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1
舊府宴會廳上,華光明媚。
金銀玉石數不勝數,兩側無數的金紅瑪瑙樹墜著金箔片,風吹動的時候,會發出輕輕的碰撞聲,像是某種清脆的鳥鳴。
郁陽澤在個小鳳凰的引路下,赴宴就坐。
不多時,仇元琛和柔儀也到了。
舊府待客倒是大方,宴上吃食一應俱全,連果蔬都是反季的。
柔儀坐在主人位,仇元琛坐在她的左垂手,郁陽澤坐在仇元琛旁邊,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只是個無用的背景板。
“穹旻呢?”仇元琛終于找到機會,問出了他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
舊府的現任主人,一直都是穹旻。
他堂堂離恨樓主上門,按禮節,哪里會是柔儀應該來的接待的?
就算不是接待,也總不能一面都不露吧?
柔儀讓小鳳凰給他們倒酒,狀似隨意地說:“他啊,喝醉了。”
仇元琛:“喝醉了?”
柔儀:“是啊,被甩了之后,就天天泡在酒壇子里,已經近百年都沒有徹底清醒過了呢。而且就算偶爾醒過來,不是找酒,就是要找顧千秋。真是拿他沒辦法。”
仇元琛:“……”
仇元琛:“說實話,他被甩也是活該的吧?千秋只是修的同悲道,又不是要修成個大圣母。”
柔儀:“若他不是故意的呢?還有,你不要對著他的姐姐說他的壞話啊。”
仇元琛:“……那除了壞話,我無話可說。”
柔儀:“沒話說就吃飯吧。仇樓主,郁少俠,請。這酒可是我專門差人從穹旻的地窖里搬出來的,據說是陳了上千年的好酒呢,喝一壺,少一壺,他自己都舍不得喝哦。”
桌上擺得琳瑯滿目,還有一個精巧別致的酒壺。
酒壺是陶瓷的質地,但是上面有細碎古舊的花紋,歲月的痕跡留在壺身上,有小鳳凰過來起封,霎時間,酒香四溢。
還真不是柔儀吹的,這酒香就好似會奪人心魄,聞一下都要醉倒了,即刻讓人敬而遠之。
仇元琛和郁陽澤都沒沾任何東西,柔儀請了又請。
仇元琛終于忍不住了:“為什么?就算是鴻門宴,也該亮刀了。”
柔儀似笑似怨:“說了你又不愛聽。”
仇元琛穩如泰山:“你先說嘛,不愛聽,我自會拔劍的。”
柔儀還真敢娓娓道來:“表面上么,當然是人間混亂,又是黃泉又是花蝶教的。在千年未有過的亂世之下,拯救顧盟主,簡直是眾望所歸、理所當然啊。但實際上嘛,其實是為了我弟弟的私心。”
說著,柔儀直接向側邊傾身,目光灼灼地問:“顧盟主重生到現在,尚無道侶吧?”
仇元琛斬釘截鐵:“沒有!”
當然,仇大樓主心里想的是:原來是這樣,老顧,委屈你了!
當然,修無情道的仇大樓主心里補充的下一句是:為了活下來,出賣一下色相怎么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先這樣這樣,利用完這些死鳥之后,咱們再那樣那樣。
卻不料,仇元琛忽然聽到了磨牙聲。
扭頭一看,郁陽澤不知為何掛著一張死人臉,感覺苦大仇深到現在就要毀滅自己、毀滅世界了!
仇元琛:“……?”
仇元琛迷惑而謹慎地:“……?”
郁陽澤還是一言不發,但是怨氣深重,渾身都在冒小黑煙了!
柔儀:“他、他身上在冒黑煙。沒問題嗎?”
仇元琛:“可、可能是剛才的火熏到了,現在才散出來。”
郁陽澤猛地起身,一甩袖子,憤而離席。
柔儀:“你、你要去看看嗎?”
仇元琛:“不用管他,我們聊聊千秋的彩禮吧。”
郁陽澤出了宴會廳,站在一條寂靜的道路上,身后的喧囂逐漸遠去,金碧輝煌也與他無關,只有玉石鋪的小路蜿蜒向前,兩側是夜明珠做燈,指引向未知的地方。
今夜的月亮很清晰,邊緣薄而鋒利,還沒有云層遮擋。
郁陽澤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
他借著這個動作來舒緩心中的郁結。
到底還是因為他太弱了。
若是他今日是那天碑無上榜首,一劍之怒,連神佛也要退避三舍,又怎么會讓師父來舊府受這種委屈?
手指被他捏得咯咯作響,心中愁悶簡直要喚醒曾經的心魔。
走著,他就有些失去了方向。
郁陽澤走到了一片湖邊,月光下皎潔的光映在一片碧紅上,仔細一看,便見水面上是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蓮花,整個湖中都沒有荷葉,全是無根的蓮,開得異常繁茂。
而且因為顏色的緣故,顯得像是一池的血,很詭異。
郁陽澤曾經聽過一個說法:
舊府只是舊府,只有那月光之下的異形湖泊,才叫鳳榭。
憑著直覺來猜測,這應該就是那個水榭了。
沒有風,蓮花開得特別好,水邊有個白玉的畫舫,賞景用的。
忽然,郁陽澤猛地回身,俠骨香推出鞘一寸。
金烏笑嘻嘻地不滿道:“這么敏銳?你屬貓的?”
那對粘人的兄妹不知為何又出現在這里,大概是跟著他來的。
郁陽澤把俠骨香收回鞘中,不理會他們,又轉頭去看水榭。
金烏和素娥走到他不遠處,倒是也沒有動手的意思了,隔著一個禮貌的距離,站在沒有圍欄的水榭邊緣。
走進了看,就會發現那些紅蓮也沒有完全侵占水面,從縫隙之中就能看見,亮晶晶的月色反光,像是打碎了的琉璃鋪陳湖底。
金烏悠哉哉地說道:“郁少俠,你可知道,客人是不能隨便來舊府的紅蓮水榭的?若是讓我姑姑發現你在這里,可是要判你死罪的。”
郁陽澤不愿針鋒相對,淡淡道:“迷路了。”
素娥補充道:“這里只有一條路。”
郁陽澤改口道:“那就是走神了。”
金烏嗤笑一聲,素娥也不說話了。
但是這對兄妹雖然嘴上威脅他,卻沒有要回去跟柔儀告狀的意思,靜悄悄地站在不遠處。
乍一看,他們跟朋友似的,好像在賞花賞月。
靜默之中,站了很久很久。
金烏有些按捺不住,但是有感覺沒什么好說的,剛想開口問問他顧千秋的事情,就聽郁陽澤忽然開口了:
“你們家主,是不是很久沒出現了?”
金烏和素娥都被他問得一愣。
主要是,郁陽澤實在不像是會跟人閑聊的類型,特別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又不熟,怎么會突然來此一問?
金烏道:“怎么了?”
郁陽澤淡笑不語:“你們就說是不是吧?”
素娥道:“是。”
金烏看了素娥一眼,道:“大概一年前,你們不是見過嗎?在那個哪里,我們一起掉進了個異界的洞,是家主來救我們的呀。”
郁陽澤當然還記得那一茬。
當初在小彎城,他們一起落入個異界的墓穴──滿上醉、黑衣男人、東白、東藍,還有不聽勸的金烏和素娥。
當時情況混亂,金烏和素娥冒進,被打暈了。
最后,還是一棵從天而降的帶火的梧桐樹燒裂了整個異界,“穹旻”把金烏和素娥掛在樹上、撈回去了。
看起來如此。
郁陽澤淡淡道:“我本來也以為救你們的是穹旻。”
當時顧千秋的反應不是作假──師父也沒認出來。
郁陽澤道:“直到我今天親眼目睹了,你們姑姑的容貌。”
金烏感覺渾身的毛都嗲了一下,不爽,惡狠狠地說道:“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姑姑冒充家主來救我們?為什么?有必要么?:
素娥死死盯著郁陽澤,沒有開口。
但是只要仔細去看,就會發現這冰山一般的姑娘眼中露出了堪稱驚悚的微動,嚴肅而沉靜地等待著爆發。
但郁陽澤沒看她,也沒看金烏。
郁陽澤低頭,靜靜看著那片赤紅色的水榭,道:“有必要啊。因為……這水底下,有個人。”
嘩啦!
金烏忽然拔出鳳凰臺,刀身上的火焰前所未有的熾熱,直接架在郁陽澤的脖頸三寸之外,冷聲喝道:“你什么意思?!”
素娥沉靜不語,心中卻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郁陽澤用俠骨香劍鞘把鳳凰臺推開,禮貌地后退一步,說道:“在下是第一次來舊府,心中只有我師父,沒有別的意思。”
說著,郁陽澤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這次居然是素娥攔路,“你、你把話說清楚。”
金烏皺眉扭頭,低聲說話:“小妹?你真信他?”
素娥不回應,而是看著郁陽澤,鳳凰游被她翻在手中,卻沒有拉弓搭箭,垂在身側,被捏得咯咯作響。
郁陽澤就道:“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們可以不信。”
說罷,這次他又用俠骨香劍鞘格開素娥,順著來時的小路,真的消失在了月下。
站在原地的金烏和素娥默默對視一眼。
水榭無聲。月色明朗。赤蓮搖曳。
金烏道:“小妹,他這種人的嘴里哪兒有什么真話?我看他就是因為想救顧盟主,故意挑撥姑姑和家主的關系!咱們不是去家主府中看過了嗎?他真的只是一直在醉酒!”
素娥說:“我要下去看看。”
Chapter 202
庭前落盡梧桐,水邊開徹芙蓉。
素娥縱身一躍,跳進池塘,蕩開水中血色的紅蓮。
金烏只猶豫了很短暫的一秒,也入水就追。
這對兄妹在水中拉扯,還交了兩下手,打碎了一池的蓮花,露出更多的月影。
金烏怒道:“你真聽他胡言亂語?小妹!他是什么居心,你想不明白嗎?!”
素娥也是怒極,道:“……我自有判斷!”
金烏再道:“紅蓮水榭不是隨便能下的地方,你若心中有疑,可請姑姑來看!”
素娥嘴角往上提了一分,冷笑:“姑姑?……哼,不必多說!”
金烏敏銳地一瞇眼睛:“我們從小就是姑姑和家主帶大,你對姑姑有何不滿?”
素娥重復道:“兄長,煩請讓路!”
說罷,素娥嘩啦一聲就抽出了鳳凰游,金燦燦的長弓頂上藏著的是把鋒利的小刀,也是純金制作的,花紋繁雜,上古的好物。
巴掌長的小刀往前一揮,金烏伸手就攔,被劃破了掌心,但是沒松手。
金烏呲牙咧嘴,盯著素娥的眼睛,聲音從來沒有如此低沉過:
“你還知道我是你兄長啊?小妹……”
“……”
素娥眼中閃過一絲糾結和痛苦。
但下一秒,就被冰雪般的冷意覆蓋了。
“姑姑和家主也是親血緣的姐弟,但最終……”素娥沒有明確說完,“你從小跟姑姑長大,我則跟家主更親厚,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
金烏表情抽了一下,半晌沒說出話來。
事實就在眼前,他否認不了。
金烏憋了半天,最終說道:“你真覺得,我會和姑姑一樣,跟你爭什么狗屁家主之位?”
素娥冷冷道:“讓開。”
這兩只鳥在水里泡著,拉拉扯扯半天,又動嘴、又動手的。
殊不知,不遠處的黑暗之中,站著個人。
郁陽澤去而復返,抱劍站在樹影之下冷眼旁觀。
一邊看熱鬧,他一邊還琢磨事情怎么辦。
來到舊府,顧千秋就是暫時逃過了天道的注視。
但是將來要如何繼續欺騙天道呢?
總不能在舊府呆一輩子。
郁陽澤對這些東西一知半解,還是第一次來舊府,簡直兩眼一抹黑,連個努力的方向都找不到,干著急半天,除了憋一肚子火氣,什么也做不到。
那邊,打著的金烏和素娥的動靜越來越大。
然后打著打著,兩只鳥一起沉下去了。
郁陽澤下意識就想上前兩步,到水邊去仔細看。
但就在這時!
一個人忽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后,從后面捂住了他的嘴,拖回了角落陰影下。
郁陽澤猛地渾身一顫。
月下靜默,水面的波紋都消失了。
郁陽澤即刻回身,連手里的劍都不要了,立刻將人死死抱住。
顧千秋一伸手,把俠骨香接住,沒讓劍落地發出聲音,驚擾湖中。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就被堵住了嘴。
這小孩兒似乎也不在乎三十米開外就有別人在,親起來不管不顧的,顧千秋被他推到了一棵梧桐樹干上,撞得樹葉搖搖晃晃。
唇齒交纏,親密無間。
郁陽澤用的力道很大,似乎要把所有的情緒都在此刻發泄出來,還輕輕咬了他一下。
雖然沒說一個字,但彼此的心緒都可以隨著世界上最親密的動作交流袒露。
又是跨過一次的生離死別,山高水遠。
顧千秋任由他抱著親了一會兒,才揚起腦袋,開始伸手推人:“好了好了,動靜小點,小心別被被發現了。”
郁陽澤把腦袋埋在顧千秋的肩頸里,委委屈屈地低聲喊道:“師父……”
顧千秋下意識揩了一下,嘴角被親得有些發紅,隱隱要破皮的前兆,順口道:“乖,先放開我,你現在除了能弄我一臉口水,你還能做什么?”
郁陽澤更委屈地抬頭看他。
顧千秋嚴厲地跟他對視。
然后顧千秋忽然嘴角一抽,心虛地伸手按住郁陽澤往下的手,小聲道:“等等!別亂摸,別亂摸……”
郁陽澤不說話,也不收回手,就頂著這么一張故無辜的臉看他、看他。
怎么看,都像是顧千秋的親傳本事。
被這種目光盯了三秒鐘,顧千秋直接認輸,閉上眼,小聲道:“好好好,摸摸摸。”
郁陽澤謹尊師命地伸了手。
他一邊親吻顧千秋的眉眼,又繼而流連在咽喉處,最后重新撬開嘴角;一邊又用手指數著那脊背上的骨頭,順著緩緩向下探。
懷中的身軀就輕輕顫栗起來。
興奮還是畏懼?
又或者,只是擔心會被人發現?
誰知道呢。
遠處,玉石鋪就的小路上緩步走來兩個人,柔儀在前,仇元琛落后半步。
怎么看,都像是宴會過后,消食閑逛。
紅蓮水榭里面嘰嘰咕咕,他們都沒注意到黑暗中的不妥,走到了水邊去。
顧千秋把頭埋在郁陽澤的前胸,難挨地無聲喘息,低低的聲音有些走調:“剩下的……不如我們留到晚上再做?”
郁陽澤動作一頓,啞聲道:“好。”
顧千秋臉上帶著紅暈,快速整理好衣服。
又見郁陽澤站在一邊等他穿好衣服,然后黏黏乎乎地湊上來,就要拉他的袖子。
“還要做什么?”顧千秋無聲訓斥。
郁陽澤受了天大的打擊,頂著一副無辜可憐的表情,跟條受了委屈的小狗似的。
顧千秋:“!”
終于顯露了!郁陽澤的粘人精本質!
顧千秋最受不了他這樣,趕緊無聲把人拉過來,親親抱抱舉高高地哄了半天。
忽然,仇元琛扭頭朝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顧千秋:“!”
郁陽澤:“……”
大概是被發現了,但仇元琛顯然智商足夠,沒有聲張。
只是這“偷情感”是從哪里來的?!
不過柔儀似乎沒發現這里的問題,因為她現在全神貫注在紅蓮水榭中。
本來都快沉寂下去的湖面忽然開始“咕嚕嚕”地冒泡,就像是水沸騰了一樣。
接著,就發現不是錯覺。
整個水面真的沸騰了起來,底下泛出鳳凰赤羽的光,紅蓮也不怕滾水,甚至顏色都被映照出更加妖冶炫目。
嘩嘩嘩——
整個湖面像是血一樣的光,照亮水邊。
接著,從中飛出了兩道流光!
金烏和素娥一左一右落在岸邊的枝頭,已經化作了原形,羽翼灼灼帶著火焰,面容不善地盯著湖中。
柔儀冷聲道:“素娥。”
素娥狀似沒有聽見,還是鳥雀模樣,蹲在枝頭,滴溜溜的眼珠,顯得非常無情。
金烏卻忽然化做人形落下,站在素娥的身前,著急地往前一步:“姑姑。”
柔儀單手往下一壓,示意他不用多說。
顧千秋和郁陽澤蹲在角落里,靜待事情的發展,悄悄傳音聊了一下最近發生的事情。
顧千秋小聲道:“別慌,我的修為全在。一會兒你看誰不爽,咱們就殺了誰。”
郁陽澤點點頭,閻王殿名:“穹旻。”
顧千秋被無語得笑了一下。
郁陽澤毫無愧意:“可以嗎?師父。”
顧千秋無奈道:“當然可以。”
郁陽澤高興得笑了。
不過他素來不會過于情緒外露,笑起來也只是微微瞇起眼睛,像只偷到腥的山貓似的,顯露著他此時的好心情。
忽然,顧千秋一摁他的后腦,兩人俯身。
順著顧千秋的目光去看,就見繁茂的梧桐樹枝上坐著一個男人,晃晃腳,低頭跟他們對視,還舉起手來,無聲地:“嗨……”
郁陽澤下意識就要去摸俠骨香。
被顧千秋攔住了。
那個神經病又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這里,血海邊緣的舊府、水榭紅蓮,像是鬼一樣纏著他們,悄無聲息坐在樹梢上,不知又想做什么。
顧千秋懶得理他。
這時,紅蓮水榭徹底爆了起來,參天的水柱和蓮花一起被炸上天,又和漫天的水露花雨一樣落下來,美得好似夢幻光景。
又見湖底出現一座倒懸的別院。
參天的梧桐、詭異的紅蓮、清朗的月色、黃金、瑪瑙、翡翠、鉆石。
整個布局居然和舊府一模一樣。
當然最主要的,是別院中的一個“人”。
他神志不清地睡在梧桐樹下,身邊無數的酒壇子打落,珠寶美玉都被浸潤在酒中。
這本來應是個“我醉欲眠卿且去”、“酒醉還來花下眠”的美麗場景。
但因為這人的容貌而變得驚悚無比——
完全看不出曾經出色絕艷的五官,容貌盡毀,姿態扭曲,似鬼非人,簡直像個從血海離爬出來的怪物!
所有人都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柔儀冷冷道:“金烏,帶你妹妹回去。”
金烏就想去拉素娥,素娥卻不管不顧地往上闖,高聲喝問:“那是家主?!”
柔儀并不回答。
素娥繼續道:“——姑姑?!”
柔儀無奈道:“是啊。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么?穹旻他啊,都醉了上百年了呢。”
盡管已經得到了柔儀的親口肯定。
但一時間,誰都還不能把面前那堆爛泥,和無上榜、朱簾榜雙榜有名的穹旻聯系起來。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顧千秋悄無聲息地站起來,瞇起眼睛。
“他不愿意接受古神的饋贈,所以才活得如此辛苦。”柔儀說著,忽然往那黑暗的角落看了一眼,柔聲道,“希望你不要怪他。”
顧千秋還沒來得及皺眉。
柔儀忽然禮貌得體地往后退了一步。
“諸位,自求多福吧。”
Chapter 203
月影朦朧。殘花如雨。
柔儀立在梧桐樹下,緩緩念道:
“山似愁眉煙畫翠,月如醉眼暈生紅。
鳳雛踏碎芙蓉影,酒思詩情渺碧空。”
這詩大概是稱景的。
只是以顧千秋和仇元琛的文化水平,也聽不出個高低意境來,只好當了耳旁風。
被點了名,顧千秋只好往前走幾步。
仇元琛跟他對了個眼神,然后同時將注意力放在池中的扭曲人影上。
只有郁陽澤忽然抬頭看了樹梢上一眼。
那傻.逼男人抱著刀、晃著腳,目光一直跟隨著顧千秋,直到郁陽澤的目光游過來,才舍得跟他對視一眼。
沒說話,但火藥味很濃。
顧千秋一邊觀察局勢,一邊還低聲跟仇元琛聊天:“拿到真的軒轅了?第一了嗎?”
仇元琛一撇嘴,故意跟他陰陽怪氣:“哪里是你那些變態前任的對手?還早著呢。”
顧千秋卻從這毫無異狀的話語里聽出了三分異樣,都沒思索,直接開口:“不可能啊,軒轅劍認了你,你怎么可能……小心!”
說著,顧千秋猛地將仇元琛一推!
只見水榭中的人影“嘩啦”一聲出了水。
整個池子的水都被掀起如浪,瀑布倒流,像是一塊巨大而流暢的綢緞。
穹旻半人不鬼地站在其中,手里提著個酒壇,晃晃悠悠,一副還沒醒酒的樣子。
但他晃悠了兩下,站穩了,看了看岸上,忽然張嘴、無聲道:“千秋……”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他說的是什么。
但是顧千秋知道。
只是顧千秋沒應聲,靜悄悄站在岸邊。
百年見故人。
還是這種面目全非的故人。
顧千秋眼中的情緒起伏幾下,似乎往事種種都浮上心頭,物是人非之意淡淡。
柔儀站在梧桐樹下偷偷看他,看他眼中的猶豫和斟酌,而她卻露出古怪而爽快的笑意。
不過這種僵持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郁陽澤垂著眼睛,人畜無害地拉了拉顧千秋的袖子,輕輕晃。
顧千秋便猝然抬眸。
他還著那身白衣,像是個不小心遺落凡塵的仙人臨風而立,神色卻如此冷漠——
顧千秋猝然拿過俠骨香,靈力一注,飛身踏入池塘碎影中,劍鋒直指穹旻!
這一動手,別說柔儀了,連郁陽澤和仇元琛都被他這果決嚇了一跳。
但下一秒,樹梢上坐著的男人向后一倒!
命拔出長刀,切開月色和紅蓮,踩入水中兩三起落,直接對著顧千秋而去!
郁陽澤喊道:“師父小心!”
顧千秋冷笑一聲,像是早如此一樣,行云流水的動作回手就是一劍,“當啷!”,刀劍猛烈地撞在一處,震麻兩人的虎口。
命咧嘴一笑:“看來你很了解我。”
顧千秋翻手一劍切下,命猛地閃躲,俠骨香順著他的鼻尖削了下去,切斷幾根鬢發。
“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么?”顧千秋對他的無語都大于憎恨了,為這弱智嘆息一聲,卻是帶著殺意的,“你不是我的對手。”
如此近距離的寒劍,光芒幾乎閃入眸中,是如此貼近死亡——命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又是不知道在哪里撿的破爛,那刀上缺口亂七八糟的,若不是他的靈力撐著,早都被俠骨香給震成粉末了。
就這么疾風閃電般地動手,花水無情。
岸上,郁陽澤表情不爽到了極點。
這傻.逼,居然在動手的間隙偷偷學顧千秋的劍法,舉一反三地用在自己的刀上。
不知道是為了戰勝,還是為了犯賤。
素娥眼中根本看不見其他人,往前走,想要靠近去看穹旻的狀態。
但她身邊的金烏當然攔住了她。
“小妹。別過去了,那邊很危險。”
“……”
“相信姑姑好嗎?等事情結束之后,她一定會給我們一個交代的。”
“……”
“你就算不信姑姑,你總要信我吧?家主的狀態肯定不對,你貿然靠近,肯定……”
金烏喋喋不休了半晌,素娥就靜悄悄地盯著他,盯得他連說也說不下去了。
因為金烏也知道,自己的這些話實在沒有什么說服力。
池中,命一刀擋開那無孔不入的靈劍,無傷大雅地揩掉頸部流出來的血,笑嘻嘻地問:“你還有多少劍招?我還得學多久?”
顧千秋淡淡微笑道:“大概還有幾百上千吧。只是我怕你有命學,沒命用啊。”
說罷,俠骨香一劍起手!
那刺出去的角度堪稱詭譎,甚至劍鋒都被藏起來了,像是潤物細無聲的雨露,直到在接觸到肉體的時候,才露出殺意的端倪。
而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噗嗤!
命連退到七八步之外,用力一按傷口。
顧千秋微抖手腕,神劍不沾血,黑色的血液都背抖落進了蓮池里,把劍負手而握。
盯著那漂亮而挑釁的表情,命緩緩笑了。
其實他五官是不錯的,和滿上醉屬于一種類型,不絕色出挑,但也挑不出絲毫錯處。
若讓不知底細的人來看,甚至能稱得上俊朗。
但可惜了,只要和這神經病有過一絲半點的接觸,就會覺得這張臉如此令人作嘔。
“是啊,你又贏了。”
命用力按住腹部的傷口,不知道第幾次被這樣洞穿了,磅礴的劍意在五臟六腑炸開,清醒而極端的疼痛,是如此的令人著迷。
他笑瞇瞇地把破刀丟進蓮池里,夸張地張開雙臂,像是擁抱,或者是炫耀,又也許只是他表達喜悅的一種姿態:
“但我是不死的。”
他猛地身形一散,變做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聲音還留在原地。
“我和運是血海中托生的怪物,壽與天地齊平,力能橫檔萬物。”
“怎么辦呢?”
