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1
柔儀帶著金烏和素娥出現在山間。
雪地里,如三團火。
天地間其他人輕聲呼道:“是穹旻!”
這對兄妹一模一樣的容貌,而她眼下點著兩顆小痣,著紅衣勁裝,拿黃金長劍,手上還有一雙標志性的紅色貼膚手套。
這些人認錯也不無道理。
只有顧千秋,一眼就看出了她是柔儀,而非穹旻。
柔儀靜悄悄地盯著顧千秋,良久,才沉聲道:“顧盟主,別、來、無、恙啊。”
百年沒在世人面前出現過,她沉聲,若男若女,也不會令人覺得突兀。
那些人還真以為是顧千秋曾經的風流債上門了。
顧千秋道:“別亂攀關系,跟你不熟。”
柔儀眼角和眉梢都向上挑,卻沒有媚意,只剩下兇意,露出譏嘲:“看來,你的同悲盟也并不是鐵板一塊啊。你我都是可憐人,又為何要露出這種看不起我的眼神?”
顧千秋反問:“我有嗎?”
柔儀道:“有啊。這漫山遍野的,可都是來殺你的,而我,舊府之內,誰不對我俯首帖耳、忠心耿耿?”
顧千秋淡淡:“素娥吧。她看起來,好像更喜歡穹旻。”
周圍悄悄聽八卦的人有些沒聽懂。
但柔儀的臉色沉了下來。
顧千秋也諷刺地提起嘴角:“那你又為何要穿著他的衣服出來?是指望我會睹物思人、手下留情?”
柔儀說不出話來:“……”
顧千秋搖搖頭:“算了,沒空跟你廢話。就一個問題,你是參與的?還是謀劃的?”
柔儀溫聲道:“參與如何?謀劃如何?難道顧盟主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定我的罪嗎?”
顧千秋道:“你甚至在舊府之內都贏不了我,還敢來我的地盤挑釁?有點坐井觀天了啊,家主。”
柔儀怒而反問道:“你還當這里是’你’的同悲盟嗎?連逢春劍都碎了,嘖嘖,要不您看著這漫山遍野的人,再說一遍呢?”
顧千秋沒看任何人:“我在哪里,同悲盟就在哪里。我拿著什么劍,什么劍就是逢春。懶得跟你廢話,拔刀吧。”
柔儀面色難看,又驟然想起當初。
舊府的鳳凰天生的臉盲,她認顧千秋,并不是靠五官的。
而是靠一種玄而又玄的感覺。
這種感覺,普天之下只有她認識、擁有。
當初舊府之內大火焚盡梧桐樹,庭院樓閣燒成白地,他卻引百里風雨化作一劍,在烈火和雨幕之中,輕飄飄地看她。
然后……出乎意料的,手下留情。
至此,柔儀天生的、古怪的、強烈的好勝心完成了轉移。
不是一同長大的胞弟,而是這個叫做顧千秋的外來人。
百年不見,顧千秋的目光和當初逐漸融為一體,別無二致。
她甚至能在他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千里雪山,烈火灼灼。
柔儀渾身涼了百年的血都熱了起來,將鳳兮劍丟下,猝然拔出了凰兮刀。
那黃金的薄窄彎刀在雪地里如此耀眼。
顧千秋震劍在手,嘆:“自尋死路。”
一對一,自然是沒問題的。
但奈何現在場面人太多,大家一看要打起來了,好機會,于是也不再猶豫,都跟瘋了一樣抓住這最后的稻草,舉起武器,嗷嗷叫著就往下沖。
一時間,電光火石的靈力亂飛。
顧千秋覺有些棘手,剛一猶豫,就見天邊一道金光極速飛來!
同悲盟不設禁制,這道劍光若條金龍降世,把雪山雪地全都鍍上了一層圣潔的金光,每個人都被普照在光下。
轟隆──!
劍氣余波震動八百里山脈。
下一秒,仇元琛落在顧千秋身邊。
他說道:“幫親不幫理,諸位,小心了!”
接著,就見一團烏云唰唰唰地飛過來。
再仔細一看,那分明是上千名離恨樓的弟子,全是劍修,手中的劍早都拔出來了,揮舞著,烏泱泱的嗷嗷叫,如狼似虎。
一時間,山上的反賊們軍心有些亂。
離恨樓無情道人均小仇元琛,江湖上的盛名端的是“心狠手辣、惡貫滿盈、殺人如麻、人面獸心”那一掛的。
怎么說呢?
人家修道,琢磨的是究竟如何提升自己、如何修身養性。
他們修道,一天到晚琢磨的是我究竟殺了誰才能證了無情道。
可以說是修真界的恐怖分子了。
現在,他們數千人像下餃子一樣,噼里啪啦地掉進人群里。
顧千秋一扭頭:“……”
仇元琛說: “不用太感謝我。”
顧千秋莫名笑了一下:“沒打算謝你!”
仇元琛問:“殺誰不殺誰?”
顧千秋答:“天有天命、人各有命。現在天下大勢刮到這里來,誰被吹到,看命了!”
如此混亂的環境,還能分得清殺誰不殺誰么?
仇元琛道:“好啊!”
說罷,兩人沒再繼續扯皮,紛紛拔劍,殺進人群!
顧千秋一劍撞上柔儀的鳳兮,火光四射,力勝千鈞。
這種情況誰都不會留手,一打起來的靈力非常盛大,四處亂躥,有點不分敵我地把山上的人全都給震得頭暈眼花。
不過離恨樓弟子雖修習的是帝鴻三百式,但得賴于仇元琛偶爾會學顧千秋的劍跟他們實戰演習──也就是樓主錘人,弟子挨揍。
俗話說得好,世上本沒有會打架的人,挨打的多了,就有了。
離恨樓弟子們馬上就找到了曾經被狠錘的記憶,游刃有余。
但這些來圍剿的就沒那么多技巧了。
畢竟,同悲一脈單傳獨苗,他們也不能指望顧千秋和郁陽澤跟他們天天喂招。
一時間,山雪和火光沖天。
山下,郁陽澤抬頭去望,再一次深深地嫉妒了仇元琛。
若他……
若他早生些年歲,此時站在他身邊,會不會是他呢?
漸漸的,所有來參加仙盟大會的人都沉默了,圍滿整個驚虹山腳,烏泱泱的。
而且還有更多的人在趕來的路上。
于人間抬頭去望,便可見數萬仙修如蝗蟲過境,令眾生惶惶。
山上,霜雪如春水流落,沸騰起來,又瞬息間被凍成堅冰。
這把劍雖差一些,但是顧千秋用了很久,與他的靈力極為相配。
都不用接觸到實質,只用劍氣輕輕掃到柔儀,她即刻就會覺得五臟六腑里的血脈都被凍結成冰,又被她用暴虐的靈力沖開,重新滾燙。
如此反反復復,非常痛苦。
但柔儀一點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死死盯著顧千秋。
大概天底下所有鳥雀看人時都是如此,靜靜的、死死的、瞳孔不會搖晃,偶爾歪一下腦袋,便令人陡然生出被看穿的感覺。
但顧千秋通通都用霜雪明回敬了。
打著打著,柔儀便有些力不從心,但她又不愿意承認。
便忽然彎腰屈肘,用凰兮揮了很沒章法的一刀。
顧千秋瞬間就意識到她要做什么,霜雪明“鐺”的用巨力橫拍在凰兮刀上,直接震在柔儀胸口。
瞬息間千萬次的震動,直接讓柔儀吐了一大口血出來。
顧千秋道:“這里可沒有梧桐樹,你要開天命跟我打,小心我沒死,金烏和素娥反而在天命范圍內死于非命。”
柔儀并不搭話。
顧千秋又道:“再說了,你死之后,舊府可就沒人守了。真不怕我家心狠手辣的小徒弟去把你家扁毛鳥全都抓回來當坐騎么?”
