把頭抬起來了,看著顧千秋。
那目光波光粼粼的,其中若有水浪,愛慕和恨意都在瞬間淋漓盡致,達到了極限。
但是顧千秋什么都沒看見,垂下了眼睛。
其實事情已經非常明顯了。
只是他不愿意承認而已。
涼絲絲的寒意爬上顧千秋的身體,游走在他的每一寸血管之中,他知道那是由于腿上大量失血的緣故,卻覺心臟一抽一抽的。
忽然,顧千秋厲聲道:“住手!”
嚴之雀站在仲長承運的尸身面前,表情變得微微猙獰,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在微微用力,靈力將尸身的前胸震得粉碎。
“原來你怕這個。早說嘛。”嚴之雀而忽然說,翹起嘴角,“千秋啊,原來你也不是真的無畏無敵。”
顧千秋目呲欲裂:“我要你的命!”
就在這時,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趕到了。
包括令狐良劍在內。
郁陽澤跑在最前面,皺眉:“師……”
顧千秋不管不顧,厲聲喝道:“逢春!”
這一聲喊喝,所有人的心都劇烈地顫抖起來,忽聽見萬山齊鳴、看見風云涌動。
所有云海都被攪動起來,天上像個巨大的水缸,白色的云被扯成絮狀漂浮亂飛,湛藍棉白混成一團,天壓下來,籠罩萬里青山。
同悲盟大殿之上,所有仙修齊齊抬頭。
只見那把高懸在門上的神劍猛地一震,震碎周邊禁錮,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之中,若一道閃電流光,直飛上驚虹山。
萬里晴空一道驚雷。
瑩光飛落進顧千秋的手中。
劍鋒上瑩光一轉,翠綠色的劍身若水,數枝雪靈力一注,這長久不見劍主的神劍嗡嗡作響,震落所有山巔上的積雪,露出原本松綠的森林,還有滿地的草甸。
那些被掩蓋在霜雪下的植被受靈力一催,在幾個呼吸之間抽芽、生長。
驚虹山的側峰之上,甚至萬色飄零。
Chapter 187
無數仙修追著那翠綠起來的山路,飛掠如電的逢春劍,橫沖直撞地上了驚虹山的側峰,圍聚在那山洞之外。
烏泱泱的人群,無邊無際。
“是神劍逢春……”
“顧盟主!”
“可她、為什么是個姑娘!?”
“逢春劍下,不走生魂。今天居然……”
狂風席卷,所有人都不得不用袖子擋臉。
顧千秋渾身都是血,可給郁陽澤急死了,又逆著風上前兩步,高聲喊道:“師父!”
令狐良劍瞳孔緊縮,不可置信。
易流面無表情地盯著。心早都飛走了。
而呼延獻被幾個小孩兒簇在中心,微微瞇眼,似乎察覺到了些許不對,但不得要領。
風云涌動,顧千秋置若罔聞,長劍一指。
嚴之雀忽然莞爾一笑。
他袖中聚齊了靈力,猛地一揮,整個山洞頂都被掀飛出去、成了齏粉。
顧千秋面色森寒,想要阻止,又因仲長承運的尸身被脅迫,不敢出手。
只幾秒鐘,山洞內所有秘密都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眾人看見了石臺上青白斑駁的死尸。
有人偷偷低語:
“那是仲長承運?”
“……怎么回事?這種仙人死后不應該羽化成仙蛻么?就算尸解了,也不應該是這副樣子吧?”
“堂堂同悲道的老仙尊,居然在死后被這么多人看到了殘尸。”
“是、是嚴之雀么?”
仲長承運是修真界內舉足輕重的人物,天下幾人不知、幾人不曉?
驟然間看見尸身腐壞,誰不驚悚?
令狐良劍似乎才知道這件事,猛地上前,就要站到顧千秋身邊去說話。
被顧千秋一劍揮開。
這一劍,只是手腕翻轉、輕松寫意,卻帶著舉世無雙的磅礴劍意。
令狐良劍瞳孔一縮,提起劍鞘來擋,卻宛如被一座大山當空砸中,接連退了十七八步,才勉強站穩,眼中不受控制地露出懼意。
而嚴之雀眼中則閃著驚艷的光。
人群里,唯有呼延獻的眉頭越皺越緊。
顧千秋一身的血,自己的、那傻.逼的,飛濺在衣服上星星點點,還有臉上也濺了不少,映出他森寒的瞳孔。
“你剛才拿了什么?”
天地之中,顧千秋只能看見那抹青影,聲寒如冰。
“交出來!”
嚴之雀還是恬靜閑適地站在那里,除了表情已經有些崩裂,看身形居然還能青衫風流。
他手中繞著一團瑩潤的白光,像是一顆珍珠,凝在他的指尖,幾縷白霧上下飄動,小得幾乎要被人忽視。
顧千秋知道那是什么。
或者說,在場所有人都很熟悉。
——那是一段仲長承運留下來的回憶。
顧千秋冷聲道:“給我。饒你全尸。”
那脆弱的小珠子就被繞在指尖轉動,最輕微的靈力都可以將它震得粉碎。
不必多說,必然是老仙尊尸解之后,專門留給徒弟顧千秋的。
此時卻被嚴之雀捏在手中。
所有仙修表情都很微妙。
“全尸?”嚴之雀慢吞吞地重復,“千秋啊,連條活路都不給我了么?——也是。十二年前,我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吧。”
顧千秋死死盯著他的指尖。
其實,他是真的沒打算翻舊賬。
現在黃泉大亂、花蝶教迫在眉睫,他忙著拯救世界,哪里來的功夫跟人翻舊賬?
但就算他說了,嚴之雀也不會相信吧。
想到這里,顧千秋開始往前邁步。
逢春劍身上的綠意寒涼,像清泉冷潭的光,低垂著劍尖,罩頭的壓迫感卻可怖。
嚴之雀瞳孔輕輕顫抖。
十二年不見,沒想到這一眼,還是差點讓他肝膽俱裂——他死期將至了。
顧千秋冷鐵向前!
嚴之雀猛然開口:“你不救我么?!”
同一瞬間,顧千秋只覺身后劍光一閃,冷鐵切開層云狂風,明霞劍緋紅色照影。
郁陽澤拔劍就追!
兩道強烈的劍氣撞在一起,地崩山摧,整個仙山都在顫抖,簌簌落下碎石塵埃。
但郁陽澤哪里能攔得住天碑第一?
令狐良劍的劍氣橫拍出來,也是排山倒海之勢,直接將郁陽澤給拍出上百米去。
少年劍氣化盡,像一只跳崖的豹子,蹬著一旁的山壁,又要飛身,是行云流水之勢。
卻見顧千秋好似反應慢了半拍,在令狐良劍靠近他了之后,才一劍揮出。
嘩啦!
只見劍氣如驚雷落地,靈蛇躥地,將他周圍劃出了個完美的圓弧,呲啦啦的白光落地。
數枝雪形雷霆之池,誰也不敢逾越半步。
九天之上驚雷涌動,隨時要劈。
郁陽澤被顧千秋的劍氣擋在之外:“!”
呼延獻看著低壓黑沉的天色,心中的不詳感越來越重,又見被擋在外面的郁陽澤,胸口砰砰狂跳。
畢竟是個活了多年的老妖怪,見識總比這些少年郎多,總覺得大事不好。
雷霆之地,閃電稀里嘩啦,呲啦啦的火星子到處亂飛,看起來就難以接近。
顧千秋現在都懶得問令狐良劍的立場了。
反正他早都不在乎的,踩著神鬼莫測的云來去,身形如鬼魅般接近二人!
令狐良劍擋在嚴之雀面前,手中的明霞劍正在劇烈顫抖,劍氣也遜色三分。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驚訝。
嚴之雀死死抓住令狐良劍的袖口,低聲耳語道:“令狐師兄,記得你的承諾。”
令狐良劍:“……”
雷霆之池外,誰也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
只有池中的顧千秋,在漫天驚雷聲中,把每一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在乎。
他們要一起死,那就成全他們。
多年不用逢春,卻在握劍的瞬間照到了曾經的感覺,那種風流寫意、好似骨血相融的劍意,熟悉得好似從未離開過。
令狐良劍看起來并不太想和他動手。
但在千秋同悲劍式面前,豈是他不想還手,就可以不拔劍的?
僅僅一個呼吸,交錯的劍芒從令狐良劍的脖頸擦著就過去了,血液橫飛,噴涌出來。
若不是他躲得快,已經命喪當場了。
“……你真想殺我?”令狐良劍還在不可置信呢,“千秋!”
但此時,顧千秋連諷刺的回應都沒有了。
他眼中只有那石臺上青白色的尸體,還有嚴之雀手中那瑩瑩的一點微茫。
逢春劍意磅礴,外面的人看不見發生了什么,卻能感受到那滔天的如水浪,在最高峰上掀起足能直上九天的劍氣。
天邊驚雷滾滾,蓄勢待發。
漩渦之中偶爾會閃爍綠意,那是逢春密不透風的劍網,切開每一寸空氣。
以至于明霞劍的赤紅霞色居然完全顯露不出來,一點點的靈力波動,都會被這無情的劍斬成兩半。
“太帥了!”秋珂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抓著殷凝月以防她被風吹跑了,目光炯炯地盯著雷池,“這就是神劍逢春么?”
公儀濛也被第五程護著,擋去了大部分的風,卻還是不厭其煩地探頭出來看,扯著嗓子興奮道:“果然名不虛傳!”
唯有郁陽澤心臟猛猛狂跳。
咚、咚、咚……
“呼。”身后忽然傳來個人的嘆息。
郁陽澤一時走神,被嚇了一跳,抄著劍回頭,就見南門明珠和俞霓。
在眾仙修的面前,這兩人還是五大仙門的負責人,出現在這里,也沒多少人覺得奇怪。
只有最近的幾個少年,露出警惕的神色。
南門明珠面色蒼白地看著雷霆之池,眼中的深沉之意誰也看不懂,良久,他忽然苦澀又釋然地提了一下嘴角。
這真是個復雜的表情,酸甜苦辣、人生百味,都被他在一瞬間湊齊了。
郁陽澤看不懂,卻更心慌:“什么?”
呼延獻默默擠過來,擋在他倆和小孩兒們的中間,與俞霓對視一眼,兩人輕輕頷首,居然都很禮貌。
郁陽澤著急地問:“你什么意思?”
南門明珠咳嗽、輕輕搖頭:“咳咳……來不及了。”
“唰”的一聲,俠骨香被放在南門明珠的頸邊,只待手腕一動。
但那冷鐵切進脆弱的頸項,微微流出些血液,南門明珠卻沒有在意,繼續看著山頂。
“我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南門明珠的語氣居然很懷念。“也是這般的風雷景象。”
不知何時,他和俞霓建立了深刻的友誼。
這話他人聽不懂,俞霓卻心有靈犀了,莞爾應道:“不太一樣,那一次的電閃雷鳴,我還以為是世界末日呢。”
但南門明珠卻道:“這次只會更像。”
他們啞謎打了半天,其他人就算聽不懂細節指代,但“十二年前”這個關鍵字眼還是能抓住的。
郁陽澤垂下眼睛,睫毛顫抖。
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爬上他脊梁。
俞霓有些驚訝,啞然半晌,說道:“怪不得我在琉璃寺請你喝酒的時候,發現你的天碑排名有問題。你怎么做到的?”
“……反正現在是無用了。”南門明珠仰頭去看,眉眼帶著詭異的笑意,“看來是天道強留。千秋這種人啊,就算有人用盡本事,強留他兩年,最終也是要走向既定的結局的。”
說著,他居然看了郁陽澤一眼,意有所指。
郁陽澤已經聽明白了。
呼延獻單手環胸,另一只手撐著下巴,略略思考后開口:“所以,你騙了天碑?”
天碑,天道的化身。
南門明珠居然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欺天可是死罪。”秋珂啞然,冒出這么一句來,接著就看見了南門明珠那要死不死的樣子,“……好像也差不多了。”
一切如此明朗。
顧千秋的死因不是尋常,跟那些死在紅塵俗世里的人都不一樣,他是獻祭于天的。
所以本該在他登上天碑……
或者說,在他獨一無二的數枝雪重新現世的時候,就應該變成膽大妄為的——欺天。
他早就該死了的。
殊不知,居然是南門明珠偷偷篡改了天碑天意。
自六壬書院的草書沒有繼續傳世之后,整個世人都逐漸對那天極崇華道的巨型石碑漸漸淡忘。
若說其中沒有南門明珠的手筆,必不可能。
只是現在不是追問他的手段的時候了。
顧千秋在滾滾黑霧之中,所有人看不見的區域里,一如十二年前的驚鴻山巔,天上黑云壓低,蓄勢待發的驚雷令人膽寒心裂。
郁陽澤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提起俠骨香,就要往上闖。
只要一想到十二年前的情景,還是歲暮天寒,狂風卷地,郁陽澤站在人群的最邊緣——
他小小的身軀撐不起任何一點天道的威壓,手中的長劍不受控制地顫抖、顫抖。
撕心裂肺的聲淚俱下都被湮沒在一道道驚雷之中,沒人注意到他,在飛旋的異色之中,小小的弟子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師父化作飛灰。
這一幕,郁陽澤無論如何都忘不掉。
日日的夢魘、夜夜的煎熬。
他這次就算是死在這里,也絕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俠骨香的劍意從沒如此清明無畏過,纏綿的愁腸都變作沉到海底的決心,就算上前一步就會粉身碎骨,他也決不后退一步!
就在這千鈞一發時刻,還是呼延獻一把薅住了他,見他目呲欲裂,率先比他更大聲地說道:“還不到殉情的時候!”
就算要去送死,也該是他先吧?
呼延獻自問是個無牽無掛的孤家寡人,若要犧牲一個、成人之美,他倒也不介意。
郁陽澤卻要落下兩行清淚來:“我……”
呼延獻用巨大的力氣拉著他,語氣卻無與倫比的柔軟:“等一刻鐘吧。一刻鐘之后,就算你要殉情,我們也不攔你。”
濃重的黑霧之中。
令狐良劍面容扭曲地在另一邊,被逢春密不透風的劍意打得左支右絀,雙目赤紅。
可現在,似乎也到了要死的關頭。
他因為顧千秋的冷漠而生出徒然的恨意,就用出了韶光一脈、最本真的劍式,而且劍鋒是朝著顧千秋的大腿去的!
顧千秋的腿上已經被命那傻.逼切下來了一塊,現在鮮血淋漓,甚至都能看見里面森森的白骨,是不折不扣、支離破碎的殘軀。
明霞劍刺過來的時候,顧千秋卻不閃不躲,宛如沒有痛覺、不懼生死那般,反手去刺令狐良劍的手腕!
噗!
噗!
兩個聲音,令狐良劍被一劍剁入手腕,逢春劍一轉,轉出個可怖的大窟窿來。
令狐良劍嘴角一抽,明霞劍脫了手。
這對劍修來說,簡直是生死已定的局面。
逢春劍綠意深濃,是可以催生萬物的力,但劍意注入筋脈之后,居然是磅礴而不可抵擋的殺意,就藏在每一寸細微之處,暗藏鋒芒。
顧千秋一把將明霞劍從腿上拔下來,“哐當”一聲丟在地上,居高臨下地乜他一眼:
“令狐…師兄,你韶光一脈的劍式,有哪一劍是我不知道的?”
“……”
那令狐良劍的表情就別提多難看了。
確實,一起在同悲盟中長大,韶光的每一種劍式都是顧千秋了如指掌的。
相反,同悲一脈的同悲劍式,卻只有三十六劍面過世,剩下的,就如深不可測的淵。
顧千秋額間都是冷汗,閉了閉眼睛。
他轉過身,看向另外一邊的石臺。
嚴之雀恍若被厲鬼看了一眼,渾身顫抖,厲聲喊喝:“顧千秋!仲長承運是為誰而死,你真的不知道么?!”
他的青衫已經被凌厲的劍鋒切得破損,皮肉傷也有躲閃不及而留下的劍痕。
傷勢不致命,卻讓他看起來非常凄慘。
嚴之雀靠在石臺那邊,還在徒勞地把手伸向仲長承運的尸身,捏著那顆承載著遺言的珠子,神色劇厲地喊:
“你敢說你不知道!他是為你死的!他是因你死的——!”
沒想到,他現在開始怕死了。
那怎么剛才如此瘋癲?!
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擋路的狗了,趁著驚雷還在蓄力,顧千秋仗劍緩步上前。
“就算我師父真因為而死,那也是我師徒間的事,輪不到外人置喙。而他既選擇了這么做,說明在他眼中,我值得如此。”
顧千秋并沒有因為他的三言兩語而壞了道心,他清醒無比。
“把東西給我。”
嚴之雀忽然又哭又笑的,周圍是密密麻麻的雷池,他就算此時想跑,也根本沒有地方逃竄。
“……雷。”他緩緩說道。
好似十二年前的雷,隔著時間和空間,劈到了現在,如此駭人。
顧千秋沒抬頭看天色。
他走到嚴之雀身前,卻見這人像個神經病一樣,忽然又冷靜了下來,還伸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千秋。”他溫聲喊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十二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嗎?”
眉眼帶著點溫順的笑意。
若不是剛才看見他歇斯底里的樣子,但看這個溫和的笑容,簡直要覺得他素來都是如此得體、從未失態。
顧千秋道:“我不在乎。”
令狐良劍還單膝跪在旁邊的地上,冷汗順著額間流到他眼睛里,他不由自主地快速眨眼。
但具體是因為那一顆小小的汗珠,還是因為顧千秋這一句話,就誰都不知道了。
“我說最后一遍。”顧千秋也在崩潰的邊緣,眼眶紅得如赤血,“把東西給我。”
嚴之雀站直了,立在仲長承運的尸身旁邊,嘴角翹起來,說道:“好吧。給你”
但話音落地的瞬間,顧千秋和令狐良劍都瞳孔一縮,同時失聲喊道:“不…!”