“……我忽然不想殺你了,千、秋,我要親手毀掉這個世界。到時候你會露出什么表情呢?真是令人期待啊。”
然他叨逼叨了那么半天,顧千秋連表情都沒變。
他右手負劍,左手劍指從上往下微微一落,便有一道驚雷落地,準確無誤地劈在那只黑蝴蝶身上。
蝴蝶振翅變做粉末,完全沒了痕跡。
顧千秋都懶得理他了,剛想回頭,忽然只聽耳邊勁風一閃!
下一秒,穹旻用一個完全無法理解的速度,撲倒了顧千秋!
嘩啦!
兩個人一起跌落池中,水面濺起老高。
郁陽澤想也不想,就往下蹦。
被仇元琛閃電般出手,領空抓住后脖領,給拽回來了:“你管岸上這幾個傻.逼,我下去!”
說完,都不等郁陽澤同意,仇元琛義無反顧地往水里一蹦!
郁陽澤簡直氣得牙都要咬碎了,但現在再蹦,明顯是不理智的。
他只好回頭惡狠狠地看了柔儀、金烏、素娥……一人一眼。
然,下一秒,素娥忽然化作原型,一聲清脆的鳥鳴后,“撲通”下水了。
金烏猶豫了半之一秒,也跟著下了水。
岸上就剩下個美艷無方的紅衣女人。
郁陽澤猶豫著自己要不要跳,就見柔儀朝他走了過來。
雖然手中沒有武器,但郁陽澤并不慌,反而穩如老僧入定。
“郁少俠么?”柔儀沒有掩飾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挑剔而不屑地看了半晌,諷刺地一提嘴角,“感覺不太配做千秋的徒弟呢。”
按郁陽澤的性格,他本來是不會搭理這種廢話的。
但現在他火氣騰騰,像跟點了就炸的炮仗。
郁陽澤淡淡地說:“可能確實不太夠吧,畢竟我師父登峰造極、舉世無雙了。不過像舊府金烏、素娥那種貨色……”
說到這里,他停了。
不光不說了,他還很欠揍地笑了一下。
柔儀被氣得臉抽了一下:“你!”
但是立刻,柔儀就恢復了剛才不屑的表情:“算了,我跟你費什么話,反正你們都見不到明早的太陽了。只是可惜了……顧千秋啊顧千秋,你有沒有后悔當初沒有直接殺了我呢?”
郁陽澤謹慎地一瞇眼。
雖然這個女人看起來精神狀態堪憂,但是并不是純粹的神經病。
她能如此言之鑿鑿,應當是有十足的把握。
而她沒有攔下金烏和素娥……
究竟是因為她不在乎?
還是因為她有所倚仗?
舊府水紅蓮水榭中,千百年都沒有如此混亂過。
兩個人、三個鳥栽在里面,掙扎的掙扎,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一時間落紅與靈氣齊飛,池水共劍光一色。
仇元琛頂著一腦門的紅光,在水里到處亂抓。
忽然,他感覺自己抓到了顧千秋的袖子,接著猛一使勁!
但是他拉過來的不是顧千秋。
或者說,他誰都沒有拉過來,手里什么都沒有。
仇元琛忽然心里一顫。
該來的,還是來了。
仇元琛看見一只半透明的白色蝴蝶在眼前翩飛。
他想扭開頭、或者閉上眼。
但是無濟于事。
事實上,無論他怎么努力控制了,他的眼睛都會追隨著那只蝴蝶,高低起伏,翩翩起舞。
有一個女聲在他耳畔輕聲說:
“古來無情道修者眾多,但真正能問道之人寥寥。”
“弒父、弒母,戮兄、戮姊,滅師、滅子,殺妻、殺友……”
“仇元琛啊……”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Chapter 204
顧千秋在一陣天旋地轉之后,終于穩住身形,反手一劍。
穹旻卻還是如影隨形地貼在他身后,被戳了也不在意。
一邊在水浪中翻滾,一邊輕輕地嗅聞——
就貼在耳后的距離,好像他真能聞出什么似的。
鮮血落入水中,馬上被打散,不見蹤跡。
顧千秋低喝道:“滾開!”
但穹旻似乎根本聽不懂人話。
很近的距離,顧千秋聽見他嗓子里扭了一下,沒發出完整的音節。
下一秒,素娥已經不管不顧地靠近這邊,猛地伸手抓住穹旻的袖口:“……家主!”
但素娥抓住他,看清了五官,下一秒動作就一頓,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為什么?到底發生了什么?!”
穹旻這張臉已經完全面目全非了,是字面意義上的,難看得要死。
曾經熟識的人變成這樣,堪稱驚悚。
金烏猛地上前搭住素娥的手肘,用力想把她拽回來,但是素娥不動如山。
穹旻“看”了他們一眼,但是眼珠沒有動。
接著一甩袖子,兩只小鳥都被巨大的力量掀出了水榭,重重拍回岸上。
顧千秋猛地聞到了一股酒香,濃烈到好像掉進了酒壇子里似的。
忽然,仇元琛從旁邊躥了出來,一把拉住顧千秋,連退幾十米。
“情況不對!”仇元琛大聲喊喝,“你這傻.逼前任到底是什么貨色?!”
“……”顧千秋踉蹌站穩,也大聲喊道,“你下來干什么?錘那個女的啊!你難道要讓郁陽澤一個人對付她嗎?!”
對面的穹旻身形如鬼魅,貼著水面就游了過來。
仇元琛還沒開口狡辯。
郁陽澤站在岸上喊:“師父!不用管我!”
嘩啦!
穹旻出水,醉意闌珊,卻帶著冷酷而絕情的殺意。
最重要的是,他目中是混沌的、渾濁的,像個失了心智的皮偶,或者走火入魔的野獸。
柔儀不知何時飄到了郁陽澤的身后:“是么?”
郁陽澤當然保持了十二分的警惕,微微側身。
但柔儀沒有動手的意思。
“算了。我那愚蠢的弟弟,總是要做與天爭斗的愚蠢事。我都習慣了。”
應該是沒人能聊天,表達欲又強烈,面對個差了輩分的郁陽澤,柔儀也只能將就了。
“但人力哪兒能勝天呢?他做了家主,當然要擔起家主的責任,你說對不對?”
而郁陽澤不出所料的,沒搭理她。
柔儀表情就有點繃不住。
在舊府長大的天之驕女,才貌雙全,見誰錘誰,哪兒遇見過拿她當空氣的?
這時,郁陽澤率先說話了:“原來他這樣子,不是自愿的。也難怪,想來誰都不愿意變成這副鬼樣子。前輩,你用他來與我師父相配,過分了吧?”
柔儀說道:“我的弟弟只是愚蠢,外加一不小心破相了而已。但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修真世界,總歸還是強者為尊的。你若現在去崇華道,就會看見無上榜第一的名字,會是穹旻。”
郁陽澤微微挑眉:“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在修為上挑釁我師父的。”
柔儀看著激蕩的紅蓮水榭:“你不明白。穹旻他……或許已經不能被稱之為凡塵了。”
黑暗的金殿之中,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慘叫——
“等等!等等——!”
穹旻還身著白日里繼位的、血紅色的華服,叮叮當當的珠玉琳瑯,頭上的發帶還是顧千秋親手為他挑選系上的,繡著他最喜歡的鳳尾花。
但現在,那些華服盡數被燒灼,化作灰燼。
他的軀體、五官、皮膚都被燒得融化,他的筋脈、骨頭、血肉都在啪啪作響。
老鳳凰已經死去了,空空的軀殼留在原地,像是海市蜃樓的造景,微微的清風一過,它就被吹散在空氣里。
而與之相對的,穹旻的五官變化、變化,身體抽條、抽條。
他已經慘叫不出聲了,因為聲帶已經斷裂。
也逃不掉,四肢都軟綿綿的,被抽出了骨頭、融化了肌肉。
而金殿之中有熊熊的火焰。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會害怕火焰。
有個蒼老又年輕、屬于男人也屬于女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重復:
“涅槃。”
“涅槃。”
“涅槃。”
“涅槃……”
在神話傳說中,鳳凰是會涅槃的——
漫長的、爆裂的火焰燒盡一切,在死灰焚盡之中,瀕死的鳳雛會獲得新生。從此,它全身激光琉璃彩電,振翅一展,千百里的云彩都會被染紅,霞光瀑布飛流,祥瑞吉祥。
但是為什么?
穹旻心想,他沒有死,為什么要涅槃?
只不過現在他已經沒有注意力分來糾結這個了。
涅槃的痛苦超過天底下一切外在痛苦的集合,他甚至都能聽見自己的骨頭被燒出輕微的“噼啪”聲。
終于,漫長的折磨結束了。
火焰逐漸熄滅。
穹旻從灰燼中站起來。
他身上居然又重新穿上了那身錦緞華服,連頭上的發帶都還繡著鳳尾花,面燒灼赤痛的眼底逐漸變成鍛造過的琉璃黑,面前還有老鳳凰完整的尸體。
一切看起來,他只是心魔夢魘了一刻。
只有穹旻自己知道,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涅槃過的鳳凰,往往都被世人稱為──“不死鳥”。
郁陽澤端著一臉隨便你說什么吧,騙騙哥們兒可以,別把自己也騙了的表情看著柔儀。
柔儀忽然睫毛一垂,在某一瞬間,露出了心疼的神色。
紅蓮水榭之中,已經打成一片混亂了。
這也就是顧千秋和仇元琛,配合得默契無比。
要是換個別人路過,人腦袋都要被錘成狗腦袋,打成弱智都能算毫發無損的。
顧千秋打著打著,就把仇元琛往岸上攆:“帶著我徒弟先走!”
那仇元琛當然不干了:“干嘛?你還要英勇就義啊?我們這次就是專門為了你來的,走個屁!”
郁陽澤聞言就要下水。
被顧千秋一聲“不準跳!”給止住了動作。
也不知道,顧盟主是如何在如此混亂、驚心動魄的局面里,準確無誤發現他下水的小動作的。
顧千秋沒時間跟他廢話,在纏斗中對仇元琛道:“不是,你們先走遠點!今天我必殺了穹旻!”
仇元琛從來不在動手的時候問“你行不行”、“要不要我幫你”、“哎呀我們還是一起走”吧這種廢話。
聞言快速一頷首,出水上岸,把自己那把假軒轅丟給郁陽澤:“聽見你師父說話的了嗎?”
郁陽澤抬手接住,隨便挽了個劍花,適應軒轅劍的形狀重量。
然著小屁孩根本不回答仇元琛,逮住了機會,就往水里蹦。
且他還要叮囑說:“仇樓主,你來守岸上!”
仇元琛:“?!”
仇元琛:“我不是來換班的!”
然后仇元琛和柔儀一對視:“……”
“撲通。”
顧千秋余光一掃,一個腦袋兩個大,渾身的血都燒起來了!
他猛地一劍揮出驚天之勢,暫把穹旻逼遠,回身對郁陽澤劈頭蓋臉就罵:“你下來干什么?!翅膀硬了是吧!”
郁陽澤堅定地喊回去:“我要跟你一起死!”
看這死孩子不聽話的鬼樣子,顧千秋氣就不打一處來,腦袋上騰騰騰地把水燒干,嘩嘩冒白煙。
郁陽澤深深皺眉,神態卻柔和下來,用堪稱哀求的語氣道:“師父,我要跟你一起死。”
然后……顧千秋就被氣笑了。
顧千秋又無奈又心疼,還外加岸上有個仇元琛看著、莫名其妙的心虛和不好意思:“誰、誰要死了?──閃開!”
郁陽澤被猛地推開,顧千秋閃身上前,一劍驚鴻。
骨節分明的手握著長劍,并不太過用力,隨性風流,便帶出俠骨香劍意,也不如在他手中那般嫉惡如仇。
不是粉身碎骨、玉石俱焚、舉世為敵。
而是知世故而不世故、歷圓滑而彌天真。
這便是,自己與顧千秋的不足之處。
如此明顯,而且無法回避,就像是一道跨不過去的天淵。
但是就在這天淵之下,連這小子自己都沒想到,他居然還能走神!
他還看到了顧千秋身形如流云動、劍法如鬼魅清,手腕翻轉間寫意風流,連帶著三尺青鋒也如長虹入境。
郁陽澤意識到了:自己好像有點神智不清。
穹旻身上羽翼豐滿,卻沒有化作鳳凰,頂著一張人面,便顯得更加不倫不類、不忍直視了。
但他手段卻不容小覷,火焰就在水里燃燒,整個池中的紅蓮被煉化,滿池都是“咕嚕咕嚕”滾水。
郁陽澤皺眉:“師父……”
顧千秋一下猜出了他的心思,淡然而柔和道:“不愿意上去,就在這里等我吧。”
他手腕一轉,俠骨香橫劍在前,劍氣芒光。
無論岸上還是水中,誰都能瞬間感覺到他決絕的殺意。
那種一往無前、從未失手的傲氣凝聚在骨子里、流露到劍鋒,是如此令人心生恐懼。
顧千秋看著對面的穹旻。
穹旻漆黑的眼珠微微一晃,好似流露出了痛苦的不舍。
但又因為閃得太快,好像只是瞬間的錯覺。
恩怨情仇是顧千秋最不愿提及的東西。
他還站在這里,只是因為──
就算是仇人,他也不忍見他再沉淪苦海、永遠不得解脫。
Chapter 205
俠骨香走如龍蛇,劍氣寒霜,把紅蓮水榭中滾燙的沸水驟然凍成堅冰,向四處一炸,冰針冰箭亂飛,露出水榭底部鋪陳的珍珠面。
便見沒了水光之后,那個池底倒懸的梧桐樹也不見蹤影,就剩慘白的穹旻身形如枯枝。
現在顧千秋跟他動手,就毫無留情了。
一道寒芒先至,隨后劍如蒼龍,來似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影影綽綽幾百劍,跟穹旻打了個難舍難分。
在及快速的交錯之中,顧千秋又見穹旻形如枯槁、山間那種蒼老扭曲的枯枝敗樹,除了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完全見不到舊人的影子。
郁陽澤又一次沒能幫手,心中沉郁。
且他甚至害怕站在近距離的位置,會分顧千秋的心,只能默默退回了岸上。
仇元琛和柔儀都站在水邊,禮貌的距離。
爬起來的素娥還想回去,被金烏死死拉住了,兄妹倆就差在地上互相鎖喉了。
珍珠面如水,劍光如波。
兩個人幾百招打得難舍難分,不相上下。
顧千秋心中越來越沉,幾次嘗試想要拿下穹旻,但都被化解了,反而忙中出錯,被穹旻一把抓在肩頭,衣服和皮膚一起被扯破。
鮮血飛濺出來,顧千秋錯身閃躲,表情不變,提劍又要換招,卻見穹旻忽地動作一凝。
穹旻眼中如深淵一般的黑居然攪動起來,像是暴雨降至前的濃云,翻滾、起伏。
怎么看,都像是情緒即將爆發的前兆。
顧千秋及時收劍閃身,退到個安全距離。
靜待穹旻的變化。
這枯槁身上攜帶的濃郁酒香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好像是潛藏在醉人美夢之下的殺機。
然后,顧千秋眼睜睜看著他身形挺拔、衣冠整潔、五官恢復、美貌無雙。
特別是那雙鳳眼底下的兩顆朱砂痣,處于瞳孔的正下方,細小而不容忽視,打碎他完美的假面,點綴出堪稱明朗的兇媚。
他身著錦緞的華服,裝飾繁雜,頭發卻被一條發帶束起來,發帶上的鳶尾花漂亮精致。
居然是當初“最后一面”時的打扮。
顧千秋一愣,隨即謹慎地瞇眼,俠骨香橫陳,往后又退了半步,心中警鈴大作。
岸上,柔儀低聲道:“居然變回來了。”
穹旻快速整理了一下儀容,將微微凌亂的一縷頭發安置好,隨后才抬頭。
他伸出手,露出個和曾經一般的笑容說:
“千秋?”
這一聲,真是穿越百年,如雷貫耳。
就算顧千秋早已與他一別兩散了,心臟也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特別是那只掌心向上的手。
黑色的半掌手套,旁人也許只會當成他的一件配飾,但只有顧千秋知道,那手套底下,是永遠也長不出血肉的幾根白骨。
“我剛才的樣子。你就當沒看到吧?”穹旻目光游移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又看回來,盯著顧千秋的眼睛,“你也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你了!”
他們舊府的鳥雀人均臉盲,有自己一套特殊的識人方式。
再說,顧千秋的劍氣又沒有變。
顧千秋斟酌了一下,沒有回應。
穹旻皺眉,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你、你怎么離我那么遠啊?你很怕我嗎?我、我哪里惹你生氣了?我給你道歉好不好?對不起,對不起!”
岸上。
幾只鳳凰沉默不語,表情各異。
仇元琛頗為玩味地挑眉,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只有郁陽澤的牙都快咬碎了。
是可忍熟不可忍,忍得了今天,也忍不了明天,他又不是面團捏的。此仇不報非君子,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娘的,錘他!
郁陽澤操著假軒轅就下去了。
這把劍跟他不太熟,但此時怒火滔天,根本不在乎那么多,劍氣排山倒海,還是非常能唬人的。
顧千秋嘴角一抽,把郁陽澤凌空摁住,按在自己懷里了,小聲責問他:“做什么?做什么?又下來作死么?”
郁陽澤表情難看。
但那一瞬間,他從面前的穹旻想到了柔弱的俞霓,最終想到了似笑非笑的呼延獻。
郁陽澤的眼神都堅定了三分!
顧千秋:“?”
郁陽澤忽然一垂眸、一癟嘴,擺出個堅韌破碎的樣子,拉著顧千秋的袖口,小聲地撒嬌:“師父,殺了他嘛。”
遠處仇元琛感覺兩眼一黑,三觀碎了一地,腦袋一重,差點栽倒在地。
剩下的幾個鳳凰也是人均目瞪口呆。
只有顧千秋好像個美人在懷的昏君,腦袋裹成一坨漿糊,往上飛的嘴角也壓不住了,即刻回應:“殺!現在就殺!露頭就秒!”
這么一搞完了,對視,兩人都笑了。
郁陽澤暗帶著點酸氣說:“師父,原來你吃這一套啊。”
顧千秋有點得意忘形,笑瞇瞇地嘬了他一口:“吃啊。……等等。”
下一秒,姓顧的笑容逐漸消失,動作凝滯,僵硬的脖子“喀拉喀拉”地抬起來,跟岸上驚恐不已的仇元琛對視。
仇元琛呆若木雞,然后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人中,確認自己還活著。
緊接著,仇樓主發出了一聲尖銳的爆鳴:
“姓顧的!那是你徒弟——!!!”
顧千秋默默松開郁陽澤,心虛地把他往自己身后一藏,不敢和仇元琛對視。
仇元琛崩潰地繼續爆鳴:
“顧千秋!你聽見了沒有?!那、是、你、徒、弟!!!”
顧千秋一縮脖子、一閉眼,徒勞地:“聽到了,聽到了,兩只耳朵都聽到了。”
郁陽澤垂眸站在顧千秋身后,乖巧地當了個掛件,柔弱而不能自理地看了仇元琛一眼,然后沒忍住——他笑了一下。
仇元琛的眼睛就不受控制地往上翻。
翻了好幾次,差點原地暈了過去,但又聽見老顧的聲音傳來:“老仇!堅強一點!”
他娘的,一口氣上不來,更要暈了。
倒是對面的穹旻進入了神游狀態。
就好像是醉酒的人努力想要清醒過來似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才痛苦地吐出了幾個字:“郁……陽澤?”
隔了一會兒,他才把這個人對上號。
“你們……”穹旻往前走了一步,忽然佝僂了身軀,奇形怪狀地扭曲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頭,“你們?”
顧千秋深吸一口氣,坦然道:“是的。”
穹旻驟然苦笑,彎下腰,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不知道是哭還是在笑。
“我這百年究竟過的是什么日子?哈哈哈哈哈……還不如、還不如當初就為你死在驚虹山別院算了。”
“……”
顧千秋靜默地看著他,忽然說道:“沒必要,穹旻,當初那件事后,我沒殺你,已經算是恩怨兩清了。”
穹旻動作微微一頓,抬眸:“若我說,當初一切非我本愿,你信么?”
顧千秋問:“你覺得我應該信么?”
穹旻答:“……也是。若是換我,我也是不信的。”
說罷,穹旻一甩手,巨大的靈力把郁陽澤卷了到了岸上,另一道鋪天蓋地的紅光就朝著顧千秋而來。
顧千秋朝郁陽澤打了個手勢,原地沒動。
紅光落下,兩邊都變成了迷蒙的薄霧。
更加年輕的穹旻走進金殿,烈火焚燒、死去的鳳凰、詭異的紅蓮、繁茂梧桐、月光,無數意象凝聚又分散,扭曲而重合。
而穹旻站在顧千秋不遠處,微微側目,輕聲說道:“千秋,你是來找鳳凰血和梧桐玉露的吧?”
顧千秋并不回應,裝深沉。
但其實是,他眼一閉一睜,就被郁陽澤和仇元琛整到這里來了。
至于具體原因,他也不太清楚。
周圍的幻境不斷變換,顧千秋靜默觀瞧了鳳凰涅槃的全過程,痛苦隔著歲月震神,連帶著他也有些感慨唏噓。
穹旻悲傷地說道:“千秋,往事種種,你要一筆勾銷?”
顧千秋不動聲色地反問:“不應該嗎?如果硬要算的話,你大概欠我一條命才是。”
穹旻凝噎,又苦笑:“我是不想一筆勾銷的,我恨不得跟你永遠糾纏不清。但是我這個鬼樣子……算了,我把鳳凰血和梧桐玉露給你。以后,你不要再來舊府了。”
顧千秋挑眉:“這么好說話?”
穹旻輕笑道:“我總不好意思用這個鬼樣子纏著你。你也知道的,我們扁毛的鳥雀,最看重外表了。”
他居然還能調笑得出來。
足見是個狠人。
“這是鳳凰血。”
穹旻忽然翻手靈力凝聚成一把小刀,從自己的心口處插了進去,帶出兩滴心頭血,面色蒼白地用靈力裹著遞給顧千秋。
“梧桐玉露的話,你認識那棵梧桐的,等一個風雨不停的雨夜,第二天太陽升起,雨水和露水交雜的時候,就可以找到了。”
顧千秋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忽然笑了一下。
“穹旻,你這么為我付出,難道什么都不想要嗎?”
“就當是我在贖罪吧。”穹旻面色蒼白。
“是嗎?那就是要我原諒你咯?”
“可以嗎?”穹旻眼中露出微光。
“當然可以啊!我原諒你,我早都原諒你了。”
“……千秋。”穹旻表情欣喜。
“所以,你為什么直到現在,還在算計我呢?”
Chapter 206
“為什么直到現在,你還在算計我呢?”
此言一出,穹旻忽然靜默下來。
他就掛著那張驚喜的假面,尚未來得及更變:“千秋?”
顧千秋用數枝雪包裹住那滴鳳凰血,凝在指尖,然后毫不猶豫地粉碎殆盡。
顧千秋淡淡道:“你真是坐牢坐糊涂了,穹旻,百年前用過的手段,如今還要再用一次?”
穹旻臉上的顏色幾變,像是打翻的染料桶。
最終,定格在一個沒有表情的冷漠上:“千秋。明知是手段,你又為什么要戳破呢?你現在的修為,可不及你當初,我今夜就要殺郁陽澤和仇元琛,你攔得住么?”
顧千秋笑吟吟地掂了掂手里的俠骨香:“你大可以試試。”
說到這里,正常人肯定已經打起來了。
但顯然穹旻的腦回路已經算不上正常人了。
“你當初為什么要騙我?”穹旻問。
“那你當初為什么要騙我?”顧千秋答。
兩人對視,顧千秋道:“我顧某人做事坦蕩,沒什么不能說的。當初不殺你姐姐,只是因為你們血脈相連,且她沒有必死的理由,我怕你千百年后再想起此事,會后悔。”
穹旻不悅:“就如此簡單?”
顧千秋答:“就如此簡單。倒是你,當初與我相識,其實都是你刻意為之吧?不過,當時我并沒有覺得有何不妥,畢竟天下想與我結識之人太多了。我選擇相信你,不是因為你騙到我了,而是因為,我愿意的。”
他故意語氣輕描淡寫,就暗戳戳往穹旻心上戳。
而實際上是,當初的他純純腦殘一個,準確無誤地吃了所有的塹,沒長出智。
但殺傷力是足的,至少穹旻聽完,臉色難看得跟鍋底一樣。
穹旻道:“那你知不知道,你沒有把柔儀殺死,直接導致了我后來百年半人不鬼,變成這副模樣?你心慈手軟,這個水牢你用來關她,但最后卻關的是我?”