柔儀森森一笑:“我死之后,穹旻可就沒人能掣肘了。”
顧千秋冷漠:“哦,然后呢?關我什么事?他要毀滅天下,就去問問天下答不答應唄。”
柔儀跟他沒話聊,猝然間一伸手:“劍來!”
剛剛在地上的鳳兮劍猝然飛至她左手中,一把劍、一把刀。
顧千秋道:“你還會這招呢?厲害,厲害。”
這些話,他是真心誠意贊的。
畢竟顧千秋曾經也想過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但最后的現實是,除了劍,其他都學得稀松二五眼。屬于那種,偶爾用用,或許可以神來一筆,但更多時候,被人追著打的那種。
但落在柔儀耳中,就變做了赤裸裸的諷刺。
“……”柔儀飛身如鳥雀,一劍一刀,配合得如行云流水!
只幾個呼吸之間,顧千秋“鐺鐺鐺鐺”的不知道擋了多少刀劍,猝然間有些左支右絀起來,連連敗退。
柔儀見勢大好,當即追著出刀劍。
“顧千秋!”她現在又不虛偽地喊他顧盟主了,“你后悔么?你說啊,當初那么對我,你后悔么?!”
顧千秋嘴角一抽。
還好沒讓郁陽澤聽到。
這姑娘發一張嘴就是瘋話,搞得他好像是個負心漢一樣。
但實際上,顧千秋第一時間根本沒反應過來她提的是哪一茬。
一秒鐘之后,才知道她問的是:當初留她生路,后不后悔。
莫名其妙。
簡直和穹旻一樣莫名其妙!
顧千秋認定他們舊府的鳥全都是如此莫名其妙的弱智。
鐺!
一刀一劍同時下劈,顧千秋抬霜雪明去擋,腳下開裂。
柔儀居高臨下,靠得非常近,鳳眼中火烈烈。
“……我問,你后悔么?”
顧千秋故意露出一個求饒的表情:“你想聽什么答案?你說,我直接說給你聽就行了唄!犯不著如此拼命!”
Chapter 222
秋珂長劍飛旋,又靈又巧。
她與移山的長老已經不知道打了多久,身上無可避免地出現了傷痕和血跡。
只有那把漆黑的長劍,黑到了一定程度,所有血跡在其中都被吞吃,滴滴答答的落下來,卻只能看見觸目驚心的黑。
這里也因為顧千秋的劍氣而開始下大雪。
身后的孤妍弟子們,無一人逃跑,全部奮勇舉劍相迎,殺得也是紅了眼。
漸漸的,山上出現了很多人的尸體。
但是因為沒有余力去保護,所以尸體也很快被來往的刀光劍影給粉碎,殘缺不已。
“阿月!”秋珂在千鈞一發之機,對著遠處的殷凝月喊道,“去找人來!”
移山長老錘錘致命:“顧千秋嗎?都說了,他現在,自、身、難、保!”
秋珂冷笑:“錘你尚且不用顧盟主親自來。只是人太多了,我怕傷到師妹們。”
殷凝月雖性格溫和,但處事也相當決絕。
聞言并沒有回任何一句話,仗劍就走。
移山長老大喝一聲:“攔住她!”
瞬時間,他帶來的人都紛紛舍生忘死,拼盡全力朝著殷凝月殺來。
但明顯的,孤妍弟子們也不是傻子。
“師妹!我們為你開路!”
她們平日練習,默契最佳,此時所有人的劍都指向一處,恍惚之中,于半空形成了一把巨大的長劍,劍鋒所指,無人能擋。
殷凝月一身傷和血,特別是腹部,有一刀貫穿傷,巨大的裂口猙獰而丑陋。
但再一回頭,師門弟子人人如此。
而她,是入門最晚的小弟子。
那無形的巨劍高懸,劍鋒將所有人趕在兩側,不敢上前半步。
而不走運的、靠太近的,頓時氣絕。
所有人的劍鋒凝在一處,沒有多余的語言,殷凝月快速下山。
而那邊移山的長老當然不愿她出去報信,一記重錘砸開秋珂,飛身砸向殷凝月!
“都是廢物!讓開!”
畢竟是長者,吃過的橋比她們走過的橋都多,猛地上來,殷凝月下意識抬劍去擋。
但就在這個時候,秋珂如一只敏捷的豹子,也是飛身而下:“在這兒呢!”
霎時間殺生劍劍氣大盛,呈無敵之勢!
移山長老本不將這個丫頭放在眼里——
連她的師父都已經被自己殺了,孤妍山傷剩下的,不都是砧板上的魚肉嗎?
就算這個叫秋珂的天賦好。
那也只是,天賦好而已。
剛剛交手的時候,移山長老便已經摸透了她的底細。后輩而已。
但不知為何,現在這一瞬息,她的劍氣居然憑空暴漲了好幾倍,幾乎要割裂山脈,在他的心頭陡生出恐懼來。
殺生劍一改剛才輕靈勝巧,此時掄劍往下劈砍,居然是劈山斷海之勢。
恍惚間,比移山長老手中的千斤巨錘還要剛猛迅烈,轟隆——!
所有人都被劍氣震飛出去,摔在地上。
而孤妍山脈余震傳出幾十里,連在山門之外的顧千秋和仇元琛都回頭望了一眼。
是殺生劍。
“別走神啊!”柔儀用刀詭譎,輕如水、迅如風,如影隨形,趁機去切顧千秋的腹部,被他快速躲了,“顧盟主。”
那個方向。顧千秋心往下沉了三分。
四周烏泱泱的人群,三百里山脈如蟲災。
忽然,顧千秋輕聲問道:“你確定要金烏和素娥死在這里?”
柔儀微微一愣。
顧千秋再道:“我本覺得,稚子無辜。但 我要做的事,又不允許任何人阻攔。柔儀,你今天,來錯地方了。”
說完,霜雪明猝然一亮,便見劍身上光芒流轉,甚至能看見宛如煙霧一樣的靈氣漂浮。
他一劍揮出,大開大合!
是千秋同悲劍式的千山暮雪一劍!
柔儀連退上百米,猝然抬頭:“……”
霎時間,只見滿目風雪滾滾,氣溫驟降幾十度,所有人在一個冷顫之后,開始從五臟六腑之中發出刺痛,眼前一黑,就要失去意識。
而下一秒,柔儀身上瞬間惹火。
在猛一瞬間里,她幾乎顯出了原型,巨大的、代表著祥瑞的鳥雀飛掠過山頭,又將氣溫燒得灼熱。
但事實上,她只是一刀一劍,站在那里。
“看來,你后悔當初放了我。”她說。
“……”顧千秋淡笑,“算是吧。”
早知如此,顧千秋當年就應該直接把這神經病抓起來千刀萬剮,連帶著穹旻、舊府,全部都斬草除根。
一邊是烈火,一邊是風雪。
其他人都像是被殃及的那條池魚,又冷又熱,恨不得直接從山上跳下去算了。
就在這短暫對峙的幾秒鐘內。風云幾變。
沒人敢亂動,連大氣都不敢喘。
這時,忽然從山門之內沖下來了一個人。
這人身著藍裙,渾身是血,踉踉蹌蹌。
她四下望了一圈,然后在眾多的仙修里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顧千秋,飛速移到他身側。
但最后一步,一個脫力不穩,差點跪下,被顧千秋用手攙住了,她道:“顧盟主!”
顧千秋用力把她拽起來:“我知道了。”
殷凝月在這環境中已經神志不清,聽見顧千秋這句話之后,徹底陷入了混沌之中。
仇元琛道:“老顧?”
顧千秋道:“你去管。”
仇元琛把殷凝月接過去,又招呼廖承望上來,讓他帶著人滾遠點。
隨即,自己仗著軒轅劍,直上孤妍山!
顧千秋看向柔儀,一劍破萬軍!
這次不光沒有留手,而且每一寸劍氣都帶著十足的殺意,玄妙步伐飛身上前,柔儀烈火抬刀來擋,卻完全擋不住!