只見他手指尖的白色熒光珠子忽然被靈力注入,在瞬息間就化作了齏粉,消散于空氣中。
顧千秋幾乎呆滯了瞬間。
這可能是仲長承運留給他的最后一件東西,遺言,或者囑咐,又或許是罵他兩句不靠譜。
但這……不應該如此結束。
顧千秋跟瘋了一樣上前,逢春的劍意更拔高幾籌,勢不可擋!
嚴之雀還要做無謂的掙扎,但就憑他那三腳貓的功夫,就算把定天下印掏出來,也無濟于事。
他眸中綠意一盛,豎起的瞳孔就像是一條蛇,絲絲地吐信子。
但渾身顫抖的樣子,還是毫無保留地暴露了他無比恐懼的內心。
誰人不怕顧千秋?
但膽敢如此貼面挑釁的人,顧千秋必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他身形如鬼魅,上前一把抓住了嚴之雀,顧千秋甚至都沒有賞他一劍封喉,而是掐著他的脖頸。
嚴之雀費力地抬手,還要去毀壞仲長承運的尸身,被顧千秋猛地拎到另一邊。
也真不知道他的腦回路是如何生長的。
“咳咳……”嚴之雀雙目突出,血液從七竅中流出來,雙手抓著顧千秋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喊:“是令狐良劍!千秋,十二年前,是他要害你!咳咳,你、你想知道……”
令狐良劍聞聽此言,居然用左手撿起了明霞劍,抬手就要將嚴之雀斬于劍下,翻臉無情。
顧千秋卻頭也沒回,逢春直接一揮:“輪得到你插手?!”
無敵的劍意當胸砸在令狐良劍身上,他躲閃不及,被拍出好幾米遠,差點就掉進雷池之中,被劈了個粉碎。
然后他也發現了,這山頂的位置在逐漸縮小,從剛才到現在,已經縮小了一倍不止。
再這樣下去的話,他們就會被包圍進去。
那天上的雷可不像是會留情的樣子,無論是他還是顧千秋,必然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令狐良劍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十二年前。
如此相似。
嚴之雀還在費力說話:“他嫉妒你,千秋……咳咳,他嫉妒你!”
顧千秋垂著眼睛,淡淡道:“我不在乎。”
他忽然松了手。
接著,就像是提前知道要發生什么一樣,在嚴之雀化作一只青色蝴蝶逃離的瞬間,逢春劍一刺!
噗!
嚴之雀被刺中腹部,死死釘在地上,他想伸手去拔,但逢春劍豈是他可以撼動的?
觸碰瞬間,切開手掌,鮮血直流。
顧千秋甚至松了劍,慢條斯理地蹲到他面前。
接下來的情景,令狐良劍瞳孔猛縮,完全不敢相信發生了什么。
在他的印象里,顧千秋絕不是手段如此殘忍的人、絕不是能作出這種事的人。
但是,事實卻……
令狐良劍見那帶血的身影,地上嶙峋的骨架,粘稠的東西一團接著一團,紅白相間的濃郁,幾乎要扭頭去嘔吐。
就算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厲鬼、血海里托生的怪物。
也沒有此時的顧千秋嚇人。
Chapter 188
雷霆之池里,有一只翩翩的蝴蝶。
無數閃電驚雷在其中亂墜,差之毫厘就會使那只脆弱的黑色蝴蝶粉身碎骨。
但它的膽子卻大得驚人,一直險而又險地閃避過去,裹在云層中,遲遲不愿飛走。
圈內的范圍在不斷縮小、縮小。
令狐良劍右手垂在身側,手腕上的大洞血跡未停,只好用左手拿劍。
他渾身微微顫抖,全神戒備,看著陌生而血腥的周遭,居然輕輕闔眼。
誰也不知他是不忍、或是慶幸。
顧千秋置若罔聞。
他帶著一身血跡走到石臺面前。
仲長承運的臉頰已經深深的凹陷下去,青白的顏色、僵硬,顯然已經是死了很久了。
顧千秋眼前模糊,也說不出話來,靜靜地看了許久之后,一個踉蹌,坐在了石臺前。
冰冷的石階上全是血跡。
逢春也沾染了污血,代表生機的綠意不復存在,像是一把普通的劍,被隨手放在一邊。
“呲啦啦”的閃電逼近顧千秋的腳下。
他靠在石臺上,渾身劇烈地顫抖,然后將臉深深埋進了手掌中,徹底看不見表情了。
雷霆又往其中壓迫幾寸。
令狐良劍心驚肉跳地抬頭去看黑云蓄力。
那只一直竭力閃躲的蝴蝶終于卡在最后的極限時間內脫身要走。
卻被顧千秋猛一抬頭,逢春如離弦之箭般刺出去,數枝雪劍意在天雷滾滾中片葉不沾,準確無誤地刺中那只蝴蝶!
同一瞬間,十幾里之外。
“呃!”命猛地后退一步,捂著自己鮮血淋漓的胸口,“……嘖!”
滿上醉冷眼旁觀后,又嘆了口氣:“欺天之罪,天道雷池。那個顧千秋必死無疑了,你又何必非要去看?”
說著,她看見傷口,略微有些驚愕:
“……不是雷劈的?”
那居然是一道嶄新的劍傷。
命挪開手掌,只見他前胸上有個可怖的、洞穿的劍傷,劍意都還沒完全散去。
而他居然還在笑:“好準啊,差一點就戳在心臟上了。”
滿上醉嘆息:“遇到你這種人,我都要忍不住可憐那顧盟主了。”
命從山下看著山頂的方向,黑壓壓的云和不斷蓄能的電,“刺啦刺啦”的火星子亂竄,整個山頭都被裹在其中。
他似笑非笑的,慢吞吞地說:“不,不,我和他是同一種人。”
山上。
周圍的電閃雷鳴已經把令狐良劍逼到了顧千秋身側。
很近的距離,能看見他垂落的睫毛輕顫。
但后者似乎并不在意。
不光沒有要追問十二年前的事情的意思。
甚至都懶得對他抬一下眼皮。
令狐良劍忽生一種悲意,卻又輕輕地笑了,問道:“我們是要死在一起了嗎?”
顧千秋:“……”
令狐良劍用釋然的語氣道:“其實也挺好的。外面那么多人,說不定都想搶著要這個機會呢。”
他說著,把明霞劍掛回腰間,用右手接了一簇細微的閃電,絲絲麻麻的電流游過全身,神色變得平靜又深遠。
顧千秋置若罔聞,兀自發了一會兒呆。
又忽然想起來——
他要給郁陽澤留下一點什么。
必須留下一點什么。
總不能昨夜才和他心意相通了,今天就無情地撒手人寰。
那郁陽澤豈不是太可憐了?
令狐良劍還在旁邊叨叨:“你記得……記得我們剛入門的時候么?”
據后世傳說,當初他們那一屆的同悲盟弟子,是最群星璀璨的是一代。
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卻遍地都是。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那是最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顧千秋站在山巔之上,一劍將山頭染白。
“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令狐良劍抱著劍站在旁邊,眉頭似乎有永遠解不開的輕痕,卻也覺到了三分少年意氣。
顧千秋試完了劍,“當啷”一聲歸鞘,頗有些喜歡地偷偷用手搓了搓,問道:“那你呢?你打算做什么人?”
令狐良劍溫聲答:“尋仙問道,自然是竭力而為,我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你呢?你要成為什么人?”
兩人站在山巔,顧千秋迎著獵獵的風,伸了個張牙舞爪的大懶腰:“我嘛,自然是要做那無上榜首,天下第一。”
令狐良劍是個溫吞性子,絕不會惹人不快,聞言又偷偷看顧千秋,發現他神色認真,沒有一點玩笑的意思。
真是少年意氣、揮斥方遒。
而他沒想到的是,那一日的“玩笑話”,卻在日復一日的差距之中,逐漸成真。
為什么同悲道的仲長承運選了他?
明明自己的天賦也不差的。
為什么神劍霜雪明也選了他?
明明自己的劍術也不差的。
為什么離恨樓的世子偏只跟他做朋友?
明明自己也待人溫和有禮。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太多的為什么填滿了令狐良劍的心頭。
他不說,卻一日勝過一日的不解,日積月累的東西沉淀在胸口,宿夜難寐、寢食難安。
后來,顧千秋和嚴之雀相戀了。
這兩個少年都長著一張漂亮的臉,一個總是神采飛揚,一個總是溫情脈脈,兩個師弟就追在他身后喊:
“師兄。”
“大師兄。”
“令狐師兄。”
令狐良劍說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想的,他苦澀、他嫉妒、他不忿、他酸楚。
他當時想的是:
為什么連嚴之雀也要選他?
為什么連一起相識的小師弟也會選他?
令狐良劍的性格不允許他對其他人吐露心結,只好自己日復一日地纏成解不開的線。
他端著一張溫和的假面,月朗風清。
他背地里拼命苦練。
后來?
后來他想搶走嚴之雀。
一個溫和的、柔順的、純良的小師弟,愛穿青色的素衣,修為上不冒進、生活里又謙謙有禮,綴在顧千秋的身后,像個小尾巴一樣。
而且剛好當時顧千秋出了意外。
他只輕微的暗示了兩句,嚴之雀就毫不意外地站在了他這邊——
一個可能面臨前途盡失的無名少年?
還是一個宗門內已經小有名望的大師兄?
嚴之雀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當初我很對不起你。”令狐良劍眸中染著貨真價實的歉意,“千秋。不過上天給了我們死在一起的機會,你愿意……”
但顧千秋根本沒聽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他在手指間凝了顆瑩潤的白珠子,閉目唧唧歪歪地念叨了好幾句,接著又顫顫巍巍將逢春撿起來了。
令狐良劍一看他的動作,下意識就抹向腰間的劍鞘。
盡管他很快就意識到了,不是要殺他。
珠子被數枝雪密不透風地籠罩著,瑩白色的靈力涌動,穩穩掛在了逢春的劍身上。
“……千秋?”令狐良劍不解。
顧千秋還是當沒聽見——或許他真的已經聽不見了——反正雷聲陣陣之中,他用劍當拐杖,強撐著起身。
令狐良劍不著痕跡地往后躲了三分。
顧千秋舉起逢春,忽然用力往外一擲!
就見那神鐵帶著無可匹敵的浩蕩靈力,以無敵之勢悍然對上滾滾的驚雷,在雷池之中穿行如風,劍光閃爍,最后居然真的飛了出去!
只不過這個行為應當觸怒了上天。
本來還沒有壓縮到極致的雷池驟然開始降下天雷滾滾!
轟隆——!
池外,郁陽澤迎著狂風,肅然而立。
其余所有人都還怕死,離得很遠,只有他逆流而上,幾乎就站在黑漆漆的雷池之外。
細微的電流甚至都躥到了他的腳下。
是個隨時可以跳進去殉情的距離。
呼延獻則攔著其他幾個小孩兒站在安全距離外,其中公儀濛眼眶紅紅的:“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一扭頭,殷凝月已經安靜地掉下眼淚。
再往另外一邊看,第五程沉默不語,悄悄用手握住了她的手,是個深切的悲哀姿態。
秋珂也一改嘴賤,無言地嘆息一聲。
站在這里的少年郎們,當初誰人沒聽過顧盟主舍生取義、獻祭于天的故事?
更別說,他們還因為一段離奇又絢爛的經歷,而和傳說中的人物有了交集。
唰!
只見一道青光如電,飛掠出雷池。
名氣太盛,所有人都一眼認出那是逢春。
郁陽澤一抬手接住,卻見那青色的神劍在落下的瞬間碎成了無數塊廢鐵,他只接住了一個劍柄,柄上的小珠子毫發無損。
郁陽澤瞳孔一縮,他認識這種珠子。
這是顧千秋留給他的……遺言。
郁陽澤心神巨震,猛地雙膝跪地。
他失去了任何理智,體內的修為靈力胡亂波動,居然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開啟了天命。
三十里半徑之內,所有人被籠罩其中。
不取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
一霎晚風的悲涼劍意緩緩升起,本就夠酸楚的靈力此時更加令人愁腸寸斷,誰人都能體會到他此間的心境。
周側無數人影仗劍、舞劍,他自己的劍。
有人偷偷驚嘆:“……好漂亮的劍。”
有人默默推測:“好可怕的天賦,才這個年紀,想來將來登頂天碑也不是問題啊。”
有人微微嫉妒:“真是嚴師出高徒。”
但郁陽澤什么都聽不見了。
他都沒有起身,膝行走向那霹靂雷池。
Chapter 189
六甲威靈藏瑞檢,五龍雷電繞天都。
顧千秋如雕塑般立在石臺邊,靜靜垂眸。
他忽然又有些后悔——
剛才的遺言留得太過草率,明明還有些時間的,明明還可以多說兩句的,怎么就隨便把逢春甩出去了呢?
搞得他現在要補點什么都補不上。
驚雷落地,先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地上的死尸劈得焦糊、碾做飛灰。
又要直接往顧千秋身上劈來。
他卻還在神游天外。
嘖,早知道昨天晚上就不勾引他了。
還不如就給他留下個完美的、不可侵犯的冷酷師尊形象。
沒準兒他還能少一點痛苦。
一道天雷劈在他身上,顧千秋瞬間雙膝跪地,本來就潰爛的傷口上的流血瞬間被蒸騰殆盡,身上的衣服都變做了黑焦,眉眼染塵。
令狐良劍作為一條被殃及的池魚,還要抵抗,現在揮劍去擋。
卻哪里是擋得住的?
天道的雷霆之怒傾瀉而下,劈他也劈得分外帶勁,是很不講道理的一視同仁。
令狐良劍只覺得渾身筋脈血管都在瞬間寸寸斷裂,有一恍惚之際甚至都覺得自己死了。
總之那痛苦就別提了。
能觸怒天道也是少見,古往今來能跟他們有過相同經歷的,掰著手指頭也能數得過來。
令狐良劍冷汗在瞬間流下無數,卻又都被劇烈的溫度蒸騰,甚至他都聞到了自己身上的焦臭味
他抬眼去看顧千秋。
卻見那人雖跪在地上,脊梁卻是不彎的。
就好像是——
他接受了天道賜給他的死刑。
但他依舊不服。
令狐良劍心中又冒出了一種熟悉而陌生的嫉妒感。
他強撐著也要挺直腰。
——為什么他可以不彎腰?為什么他能將生死置之度外?
——我也可以。我也可以。
殊不知顧千秋此時還在專心致志地神游天外。
在心里瘋狂道歉嘆息之后,顧千秋本以為自己可以安心赴死,卻又不住地想起他那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小徒弟。
跟了他,真算郁陽澤倒霉吧。
但是、但是……
顧千秋卻想越心驚膽顫。
那腦袋缺根弦的小傻子不會要跑來殉情吧?
不會吧?不會吧?
呼延獻會拉著他的吧?
但是顧盟主又知道自家徒弟那狗.屎脾氣。
是他娘的絕對勸不住的啊!
說不定,現在已經淚撒驚虹山、揮別白玉京,往這雷池里跳了!
顧大盟主想到這里,心驚肉跳、肝膽俱裂、魂飛魄散,這輩子的熊心豹子膽都被嚇沒了。
顧千秋緊咬著牙關一使勁。
居然真讓他站起來了!
令狐良劍本來還在強行挺直自己的腰,余光猛地看見顧千秋站了起來,心里一抖。
數枝雪護身,顧千秋還沒變成個人形自走的煤炭焦土,哆哆嗦嗦就去撿地上的明霞劍。
令狐良劍咬著牙,用盡最后的力氣一笑:“千秋,都這種境地了,你還要親手殺我嗎?”
但顧千秋腦子和耳朵都嗡嗡的,眼前也發花,是根本沒發現令狐良劍在講話。
可以說是完全忘了這還有個活的、會喘氣的大個兒令狐榜首。
顧千秋把明霞一抄,呼出一口長氣——
不能死,不能死,你還年輕著呢。
活著,活著,我跟你一起活著。
顧千秋念至此處,威威闔眼,傾盡調動了渾身的數枝雪靈力,瑩白光芒流轉全身。
天上的閃電驚雷似乎都有一瞬間的凝滯。
但其實那只是數枝雪對時間的偷竊,給人的一種錯覺。
令狐良劍就見顧千秋立在那里。
所有驚雷都被他暫時騙了過去——大概只有一個呼吸的時間——但顧千秋靜靜垂眸站在那里,渾身流光轉若琉璃,肉身似乎也變得剔透,只見數枝雪游走全身,最后凝在劍尖。
有一晃眼的瞬間,真好似神明降世。
明霞劍也是上古的神劍,跟他劍意最吻合,令狐良劍對其偏愛良多,這神鐵也不含糊,送他登頂了天碑無上的榜首。
可謂早已是人劍合一了。
但令狐良劍從沒有見它有如此明亮過。
就好像是一輪太陽,霞光撕裂這黑暗的天地雷池,所有驚雷都不免染上了它的緋紅,烈得灼眼。
令狐良劍徹底被驚到了,就算眼球刺痛得好似要瞎掉了,也沒有挪開目光。
因為他看出來了——
明霞劍承受不住如此磅礴浩蕩的靈力!
只見顧千秋一揮劍!
霎時間,整個驚虹山上的所有仙修都被嚇了一跳,刺眼的光讓他們都下意識一閉眼。
他們還以為太陽掉下來了呢。
接著,磅礴的劍意并沒有向下走,而是逆流而上、直沖九霄,向著茫茫蒼天而去!
黑云滾滾的威壓如同深邃的眼眸。
而不斷震動的驚雷則是憤怒的咆哮。
一道道電閃刺破天地,天地的連接處被撕開的無數道裂縫,就像是無數把劍垂直落下,萬劍齊鳴,跟密集的落雨一般。
只有一道赤紅色的劍意逆天而行!
齊聚的仙修們連熱鬧都不敢看了,紛紛抱頭鼠竄,自覺修為不夠的就有多遠、跑多遠。
只有些仗著修為深厚、或者是不要命的才敢留在原地,看滾滾的天怒。
有人迎著狂風大喊:“我命在我不由天,還丹成金億萬年!見此勝景,死而無憾!”
獵獵招風,幾個小輩卯足了勁湊在一起,才沒有被直接刮出去十萬八千里。
幾個人都嘶聲裂肺,對著山頂喊道:
“郁少俠!且慢!”