顧千秋道:“那你知不知道,當初來同悲盟殺我的那些人,至少有一半,都是受了舊府的暗中推手?而當時,誰在舊府掌權呢?”
說罷,顧千秋用俠骨香輕輕碰了碰穹旻的右手,黑色的半指手套微微一顫。
連帶著,穹旻的睫毛也如振翅的蝴蝶,快速抖動幾下。
顧千秋嘆息一聲:“你們都好奇怪。我當初真的不怪任何人。算計我又如何呢?也不影響我登臨天碑無上、天下第一,就算有過幾年傷情,那也早都如云煙散去了。最后,我都放下了,反而是你們一個個的,裝深情、翻舊帳、賣慘、哭情……人人都求我回頭,但我哪兒有那么多腦袋?”
穹旻一語不發。
顧千秋又是一聲嘆息:“穹旻,我那么多的情緣之中,我最不恨的就是你。”
穹旻扭頭過來,臉頰上有很微弱的一點瑩光,但實在太不明顯了。
倒不如他眼中的漆黑,鳥雀的眸子有種難以模仿的神韻,多情似無情。
顧千秋又問:“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穹旻靜悄悄地反問:“意味著什么?”
顧千秋帶著溫和的語氣:“意味著,我會給你個痛快。我保證,不會太難捱的。”
有些突兀,但居然在意料之中。
穹旻苦笑。
顧千秋仗劍在手,道:“這一百年不好過吧?你沒有的勇氣,我替你結束。”
穹旻卻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搖頭:“不,不,千秋,并不是人人都能如顧千秋的。無論如何,我不想死。”
顧千秋遺憾地說:“可是你身上的三魂交纏,明神暗淡,能維持理智的時間不多了吧?到時候你要殺死所有舊府內沒有鳳凰血脈的人,我也是不愿意死的。”
說完,顧千秋就執起了俠骨香,眼見就要先下手為強!
穹旻著急地說:“喝我的心頭血!一滴就行!就算我瘋了,我也不會殺你的!”
顧千秋搖搖頭。
穹旻不解地追問:“因為郁陽澤?”
顧千秋淡淡地笑:“是啊。我剛剛撩撥完他,總得負責吧?你知道的,以他那種性子,若是我撩撥完就跑了,他肯定會一頭碰死、來黃泉底下追我要解釋呢。”
穹旻臉色難看得要死,都維持不住表情了,堪稱猙獰。
顧千秋再道:“死道友不死貧道。穹旻,其實顧千秋也沒那么偉大。”
這一次說完,顧千秋再沒有給他猶豫的機會,直接動手!
俠骨香在他手中沉靜而暗藏鋒芒,所有的靈意和玄機都在行云流水的劍式之中流露,防不勝防的同時,居然能走神認出三分無可企及的美感。
穹旻一甩袖子,周圍的幻境全數炸裂開來,又回到了鳳凰水榭之中:
“沒關系,我有我解決事情的辦法。”
下一秒,周圍的人都出現了,暫且還沒動上手的意思。
但池中的穹旻身上傳出異變,誰都能發現那種極端危險的前兆。
而且越是修為高的、就越是能知道那個人身邊的草木雨露都變得殺機四伏。
郁陽澤皺眉:“師父!”
顧千秋也覺大事不好,還真有點棘手了。
顧不上面子不面子的,剛剛的豪言壯語也被顧某人一口吞回去了,大步躥上岸邊,猛地把郁陽澤和仇元琛都推出去:“快走快走,這鳥要變身了!”
但郁陽澤和仇元琛都不動如山:“你不能走!”
郁陽澤都快急死了,反手拉住顧千秋的袖子,道:“師父!你不能出舊府!我們、我們還沒想到辦法!”
他們本來是準備徐徐圖之的。
必要時候,出賣點顧千秋的色相,那也不是不能商量。
但是完全沒想到,這一個晚上就驚變連連,反應機會都不給!
顧千秋道:“我好像知道東西是什么了!”
全靠穹旻,顧千秋收回當初的嫌棄,鳥嘴不嚴也是有好處的!
幾個傳音之后,仇元琛和郁陽澤的目光都堅定了,同步一回頭!
金烏:“!”
素娥:“!”
柔儀:“……?”
顧千秋大聲囑咐道:“你倆都小心點,可別死了!”
然后頭也不回地對著異變的穹旻而去!
穹旻已經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鳥雀,展翅十余米,鳳凰的形狀,卻不是那種一看就帶著火光的、代表著祥瑞的神鳥,而是一種很古怪的暗紅,有些發黑,凝滯、黏膩,好像有什么東西,覆蓋在了它的羽毛上。
他棲息在梧桐樹的枝頭,歪著腦袋,靜悄悄地盯著顧千秋——
這種目光,是他在作為人時完全沒有出現過的目光。
更返璞歸真為了一種鳥雀,置之度外的、冰冷冷的無情,殺意純粹而無害。
而且越看,就會由心底越生出一種,無法理解的恐懼。
那種不在五行之中的、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
他人或許會在難以企及的困惑之中而驚懼。
但顧千秋見過這種目光的來源,它更像是屬于血海的東西。
開天辟地之時,就和天道對立的血海,萬里之下,潛藏著無人能夠發覺的恐懼。
這種目光的注視之下,就算是顧千秋,也難免生出一種想要落荒而逃的沖動。
但是他控制住了,將俠骨香拿在手中,將兩個人護在身后。
飛身而上!
俠骨香神劍瑩光,也沒有閃爍出絲毫畏懼,只有迎難而上的興奮的顫抖,人劍在這一瞬間心意相通,冷鐵在前,還是那般所向披靡之勢。
這不是顧千秋第一次游走在生死邊緣。
劍修,性命懸在劍尖上,他走到這個位置,無數生死錯身。
但這絕對是他此生打過最驚悚的一架了。
就連那花蝶教的傻.逼男人,也沒有帶來過如此強烈的壓迫感。
顧千秋將千秋同悲七十二劍全都翻出來用過,化境而改,形隨意變,進無可進,已經是登峰造極的劍術了。
但是有一個致命的問題——
他現在用的是季清光小少爺的皮囊。
這懶蛋少爺,筋脈差勁得令人發指,若不是他有數枝雪為底,靈力必然像個漏斗,灌多少就流走多少,一點都剩不下。
現在要打穹旻,還真是應了這死鳥剛剛那句話:
“你現在的修為,可不及你當初。”
之前錘人,都是靠著神奇步伐和玄妙劍術出奇制勝。
而現在,顧千秋明顯覺得力不從心。
在絕對的實力壓制面前,一切討巧、手段都沒用,該死就得死!
在這一瞬,顧千秋第一次生出了這種想法:
他娘的,當初他就不應該自刎祭天!
這狗屁的天下關他什么事?
反正無論天道如何懲戒,世界大亂,他總有辦法保全自家人!
又何苦落到這種地步?!
砰!
顧千秋被一股巨大的暴力錘死在地上,白玉地磚碎成齏粉。
他胸前橫檔的俠骨香發出不堪重負的細碎聲。
他擋了,但是沒有完全擋。
緊張之中,是感覺不到痛的,顧千秋立刻就想爬起來,但是他聽見了自己胸腔內傳來了一道不妙的聲音。
再一感受,怕是肋骨全都斷掉了。
他用劍當拐試了幾次,都沒起來,呲牙咧嘴地一抬頭。
剛好看見穹旻化作人形走了過來。
輕輕舔了一下手指,像是在梳理并不存在的羽翼。
但是……
他的眼神是非人的。
Chapter 207
顧千秋心中的不詳預感越來越重。
鳥雀的目光,但是保持著人形。
加在一起有三分詭異。
背對著毛刺刺的月亮,穹旻的輪廓也被融成一體,詭秘異常。
他飛速地靠近,一把將顧千秋摁倒在地。
顧千秋抬胳膊就要擋,但根本擋不住。
俠骨香脫手,斷開的肋骨直接碎了。
盡管顧千秋是個素來能忍痛的,表情也沒忍住抽搐了一下:“唔!”
下一秒,顧千秋的嘴被掰開了。
一滴心頭血就要被強塞進他的嘴里。
穹旻道:“咽下去吧。咽下去。”
難為他現在還能勉強清晰地吐字,甚至語氣都還能稱得上溫和。
只是動作非常粗暴,單手像是鐵鉗一樣,掐住顧千秋的喉嚨:“咽下去,咽下去。”
再一見,他眼中的理智已經像是繃緊的一條線,隨時都可以斷裂掉。
顧千秋手腳并用,用最后的力氣一扭頭,大喊道:“打不過!你倆好了沒有?!”
再一看岸上。
郁陽澤已經把兩只小鳳凰錘在了地上。
素娥和金烏的抵抗意志都不強烈。
雖然號稱什么雙生子的心有靈犀,動起手來配合無間、能夠越級殺掉天碑無上。
但現在的事實就是,兄妹倆互相敵視,不愿言和,恨不得跟自己人扭打在一起。
而另一邊的仇元琛也和柔儀動了手。
本以為仇元琛拿下她十拿九穩。
但是遲遲都沒有結束。
仇元琛手中握軒轅神劍,長劍大開大合,帝鴻十二式沒有絲毫差錯。
雖然劍式變化不足,但穩扎穩打,每一劍都帶著仇樓主百年重復的歲月、帶著離恨樓日積月累的傳承。
但是詭異的,他遲遲沒有拿下柔儀。
郁陽澤微微瞇眼,心中警鈴大作,繼而躍身而上,畢露鋒芒:“我來幫你!”
看起來只是個小孩子,危險度不足。
但實際動起手來,柔儀才意識到,郁陽澤遠比他看起來要厲害得多——
這跟顧千秋是同一種人。
那種站在你身邊,嬉笑怒罵,紅塵行走。
但只有親眼見過他鞘中的利劍,才會意識到這個人能有多可怕。
不過,柔儀并不慌張。
她紅裙舞動、袖袍翩飛,行動如火箭劃破天際,像是一只巨大的赤色鳥雀。
她手中翻出了一把彎刀,亮閃閃的寒光。
樣式乍看起來跟金烏的鳳凰臺差不多,卻更長更窄些,上面的花紋古老而精美。
一看,就是當初名震修真界的——
鳳兮鳳兮歸故鄉,翱翔四海求其凰。
當啷啷啷!
凰兮和軒轅撞在一起,都是上千年的寶劍寶刀,一時間還真說不好哪個能占便宜。
郁陽澤過來之后,兩人一起,壓力驟減。
柔儀笑道:“其實,天碑第二是我。”
仇元琛都懶得跟她廢話:“那又如何?”
柔儀的刀法,一看就知道是她教的金烏。
只是小孩兒把刀用得剛猛,恨不得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而她,更多的是詭譎莫測。
凰兮左右舞動,某些時刻,居然會令人生出刀比劍還要靈巧的錯覺。
那窄窄的刀鋒劃過郁陽澤的側腰,像是一只手、或者一陣風拂過。
看起來只劃破了衣服,但郁陽澤腰上猙獰的血痕體現著:這一刀差點給他斬成了兩截。
“姓郁的!”另一邊,金烏總算是把他妹妹給制住了,現在素娥化作原型,被他掛在梧桐樹枝上,昏迷不醒,“——在這邊!”
金烏必然不能看柔儀吃虧,持刀上來。
郁陽澤回手就剁!
金烏獰笑著罵道:“給你點面子而已,郁少俠,你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來舊府撒野,你選錯地方了!”
真動起手了,郁陽澤也有些意料之外。
雖然是一段時間未見了,但當初他們可是在琉璃寺里結結實實地交過手的,郁陽澤知道他幾斤幾兩。
就算有進步,也不應該會趕上他才對。
也是一刀一劍,撞在一起,劈里啪啦的火星子亂掉,兩色靈力齊飛。
火紅的光映在金烏的眼睛里,兇意畢露。
郁陽澤不準備跟他拖時間。
催動體內的靈力,手腕轉動,長劍挽出漂亮的劍花,直接打算以暴制暴,弄死他算了。
但是不知為何,體內的靈力催動了,但并沒有拔高到他預想中的程度。
好像到了某一個節點之后,就停滯不前,似乎被一張透明的薄膜給擋住了。
修仙之人,都對這種感覺不陌生。
——這是遇到了瓶頸。
但是,郁陽澤早都跨過了這一道坎。
沒有道理現在用不出靈力才是!
郁陽澤改換劍招,跟金烏周旋了兩圈,只防不攻,默默觀察了他半晌。
然后意識到了——
是梧桐樹。
舊府內有非常多的梧桐樹,除了地上用于裝飾的普通小草,其他目之所及,全是這種鳳凰偏愛的神木。
它們大概長成了個陣法的樣子。
只是郁陽澤看不出來。
金烏起落于梧桐樹上,身形玄妙,刀法剛猛,一時間竟也跟郁陽澤打了個難舍難分。
顧千秋一眼就知道這倆貨不靠譜。
果然人到最后,還是得靠自己!
他兩只胳膊用力往外推,但那滴心頭血還是要被塞進嘴里,胡亂掙扎了一會兒,顧千秋只能開口:“穹旻!”
穹旻的理智搖搖欲墜:“……”
顧千秋絞盡腦汁,也沒發現跟這人有什么好說的,又急又慌:“你還記得當初嗎?”
穹旻慢吞吞:“……什么當初?”
顧千秋心里罵娘,表面微笑:“就是當初啊!你仔細想想?唔,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還記得嗎?”
沒想到,堂堂仙盟盟主,有朝一日居然也會被人把劍下掉、只能靠著嘴輸出!
穹旻果然走神了一瞬間:“初見?”
顧千秋趁著這個機會,動用所有靈力,將俠骨香重新招來,屈膝上頂,直接把穹旻給掀飛了出去!
他一邊狂咳血,一邊一溜煙似的竄起來,頭也不回地對著郁陽澤狂奔,把懵逼的孩子一把薅住就往外沖。
還不忘對仇元琛喊喝道:“老仇!快走快走!這個真打不過!”
而至于面子?面子是什么?
但顯然仇元琛和郁陽澤都不想走。
“——師父?!”
“——老顧?!”
但顧千秋也知道發生了什么。
別人能走,他可走不了。
怕是剛剛踏出舊府的門,就有天道無數道驚雷等著劈死他,殺他個二罪歸一。
顧千秋一腳頓住,把郁陽澤塞進了仇元琛的手里,深深皺眉,快速地囑托道:“老仇,把他帶走。”
仇元琛目齜欲裂:“那你呢?!”
郁陽澤劇烈掙扎起來:“師父!!”
顧千秋無奈道:“我不要你們陪我。”
看起來,他們倆似乎還要說什么。
但事實上是,連講這幾句話的時間,也是偷來的。
穹旻在水榭池中跪在地上、抱著腦袋,非常痛苦的樣子,整個人混混沌沌,身上不詳的殺意、詭異濃烈成了實質。
而柔儀已經拔刀殺至顧千秋眼前!
郁陽澤幾乎要落下眼淚:“你騙我!”
顧千秋簡直心都要碎了:“──快走!”
他用俠骨香擋住凰兮,迸濺出的火花之中,露出柔儀的目光。
現在,她眸中的火種才終于被點燃:“顧、千、秋。”
百年前的恩怨看似藏在了歲月里,相逢一笑泯恩仇。
但實際上,那一夜的記憶深刻地烙印在柔儀心間,日復一日地加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顯。
也許,連柔儀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她心中當初對徹底戰勝穹旻的執念,已經被徹底戰勝顧千秋而替代了,而且更加是更加瘋狂的欲望,越燒越烈,百年不減。
整個舊府都燒了起來,梧桐樹影在火光中獵獵搖晃。
就如百年前的那一夜。
“顧千秋,你當初說,若有朝一日我能逃出鳳榭水牢,心中還有不服的話,找你,你會給我一個結果。”
“今日,我來要了。”
顧千秋聽她剖白,嘴角不受控制地**: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這話真是他說的?
不會吧?不會吧?
他娘的,自己當初為什么沒直接錘死她啊!
但現在也沒有后悔藥給顧盟主吃了,他只能拔劍迎上。
胸腔中的肋骨早都寸寸斷裂,但是數枝雪又強行把每一塊碎片都維持在原位,疼得顧千秋完全失去了表情管理,呲牙咧嘴的,一點當初的風度都沒有。
凰兮“唰、唰”地切開風聲。
柔儀喝道:“我的結果呢?顧千秋!”
長刀別說快出殘影了,基本上是連殘影都快沒了,刀刀致命。
顧千秋因為掛念著身后隨時會爆炸的穹旻,也是打得心不在焉,左支右絀,很快又被劃傷了手臂,鮮血直流。
仇元琛“唰”地一聲,猛然揮出軒轅神劍!
那赫然就是要開天命的架勢──
顧千秋慌張大喊道:“別!”
還不到這個地步啊!
老仇啊老仇,你智商有所下降啊!
郁陽澤卻一瞬間體會到了顧千秋的意思,猛地調轉方向,將拔劍的仇元琛給攔下,打斷了他即將要用出的“寂滅勾陳式”。
顧千秋心中為他喝彩:好小子!
Chapter 208
“這是我與他的事。”柔儀怒而出刀,面容肅殺,“與你何干?!”
凰兮一刀劈斷庭院中的白玉磚,炸裂碎末亂飛。
而刀鋒所及之處,直接燒起熊熊大火,像是貼地而飛的龍蛇。
顧千秋偷偷傳音讓他們先走。
他自己則架起俠骨香,“鐺”地跟凰兮碰在一起,碎花亂炸。
顧千秋表情冷峻地說:“讓他們走吧。”
柔儀沒有感情地提起嘴角:“哦?”
顧千秋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眸中燃燒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興致和決絕:“你跟他們又沒有什么深仇大恨,犯不上得罪離恨樓。柔儀,你不是想要個結果嗎?我給你啊。”
他的語氣,甚至是有些戲謔的。
柔儀那雙鳳眼微微彎起來,身上的兇意被沖淡少許。
雖然凰兮依舊毫不留情,但是可以明顯察覺到,它的主人現在心情不錯。
兩者兵器猛撞、然后分開。
塵囂之上,柔儀提刀站在煙霧和烈火之中。
顧千秋微微偏頭,說:“走。”
仇元琛和郁陽澤露出短暫的猶豫,然后,逐漸退走,離開了舊府。
柔儀道:“倒是干脆。”
顧千秋道:“那是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會輸。”
柔儀問:“那你是覺得我會輸咯?”
顧千秋答:“鄙人不才,長這么大吧,錘人還真沒輸過。”
柔儀目中帶火地看著他。
然后,她猛地一甩袖子——
只見舊府中的火焰不減反旺,像條地龍似的燒起來,順著小路和梧桐樹的根系脈絡,走遍整個舊府。
而有不知從何處來了一片湖泊,猛地倒灌進紅蓮水榭。
穹旻像個雕塑似的杵在那里。
看目光朝向和身體姿態的話,應該是在直勾勾地盯著顧千秋,只是沒做反應。
珍珠鋪陳的湖底很快就蓄滿了水。
一點一點地向上蔓延。
穹旻表情時而痛苦、時而麻木,嘴唇微微翕動,看起來,應該是有話要說的。
但他還是像個木頭樁子,杵在那里。
直到他華麗的袍子被褪去、美艷的皮囊被摧毀、殘酷的兇意被抹平。
身上斑斑駁駁的污漬,就像是長久歲月在地底長出來的青苔,泡在水里、扭曲的影子,就像是發霉了的木頭。
他最后堪稱悲傷地看了顧千秋一眼。
下一秒,池中蓄滿了水,珍珠白的面,看見影影綽綽的梧桐倒影,還有重新醉倒的人。
再一瞬息,水榭開出了滿池的紅蓮。
現在月華深重,紅蓮就沐浴著皎皎的月光搖曳,地上的火光又燒上去,交織成影畫。
除了滿池的蓮華,什么也看不見了。
多余的人都被清場,四下寂靜。
顧千秋有些意外:“你還能控制這個?”
柔儀站在他五步之外:“是啊,雖然花了近百年的時間才逃出來,但我那只知道喝酒的蠢弟弟,此生應該是沒機會了。”
顧千秋有些不爽:“你在圈養他?”
柔儀不承認也不否認,而是盈盈地笑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近也不遠,說話的時候也保持了禮貌,語氣甚至堪稱溫和。
看起來,倒真像是一對多年未見的舊友。
“……”顧千秋忽然也笑了一下,微微側目看向柔儀,輕聲道, “你很自信。”
柔儀承了這目光:“這沒什么好生氣的,顧盟主。我弟弟太倒霉了而已。只是我心中還有一個問題,今夜一定要問出來。”
目光相撞,炸裂出隱秘的火光。
“你后悔嗎?”柔儀蓮步輕移,朝他走了兩步,赤紅色的衣裙比火還艷麗,“你當初沒有殺我,而害得穹旻落到如今這步田地。你后悔了嗎?”
顧千秋無奈地邊笑邊搖頭。
柔儀表情就一僵:“你笑什么?”
顧千秋還是在笑,隨即又似乎有些頭疼地看著柔儀,說道:“明明穹旻落到這個地步,他本人要負八成以上的責任。你卻怎么總是往自己身上攬呢?……到底是因為你不辨是非,還是因為,你其實是個好姐姐啊?”
柔儀的表情徹底僵住了。
顧千秋繼續說道:“不妨讓我猜測一下。穹旻其實早該死了的,因為他本質上就不想接受老鳳凰——或者說,他不想接受你們舊府鳳凰血脈的傳承。”
柔儀微微瞇起眼睛。
顧千秋繼續有條不紊地說道:
“這種血脈傳承,會讓他擁有通天徹地的修為,甚至可以凌駕于天碑之上。但副作用大概就是,他身上的‘人性’會被抹去。他會變成一個冷酷、殘忍、暴戾、不折手段,但是全身心都將整個鳳凰族群的利益放在最高點的、合格的家主。對不對?”
柔儀冷笑:“你倒是能猜。”
顧千秋搖搖頭:“當年就有些猜測了。穹旻變化太大,連我都始料未及、捉摸不清。”
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一個人就算開悟、頓悟、醍醐灌頂,也不能一夜之間完全陌生成另一個人。
提起當年之事,柔儀靜默。
顧千秋道:“我還沒說完。”
柔儀遂用一種“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說出什么狗屁”的表情看向顧千秋。
“當然,在你們爭奪家主的時候,或者,在他徹底當上家主、走進那扇門之前。他應該都是不知道這一切的。”
顧千秋語氣不急不緩,一切剛剛好。
“而你,他最嘴硬心軟的姐姐,當初如此不顧一切地跟他爭權奪利,究竟是因為想要那個位置,還是因為不想她那愚蠢的弟弟被迫接受傳承?這些,就不為我們這些外人所知了。”
柔儀聽完這些,先是一僵,又緩緩地笑了:“‘嘴硬心軟’?顧盟主,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什么好話啊。”
顧千秋無奈道:“我也沒在夸你。”
柔儀忽然笑著問道:“除了后面這些姐弟情深的部分,其余的猜得也太準了。顧盟主,難道你真如傳聞所言,有什么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奇本事?”
顧千秋虛虛地一抱拳:“不敢當,不敢當。胡亂揣測而已。而且我話還沒說完,不知你還有沒有興趣聽?”
柔儀道:“哦?顧盟主還有何高見?”
顧千秋道:“這個嘛……當然也是猜測。穹旻從心里就不愿意接受血脈傳授,所以變成了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而你費心費力把他關進了紅蓮水榭的水牢,本質其實是,他在外界活不了多久吧?”
說完,顧千秋低頭去看那池蓮花。
他的語氣愈發溫和:
“你們這里離血海那么近,紅蓮水榭又會不會是一個可以超脫三界五行的存在?算了,這不重要。因為,如果真是生死的仇敵,你總不能還在水里給他種了一棵梧桐樹。”
柔儀那邊徹底沒有聲音了。
月光皎潔地灑落下來,落在一紅一白的兩個人影身上,像是給他們都穿上了一層紗衣。
良久,柔儀才問道:“你說這些,是想打動我嗎?讓我覺得,普天之下只有你一個知己?還是讓我覺得,這么多年,總算有人看透了我的脆弱、理解我的苦心了?”
顧千秋謙虛道:“沒有沒有。我磨蹭半天說了這么多,完全是為了……”
柔儀:“為了什么?”
顧千秋看著天邊乍破的微弱晨光,道:“完全是為了拖延時間啊。”
下一秒,郁陽澤從柔儀背后殺出!