速度越來越快,顧千秋動如殘影。
幾乎就在三個呼吸之間,顧千秋仗劍將柔儀懟到了地上,“嘩啦”的一下,身上烈火猝然熄滅,便有漫天大雪瞬間覆蓋下來。
柔儀身上壘著雪,身下又結成堅冰。
顧千秋一劍戳向柔儀的心臟!
金烏和素娥化做原型,急速飛掠過來,想要護住柔儀,但被顧千秋劍氣彈開,重重砸在地上。
柔儀露出笑容:“你要殺了我?”
顧千秋劍鋒一轉:“不,我殺他們。”
霜雪明襲來,金烏和素娥瞳孔驟然放大,但根本來不及躲,只能等待死亡。
柔儀猝然挺身而起,阻攔,眉目慌張。
顧千秋根本不和她多說,就要刺下!
霜雪明的劍意如此之盛,又是這么近的距離,幾乎是不可能被躲過的。
但柔儀驟然化了原型,巨大的翅膀如紅蓮怒放,照亮了半邊天穹,雪山融化,將兩個小的直接護在了羽翼之下。
接著,這鳳凰振翅而飛,瞬間消失不見。
天邊云霞如染火,又有風雪壓下來,變作灰蒙蒙的天。
“她們走了。”顧千秋負劍而立,“但你們,應該是走不了了。特別是……你。”
他回手一劍!
下一秒,天色下壓幾百米,濃云亂卷。
又有青芒如電,撕裂天色。
高高靜立在遠處的滿上醉一聲驚呼,踉蹌后退半步。
“手下留情!”滿上醉說,“我這就走了。”
但只是這遙遙一望,卻有無數人沖上來替滿上醉擋住這一劍。
瞬息之間,竟然都死了不少,尸首墜落。
但他們都前赴后繼、義無反顧,怎一個“狂熱”二字可以形容。
滿上醉貌似很畏懼、縮瑟地說:“顧盟主,留小女一命吧。”
但實際上,充滿深意的眼神和微微上挑的嘴角,無一不透出了她的好心情。
顧千秋有意想將她在此結果了。
但實際上面前無數人蜂擁而至,替她去死。
“顧盟主,好玩的事情都在后面呢。”滿上醉溫聲說,“您可千萬不要死在這里了……命他,會很難過的。”
“……”顧千秋輕輕一笑,“教主,你太看得起他們了。”
滿上醉不跟他說話,微微一笑,化作一只蝴蝶消散。
不多時,日頭高懸。
郁陽澤終于得到命令,閃身讓開上山之路,恭敬地行禮:“請。”
整個修真界的人都齊聚于此,十數萬之眾,烏泱泱的。
他們抬頭見山上平息,靈力低沉,又是一片和光同塵的靜默。
郁陽澤禮愈恭、色愈敬:“請!”
這才有人上山而去。
不多時,便見山上雪全被染透成紅,融化如粉溪。
又有一人白衣勝雪。
陌生的容貌、熟悉的劍意,于透紅色的雪山之重回眸。
他白衣不染血、長劍不沾塵。
他最后一劍揮出,劈天斷地,從他腳下開始,八百里山脈連綿不絕地顫抖,繼而整齊地裂開縫隙,劍氣傳出三千里。
千里之外的滿上醉猝然睜大眼睛,差點來不及反應,就要魂葬于此。
但命即刻長刀一攔,爆炸的靈氣震動山麓,余音不絕。
滿上醉輕聲道:“居然能追那么遠,好可怕啊。”
命提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同悲盟中,無數的尸首栽倒在地,雪水化盡,階梯之上都是半粘稠的液體,一片尸骸遍地、血流漂櫓的景象。
但離恨樓的弟子們非常懂事,放下武器、操起工具,掃地的掃地、拖地的拖地,山門之內很快就煥然一新。
顧千秋溫和安靜地立在階梯上,垂眸溫聲道:
“諸位,久候了,請!”
Chapter 223
“今日日落之前,不到同悲盟者,無論男女老幼、親疏遠近,全部格殺!”
仇元琛親自替他站在山門之外。
“山門之外諸君,手背上有蝴蝶者,無論修為幾何、身份幾尊,全部格殺!”
大群離恨樓的弟子們與有榮焉,摩拳擦掌,興奮不已。
“諸位,請吧!”
同悲盟山上。
顧千秋帶郁陽澤和廖承望,親自將殷凝月送回孤妍山,山上大亂,軒轅劍劍氣殘存。
山雪化盡,滿目凄凄。
大部分孤妍弟子死傷慘重,但她們卻強撐著,將逄從君殘存的尸體起出,拂盡灌木,收斂入棺槨。
見顧千秋帶人來了,弟子紛紛垂首行禮,靜默在道路兩旁,飛鳥散盡。
滿山血流漂櫓,尸骸遍野。
一尊棺槨黑漆漆地站在那里。
顧千秋無言以對,良久,只剩嘆息。
秋珂渾身血跡,用殺生劍做拐,一步一踉蹌,走過來,要從廖承望的手中接過殷凝月。
而這次,她沒有笑。
廖承望本和她也算是有一段經歷過生死的友誼的,不說很熟吧,至少也不會害怕她。
但不知為何,廖承望微微有些杵。
大概是,因為她沒有笑吧。
“……”廖承望猶豫著開口,“要不我抱她回去吧?你、你……我也扶著你點?”
但秋珂不應他的話,一伸手,還是把殷凝月接了過去,她腿一軟,兩個人都摔在地上。
當然,她當了肉墊子。
把人抱在懷里,雖然鼻腔內都還是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但僅憑著這個動作,讓秋珂的內心平靜了不少。
殷凝月被一顛,醒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庭廣眾。
她沒好意思睜眼,卻悄悄伸回手,也抱著秋珂,貼近彼此的體溫,彼此的呼吸。
顧千秋招呼著帶來的幾個離恨樓小孩兒,幫著孤妍將逄從君的棺槨給抬去靈堂。
“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顧千秋在靜悄悄、低沉沉的哭聲之中,輕聲說道,“秋珂,說不定,是逄仙尊有所愿呢。”
秋珂沒有回答他。
兩個人,像是兩攤爛泥一樣堆在那里。
顧千秋使了個眼神,郁陽澤上前,打算將兩個人扶起來。
秋珂有很微弱的不爽,打算抗旨。
但殷凝月已然知道瞞不住了,率先起來,迎著秋珂微微睜開的眼睛,一伸手。
秋珂猶豫了半秒鐘,還是被她拉了起來。
孤妍弟子們都尚在,此起彼伏的嗚咽,淚水未干。秋珂面沉如水,殷凝月一言不發。
顧千秋將剛剛從逄從君身上取下來的、孤妍的小印遞給秋珂:“從今往后,孤妍是你的了。”
秋珂沒接,盯著他。
顧千秋再道:“逄仙尊與我也相識多年,但現在實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黃泉、血海、花蝶教……在現在這個關頭,這印不是權力,而是責任。你要嗎?”