但是郁陽澤什么都聽不見了。
在天命的加持之下,他低垂著劍尖,緩緩步入了雷池。
黑暗,驚雷,銀蛇狂舞。
但在最密集的雷電之中,他要粉身碎骨的前一刻,忽然掉進了一個濕漉漉的懷抱。
血腥味、焦臭味撲鼻而來,他卻看見顧千秋清俊的側臉,和那雙含笑的眼睛。
“我就知道你要來。”顧千秋狀似嘆息。
但他的笑意如此明顯啊。
顯然是期待了好久的。
大概從來被辜負的仙盟盟主,也在一瞬間希望過,有人能為自己步入雷池、粉身碎骨。
郁陽澤一伸手,反過來把顧千秋抱了個滿懷,頭抵在他的肩上。
郁陽澤用了很大的力氣,雙臂如鐵,咯著肋骨,似想把人直接揉入骨血中、永不分離那般。
“我還以為,那就是最后一面了。”郁陽澤悶悶說著話,眼淚就要掉下來,“還好,還好。”
“……好個屁。”顧千秋當然照例的嘴硬,笑意卻藏也藏不住地滲出來,“你現在只能跟我死在一起了。”
郁陽澤細密地吻他的耳垂,親吻在此一刻顯得溫情而纏綿,述說著他詞不達意的真心。
“死在一起不好嗎?”
“好嗎?”
“好啊,死在一起叫殉情啊。從今往后的幾百年,我們的名字都要被同時提起。說不定,還會有人編排我們的風流往事。”
“……那一定是呼延獻干的。”
顧千秋被他抱得骨頭都痛,但是并不想掙扎,滿足地靠在他懷里,滿眼都是溫和的笑意。
“謝謝你。”
不知道為什么,顧千秋忽然就想說這三個字。
大概是真的死期將至,顧盟主也不想動一點腦子了,享受著前所未有的舒適,真就心隨意動。
想說,他就又說了一遍。
“謝謝你。”
兩人相擁坐在血污焦土之上,天雷轟隆轟隆地亂響,閃電掉在腳邊,刺啦刺啦的。
不過這些都已經與他們無關了。
顧千秋側頭靠在郁陽澤懷中,居然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
噗通噗通。還跳得挺快。
“謝我?為什么?”郁陽澤語氣倒還是裝著鎮定,殊不知已經被顧千秋偷偷摸清楚了老底,“我才應該……”
眼見著就要往奇怪的話題上狂奔而去,顧千秋忽然伸手,鉤住了他的脖頸。
稍稍一用力,將人勾下來。
“小徒兒。”顧千秋眨眨漂亮的眼睛,用調侃的語氣說,“你真的要在最后的時間里說這些嗎?”
這么近的距離,能看見他黑色眸中的星辰閃閃,還有氣流輕輕。
郁陽澤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嗓子發干,舔了舔嘴唇。
顧千秋滿眼笑意,還不依不饒地追問:“你難道不打算在死期降臨之前親我嗎?”
那郁陽澤哪兒受得了這個?
當然是謹遵師命,低頭就吻。
兩人面對面擁抱著,顧千秋仰起頭,頸項間彎成個漂亮的弧度,跟他嘴角、眉梢的弧度一致,像是明亮亮的彎月落到了人世間。
郁陽澤閉上眼睛,虔誠、虔誠地去感受。
跟昨夜不一樣,這個親吻不帶任何情欲,但是感情更加洶涌。
它涵蓋著十二年的琳瑯歲月,包含著驚虹山上生離死別的痛苦。
那些難過的關、難熬的夜都在這個親吻下化作齏粉。
關山闊海也臣服在他腳下。
小小的少年站在十二年前的驚虹山腳下,無人在意的痛哭熄聲,無能為力的咆哮休止,他小小的身影帶著無盡的勇氣,奔向了他早都渴望去到的天道雷池!
十二年。
那千溝萬壑、寸步難行的路,他總算是走完了。
而至此,郁陽澤才頓悟自己一霎晚風劍意的最后一層——
愛至濃時,就算是生死也要讓路的。
Chapter 190
驚虹山。
那些還沒有成功跑遠的仙修驀然回首去望——
只見雷霆之池已經平息,天色漸亮,緩緩收起的云層升高,天地間居然靜默下來。
太過強烈的對比,使得安靜有些詭譎。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雷……停了。”殷凝月說。
秋珂瞇著眼睛仔細看,皺著眉說:“郁陽澤的天命縮起來了。”
天命的范圍縮得很小,三十里無視敵我的半徑變得只有幾米長寬,將驚虹山側峰的最頂部籠罩,還是不見其中具體。
“這、這算是沒事了嗎?”公儀濛說。
第五程輕輕應了一聲,也說道:“從沒聽過天雷劈一半就停的,應當……”
只有呼延獻的表情還是如剛才凝重。
短暫的疑惑之后,所有齊聚在此的仙修開始低低討論,有人甚至還互相慫恿著、想大著膽子上去看看。
忽然,只見不遠處的南門明珠忽然又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這次沒有俞霓扶他了。
南門明珠雙膝跪地,猛烈地咳嗽半天,才終于緩緩挺直腰,不至于那么狼狽。
但誰都能看出他臉上的死氣——
黑霧一般的不祥凝聚在眉間,和剛剛山頂上的墨云如出一轍,一只無形的手按在他的后腦上,威壓迫使他下跪、低頭。
所有仙修又齊刷刷地扭過了頭,看這邊。
公儀濛偷偷道:“他要死啊?”
第五程也偷偷道:“死了不好么?”
殷凝月再偷偷道:“不會如此輕易吧?”
秋珂“刷啦”一下抽出了殺生劍:“趁他病,要他命!我動手了。”
易流:“?”一群神經病!
誰料,這姓易的姑娘還沒在心里吐槽完,就見其他幾個人都嘩啦啦地抽出了武器,然后毫不猶豫、默契十足地往那邊去了!
易流:“!”你們來真的?
不過他們沒能得手,因為走到一半的時候,眾人忽見南門明珠身上的氣息紊亂——
本來應該護身的靈力四處亂竄,白色、黑色如同太極的靈波如被驚擾的水流般混雜,南門明珠抵抗了不到五秒鐘,驟然一松。
明明是他脊梁往下彎了一寸。
卻不知為何,聽見什么東西開裂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快躲!”
“那是什么?!”
“好眼熟,好像是、是天碑?!”
眾人混亂了不到半分鐘,就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半空中忽然出現的巨大石碑。
修真界眾人,誰都對這塊石頭如數家珍。
眾目睽睽之下,絕無作假的可能。
那真是從天極崇華道飛至此的天碑!
只見那直入云霄的石碑靜默矗立,碑面微微發亮,古老的風化風蝕痕跡明顯,上面的名字用朱筆寫就,一個比一個高懸。
是無數人擠破了頭也要爭奪的天下第一。
但更是大多數人此生連想都不敢一想的榮譽與威名。
只見熟悉、震耳的名字一個個往上數去。
“赤蓮觀葳蕤”—永思。
“巫山戲云雨”—俞霓。
“寶月映琉璃”—琉璃。
“山鬼啼風雨”—凌晨。
“系取天驕種”—郁陽澤。
“不慚世上英”—仇元琛。
“明霞照劍霜”—令狐良劍。
“太極生天地”—南門明珠。
“骨血生銅花”—穹旻。
無論是后起之秀郁陽澤猛地前進好幾名;
又或者是原本第一的令狐良劍瞬間掉到了南門明珠之后;
再又是雷打不動的舊府風榭家主穹旻。
無數英雄在此沉浮起落,互相角逐,各放異彩。
但此時都吸引不走眾人的任何一點目光。
他們齊刷刷地抬頭,看那高懸的榜首——
“千秋同悲”
“顧千秋”
一時間天地無聲、眾人無言。
那威名赫赫,無情地撕開十二年的歲月,重新走入世人的眼中。
一出現,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這一次,連素來話多的秋珂都啞火了。
呼延獻抬著頭,慢吞吞地輕聲說:“還真是四個字。居然沒騙我。”
“果然……”俞霓目光也有些朦朧,情緒明昧,緩緩念道,“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不過沒多久,人群開始歡呼。
他們山呼海嘯,喜極而泣,將手中的武器、法器、寶器紛紛舉起來,齊刷刷地舞動:
“顧盟主!”
“顧盟主!”
“顧盟主!”
可憐整個住在同悲盟山脈上的飛禽走獸,在被漫天驚雷嚇得驚慌失措之后,現在還要被這種震天的聲音持續嚇得走丟魂魄。
人群似浪,一波高過一波。
心中情緒又如被狂風吹過來的火,呈燎原之勢,把所有人都裹挾其中。
就算人群中站著那些心懷不軌、心驚肉跳的人,此時也不得不被大勢裹挾著、不得不跟著高喊顧千秋的名字。
黃泉混亂、花蝶教勢大、人間一團糟……
原本焦頭爛額的各大仙門驟然間找到了主心骨——還是跟嚴之雀、令狐良劍之流完全不一樣的主心骨——顧千秋可是曾經實實在在救過世的人啊!
十二年前,他已經平息過天怒了!
這一次,他重新睜眼,不就是正為了再度拯狂瀾于既倒、挽大廈于將傾的么!
歡呼之聲連綿不絕,甚至有人落下眼淚。
但山巔之上,郁陽澤都沒聽見。
他抱著必死的決心,能夠闖入雷池之中、再見一面顧千秋,已經足夠慶幸了。
更何況他還在死前偷到了一個吻?
綿長的吻漸停,郁陽澤才有些奇怪。
為什么沒有天雷降下?
那攜帶著天怒天威的雷霆為什么沒有將他們粉身碎骨?
這少年抬頭,便見濃烈的黑云逐漸消散,似乎連云層中蓄力的閃電也平息不見。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但是生的喜悅還是瞬間填滿了少年的心。
“師父,我們好像不用死了。”
沒有反應。
“——師父?!”
郁陽澤趕緊低頭。
只見顧千秋靠在他的懷中,表情平靜,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卻緊閉著雙眼。
“……師父?”郁陽澤又喊道。
但還是沒有回應。
郁陽澤的心臟猛跳起來。
顧千秋的身體雖還溫熱,但胸前沒有半點起伏。
無論郁陽澤怎么呼喚他,他就是沒有反應。
儼然是一副剛剛死去了的樣子。
這念頭一出來,郁陽澤腦子直接“嗡”了一聲,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氣血攻心,他直接嘔出了一大口血來。
而且不知是不是開了天命的緣故,他一開口就停不住,周圍瞬間遍布血跡。
怎么回事?
郁陽澤死死抓著顧千秋,不受控制地渾身顫抖,也叫不出“師父”了,眼淚“吧嗒吧嗒”地亂掉。
當初沒能死在一起。
現在難道也不讓他一起去死么?!
真是世道多艱,連殉情的路都難走。
郁陽澤哆哆嗦嗦地抱著顧千秋,輕輕吻過他的額間和眼角,說道:“等我,要等我,我來了,我馬上就來。”
眼前模糊,他滿地去摸俠骨香。
好不容易碰到了劍柄,郁陽澤一抬手,就要抹脖子跟顧千秋死在一處。
但俠骨香是人了主的神劍,有三分自己的意志,哪兒能老老實實讓他自殺?
郁陽澤執拗地用力,俠骨香嗡嗡地顫抖。
郁陽澤卻好似個被點燃了的炮仗,將所有怒氣都發泄在了此刻,目呲欲裂地一動靈力、直接壓制住了劍靈,往自己脖子上架。
眼見就要自殺成功的最后一秒,郁陽澤忽然動作一頓。
隨后一歪頭,神經質地看向了令狐良劍。
令狐良劍本靜默站在角落里。
卻忽然對上這么一雙眼睛。
漆黑、暗淡、卻又寒光閃閃,眼珠跟個死人一樣不會晃動,直勾勾地看著他,竟在一瞬間讓他如墜冰窟。
“等一下,先別過橋。”
郁陽澤居然還溫聲哄了一下顧千秋。
“我馬上,馬上。”
接著,郁陽澤在無處可逃之地一步一步逼近令狐良劍,沒有解釋為什么,提劍就剁!
令狐良劍右手全廢,此時只能慌忙用左手提明霞劍去擋。
砰!
相交瞬間,令狐良劍被震得虎口崩裂。
他沒想到這小孩兒勁那么大。
但更重要的是,一股悲涼的劍意在劍鋒交錯的瞬間,藤蔓般繞著他的明霞劍身攀爬,直接躥入了他的身體里。
而他連瞬間撒手都沒來得及!
這是什么詭異的招數?!
令狐良劍心中大駭。
劍修本就是將身家性命和無雙膽色都寄托在手中三尺青鋒之上的。
握劍的時候,便要相信——
就算是天塌、地裂、山崩、海嘯,他也可以憑著手中神鐵一劍平之!
不至此,不學劍,不成為劍修。
而此時的令狐良劍,在看見跟鬼一樣的郁陽澤時,真覺得自己撞到鬼了。
他膽色盡失,劍意便盡失。
又哪里還能是郁陽澤的對手?
令狐良劍越擋越吃力,逐漸破綻百出。
郁陽澤著急把他弄死,然后追著顧千秋而去,所有頓悟的劍意都在此時發揮殆盡。
俠骨香似乎也知道這是絕唱,分外賣力。
不過幾個回合,這個半天前還是天碑第一的明霞照劍霜便敗下陣來,目露驚恐之色。
但他不想死——
至少是不想跟顧千秋之外的人一起死。
令狐良劍也是破釜沉舟地一舉劍!
天命!
Chapter 191
萬瓦宵光署,霞生結綺樓。
明霞的劍意瞬間籠罩驚虹山巔。
方圓三十里,所有人都看見緋紅色的光,似日暮的垂落。
“是天命!”
“令狐良劍也還活著!”
“云霧散了。——快看那邊!”
只見黑壓壓的云層終于徹底消散,雷霆沉默,雷池散去,又露出了原本的清透天色,正被劍光照得泛紅。
而山巔之上的情景,也被眾人盡收眼底。
只見郁陽澤正提著俠骨香,一步、一步走向令狐良劍。
儼然是已經翻臉動手了的模樣。
“怎么回事?他們不是都屬于同悲盟嗎?怎么感覺在動手?!”
“我沒看見嚴之雀誒。”
“也沒看見顧盟主!”
當然,幾秒鐘之后,眾人便看見了那個雷池之中完整無缺的石臺,以及倚靠著石臺昏迷不醒的顧千秋。
一時間,只剩倒抽冷氣的聲音。
“郁陽澤!”呼延獻高喊了一聲,當機立斷,提衣擺就上,“先住手!”
但郁陽澤置若罔聞。
俠骨香在他手里被轉出殘影,劍意無敵。
兩個人的天命交雜在一起——
三十里半徑之內,只見霞光熾熱,落在皮膚上生疼;又有悲風過境,四野孤村寒色暮。
“又是天命!快走啊!”有人喊。
人群嘩啦啦地又散了一群,不敢靠近。
這東西一開,不分敵我。
況且他們跟郁陽澤和令狐良劍都還沒有啥深厚的交情,萬一被殃及池魚,豈不太慘?
一時間,只見明霞劍飛掠,有日光如瀑,從天上倒懸而下,飛湍爭喧豗,砯崖萬壑雷。
所有人耳中雷鳴震震、眼睛刺痛,不敢直視其鋒芒。
卻又有不少人逆流而上。
山巔打得不可開交,兩把劍如流光交錯。
天命范圍之內,忽然出現了異象。
只見除開郁陽澤的悲風和令狐良劍的霞光之外,忽然又有異變。
走在最前面的呼延獻慕然回首——
只見同悲盟上連綿的青山在融化了落雪、抽條了新芽之后,又在各種樹木上生出了無數朵桃花,微微的細雨落下,桃花就開了。
這跟幻境一般的桃花開了足上百里,一綻放便帶著股異香。
除了跟俞霓打過照面的極少數人反應快。
其他人剛看見花開,就聞到了花香,然后就不出意外地開始心思旖旎地翩翩飛了。
秋珂以袖掩鼻,罵罵咧咧:“他湊什么熱鬧!”
公儀濛也罵罵咧咧:“就是!對我們顧盟主求而不得罷了!開天命也不好使,錘他!”
幾個小孩兒還真是膽大包天,這姑娘一聲令下,他們紛紛掏出武器,就要跟這巫山戲云雨拼命。
卻見俞霓并不看他們,而是挪到稍遠一些的位置。
他笑吟吟地看著南門明珠,笑吟吟地說:“南門院主,這可能是最后的機會了。各憑本事吧。”
說完,他一撩衣裙,拔腿就往山頂上沖。
南門明珠也是個狠角色,本來在哇哇吐血、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聞言把血沫子全都一口咽回去了,回光返照一般站起來。
周遭又是一陣的易變。
就見從山底下忽然分成了一黑一白兩塊,南陽北陰,以極快的速度飛攀而上,穩準狠地籠罩住了整個驚虹山,還沒有停歇的意思,直把天色也分成了精準的兩半。
就跟墨似的,明霞光芒被攪和在一起,蒼穹成了洗筆的大水池。
而這個人更是沒把別人的命放在眼中,都沒給人逃竄的時間,穩準狠地把所有人都捆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南門明珠素來低調,都是六壬書院知道他人的秘密多些,少有人知道南門明珠是什么手段。
他第一次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開啟天命。
雖暫時還沒有任何影響,卻絕對沒有人敢掉以輕心。
“!他也開?!”劍如擂鼓,秋珂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下咆哮,“顧盟主的魅力真是天下無雙!”
“……”殷凝月也拔高了聲音回她,“你快住嘴吧!”
一時間,風啊、霞啊、花啊、影啊……
四層天命開在了一處,其勢驚天動地,還是亙古第一回。
南門明珠也不含糊,拖著殘缺的病體,也往山上爬去。
忽然,殷凝月抓住了秋珂的衣袖:“……你要做什么?!”
秋珂一把抽出腰間三尺青鋒,迎風而語:“天下豪杰齊聚一堂,我不討教,愧對手中殺生劍!”