仇元琛單手掐著金烏的脖頸,在掐死他和留條命的邊緣反復橫跳:“看看這邊!”
柔儀徹底臉色難看,喝道:“顧千秋!”
她還真以為顧千秋是個風光霽月的公子!
嗯……
若是她百年前這么揣測,其實是沒錯的。
只可惜,現在顧千秋亡者歸來啦。
顧千秋大喊道:“陽澤,砍她右手!”
柔儀即刻就挽右手刀回防,同時以最快的速度閃身去躲即將到來的劍鋒。
但是她沒想到的是。
顧千秋這邊嘴上喊“砍她右手”,其實郁陽澤配合得天衣無縫,直接往她左邊肩膀就是一劍!
噗嗤!
劍鋒沒入肩膀,極快速地轉動手腕,頓時便在柔儀的左邊肩膀上開了個深深的洞。
顧千秋一聲喝彩:“好小子!”
然后就猛地膝蓋一軟,重重跪在了地上。
“師父?!”郁陽澤緊張。
“不必管我!”顧千秋捂嘴咳嗽,鮮血就順著他指尖溢出來,“砍她!砍她!”
剛剛被穹旻錘的傷還在,而且極重。
若不是他重學了數枝雪護身保命,此時說不定早都一命嗚呼了。
更別說顧盟主還假裝了個沒事人,跟柔儀扯了那么多閑話,就等著這一道天光呢。
郁陽澤劍光如電,接連逼迫柔儀退后。
“……小崽子。”柔儀咬著牙說。
她剛想把凰兮提起來動手,就聽仇元琛在她背后不要臉地喊:“別動!我殺了他!”
一扭頭,人事不省的金烏已經變作了原型,像是只小雞仔似的,被仇元琛提在手里。
就在柔儀晃神的這一瞬間,仇元琛忽然劈手把金烏丟了過去!
柔儀抬手一接,忽覺后心一痛!
顧千秋在她身后咳嗽:“咳咳咳……你欠我的。”
嘩!地拔出俠骨香,踉踉蹌蹌的顧千秋被仇元琛扶住,抬頭問道:“有沒有?!”
剛剛不知何時趁亂溜走的郁陽澤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有!”
三個人默契無間,像得手的偷狗賊一樣,誰都不回頭,狼狽狂奔出了舊府。
這次是真的跑了。
柔儀重重雙膝跪地,金烏落在她身前。
手中的凰兮被做了拐杖,她想撐著重新站起來,但是做不到,只能恨恨地盯著顧千秋遠去的背影。
后心的傷口不偏不倚,淺淺擦著她的心臟過去,只需要偏挪一寸,她此時已然氣絕。
但事實是,顧千秋只是劃破了心臟,卻并沒有殺她。
究竟是他重傷失手?
還是和百年前一樣再次手下留情?
三個人已經消失在了道路盡頭,但柔儀還是死死盯著那個方向:
“憐憫我?你會后悔的,顧、千、秋。”
喪家之犬一樣逃出舊府之后。
顧千秋一歪,準確無誤地倒進了郁陽澤的懷里,數枝雪再也流轉不動,他所有斷掉的骨頭和猙獰的傷口都在同時找回了場子。
仇元琛正握著俠骨香,小心翼翼把上面的一滴血用靈力裹著拿下來。
一回頭,看見了某個不好的畫面。
頓時想起了某件不好的事情。
仇樓主再次表情扭曲,發出尖銳的爆鳴:
“姓顧的——!”
郁陽澤也是筋疲力竭,抱不住顧千秋,剛好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順勢就坐在了地上。
于是這邊就變成了一個,顧千秋躺在郁陽澤大腿上的、非常不合禮儀的姿勢。
但顧千秋才不在乎。
他閉著眼睛,表情安詳,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看起來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
他用平靜而超脫的語氣道:“老仇,我是搞了我的徒弟,但是罪不至死。你還是快把那鳳凰心頭血和梧桐玉露弄來給我。我有預感,雷要劈下來了。”
像是要印證他說的話一樣,天色驟變,黑壓壓的云層聚集在這片森林之中,幾條白光在其中翻滾,顯然在聚勢。
仇元琛像是被喂了一口綠頭大蒼蠅的表情:“怎么搞?給你吃了嗎?”
顧千秋其實也不知道:“應該吧。”
但其實如果不是有穹旻說的那些話,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要找的是這兩個東西。
三個人一抓瞎,也沒別的辦法。
仇元琛把兩個東西都塞進顧千秋的嘴里。
等了一會兒,顧千秋沒有排異反應,不像要被毒死的樣子,而且天上的烏云居然真的逐漸散去了。
“居然真是吃的啊。你怎么知道要找這個的?”仇元琛也累崩潰了,不要形象地往地上一坐,“你還沒給我一個交代呢?老顧。”
顧千秋連眼睛都沒睜:“給你什么交代啊?我搞我徒弟,又不是搞了你徒弟。再說了,世界都要被花蝶教毀滅了,讓我搞搞怎么了?”
仇元琛:“……?”
仇元琛:“我看你是真的餓了。”
顧千秋就悶笑。沒睜眼,但肩膀一抖一抖的,最后不受控制地笑出了聲。
然后,仇元琛也笑了。
他心情復雜地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閉。
算了,管他的呢。
事到如今,他對自家老鐵唯一的要求,就是活著就好。
活著就好啊。
畢竟,人是真的很容易死掉的。
郁陽澤低頭,輕輕把顧千秋額前的碎發撥到兩邊,又見他一身的血和傷,不動聲色地想渡一些靈力過去。
但卻被顧千秋拿了個正著。
這躺在他大腿上的人忽然睜眼,眼睛里蓄滿了絲絲縷縷的笑意,會溢出來似的。
然后,顧千秋拉住他的手,微微起身。
郁陽澤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識給他借力,卻猛地被顧千秋撲到在了草地上。
兩人滾在一起。
這人趴在他身上,笑吟吟地俯身下來,輕輕碰他的嘴角,小聲逗他:“今天是哪個小朋友又掉眼淚了呀?”
郁陽澤目光游移:“……”
仇元琛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瞪著天:“我說,你們管過我的死活嗎?”
可顧千秋這人吧,感情沒被發現的時候,特別心虛、特別猥瑣。
但是一旦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就有一種膩歪起來就不顧外人的信念感。
而且,他還要說:“不要嫉妒啊老仇!你是無情道的劍修啊老仇!你不可以找道侶的啊老仇!堅守道心啊老仇!”
仇元琛怒而起身:“我守你大爺!”
顧千秋虛弱地表示:“我渾身的骨頭都斷了,不要沖動啊老仇。”
仇元琛無語。
仇元琛深呼吸。
仇元琛平靜地說:“我們找個客棧休息吧。”
三人就近找了個小城,客棧房間開好。
仇元琛去找本地的仙門世家。
顧千秋則一頭鉆進了郁陽澤的房間。
正好逮到要出門的郁陽澤:“你要去哪兒?”
郁陽澤摸了摸鼻子。
顧千秋往他身上一掛,黏黏糊糊地往床那邊挪。
郁陽澤:“師父……你身上有傷。”
顧千秋假裝聽不懂:“什么?──我站不住,想躺一會兒而已。小陽澤,你想到哪里去了?”
郁陽澤:“……”
顧千秋笑得跟個大尾巴狼似的,把人帶到了床上。
兩個人裹在一起,顧千秋對他動手動腳的。
郁陽澤忌諱著顧千秋身上的傷口,雖然上了離恨樓的傷藥,但也不是立竿見影的。
他根本不敢還手,很快被治了個服服帖帖。
沒一會兒,郁陽澤受不了了,面紅耳赤地撐起身,惱羞成怒:“別、別摸了!”
顧千秋就躺在他身下,撈起他的一縷頭發繞著玩:“不喜歡啊?”
郁陽澤漲紅著臉。
顧千秋壞心地一又伸手:“說話啊?”
郁陽澤目光游移:“沒、沒有不喜歡。但是、但是……你別摸了!”
顧千秋隨手敲了一下郁陽澤撐在他腦袋邊上的胳膊關節。
瞬間,郁陽澤兩邊的胳膊都一麻,瞬間失了力氣,差點直接砸到顧千秋身上,全靠他反應快才重新撐住:“你…!”
顧千秋還要道:“小心點啊,我可是傷患。”
郁陽澤真生氣了,就要下床去,卻被顧千秋拉住。
傷患都沒用什么力氣,直接把郁陽澤反壓在了身下。
他倒是撐不住力氣,于是心安理得地往郁陽澤身上一趴,閉上了眼睛:“別亂動哦。”
郁陽澤:“……”
傷患又想起來了什么似的,睜開眼,往上湊湊,在郁陽澤的嘴角輕輕嘬了兩下,笑瞇瞇地說:“晚安。”
說完,傷患挪動了一下,在他身上選了個舒服的位置。
他真睡了!
郁陽澤渾身燥熱,心癢癢的,恨不得伸手算了。
但是他即刻發現,顧千秋這一趴,還沒到十幾個呼吸,就平穩了下來,像是真的睡著了。
應當是傷勢太重的緣故。
雖然修真界受傷都是家常便飯了,但這次,有些不一樣。
顧千秋只是嘴上不說,還要跑來跟他玩鬧。
幾乎是刻意地表示著自己沒事。
郁陽澤在平穩的呼吸聲中逐漸調整自己的喘·息。
然后他緩緩伸手,輕輕撫上了顧千秋的后腦。歪在自己頸邊,世界上最親密的動作。他輕輕撫摸、梳理著顧千秋的頭發。
室內的光都被熄滅,門口窗戶也被郁陽澤用靈力蓋住了,外面的光線一點都漏不進來,像是好眠的黑夜一般。
四下寂靜。
呼吸聲和氣流一起起伏。
郁陽澤也閉上了眼睛。
師父,到底要什么時候,你才不拿我當小孩子呢?
就這么一覺睡了很久,郁陽澤也迷迷糊糊的。
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外界的天色已經黑了,月亮重新高掛。
但是居然不見仇元琛的影子。
郁陽澤倒是不擔心他離恨樓主被人殺人越貨。
但是以仇元琛那狗屎脾氣,跟旁人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怎么會這么久都沒回來?
又靜了一會兒,顧千秋還是沒有要醒的意思。
雖然郁陽澤很想就這么跟他永遠睡下去。
但理智還是催使著他起身。
郁陽澤先去仇元琛的房間里看了一眼,沒人。
回來的時候,從走廊路過,卻見客棧空無一人,連老板和小二都不見蹤跡,大堂燈全滅了,處處透著一絲詭異。
說實話,郁陽澤心中第一反應不是緊張,而是憤怒。
他“滄啷”一聲抽出俠骨香。
就是準備看見誰殺誰了。
這時候,又聽見街道外面全都是吵鬧聲,似乎還有打殺聲。
郁陽澤猶豫了一秒,收劍回到屋中,準備下個噤聲符。
卻見顧千秋一邊揉眼睛,一邊從床上坐起來:“怎么了?”
太長時間沒開口,他嗓子有點啞。
郁陽澤給他倒了杯水,溫和地問道:“外面把你吵醒了?”
顧千秋道:“聽見你拔俠骨香了。外面怎么了?老仇呢?”
郁陽澤心中有些懊惱,回答:“仇樓主尚未回來。”
顧千秋一下子就精神了:“什么?我出去看看。”
他這一動,那郁陽澤哪兒有不跟著的道理?
兩人一起來到大街上,道路兩側燈火暗淡,只有月光皎皎。
遙遙的,就聽見殺人的聲音。
是“殺人”,而不是“打斗”。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單方面的屠殺。劍光如影。
顧千秋眉頭深皺:“是軒轅。”
Chapter 209
街道的盡頭凝聚著漆黑的霧氣。
但是其中有非常明顯的劍光起伏,一道道斬斷空間的白光如煉,軒轅劍意磅礴。
顧千秋沖上去:“老仇!”
仇元琛周圍站著許多人,密密麻麻的暫時看不到盡頭,手中各式武器和火把高高舉起,像是一片起伏的水浪。
他們整齊地喊喝著聽不懂的音調。
這些人身著各色的尋常衣服,乍一眼,只是這個小城中普通的百姓。
但仔細看,就會看見他們手背上都有一只翩飛的蝴蝶,若隱若現。
郁陽澤跟在顧千秋身后:“師父,還有人穿著烏衣夕陽紋,好像是黃泉的人。”
地上,堆著許許多多的尸體。
都是簡簡單單的一劍斃命,沒有虐殺和泄憤的痕跡,目的很明確,就是殺人。
花蝶教和黃泉混雜在一起,像是信了異教的教眾,沒有目的,跟著其他人前赴后繼。
然后只幾秒鐘,就會死在仇元琛的劍下。
鮮血橫流,死尸遍野。
高高壘起的尸體被后繼們踩踏,然后變作肉泥一般的東西,粘粘膩膩,腥味沖天。
顧千秋又喊了一聲:“老仇?”
仇元琛微微側目回望,露出一張森寒的側臉來,輪廓分明,殺意濃烈。
這一副樣子,才真的像是傳聞中的那個——心狠手辣、惡貫滿盈、殺人如麻、人面獸心的仇樓主。
跟個走火入魔的殺人魔也差不多了。
但他跟顧千秋對了一眼。
顧千秋拉起郁陽澤,故意往他身上輕輕一歪:“走吧。”
郁陽澤應聲:“……好。”
兩個人趁著月色,背離那邊地尸山血海,走在平整的小鎮道路上,除了濃郁的血腥味之外,還有從城外吹進來的草木香。
兩個人也沒回客棧,走到了另一條路。
這邊的商鋪也關著門,但種了一些植物,夜風吹過的時候,有很輕微的香味。
一開始,顧千秋倚在郁陽澤身上走。
逛到后面,他有些走不動了,越走越慢,郁陽澤就想把他抱起來。
顧千秋說:“背我吧,背著我。”
郁陽澤當然聽話地蹲下了,顧千秋不客氣地往他背上一趴,很輕的、很舒服地嘆了一口滿足的氣。
顧千秋有傷在身,郁陽澤不敢顛他,穩穩當當地起身,輕聲問:“回客棧嗎?”
顧千秋閉上眼睛:“不回。”
郁陽澤又問:“那去哪里?”
顧千秋不說話了。
郁陽澤靜默地等了一會兒,但顧千秋始終不說話,只有輕微的呼吸噴在他的頸邊。
于是他開始在這條靜默的道路上慢慢走。
沒有目的,沒有欲望,也沒有限制。
好像走到哪里去都可以。
就剩下一片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模糊影子,交雜在一起,好像再也無法被分開那般。
顧千秋趴在他背上,一悠一悠的晃。
“我重嗎?”顧千秋忽然問。
郁陽澤答:“還沒俠骨香重呢。”
“那就好。”顧千秋放心了。
說完,顧千秋想起來了什么似的,忽然微微撐起身:“我當時給你的驪珠,你看了?”
郁陽澤:“……沒敢看。”
那顆用逢春劍碎、從雷霆之池帶出來的驪珠,顧千秋的遺言,他隨身帶著,卻沒敢看。
顧千秋說:“沒看就好,還給我。”
郁陽澤:“……”
顧千秋說:“都不死了,還給我嘛。”
郁陽澤:“……”
顧千秋說:“小陽澤?小徒兒?乖乖,小寶,把珠子還給我嘛。”
郁陽澤:“……”
居然如此不為所動!
顧千秋故意湊上去,靠很近說話,壞心地往郁陽澤耳朵里面吹氣:“小陽澤……”
郁陽澤耳朵一麻,渾身都僵了一下,差點手胳膊一軟,把人給抖到地上去。
顧千秋變本加厲:“好徒兒,讓讓你可憐的師父吧,好不好、好不好……”
郁陽澤面頰和耳垂紅得好像要滴血一樣,還好藏在了黑暗里,不容易被發現。
但偏偏維持著這個動作,他還躲不了。
顧千秋就輕輕地去咬郁陽澤的耳垂。
郁陽澤:“!”
郁陽澤終于一松手,把顧千秋放了下來。
他一伸胳膊摟住,低頭就親。
顧千秋往后閃躲:“不給親,不給親,除非拿驪珠來換。”
郁陽澤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師父……”
顧千秋被摟著腰,但是整個人往后揚,拿手去擋郁陽澤,笑吟吟地說:“不行不行。某位小徒弟,尊師重道些行么?”
郁陽澤更可憐地皺眉:“師父……”
顧千秋差點就穩不住了。
那沒辦法,他就吃這一套啊。
但是想到那顆驪珠的黑歷史,顧千秋還是堅持了鐵石心腸——一定得要回來。
他猛地換了戰術,一伸手,環住郁陽澤的脖頸,保持著個若即若離的距離。
顧千秋笑瞇瞇地湊在郁陽澤的嘴角,但就是不親下去:“不想親我嗎?你好能忍啊。”
開口的時候,分明都能感受到吹動過來的微微的氣流。
但郁陽澤往前一湊,顧千秋就躲。
都快給郁陽澤急死了:“……師父!”
顧千秋努力了半天,郁陽澤也努力了半天,最終誰也沒能得逞,鬧了個面紅耳赤。
顧千秋氣急敗壞地表示:“好啊,好啊,你有本事,以后再也別爬我的床了。”
郁陽澤著急忙慌,剛想說話。
就聽見街角“鐺”的一聲,長劍入鞘。
顧千秋把郁陽澤一推,迎上去。
“老仇?”
仇元琛走過了來,他身后的長街燃起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邊的天光,亮如白晝。
所有的尸體和鮮血都被燒為灰燼。
“城中全是花蝶教眾和黃泉的鬼修?”
“嗯。”
“滿上醉的動作比我想得快多了。”
“是啊。”
兩個人實在是太熟了,哪怕仇元琛一點表情都沒有,但顧千秋還是瞬間察覺出了異樣。
“你心情不好?為什么?”
“可能是有點困吧。”
顧千秋擺擺手,讓郁陽澤先回去。
雖然郁陽澤現在有一肚子膩歪的話要說,但在正事上,他從來不違逆他的師父。
等郁陽澤走了,顧千秋跟仇元琛直接坐在了街邊商鋪的門口,兩三級階梯上。
那邊熊熊的大火即將燒過來。
但兩人都不著急。
顧千秋伸了一下懶腰,火光映在他眸中。
顧千秋忽然說道:“老仇,對不住你。”
仇元琛瞅他,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
顧千秋嘆息:“你和郁陽澤啊,交我這個朋友、拜我這個師父,真是倒大霉了。”
仇元琛一哼:“你知道就好!”
煽情的話全都被堵回去了,顧千秋沒忍住大笑:“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害人精。”
仇元琛再哼:“那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老顧,不是我說你,但是你有沒有思考過,你這個人,可能八字真的有問題?”
顧千秋一句“你放屁”卡在喉嚨里。
再一看見仇元琛身上還有被舊府鳳凰火燒出來的痕跡,便和顏悅色地表示:“我回去就找個算命的先生看看。”
兩人對視,看著顧千秋虛假的微笑,仇元琛真心實意地吐出了兩個字:“……有病。”
說完,兩個人同時被戳中了笑點,默契又無語地大笑起來。
火焰越燒越近,熱浪滾滾。
顧千秋率先起身,回頭招呼他:“走吧?回去睡一覺,好好休息休息。你還得幫我把同悲盟拿回來呢。老仇。”
仇元琛坐在臺階上,膝蓋上橫放著軒轅,白了他一眼:“臉皮能厚到你這個地步的,世上也不多見啊。老顧。”
顧千秋思索:“那我給你道個歉?”
仇元琛:“咦!快走!”
兩人踏著星夜回客棧。
路上,仇元琛忽然開口問道:“你不問我今天下午的事情嗎?”
顧千秋思考了一下,深沉地說道:“現在看樣子,花蝶教和黃泉已經達成了合作。滿上醉不會錯過那么好的機會。看來我們以后要做的事情,會很難。”
仇元琛靜了一下,才說:“我不是在說這個。”
顧千秋:“啊?”
仇元琛猶豫道:“我是說,你不問我,為什么會殺掉整個城中的人么?就、就沒有錯殺嗎?難道整個城中都是花蝶教眾和鬼修么?”
這次,換顧千秋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著仇元琛了。
這倆人干瞪了半天眼。
顧千秋認真地說:“老仇,你應該是被柔儀錘傻了,我得寫個信問問仇老要不要緊。”
仇元琛推了他一把:“滾吧你!”
顧千秋正正摔進自己的房間。
然后被早都等候在此的郁陽澤接了個正著。
還好仇元琛沒發現,回了自己的房間。
顧千秋憂慮地看著仇元琛消失的背影,憂慮地心中混亂,那些話讓他莫名有些在意。
然后,他縮在郁陽澤懷中,卻準確無誤地擋住了郁陽澤的偷襲。
“偷親我?先把珠子還回來。”
“……”怎么還記得這一茬?
郁陽澤用腦袋蹭他:“師父……”
顧千秋板著張臉:“叫師父也不好使。”
郁陽澤就從善如流地改了口:“千秋……”
顧千秋人都被喊麻了:“你、你上哪兒學的啊你?一天天好的不學,凈學這個。”
郁陽澤趁他走神,終于偷襲得手了。
Chapter 210
一腳踏入漆黑的街道。
唯一的光,就剩下周圍星星點點的螢火,是無數翩飛的蝴蝶。
有一道女聲在說乎:
“無情一道,絕六欲、斷七情,受命于天、歸心于虛,于寂靜之處凝神,超然物外。”
“劍修一道,性、命懸于三尺寒鐵之上,唯劍、唯心、唯我。”
“離恨樓一道,平不平、解難解、殺可殺、誅無盡。”
“三者齊修,古來圣賢難有成也,或耽于情人、或緬于親友,生死糾纏、恩怨不定,于大道之路外行歧途,終泯滅于無情歲月。”
女聲忽近忽遠,若即若離。
仇元琛沒有去找聲音的源頭,因為他知道這是心魔。
領悟一半,強行出關,如何不算走岔了路?
忽而,他眼前高山傾覆、海水倒流,惶惶眾生無不舉頭相望,日月輪休在他一念起、一念落,萬物生老病死,也在他彈指一飛灰。
前所未有的神奇爽感貫徹全身。
雖未體驗過,但他可以篤定──
這便是,眾生前赴后繼、上下求索。
這便是,大道登頂。
一只蝴蝶飛至他手邊,振翅可達三百里,吹散云層。
又見青冥浩蕩、日月昭昭,霓作衣、風作馬,迷花亂葉舞邀君、金玉銀石嘆長歌,仙人垂首、神獸指路。
那條通天的坦途,只在他腳下。
女聲帶著蠱惑的意味說:
“仇元琛,離恨樓八百年基業、無情道五百載氣運,皆系于你身。問鼎于大道,或者消亡于塵埃?只在你,一念之間。”
仇元琛低頭不語,手中的軒轅劍帶微薄的涼意。
女聲繼續說:
“仇元琛,這是你此生唯一證道的機會。”
仇元琛還是低頭不語。
良久,他嘆息道:“若此道要用無辜者鋪路,不證、便不證吧。”
說完,仇元琛舉起軒轅劍,一劍將蝴蝶碎成齏粉。
周圍幻境瞬間崩塌,神奇的感覺也頃刻遠走。
他又是個凡人了。
仇元琛睜開眼睛,看著空空蕩蕩的床榻頂。
“……怎么會夢到這個?”他心有余悸地摸摸后腦,冷汗直流,“還好老子意志堅定,是個好人。”
第二日。
街道被昨天的那把大火燒成了灰燼。
這個客棧也被仇元琛補了一把火,頃刻湮滅。
三人啟程趕回同悲盟。
本來顧千秋以為同悲盟要亂,已經做好了“白手起家”的準備。
但他沒想到的是,同悲盟內井井有條。
雖然眾人見他如活見鬼,但因為仇元琛和郁陽澤在場,所有人都還是保持了敬而遠之的禮節。
人心浮動,卻尚未崩塌。
顧千秋驚嘆:“可以啊,呼延宗主,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呼延獻對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怎么著?難道在顧盟主眼中,我就只會跟男人睡覺么?”
顧千秋連連拱手:“不敢不敢。”
呼延獻禮貌微笑道:“我跟女人也睡的。不男不女的也行。只要長得漂亮,或者被我看上,我在上在下怎么玩都行。”
顧千秋:“……”
顧千秋大驚失色:“這才幾天不見,你怎么說話如此下流?!”
呼延獻:“……”
呼延獻滄桑不已:“應該是上班使人精神失常。我去休息了。”
顧千秋一轉頭,看見郁陽澤乖巧可愛地看著他,聽了全程。
應該捂耳朵么?
但是他們都已經那個那個了!
不捂么?
但是怎么看都覺得他是個小屁孩啊!