山上所有孤妍弟子都看著這一幕。
同悲盟主親賜的小印,只要秋珂伸手,她從今往后,就是孤妍劍派的話事人了。
而她今年,尚未及冠的年紀。
顧千秋收回手:“你若不想要,我……”
下一秒,小印被秋珂搶了過去。
她死死握著小印,手背上青筋凸起。
而面上卻露出個與往常一樣的笑容:“要啊。”
在百里青山之中,她不著痕跡地看了看靈堂內漆黑的棺槨,笑容居然更燦爛了三分:“當然要啊。”
顧千秋又是一陣無奈地嘆息,不知該說什么好,最后只能道:“此事,怪我。”
“我又不是那些腦回路不正常的傻缺,這件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您身上啊。”秋珂打斷,后半句話壓低了聲音,“呵,移山一脈已經死盡,剩下的,我自會去找花蝶教要說法的。”
顧千秋按耐住心中的酸楚。
世道太艱,少年們還尚未長成頂天立地的大人,前人就已經死去了。
不過,在千年未有之危難時刻,死于重壓的孩子們固然眾多,但定有能扛起使命的孩子們,在風雨飄搖之中,成為英雄。
將廖承望留在山上幫忙跑前跑后,顧千秋帶著郁陽澤下山。
這時,他派出去查看情況的離恨樓弟子們都像是歸巢的鳥雀,圍到了他身邊,報告消息。
“移山、問源、繁陰、韶光、極目、本真。長老反叛、已經伏法。其門內弟子,大多已經被刻上了蝴蝶印,已被樓主斬盡。”
“……”顧千秋表情沉靜。
“其余的門派長老盡在,沒有蝴蝶。有極個別的弟子誤入歧途,也被送至了山門處。”
“……”顧千秋嘆息,“好。辛苦了。”
大致情況已經了解,比他想象的要亂很多,顧千秋簡直身心俱疲,甚至想就此一睡不醒算了。
卻又有離恨樓弟子忽然著說:“孤妍那邊的情況,想必顧盟主已經知道了。但是……”
見那小弟子猶豫的表情,顧千秋心中驟然生出不好的預感,忙問:“怎么了?”
那離恨樓弟子說:“洗塵的山里,沒找到活人,好像、好像……已經死盡了。”
顧千秋腦子里炸了一下,有些不能理解。
但沒多廢話,頃刻間帶著郁陽澤就殺到了洗塵山。
確如那個小弟子所說,整個山頭都是被屠戮的景象,看起來甚至比孤妍山上還慘。
房屋倒塌,花田、藥田被鮮血浸泡,腳下的土地濕軟,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腥味,與那種藥香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的惡心味道。
是真正字面意義上的,尸橫遍野。
景象駭人。
卻又是如此悄無聲息。
顧千秋不顧剛剛千萬人面前還維持著不染的白衣,直接踩進血泊里,路過一具、一具、又一具的尸體。
他想找出一兩個幸存者。
但是,沒有。
他看見了濮陽叁、看見了尹旌、看見了當初在悲問亭中為他號脈的那兩個醫師……剩下的,不認識、不認識,五官卻又如此清晰。
“……”顧千秋微微有些站不穩,踉蹌一下,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的郁陽澤扶住,擔憂地問:“師父?”
顧千秋喉嚨發緊:“這就是一群醫修……”
醫修,修真界內的珍稀動物,比較像兔子。
原因是他們手無縛雞之力,不光很難修煉,還很容易死掉呢。
郁陽澤:“……”
顧千秋深呼吸,試圖平復心情。
這些人就算要叛,殺他顧千秋一個不就好了,殺這些醫修干嘛?!
郁陽澤不知該如何相勸,只能笨嘴拙舌地說:“師父……”
顧千秋又閉了閉眼睛:“……”
改天換地的磨難之中,有所犧牲、死亡,無可避免。
他顧千秋死得、郁陽澤死得、仇元琛死得、逄從君死得、天下所有正道英雄皆死得……故洗塵一脈,自當死得。
只不過,顧千秋會令所有罪魁俯首,將所有惡人誅盡。所有的鮮血都不會白流,旻旻之中,他會讓所有人瞑目。
在這血海深仇之中,郁陽澤輕輕抱住顧千秋:
“師父,這條曲折的路,你不會一個人走的。我跟著你,我就走在你后面,一直跟著你。”
“……那你可要跟緊了。”
顧千秋在郁陽澤懷中,一股淡淡的衣料棉麻的香味,讓他的神經非常放松,世界逐漸遠去,那些血腥味也不再挑撥著他的神經,沒有閤眼,卻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失神中。
郁陽澤在顧千秋耳邊輕聲道:“剩下的,讓我處理吧。”
顧千秋在半夢半醒的邊緣:“……嗯。”
郁陽澤彎腰曲肘,將顧千秋抱起來,快速回到驚虹山。
這人剛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現在卻猶如個富家的少爺,除了傻白甜的乖巧走神,什么都剩不下了。
甚至進了問心聲之后,他已經完全睡著了。
郁陽澤把人安置好,又出去帶人把洗塵山上的尸骨全部收斂了。
幫忙的大多都是離恨樓弟子,見他比見顧千秋壓力小得多,還偶爾會說兩句題外話,顯得氣氛活絡一些。
“哎,這真是屎殼郎戴面具,臭不要臉啊。”
“……”
“不好意思,我這人說話就是有點臟,畢竟一天到晚凈琢磨著怎么殺師證道了,您習慣習慣。”
“……”郁陽澤想到什么,忽然問道,“你們離恨樓,有多少人?”
“我想想,弟子大概七八百吧,比其他四大宗門都要少得多。嫡出的就更少了,三四十個吧。畢竟我們無情道不能找道侶、生孩子,都是靠在外面撿的。”
郁陽澤道:“我是說,這次投靠了花蝶教的,有多少。”
“啊?沒有啊。”
郁陽澤有些意外,也有些傷感,不說話了。
那弟子還反過來安慰他呢:
“少俠,你別太往心里去,這事兒是有原因的。你看你們同悲盟,甚至連山門的禁制都沒有,一看就非常不安全!”
“而且十三余脈,大家都聽自家長老門主的,利益不均、性格各異,顧盟主強行把它們捏在一起,它們肯定要生異心啊!”
“還有,顧盟主雖然說起來是仙盟盟主、天碑第一,但在同悲盟內說起話來,肯定沒我家樓主在離恨樓內說話管用。大家就是表面服一服,畢竟……顧盟主脾氣太好,是個絕頂溫柔的人啊!”
Chapter 224
“畢竟,顧盟主脾氣太好,是個絕頂溫柔的人啊!”
這弟子真心誠意地一開口,周邊其余的離恨樓弟子們齊刷刷地點頭,儼然是非常認同。
郁陽澤稍作猶豫,然后也真心地點點頭。
處理了很多事,差不多把同悲盟內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之后,已經月上中天了。
郁陽澤最后回到驚虹山上。
白玉京內已經被呼延獻、易流、永思等人“染指”了,他不愿再去。
于是將顧千秋藏在問心生里,明明白白的禁制森嚴,生人免進,熟人更是滾開。
踩著月色進屋,悄無聲息如夜貓。
床榻上的顧千秋居然還沒醒。
郁陽澤糾結了一會兒,找了個凳子坐,結果剛一坐下,床上的顧千秋就睜眼了。
先是警惕地微微瞇眼,然后在看清楚問心生的內在裝潢之后,又瞬間放松下來。
邊打哈切,邊伸了個張牙舞爪的大懶腰。
“坐那兒干嘛?”顧千秋斜瞅他一眼,懶洋洋地吩咐,“過來,過來。”
郁陽澤依言坐到床榻邊。
顧千秋伸手就將他扯到了榻上,穩準狠地摁住,然后熟門熟路地爬到他身上。
“別動,別動。”顧千秋似笑非笑地說道,“誒,耳朵那么紅?不應該吧,小陽澤,更過分的事,我們又不是沒做過。”
郁陽澤:“……”耳朵更紅了。
“誒,你忘記了嗎?”顧千秋笑意更深一點,湊近他故意說,“就在這里啊,這張床,這墻月影花。”
郁陽澤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顧千秋挑眉。
此路不通,郁陽澤立刻改換思想、實事求是,一翻身,反過來將顧千秋錮在身下。
顧千秋有恃無恐:“哦?”
郁陽澤低頭去親他,顧千秋露出個“早知如此”的表情,閉上眼,放縱地跟他接了個綿長的吻。
月色就從窗欞照進來,清輝如繾。
郁陽澤把顧千秋的兩只手都摁在他頭頂,枕頭和被褥都做了雜亂的底色,卻剛好有一片月光羅在這里,照出他白皙分明的手指。
如此交纏的動作,郁陽澤最喜歡。
就好像是,能夠從今以后的永恒,都保持著這個動作一般。
顧千秋知道他喜歡這個動作,并不反抗。
但仰頭太久,他微微有些腦袋缺氧,就把頭往旁邊一偏。
郁陽澤聽話地止住,嘬了一下他的嘴角。
顧千秋問:“事情都處理完了?”