說罷,她將殷凝月推給公儀濛:“替我看著她!”
自己則不怕死的就往上沖。
“……哇!”公儀濛大受震撼,“他們劍修都是這樣的么?!”
想到這里,公儀濛心潮澎湃,把殷凝月又反手推給了第五程,說道:“你來看著她!我也去幫忙!”
說完,她也一遛煙地沖了上去。
第五程和殷凝月面面相覷。
殷凝月冷靜地說道:“我是劍修,你呢?”
第五程說:“……我也是。”
于是兩人默契地掏出武器,也往上一沖。
只有易流格格不入地站在原地,一個呼吸之后,她低垂著頭,不著痕跡地往天命邊緣走去,遠離人群。
幾個小孩兒熱血沸騰,還真是最不怕死、最重情義的年紀。
齊刷刷地沖上來,把呼延獻都嚇了一跳。
“你們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去!”
沒人理他。
秋珂本來還有廢話,但看見殷凝月那灼灼而堅定的眼神,也就把話全都咽了,而是說道:“阿月,你是來跟我一起死的么?”
殷凝月說:“你想多了。我是來跟顧盟主一起死的。”
秋珂說:“那我也是來跟顧盟主一起死的!四舍五入,就是我倆殉情了!”
公儀濛說:“胡扯!顧盟主有郁陽澤殉情,關你什么事?”
第五程說:“……其實我們可以努力活一下。”
只是四層天命開在了一起,他們沖上來,真就沒有回頭路。
在他們胡扯的時候,呼延獻忽然一把薅回站在最前面的秋珂,其他人也似有所感,猛地回頭──
又見一個灰衣人影緩緩步上山來。
不是吧?還有?!
這人太好認了,就算是還沒入世的小弟子,也能認出他是誰。
頭頂沒有半根頭發、膚白如琉璃剔透、敢于走到天命范圍之內的和尚,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吧?
“不是,今天是天碑無上開大會么?”秋珂啞然。
“……”殷凝月無言。
“哎!”公儀濛夸張地嘆了口氣,“本以為我上了良玉榜,就算名揚天下的少年郎了。但這些老東西怎么還不死?”
“……”第五程溫聲回應,“我看快了。”
眾人齊刷刷地對他豎起大拇指。
琉璃身著灰白的苦行僧袍,低垂著眉眼,沒有曾經照人的琉璃活佛普渡世間之感。
雖然衣著樸素,卻給人強烈的存在感,不言不語不動作也令人揮之不去,老想死盯著他看。
而且這和尚不知從何處來,染了一絲妖邪氣。
站在同悲盟的山間,不念佛號,目無慈悲,罪孽深重的模樣。
琉璃沒有理會任何人,一步一步向山頂走去。
他行過的路邊陡然間出現無數三惡道的魔物,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眾群魔亂舞,卻又在一瞬之間變作佛陀模樣。
猛一看,跟在青霧鎮琉璃寺大殿之上所見別無二致。
可正是因為如此,分不清的惡鬼佛陀,才叫所有人膽寒。
路兩側的佛陀拈花含笑,一路延伸到山頂,陶身高聳入云。
琉璃垂眸行在其間,最終也走向了那宿命之處。
來人太多,令狐良劍費力脫身,站到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幾個天碑無上在此齊聚,加上呼延獻帶著一群小孩兒,他們各占一個角落,呈個勢均力敵的五角,互相打量。
“諸位。”還是俞霓第一個含笑開口,“久仰了。”
現在似乎也不用要什么臉了,幾個人都虎視眈眈地看著顧千秋的“尸體”──
但他們都知道,那還不是尸體。
郁陽澤似乎把外界都屏蔽了,靜悄悄走到顧千秋身側,坐下。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俞霓還是帶著柔柔的笑意,“凌晨和穹旻沒趕到,已經失去了最后的機會。我們么……就活一個怎么樣?”
五個人的天命交疊在一起。
這已經是半個天碑了。
黑云翻墨遮山,赤紅殘霞如血,雨露交纏,天色二分,半明半昧地映在含笑的詭異佛像身上,詭異的火鞭在風雨如晦中躥行,又似有天道雷霆重聚,千山崩塌、萬江哀鳴。
令狐良劍淡淡開口:“以諸位曾經的所作所為,怕是不配跟千秋一起走這黃泉路吧?”
俞霓就甜膩膩地笑:“是啊,我不配,他不配,你也不配。大家都是.賤人,令狐盟主,您又裝什么清高?”
南門明珠淡笑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大家都活該嘛。”
琉璃一錘定音:“各憑本事吧。”
話音一落,天色異變。
所有人都動如閃電,一齊飛身指向高臺!
郁陽澤站在顧千秋身前,俠骨香橫陳,劍意呈無畏無敵之勢──
“過此劍者,斬!”
Chapter 192
冷色調灰白的云層遮住了九天,灰蒙蒙的落下雨來,焰色桃花和晚霞融為一處,巨大的佛像沉重而肅穆地垂眸,又有劍光如電竄梭。
呼延獻一甩袖子,山巔又有荼蘼花開。
大片大片艷紅色的荼蘼爬滿每個角落,像是滿鋪的地毯,所有聞到異香的人瞬間墜入另一個幻境,如夢如醉。
少年們也紛紛抽劍,不要命地加入了戰局,靈氣亂飛、劍氣縱橫,各色光晃眼。
現場局勢怎一個“亂”字了得。
也不知道郁陽澤是如何做到的,天命范圍壓縮得特別小,如影隨形,隨心意動。
這就使得他的周邊像是密布了細碎凌冽的劍風,將所有試圖靠近的人撕得粉碎。
要不說生死之間,頓悟最快呢?
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此時展現出來的劍意,可堪稱一句“天下無雙”。
面對這么多的修真界老前輩,俠骨香舞動如飛,一時之間居然也沒落多少下風。
“不要再負隅頑抗。”俞霓冷眉冷眼,姓顧的不在,連溫和的笑意都懶得端了,“郁陽澤,這里面沒有你的事。”
郁陽澤充耳不聞,不做回應。
但這話一出,天碑無上的英雄們就紛紛發現了,在手上暫時討不到便宜的情況下,還可以張嘴。
南門明珠彎著眼睛,緩緩說道:“俞霓,我聽說千秋在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曾經……有過三十多個情人。是真的么?”
俞霓氣急敗壞:“你!”
他本來想說,你怎么知道,但又忽然意識到這六壬書院的院主,本來就是無所不知的。
俞霓冷聲道:“不是情人,鼎爐而已。”
南門明珠回道:“千秋這一世也是鼎爐的體質吧?據我所知,他最恨的就是這種手段,他原諒你了嗎?”
俞霓笑瞇瞇地咬牙切齒:“怕是要讓南門院主失望了,千秋親口說過他不在乎的。倒是你,南門院主,當初聯合外人要殺他的事情,千秋知道了嗎?”
南門明珠的表情就變得很難看:“……他和你說的?”
雖然知道以顧千秋的人品,不應該會把前任的事情說給新歡聽。
但猛然聽到這么一句,還是沒忍住心神震動。
天地間巨大的佛像金身暗淡,好似變成了古銅鑄造,又在幾個呼吸之內變得斑斑駁駁,好似個百年沒人參拜過的古寂神佛,兇神惡煞地落滿香灰。
俞霓和南門明珠被粗暴地分開,兩人在狂風之中暫時偃旗息鼓,然后非常默契地把矛盾指向了琉璃。
“認不出千秋的人,沒資格站在這里。”
俞霓抬手推掌,頂天立地的掌風帶著詭異香氣和暗淡的桃色微茫;
南門明珠甩手一落,一黑一白兩條游龍貼地而飛,嘶鳴陣陣,撞裂河山。
“認出了卻不承認的人,更沒有資格。”
他們稀里嘩啦地打成一團。
秋珂在山崩地裂之中扯著嗓子喊道:“他們在吵什么資格啊?!只有郁陽澤有資格!”
公儀濛跟她同仇敵愾地回話:“沒錯!”
秋珂殺生劍在手,配合著地上盛開的荼蘼花,像是蜻蜓點水般幾個輕盈起落,直上最高的山巔:
“趁他們狗咬狗!先偷襲這邊!”
山頂上是對峙的令狐良劍和郁陽澤。
呼延獻心覺不妥,剛想叫停,但幾個小孩兒全沖上去了,只好把話都咽了回去。
“先搶顧盟主!”殷凝月此時也維持不住溫婉的形象了,追在秋珂身后大聲喊道,“在那邊啊!”
公儀濛也大聲對第五程道:“我抄左邊!你去右邊錘他!”
第五程:“……”
這少年郎的表情有點繃不住了,總覺得遇見顧千秋之后每天風里來、雨里去,過得比他前半輩子加起來都要刺激。
現在他們要去參加五個天碑無上的、開著天命的、修真前輩們的混戰。
但第五程已經看見了公儀濛興沖沖上前的身影,還能怎么辦呢?
當然是選怎抽出裁云劍拼命了!
秋珂第一個動手,純黑色的長劍像是古怪的玉石,能吸收所有霞光,舉起來,就以開天辟地的架勢一劈!
公儀濛跑到了令狐良劍的左邊,撼山的拳風也是不管不顧地一砸,驚天動地的破風聲,也不必那劍鋒差得多少。
第五程趕到右邊,他劍意輕靈,跟郁陽澤有種異曲同工之妙,看起來威脅不大,但只有沾染上的時候,才能察覺出其棘手。
他們三個成功堵住了令狐良劍的身位。
而殷凝月則跟這群莽夫不一樣,目標明確,直奔石臺邊上的顧千秋!
郁陽澤感覺到人靠近,猛一回劍。
他精神狀態有些不對勁,差點一劍把殷凝月戳了個對穿,但殷凝月不逃不避,蹲在地上跟他對視。
足三秒鐘之后,郁陽澤才把劍收走。
令狐良劍四下一環,耷拉著眉眼,悶悶地說道:“都是孩子啊。”
公儀濛跟他沒交情,開口就懟:“是啊,大爺,羨慕的話你就現在去投胎!”
令狐良劍不吃他這一套,而是看向了秋珂:“你也要背叛同悲盟嗎?”
秋珂的眉毛挑得老高:“嚯,令狐仙尊何出此言啊?我可沒打算背叛顧盟主。”
令狐良劍也沒被激怒,而是道:“都是良玉榜上的少年英才,將來征討花蝶教的重要助力。我不想殺你們,讓路吧。”
秋珂站在正中間,殺生向前:“古往今來,多少劍修?能死在問劍途中,幸也。令狐仙尊,請出劍吧!”
令狐良劍一步既出,明霞大盛。
便見流星白羽綴腰間,劍花秋蓮光出匣。
殺生劍不避不讓,劍意達到頂峰,劍舞如黑蟒九霄破云霧,凌風八方的豪氣頓開。
一時之間,公儀濛都插不上手了。
她拉著不知何時蹭到她身邊的第五程,大聲交流:“……我聽聞同悲孤妍劍術都是以柔克剛的纏綿綢繆劍!怎么秋珂的看起來那么兇?!”
狂風之中,第五次也只能大聲回道:“不二莊在你和顏公子之前,也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天機師!”
公儀濛:“對哦!”
第五程:“大概宗門的改良,最先出來的,都是那么一兩個離經叛道的人物吧!”
公儀濛思考:“……”
公儀濛頓悟:“你在夸我!”
第五程害羞:“我在夸你們所有人!”
但這邊一動手,山腰上的那幾個可就忍不住了。
他們自是不能鷸蚌相爭、漁人獲利的,默契地一停手,齊刷刷地往這邊來了。
“……小妹妹。”俞霓如個鬼影似的出現在殷凝月身后,一搭她的肩膀,陰測測的,“這位可不是你能護……”
話沒說完,郁陽澤一劍斬下,冷光映出俞霓憤怒的目光。
若不是躲得快,他現在估計已經身首異處了。
“郁陽澤。”俞霓緩緩打量他,莞爾一笑,“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當初你在這里被我差點殺死的時候,還得勞煩千秋來救你呢。”
郁陽澤本不想說話,卻又想起什么,猛然開了口:“那我師父后來找你算賬了么?”
俞霓臉色一沉──
何止是找了!簡直是罪無可恕地找了!
當初在黃泉和琉璃寺,顧千秋多次要殺他,不就是因為這件事么?
甚至俞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想過,若是他當初沒有對郁陽澤下如此狠手,他和顧千秋之間,是不是還有一線生機?
但這種丟人的想法,他是不會說出來的。
但僅看他這神態,郁陽澤就得到了答案,心情很好地翹起嘴角。
他這小表情,帶著幾分“我就知道”的得意,矜持地看向俞霓,眼角眉梢都帶著愉悅的弧度──就別提多氣人了。
俞霓暴怒,大喝一聲:“千秋在這邊!先弄死郁陽澤,剩下的我們再分勝負!”
要不說姓顧的前男友們都是神經病呢?
此言一出,居然云集響應。
這些天碑無上的豪杰們齊刷刷地擺脫一切掣肘,直奔石臺而來!
郁陽澤還想去擋,但就如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都不用做多推測,必然瞬息之間就會被碾作飛灰。
不過他心中并沒有半分畏懼,執拗地站在顧千秋身前,俠骨香的劍鋒閃著亮眼的寒光!
嘩啦!
鋪天蓋地的各種靈氣威壓而下,鋪天蓋地奔向郁陽澤!
“!”呼延獻和幾個小輩都瞳孔一縮。
天命交疊,他們站在其中都太勉強了,更別說去幫手。
只有那荼靡花試圖往郁陽澤腳下開,卻也是開了又敗、敗了又開,徒勞得很無用。
俠骨香往上一擋,神鐵眼看就要崩裂!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赤霞金光從千山萬水之外雷霆畢至,把灰白色的天扯出一個巨大的裂口,又眨眼間撕碎了五重天命的桎梏,浩蕩劍意從天而降,如九天之上金龍降世,混沌初開、洪荒始分。
“轟隆”一聲,所有山海化作齏粉,一劍差點把驚虹山給削平。
再之后,從金光閃閃之中走出個人。
此人玄衣深重,眉眼含煞,一把震天神劍在他手中嗡嗡作響,冷鐵鋒芒畢露、上書“軒轅”兩個大字,紫氣繚繞,威光颯颯。
Chapter 193
“仇元琛?!”
所有人都警惕住手,看著這玄衣男人。
仇元琛視而不見,回身,在昏迷不醒的顧千秋手心里掏出一把染血的柳葉碎片。
他輕聲道:“來了。”
接著,仇元琛把郁陽澤扒拉到自己身后。
郁陽澤第一次看他如此順眼。
正趁著這個機會,郁陽澤磨蹭到顧千秋身邊,跟殷凝月對視一眼后,殷凝月默默把人交給他了。
“好像是琉璃一樣的東西。”殷凝月小聲提醒,讓他看顧千秋的手掌,鮮血淋漓。
“嗯。”郁陽澤知道那是什么。
本以為,自己要得到的是一具尸體了。
但也不知道顧千秋用了什么辦法,居然偷偷捏碎了柳葉、叫來了仇元琛——
而沒有驚動天道。
山巔的云層沒有任何聚集的意思。
甚至,連剛才仇元琛一劍割開的裂縫都還都還明顯,灼眼的光從縫隙中落下來,形成一道道的光柱。
郁陽澤心中雜亂,靈力透支也搞得他很難凝神靜氣,蹲在顧千秋身前,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的,將他手心中鑲嵌進去的碎柳葉給清出來。
借著這個動作,他逐漸冷靜下來。
甚至還能分心去想,這場景好像曾經發生過,當時海邊有一輪好月亮。
幾人都警惕地看著這不速之客。
天命交疊的山巔暫時偃旗息鼓,花不開了、雨不落了,霞光漸淡、佛陀閉眼。
南門明珠不著痕跡瞥向仇元琛手中的長劍。
盡管天下仙修,十有八九都是劍修。
但遇到這么威而煞的上古神劍的機會,還是舉世罕見。
“你把真的軒轅帶出來了?”南門明珠禮貌地問,“族中長輩沒有反對嗎?”
“我現在是離恨樓主。”仇元琛皮笑肉不笑,“我都敢這么做了,誰敢反對我?”
離恨樓本來就是修煉最無情、最鋒利的劍的地方,更別說連老祖宗的劍都請出來了。
現在姓仇的沒開天命都能站在這里。
何況他的天命,是天道最慷慨的贈予。
“不會是假的吧?”俞霓瞇著眼睛問──這人有前科。
當初在同悲盟上,仇元琛就是帶著一把假的軒轅做戲。
仇元琛的回應是一道劍氣橫流。
便見軒轅輕顫,于上古藏于劍身的龍氣低吟,三百里鳥獸魚蟲紛紛朝此遙拜,威震四海。
“仇樓主……”令狐良劍開口。
“別叫我!”仇元琛立刻就打斷了,“當初我最看不順眼的就是你,想錘你很久了,別他娘的攀關系!”
那仇元琛的嘴,比起顧千秋還過猶不及。
此時他就掛著那陰惻惻的笑、帶著那陰森森的目光,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張嘴就罵。
罵俞霓:“別以為我罵他就不罵你了,世界上賤人千千萬,你拔得頭籌也算你的本事!今天看好了,老子這把劍,不打君子,專打你這種賤人!”
罵南門明珠:“你看什么看?那驢一天啥事沒有就凈踹你腦袋了,不要仗著自己腦袋有問題就為所欲為!”
罵琉璃:“好久不見,你還是這么丟人現眼,眼瞎心瘸的小賤人,骨灰都給你揚了!”
罵令狐良劍:“拿著把劍杵那兒干嘛?別假裝自己有腦子了!你挖絕戶墳、踹寡婦門的時候又不是這副嘴臉?狗東西,看老子的打狗棍!”
他一套絲滑的小連招,連個頓都沒打。
被點了名的,紛紛臉色鐵青——
就算是個普通人,都得被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更別說他們都是江湖名士了。
呼延獻身后的小孩兒們紛紛嘆為觀止。
第五程默默捂住公儀濛的耳朵。
但公儀濛敬畏地拽下了他的手,繼續聽。
令狐良劍森寒著臉:“仇……”
才一個字,又被仇元琛截了:“話那么多,比別人多個舌頭啊?”