顧千秋給自己想無語了,木著表情,一指驚虹山:“回白玉京等我,我有點事,處理了就過來。”
郁陽澤試圖裝可愛:“師父?”
顧千秋視若無睹:“好好招待仇樓主。我先走了。”
他一溜煙沒了,剩下的郁陽澤和仇元琛面面相覷。
一秒鐘之后,兩人同時露出嫌棄的表情,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顧千秋一路溜達到了地牢之外。
小木屋依舊佇立在此。尚未春暖花開,有些涼意。
遠遠就見一個少年坐在屋檐下,搖搖椅,木頭桌,白瓷瓶里插著一株殘敗的蓮蓬,外帶三兩枝不知從哪兒薅來的桃花。
少年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長吁短嘆。
下一秒,另一個少年從屋中出來,手里還端著一個瓷盤。
雖然長著一張男人的臉,但顧千秋一眼就認出來,他是易流。
易流猛一見他,嚇得手中瓷盤掉在地上,“嘩啦”一聲。
畢滄一骨碌坐起來,滿含期望地看見顧千秋,然后擺出一張臭臉:“哪門哪派的?同悲盟禁地,不準靠近!”
顧千秋一邊走過去,一邊對易流說:“你果然在這里。”
易流是真的沒想到,顧千秋可以一而再、再二三地“死而復生”。
那般天雷滾滾,居然還能讓他找到活路么?
遂半個字都沒能吐出來。
而且因為那一日臨陣脫逃,還心虛地后退了一步。
畢滄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我說你呢!沒聽見么?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再往前一步,我就拔劍了!”
顧千秋這才注意到他,莫名其妙:“你上次就沒攔啊?”
不光沒攔,上次他還迎風踏雪,親手解下大氅,給顧千秋披上。
然后不知是不是突發惡疾,一頭栽進了雪地里,睡著了。
畢滄莫名其妙:“什么上次?少套近乎!看劍!”
易流驚異于他的狗膽包天。
她現在什么別的想法都沒有,就想跪下來求他別說了——更別動手!
顧千秋一閃身,給畢滄摁地上了。
“同悲盟本真的弟子都有點軸吧。”他還要給外人解釋呢,“不用放在心上。”
易流:“……哦。”
顧千秋:“永思呢?還在地牢里?”
易流:“……嗯。”
顧千秋:“何苦來哉?去把他帶出來吧,我在這里等你們。不過我暫時沒想到辦法,你們現在同悲盟住著,我用數枝雪幫他。”
易流:“……啊!”
顧千秋:“你、你只能說單音節了嗎?”
易流:“沒、沒有。我只是……”
顧千秋:“你只是很感動,沒想到顧千秋居然是個說話算話的好人。好了,快去吧,我家里還有人等著呢。”
易流進了地牢里面。
顧千秋一屁股坐進人家的搖椅,一邊看著那竹簾、風鈴、垂艾草,嘖嘖稱奇。
現在的小孩兒,一個比一個會享受。
想到這里,顧千秋就伸手把白玉瓷瓶里的蓮蓬拿出來了,手賤又想去扣。
一看,居然是吃剩下的。
不過半個蓮蓬用靈力養著,非常新鮮。
顧千秋也不嫌棄,換了另外一邊,扣出蓮子來嚼吧嚼吧,打發時間。
不多時,易流就帶著渾身濕透的永思出來了,兄妹倆互相攙扶,緩慢前行。
顧千秋無奈道:“先住到驚虹山吧。”
易流:“!”
永思:“!”
就算是他們這種不走正路的小人物,也知道驚虹山對修真界來說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無數修者奉為神山的圣地!
顧千秋:“不愿意啊?可是現在同悲盟內我信得過的人不多,又不方便安排你們去孤妍跟女修們住在一起。或者洗塵?但我不太確定那邊有沒有嚴之雀給我留下的禮物。”
他兀自說了一會兒,就見易流和永思保持著同樣呆滯的表情,猛猛搖頭。
足一會兒,易流才說:“您、您讓我們住在驚虹山,不怕我們別有異心么?”
永思也是這個想法,默默看著顧千秋。
而顧千秋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們:
“目前驚虹山上住的是我、仇元琛、郁陽澤和呼延獻。說吧,你們打得過哪個?”
永思和易流:“……”
把人帶回了驚虹山,顧千秋鉆進白玉京,沒找到郁陽澤,但找到了窩在木軒窗前觀湖的呼延獻。
這人懶成了一灘爛泥,沒骨頭地倚在那,身上疑似裹著他衣柜里的白狐毯子。
聽見聲音,回頭看來:
“岑夫子、丹丘生,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鐘鼓饌玉豈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
“這字寫得不錯,你寫的?”
顧千秋看向那垂落下來如瀑布的白絹,行云流水的字跡鋒芒畢露:“嗯。”
呼延獻收回目光,又看向窗外:“不錯,比較有修道之人的氣度。不像我,只會念些‘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之流的艷詩。”
顧千秋:“……你吃錯藥了?”
呼延獻:“應該是當盟主會令人瘋狂。”
顧千秋:“要去洗塵請個醫師來看看么?”
呼延獻搖頭,往巨大的軟墊上一趴,像只懶倦的大貓,閉上了眼睛。
顧千秋伸手把他揪起來,指著窗戶外面的湖泊說:“少睡點,聽說睡多了會變成傻子。這湖是顏子行的,你去不二莊的時候,順便幫我帶還給他。”
呼延獻被他拽著,并不掙扎,一扭身,借著角度直接把顧千秋給拽摔到了軟墊上。
他輕車熟路,手腳并用,將顧千秋輕而結實地抱在了懷里,下巴擱在顧千秋的肩上。
顧千秋:“?!”
呼延獻拿他當了個人形抱枕,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我早都想這么做了。”
顧千秋:“……”
呼延獻把他團吧團吧,忽然又說:“兄弟,你好香啊。”
顧千秋:“……劍來。”
呼延獻當即大笑著松手。
Chapter 211
顧千秋起身整理衣服。
一低頭,見呼延獻歪在軟墊上,衣衫不整,神態戚戚。
這情景再怎么看,他都像是個剛出爐的渣男。
顧千秋:“……”
哪怕顧千秋什么都沒做,他此時還是詭異地生出了一份心虛。
四下偷偷一看,郁陽澤不在就好。
顧千秋從旁邊抓起一張小毯子,丟到呼延獻身上,痛心疾首:“穿件衣服吧你!”
呼延獻瞬間被逗樂了。
不過下一秒,呼延獻就重新露出了凄婉的表情,看向窗外:
“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文盲顧千秋:“啊?什么花、琴、鴛鴦?”
呼延獻唏噓一聲,幽幽再念:“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文盲顧千秋:“……啊?你要跟我長訣?”
呼延獻所有的哀戚之意都被打散,凝也凝不起來了。
呼延獻雙手環胸:“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懷疑,那首詩到底是不是你親筆寫的。”
他看著那長掛下來的白絹紙,最后“杯莫停”三個字剛勁有力、意氣透絹。
顧千秋自豪:“這你就不懂了吧?寫字如練劍,我逢春練得好,字也寫得漂亮。不過書確實讀得少些,你知道的,我一直沒什么時間。”
呼延獻掛出禮貌的微笑:“郁陽澤不在這里。”
顧千秋扭頭就要出去:“別忘了幫我把那個湖帶回去。”
呼延獻禮貌的微笑要掛不住了。
顧千秋:“怎么了?”
呼延獻:“沒事兒,玩去吧。”
顧千秋奇形怪狀看他一眼,然后一轉身,鉆進了問心生。
一陣風刮過似的。
呼延獻將那小毯子卷卷、搭在身上,又倚在窗欞框上往外看,一汪湛藍湛藍的湖。
愁至三分濃的時候,就滿不上去了,好似微醺酌酒,恰到好處。
問心生內。
顧千秋一推門,就看見郁陽澤在收拾房間。
“怎么忽然想起……?”問到一半,顧千秋把所有的話咽了回去,“當、當我沒來過。”
只見問心聲內——
地上散落了幾件中衣,還有一些碎掉的瓷瓶。
床榻上更是亂糟糟的、見不得人。
空氣中月影花的殘留,輕而易舉地勾起了某些回憶,是明明白白的罪證。
顧千秋假裝沒看見,輕手輕腳往外退。
而郁陽澤手里拿著他的中衣,站在雜亂的床榻邊,身后立著一柜子月影花,可憐巴巴地回眸、可憐巴巴地皺眉、可憐巴巴地喊道:“師父……”
顧千秋:“……”
“……誒?好像有蚊子在叫。”顧千秋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快速往外走,“真是奇怪啊,這個季節居然就有蚊子了哈哈哈……蚊子還會叫師父呢,真是怪事年年有。”
郁陽澤當即上前就把路擋住了:“是我叫的,師父。”
顧千秋還想裝睜眼瞎,但郁陽澤已經伸了手,將他攔腰摟住,跑不掉了。
顧千秋摸摸鼻子,尬笑:“哈哈、原來是你啊。”
郁陽澤隨他說、隨他找補,笑意都快從眼睛里溢出來了。
然后,顧千秋嘆了口氣,故意道:“怎么著?還打算讓我一起干活么?我可是傷患!”
郁陽澤無辜地說:“我收拾,師父在旁邊看著就行。”
說完,郁陽澤就真的去收拾了。
問心生內,那天晚上胡亂廝混后的痕跡都還存在——因為第二天就忙著生離死別,當時也顧不上尷尬了——但沒想到從舊府九死一生回來之后,還有這茬等著他呢!
顧千秋生無可戀,默默縮到了角落里。
好在郁陽澤沒有故意折磨他,動作很麻利,將東西都收拾好了,最后一開窗,空氣流通,一下子沒了那些荒唐的氛圍。
顧千秋從角落里鉆出來,又端上了:“不錯不錯。”
郁陽澤不跟他計較,眉眼帶笑,就想往上湊。
顧千秋一躲:“不行不行,驪珠驪珠。”
郁陽澤皺眉道:“不提這個行么?”
顧千秋還躲:“你還我、我就不提了。”
他倆就直接在問心生內你追我趕起來,互相伸了伸手,顧千秋忽然覺得不對——
這、這怎么有點像那個“從此君王不早朝”?
太、太不像話了!
就在他走神的這個瞬間,郁陽澤一伸手,把顧千秋按倒在床上。
顧千秋揪住自己的衣領:“等等!這不對!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
郁陽澤聽話地停下來:“嗯?”
顧千秋沒松手,譴責地看著他:“不應該是你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嗎?!那天晚上,明明是你拽著衣領、一副要碎了的表情!怎么反過來了啊?!”
郁陽澤緩慢地眨眨眼睛:“我不委屈。”
顧千秋意識到自己跟他是說不通了,誓死捍衛著自己的衣服。
急了,他就喊:“驪珠!驪珠!”
郁陽澤本來不接他這茬,但聽多了,就道:“師父,我本來是不敢看的,但你越這么說,我就越好奇了。”
顧千秋:“……!”
顧千秋一時反應不及,被這不孝的弟子把手伸到了衣服里面。
兩個人互相按著廝混了一會兒,顧千秋一身汗,把郁陽澤推開,自己大口喘了兩下。
“……”郁陽澤眼角微微有些紅,像只聽話的大狗,趴在他腿邊,“師父。”
顧千秋有氣無力地表示:“不要白日宣淫……”
郁陽澤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遵從師命,慢慢爬到了顧千秋身側。
兩人仰面躺在一起。
不多時,郁陽澤又偷偷伸手去拉顧千秋的手。
那顧千秋都沒力氣反對了,左右也不是什么會令人沖動的動作,隨他去了。
又一會兒,郁陽澤把兩人的手,拉成了十指相交的樣子。
好似格外喜歡這個動作似的。
顧千秋閤著眼睛假寐,呼吸逐漸平緩,忽然說道:“我想重建英杰殿。”
郁陽澤應聲:“嗯。”
顧千秋:“你‘嗯’是幾個意思?有意見你就說唄。”
郁陽澤:“沒意見。我幫你。”
顧千秋微微撐起身,笑吟吟地湊近,說:“我就知道你會幫我。但有意見也沒用。你說話不算。”
郁陽澤很乖巧地點頭:“嗯。”他也不生氣。
顧千秋獎勵似的嘬了嘬他的嘴角,然后起了壞心,忽然問道:“誰是我最喜歡的小朋友啊?”
郁陽澤:“……”
顧千秋眼中笑意如春水,卻又憋著那么點蔫壞,再問:“沒人回答嗎?我再問一遍:誰、是我最喜歡的小朋友啊?”
郁陽澤:“……”
郁陽澤:“……是我。”
這小孩兒剛剛摸他的時候,都能勉強維持著表面的鎮定。
現在卻驟然純情起來,耳朵和臉頰都紅成了艷艷的蘋果,要滴血一樣。
顧千秋沒忍住笑了一下。
郁陽澤驟然害羞,把顧千秋攘到床腳去,用被子把自己一蓋,縮成一團:
“別、別笑了!我喜歡你屬意你最愛你,我是你最喜歡的小朋友,你不能有其他人!你、你別再問了!”
聲音都有點走調了呢。
顧千秋滿意自己的所作所為,仗著這“喜歡你屬意你最愛你”,上手就跟郁陽澤搶被子。
那郁陽澤當然不干,兩人扯來扯去的。
忽然,顧千秋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嘶!”
郁陽澤猛的把被子掀開:“怎么了?傷口痛嗎?哪里有事?”
然后就被雞賊的顧千秋撲倒了:“原來吃這一套哦,小徒兒。”
郁陽澤面紅耳赤加輕微惱怒:“……你、你騙我!”
顧千秋就拉著他的手,放在了自己斷掉的肋骨上:“沒騙你,真的疼。不信你摸摸。”
——胸口疼?這哪里是摸得出來的!
郁陽澤都被他氣笑了。
顧千秋笑吟吟的,從上往下看,居然又開口了:“哎呀,這么好的機會,你不親我啊?”
郁陽澤往上一湊,顧千秋笑著又躲。
郁陽澤委屈,裝作生氣:“不親你,討厭你。”
顧千秋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可我最喜歡你啊。”
郁陽澤:“!”
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哪兒受得了這個?!
他有心將顧千秋抓過來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但奈何顧千秋是個貨真價實的傷患,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摔了,他是一點差錯都不敢有的。
然后,郁陽澤一埋頭,又把自己埋被子里了。
顧千秋摸著他的后腦,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慈愛。
像是摸一只可憐的小狗。
摸著摸著,困意襲來,顧千秋就睡著了。
等再醒來的時候,月上中天,郁陽澤不見蹤影,他起身出門。
剛走到廊下,就被郁陽澤堵了個正著。
郁陽澤手里端著個冰碗,不知從哪里搞來的,一晃動,叮叮當當的碎冰撞在白瓷上,里面還盛著酸甜的梅果。
顧千秋把碗接過來,用勺子攪了攪,坐在廊上就開吃。
問心生院中,草木疏于打理,跟側峰上的繁茂一脈相承。
顧千秋晃晃小腿,把灌木中輕輕叫喚的小蟲子嚇走,美滋滋地吃完,把碗往旁邊一放,勾過郁陽澤,跟他接了一個涼絲絲帶甜味兒的吻。
Chapter 212
日上三竿。
顧千秋決定干一票大的。
郁陽澤幫他從衣柜里找了件雪白色的錦衣,銀線鑲邊,三層重疊的領上紅梅落,腰間掛香囊環珮,長長的紅色宮絳和紅梅相映。
顧千秋整了整衣袖,繼而抬頭問道:“好看么?”
郁陽澤道:“好像差把劍。”
郁陽澤準備將自己的俠骨香掛到他腰上,被顧千秋擋了:“霜雪明也能湊合用。再說了,你師父強,難道是因為逢春劍強么?”
郁陽澤道:“也是。”
顧千秋笑著湊近親了他一下:“你保護我。走吧。”
出門。
仇元琛抱劍站在悲問亭中,面容不善。
然后看見他倆從一個房間里出來,面容更不善了。
很難有語言可以用來形容仇樓主此時的心情,表情復雜得如打翻的調料瓶。很多話卡在喉嚨里,但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最終,仇元琛眼睛一閉,眼不見心不煩:“走吧!”
顧千秋的信念感又上來了,那股黏糊勁壓不住,磨蹭到仇元琛身邊,假裝深沉道:“老仇。”
仇元琛一副臥槽你個戀愛腦離我遠點的表情,往后退了三步。
顧千秋含蓄地表示:“老仇,我雖然之前的幾次戀愛都不順遂,確實有種被詛咒的感覺。但是我有預感,這次不一樣!”
仇元琛:“……?”
顧千秋堅定地表示:“你看他,他真的和他們不一樣!你快看啊!”
仇元琛:“……!?”
然后仇元琛就看了郁陽澤一眼。
他實在是沒看出來,這小兔崽子和那些人有什么區別——
但當然,他不是不相信郁陽澤的人品,而是不相信顧千秋身上的詛咒!
這個人尋道侶遇到人渣的概率,簡直可以變成修真界的玄學,流傳千古!
顧千秋搖頭,拉著郁陽澤走遠了。
來到日月堂上。
同悲盟所有人已經提前在此恭候。
移山、斷海、繁陰、光陰、洗塵、韶光、本真、不殊、極目、虛運、孤妍、問源,十三分支都人人不少,上到長老、下到弟子,無不畢恭畢敬。
日月堂外的弟子們皆垂首,心中畏懼,不敢抬頭多看,偶有幾個膽子大的,也只敢偷偷瞟了一眼顧千秋的衣擺。
白練錦衣,刺目如雪。
這個傳聞中在天道自刎的顧盟主。
天碑無上、比肩神明、彪炳千秋的顧盟主。
還魂之后,誰不好奇?
洗塵的小弟子尹旌壯著膽子抬頭一看,然后“嗝”了 一聲,眼睛上翻,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他師父濮陽叁接住他,小聲呵斥:“你要死啊?!”
顧千秋走在前面,仇元琛和郁陽澤稍落后兩步,一左一右,配劍崢嶸。
然后腳步一頓,轉頭看向了尹旌。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移了過來。
濮陽叁猛地立正,尹旌就掉到了地上。
尹旌慌亂:“你、你……”
顧千秋悠悠問:“你之前叫我什么?”
尹旌震驚:“……啊?”
顧千秋循循善誘:“我說,你之前,都是怎么稱呼我的?”
尹旌試探:“……啊?”
顧千秋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
而他身后:
郁陽澤移開目光,面色微紅。
仇元琛翻了個夸張而不做作的大白眼。
在顧千秋鼓勵、慈愛的目光下,尹旌宕機的大腦緩慢地運轉起來,試探地說:“代、代盟主夫人?”
顧千秋高興地:“誒!”
眾人:“……?!!!”
不是,這么劍拔弩張的環境、這么山雨欲來的氣氛、這么暗流涌動的人群……
你就給我們看這個?!
仇元琛大喊:“操!我就知道!”
郁陽澤壓住上翹的嘴角,乖巧地站在顧千秋身后,一副哎呀怎么都知道了矜持表情。
仇元琛再度大喊:“正事!正事!”
直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到底是自家老鐵搞了親徒弟,還是被親徒弟搞了!
而且兩人這股黏糊勁一上來,不管他人死活,眾目睽睽之下,仇元琛就喘不上氣。
要是這花蝶教和黃泉的事兒再小點。
他現在早都甩袖子走了!
“正事,正事。”顧千秋順著他的話說,負手走到日月堂中,“諸位,請坐。”
日月堂飛檐斗拱,萬樹飛花。
金碧輝煌的大殿內掛了許多山河圖和美人像,似天下英雄齊聚一堂。
紅木雕花椅順排有上百張,十三分支的長老就坐了,弟子們就齊刷刷地站在后面,交融一起,又涇渭分明。
顧千秋坐在主殿中間,坐北朝南。
一把純金打造的雕龍畫鳳大椅,上面鋪著異獸柔軟的皮毛軟墊,扶手兩側有立形白玉蘭花狀的香爐,燃著北海檀木,香煙裊裊。
仇元琛坐在他左垂手第一座,離他最近。
古樸而神威的軒轅劍被橫放在膝上,微微垂眸,沒有看殿中任何一個,卻令每一個人都生出一種被凝視了的感覺。
而郁陽澤沒有就坐,站在顧千秋身后。
少年立如芝蘭玉樹,微微側身,俠骨香掛在他后腰上,手就放在劍柄上,但沒有出鞘。
跟仇元琛不一樣的是,他的目光只落在身前的人身上,輕柔而堅定,牢不可破。
而顧千秋舒緩地翹起了二郎腿。
殿內眾人四下看看,各懷鬼胎的交換一下眼神,卻也不敢太久。
沒人發言,就等著顧千秋第一個開口。
但顧千秋并不著急說話。
他翹著腿,緩慢地掃視,平等地看了每個人一眼,把每個人都看得不自在起來才罷休。
雖然一個字不說,但壓迫感太強了。
這種情況,就連秋珂都沒有和殷凝月悄悄咬耳朵,沉默地立在A身后。
良久,顧千秋才笑吟吟地道:“諸位,抬頭,看看我啊。你們這樣,我會懷疑你們做了虧心事的。”
表面,長老弟子們都抬起了頭。
而誰人被驚出一身冷汗,就不得而知了。
顧千秋道:“是的,沒錯,就是你們看到的這樣,我顧某人繼被天雷劈成飛灰之后,又活了。”
周圍人不知該露出何種表情。
顧千秋笑道:“怎么?驚喜一點呀!”
大殿上立刻爆發出激烈的掌聲,長久不絕于耳。
顧千秋兀自欣賞了一會兒,才說:“好好好,停,感受到大家的熱情了。那么第一件事,現在有人想懷疑我的身份嗎?盡管說,我不問罪。”
靜默。
顧千秋說:“看來諸位都很火眼金睛,我也很欣慰。那么第二件事,我要重建英杰殿,有人反對么?”
靜默。
顧千秋說:“看來大家和我的想法一樣,真是開心。那么最后一件事……”
在靜默的眾人之中,顧千秋笑意淡下來:“最后一件事,也是現在修真界必須共同面對、迫在眉睫的事。血海無端異動、黃泉分崩離析、花蝶教勢力遍布修真界,諸位應該都知道了。而且我巡游天下的時候,見百姓和仙修都被一視同仁,所以,諸位掛起來也是無用的。所以……讓我們團結一心好么?”
場上,有人面面相覷,有人垂眸不語,有人起身迎合。
顧千秋淡淡重復:“好嗎?”
仇元琛猝然抬頭,軒轅劍意古老而龐大,籠罩整個日月堂。
那眾人還能說什么?
眾人當然說:“好啊好啊!”
顧千秋輕輕合掌,笑容滿面地宣布:“散會!”
等眾人都出了日月堂,就剩下仇元琛和郁陽澤。
顧千秋悄悄招招手,郁陽澤聽話地磨蹭到他身邊,兩人擠在一張椅子上,被顧千秋摸了摸腦袋。
仇元琛:“咦!”
顧千秋“啪嗒啪嗒”地拍拍另一邊椅子,熱情邀請。
仇元琛視若不見:“你明知道那些人有問題,還要跟他們共謀?當初你是為什么非走到那一步的,我不信同悲盟內沒人推手!”
顧千秋嘆息:“我不管他們是愛是恨,只要團結在一起、讓花蝶教平息,我既往不咎。老仇,現在花蝶教事大,我沒空抓人。”
仇元琛皺眉:“你太天真了。你以為你慷慨、你既往不咎,他們就會對你感恩戴德,從此就跟你一條心么?”
顧千秋沉默:“……”
仇元琛繼續:“越是心虛之人,越想要除掉你。人心不測!”
顧千秋還是沉默:“……”
顧千秋忽然看向郁陽澤,道:“你的意見呢?”
郁陽澤乖巧地回答:“我聽師父的。”
仇元琛忍著翻白眼的沖動,語氣平靜了下來:“老顧,我不會眼睜睜看你重蹈覆轍。當年之死,一次就夠了。”
他把軒轅劍拿在手中:“你不解決,我來解決。”
顧千秋忽然表情一變,起身,“咚咚咚”地跑下樓梯。
然后,一把摟住了仇元琛的肩膀,感動道:“老仇!不愧是你!”
仇元琛:“?”
顧千秋感激涕零:“你這個朋友我真沒白交!”
仇元琛:“你又抽什么風?”
顧千秋笑得很雞賊:“實話告訴你吧,我沒打算心慈手軟。這不是告訴他們要重建英杰殿么?在這段時間里,他們有仇的來報仇、有冤的來報冤,我照單全收。而要讓我查到跟滿上醉有往來的……你猜我會不會把他們挫骨揚灰?”
這次,換仇元琛一把摟住顧千秋的肩膀,感動道:“老顧!不愧是你!你這個朋友我真沒白交!”
Chapter 213
“你們信他是顧盟主嗎?”