郁陽澤答:“嗯。”
顧千秋道:“有什么是需要我知道的嗎?”
郁陽澤道:“沒有。”
需要顧盟主知道的事,顧千秋已經都知道了,剩下的,就都是些雞零狗碎了。
郁陽澤并不想把這些事說給他聽。
顧千秋微微頷首示意,他身上累得很,不想起身,就拿郁陽澤當了人形枕頭,靠著小孩兒嘆氣:“哎……”
今日事情發展成這樣,真是他始料未及。
但凡他的修為再少恢復一些。
但凡仇人再多來幾個。
但凡老仇沒帶著離恨樓來給他找場子。
但凡命那傻.逼也來了現場。
后果完全不堪設想。
說不定,就不光是同悲盟孤妍、洗塵的犧牲了,連他姓顧的也要折在這里。
到時候天道傾覆,血海翻涌。
誰來替剩下的、無辜的、沒有本事的人開口說話?
“……師父。”郁陽澤反過來,將顧千秋摟在懷里,輕輕松松地親吻他的發頂。
只可惜,笨嘴拙舌,說不出其他的話。
但好在顧千秋也不是需要他長篇大論的那種人,輕輕“嗯”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兩個人縮在一起,彼此的體溫暖暖。
月光靜悄悄的。
另一邊,月色也落在孤妍山上。
逄從君的棺槨還沒下葬,山上只要還能下床的弟子,全部披麻戴孝、跪在靈堂里。
燭火幽幽地點燃著冷色的月光。
一言不發,皆是一言不發。
只有最輕的風,偶爾會卷起靈堂中的招魂幡,白色的卷起來,能看出千變萬化的形狀。
秋珂跪在最前面,三步之外,可觸棺槨。
而按規矩,殷凝月入門最晚,本應跪在弟子的最末端。
但秋珂此時心緒起伏,不愿意讓她遠離半步,不然神思氣短、心煩意亂,她一阻止,沒人敢讓殷凝月跪到最后去。
所以,殷凝月就在秋珂右側后半米。
滿堂的燭火,卻很奇怪的、照不亮她們所有人的表情,亮堂堂之中,偶有嗚咽。
午夜時分,秋珂率先站了起來。
“都回去休息吧。這里我守就可以了。”
其實,按照修真界的慣例,青山就是埋骨地、死在哪里算哪里,仙人嘛,登高下海,都不在乎生死了,哪里還會在乎皮囊?
只是,大多數人都還只是苦行的修者,成不了斷情絕于的真仙。
有人低聲道:“我們都是自愿的。”
秋珂沒忍住笑了:“你們當然都是自愿的,因為我也沒逼任何人啊。只是,修真界如今風云突變、日新月異,英杰殿馬上建成。我不希望在座的任何一位,因為傷勢不好這種緣故,而命喪黃泉。——好了,不必多說,回去該養傷的養傷,該休息的休息,散了!”
之前她說話,也許還有人敢唱反調。
但現在顧盟主親授的孤妍小印,就算不拿出來,也足以在每個人心中,有不可撼動的分量。
人群逐漸散去,靈堂寂靜。
就剩下殷凝月還站在原地,不遠處。
秋珂跟她說話,總是要溫和三分的:“你也回去休息吧。”
殷凝月說道:“我陪你吧。”
靈堂內,棺槨沉重,蠟燭飄搖。
兩人一齊走到外面,滿目的青山和植被,已經在離恨樓弟子的幫助下,大致恢復了往日的模樣。
而至于剩下的細節,不必管它,當時間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歲月會將縫隙填滿的。
夜風清涼,兩人迎風站了好久。
秋珂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想像尋常一樣說兩句俏皮話,但又覺得笑容弧度不太對,調整了一下,還是沒能滿意如愿,遂有些惱。
殷凝月溫聲道:“不必如此。”
秋珂一頓,接著就嘆了口長氣:“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殷凝月也無言以對,只能嘆氣。
然后,就在這山巔的夜風中,兩個孤獨悲傷的人相擁在一起,柔軟的身體貼近,聽見彼此心跳的聲音。
然后也聽見,夜風送來山上低低的嗚咽。
今夜,誰也不能聽著這嗚咽入睡。
而山下,無數同悲盟弟子,沒有預謀、沒有約定,宛如游魂一般的齊聚在山間。
他們迷茫地彼此相望,曬著同樣的月光。
后來,不知道哪門哪派,搬出了許多酒壇來,人群像是潮水一樣傳遞酒壇酒壺酒碗。
同悲盟內素不禁酒,但修真界的人都有克己修身的意識,鮮少有人會去飲酒。
但今夜不一樣,人人傳遞、人人飲下。
迷茫就著這些液體開始燃燒。
溫度往上爬,灼灼的,身體悸動,會喝的不會喝的,都仰頭猛往下灌,咳嗽也灌、灼燒也灌,誓要借酒消愁。
后來,有人開始說話:
“君子坐而論道,少年起而行之!”
“雖修的不是無情道,但自我們踏上這條路開始,就注定是條艱難險阻的曲折長路。”
“雖不和離恨樓一般滅七情、絕六欲,也不講天地君親師,但,我要站在正義的那一邊。師父離我而去,師兄離我而去!沒關系!因為我就是要站在正義的這一邊!”
“正義!死在證道途中!我要當英雄!”
“英雄!”
“當英雄!”
“誒,你為什么要當英雄?”
“我不知道啊,看他們都要當,我也當一下好了。”
“你怎么連這種話都說啊!”
“氣氛太好了嘛!”
“其實、其實我當初是想去離恨樓的嗚嗚嗚……但是,他們說我六根不凈!我明明看仇樓主他……”
“噓!噓!這里有離恨樓的臥底,小聲些!”
“就是,小聲些,這難道光彩嗎?”
“嗚嗚嗚嗚……為什么師父和師兄師姐們不相信顧盟主啊?為什么要相信花蝶教啊?到底為什么啊?!”
“好了好了,他喝醉了,別跟他一般見識哈。”
“……死后,會青史留名嗎?”
“……會有人記得我們嗎?”
忽然有人開始慷慨激昂地念詩,說的是:
“大江東去!”
“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一人一句,一人一句。
就這么在人潮如浪里此起彼伏地接下去。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劍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酻江月!”
漸漸的,不知道從誰先開始,有人舉起了右手。
到后來,每個人都舉起了右手。
拿酒壺酒樽酒碗酒杯,露出他們光滑的手背。
有人喝道:“那可是顧千秋!”
有人應聲:“那他娘的可是顧千秋!”
像是瘋了一樣,他們重復著這句話,如狂熱的潮水。
漫山遍野都是或笑或哭的喊聲,此起彼伏,經久不息。
就像是追隨著一道永遠正確的光。
Chapter 225
驚虹山上。
“師父,他們在叫你……”
應該是在叫人吧,不然如此接連不斷、此起彼伏的聲音,簡直像是在鬼哭狼嚎。
也不知這群弟子吃錯了什么藥。
但是這些聲音傳到驚虹山上,就宛如隔著朦朧的水,是聽不太清楚的。
“哦。”顧千秋仰躺著,懶洋洋地應聲,“那我走?”
郁陽澤立刻伸手抓住了他:“別……”
顧千秋追問:“別什么?”