俞霓怒目而視,聲音拔高:“仇元琛!”
仇元琛轉身就指著他開口:“叫什么叫?如果吼能解決問題,驢早都統治修真界了!”
這時,殷凝月默默回到了秋珂身邊。
秋珂歪在她身上,雙目放光,真心實意地贊嘆道:“原來傳說中的仇樓主是這般英雄豪杰,怎么沒人給我引薦啊!”
殷凝月有些不忍直視:“……”
公儀濛老老實實地分析:“你們看其他人的表情,顯然已經被氣得七竅生煙了。可仇樓主還沒動一兵一卒!這說明什么?這說明手段很有用啊!我們可以學習!”
第五程:“……我、我也學嗎?”
“學!大家一起學!”秋珂笑瞇瞇地摟過殷凝月,“仇樓主真乃神人也!”
殷凝月無奈道:“是,可仇樓主不光說話很難聽,軒轅劍錘人也很痛的。”
秋珂豎起大拇指,銳評:“德藝雙馨!”
幾個人都破了防,不打算繼續跟這嘴賤得得天獨厚的仇元琛打嘴皮子上的仗,紛紛操武器就打算圍攻。
而且看架勢,顯然比剛才更惱怒三分。
仇元琛就仗劍站在高處,忽然表情平靜下來,也不開口了,靜靜地看著他們。
他剛剛“慰問”每個人的時候,眾人只覺察到軒轅的威壓不可小覷,動手定要小心。
但現在沉靜下來,那鋒芒外露的劍鋒忽然向內聚集,沉斂下來,顯得又是那么波詭云譎、不可探測。
他這樣子,比剛剛盛氣凌人的樣子還要令人退避三舍。
仇元琛玄衣深重,仗劍如淵,終于開口了:
“相信你們都看出來了,我是強行出關趕來的,傷勢嚴重,馬上就要走火入魔了。但我仇元琛就姓顧的這一個朋友……刀劍無情,諸君,‘寂滅勾陳’劍式在此,我要開天命了。”
此言一出,滿座肅然。
雖然面上不動聲色,但各人都有各人的考量──
仇元琛的天命,是和他們不可同日而語的。
這也是為什么姓仇的一到,他們就很默契地同時停了手。
離恨樓帝鴻三百式中的“寂滅勾陳”一式,拔劍瞬間,天命三十里范圍之內,就算是九天上的真仙下凡,也要被他斬于劍下的。
仇元琛開始倒數:
“三。”
天上風起云涌,軒轅低吟淺唱。
秋珂瞪大了眼睛:“等等等等,這是我們也死啊?”
“二。”
紫電青霜騰劍氣,浩浩飄飄御風行。
公儀濛一把扯過了第五程,不由分說地親上去:“喜歡你!喜歡你!跟你死在一起,我愿意的!”
“一。”
呼嘯風雨索命歸,惡劣天色兇橫行。
冰雨如刀,大地哀鳴。
仇元琛天命如評語──
“不慚世上英”
這一劍拔出來,人妖殆盡,鬼神寂滅,佛魔消散。
就在這最后一秒,四層天命盡散,再一抬眼,山巔無人了。
看來這些天碑無上的英雄們,都很默契地做了一回俊杰──很識時務的那種。
“……”呼延獻把兩對抱在一起的小孩兒扒開,“你們在干嘛?”
秋珂:“啊?”
殷凝月:“唔……”
公儀濛:“啊?”
第五程:“嗯……”
“沒死,沒死!”公儀濛太高興了,把第五程一推,沖到仇元琛面前去,“仇樓主!你沒開天命!”
第五程:“……”
其他幾個人也追到了,都目光炯炯地看著仇元琛。
仇元琛莫名其妙:“我是來救人的,為什么要帶著你們一起死?”
秋珂激動地握著他的手搖搖:“你好你好,我叫秋珂。”
仇元琛更莫名其妙:“謝謝謝謝,我是修無情道的。”
公儀濛歡呼了一聲,抱著第五程:“好誒!不用死了!”
第五程被她撞得一個踉蹌,然后不出意外的,耳朵飛紅如滴血。
公儀濛后知后覺的想起自己剛才做了什么,頓時也臉紅成了個大蘋果,動作不自然地放開了第五程。
然后被第五程偷偷摸摸拽住了。公儀濛動作一頓。
殷凝月問:“到底怎么回事?剛才是假的么?”
仇元琛答:“當然是假的,不然我一高興把你們都整死了,下了九泉相見,那姓顧的不得找我拼命啊?”
說著,這離恨樓主往后一仰身:“不是,哪兒來這么多小孩兒?”
本來看著郁陽澤一個就已經夠煩了。
現在還整這么多!
顧千秋你丫是重活一世、母愛爆棚了嗎?!
“去去去!”仇元琛趕蒼蠅似的把他們都趕走,走到石臺邊上去。
他先是看了眼石臺上仲長承運的尸身,眼中露出深切的悲意。
郁陽澤起身行禮:“仇樓主。”
仇元琛看他這狼狽不堪的樣子,這無情道的劍修忽然也生出三分叫做“溫情”的東西,言語無力,遂拍了拍他的肩。
兩人一起在顧千秋面前蹲下。
郁陽澤忽然問道:“仇樓主剛才所言……?”
仇元琛:“什么?”
郁陽澤繼續道:“忽然出關,走火入……”
仇元琛:“胡扯的!”
郁陽澤靜靜看著他,仇元琛只能跟他對著看。
這么一看,仇元琛才發現這小孩兒真的已經不能再被稱為小孩兒了。
雖是個俊朗的長相,卻因為神情而顯得冷峻,特別是那雙眼睛,黑得像是曜石一樣的冷灼,讓人很難招架。
也不知道顧千秋平時是跟他怎么交流的。
郁陽澤問:“是么?”
仇元琛答:“那還能有假?!”
說罷,仇元琛一巴掌拍在他后腦上:“看我干嘛?看你師父!”
Chapter 194
郁陽澤天命未收。
顧千秋還半倚靠在石臺邊上,緊閉雙眼。
仔細去看,會看見他胸腔沒有起伏,跟個剛死的尸體沒兩樣。
但仇元琛說:“他還沒死。”
郁陽澤靜靜等待他的高論。
仇元琛抬頭看了一眼,周圍四四方方的天命還沒有結束,壓縮在他們身邊。
“你知道,天命是天道所賜的禮物么?”仇元琛壓低了聲音說,“它不在天道之下。”
“所以……”郁陽澤大概聽懂他在說什么了,“現在師父處于似死非死的狀態?”
也就是說,一旦郁陽澤的天命結束。
就是顧千秋的死期了。
郁陽澤垂下眼睛,將顧千秋鮮血淋漓的手掌握在手中。
兩只手,滿是塵土和鮮血,交疊在一起,遍布創口。
仇元琛再度輕輕拍了拍郁陽澤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你也別太難過。”
郁陽澤不作回應。
于他而言,現在的仇元琛已經是外界之人了。
剛才他就抱著的必死的決心,此時熱血還未涼呢。
仇元琛忽然從懷中抽出一本古文冊,交到郁陽澤手中:“這個……或許可行。”
郁陽澤接過來仔細一看,不由沉吟道:“這個地方,真的能去嗎?”
仇元琛道:“天地之間,只有一個地方,不在天道之下。”
古籍之上,記載了一個故事。
傳聞中,無邊無際的血海里,有一座王陵,名曰“天地陵”。
天地陵中葬著一個上古的“神祇”,傳聞這個神祇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可生可死,掌管著血海,百年一兵解、千年一羽化、萬年一涅槃。
聽起來,就是那個詭異的“少年”無疑。
作為與天道相抗衡、相爭奪的血海。
那里,或許真的可以逃離天道的桎梏,讓顧千秋真的“涅槃”。
可手中這本古籍,若沒有靈力支撐著,早都灰飛煙滅了。
上面所記載的東西,都不能說是歷史傳奇,只能說是上古神話了。
上古的傳說可以相信嗎?
誰都不知道。
“千難萬險。”仇元琛嫌棄地看著他,伸手就要接過顧千秋,“你不去我去。”
那郁陽澤哪兒能撒手?
這小徒弟把人抄起來橫抱在懷里,冷酷說道:“去天地陵的路上,還要我的天命呢。”
仇元琛夸贊道:“好小子,你師父沒白疼你!——你能撐多久?”
郁陽澤道:“需要多久,我就撐多久。”
天命這種東西,任誰用起來都是不分敵我的,一視同仁,三十里方圓。
只有郁陽澤。
也不知道他在生死之中是怎么頓悟的。
反正現在,他“系取天驕種”的天命范圍只有方圓幾米,而且已經維持了很長時間。
郁陽澤除了臉色蒼白,其余和尋常一致。
“事不宜遲。”仇元琛道:“我們走!”
軒轅劍光飛速而至,俠骨香也不甘示弱,沒有任何拖延,他們御劍就要直奔血海。
呼延獻忽然開口:“等等!”
兩人動作一頓,呼延獻急忙開口道:“等等!磨刀不誤砍柴功。你們來看這個……”
呼延獻一揮手,眾人面前出現一張立體的山河圖,他指著那片鮮紅血海旁邊,說:“不一定要去天地陵。看這里。”
仇元琛一眼認出來那個地方:“舊府?”
地圖上的舊府只有一小點,沒存在感地呆在血海的旁邊,且因為神族血脈孤芳自賞、不怎么入世,世人對其知之甚少。
若不是仇元琛曾經因為姓顧的跟這里有些淵源,怕是第一時間也反應不過來。
郁陽澤謹慎地一瞇眼,但沒說話。
仇元琛問郁陽澤:“他跟你師父是朋友嗎?能信他嗎?”
他居然就這么直接開口問了!
好在呼延獻也不介意,矜持地也看著郁陽澤,等待他的回答。
郁陽澤謹慎地一琢磨,然后點頭。
“好。”仇元琛這才用稍微溫和些的目光看向呼延獻,“那下一個問題,你怎么知道能去這里?”
呼延獻說道:“一千年前到現在,修真界滄海桑田、翻天覆地,但是對于天道和血海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罷了。我都是個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了,知道這些,很奇怪嗎?”
仇元琛審視了他兩秒,然后點點頭。
呼延獻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笑起來的時候向上挑,此時溫和地閃著星光。
“一路順風。”呼延獻話才落地。
一抬頭,那兩人蹤跡全無。
半山腰上站著的一眾小輩目瞪口呆。
眾人默默相顧無言。
半晌,殷凝月帶著秋珂走到石臺邊,打算替顧千秋把仲長承運的尸身收斂了。
無論如何,先弄個棺槨吧。
公儀濛和第五程本來想留下來幫忙,但是周圍都亂成一鍋粥了,他們又不是同悲盟的人,此時除了趁熱把粥喝了,啥也做不了。
幾個小輩七手八腳,把前輩的尸身給收斂了,公儀濛無事可做半晌,忽然就鼓起了勇氣,走到了呼延獻面前。
“呼延宗主,第五少俠跟我說了黃泉發生的事,師父應該已經救下了我小師叔!”
“哦?何以見得?”
“我傳了云雀呀!雖然師父沒有明說,但我覺得她肯定已經救下了小師叔。不過可能情況不會太好,所以……”
“她回了你的云雀?”
“是啊!”公儀濛理所當然地說,小心翼翼地看著呼延獻的表情,“所以……我想請你跟我一起回不二莊。”
在這小姑娘的眼里,估計認為有呼延獻相陪,顏子行那邊,情況多少會好一些。
但呼延獻說道:“不去。”
他又恢復了平時那看不起任何人的樣子,懶洋洋地挪開目光,緩步走到那石臺的旁邊。
石臺已經有一塊破碎了,千道萬道的裂痕遍布,落下小小的石塊,周圍則是無數塵埃和血跡,隱約還有粘稠的惡心東西。
雷劈過的焦糊臭還沒完全散去。
呼延獻有些嫌棄,又強忍著,蹲下了。
公儀濛明顯被驚呆了,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后來反應了,即刻拔腿就追:
“——為什么!?”
第五程綴在他后面,當個安靜的小尾巴。
呼延獻卻連頭都沒抬:“什么為什么?”
公儀濛不解地往上湊,直搞得呼延獻不得不看著她,她才說:“你們不是道侶嗎?是道侶的話,你為什么不關心我小師叔!?”
呼延獻淡淡道:“我等他來找我。”
公儀濛一下就氣炸了,高聲道:“他現在生死未卜!甚至很可能已經死了!你卻說,要他來找你?!”
呼延獻微微往后仰頭,躲避開。
公儀濛情緒激動,想要伸手去拽呼延獻的袖子質問,被第五程輕輕攔住了,公儀濛只能說:“你說話啊!”
呼延獻平靜道:“那也只能說明……我和他并非良緣吧。”
此言一出,公儀濛安靜了下來。
她死死盯著呼延獻的臉,完美無缺、絕世美艷,她卻好似第一次才認識他一般。
“……”公儀濛往后退了半步,徹底冷靜下來,“不愧是活了千年的宗主獻,有一顆好冷的心啊。”
第五程輕聲叫道:“公儀姑娘……”
公儀濛一扭頭就走,第五程當即就追。
兩個小孩兒消失在山路上,殷凝月和秋珂正巧回來,殷凝月問道:“他們怎么走了?”
呼延獻漫不經心地說:“可能有事吧。”
殷凝月本能地一皺眉,想要追問,被秋珂從后面一用力抱住了,腦袋就湊在她頸邊。
殷凝月想說的話都被打斷了。
秋珂用臟兮兮的手輕輕摸她的胳膊,又用腦袋蹭蹭頸窩,可憐兮兮地表示:“小師妹,別管他們了,關心關心你親愛的師姐吧?”
殷凝月深吸氣:“……你怎么了?”
秋珂就開始哼哼唧唧地撒嬌。
呼延獻淡淡道:“請兩位高抬貴腳,到那邊去親熱,好么?”
殷凝月臉一紅:“……”
秋珂美滋滋地應聲:“好的。”
也打發走了這兩個,呼延獻慢吞吞地蹲在地上摸索。
他本來是用靈力隔著那些污穢探查的,但好像是忽然一個沒蹲穩,手掌撐到了一片血污的粘稠里。
呼延獻動作一頓,然后表情痛苦地一抽。
接著,他口腔里忽然出現了很濃重的血腥味,是從喉嚨泛上來的,被他咽回去了。
一秒鐘后,呼延獻面無表情地從血污中摸出一樣東西,拿在手里。
然后面無表情地匆匆下山。
大概足過了一刻鐘的時間,他才重新出現在驚虹山上。
還有好多沒散去的人。
呼延獻將手中的洗干凈的東西一亮,道:
“諸位,盟主印定天下在此,今日起,我替千秋掌管同悲盟,直到他什么時候歸來。”
“這是離恨樓主留下的柳葉。”
“諸君,有不服的,現在可以開口了。”
同悲盟的眾人面面相覷。
他們是真的沒搞懂到底發生了什么。
顧盟主復活啦!
顧盟主死了!
嚴盟主還活著!
嚴盟主死了!
令狐盟主執掌大權!
令狐盟主不見蹤影!
仇元琛神兵天降!
仇元琛一聲招呼都沒打跑了!
還拐走了代盟主啊!
眾人心理逐漸崩潰,看著這忽然冒出來的絕世無雙大美人——
你丫誰啊!
Chapter 195
風卷衣擺,獵獵招展。
靈力形成尖銳的刀鋒,把迎面而來的氣流切開,分流兩側。
只有細微的涌動會鉆進郁陽澤的懷里,把那個人的鬢發輕輕吹動,露出他平靜的面容。
仇元琛面沉如水,在前面開路。
并沒有看出兩人的旖旎心思、癡怨情纏。
“你那個……”仇元琛忽然沉吟道,“你那個《渡生錄》還有嗎?”
說著,他還用矜持又期待的目光,側目去看郁陽澤。
郁陽澤嗓子發澀,低聲道:“仇樓主,師祖死了。”
仇元琛就愣了一下,繼而無聲嘆息。
千載修者以性命為祭,才能違逆天道。
他們現在,又能上哪里去再去綁一個夠資格的仙修來自愿獻身?
不多時,他們落在舊府附近。
舊府坐落在世間最邪惡混亂的血海邊緣。
卻是格外的雅致,錯落的府邸高低起伏,相映成趣,就像是星辰點點、散落在山壁兩側瑩光,儼然是一個古舊的隱世村落。
楠木制建筑,厚重莊嚴中不失柔美秀麗。
只是這上古的血脈應該是不太喜歡水,兩山的夾縫之間沒有江河,只有半山腰上類似于霧一般的裊裊煙,顯露出這仙境般的寧靜。
兩個人像是小偷一樣,縮在墻腳下。
最中心、最大的這處府邸,從整齊蜿蜒城墻外往里看,能看見一棵巨大的梧桐。
這梧桐樹太大了,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樹干需要十幾人合抱,直指蒼穹,好似能直接頂破天那般,樹枝扭曲怪異,非常壯觀。
仇元琛輕聲道:“可以收天命了。”
郁陽澤此時面色蒼白若紙,狀態看起來比顧千秋還差得多,額間連汗都流不出來了,仇元琛這話一出口,他差點眼前一黑栽倒。
仇元琛輕手輕腳接住他和顧千秋。
“小心點,這里的穹旻不太好惹。我們看看能不能就隨便找個角落躲起來,低調些,懂不懂?”
郁陽澤尚未來得及點頭呢,忽然仇元琛就把手放在了腰間的劍柄上,猛一回頭。
就見不遠處的山上站著個人影。
這人穿著條鮮紅色的裙子,像是熾烈的羽翼,站在半山腰的樹枝上,手中搭著張大弓,此時拉滿了弓弦,正歪著頭瞄準。
郁陽澤一瞇眼:“素娥。”
話音還沒落地呢,那邊的弓弦已經一松,帶著火的羽箭快如閃電,“嗖”的一聲,已經殺到眼前!
仇元琛驟然拔劍,當空一斬!