“仇元琛和郁陽澤都在坐,怕是不由得我們不信啊。”
“那他說往事既往不咎……難道、難道他其實已經知道一切了?”
“哎……姓顧的雷厲風行、鋼鐵手腕。那姓仇的更是嫉惡如仇、睚眥必報。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你敢賭嗎?”
“顧盟主他不是……”
“難道諸位沒有見到嚴之雀的下場嗎?那可是真真的、死無葬身之地!”
“還有令狐良劍,他們當年是為道侶、情深似海,結果姓顧的看見他和嚴之雀相戀,翻臉不認人,也沒給他一個好下場!”
“可是、可是……”
“我不是污蔑顧盟主錙銖必較。而是,諸位請想一下,如若異地而處,當年被害死的人是你,你現在重來一次、大權在握,你會不會跟他們既往不咎?!”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然后——
“孤妍那邊……”
“女流之輩。不必擔驚。”
“洗塵那邊……”
“事情伊始,我們自會處理。”
又是一陣沉默。
才有一個穩重蒼老的聲音說:
“諸位,他嘴上說著不查不究,但依他睚眥必報的性子,就算現在不動手,事后必然算總賬。”
“現在黃泉混亂、花蝶教勢大,反而是我們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的最好的機會,不要再猶豫了!”
“你、你、你們每一個人,從十幾年前鬼迷心竅動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們的身家性命,是牢牢系在一起的。”
·
顧千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盟主信物“定天下”被高拋至九天云霄——
就見同悲盟高山之上,一道巨型的光柱頂天立地,赤焰焰的光,東西南北、上下左右,整個天下都能見到這一印通天的光。
光柱之上浮現出四個大字:
“仙盟大會”
霎時間,天下仙門百家余孤、所有還殘存的散修齊刷刷抬頭,看著那通徹天地的大字,喜極而泣。
就好像是一瞬之間,他們手中的刀劍忽然都有了勇氣和方向,充滿了漆黑與迷霧的蒼穹,乍破了一道天光。
而也有一些人,在看見那大字之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右手,心緒翻涌,驚慌失措。
總之,好的壞的、強的弱的、生的死的,全都知道了。
定天下印一出,三天之內沒有趕到同悲盟者,由顧盟主親自托人上門去請。
而至于來的是同悲盟小弟子、還是離恨樓主,這就看運氣了。
定天下印卷起風流涌動,顧千秋迎著獵獵招風而立。
山巔之上,一襲白衣。
郁陽澤在半山腰上看了良久。
終于,顧千秋在垂眸的時候看見了他,喊道:“站在那兒干什么?上來啊!”
郁陽澤這才走上去。
驚虹山上,懸崖絕壁,他曾無數次用這個角度看顧千秋,每每都覺得他宛如仙人下凡塵,會被一陣風吹走散去。
而直到現在,這種感覺也揮之不去,哪怕走到了他的身邊,也覺得難以抓住他的衣角。
然后,他就被顧千秋伸手了。
“愣著干什么?”顧千秋把他拽到身前,笑意若隱若現,唯有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向上勾,閃爍著懾人的光,“親我啊。”
“……”郁陽澤向上一湊,把主動權找回來,摟住他的腰,剛要低頭,就聽見身后傳來了一陣咳嗽。
扭頭一看,是呼延獻。
呼延獻站在他們七八步之外,一副柔弱不能見風的模樣,又做作地咳嗽了幾聲,笑得很虛偽,說道:“哎呀,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郁陽澤:“……”
但顧千秋從小到大談過那么多的道侶,從沒有過遮掩的想法,坦坦蕩蕩,大大方方,所以此時一點都不害羞。
顧千秋心安理得地縮在郁陽澤身邊,讓他替自己遮擋去大部分的風,假意不爽,說道:“當然打擾到了呀。呼延宗主,何事?”
呼延獻更加做作地:“哎!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你那日在床上,跟我可沒這么冷淡。”
郁陽澤:“……?”
顧千秋站直了:“!?”
呼延獻無辜眨眼。
郁陽澤以迅雷之勢拔出俠骨香,快到連顧千秋都沒反應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劍!
呼延獻踉蹌一躲,大笑出聲:“好小氣啊,郁陽澤。”
顧千秋把郁陽澤抓回來,往自己身后一按:“到底干嘛來的?”
呼延獻就道:“我打算出去逛逛,道別而已。”
大笑變成微笑,呼延獻再一抬頭的時候,變成了他現在本真的模樣——是個容貌盡毀的修羅面。
他笑意盈盈,身上帶著能與世間纏綿悱惻的欲望,面目全非、青面獠牙,就別提有多奇怪了。
他就用那種淡然的、隱隱帶著一絲窺探的目光,看著顧千秋。
“……”顧千秋莫名其妙,“說話就說話,你干嘛忽然變成這副樣子?嚇我呀?想得美!”
呼延獻真真假假的嘆息:“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馳。就像那句詩怎么說來著?美人遲暮將軍老,最是紅塵兩不堪。”
顧千秋連忙道:“你可沒以色侍我啊!”
呼延獻曖昧地笑了笑。
顧千秋著急地扭頭看向郁陽澤,小聲辯解:“我跟他沒關系!”
郁陽澤眨眨無辜的眼睛。
呼延獻笑著感慨道:“看別人談戀愛,真是令人心癢啊。海誓山盟或者愛恨難解……‘情’之一字,果然就是世界上最令人沉醉的東西。”
顧千秋說:“記得把湖帶上!”
呼延獻摸了摸自己的側臉,皮肉都朽爛了,就剩白骨森森,繼而瑩瑩一笑:“誰說我要去不二莊了?”
顧千秋一愣:“啊?你不去找顏子行?”
呼延獻含蓄地說:“道侶嘛,情愛嘛,找誰談不是談啊?世人言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但我要說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顧千秋無語:“……雖然我是沒什么文化,但這詩怎么也不該用在這里吧?”
呼延獻怨懟地看了他一眼。
而他似乎也沒打算用回他那張美艷絕頂的皮囊,就裸露著白骨,頂著那一身爛肉,悠哉哉地下山去了。
一邊下山,一邊還要伸手,接了一把不知道從何處飛來的錦繡琵琶,唱的是:
“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半晌,人影已經遠去,歌聲消失。
顧千秋說道:“搞不懂。”
郁陽澤:“嗯。”
顧千秋再說:“你說,這倆能是真愛嗎?如果是的話,怎么連生死都不在乎?”
郁陽澤:“我不知道。”
顧千秋繼續說:“但是感覺顏子行……其實我一直覺得老顏是看見了他的媚骨,還有他當初在緣滅樓一不小心被親過一口。說實話,他的修為和長相可比俞霓……”
說到這里,顧千秋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戀愛中的大忌:聊前任。
郁陽澤果真蹙眉看著他。
顧千秋立刻表示:“當我沒說。”
郁陽澤委屈:“他很漂亮嗎?”
顧千秋:“啊?”
郁陽澤黯然神傷:“我知道了。”
顧千秋:“啊?你知道什么了?”
郁陽澤不說話了,顧影自憐地垂眸。
顧千秋心里有點急、又有點好笑,往上湊,把郁陽澤的臉捧起來。
他剛想說兩句好聽的哄人,但這么一上手,忽然就覺得軟軟的手感很好,沒忍住就用力捏了兩下。
郁陽澤的臉果真變形,嘴嘟起來。
顧千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郁陽澤也沒忍住,一邊笑著,一邊把顧千秋的胳膊拉下來,輕輕在他手腕吻了一下。
顧千秋笑道:“沒你漂亮。”
郁陽澤:“誒?”
顧千秋認真道:“你最漂亮。”
郁陽澤:“誒……”
顧千秋算是看透了他這個小徒弟了。
雖然表面上不近人情、非常成熟。
但實際上卻總是暗戳戳地勾引他。想聽他說那么幾句好聽的話,但又不愿意明說,一來二去的用點小心思,別提多可愛了。
顧千秋就樂意看他這副樣子,湊上去,做作地說:“別人是人面獸心,你是人美心善。小陽澤,我除了看你,還能看誰啊?”
郁陽澤難為情:“別、別說了……”
他受不了,剛要伸手,就聽見半山腰上又傳來了人的聲音。
一扭頭,是那個易流和永思。
對這倆人,郁陽澤就沒那么好的脾氣了,殺意十足地一伸手,就要把俠骨香拽出來。
顧千秋像摁一只暴躁小狗似的把他摁住。
“做什么來的?”
兄妹倆休息了幾天,此時也恢復血色,表情有些奇怪的報赧,站在顧千秋遠處,沒敢靠得太近。
易流說:“顧盟主,我們是來辭別的。”
顧千秋挑眉:“施禾頤不是還在么?”
永思說:“這都是我們自己作的孽。將來如何,我們自己承受。所以……就不給顧盟主添麻煩了。”
顧千秋疑惑:“又來兩個神經病。”
郁陽澤跟著點點頭。
顧千秋冷酷:“不管你們在想什么,回去吧。我還有用得著你們的地方,別想跑。”
說罷,將這對兄妹趕走了。
被三番兩次地打斷,顧千秋趕緊把郁陽澤撈過來,蹭蹭:“都怪驚虹山人太多了。”
郁陽澤:“……”原來你也知道。
顧千秋又蹭蹭:“回頭設個禁止,不讓外人進來。哼,真當我驚虹山是菜市場么?想逛就逛?”
郁陽澤這才稍稍滿意:“……嗯。”
Chapter 214
顧千秋站在日月堂外。
同悲盟內無論男女老幼人人肅穆,手舉目相望,等待一聲令下。
雖然五官完全迥異,但跟往日高不可攀的神明形象是如此熟悉地融洽在一起。
真正見到的人,難以生出一分忤逆的心。
顧千秋淡聲道:“這幾日,南北十二道、仙門百余家,還有無數避世隱居的散修,除了極個別的,都給了我回應。三日之內,他們陸陸續續會到同悲盟,我希望屆時諸位,能夠好好接待他們。好么?”
眾人齊刷刷點頭。
明明可以直接威脅的事,他居然還要有禮貌地問我們“好嗎?”。他真的,我哭死。
顧千秋轉了個溫柔懷舊的語氣,端起酒盞一敬,說道:“同悲盟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在座的諸位,每一個都是當年我挨著上門去請、去求來的。當著諸位的面,我顧某人今天就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現今暗流涌動、分崩離析的局面,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話已至此,多說無益,諸位,飲酒吧。”
說完,顧千秋率先將酒喝了。
剩下的眾人也紛紛飲下,沒人不給面子。
仇元琛不是同悲盟的人,沒離人群太近,抱著劍靠在角落里,看同悲盟青山萬里。
郁陽澤也沒喝酒,站在顧千秋身后。
春風卷起衣擺,倏爾風大,一點點酒漬不小心落在顧千秋的袖口和領口上,像是開出來的艷紅小花。
從他這個角度,能看見顧千秋的脖頸上有不明顯的紅痕,暗暗的,隱藏在領中,也像是不經意間開出來的小花。
郁陽澤舔了舔嘴唇。
飲酒之后,同悲盟眾人忙活起來。
大部分人去重建英杰殿,小部分人忙著準備待客的物品,還有幾個格外游手好閑的,正不著痕跡地往顧千秋身邊湊。
秋珂亦步亦趨地跟在殷凝月身后,表情有很微妙的不爽,是人五人六的吊兒郎當。
怎么形容呢?
就是盡管她是個女子,而且是個很漂亮的女子,也讓人頓生出一種想要照著她的臉狠狠來上一拳的沖動。
殷凝月悄悄踢了她一下,秋珂燦爛一笑。
這盟主大人還真沒說錯:
背地里,他們是睡過同一個土坑的兄弟。
但回到表面上,秋珂想要跟他說話,還得提前三天沐浴更衣、焚香熏爐、齋戒三日。
不知道為何,盡管認識那么久了,殷凝月見他的時候還是有些局促。
顧千秋主動問:“什么事?”
他身后,郁陽澤眼觀鼻、鼻觀心,表情十分平靜,只是暗戳戳地拉住顧千秋的袖子。
他已經和現狀和解了——
不再跟莫名其妙的人吃莫名其妙的飛醋。
不然以顧某人的受歡迎程度來說,他每日就算拿醋缸洗澡,也還有得剩。
殷凝月微微移目,含蓄地問:“顧盟主的傷好些了嗎?”
秋珂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不爽。
她一抬頭,就跟暗戳戳抬眸的郁陽澤對視上了,長達三秒之久。
兩人這一看,目光就稀里嘩啦的。
雖然沒有傳說中的心有靈犀,但有一種臭味相投的狗屎默契,居然意外地看懂了對方的眼神呢。
秋珂:你這副樣子,其實有點惡心。
郁陽澤:……
秋珂:是呼延獻教你的,你都用了嗎?
郁陽澤:……
秋珂:裝啞巴是幾個意思?
郁陽澤:……嘖。
秋珂:我看見他脖子上的吻痕了!
郁陽澤偷偷將俠骨香拽出來一點。
秋珂也毫不示弱,把殺生也要往外拽。
同一時間,顧千秋和殷凝月整齊回頭,按住劍柄:“干嘛?”
郁陽澤眨眨眼睛。無辜、弱小、無助。
秋珂呲牙笑了笑。表示她什么也不知道。
等兩人將信將疑地轉回去了,秋珂和郁陽澤又“聊”上了。
秋珂:好像真的有用!
郁陽澤:……
秋珂:我試試!
郁陽澤:?
下一秒,就見秋珂瞄準了,一頭栽進殷凝月的懷中,弱柳扶風地用手背一碰額頭,做作地說:“啊,忽然頭好暈啊……”
殷凝月:“?!”
顧千秋:“?!”
郁陽澤:“……”
秋珂繼續夸張地說:“哎呀,一定是山上的風太大了……”
殷凝月:“你、你……”
顧千秋:“臥槽,你有病就去治!”
秋珂此人,平日拿著把殺生劍,比閻王還兇神惡煞三分。
屬于地府里走路,黑白無常見她都得往旁邊讓讓的那種人。
現在驟然迎風倒了,除了突發惡疾,顧千秋根本想不到其他原因!
所以,顧盟主目瞪口呆,生怕被傳染了,回頭猛推郁陽澤:“快走!快走!”
走遠了,顧千秋才回頭扯著嗓子跟殷凝月喊:“以后那劍譜若還有看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來問我!——但別帶她來!”
殷凝月遲疑地往懷中一看:“師姐?”
秋珂堅持了大概三十秒吧,然后猛地站直了,摸著下巴思考:“為什么我不行?”
殷凝月一看就看出來她在學誰,無語了。
秋珂狐疑地看向殷凝月:常言道,情愛中的手段不是手段,風月而已。愛一個人,就會愛她的全部,所以……她不愛我?!
殷凝月無奈道:“師姐,這種手段沒用,有沒有一種可能……”我不吃這套。
說到這里,秋珂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笑瞇瞇地說:“咽回去、咽回去。我不愛聽。”
殷凝月:“?!”
另一邊,顧千秋直到遠離了她們,才停步驚嘆道:“天吶!她瘋了吧她!”
郁陽澤:“……”
郁陽澤含蓄:“其實,她一直有點精神不正常。”
顧千秋維持著震驚的表情看著人郁陽澤,三秒鐘之后,了然信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還是你會識人。”
這時,仇元琛也過來了,表情有些寂寂。
顧千秋:“怎么了?你不是要回離恨樓給我拉人嗎?”
仇元琛:“沒事,現在就走了,跟你說一聲。”
特意跑來道別不是仇樓主的風格。
隨時隨地跑掉,再隨時隨地冒出來才是他的特色。
顧千秋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嘖,沒出什么事吧?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回去?”
仇元琛白他一眼:“我能出什么事?再說了,褚師鈺沒回你消息,你不是要去不二莊看一眼嗎?南北不順路啊。”
顧千秋理所當然:“那肯定是你這邊更重要啊。”
仇元琛賤嗖嗖地一笑:“沒事,你就安心的去吧!”
以前他們也經常嘴賤開這種玩笑,顧千秋從來都當耳旁風的。
只是不知為何,今日心中有些不快,生出一股無名的火。
但這火不是對著仇元琛的,而是對著他自己的。
仇元琛隨性地一抬手:“走了啊!”
顧千秋下意識追了半步,才停下來道:“柳葉已經給你了,情況不對,記得叫我,不用不好意思。”
說完,仇樓主已經騰云駕霧,飛身去也。
顧千秋無意識地皺著眉,直到郁陽澤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才回過神來:“沒事,走吧,早去早回。”
一路兼程趕到不二莊。
一回生、二回熟,顧千秋自認跟顏子行關系也不錯了,弄了個小機關去報信,心說:你總得親自出來接我。
結果那松鼠模樣的小機關有去無回。
非但有去無回,整個不二莊的蒼穹上還浮出巨大的白瑩瑩的屏障,鋪天蓋地,十分打臉。
是當初對抗滄海書院老王八時才打開的護宗門機關!
顧千秋:“?”
顧千秋:“不是,哥們兒?你防我?!”
顧千秋看向郁陽澤,一指不二莊,表情非常離奇。
郁陽澤把俠骨香拽出來,直接上前。
兩人沒有硬闖,因為劍才拔出來,就從叢林中鉆出來兩只人。
兩只身上臟兮兮、表情慘兮兮、靈活得像被狗攆的野兔的第五程和公儀濛。
顧千秋猶豫:“……你、也決定當乞丐了?”
公儀濛一個滑鏟上來,抱住顧千秋的左邊大腿。
然后一個眼神,第五程也默默上來,抱住了顧千秋的右邊大腿。
顧千秋蹬開左邊:“男女授受不親!”
然后蹬開右邊:“男男也授受不親!”
兩只慘慘地坐在地上,公儀濛嚎啕道:“顧盟主!救命啊!”
顧千秋嚴肅:“別喊!好好說話!說清楚點。”
公儀濛:“哦……”
郁陽澤跟顧千秋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自帶一股把世界置之度外的氣度,很容易沉湎于自己的小世界里,而且樂此不疲。
比如現在,公儀濛嚎啕大哭、第五程表情沉重。
而他,悄悄地、慢慢地往前湊,神不知鬼不覺地伸手,把公儀濛剛剛帶到顧千秋身上的一片枯葉給偷偷拂掉。
顧千秋跟他在一起時間久了,早習慣了他這種小動作。
因此,一邊聽著公儀濛說話,一邊把郁陽澤的手捉住了,表面上倒是不動聲色。
郁陽澤耳朵尖微微紅,任憑他抓著,磨蹭自己的腕骨。
這種他人的目光之下,有種隱秘的親昵。
想著,郁陽澤耳朵又紅了一點,微微一顫,像是個貓科動物,垂著眼睛害羞呢。
顧千秋聽完了全貌,莫名其妙又強行嚴肅地抬起頭:
“你是說,你們褚莊主瘋了?”
Chapter 215
據公儀濛所說,她當時和呼延獻不歡而散之后,就打算自己帶著第五程回不二莊。
至于是看看顏子行的情況、還是從此就不出門了,都看情況再定。
但是沒想到的是,她連門都沒進去。
第五程還以為,是褚師鈺不歡迎他,所以提議自己等在山門外,公儀濛自己回家。
但公儀濛也去試了,褚師鈺還是不開門。
兩個小孩兒各種猜測,從天南猜到海北,什么情況都想過了,都快在這猛惡林子里變成野人了,都一直無功而返。
直到公儀濛打算硬闖。
據她說,那一夜,是個下雨的圓月天。
密林遍布,荊棘叢生,公儀濛抱著不怕死的決心要往里沖,忽然就見褚師鈺出現在月影樹影之下,半明半昧的斑駁,像個女鬼。
雖然她以前也自帶一股女鬼氣質。
但那更多的是調侃。
而現在,是字面意義上的、讓公儀濛都不舒服起來的陰森氣質。
淅淅瀝瀝的小雨,隨著葉片滑成豆大的水滴,落在皮膚上就是一陣涼,又有泥土和水霧混成淡淡的薄霧,蒸騰上來。
褚師鈺裙擺被水汽浸泡:“走吧。”
公儀濛不解,大步就要上前:“莊主?”
但她急速走了十幾步,距離卻一點都沒有靠近,褚師鈺像是個充滿水霧鏡面的倒影。
褚師鈺淡聲說:“別回來了。”
公儀濛不可置信地繼續追:“為什么?”
褚師鈺身影漸漸消失在水霧中,淡去。
淅淅瀝瀝的小雨和濃密的樹林,稍微遠一步,就會失去細節,而再遠一步,就連輪廓都看不見了。
哪怕是神經大條如公儀濛,此時也從這語焉不詳中聽出了不詳,心亂如麻地追。
但怎么追,她都追不到。
“莊主,為什么啊?總得有個理由吧!——莊主?師父!”
公儀濛一著急,直接想把林子掀了。
下一秒,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靈力當面襲來,褚師鈺那種隱秘的水生花、還有巨大的黑色蝮蛇,機關兇惡。
公儀濛不可置信,完全不躲。
是第五程猛地從旁邊躥出來,把她推到了一邊。
巨型蝮蛇攔腰撞斷無數棵樹,擦著他們的頭頂上就過去了,獠牙帶毒,絲絲地吐著蛇信子,冷血也冷漠。
如果不是他們躲得快,就算沒被咬到,現在肯定已經被撞了個重傷不治。
兩人在泥地里滾滾滾。
等公儀濛再一抬頭,褚師鈺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蝮蛇消失,就剩截斷的樹木,滿地殘骸。
顧千秋聽完了,露出奇怪的表情。
公儀濛可憐地說:“顧盟主,我家莊主真的瘋了,她以前不這樣的,一定是出了大事!您一定要幫我們啊!”
她和第五程都穿得臟兮兮,花貓一樣的臉,可憐巴巴地蹲在地上,試圖賣萌。
顧千秋摸著下巴思考:“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說,你家莊主只是單純的不想要你了呢?”
公儀濛:“???”
公儀濛自信:“必不可能!”
顧千秋只能道:“那就進去看看吧。”
于是顧盟主帶著三個小尾巴,在內應公儀濛的帶領下,于密林中穿行。
今天倒是個艷陽天,春暖花開。
林中斑駁的日光變成碎影落下來,清爽的草木香濃郁,像個踏青的好去處。
雖然所有小動物、小昆蟲都是弟子們練手的機關所做,但至少看起來生機勃勃。
“……”
天際猛然出現了一條黑色的蝮蛇。
大概是機關隨主人,它一雙木頭的眼睛堪稱澄澈,直勾勾又不會轉動地盯著幾人,居然生出一種類人的感覺。
或者說,就是褚師鈺在透過蛇看他們。
顧千秋道:“我也不讓進么?”
蝮蛇靜悄悄地半直立在遠處,像是個預備捕食的動作,巨大的身軀粼粼波光。
公儀濛喊道:“莊主!師父!是我啊!”
第五程拉了她一下,示意她低調點。
沒準也許可能差不離保不齊……就是顧盟主說的那樣呢?
顧千秋說:“褚莊主,不二莊也是仙盟的成員,我千里迢迢來的,不讓我進門,未免有些不合規矩吧?”
良久,那巨大的蝮蛇收起了預備攻擊的動作,悄無聲息地棲身,容溺樹林中,蹤跡不見。
公儀濛目瞪口呆。
公儀濛小聲和第五程逼逼:“看來還是顧盟主的面子好用。”
林中有些難行,郁陽澤要走在顧千秋前面。
但是顧千秋怕有意外,始終不讓他上前。
來回拉鋸了三四次吧,顧千秋不勝其煩,伸手抓住了郁陽澤的爪子,不由分說地牽著他往前走。
新建的不二莊風景極美。
雖然各處都是人造,但不二莊人就是有一種能與自然融合起來的奇妙手藝,山臨水而建屋舍,比毀之前還要大氣精美三分。
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剛才還艷陽高照的天,進來就變色了。
灰色低壓的云層幾乎接著房頂,陰沉沉的蓄著雨水,隨時會下。
沒有猶豫的,幾人直接到了那大白玉廣場。
大部分的建筑都和往常一樣,但四角四方上加裝了四只護法護陣的神獸,十幾米高,卻是用不值錢的石頭做的,因為常時間的陰雨,已經從石頭上爬出了青苔,像是長了綠毛的烏龜。
中間的廣場大道倒是寬闊,三扇大門,最中心的那個通往大殿,重檐歇山的頂,下方須彌座臺基,黑紅色磚瓦、雕梁畫棟,廊柱上懸掛著一條栩栩如生的金龍,使人望而生畏。
進到廣場來,就開始下小雨了。
有點像是詩文中所言的江南煙雨,那種沾衣欲濕的朦朧。
但應該是四周的建筑多為氣勢磅礴之巨型,所以沒有詩文中煙雨水墨的美,反而是低壓下來的烏云和看不清細節的四周,會令人產生出一種陰沉凝視感。
公儀濛忽然喊道:“莊主!”