郁陽澤有些難為情:“別走。”
問心生中,還是那般的月色,朦朦朧朧的淡雅,偶爾會隨著起伏的動作,落在光潔的皮膚上,映出玉雕冰刻的質地。
顧千秋仰著頭喘氣:“聽不見。”
郁陽澤湊上前,直接靠在他耳朵邊,那些難為情都隨著逐漸融化的月影花而被蒸騰,呼吸的溫度,噴在哪里,哪里就如著火。
烈烈的艷光灼在彼此的目光中。
“我說,不要走,不要離開。就這么永遠、永遠……和我在一起吧。求你,師父,求你、求你了。”
郁陽澤說話的時候很含糊,甚至有些斷斷續續,隨著力道,忽輕忽重地落在顧千秋的耳畔,癢癢的。
但與之相對的,他的語氣又非常認真。
就好像,他們此時不在歡愉的月色,而是在佛堂神廟之中,虔誠地祈禱。
祈禱,我的師父永遠不離開我。
顧千秋笑起來:“好好好,依你,依你。嘶,你那爪子別哪兒都摸。”
郁陽澤委屈:“可是……”
顧千秋果然聽不得這個:“好好好,摸摸摸。但是閉上你的嘴,省點力氣,一會兒去把那些鬼叫的死孩子都替我趕回去睡覺。”
郁陽澤如愿以償地伸手:“哦。”
同樣驚虹山上。
悲問亭中。
永思和易流這兄妹倆,都在白天的時候去幫了孤妍山的忙。
只是永思情況不定,沒有出手,而易流又確實是個不能打的。
可謂有些作用,但也只有一些。
趁著月色,兄妹倆坐在悲問亭中,永思拿著今天分發的藥,替易流抹在前胸的傷口處。
很久,他們都沒有說話。
藥上完了,不多不少。
永思將空瓷瓶放在桌上,一抬眼,看見易流靜悄悄地盯著他:“……”
永思問:“痛嗎?”
易流搖搖頭。
永思問:“那你想繼續留在這里嗎?”
易流點點頭:“嗯。”
永思說:“可是,這注定是一條艱難險阻的路,英雄如顧千秋、仇元琛、郁陽澤等人,最后也不一定可以全身而退,又何況你我螻蟻?”
易流說:“可是兄長,顧盟主的盟主令已下,仙盟大會召開在即。不到同悲盟者,全部格殺。你我……又有何處可安居?”
永思輕輕嘆息,不明顯地皺著眉。
經年累月,就算他尚且年輕,也絕對不像是個少年了,那種沉郁的氣質由內而外地散發,揮之不去。
易流坐在玉石凳子上,忽然伸手抱住了永思的腰,將自己的臉輕輕貼上去。
像是情人間溫柔的呢喃。
又像是兄妹間習慣性的撒嬌。
永思輕輕拂著易流的發頂,柔順黑亮的綢緞,輕聲念道: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
夜風輕韻,山下經久不息的呼喊,傳不到驚虹山巔上。
他們鬧中取靜,置之度外地活著。
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地活著。
白玉京中。
呼延獻離開之后,顧千秋賴在問心聲,這里就剩仇元琛住了。
他們關系好,在家里彼此留有對方的院落,平時互相放的雞零狗碎也不少,完全沒拿自己當外人。
但此時,仇元琛睡在半夢半醒間,眉頭深鎖,冷汗涔涔。
混沌不明的夢境之中,他總是看見白天時,漫山遍野的仙修,他認識的、他不認識的,他眼熟的、他完全陌生的,密密麻麻。
后來,這些人的五官全都逐漸模糊,衣著趨同。
而只有他們手背上的蝴蝶,如此清晰而深刻。
幾乎是要直接灼燒在他的瞳孔上一般。
再后來,那些手背上的蝴蝶都脫離了軀殼。
或者說,是那些軀殼都變成了蝴蝶。
漫山遍野,五顏六色,圍著仇元琛飛啊飛、飛啊飛,頭暈目眩。
像是有形的卷風,鋪天蓋地,密密麻麻,但甚至是可以稱得上奇詭的美麗,因為蝴蝶本身就是極美的,客觀公認的美。
只是,仇元琛沒有一點欣賞的心。
他舉起軒轅劍,卻像是舉起了一把燒火棍,無論怎么用力,都切不開這密不透風的蝶網,就像是切不開流水和雨幕。
忽然,一把閃亮森寒的長劍刺入。
無數斷掉翅膀的蝴蝶落在地上,嘩啦啦的死成一片。
仇元琛看見顧千秋朝他伸出了手:“老仇!”
沒有任何思考的,仇元琛直接伸手,握住了顧千秋的手。
顧千秋不負所托,即刻用力將他從蝴蝶潮中拽出去!
就在他要脫離苦海的前夕──
忽然,他看見顧千秋拉他的那只手,生出了細密的絨毛。
胳膊反關節地折著,也是那般細密的絨毛。
猛一抬頭,就見顧千秋的臉變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
嘩!
仇元琛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他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再一摸,這后背額頭上全是冷汗,連被褥都被打濕了。
眼前揮之不去剛剛那噩夢場景。
仇元琛從出生到現在,斬妖除魔,連血海都去探過,還從來沒有如此恐怖的經歷,簡直要活活嚇死他的程度。
甚至,他可以在黑暗中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良久,良久……
仇元琛總算是徹底平復了心情,壓下了畏懼。
于是這修無情道的劍修,生出了一種相配的、舉世無雙的怒意。
沒有任何預兆的,仇元琛翻身躍起,一劍拽出軒轅。
白玉京之外,他一劍裹挾著滔天的怒意揮出,龍騰直奔萬里之外的血海!
嘩啦──!
禁制被催動著顫了三顫。
黏膩的血海被催動得掀起細細的波浪。
但并沒有影響到血海之中的東西。
它們并沒有腦子,也不會思考,只在劍氣逐漸平息之后,又開始互相吞吃,咕嘰、咕嘰、咕嘰……
浮月城中。
滿上醉抬頭去望,像是在追流星一樣,看那道迅雷劍氣。
是從同悲盟方向傳來的。
劈在血海上,那龐大古老的血海只會泛起兩條漣漪。
但若不小心劈在她身上,她只有重傷不治的下場。
還好,還好。
“……”在場的人中,有人說道,“是仇元琛的軒轅。”
周圍靜默,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滿上醉身邊有很多人。
而要再仔細一看,就會認出來,這些人全是修真界中有頭有臉、又名有份的人物,甚至連天碑無上,都齊聚于此。
這片天下,還是那輪朦朧的月亮,烏云半遮。
一襲粉霞色輕衫的人念道: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蕭蕭。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若是曾經,俞霓念詩,周圍這些人是不會給他面子的。
但今夜花前月下,愁如濃云,就連和尚都聽進去了兩句風月。
他們水火不容,又是如此融洽地聚在一起。
淡淡的詭異氛圍之中,沒有劍拔弩張,誰都保持著奇跡般的平和心態,他們彼此仇視,又要引以為知己。
滿上醉當然并不注意這些,看完劍光如流星之后,一撩花蝶百色的衣裙,走在前面帶路。
浮月城早已變成了一個死城,斷壁殘垣和尸山血海都被處理。
卻又被建造起了新的磅薄建筑,花蝶教讓它重新生機勃勃。
街道上,靜默無聲。
蝴蝶扇動翅膀時,是不會留下痕跡的。
“主上今夜不在,明早才歸。請諸位先住下休息吧。”
一片分門別類的院落,單看裝潢,不比專事機關的不二莊的差。
各門各景,應有盡有。
“隨君挑選。請。”
滿上醉笑吟吟地說完,輕飄飄地飄走了。
剩下的人彼此看了看,意味不明。
俞霓一邊笑,一邊搖頭:“有些人我能想到,但有些人,我是真的沒想到啊。還以為有的人,是寧死也不愿為禍蒼生的呢。”
琉璃自不會與他多費口舌,冷漠地離群索居了。
剩下的幾人也覺他張嘴說話不好聽,紛紛敬而遠之。
已然來到這里了。
他們的目標,也就只剩下一個了。
現在生死都是煎熬,善惡如凌遲的刀,好得不絕對,壞得不徹底,可誰又能逃得了?