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劍氣直接將火箭凌空斬斷,順便劍鋒直接斬上對面的半山腰。
那邊的姑娘驟然從高高的林木上躍下。
尚未及地,就已經化作了一只火紅的巨大鳥雀,振翅高飛,染紅了半邊紅霞。
劍氣只掃到了她的尾羽,紅色的微光落下少許,但是那片山頭卻被無雙劍氣掃出了一道猙獰的劍痕,打碎了這寧靜的仙境。
郁陽澤:“那個……”
下一秒,無數流光如星辰墜地。
再一抬頭,周圍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郁陽澤:“仇樓主,你不是說要低調些么?”
仇元琛:“……”
可惜,仇大樓主是個鐵血的劍修,辦事從來都簡單粗暴,偷雞摸狗的事情做起來毫無經驗。
剛才那一劍,他完全就沒過腦子!
所以仇元琛站起來了。
他把軒轅劍握在手中,立如松柏,橫眉冷對著山間錯落的無數人,劍氣逼人。
素娥也重新化作了人形,再度抽箭在手,抿朱紅、搭弦扣,遙遙指著他們。
這一次,她身邊站著個兇神惡煞的少年,抱大刀在手,興奮地打量這邊。
“是郁少俠么?”金烏高聲問道。
郁陽澤淡淡回答:“是我。”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金烏素來是話多的那個,“當初琉璃寺一別,我們兄妹可是想你想得厲害。那是日日思,夜夜盼,就想著什么時候能再見你天顏。”
郁陽澤素來是不吃這套的。
或者說,郁陽澤其實哪一套都不吃,任你是軟硬手段都白扯,是最難搞的那種人。
仇元琛還是第一次被無視。
就算當初跟顧千秋站在一起,天下人在看見千秋同悲的時候,也不敢輕易忽視他不慚世上英。
還是個新奇體驗。
不過仇元琛不可能讓郁陽澤陷在第一線。
他往前邁步,擋住所有人的目光,藝高人膽大地將軒轅“當啷”一聲收回鞘中。
“你家大人呢?”事已至此,仇元琛就直接問了,“你們這些小孩兒,可攔不住我。”
郁陽澤猶豫了一下。
他想說,這次他們是來舊府求救的,而不是來砸場子的,不用那么硬氣。
若是當真一不小心隨便捶死個鳥。
他們此行不就白搭了嗎?
舊府就算是龍潭虎穴,也比血海好闖啊。
但仇元琛一言既出,還是得等穹旻出來說話,不然這群小鳳凰也做不了主。
金烏笑瞇瞇地一拱手:“仇樓主,失禮了。我家姑姑正在梳洗更衣,隨后就到。”
仇元琛一愣:“姑姑?”
隨即就想起來了——
當初顧千秋跟穹旻談戀愛的時候,舊府家中有個和他爭權奪勢的親姐姐,叫做柔儀。
而且還和這金烏、素娥非常相似。
他們也是雙生子,甚至更加“像”——還是用“一致”吧。
穹旻和柔儀那張臉,簡直一模一樣。
而且,他們修煉的天賦居然也不相上下。
都是千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這就導致了,在老一任家主垂垂老矣、病骨支離的時候,他們需要角逐出一個勝利者,來掌管整個鳳榭、乃至舊府。
仇元琛還記得當初那檔子事。
大概是扁毛的生物都氣性大,兩兄妹真是誰也不讓著誰,明槍暗箭、勾心斗角,甚至連互相的暗殺都層出不窮,打得頭破血流。
但他們是天地之間最熟悉對方的人。
相連的筋骨血脈、類似的成長環境,讓他們長成了銅鏡的兩面,赤.裸.裸的對手,瞞不住任何心思。
大概柔儀是享受這種勢均力敵的,爭鋒對峙的時候,她從他眼睛的倒影中,看見自己。
這種奇妙的感受,世上恐無他人能夠體會到了。
這個雙生子,就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
而穹旻卻少了這種體悟。
于他而言,他天生了一副更硬的心腸,難在和親姐姐的交手之中領會到樂趣。
他更加想要的是結果,只是結果。
后來……穹旻離開了舊府。
這只漂亮的妖族少主混入凡塵,看什么都帶著新奇樂趣,性格開朗、交友從游,一路游山玩水,就走到了同悲盟山下。
山下的小鎮空前繁榮,他喝酒、聽曲、看戲、吟詩、打抱不平。
然后……不出意外地偶遇了顧千秋。
彼時的顧千秋正是要做仙盟盟主的前夕,是最名滿江湖、劍心俠義的時候,天下所有仙修無不想與他結交、所有女子無不傾心向往。
“你、你長得好漂亮啊。”
穹旻身著一件不繁瑣的華錦,烏發高束,風流意氣地蕩在腦后,腰間掛著一根赤羽。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我、我是不是說得太直白了?還是說,你們人間只能對姑娘用‘漂亮’這個詞?”
彼時的顧千秋正是意氣最風流時刻,廣開門路,跟誰都交朋友。
所以他并沒有因為這句調侃生氣,反而認穹旻當了朋友,隨手而已。
沒想到,從此以后就是多了一根小尾巴。
穹旻大概是無事可做,天下哪兒也不去了,跟顧千秋回了同悲盟,寸步不離地跟著。
一問,就是:“沒事啊。”
完了還要頂著雙濕漉漉的眼睛問:“啊?這在你們人間是不是不禮貌的行為啊?我做得太過分了是嗎?那我走?”
那顧千秋還能說什么呢?
當然是選擇原諒這個沒腦子的少主了。
后來,仙盟組建。
這是個逆天下宗門的要命行為。
首先,各大門派宗族,都是千百年傳承、逍遙修真界、無人能管的自由松散組織。
一朝要他們對仙盟俯首帖耳,誰能愿意?
其次,就算仙盟組建大勢不可避免,那么就不出意外地開始了爭權奪勢。
誰來當盟主?誰來當副盟主?哪門可入列五大仙門?哪家可有特權專利?誰管權?誰掌罰?
總之,太多太多的問題。
整個修真界角逐在一起,大家一起使勁,就把顧千秋吹到了風口浪尖之上,看似是至高無上了,但搖搖欲墜,被認為隨時可換。
當時,甚至有人行刺顧千秋。
夜渡嬋娟。
顧千秋半個月沒合過眼了,疲憊地簡單洗漱之后,沉著晨光還沒起來,解衣入睡。
為了省些時間,他甚至沒回驚虹山,只是隨便睡在了同悲盟待客大殿旁邊的別院里。
最近仙盟議事眾多,人來人往,這誰都能來小憩一會兒,妖鬼佛魔,魚龍混雜。
但畢竟是自己家,顧千秋沒多提防。
燈一滅,沒多時,屋內就傳來了平穩綿長的呼吸聲。
穹旻坐在院中的樹梢上。
它是個不用睡覺的神鳥,沒事的時候靠在樹梢上,吸收點日月精華就可以了。
卻沒想到,今夜,顧千秋是注定得不到安睡了。
Chapter 196
圓月之下,陰云密布。
繚繚繞繞的纏綿的云層斷續,遮住了大部分的月亮,只露出小半來,卻也是朦朧不清亮的。
更別說庭院中還有一顆巨大的古樹,密密麻麻的樹葉幾乎擋住了所有的光,黑得深重。
只有穹旻坐在枝頭假寐,悠閑自在,還哼著誰也聽不懂的小調。
今夜是個少見的無風之夜。
四下靜默。
忽然,穹旻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睛,那一雙本該多情的鳳眼盛滿兇意。
棲在枝頭的鳥雀,滴溜溜、亮閃閃的眼睛,無情無欲,無悲無喜。
許多人身著黑衣,如同彌漫上來的霧氣一般,悄無聲息地布滿了半山,圍繞在這個庭院之外,凝聚起來。
黑霧和夜色融為一體,只有他們手中的武器偶爾會閃爍寒光,是陰沉里唯一的亮。
互相使了使眼色,他們摸進庭院中。
帝星飄搖,熒惑高。
就在他們靠近那個房間的時候,忽然聽見頭上的樹枝上傳來一個男聲:
“你們要做什么?”
這一聲,可真是給底下所有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紛紛抬頭。
這聲音很清潤,是很好聽的那種男聲,不低沉、不沙啞,在夜色之中像是某種鳥鳴。
再一看,樹梢上坐著個紅衣男子。
最凌厲形狀的鳳眼、五官銳氣逼人,美得不似人間真人,甚至令人第一眼看到他時,冒出來的第一反應不是旖旎心思,而是畏懼。
明明是非常顯眼的顏色,跟團火一樣,卻不知為何,第一時間沒有被他們發現。
直到他出了聲,他們才發現。
“你是誰?”有人無聲問道,繼而立刻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此時并不重要,將手中的刀握緊,說:“此事與你無關。滾遠點!”
穹旻直接跳下樹梢,站在庭院中。
身上的酒味還沒褪去,他的眼角蓄出幾點眼淚,打了個不明顯的哈切,說:“你們是來刺殺顧千秋的?”
事已至此,他們的潛行已經敗露了。
顧千秋必然已經發現了!
領頭的那個高聲道:“姓顧的在屋里!”
他這一呼,云集響應,所有人恨不得抄起武器就直接往里沖。
當然,要這么做的更大的原因是,他們心中對顧千秋的恐懼。
本來就已經很害怕這個年紀輕輕就尋得神劍、組建仙盟、天碑有名的少年了。
來刺殺都得大家約著一起、趁著月色、提前做足了手腳,才敢往上闖。
真驚動了顧千秋,他們能不怕嗎?
這鬧的一下,真是往上沖的也有、往后跑的也有,庭院中亂成了一鍋粥。
只有穹旻站在房間門口沒動。
他從虛空之中抽出了一把帶火的長刀。
這把刀比尋常的刀還要再長三寸,而且窄,只有三指寬,弧度略小,看起來跟把劍差不多。
但這刀上有很古樸的花紋,螺旋的羽翼,引血槽貫穿劍身、直達劍柄,雖然帶著火,但在月色下顯得如此森寒。
穹旻說:“有不怕死的,盡管上前!”
屋內,顧千秋迷迷糊糊間醒了。
他的神智知道大事不好了,非常想快速清醒過來。
但是這身體卻跟他作對,無論他怎么努力,都好似被禁錮在了夢魘中,醒不過來。
顧千秋火急火燎的,額間全都是冷汗。
但是偏偏奇怪的,他還能聽見屋外的聲音。
金屬碰撞,鐺!鐺!鐺!鐺!
除了武器碰在一起,他還能聽見靈力切開風的聲音。
眼睛沒睜開,卻“看”到一道道顏色各異的靈力炸成煙花般的東西,亂得無以復加。
“我在這里。”顧千秋聽見穹旻說,“休想進去!來啊!”
最終,赤色的火焰點燃了半邊的天空,是穹旻的羽翼,將整個青山照得如同白晝火燒,綿延出上百里。
顧千秋用最強大的意志力猛地一咬舌尖!
他終于醒了!
顧千秋把口中的鮮血吐到地上,想也不想,直接去摸床頭的逢春劍,卻忽然一個踉蹌,“撲通”跪在了地上。
這還不算,他雙手撐在地上,發覺自己手軟腳軟、靈氣瘀滯。
別說是出去把那些人全殺了。
他現在就是逃命,都只能在地上爬。
顧千秋快速地一回憶今日所見所聞,然后鎖定了一個人。
“千秋,我新換的熏香好聞么?”
“什么?聞不出來。”
“哎呀,你都沒仔細聞就說聞不到!這可是合歡宗宗主親手所制的香,我拖了好大的關系才搞到的!快聞聞、快聞聞嘛!”
“……不了吧,我過敏。”
就在兩個人拉扯的時候,一盒香料全撒在顧千秋身上了。
顧千秋本來對前任道侶親手所致的東西很膈應,打算洗個澡的,但是連軸轉了太久,他直接累得睡著了。
沒想到,居然在這里等著他。
而幕后之人究竟是俞霓還是同悲盟中的師姐,他也無暇糾結了。
偏偏,此時門外傳來了穹旻的聲音:
“顧公子,你怎么了?!”
顧千秋一張嘴,發現自己也沒力氣說話,也許是被毒啞了。
穹旻接著道:“你別出來!我保護你!”
外面唰唰的刀光劍影破風聲,靈光滿堂的爆炸響。
顧千秋還是第一次吃這種虧,但隨即冷笑一聲,冷靜了下來。
他氣定神閑地就地盤腿而坐,合上雙眼,就著這外面的打殺聲,開始平心靜氣、從容不迫地梳理經脈。
很快,濃重到掩蓋不住的血腥味飄了進來。
顧千秋鼻尖微微一動。
庭院中,有人高聲喊喝:
“原來是舊府的少主。你與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恨,我們要殺的是顧千秋,與你無關!還不快退至一旁!”
“修真界幾千年來都各自為政,他強行把我們捏在一起,分明就是違逆大道!只為滿足他一己私欲罷了!我們不愿與舊府為敵,你且閃開!”
“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刀劍無眼!”
敢來刺殺顧千秋的,都是各門各派的高手。
穹旻初出茅廬,對各家各門的招式全然不知,人多得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涌來,他很快就落了下風。
手中的窄刀已經在太多次的碰撞中磕出了細微的缺口,很快就要支離破碎。
但穹旻卻寸步不讓。
單膝跪在地上,他抬起頭面對眾人。
鳳眼中的瞳孔已經像是染血一般,又或者說,是熊熊燃燒的火。
那一刻,他不像一只脆弱無辜的鳥,而是顯露出了上古血脈中帶著的兇性,眼眸所過之地,皆燃起不會滅的火焰。
“天下大勢我看不清,是非恩怨也辯不明!”
他渾身浴血,卻帶著耀眼的光。
他忽然笑了起來,高聲喊道:
“顧公子!若我今夜為你去死了,往后千年,你都會記得我嗎?”
屋內靜默無聲。
庭院中所有人都被這豁出命了的架勢嚇得膽寒心顫。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同意了!”
穹旻大喊一聲,操起手中的殘刀,殺入人群之中!
那一夜,
仲長承運出海外尋仙境。
仇老不知所蹤。
令狐師兄去雪山之巔閉關不出。
仇元琛遠在萬里之外。
那一夜,
顧千秋在生死之際,領悟了完整的數枝雪。
庭院中尸體堆疊如山,鮮血涌流成河,滿地的狼藉和殘肢斷臂,所有人都殺紅了眼,怪叫著失去了體面。
穹旻不知道搶了誰的武器,殺得手臂上青筋暴起。
身上更是沒一處好地方了,深深淺淺的傷痕,血液打濕衣服,面容到還算白凈,因為漸上的血液都被蒸騰殆盡,露出一雙漂亮凌厲的鳳眼燃燒。
就真如他所言。
他沒有讓哪怕一個人進入屋內。
終于,身后的門開了。
每個人都像是被拉滿的弓弦,受不得一點刺激。
門被推開的“吱啞”聲,點爆了所有人的心里最終一線。
“他醒了──!”
石破驚天。
顧千秋身著雪白衣,手握青芒劍。
一劍將院中還沒死的人斬于劍下,尸體沉重的倒地聲紛紛做響。
穹旻看見那纖塵不染的雪白,眼前一花,失了力氣。
然后毫不意外地掉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你好香啊。”這血鳥迷迷糊糊地說,“顧公子。”
顧千秋用勁抓掐住他的手腕,神態有些不自然,數枝雪往里渡:“少說兩句吧,你的手要廢了。”
穹旻迷迷糊糊間還嘴硬:“我沒事,我沒事。就是有點冷。”
這赤紅滾血的上古血脈神鳥,還是第一次體會到冷。
又難受、又新奇。
“我沒事,我沒事。就是有點困,讓、讓我睡一會兒就好了,等太陽出來……我、我就會醒……”
穹旻說著話,聲音低下去了。
顧千秋猛地一掐他的脖子,把人整清醒了,語氣卻出奇的溫柔:“別睡,你不是困,你是失血過多。”
穹旻迷迷糊糊的,上不來氣,真精神了點。
體內有一道靈力源源不斷地被輸入進來,清潤和緩、久旱逢霖,讓人舒服得不得了。
穹旻神智不清地說:“爪子有點痛。”
顧千秋頓了一下才說:“你的右手廢了。”
穹旻安靜了下來。
顧千秋想問:你后悔嗎?
卻忽然聽穹旻來了一句:“好難看。”
好吧,果然扁毛的都是血脈里帶的愛美,腦回路跟“人”不一樣。
過了一會兒,穹旻又迷迷糊糊地說:“好冷怎么辦?”
顧千秋溫聲道:“我抱著你吧。”
Chapter 197
顧千秋和穹旻站在舊府之外。
山麓如畫,層巒疊嶂。
淺淡的霧氣之中,無數府院若隱若現。
有一瞬間,穹旻真的想過再也不回去了。
就像有一瞬間,他也是真的想替顧千秋死在同悲盟的青山上。
但最終,穹旻還是說:“就在前面。”
有些山風,吹動穹旻高高豎起的馬尾,還卷起他的衣擺,露出他右手上的半指手套。
顧千秋敏銳地扭頭問他:“還疼嗎?”
穹旻的兩只眼尾下都有朱砂痣,對稱的,不仔細看的話,就像是兩點血淚。
穹旻滿不在乎地說道:“都三年多了,怎么可能還疼?倒是你,究竟還要再提多少次?”
顧千秋不跟他爭辯,擋去大部分的山風。
“那你想說什么?”
“……”
“怎么了?不舒服么?”
“……沒有。”
這明艷如火的少年眉間蓄滿愁緒,三年間的歲月好似大夢一場,現在終于要醒來了。
穹旻猶豫著低頭,不到一秒,又抬頭。
那雙鋒利的眼睛里露出鳥雀般的漂亮和無情,有種冷靜的、誘人的誘惑力。
“主要是……我會很擔心你的。”穹旻皺著眉苦惱,“我姐姐那個人,傲慢冷漠,雷霆手段。你若是出點什么事,我……”
顧千秋抬手擋了他一下,挑眉,笑著調侃:“你什么時候變成這種性格了?”