就見褚師鈺站在白玉廣場上的正中間,周圍沒有一個同門弟子。
淅瀝的小雨順著她的衣裙流落,勾勒出她漂亮的起伏的輪廓,低垂著頭,水珠就順著她的睫毛垂落,像是眼淚。
公儀濛心中的不詳達到了頂峰,下意識就要往上走。
卻是郁陽澤一伸手拉住了她。
顧千秋將幾個小孩子都擋在身后,再度抬眼的時候,已有殺意。
“褚莊主?”
第五程把公儀濛接過去,郁陽澤站到顧千秋身后半步距離,拔出俠骨香,寒涼的雨水順著劍鋒滑過。
一股像是蓮花的水露生香。
暗流涌動。
而周圍的雨幕之中不著痕跡地冒出來了許多人,呈個包圍的原型,站滿白玉廣場,靜默佇立。
公儀濛深深皺眉,認出了其中的人,不可置信:“師兄?師姐?你們……?”
一開始,只是淺淺的香,還以為是剛從林中出來,剩的余香。
但很快,就濃郁得不可忽視了。
不祥的香味從每一個人身上傳來,像是黏膩雨露又似冷泉。
公儀濛的眼淚靜悄悄地流出來:“到底怎么了啊?有沒有人能告訴我,到底怎么了啊?!”
第五程將她輕輕抱住,動作不實,卻能隔絕風雨。
顧千秋嘆息:“你做了什么?”
褚師鈺靜靜地站著,手中銅錢落地,黑色蝮蛇于半空中化形。
包圍他們的弟子也都隨著她的動作,無數銅錢叮叮當當的響。
只有大殿廊柱上的金龍,睜開了眼睛。
顧千秋一閉眼睛,顯得悲愴而殺意:“褚莊主,最好別讓我在你的手背上看見蝴蝶。”
嘩啦──!
那些不二莊弟子們猛地一齊動手!
公儀濛的動作比誰都快。
不過不二莊內人均近身林黛玉,她也了解機關的運作原理,就算赤手空拳的,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她抓住一個男人的領子,哭著咆哮:“師兄!是我!你不認識我了嗎?!”
誰料,男人也抓著她哭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小濛,你就不應該回來的!你為什么不聽莊主的話?!為什么?為什么……”
水蓮花的香氣撲了她一臉。
第五程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因為她從男人的口腔里,看到了一塊高度腐爛的肉──
它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
但它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大活人的身上!
再一轉頭,公儀濛以為自己看到了地獄中的場景。
那些在和滄海書院開戰時、她親眼所見死去的同門,居然一個、一個、一個……如此鮮活地圍繞在她周邊!
“……”公儀濛說不出一個字來。
踉踉蹌蹌退了兩步,她摔進第五程的懷中。
少年一身臟衣服,臉也像個花貓,但手里拿著裁云劍,瞳孔亮得好似無窮雨幕之中的太陽。
顧千秋緩步走向褚師鈺,道:“三重神道、長明燈、石像生……”
褚師鈺悄無聲息地盯著他。
顧千秋道:“褚師鈺,顏子行在哪里?這件事,我跟他談。”
提到顏子行,褚師鈺終于有了點反應,這漂亮的女人眼眸里如水波,半晌才道:“他不會見你的。”
顧千秋挑眉:“愿聞其詳。”
褚師鈺緩緩搖頭:“別說你了,就算是那個姓呼延的來了,他也是不會見的。”
Chapter 216
“就算是呼延獻來了,他也不見。”褚師鈺如此說,“別說是您了,顧盟主。”
顧千秋聽完,只道:“哦,我不信。”
褚師鈺的表情算不上好看。
顧千秋又道:“顏子行呢?他死了?”
周圍的建筑,那煙雨之中的三分神道、白玉長明燈、神獸石像生……
怎么看,都是個帝王規格的陵墓葬制。
褚師鈺不說話了。
顧千秋也靜默了幾秒鐘,低頭,忽然道:“霜雪明。”
唰——!
閃著寒光的神劍出現在他手中。
比之其他寒鐵,霜雪明顯然帶著更加冷冽的本質,顧千秋都還沒有動用靈力,方圓十米的煙雨朦朧都被速凍成極小的冰珠,嘩啦啦地落在地上,無聲。
公儀濛徹底被走向搞不明白了,但大抵是因為少女沒入過世,還抱著微弱的幻想,想要走到褚師鈺身邊去。
被第五程攔住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太明顯的事實了。
褚師鈺道:“顧盟主,您不該來的。”
顧千秋道:“可我已經到了。”
褚師鈺道:“您若高抬貴手,不二莊從此只做這片山林中的桃源,絕不入世。”
顧千秋道:“讓我見顏子行。”
又繞回了最初的起點。
這一次,褚師鈺還是沉默。但并沒有沉默太久,她忽然笑了。
這人本就長著一張能夠入珠簾榜的美人面,完美得毫無生氣,只有偶爾笑起來的時候,才會沖淡一些那種非人的感覺。
褚師鈺問:“顧盟主,您和他是朋友嗎?”
顧千秋答:“是。”
褚師鈺道:“那您見到他的話,會選擇殺了他嗎?”
顧千秋道:“看情況吧。”
在場的人中,恐怕沒人會料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皆是一愣。
褚師鈺輕聲道:“果然。好冷硬的心。”
顧千秋也輕聲回她道:“花蝶教吞并黃泉鬼修,教眾遍及四海,本盟主要懲奸除惡、清掃天下。褚莊主,我還是那句話,你最好別讓我看見你手背上有蝴蝶。”
褚師鈺不給他看,只是淡笑。
顧千秋也保持著一致的淡笑:“顏子行呢?讓他來見我。然后,你和你莊內的這些弟子們,才可能有一條活路。”
公儀濛聽著急了,上前半步就想說話。
被郁陽澤一個眼神給攔住了。
褚師鈺說:“這種天賦的軀殼,還折了逢春劍,顧盟主,你真有把握能一個人端掉整個不二莊么?不二莊是不善武藝,但連當初滄海書院的項良,都得帶著門人弟子來呢。”
顧千秋靠近她:“要試試嗎?”
都沒等到褚師鈺斟酌出一個答案,那邊不二莊的一個弟子忽然動手偷襲,公儀濛沒攔住,郁陽澤反手挽劍如月弧,一劍斬落機關。
這一下子就亂了起來。
所有知情的、不知情的,腦子清醒的、腦子不清醒的,全都沖了上來,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各色的機關如同下雨一樣。
郁陽澤舉俠骨香回敬。
公儀濛不顧一切要去阻攔,第五程嘗試在混亂的環境之中護住她。
唰!唰!唰!的劍光。
顧千秋和褚師鈺都沒有動作。
迷迷蒙蒙的雨霧之中,能見度很低,黑壓壓的云層,黑色的蝮蛇盤桓在她身后,鱗片偶爾會閃過兩道反光,像是刺破黑云的閃電。
褚師鈺的表情和那條蛇如出一轍。
霜雪明低垂,叮叮當當的小冰珠落在劍身上,又滑落到地上,立刻融化了。
只有褚師鈺身后大殿廊柱上的金龍熠熠生光。
顧千秋慣會唱白臉的,演起戲來非常有信念感,冷酷地說:“我徒弟菩薩心腸會留手,我可不會。褚莊主,你養這么一宗門的活死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褚師鈺冷酷道:“與你無關。”
顧千秋再道:“生老病死,天道無常。你生在青天白日之下,還妄圖忤逆它嗎?”
褚師鈺提起嘴角,道:“這話好笑。顧盟主,修真一道,本就是逆天而行,天下無數修者登歧路,你顧千秋還是其中最翹楚,哪里配來和我講要順應天命的道理?”
顧千秋:“……”
顧千秋還真是。
他本人,就是最不信天道的代表。
講這些話,完全都沒過腦子,連他自己都不信,還試圖說服褚師鈺,屬實有點大可不必了。
嘴炮打輸了,顧盟主只能板著張臉不講理了:“我不和你說,讓顏子行來見我。”
褚師鈺冷冷道:“休想。”
三番五次,顧千秋已經給足了她面子,再怎么先禮后兵也該動手了。
他提起霜雪明,寒氣一凌,劍光大盛。
黑色的蝮蛇瞬息間龐大了數百倍,幾乎鋪滿了整個白玉廣場,輕輕一動帶起來的氣流,都能將顧千秋的衣袍頭發吹得獵獵。
這么一對比,簡直慘烈。
郁陽澤下意識擔心了一下,然后釋然。
小孩兒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穩如老狗,把注意力全部都放回身邊的弟子們身上。
他不殺人,斬起機關來卻不手下留情。
俠骨香所過之處,機關碎裂滿地,凝在一起尚能有堅持之力,一旦分解,就會被劍氣震成齏粉,落在粘膩的雨幕中,白色的濃漿。
褚師鈺站到了大殿的臺階之上。
白玉廣場中,蝮蛇盤桓的身體露出了一個空隙,剛好讓兩人能夠對視上。
“你還真是頑固。”顧千秋笑,把霜雪明一橫,“回頭自己修修補補吧。”
說完,提劍飛身而上!
一個人,估計只有那蛇的一只眼睛大小,張嘴的時候,毒牙輕輕一碰,都是毀天滅地之勢。
雨霧之中,蝮蛇展露出了絕對不符合它體型的靈巧和磅礴,閃轉騰挪,怎么看,都像是久經沙場的老蛇了。
但可惜,它這次遇上的是顧千秋。
而不是滄海書院的老王八。
顧千秋現在,云來去和野猴下山混著用,誰也別想看透他那時而行云流水、時而猥瑣至極的步伐。
空中的煙雨都被借了勢,落在蝮蛇身上的水露凝結成冰,“咔噠咔噠”,無孔不入地鉆到蝮蛇的鱗片底下。
雖然不能對它造成什么傷害,但是會輕微的影響蝮蛇的行動敏捷。
對于顧千秋來說,這點影響就足夠了。
霜雪明被注入了數枝雪,那本來就神兵利器的東西,更是削鐵如泥,碰到黑蛇哪里,它哪里就會炸開──
單靠這像牙簽一樣的劍,造成的傷害肯定是有限的,但磅礴的靈力也順著劍鋒流進去,從內里炸了個稀里嘩啦。
一開始,蝮蛇還能維持機關的運作。
后來,就挨著就死、碰著就亡。
顧千秋沒用全力,保持著行云流水般的寫意風流,將那機關巨蛇斬落劍下,然后劍鋒直指階梯之上的褚師鈺!
瞬息之間,風云幾變。
褚師鈺睫毛輕顫、廊柱上金龍垂首、蓮花水香濃郁撲鼻……
劍尖凝成一點,氣勢磅礴。
公儀濛猛然回頭,失聲喊道:“──師父!”
而褚師鈺不退不避,眼中倒映劍鋒,連表情都沒有變化。
就在即將那她戳死的前一秒,異變陡生。
顧千秋劍氣收放自如,“唰”的一下,從褚師鈺的發梢切過去了,連她半根頭發都沒碰到。
顧千秋微微側目,語氣不咸不淡:“你總算聽見聲音了。我還打算把這個大殿拆了呢。”
顏子行面容蒼白而冷峻:“……”
臺階下,不二莊弟子們暫且停手,靜默下來。
公儀濛被第五程死死抓著手腕。
郁陽澤藝高人膽大的把俠骨香收回鞘中,默默看著顧千秋。
顧千秋語氣也不好:“說話啊,啞巴了?”
顏子行這才道:“你……為什么要來?”
居然說的和褚師鈺一樣!
顧千秋猛地扭頭過來,一步上前,抓住顏子行的領子,拖到自己身前,道:“顏子行,我姓顧的真心拿你當朋友,你……”
顧千秋說不下去了,因為他聞到了一股蓮花水香。
顏子行故作不在乎地拂掉他的手,神色冷淡。
褚師鈺站在顏子行側身后,裙擺濕潤,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顧千秋深深皺眉:“你……”
顏子行說:“還請顧盟主高抬貴手。”
顧千秋心中悲愴:“……”
郁陽澤此時上來,站到顧千秋身后,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
顧千秋掐著眉心,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們知道,這是世道所不容的嗎?……一個兩個我當沒看見,但那廣場上成百上千的?”
反而是褚師鈺率先說話:“我知道。但我不服。”
她平時裝得跟個菩薩似的,現在卻流露出了激烈的情緒,盯著顧千秋:
“顧盟主,若不是你帶來了呼延獻,不二莊哪會有這個浩劫?”
“若不是你選的嚴之雀無能,仙盟哪兒會坐看不二莊覆滅?”
“若不是你激化了滄海書院的項良,事情也不會如此難收場!”
“我不服,我就是不服!”
“不二莊既然傳到了我手上,我就要對它、對他們負責!”
“他們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不會對天道屈服!”
顧千秋全部聽完:“……”
顧千秋一言難盡地對顏子行說:“她有病吧?”
Chapter 217
顧千秋回眸看了一眼。
白玉廣場上,全是可憐而防備地看著他的孩子們,在煙雨中濕漉漉的,像小狗。
褚師鈺不依不饒:“難道我說錯了?”
顧千秋道:“天地良心!首先,我跟呼延獻也不是很熟,他的罪孽我可不背。其次,子行是你師兄,你就算舍不得怪他,也怪不到我身上吧?最后,項良和嚴之雀都已經死在了我的劍下,你要鞭尸,我拿掃帚也掃不齊了。”
顧千秋鮮少有如此講道理的時候。
作為一個權力的擁有者,他太明白仙盟盟主之位和天碑無上榜首可以給他帶來什么了。
若是個說不明白的,一劍殺了就是。
但偏偏還有顏子行這層關系在。
顧千秋挑眉看向顏子行:“你被呼延獻迷成了傻缺,難道也要我負責嗎?”
當初,口口聲聲勸他小心的就是顧千秋。
沒想到,這么久之后,還敢翻舊賬。
顏子行沉默不語。
褚師鈺步步緊逼:“你不該負責嗎?”
顧千秋不可置信又有些好笑,看向了郁陽澤,說道:“我發現我就是脾氣太好了。”
郁陽澤捧場地點點頭。
“當初顏子行屢次上我驚虹山門挑釁、要與我比武。我本念他少年心性、可塑之才……哼,我若心黑手狠些,早都把他弄死了。”顧千秋壓住脾氣,剖了心講,“后來請他相幫,也是他還我人情,三番屢次提醒他小心呼延的媚骨傳奇,到頭來,居然是要我負責?”
褚師鈺完全聽不進去:“沒有你,就不會發生這一切。你難道不該負責嗎?!”
“我負責?我負什么責?負顏子行去黃泉的責嗎?”顧千秋動了點真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滿上醉和那傻.逼是什么好相與的東西嗎?血海異動,被花蝶教占領的浮月城是如何人間煉獄,你徒弟最清楚!修真界太平了太久,你站了太久,忘記了被當草芥的感覺了。”
公儀濛表情蒼白,不敢上、不敢退。
顧千秋露出點微妙的諷刺:“褚莊主,你想偏安一隅、你想讓不二莊當世外桃源,敢問你的能力配得上么?”
褚師鈺道:“那也與你無干!”
察覺到顧千秋情緒波動有些大,郁陽澤默默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微涼的細雨中,這點觸手可及的溫度顯得如此珍貴。
顧千秋掐著眉心,退了半步,說:“好,好。我確實欠子行的,你這些不二莊的活死人我當一個都沒看見,就此不再過問,仙盟內也不會有人故意來找你們麻煩。”
他反過來用力拉著郁陽澤的手,再說話的時候就冷淡了很多:“但我顧千秋注定是要消滅花蝶教,還天下一個太平的。他日再見,蝴蝶之上,刀劍無眼,小心了。”
說完,顧千秋帶著郁陽澤就要走。
現在花蝶教都快統治世界了。
顧千秋若不是念及舊情,哪里會在時間如此緊迫的條件下,親自跑來一趟?
不過,無論情況如何,他當斷則斷。
公儀濛終于慢了好多拍地反應了過來。
看著周圍師門兄弟熟悉而陌生的臉——
明明當時死狀慘烈、明明有好多人是她親手收斂的尸骨!但現在他們如此活生生的慘烈站在那里,令人心里發毛。
“他們明明都死了。”公儀濛不知道在跟誰說,或者只是在和自己說,“這股水香氣,是為了掩蓋尸臭么?”
她仰起頭,眼淚混合著雨水滑落,起伏的面龐上濕漉漉的,水霧把皮膚泡得柔軟。
一如周圍那些人身上的柔軟。
第五程靜靜地站在她半步之外,目光不曾離開,沒有貿然上前,但也不遠離,不善言辭的他,只有等待。
可是公儀濛忽然說:“莊主,你……”
周圍那些陌生的同門她看也不看,忽然往前跑了十幾步,直到那機關蝮蛇在廣場上砸出的深深的溝壑面前,才停步。
褚師鈺垂眸看著她,眼睛無悲無喜。
公儀濛神色俱厲,說:“可是,可是……可是你一直都……”
她說不下去了,但是大家都明白她想說的是什么。
可是褚師鈺身上一直都有這種蓮花水香。
幾乎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都絕對聞不到的奇異的香調,她總是站在細雨蒙蒙中,長長的裙擺拖在水坑里,皮膚詭異的柔軟而白皙,那張臉也是精致得宛如瓷像。
這一切只有一個可能性——
她早就該死了。
但不知用何種詭異的手段活到了現在。
顧千秋微微停了一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郁陽澤也停下來等他,不過明顯注意力沒有分出一點點去,對避世隱居的門派中的詭異秘辛沒有絲毫興趣,也不好奇他們師徒會如何發展,只是看著顧千秋。
從側面的角度,他更像從前了。
大概是相由心生,或者是因為修習了數枝雪的緣故,這季家小少爺的皮囊逐漸改變。
本來下垂而圓潤的眼睛,不知何時鋒利了起來,鼻梁更高,從側面看上去,幾乎是帶著威嚴而冷漠的。
但下一秒,顧千秋側頭過來,摸了摸臉:“我臉上有東西?”
哦,雖然逐漸長成了曾經威嚴冷漠的樣子,但是身高并沒有跟上呢,現在還需要微微抬眸才能看他。
郁陽澤搖搖頭。
顧千秋笑得像個狐貍似的:“明明有的。”
郁陽澤:“嗯?”
顧千秋抬著下巴:“有你的目光啊。”
郁陽澤害羞的愣了一下,默默移開目光,耳朵尖紅紅。
整個修真界都快亂成一鍋粥了,顧千秋除了快趁熱喝了,根本不做他想。
什么呼延獻?褚師鈺?顏子行?公儀濛?第五程?
管不著啊,管不著。
他現在就管得著郁陽澤就行。
公儀濛要跨過那道溝壑向前,被褚師鈺毫不客氣地擋了。
但是她說:“莊主,我無論如何都是不二莊的人!”
東風吹散少年夢,大大咧咧的姑娘,也在今天學會了無聲落淚。
但她的語氣是如此堅定:“我做不成大義滅親的英雄,師父,如果你要一條路走到黑的話,就把我也帶上吧!”
說完,毫無防備的第五程被她從劍鞘中抽走了裁云!
“等等!”第五程大喊,聲音都走調了。
公儀濛將裁云劍橫亙在自己的頸間,劍鋒入肉,深深見血。
這簡直像是一場無聲的鬧劇。
周圍的師兄弟們靜默的站在雨中注視著她,情緒多變而復雜。
顧千秋和郁陽澤也轉回了身。
臺階之上的褚師鈺如一朵盛開的白色蓮花,帶著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生命力,細條條的身軀像是花莖,面容卻因為隔著煙雨而看不清。
而公儀濛站在碎裂的白玉廢墟上,決絕。
只有第五程,不管不顧地直接伸手去抓劍身,切金斷玉、削鐵如泥的長劍差點將他整個手掌都切落下來:“不行!”
顏子行到底是心軟,露出猶豫而痛苦的神色。
但雖然人人都站在這里,但是人人之間就像是隔著再也越不過去的天塹了,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褚師鈺忽然笑了:“小濛。”
眾人還以為她要服軟──至少會說兩句好聽的。
但是,誰能料到,她一開口居然說的是:“動手啊。怎么不敢?”
公儀濛的手猛烈顫抖起來。
但裁云劍身被第五程用力抓著,所以沒有切開她頸部的皮膚,只發出像是靈氣注入的顫抖的嗡鳴。
顧千秋朝郁陽澤歪了歪頭,無聲問道:“她在干嘛?慫恿公儀濛自殺嗎?”
郁陽澤眼神都沒抬一下:“嗯嗯。”
顧千秋有點生氣:“你聽見我在說什么了嗎?”
郁陽澤再道:“嗯嗯嗯。”
聽不清楚,嘰里咕嚕的,想親。
顏子行也有些不可思議,低聲:“師妹?”
褚師鈺忽然邁步下了臺階,踏平那溝壑,走進煙雨里。
然后輕飄飄地撥開裁云劍,輕飄飄地拂走第五程,把渾身顫抖的公儀濛抱進了懷里,語氣是如此的輕而軟:
“小濛,你不是大義滅親的人,也不是有膽子自裁的人。你是我認識的孩子中,最惜命、最想活下去的,是我最喜歡的孩子。”
公儀濛渾身顫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兩個軀體貼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起伏,像是水波,涼涼的雨順著身體往下流,又像是常年受潤澤的石頭,流水打磨的溫和。
褚師鈺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我喜歡活著的孩子,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回不二莊了。若是真的想我,就來門口的長歸林中,折一根枝條走吧,想一次,就來折一次,我會種很多樹的。”
公儀濛在她懷中無聲地抽噎。
顧千秋靜立在遠處,有一瞬間,也在懷疑是不是自己過于冷酷。
但立刻就被敏銳的郁陽澤偷偷親了一口。
顧千秋:“?!”
顧千秋低聲:“這么多人看著呢!”
郁陽澤理直氣壯地說:“死過的,不算人吧?”
顧千秋只能改口:“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呢!”
郁陽澤更加理直氣壯地說:“那我讓他們沒有?”
顧千秋按住他:“算了算了,我怕褚師鈺找你拼命,她精神不正常,咱們讓讓她吧。”
Chapter 218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
在兩人即將要離開白玉廣場的時候,忽然聽褚師鈺的聲音響起來,涼颼颼的:
“顧大盟主,你不也是死而復生么?怎么就偏偏容不下我們?螻蟻也想茍且偷生啊。”
顧千秋回首:“?”
察覺到郁陽澤在瞬間溢出來的殺氣,顧千秋伸手把他安撫住了,牢牢抓在自己身后。
顧千秋先是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了褚師鈺一眼、然后用譴責而離譜的眼神看了顏子行一眼。
大殿玉階之上白露橫生。
那襲白影靜悄悄立著。
顧千秋在腦中把“她精神不正常”六個字重復了一遍,精神穩定地說:“聽見了,聽見了!我這不是就要走么?”
愈發察覺此女有疾,顧千秋拉著郁陽澤,想要快速逃離現場。
說來也是奇怪,顧千秋在修真界認識的女人們,從滿上醉數到柔儀、從褚師鈺數到秋珂,簡直一個比一個神經病。
而且是那種老少皆宜、居家旅行、能寫病歷開假條的真神經病。
數來數去,居然就剩下殷凝月一個好人。
誰料又沒走出去幾步,顏子行忽然下了臺階,走近他們:“……等等。”
然后他將公儀濛提溜過來了。
顧千秋一回頭,看見哭得上氣不見下氣的公儀濛、和一臉無措又心疼的第五程。
顧千秋:“干嘛?學人家托孤啊?”
顏子行:“……”
顏子行把人遞過來,就不說話,靜悄悄地看著他,眼神倒是平靜,只是有難以察覺的悲傷,一如這天幕中絲絲縷縷的雨。
“……”顧千秋跟他互瞪了半天,忽然就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對朋友很心軟的人,敗下陣來,“好吧。是我欠你的。”
莫名其妙的要往驚虹山撿兩個人,郁陽澤有點微妙的不爽,蹭了蹭俠骨香的劍柄。
但顯然另兩個人沒意識到危險的存在。
顧千秋又掐了掐眉心:“我替你管了。這兒離同悲盟太遠,子行,不必相送。”
說罷,他招呼著幾個小孩兒離開。
但他說了“不必相送”,卻在轉身走出去之后,又聽見顏子行跟上來的腳步聲。
腳步聲輕而急,心中緊迫卻又不愿流露。
顧千秋沒有回頭,卻緩行了兩步。
就在這種無言的默契之中走,在要徹底離開白玉廣場的最后一步,顏子行下定了決心,開口:“顧盟主。”
顧千秋回身:“何事?”
顏子行問:“他……他還好嗎?”
顧千秋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顏子行果然就急了,連問:“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他、他在俞霓手中出事了?”