俞霓看他們一個比一個虛偽,也是懶得多費口舌。
他漫步在月光下和花群中,衣衫如霞光動,與眾多蝴蝶一起,翩翩起舞在景觀的斷橋上,美麗的皮囊宛如月光的恩賜,世間萬物都會盡情地偏愛他。
他唱道:
“憶昔太液清波,水光蕩浮,笙歌賞宴,陪從宸旒。
奏舞鸞之妙曲,乘畫鷁之仙舟。
君情繾綣,深敘綢繆。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
奈何嫉色庸庸,妒氣沖沖。
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
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朧。”
Chapter 226
同悲盟山上弟子如浪。
有兩個嚎啕的倒霉蛋撞到了一起,彼此看看,然后認出了對方的身份,立刻丟掉了手里的酒壇子,彼此抱頭痛哭。
問源一脈的遺孤陶小爍。
本真一脈的遺孤畢滄。
事發突然,這倆小傻缺,一個因為熬夜在屋中補覺,一睜眼師門盡走,天都塌了;一個在看守地牢,也沒人找他換班啊,住在小木屋里聽見動靜出來一看,天也塌了。
如此默契地被師門忘了個一干二凈。
也不知道是該說他們不幸,還是幸運。
兩個人互相看了看手背,確認安全,然后更加聲淚俱下地抱頭痛哭。
好在,周圍大家都是瘋子,也沒人注意他們,今夜能鬼哭狼嚎得個盡興。
“師父不要我們了!嗷——!”
“沒關系!師父不要我們,顧盟主要我們!”
“呃……顧盟主要嗎?”
“呃,要的吧……?”
這么說起來,悲傷更大了。
嚎了半天,他們就開始跟著人群說遺愿。
大概是氣氛到了,一時間說什么的都有。
連天碑無上榜首的位置,都被上百個人預定了,什么還臭不要臉、彬彬有禮地排隊。
什么“你榜首的話,那我就第二吧”這種話都搞出來了,證明了在場沒一個有逼數的。
陶小爍說:“我想當劍仙。劍仙你懂嗎?就那種,瀟灑行走于世間,一劍可呼風喚雨的那種,行俠仗義,非常酷炫。”
畢滄說:“我懂,但你也不是劍修啊?”
陶小爍說:“這有什么關系?現在不是,但將來說不定會有機會呢。”
畢滄說:“有志氣。”
陶小爍說:“唉!當初入山門,其實我是想拜在顧盟主門下的。不過其實在座的,應該每個人都這么想過吧?我就不信你不想!”
畢滄說:“我不想,我比較有逼數。”
陶小爍說:“是嗎?我不信。你就算嘴上不承認,但背地里肯定偷偷想過。想當初,我跟代盟主其實是一代入山的弟子,你想不想聽他當初的故事?”
畢滄說:“我不想。”
陶小爍說:“那我就說了。”
大概是人人都飲了酒,氣氛熱烈,陶小爍完全聽不進去別人的話,死死拉住畢滄
“老弟,你入門晚,還每天就守在地牢門口浪費生命,所以你根本就不懂!我給你說,你聽我說,我覺得,代盟主絕對是被修真界的眾人給低估了!”
“……我沒說我想聽。”
“你肯定也覺得,代盟主太年輕,現在的修為,放在那些什么仇元琛啊、琉璃啊、南門明珠啊什么的面前,也完全不夠看,對吧?”
“沒有啊!”
“但你錯了!”
“……”
“想當初,我跟代盟主是一介入門的!”
就算是喝酒喝多了,陶小爍也能清晰地想起來那段往事,每一個細節都如此鮮明。
就算是在平等的入門弟子之中,郁陽澤也是其中衣著最樸素的。
彼時的少年郎正是自尊心最強的時候。
哪怕他們明知修道之人應當將金銀錢財置之度外,但見周圍人身披綺繡、戴珠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難免會生出些許自卑之心。
但陶小爍沒從郁陽澤身上見到一點。
他整個人是平靜的,少年老成的那種、像是湖水一樣的平靜,話很少,站在一眾應試弟子之中,不顯眼,但也不會被忽略。
他長得漂亮,不少女弟子對他青睞有加,但他還是如難起波瀾的水面,靜悄悄的。
這種沉默,在少年之中是鮮少見的。
這代表著,他們會有一段不為人所知的往事,也代表著,鋒芒向內,劍術明亮。
但當時的顧千秋已經名滿天下了。
天碑良玉一錘九,戰績無雙。
陶小爍聽說,顧千秋的劍,跟他一樣,是重“浩然意氣”的劍。
是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是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就算選不到他,也不會選到郁陽澤。
沒想到,弟子試劍的時候,郁陽澤從他那古樸帶舊的劍匣里拽出了一把斷劍。
彼時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
被所有人好奇而仰望的顧千秋高坐在云霧席間,靈光繚繞,山風淡淡。
無人能窺見三分顏色。
而郁陽澤那把斷劍,出的是“俱懷義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誰也沒想到,一個沉得幾乎如死水的人,一拔劍,卻說的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一個人的劍意是無法偽裝的。
就像是一個人的容貌,美丑一眼定奪。
高臺上的白霧靈氣緩緩散開。
原來離恨樓的小少主也在其中坐著。
就是不知為何,臉色不太好,兩人似乎剛剛吵完架的樣子,彼此坐開了一定距離。
“你的劍不好,以后有機會換一把吧。”
“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老顧,把你的霜雪明給他啊。哼,舍得么你?”
“身外之物有什么舍不得的?上來。”
霎時間,有無數雙眼睛、帶著無數種微妙的情緒,死死盯著郁陽澤。多是嫉妒。
仇元琛煽風點火:“來啊,他顧千秋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不由得他反悔!”
顧千秋搖頭無奈:“沒打算反悔。來,你過來。”
眼見那神劍霜雪明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仇元琛搶來送到他手里。
郁陽澤有些下不來臺,原地站著不動。
所以反而是顧千秋下來了。
他從那高臺之上緩步而下,身上的白衣勝雪,眉目疏朗,含著三分揶揄的淺笑。
郁陽澤不受控制地喉嚨動了一下。
顧千秋靜悄悄的看了他幾秒,然后忽然伸手,摸了摸郁陽澤的腦袋,抬頭說:“就這個了,不挑了。”
長老們:“啊?”
仲長承運不滿道:“還有那么多沒看呢。”
顧千秋笑著說:“這東西吧,看眼緣,那就好比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你有什么辦法嘛?”
弟子們:“啊?”
仲長承運更不滿道:“你不讓他比,以后誰服他?”
顧千秋笑更深:“好笑,當我顧千秋的徒弟,誰敢不服他?眼戳瞎、頭打歪、牙拽掉,我看誰敢廢話呢?”
仲長承運瞪他,顧千秋也瞪回去。
不過這眼神中都沒什么火星子和殺傷力,反而能從仲長承運的目光中看出三分無奈和隱秘的驕傲。
大概,這下梁歪的上梁,沒準兒也是這個想法吧。
但現在眾目睽睽之下,仲長承運只好再說:“你……”
然這時,郁陽澤輕輕拽了拽顧千秋的袖子,就用兩個指尖拈著袖口邊緣,力道并不比一陣風大一點,跟個撒嬌的小貓似的。
顧千秋從來沒跟這種年紀的孩子,有過這么近距離的接觸。
這還是開天辟地的第一次。
于是他這么輕輕一拽,搞得好像有道輕微的電流,猝然流過顧千秋全身,讓他皮膚和腦子一起麻了一下。
“……做什么?”顧千問。
“我能打。”郁陽澤小聲說,不敢抬眼看他,“我可以的。”
仲長承運立刻替他拍版了:“來!各位小朋友,拜入顧千秋門下的機會就在眼前了,走過路過的,不要錯過啊!”
顧千秋:“誒……!”
但已經沒人理他了,今生就此一次的機會,誰能錯過?