穹旻撒嬌:“我擔心你嘛……”
顧千秋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腦勺,笑著說:“別擔心,回去等我。”
一步入舊府。
剛才還烈日高懸的天空暗下來,月亮不知何時掛上了蒼穹,星辰也如棋落棋盤。
鳳榭之中有一棵巨大的梧桐,繁茂參天,樹下密密麻麻的陰影之中,站著一個人影。
雕塑一般杵在那里,不會搖晃。
月光盡數被擋住,看不清具體的細節,只能看見是個女人,雙手交疊在身前,溫和安靜如個美人像,好似已經等了他很久。
顧千秋仗逢春劍在手,冷眼看去。
女人邁出兩步,終于袒露在月光之下。
她長了一張和穹旻一模一樣的臉,是天下無雙的美艷兇意。
但是兩廂對比之下,她更加完美無暇——肌如白玉,沒有任何一點痣和瑕疵。
“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找你來的么?”
女人說話,聲音像是清脆的鳥鳴。
“他在哪里?”
顧千秋這才看見她身后負著把長劍,寒光隱在月光之下,與月影融為一體。
但顧千秋毫不畏懼,反問:“柔儀么?”
柔儀不笑不怒,鳳眼里盛著殺意和兇意,繼而毫不猶豫地提劍就刺!
“舊府不是凡人能夠染指的地方!”
兩把神劍撞在一起,冷光四濺,冷火星亂飛,有的光點直接落在柔儀的眼睛里,點燃了冷冷的怒氣。
“他在哪里?!”
那顧千秋也不是打架話多的那種人——
至少沒死過一次的時候不是。
所以柔儀得不到他的回應,就認定了要在劍術上先勝他一程。
先拿下這個人,再逼穹旻現身。
兩個人用利刃“唰唰唰”地切開風,一個呼吸就能交無數次手,劍術高明得只能在月色中留下殘影。
但又因為二者都是天下至高的劍術高手,在生死一線、不絕如縷中,又透出了幾分“誰也不能拿誰怎樣”的詭妙平衡,就像是在月色下的起舞。
交了上百招,柔儀意識到她可能不能在短時間內拿下這個陌生的白衣男子了。
在二人錯身的時候,柔儀說道:“哼,你的劍術,倒是比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高多了。”
顧千秋平靜地反問:“是么?”
兩劍碰撞,柔儀接勢飛身落出去十幾米,又重新站回了那棵巨大的梧桐樹下,狀似體力不支地扶住了樹干。
但實際上,靈力在注入那棵參天梧桐的同一瞬間,整個樹干就開始發出暗淡的、赤紅色的光,而且越來越亮,像是火焰一般。
不光如此,整個鳳榭的玉石磚塊之下,大大的庭院空地、所有地磚的縫隙都發出如出一轍的熾烈紅光,像是地底下藏著一座即將噴發的熔巖火山,在此時蘇醒了。
月光在瞬間被逼退,星辰暗淡。
黑色的夜幕之下,那棵梧桐宛如欲火,似乎下一秒,烈烈的爆炎就要燒遍整個天地。
映在柔儀的一雙鳳眼里,殺意濃烈。
四下,無數小鳳凰發出鳴叫,此起彼伏,像是棲息在山林中的鳥雀都被烈焰驚醒,乍破天光。
柔儀說:“我不管你是誰。到了我舊府的地盤,就別想活著走出去。”
顧千秋還是不為所動:“是么?”
柔儀說:“除非,你讓那蠢貨回來見我。我可以考慮……留你一條命在。”
顧千秋假裝思考了一下,忽然笑了。
沒辦法,他的笑點一直很低的。
“別這樣,柔儀,讓你家老家主出來見我,我有話和他說。”
“你配么?”
“我當然配。你們舊府離群索居太久,看不清天下局勢已變。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顧千秋,是現在的仙盟盟主,今日前來,是來邀請舊府加入仙盟的。”
“仙盟?什么鬼東西?”
“誒,就算這么想,也別直接說出來啊。會顯得你在見識上的能力……有待提高。”
柔儀怒極,不打算和顧千秋廢話了。
她靈力一動,那參天梧桐開始焚燒,腳底下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且還不是尋常的火焰,爆裂的神火能在瞬間將除了上古鳳凰血脈之外的一切生靈店都焚為灰燼。
顧千秋御風而起,那火焰還能如有靈智一般追著他拔高,劈里啪啦的爆燃聲不絕于耳。
很快,目之所及都是烈焰。
柔儀站在那火光中,冷冷地看著他。
顧千秋無聲嘆息:“本覺得先殺你的話,不好再和你們家主聊的。但你自己找死,我只好成全你了。”
烈焰追咬著顧千秋的衣擺。
柔儀似乎對這片火海很有自信,聞言居然也不怒,而是換上了一張溫和的假面,甚至端出了堪稱柔美的笑意。
她迎著火光抬起頭:“穹旻給了你什么?離開他,我給你更多。”
顧千秋戲謔地說:“他啊。”
柔儀一愣,但立刻就聽懂了。
她露出了三分更加溫柔魅惑的笑意,刻意地撩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側目去看顧千秋:“一個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的?顧仙尊,我的美貌并不輸他,且聰明才智、神術劍意都還要更上三分,如果你想的話……”
要不說這支血脈的強大呢?
剛才還是冰冷的、畢露的殺意,僅僅一瞬間,居然變得比他丫俞霓還要離譜!
顧千秋嚇得后退了一步。
顧千秋嚇得又后退了一步。
顧千秋嚇得連退了好幾十步。
他在此時真的深刻地體會到了——
穹旻你小子是真沒說謊!
你姐姐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經病!
柔儀一步一步走向顧千秋。
顧千秋拔出逢春自衛:“別再上前了!”
柔儀狀似有恃無恐地繼續靠近,緩聲道:“顧仙尊,真的不考慮考慮么?等我做了舊府的家主,我就會加入你的仙盟。而我那廢物的弟弟,可是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哦。”
顧千秋一劍揮出將人逼開。
“我喜歡他,又不是因為他謀略無敵、神術劍意才喜歡他。我喜歡他,所以小鳳凰想做什么都可以。”顧千秋似笑非笑地說,“包括想弄死這個一直刺殺他的姐姐,也包括…坐上舊府家主的位置,都可以。”
柔儀的面色重新冷下來:“是叫顧千秋來著么?你好大的口氣。我還是直接把你燒死,再抽空去抓那小蠢貨吧。”
說罷,烈焰爆裂上漲,幾乎裹到了幾十米的高空之上,周圍的一切都燒了起來。
顧千秋冷嗤一聲,逢春劃了個滿弧:“來!”
劍光寒氣大盛,接著,就見不知何處來的、鋪天蓋地的寒霧凝云,黑壓壓地籠罩在天空之上。
“用雨?”柔儀也嗤笑,“自取滅亡!”
誰料,那攜帶著重重雨的烏云忽然肢解成了無數塊,又被劍氣速凍成冰,像是一座座的冰山,當頭砸下!
水火交融,發出“呲啦啦”的聲音。
下一秒,柔儀的眼中露出不可思議:“怎──!”
就見無數道冰凌降下,每一根都似一把泛著冷氣的長劍,鋪天蓋地、源源不斷地落進火海之中,噼啪噼啪。
明明是熊熊的火焰,卻被冷芒的劍氣打壓了下去。
火焰逐漸回落,不再滔天。
顧千秋輕聲嘆息道:“應該帶霜雪明的。”
逢春即刻就不滿地抖抖抖,抖抖抖。
顧千秋只好低聲哄道:“這都聽得見?別鬧,帶你帶你帶你。”
柔儀瞇著眼睛:“你這是什么劍術?”
在血海旁邊、舊府之內,居然能壓制住這棵上古梧桐。
這究竟是什么人?!
顧千秋并不浪費機會,在火勢小了之后,生怕柔儀跑了,一個箭步上前就動手。
柔儀心里已亂,不過三招,神劍被逼落地。
逢春架在她頸邊一寸距離,劍身冷冽反光,火焰灼灼。
柔儀平生還是第一次被逼到這個境地,嚇得喉間微動,快速眨了眨眼睛。
Chapter 198
“顧仙尊。”
柔儀眨了眨眼睛,微笑,緩慢地說:
“我身后可是舊府。你真想好了嗎?這一劍下來,你就永遠……”
顧千秋本以為她會說一些狠話。
類似于:你永遠會被整個舊府追殺、再也離不開鳳榭、死無葬身之地……等等。
但沒想到,柔儀說的是:“你就永遠都和穹旻沒有可能了。畢竟,無論怎么說,我可是他血脈相連的、親姐姐啊。”
顧千秋:“……”
顧千秋淡淡地說:“你未免把自己看太重了。天下大勢,誰都是滾滾歲月里的沙塵,你死或者我死,于天道都是微末罷了。”
顧千秋直接把逢春壓進去,血線涌出來。
“就像你以為舊府會為了你,來追殺我。但說不定,你死了之后,就是穹旻當家呢?”
“……”
柔儀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沉下了臉。
這一幕,顯得她像尊月下的神女像,不怒自威,三分圣潔。
“除了穹旻,你還為什么要來舊府?”
“因為我是仙盟盟主吧。”
“所以……?”
兩廂對視,柔儀的目光冷而烈,像是冰雪凝成的銳利武器,直接看透顧千秋的皮囊,看到他的靈魂里去。
顧千語氣淡淡:“我顧某人做凡人的時候,就覺人間苦難、無窮算計,于是立志做了真仙。又發覺修真界也是愛恨難解、口蜜腹劍。現在又來到了傳說之中的神域舊府,才驚覺世上并無桃源。所以……我只能自己去證道。”
逢春劍帶著天下無雙的劍意凌冽。
“說我殺伐無度也好,說我不折手段也罷。我只是要人間、黃泉、魔域全部平息。要世上不平、罹難、疾苦、丑惡盡數消散。”
顧千秋手腕一動,一劍斬出!
“人心有丑惡,我一劍平之!”
柔儀早在勾引他說話的時候做了小動作,在劍刺出的瞬間化作了只鳥雀,飛速躥了出去,紅光如晚霞飛掠,落在百米之外的樹梢上。
她一抬手,摸到頸邊不住流出的鮮血。
血液熾熱滾燙,像是碎裂開的白瓷。
柔儀蹲在樹梢上冷笑:“盡會說大道理!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卻平白無故要夜闖舊府來殺我?這叫什么平難解厄的同悲大道?我看最丑惡的就是你!”
顧千秋負劍于身后,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仙盟要建,我就要成就一個大同社會,人人平等、人人幸福,絕不允許一個緊鄰血海的、實力強大的、不被束縛的組織門派,永遠作為一把利劍高懸在仙盟頭頂。”
“且放心,你們舊府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這也就是當初的顧千秋會跟她解釋。
換做現在的顧千秋,肯定一邊嘴上騙她,一邊鬼鬼祟祟、找機會出手就偷襲了。
而且事實永遠都會證明——
簡單粗暴的才是最簡單粗暴的!
柔儀怒道:“舊府離群索居、不問凡塵,與你何干?!”
好在這時候的顧千秋就有不要臉的預兆了,凌厲的眉毛一挑,也說道:“逢春劍利,又與你何干?”
意思就是:老子想捶你就捶你。不用挑日子的。
說罷,顧千秋踩著云來去,直接上前!
這一次,他劍斬梧桐,直追進水榭,鳳榭水面上有座玉石畫舫,泛著瑩潤的光澤,是月光的反射,靜悄悄地佇立。
又見滿池的紅蓮詭異地出水、盛開、鋪滿目之所及。
紅得就像是在水面上燃燒的暗火。
嘩啦!
柔儀化作了原形入水,赤色羽毛被打濕,顯出和紅蓮一樣的色彩光澤,滿池華光。
她又探出水來,只露出了一雙漂亮挑釁的眼睛。
“顧仙尊,留步吧──穹旻應該告訴過你這是什么地方。”
顧千秋執劍站在岸邊,風過,把滿池的紅蓮吹得輕輕搖晃,月光更朦朧了,光線甚至沒這池中亮,倒映在顧千秋的側臉上。
顧千秋是個標準到完美的五官長相,不笑不怒的時候,像個無生命的瓷器玉雕,特別是從側方看過去的時候,甚至會看出三分森寒冷漠之感。
但好在他是個多情的性子,行風流、動風流,平日里嫌少有人會發現他長得過于無情。
只是現在他不笑不怒,赤蓮紅光側映,勾勒出鋒利的輪廓。
就和一把出鞘的刀劍一樣。
顧千秋心情不好,道心卻無比堅定,一步步走入蓮池里。
衣擺濕了,又逐漸向上,赤羽卷赤蓮,像是有生命一樣地涌動。
柔儀在水里直接動了手,要將他拽入池底。
而顧千秋他……沒有太過掙扎。
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只聽──
“嘩啦!”
顧千秋上半身露出水面,一邊將濕發縷到腦后,一邊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來。
而柔儀不見蹤影。
此時,晨光熹微,太陽從天際緩緩爬出來。
水榭中的赤蓮開始迅速地凋謝枯萎,不過幾個呼吸之間,滿池都是搖搖欲墜的殘荷,又幾秒鐘之后,所有東西都消失了。
顧千秋跪坐在池邊,把頭發擰干。
“……”太陽出來了,照在身上暖暖的,他心情很好。
顧千秋對著水底夸贊道:
“神奇,神奇。我還沒見過如此神奇的水牢。差一點,被關在里面的就是我了。”
沒有回應。
因為就算柔儀喊破了嗓子,也傳不出一點聲音。
但顧千秋知道她聽得見,繼續說:
“等你哪一日能破開桎梏出來……想隱居山野,我不尋你。若心還有不服,就帶劍上同悲盟來吧,我給你一個……‘結果’。”
顧千秋擰干了頭發、整理了衣服、把逢春掛回腰間。
他抖擻精神,興致勃勃地就要出去見穹旻。
但忽然腳步一頓,回頭道:“不過你要是愿意……算了。”
不過沒殺她、而且又把人立刻放出來的話,穹旻會生氣的吧?
別做好人啊,顧千秋!要方方面面都顧及你的道侶啊!
后來。
顧千秋繼續南征北戰、證他自己的同悲大道。
穹旻則暫時回了舊府,上一任的家主已經垂垂老矣、行將就木,每日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很少有人可以進門探視。
穹旻暫時“名不正、言不順”地當上了舊府的主人。
及位大典上,顧千秋親自到場慶賀。
穹旻換下少年的勁裝,換上錦衣華段;解開束發的紅綢,烏發垂落在身后,像是光滑的錦緞;眉心多了一片金色的鳳尾圖騰,眉目在一夕之間變得更加成熟,少年意氣少了,露出三分淡淡的愁緒。
顧千秋真是很少見他露出這樣的神情:“怎么了?不高興么?”
穹旻搖搖頭,又忽然問:“我姐姐死了嗎?”
顧千秋還以為他是思念親人了──雖然親人像是個無惡不作的畜生──但是從血脈上來看,那也確實是親人。
穹旻作為一只鳳凰血脈,雖然活得比顧千秋久了,但是心智卻不如顧千秋成熟,偶爾能有這種想法,也是尋常。
顧千秋溫柔地幫他把一縷頭發別到耳后,沒說真話:“死了。”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這個時機,是不允許任何一點差錯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穹旻并不是因為思念那個瘋女人。
穹旻只是忽然有些后悔──
若是柔儀還活著,是不是他還有回頭的余地?
若是柔儀還活著,是不是他現在就能撇開一切、從此跟顧千秋遠走高飛了?
但是顧千秋再次篤定地告訴他:“她死透了。”
穹旻走上高臺,巨大的參天梧桐樹,鳳榭水波清。
無數仙盟的人和舊府的鳥雀都在觀摩,抬起頭看他。
終于走到這個位置了,穹旻,你怎么不高興呢?
然后穹旻又看到顧千秋。
他站在一棵樹的半截陰影下,面容剛好露出來,笑吟吟的眼睛,用嘴型對他說:“去吧,我在呢。”
穹旻忽然心亂如麻,當眾不受控制地對顧千秋喊道:“千秋,我站在你這邊!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
在場的所有人都一愣。
顧千秋也一愣。
但經過幾年的相處,顧千秋也知道這種扁毛的鳥雀整個種族都如此,屬于那種看起來靠譜、但實際非常不靠譜的那種。
而且三天兩頭就要抽風、時不時的還要發癲。
面對著莫名其妙來的話,顧千秋哭笑不得:“我知道了。”
終于,穹旻登上梧桐枝頭。
垂下來的長長的羽翼,像是九天之上垂落的金紅色瀑布,流光溢彩,望之賞心悅目。
繼而,舊府作為同悲盟之下第二,五大仙門之一,加入仙盟。
看起來,似乎自此天下大吉。
但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句話的報應居然來得那么快。
“家主。老家主不行了,請您去送送。”
進屋,漆黑的環境沒有一點光源,伸手不見五指。
“穹旻啊……過來。”
走進。老鳳凰的身上有股隱秘的、陌生的、難聞的味道。
“我是看著你和你姐姐一起長大的。你們兩個小鳳凰,小時候就喜歡蹲在樹上互相梳毛,看日升月落,一看就是一兩個月,怎么叫你們都不回家。──她很愛你啊。”
穹旻不置可否。還以為是他老糊涂了。
“但是她苦心孤詣還是失手。所以,只能你來了。”
老鳳凰扭頭
露出一張驚悚可怖的老臉來。
Chapter 199
舊府山間草木清香,鳳凰群聚。
素娥的長弓鳳凰游沒有收回去,長箭仍然遙遙指著仇元琛——或者說,是指著他身后的郁陽澤。
金烏懷中抱鳳凰臺,也是似笑非笑地盯著郁陽澤,目標非常清晰。
這兩兄妹的武器一看就知道出自同一位大師,甚至連用的料子都一樣,金燦燦的好似純金打造,在太陽光底下,別提多漂亮了。
就好在郁陽澤哪一套都不吃。
隨你怎么看,他就是不抬頭,也不生氣、也不畏懼,抱著顧千秋,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所有注意力聚集都在懷里的人身上。
不過這樣反應的緣故,大部分也是因為郁陽澤堅持了一路的天命,直到現在才歇。
這行為說出去,可算奇聞。
雖然他們飛速御劍,可同悲盟離這舊府可是十萬八千里,只好不眠不休地趕路。
郁陽澤能堅持那么久,仇元琛都很意外。
原來當初那個追在老顧身后只會“師父師父師父”的小屁孩,真的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他娘的,真是令人嫉妒。
仇元琛又往前一步,身上泛出威壓。
他要是讓這些小混蛋欺負了郁陽澤去,老顧怕是死了都要活過來,連他也一起掐死上路。
若是在以前,仇元琛身上劍意深重,這些后輩定然要被壓制三分。
可現在,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除了那些無名的小鳳凰撲騰著翅膀飛遠了一些,金烏和素娥都沒挪動。
不光沒動,金烏笑意還更甚了三分。
“仇樓主。”金烏笑吟吟地開口,“您的事,您去找我們姑姑說。但是你身后的那位少俠,能不能跟我們交流交流呢?”