顧千秋淡淡問:“你想知道啊?……為何不自己去問他呢?你嘴瘸了?還是腿啞了?”
顏子行看著他的表情,似乎想要從那些細枝末節之中,找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而顧千秋端的就是一個沉穩的似笑非笑。
這個神態,不知道騙過了修真界多少老老少少、妖鬼佛魔,從來沒失過手。
顏子行靜默了很久,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悲涼的笑意,不算猛烈決絕,卻如同切不斷、止不住的雨幕,絲絲縷縷、連綿不絕,從每一個毛孔中滲透出來。
這些涼涼的雨露,就是他的心境。
不知為何,顏子行忽然低頭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下意識地用手背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他苦笑:“色衰不敢見君。”
顧千秋一樂:“你們倆可真有意思。一個說‘美人遲暮將軍老,最是紅塵兩不堪。’。一個說,‘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馳。’”
顏子行的瞳孔輕輕一顫。
顧千秋道:“他說也就算了,但這話子行你可別說啊。你色就沒盛過,哪兒來的衰?”
顏子行:“……?”
顧千秋再道:“你信我,他不是那種只注重皮囊外貌的人,他選你,定然另有緣故。”
顏子行:“……”
顏子行簡直要對這個文盲絕望了。
但這句話,還是讓顏子行瞬間起了好奇,他剛想追問,忽然又覺得,沒有必要了。
他如今這副鬼樣子,沒打算再見呼延獻。
顧千秋沒聽見他問出口,就搖搖頭。
顏子行頗為落寞地道:“他沒事就好。”
顧千秋道:“他當然沒事,以他的秉性,現在應該在尋新歡吧,說不定,翻云覆雨、春色闌珊、亂花狂絮。”
看起來,顏子行應該是要碎了。
但沒想到,他居然一個字都沒說,更加悲愴地提了一下嘴角,落寞地道:“也好。”
顧千秋一口老血都要噴出來了。
顧千秋后退半步,敬畏地看著顏子行,然后毫不猶豫地拉住郁陽澤的手,低聲而嚴肅地道:“小陽澤,我們走!”
于他而言,什么“色衰不敢見君”?
全他娘的是扯淡!
他們兩個,一個是從地底爬出來的老鬼、一個是剛剛托生的新魂,哪兒有誰能看不起誰啊?
腦回路理解不了,所以要躲遠一點。
萬一傳染到他和小陽澤了怎么辦?
就在這時,只聽公儀濛猛地從第五程的懷中掙脫了出來,不顧一切地全力向后跑去,聲嘶力竭:“——師父!”
猛一回頭。
褚師鈺不知何時已經下了玉階,站到廣場上、煙雨中,身上還是濕漉漉的,頭發和衣服都緊緊貼著起伏,整個人往下墜著。
而她此身已經不似一朵白花了。
血色的紅露順著她的身軀流下來,匯聚在她的腳下,源源不斷,被雨水沖得淡了一些,落在白玉磚上,是淡粉色的。
她身上沒有傷口,那些血液是從她皮膚上的每一寸皮膚中冒出來的,好像是忽然融化了一樣,沉沉地往下墜。
雖然無聲,但絕對要在顧千秋平生所見詭異場景之中,排上前三了。
顏子行已經急速沖了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褚師鈺,眉頭緊鎖,又無言以對。
良久,他才說道:“師妹!”
這一聲,真是字字珠璣、生生泣血,仿佛天地間的所有情緒都被包含在其中了,復雜得難以形容。
而褚師鈺已經站立不住了,歪在他懷中。
只可惜,她流不出眼淚。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再也流不出眼淚了。
于是現在只有笑,像是水霧一樣的笑。
公儀濛跑到一半,生生止住了腳步,接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又被第五程及時接住。
但不知是地太滑、還是雨太大。
第五程沒有接實,于是兩個人一起跪坐在地上,各有各的悲愴。
周圍是此起彼伏的:“——莊主!”
郁陽澤微微蹙著眉,還沒太看懂場面為什么忽然變成了這樣。
顧千秋小聲地說:“她要死啦。”
靈力隨著軀體一起崩塌,褚師鈺已經看不見別人了,只能看見顏子行近在咫尺的臉。
臉上濕漉漉的。
但褚師鈺知道,他也沒有眼淚。
“師兄,你當初對我做的這些……到底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
“其實我根本不想如此活著。身上的水蓮花味,只要在陰雨天就會分外明顯,而我,又只能永遠都呆在雨里。我聞夠了。”
“……我錯了。”
褚師鈺輕輕閉上了眼睛。
似乎,她穿過這幾十上百年的歲月洶洶,只為了等這一句話。
顏子行重復道:“當初,是我錯了。”
誰料,褚師鈺又忽然睜眼,搖了搖頭。
她已經完全要化成水露了,身下的液體越來越淺、越來越淡,就要變成和雨水一樣。
她的表情卻從未如此清晰過:
“不,你沒有錯,我也沒有。師兄,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吧。一直到不二莊最后一個人死盡、到最后一滴血流干,春秋百栽,讓天道來判。然后……再論對錯吧。”
顏子行:“……”
周圍的弟子們,紛紛露出悲愴的表情。
有的人潸然淚下、有的人則流不出眼淚。
這些人之中,有的人重新托生、在蓮花水香和落雨之中,像螻蟻一樣偷來時間茍活。
而有的人,真真正正的活著。
他們,或許曾經是十幾年的同窗、或許是即使載的摯友,兄弟姊妹、道侶戀人。
現在卻都被迫隔了一道看不見的天塹。
而幾乎所有失去至愛親朋的人,都會選擇忽略,他們在懸崖上行走,走一天、算一天。
褚師鈺雙目渙散,拉著顏子行的衣領,輕柔而不可置喙地說:
“我就走到這里,剩下的路,你來走。”
話音一落,她徹徹底底地化作了水光,白玉石磚上空空蕩蕩,唯余的一點痕跡,都被細微的雨露給沖走了。
顏子行手里只剩一件淡粉色的衣裙。
像是蓮花染色的莖。
“……”顏子行在水中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輕聲說,“好,好。我走下去,我再也不會離開不二莊了。”
顧千秋把這句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雖然現在開口很不禮貌,但顧千秋還是開了口。
顧千秋問:“子行,你想好了?”
顏子行說:“是。”
顧千秋問:“哪怕你知道,所謂桃源只是一個雨中的幻影?”
顏子行說:“是。”
顧千秋沒再說話,而是一抱拳:“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Chapter 219
粘稠、濃郁、翻滾的血海。
一個少年從無邊血中緩緩探出,露出無機質的眼睛,靜悄悄地往岸邊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露出身體,滴滴答答的血并不沾皮膚,跟白瓷一樣的肌理無痕,還是不辨男女。
滿上醉替他拿過衣服。
錦繡的繁雜,主體是深紫色,配飾多用墨綠和暗金,很輕薄的料子,卻穿了足五六層,疊在一起,層次分明而配合得當。
命則躺在一塊大石頭上。
動作不算雅觀,還一動不動的。
乍看上去,簡直像是兇案現場一樣。
滿上醉又替他束發,黃金冠,鎏金釵,墜上珠玉珍珠的配。
黑得詭異的烏發順直垂落,滴滴嗒嗒流下來的是血水,又在瞬息間變干,半濕潤的綢緞一樣。
命還是沒起身,睡得四仰八叉。
少年動了動肩頸,舒服地輕嘆一聲,從滿地的舊物中找出了那把精美的孔雀翎扇子,搖了兩下,擋住半張臉,唯獨露出眼睛。
滿上醉將其他東西都丟進血海。
粘膩的液體,連波紋都沒有蕩出去多少,東西也無聲,咕嚕咕嚕地就消亡下去了。
少年隨口問:“胳膊養好了嗎?”
命高高舉起手臂,但沒睜眼睛,說:“假的。”
滿上醉幽幽接話:“是血海吃的,我可補不回來。……我早說過了,他太恣意妄為,遲早要付出代價的。”
少年挑眉:“哦?”
命說:“怎么見主上就告我的狀啊?”
滿上醉說:“早就想告了。”
少年走到大石頭旁邊,站在命頭頂的位置,微微低頭,平靜地端詳他:“哦?這么說起來,我再留你,似乎也無用了。”
命睜開眼睛,含著無所謂的笑意:“或許?”
滿上醉靜默立在一邊,并不打算說話。
少年笑意不變,輕輕一抬手,血海里腥臭粘膩的液體猛地凝聚成形,直奔命而去。
那手腕粗細的血液,是極柔極硬的鎖鏈。
命被高高吊起來,縱橫的紅色液體像是猙獰的傷口,還有一條橫在他的頸間,狗繩一樣,青筋凸起,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但看起來,他也沒有想要開口的意思。
血鎖鏈拖著他,“撲通”一聲,掉進了血海。
那種熟悉的、被吞吃的感覺瞬間襲來。
最后,還是滿上醉說:“主上,手下留情。”
少年笑吟吟地偏頭看她:“嗯?”
滿上醉嘆息:“首先,就算命的胳膊和腿都廢了,也至少比我能打太多。而且您知道的,我們永遠都不可能背叛您。”
滿上醉想了想,補充道:“還有,我與命……也算是普世意義上的青梅竹馬了。”
少年問:“你心疼他?”
滿上醉答:“那倒也不算吧。”
少年刨根問底:“那你無緣無故的,提什么青梅竹馬?”
滿上醉無奈嘆息:“我以為這樣的話,會更有說服力一些?”
少年靜靜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柔和美麗地笑了。
然后手指輕輕一動,命就從血海中又被拽了出來。
“咚”的一聲摔在岸邊。
而少年早都不見了蹤跡,只留下一句:“可千萬要對我忠心耿耿啊,青梅、和、竹馬。”
命從血海里被撈出來,跟少年完全不是一個待遇,渾身血糊糊的,呈“大”字型躺在岸邊,還是一動不動。
良久,露出了個微妙的笑意。
滿上醉站在他身邊,輕輕垂眸去看。
帶出來的黏糊糊的血滴都順著皮膚落到了岸邊的灰白色碎末上,很快的濕潤沉下去,沒有痕跡,染不到這岸邊。
而等那些血液離開之后,命身上的痕跡才終于顯露出來。
那是成千上萬的傷口。
細細密密,鋪滿每一寸皮膚,甚至直接刻進骨子里去。
就像是他剛剛泡在血中的十幾秒內,有無數只蟲子對著他撕咬啃食,輕微而飛速地吞吃皮肉。
“你不痛嗎?”滿上醉問。
“……”命舔了舔嘴唇,“痛啊。但是這才爽嘛!青梅?你難道不覺得,我們由血海托生以來,一直都渾渾噩噩,感受不到生、也感受不到死?”
滿上醉溫聲道:“你忘了?從血海中托生的怪物,是不會生、也不會死的。”
命說:“會死的。等有一天,天道崩塌、血海枯竭、人間執念全滅,我們就會死了。”
滿上醉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共情他。
畢竟,他們有著太過相似的經歷。
滿上醉問:“所以你才如此追求痛苦?世人給不了你瀕死的刺激,只有顧千秋可以,所以,你才選了他當那個倒霉蛋?”
命笑而不語。
滿上醉又道:“但我不要。我比較怕痛。”
命說:“你難道不想見一下死后的世界嗎?三界之外端、六道的彼岸,會是什么?”
滿上醉說:“我猜是虛無。”
命說:“我想見到那一天。”
滿上醉說:“可天道是不會崩塌的、血海是不會枯竭的、人心中的欲念如火,永遠不會停歇。”
命笑著說:“不一定啊,人間很崇尚的東西,虛無縹緲、卻被所有人都相信的東西,叫做‘奇跡’。”
滿上醉垂眸看他:“你所說的奇跡,該不會叫‘顧千秋’吧?”
他們的對話就停在了這里。
血海邊緣的白色沙灘上,碎碎的骨頭和殘破的石頭,柔軟的風——如果面前不是赤紅的顏色和腥味撲鼻,會顯得像是仙境。
在茫茫無際的血海之側,他們作為從其中爬出來的怪物,人模人樣地穿上了人皮,一站一躺,忙著歲月靜好。
就這么一直持續了很久。
但這里的光芒是永不落幕的。
命忽然說:“我想殺死他,或者,被他殺死。那種徹底的死。但如果他只是剿滅了我的皮囊,那么我就……”
滿上醉問:“你就怎么樣?”
命笑瞇瞇地表示:“那么我就找到他的轉世托生,做他的良師益友,親手教他修習、練劍、玩世,然后……逼他殺了我,或者,我親手殺了他。一世復一世,一生又一生,直到……天道崩塌、山海枯竭、人間執念全滅。”
“……”滿上醉靜悄悄地看了他半晌,搖搖頭。
雖然沒說話,但是明顯的,是在替顧千秋遺憾和嘆息。
千里之外。
離恨樓。
涼亭之下,春枝抽條,花開淡淡。
仇元琛坐在棋盤的對面,第十八次不耐煩地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桌子,然后被仇鯤鵬瞪了一眼。
仇元琛求饒道:“我這個性格,就天生不是能坐得住的料子。師父,好師父,我去外面抓個弟子來陪你下吧?干嘛非得是我啊!”
仇樓主自少年時就和顧千秋交好了,每天不是去打架、就是去打架的路上,陰陽怪氣、街頭斗毆都學了個齊全,唯獨這些風花雪月、琴棋書畫的,一點天賦都沒有。
對圍棋,他至多就屬于一個知道基本規則的程度。
也不知道這老頭子今天是怎么想的!
而且,老頭不光要跟他下,還不準他亂下。
仇元琛走得不好的地方,他還要替仇元琛“悔棋”,幫他撿回去,讓他想想想、重新下。
仇元琛嚴肅道:“師父,我不開玩笑的,外面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我要是再不去,連口熱乎的都吃不上了。”
仇鯤鵬:“……唔?”
仇元琛有理由懷疑他是老年癡呆了。
老頭敲了敲棋盤,示意該他了。
仇元琛心里裝著滿滿當當的事,又火急又火燎,隨便抓了一顆白子放下,又道:“我知此行危險,但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我與千秋交情莫逆,不可能放他一個人。”
仇鯤鵬明顯不滿意他下的這步棋,“嘖”了一聲,總算抬頭。
仇元琛的眼神很堅定。
仇鯤鵬把手中的黑子都丟進棋簍里,說:“那你就去啊,你都天碑無上了,我還能攔著你是怎么著?”
仇元琛無語:“……”
仇鯤鵬站起來,亭下是個池塘,養著許許多多的錦鯉。
平時都是老頭在喂,所以他在廊下走動的時候,這些小魚都會追著他游,倒是很通人性。
仇鯤鵬從腰后面抽出煙斗來,倒倒,想抽兩口。
仇元琛上來就給他搶了。
“……還我。”
“想得美!”
“你有沒有點師徒尊卑?!”
“之前的不是全給你丟了嗎?這根又是哪兒來的?”
“……”
“老顧撿回來又不管的那傻·逼是吧?──廖承望!”
一個身影忙不迭地跑進院落,一路滑跪到仇元琛腳下,噼里啪啦地猛磕頭:“師父,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哪兒還有當初顧千秋第一眼見他時的高冷氣質在?
仇元琛不知道第多少次強調:“我不是你師父。”
廖承望抬起頭,露出紅紅的額頭和堅定的眼神:“知道,明白,了解,清楚,我懂,我都懂!”
仇元琛指尖微微一動,想活活打死他。
“以后再給你師爺搞煙抽,我就把你活活打死,尸體砌進墻里,再附帶二十層錮魂咒,讓你永世不得超生。明白嗎?”
“我明白!”
“點人!仙盟大會!”
“是!師父!”
“……”
“好的樓主!我這就去辦!”
Chapter 220
同悲盟。孤妍一脈。
秋珂持殺生劍在手,身后殷凝月等孤妍弟子也紛紛肅穆,手中劍氣一脈相承。
山門之外,許多人烏泱泱相圍。
而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為首的那個,是同悲盟移山一脈的長老。
移山長老說:“逄從君已死,你們還妄圖以卵擊石么?秋珂,認命吧。”
孤妍的負責人逄從君的尸首,就在兩軍陣前,躺在一堆灌木里,長劍折斷、死狀凄凄。
孤妍之內,到底還有年紀小的弟子。
她們眼淚止也止不住,“啪嗒啪嗒”豆大的淚珠,卻是無聲的。
師姐們攔在前面,像是一條護城的河流。
秋珂站在最前面,毫無笑意:“虧我們之前還稱你一聲叔叔。到頭來卻用這種手段偷襲我師父,下賤。”
移山長老身上也有傷痕,但并不致命,手中的大錘上沾滿不詳的血跡,古銅色的稠濃。
他卻反而笑了,說:“孤妍劍術,那可是能跟同悲一脈叫板的劍術,就算逄從君是個天賦不好的人,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有孤妍弟子罵道:“沒臉沒皮!”
移山長老冷漠地說:“這件事,本就和你們這些小輩無關。只要投降,我不會趕盡殺絕。”
然后他看向了秋珂:“特別是你,秋珂。你這種天賦,在逄從君手下才真是被辜負了。難道你這幾年真的察覺不到,逄從君已經很難教你什么東西了嗎?秋珂,我們這些叔叔都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來移山、斷海、本真、繁陰……或者隨便哪里,都絕對保你天碑無上有名。”
秋珂怒極冷笑。
移山長老還在說,帶著惡心的笑意:“你們知道的。我一直是個,愛惜美玉良材的人。”
秋珂反問:“所以你們害死了顧盟主?”
移山長老瞬間就撂了臉色。
秋珂繼續道:“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惜美玉良材?敢做不敢當,你還能再廢物一點么?”
移山長老瞬間就被點著了,炮仗一樣炸了個稀里嘩啦,一掄手中重愈千斤的大錘,劈頭蓋臉就是要命之勢!
他吩咐一聲:“上!”
移山的弟子們,有的不由分說,跟著自家的長老往上就沖,是明顯不分青紅皂白的二百五;而有的則猶豫起來,左右互相看了看。
移山一脈,多是體修的武夫。
大概是因為身體肌肉發達了,腦子就明顯的被肌肉占領了,互相看了幾眼,勉勉強強地交換了意見之后,一個人都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也根本選不出來一個領袖。
明明長老說是來救人的。
但怎么好像要和自家人打起來了?
而且人家孤妍全是女孩子。
雖然平日里仙子們是高傲了點、不喜歡和外面的男人所有接觸。
但這些大小伙子又不是修無情道的,經年累月的春心無處安放,海誓山盟、少年心事,多多少少都是掛在這座山脈上。
一時間讓他們動手,還真是有點為難。
但有的卻郎心如鐵,已經跟著長老沖到了孤妍弟子面前,揮舞武器就打。
一時間,刀槍劍戟的碰撞聲不絕于耳。
秋珂站在最前面,殺生劍無可避免地對上了移山長老的破山錘。
那長柄的大錘看著就可怕,被他旋身蓄力砸下來,真力有移山之大。
秋珂兩只手橫劍相舉,抬著一擋。
霎時間,殺生劍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兩只胳膊立刻就全麻了,劍差點掉在地上。
而她整個人也是練巧劍的,跟顧千秋比較相像,不是仇元琛那種大開大合。
平時不怎么練力氣,哪里擋得住?
一秒鐘之后,秋珂彎腰卸力,貼地而滾。
大錘重重砸在地上,整個山體抖了三抖。
秋珂起身之后,貓腰貼地而飛,過灌木叢而不驚飛蟲,頃刻間逃到了幾十米之外。
移山長老說:“你不是我的對手。”
秋珂說:“一般說話說這么滿的,最后都要被打臉。”
移山長老說:“連你師父都死在了我的錘下,你難道還能翻出花來嗎?要怪就怪顧千秋吧,忽然回來,又忽然離開……哼!你信他,你們信他,可他考慮過你們的死活嗎?”
秋珂說:“一般話這么多的反派,最后都是要死掉的。”
殷凝月在另一邊打架,聞言,不顧形象地回頭罵道:“等顧盟主回來,你難道不怕他興師問罪嗎?!”
移山長老發出了一聲怪笑:“回來?”
頓時間,孤妍弟子都頓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移山長老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他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同悲盟山下。
顧千秋手握霜雪明,迎風而立。
長風卷起他的衣擺,獵獵。
抬頭,滿山都站滿了人。
有的眼熟,有的陌生,還有的,是他怎么也沒想到的人。
滿山滿谷埋伏的人神情緊繃,看起來已經緊張死了,似乎隨便一點驚嚇,都能把他們給嚇背過氣過去一樣。
反觀顧千秋,他反而是比較鎮定自若的那個。
他嘆息道:“我料想到可能會有人對我不利,但我沒想到……居然這么多。我到底、哪里對不住你們啊?”
這些話說出來,語調平靜,卻充滿了不可感同身受的傷感。
這是一種,只有顧千秋可以體會到的傷感。
但是淡淡的。
故友相殘,他除了一點不理解和難過之外,剩下的都是堅定和決心。
就像他當初走上這條修煉之路時,把無雙膽氣和俠骨柔腸都懸在了三尺青鋒之上,從此劍尖所指的方向,無往不利。
現在,霜雪明指著漫山的仙修。
“諸位既然敢來,想必已經做好了有來無回的準備。”
“今日霜雪明在此,諸君,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了!”
漫山遍野的仙修,跟開在各處的花一樣,悚然美麗。
各色兵器一亮,像是銀白色起伏的波浪。
而同悲盟山下的小鎮,已經有源源不斷的、前來參加仙盟大會的各家仙修,越來越多、水泄不通。
郁陽澤帶令牌橫阻在山門之外。
人群大多靜默,還有不少帶著深淺不一的傷痕,少數因為等待而心中有些不忿的,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做出頭鳥。
山上靈力齊飛,風云涌動,異色如漩。
他們大多也能猜測到三分五分,只是郁陽澤不會對任何人解釋什么。
少年著深墨色的勁裝,寬肩窄腰,頭發高束,俠骨香橫掛腰間。
他只是遵循師命,靜默不語地站在這里。
霜雪明一劍即出,漫山遍野的樹木飛花都在瞬間被凍結成冰,柔軟的春泥直接凝結得堅硬,所有被劍氣橫掃到的人,睫毛上霎時凍出霜花,下一口氣吸進肺腹,就覺一股刺痛。
劍氣比當初更加老辣凝練,獨屬于少年的炫技意味沉寂,替代的則是對劍意返璞歸真的領悟──只是殺氣。
用于殺人的、殺鬼的、殺神佛的、殺妖鬼的殺意。
所以霜雪明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不會露出任何一絲破綻,就是一劍必殺,心臟或者咽喉,不深不淺,不偏不倚。
它不會因為曾經的親疏遠近而露出任何一點情緒。
甚至連目標都非常明確,連軌跡都可以預測──
但是,這個理由,并不是他人可以擋下霜雪明的理由。
他們知道霜雪明會在下一秒劃破他們的脖頸,鮮血會噴涌出來,但他們也生出“絕對擋不住”的絕望感。
不過這種情況也激發了剩余人的恐懼──
顧千秋沒有仁慈,所有曾經背叛他的人都會被清算,或死于逃亡,或生于勇氣。
他們不要命地前赴后繼地沖上來。
但霜雪明沒有任何一點心慈手軟的意思。
山上的春風漸漸也被凍住了,不知從哪里刮來的雪,簌簌地落下來,滿山落白,草木無色,只有飛濺的鮮血落于樹梢,如紅梅。
一個胖胖的老者被掀翻在地,笨拙的身軀,露出驚恐的眼睛。
顧千秋一劍切開他的袖袍,終于停滯了一瞬間。
他像是嘆息一般說道:“岳老,連你也……”
美麗的蝴蝶是那么的耀眼。
岳邱忍不住驚恐,卻又露出難以掩蓋的惡意和恨意。
來源不明卻又如此真實的情緒,讓顧千秋覺得離譜,太離譜。
“顧……”岳邱想說話。
但下一秒,顧千秋就把長劍捅進了他的喉嚨,溫聲道:
“不必解釋、不必掙扎,更不必跟我剖析你的心路歷程。你的貪嗔愛恨,我沒興趣。”
反手將霜雪明拔出來,神劍不染血。
“在我這里,有蝴蝶,就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了。”
被戳斷喉管,尸體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咚”的倒在地上。
握劍的手已經酸了,但沒有一點顫抖。
忽然,顧千秋身后發非常近的距離,響起了一道幽幽的女聲:
“看來古往今來的果斷和決絕,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了,顧盟主。”
顧千秋用極快的速度反轉手腕,向后刺出一劍!
這一劍之威不好躲,身后的人動作幅度很大地撤了出去。
顧千秋含著涼涼的笑意回眸:“你果然來了。”
白雪覆蓋的滿山之中,燃著三團火。
其中最烈的那一團,紅衣灼灼,鳳眼斜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