仇元琛說:“落井下石啊?看見那姓顧的沒有?千百年來江湖最傳奇的人物。小心他死了都能從棺材里面爬出來錘你。”
“怕死非好漢!修真一途,誰敢說自己能證道長生?主要是,郁少俠僅僅一年不見,就已經上了天碑無上榜,實乃吾輩楷模啊!”
金烏說著,還用胳膊肘去撞素娥。
“小妹,你說是不是?”
素娥當然是不理他,還默默往旁邊挪了兩步,身體力行地表達了對此人的厭惡。
金烏習慣如此反應,并不惱,繼續笑吟吟地說:“天碑無上榜,看來天極崇華道的上古石碑上,永遠都要有他的名字了。但是……他到底能不能配得上呢?誰知道呀?”
原來是為了這一茬而來的。
仇元琛能理解他們。
但是并不影響,他可以一劍把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扁毛畜生給結果了。
畢竟就像他說的。
修真一途,本來就是九死一生。
怎么死不都是死么?
金烏繼續叫道:“郁少俠?郁少俠?”
郁陽澤:“……”
郁陽澤沉靜在自己的世界里。
懷中的人還有溫度。
但是郁陽澤有些分不清楚,那是他本身的溫度,還是不小心沾染了自己的溫度。
這種想法讓郁陽澤很難對外界的刺激做出反應。
只能沉靜于自己這一隅小天地。
不過好在顧千秋的表情恬靜,雖然沒有脈搏,但是像在睡夢中。
這讓郁陽澤能夠維持住一點最后的理智。
金烏又喊了兩聲,郁陽澤還是沒反應,他有些自討沒趣地說:“小妹,他懷里抱著的是誰啊?”
素娥冷冷地回應:“不知道。他沒有帶武器。”
仇元琛:“?”
仇元琛不可思議。
仇元琛猛地想起來,顧千秋當初說過的話:‘他們舊府的扁毛全是臉盲,無一例外。’
合著你們認人,靠的是軒轅劍和俠骨香。
金烏歪著腦袋看了半天,又低低道:“會是顧盟主么?”
素娥沉吟:“可能。”
仇元琛對這兩個小傻,逼絕望了。
金烏:“那……直接動手?”
素娥點頭。
下一秒,鳳凰臺和鳳凰游都光芒大盛!
兩兄妹面上不合,但動起手來合作默契,兩人一前一后,長刀先殺至面前,后面就跟著無數發帶火的利箭,高拋一射,像是下了火雨一樣,鋪天蓋地。
郁陽澤微微抬了抬睫毛。
仇元琛一路上都做了無用的看客,憋了一肚子火,正是有勁沒處使的時候,現在見勢,更是火往上撞,“唰”的一下重新拔出軒轅!
這在離恨樓傳承了上千年的神劍,光看外表,已經有些古舊了。
但歲月在劍身上留下的痕跡,更是它身經百戰的證明,當初跟著黃帝征殺天下,可令萬獸俯首,一拔出,便有小鳳凰忍不住要低頭。
沒辦法,舊府鳳榭說得好聽,上古血脈的神獸。
但實際上,就是有幸沒死盡的妖族罷了。
離恨樓的帝鴻十二式
那仇元琛也不是白閉關那么久的,長劍舞動,看似是在琉璃寺見過的眼熟,但實際上暗含了千變萬化,又千變萬化不離其中。
金烏最先碰上,帶火的鳳凰臺一刀撞在軒轅上,神火往下就燒,居然是打算直接鍛了對手的武器。
可若碰上別人也就算了,面對軒轅,自然是真金不怕火煉。
仇元琛跟他角了一秒鐘的力氣,冷笑一聲:“你也敢?”
接著即刻發力!
金烏像個炮彈似的飛出去了數百米,落在對面的山頭上才停下,可見仇元琛用的力氣真是一點沒留手。
刀乃百兵之膽,大開大合,猛烈決絕,一力降十會。
仇元琛道:“年輕人,不行,你就多練。”
接著暴風落雨的火箭落至頭頂。
仇元琛剛想抬手,就見一道寒芒從身后躥了出去。
俠骨香一劍,就在半空中織就了一張巨大的、密不透風的網,將所有火箭當中這段,所有弓弦上帶來的無敵力量都出師未捷身先死,嘩啦啦地落地,真變成了一片無害的煙花雨。
素娥眼中微微一縮,隨即怒意更盛,抽弓搭箭,又要射!
仇元琛喝道:“你姑姑是要化成個仙子么?”
金烏重新落回素娥身邊,握刀在手,猙獰一笑,也要伸手。
仇元琛這回對鳳榭里面喝了:“那個什么姑姑?你再不管,我就先隨便宰一個再來問你了!”
話音一落,鳳榭的大門終于開了。
從中緩步走出來個極端漂亮的女人。
女人著血紅艷色的紗裙,露出一截小腿,三層重疊,但沒有一點風塵味,反而因為那紅色太艷太正,而滲出幾分嗜血的冷酷。
再看那張臉,也是艷極,特別是眼睛和眉梢都斜飛著向上走,攝人心魄的漂亮──如果不是她長得和穹旻一模一樣,仇元琛應該也會客觀地覺得她漂亮。
可惜,仇樓主是個新仇加舊恨的無情道劍修。
沒有色心,他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起了一點殺心。
“何人上門傷我家小輩?”柔儀高抬著下巴,問。
若是個正常人,他此時應該說:“是他們先動的手。”
但這個人是仇元琛,所以他說:“我!那又如何?”
因著顧千秋的緣故,他們兩人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了。
仇元琛已經做好了跟她動手的準備。
但沒想到,柔儀忽然莞爾:“原來是仇樓主大駕光臨。”
仇元琛:“……”
就連鋼鐵無敵、腦袋里只有打架的離恨樓主也看出來了,這女人的演技真的很差!
嘴上說著“仇樓主大駕光臨”。
其實跟他一樣,眼里的殺氣都快藏不住了。
“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柔儀說著,往旁邊讓了幾步,禮數還周全,“來者都是客,金烏、素娥,你們讓開。仇樓主,請進吧。”
這怎么看都像個鴻門宴。
但仇元琛偷偷瞅了一眼假神游和真神游的一對師徒,只好做了個沒看出來的傻子,把軒轅收回劍鞘,一抬手:“請。”
反正都是要進舊府想辦法的。
他娘的,早動手不如晚動手,就等實在撐不住撕破臉的時候吧。
鳳榭之內,金碧輝煌。
黃金做的引、白玉鋪的路,且大概扁毛的鳥雀都喜歡亮閃閃的東西,珍珠瑪瑙翡翠鉆石,堆得到處都是,財大氣粗。
繞行廊道,又得見了一片不規則的異形湖,湖底下不知道鋪著多厚的珍珠,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水都成了瑩白色。
柔儀帶著他們在鳳榭閑逛,四處介紹。
又吩咐府內的人,準備宴會,要請仇元琛和郁陽澤吃飯。
熱情得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仇元琛心說:犧牲我一個,幸福千萬家。
于是找柔儀要了個客舍,先讓郁陽澤帶著顧千秋去休息,自己則跟在老妖婆身邊,寸步不離地監視。
這也很正常。
一來,是柔儀態度不明,先不忙撕破臉皮。
二來,就是舊府內除了這老妖婆,其他人是打不過郁陽澤的,也不怕他被暗算。
郁陽澤帶著顧千秋進了客舍,謹慎檢查一圈,沒有問題。
于是他將顧千秋放在床上,自己則在床邊坐了下來。
他也沒事干,他也不會困,就癡呆地坐在床前。
坐著坐著,就偷偷伸手去摸顧千秋的手。
手腕上沒有脈搏跳動,但是有溫度,郁陽澤拉起來,在顧千秋手腕上親了一下,變成了十指緊扣的動作。
他就憑著這個動作,慰藉緊繃的神經。
Chapter 200
郁陽澤在屋內兀自發了一會兒呆。
不多時,金烏和素娥追到了。
兩兄妹蹲在屋脊上,偷偷聽了半晌,屋中沒任何聲息,不由對視一眼。
鳳榭之內陽光明媚,金庭別院中都是巨大的梧桐樹,枝繁葉茂的影子落在地上,異常漂亮。
下一秒,郁陽澤推門而出。
“……”
三個人互相看看,郁陽澤頂著一張死人臉,然后默默抽出了俠骨香。
嘩啦!”
金烏和素娥落下來,武器未收。
金烏笑吟吟地說道:“郁少俠,琉璃寺一別,我們也算出生入死的朋友了吧?找你請教而已,何故殺意深重?”
素娥:“……嗯。”
郁陽澤不想和任何人說話,長劍一遞。
意思是:要不要動手?
金烏又說:“什么意思?你是打算在舊府之內給我們個好看嗎?這地方全是梧桐樹,動起手來,你占不了……誒!等等!”
說著,郁陽澤回屋了,關上了門。
金烏畢竟是個少爺,此時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不可思議地火往上撞,上前就推門。
哐當!
“喂!正跟你說著話呢!”金烏唧唧歪歪追進屋,“直接關門什么意思?你們同悲盟的教……等一下,那不會是顧盟主吧?”
床上,顧千秋直挺挺地躺著,無聲無息。
金烏和素娥都聚精會神地去看。
半秒鐘后,兩兄妹對視一眼。
金烏:是顧千秋嗎?
素娥:好像。
金烏:絕對就是顧千秋了!小妹,你這個臉盲的毛病什么時候才能治好啊!前后耽誤多少大事?!
素娥:……滾!
那人類都長了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的,可不就是一模一樣么?
不靠武器,如何認人?!
然下一秒,一道凌厲劍氣撲面而來!
金烏和素娥都不得不退出屋內抵擋,在庭院中化解了那道劍氣,風流涌動,殘葉紛飛。
而屋內的一切卻宛如靜止,別說床前的帷幔了,就連顧千秋的一根頭發絲都沒吹起來。
可見郁陽澤對劍氣的操縱已經臻至化境。
金烏揚聲問:“顧盟主怎么了?”
郁陽澤重新邁步而出,還帶上了門。
素娥沉吟道:“他死了?”
郁陽澤真是煩死這一對兄妹了。
雖然秋珂的性格也很令人討厭,但好歹有人能管束她,而且同為同悲弟子,總不至于做壞事害他們。
這對難纏的兄妹可就不一定了,亦敵亦友、陰晴莫定,怎么看都像是要隨時翻臉不認人、背后捅刀子的樣子。
金烏嬉皮笑臉地道:“郁少俠,看來你遇到的麻煩不小啊。有什么事你就說唄,就這么不信我們會幫你?”
素娥:“……嗯。”
郁陽澤選擇直接動手了。
長劍劃動,寒光像是一條靈蛇出洞,攪動周邊的空氣,帶出靈巧詭譎的難防劍意,配之云來去的絕世步法,更是千變萬化。
金烏和素娥不敢托大,非常默契地一左一右閃開,翻手祭出武器,同時動手!
小小的庭院瞬間被金燦燦的火光覆蓋。
遠處,柔儀和仇元琛同時停步,看向這個方向,熊熊的火光之中,得見閃爍冷光。
柔儀掛著吟吟笑意,溫聲道:“看來是小孩子們打起來了。仇樓主不去看看么?”
仇元琛穩如泰山:“府主都說是小孩子打架了,鬧著玩而已,能出什么大事?”
下一秒,火光沖天,白地拔到近百米!
有那么一瞬間,火焰甚至比天邊高懸的太陽還要耀眼,滾滾的熱浪直涌到這邊來,就差把空氣也給點燃了。
仇元琛禮貌道:“府主,繼續逛吧?”
柔儀的表情不是很好看,露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容,道:“好啊,仇樓主。”
仇元琛簡直有點“憐惜”她了。
——就這演技,連他都能輕易看出破綻,但偏偏柔儀卻自我感覺良好,總是要端出高深莫測的樣子,然后一邊假端裝一邊扮柔弱。
——平時是不是沒人指出她的演技問題?還是說你們扁毛的人均自戀到沒救了?!
金庭別院中。
三個人嘩啦啦地打了上百招。
俠骨香劍意太詭譎,左右同時開弓,看起來大開大合、只攻不守,但實際在周身布下了密不透風的劍網。
金烏和素娥試著配合了幾次,雙生子的默契達到頂峰,形如一人,卻全都鎩羽而歸。
打著打著,金烏沒忍住喝道:“你怎么這么大進步?才多久不見?你是竄天猴嗎?!”
當初在琉璃寺交手的時候,雖然他們也并沒有在郁陽澤手中討得多少便宜,但也不至于像現在這般,左支右絀、好不狼狽!
金烏表情都有點麻了。
本以為他們兄妹的進步已經算神速了,沒想到這里還有高手,頓時小巫見大巫。
素娥被劍鋒撩到了右側手臂,頓時多了個整齊的傷口,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她再度彎弓搭箭,能看見她手臂上白骨的旁邊肌肉發力,火箭長指郁陽澤。
郁陽澤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金烏一攔素娥,將她的箭尖摁下,將妹妹擋在身后,笑嘻嘻地說道:“我們只是聞聽郁少俠年紀輕輕就登上了無上榜,想看看天碑是否出了差錯而已。江湖中人,互相討教一二,也是尋常事,對吧?”
郁陽澤:“……”
明明都是差不多的年紀。
但為什么他總覺得其他人都好像是個腦仁只有核桃那么大的弱智?
虛名而已,身外之物。
郁陽澤面色淡然,“嘩啦”一下,把俠骨香收入鞘中,不打了。
金烏一頓:“你什么意思?”
郁陽澤淡淡道:“打不過你們。”
金烏又頓,生氣了:“你幾個意思?!”
郁陽澤再嘆道:“沒什么意思,打不過還不準人認輸么?”
金烏和素娥牙關咬得死緊,被氣到了。
金烏第一次沒了那種欠抽的笑意,低聲道:“郁少俠,別以為你現在登臨了天碑無上,就可以永遠高懸在所有人頭頂。想當年顧盟主名震四海,但不也如一朝隕星么?山川傾覆、江河改道,也只不過歲月之流。”
郁陽澤搖搖頭。不想和他爭辯。
其中之深意,他與顧千秋了了便好。
金烏猛地把鳳凰臺也歸入刀鞘,也沒了問劍挑釁的興趣,掛著張陰云密布的不爽的臉,將受傷的素娥帶走了。
郁陽澤一個眼神都沒多分出去。
扭頭,回屋,又在床旁邊席地坐下了。
顧千秋睡顏平靜,眉目疏朗。
郁陽澤想了想,又想了想,接著把猶豫都拋諸腦后,做賊心虛般回了一下頭——當然沒人,有人才有鬼了。
接著,郁陽澤像只靈巧的小貓,悄無聲息地爬上床、鉆進了被窩里。
頓了頓,他把顧千秋往懷里一揣,終于滿意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其實金烏說的那事,講來也奇怪。
當初郁陽澤為了追上顧千秋的腳步,在驚虹山上日日勤修苦練,屬于那種又有天賦又最能卷的那種人。看傻了一眾同悲弟子,背地里偷偷罵他沒人性。
但是顧千秋光芒太盛,他無論怎么努力,都難以企及他身邊的位置,永遠都被掛在顧千秋的名字后面,做個無關痛癢的小擺件。
那段時間,想要與顧千秋并肩的想法,簡直要成了郁陽澤的心魔。
他在心中日日思、夜夜想,所有思緒被攪成密密麻麻的一團,剪不斷、理還亂。
現在想起來,他對顧千秋的那些違背世俗的旖旎心思,應當就是在那上千個日夜中糾纏暗生,繼而不可磨滅。
當初他雖有進步,但遠遠稱不上神速。
但,當郁陽澤在無可奈何中、在顧千秋驚虹山巔一劍自刎之后,與世界周旋了那么久,他終于放過自己,和自己和解了。
郁陽澤的執念變成《渡生錄》。
他放棄執著于天碑排名,更加離經叛道、難如登天的執念,默默地生根發芽。
但一切怨懟和癡纏都在問心生內、月影花下變作了纏綿的情絲,系在懷中的人身上了。
卻因此,他數次置之死地而后生,數次要做引火的飛蛾,而因禍得福——
天碑排名一高再高,一霎晚風心法得成。
只不過郁陽澤此時都不在乎了。
將身外之物置于無物,整個世界的紛擾都被隔絕在外,他只能體會到懷里的人。
大概是仗著顧千秋沒醒。
郁陽澤偷偷看了他半天,繼而輕輕吻了吻顧千秋的眼角,扣入手掌,十指交握的動作,比那一夜在問心生中還要親密無間。
太過美好,他都沒注意到時間的流逝。
金庭別院外忽然進來了個人。
床上的郁陽澤在黑暗中無聲睜眼,漆黑的瞳孔像是某種山貓,警惕而機敏,又帶著理所當然的殺意。
他無聲下榻,摸俠骨香在手。
尚未走到門口,就聽有人叩門,是個陌生的姑娘的聲音:“客人,家主夜宴,請您。”
小姑娘大概年紀不大,頓了頓,又補充道:“另一個客人也在,請你快過去吧。”
郁陽澤沉靜了兩秒鐘,道:“稍等。”
他將俠骨香留在顧千秋榻前,空手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