于是孩子們嗷嗷叫著往上沖。
仇元琛陰沉著臉走到顧千秋身邊。
因為矛盾尚未解決,仇元琛有點難開口。
但此時情況緊急,他只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說:“你最好不是在氣我。”
之前的事,顧千秋理虧,于是態度很好的、認認真真地說:“老仇,你不用嫉妒我,雖然我剛在半月前找到了人生伴侶,又在今天收到了完美的小徒弟,但你一點都不用羨慕,因為遲早你也會有的。”
仇元琛:“……老子修的是無情道,你咒誰呢?!”
但此時顧千秋人逢喜事,美得渾身上下都在冒粉紅泡泡。
仇元琛崩潰大喊:“老顧,你不要被色字迷了眼睛!那合歡宗里有好人嗎?啊?你快醒醒啊!智者不入愛河,冤種重蹈覆轍!你已經吃過虧了,你快醒醒啊!”
顧千秋平靜地說:“老仇,你不懂他。”
仇元琛更加崩潰地大喊:“俞霓那小子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鳥!我給你說,救風塵固然令人很爽,但你要小心,那越美麗的蘑菇,它吃了死得越快啊!老顧,你清醒一點!”
顧千秋更加平靜地說:“老仇,你不懂他。”
仇元琛一噎,痛苦地閉上眼睛,五官都皺了起來。
而在他們說完之后,一回頭,場上就只剩下郁陽澤一個站著的了其余的小孩,全都滿腦袋大包地趴在地上哼哼唧唧。
年紀不大,手還挺黑。顧千秋欣賞他。
他走過去把郁陽澤牽過來,話是對仲長承運說的:“現在沒人會不服他了吧?”
仲長承運氣沉丹田:“哼!”
顧千秋替郁陽澤把那斷劍歸鞘,說又是對仇元琛說的:“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老仇,你上次看中那把劍,我可要橫刀奪愛了哦。”
仇元琛氣沉丹田:“哼!”
Chapter 227
畢滄被迫聽了一整個曾經的故事,人都麻了。
而陶小爍還要抱著他耍酒瘋。
“你別這個表情啊!我沒醉,我是很認真的在說這個問題!來,兄弟,你聽我說,其實就是因為咱們顧盟主的光芒太盛了,所以顯得他身邊的人不是那么厲害。不信你看,什么令狐良劍啊、仇元琛啊、郁陽澤啊,單拎出來,誰不能威名赫赫?其中,最被人低估的……”
“肯定是代盟主。陶兄,你已經說了不下八遍了。郁陽澤師兄知道你這么愛他嗎?”
“……”陶小爍的表情就有微妙的不爽,但很明智的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結下去,“那你說,你的夢想是什么?”
誰料,畢滄的老臉忽然一紅。
陶小爍:“哦——?有情況啊!”
畢滄嬌羞的轉身跺腳、一氣呵成:“哎呀!怪叫人難為情的!”
陶小爍:“是哪門哪派的仙子?是同悲盟的么?孤妍一脈?”
一聽有八卦吃,周圍的人都紛紛圍了過來,興致勃勃。
畢滄扭捏道:“是、是孤妍的仙子。”
當初,由師兄帶來的那位藍裙仙女,直接讓他一見傾心了。
只可惜當時只忙著傾心,連仙子姓名都忘了問,只知道她身穿的是孤妍的衣裙,性格溫和嬌俏,五官堪稱完美。
畢滄的表情忽然又悲傷起來。
如今同悲盟忽遭罹難,孤妍一脈損失慘重,他還不知道那位仙子有沒有事、是否還活著呢!
想到這里,畢滄忽然就要往山上沖。
作為逄從君親手帶出來的一群女劍修,孤妍山上,不是殷凝月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就是秋珂那種葷素不忌的女魔頭。
而無論是女仙子,還是女魔頭,她們都是不怎么和人間玩的。
況且人家正在辦喪事,現在沖上去求親,當場就能被打成門口的花肥。
陶小爍一把抱住他:“冷靜!”
畢滄冷靜不了:“不!我必須知道她現在情況怎么樣了!現在立刻就要知道!不然我寢食難安、夙夜不寐!”
陶小爍:“你這話說的!好像在座的各位,誰不是寢食難安、夙夜不寐一樣!”
畢滄:“……對哦。”
周圍人:“切!”
一大群少年借著酒勁嬉鬧,好像震天的玩笑和狂熱的喊聲,可以把所有愁緒都打散。
今夜,他們是最惴惴不安的人。
今夜,他們也是理想最堅定的人。
第二日。
問心生內。
郁陽澤親手幫顧千秋穿上衣服,在落地的銅鏡面前,仔細替他整理衣服褶皺和裝飾。
衣服三層疊,墨色漸變,古銅色的繡線走滿衣襟袖口,是祥云紋樣。肩頭掛著深綠色的環佩,珠玉琳瑯,一切都搭配得相得益彰。
“眼光不錯嘛。”顧千秋看著鏡中,隨口就夸了,“把我襯得很帥啊。”
曾經顧千秋愛臭美,這衣服其實是他年輕時就有的,一直掛在衣柜里,只是審美不到這個程度,沒想過疊穿混搭的。
郁陽澤聽見夸獎,耳朵微微一紅。
動作自然地蹲下整理衣擺,確保顧千秋的每一根頭發絲都完美了之后,郁陽澤才終于站起來,小聲地說了一句:“好了。”
顧千秋卻不管那么多,笑瞇瞇地往他身上一掛,湊得很近:“我漂亮么?”
郁陽澤:“誒、誒……?”
顧千秋道:“古人要言,色衰愛馳……”
但他還沒來得及大早上的犯病,郁陽澤就已經低頭堵上了他要說瞎話的嘴。
親老實了,郁陽澤才道:“容貌是身外之物,就算你是冢中枯骨,我也會愛你的。”
比之前段時間的,每一次情話都說得視死如歸,郁陽澤現在可算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雖然還有臉紅的嫌疑,但好歹是能說了。
顧千秋聽得高興,又賞了他一個吻。
兩個人黏糊了半天,才終于去了白玉京。
一開門,看見仇元琛精神萎靡地坐在墊子上,雙眼底下掛著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我欲乘風歸去的樣子。
“……”顧千秋猶豫地問,“呃……你,瘋了?”
“……”仇元琛半死不活地瞪著他。
顧千秋走過去,觀察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他身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病了?”
仇元琛擋開他的手:“沒睡好而已。”
顧千秋立刻八卦地問:“哦?堂堂離恨樓樓主,居然也會做噩夢嗎?”
仇元琛現在一看他,就覺得這人即刻要長出一張五官全是蝴蝶的臉,那驚悚就別提了。
偏顧千秋還興致勃勃地看著他。
不過,這種熟悉的表情,還是令仇元琛生出了一種安心,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顧千秋大笑出聲:“誒,不跟我分享一下嗎?”
仇元琛直接起身:“分享你個頭!走!”
現在修真界所有人都到了同悲盟。
英杰殿重建完成。
所以顧千秋一大早上起來梳洗隆重。
山下,日月堂已經被改造成了露天的。
所有人都聚在這里。
因為事出臨時,所以禮節待遇一切從簡。
各門各派的宗主掌門什么的,還能撈到個簡易的席位。而那些尚未來得及揚名的小弟子們,都只能跟長老一起站著了。
也是事發突然,弟子們大多都衣著各異,乍看起來,跟尋常百姓沒什么區別。
但他們分門別派地站在一起,還是能看出彼此之間有著細微的差別,涇渭分明。
同悲盟的弟子們倒是穿了弟子服,全都站在一起,由剩下的幾個長老領著,
看起來,是最訓練有素、坐懷不亂的。
當然了,只是看起來。
但現在大難臨頭,沒人去關注這些。
他們靜默地等待著,那一位從驚虹山上下來,像是十二年前救世一樣,再救他們一次。
最先下來的是郁陽澤。
這個神秘的少年,第一次在修真眾人面前露面,氣度沉穩,鋒芒內斂。
他一抱拳:“諸君,請移步英杰殿。”
英杰殿聳立在同悲盟山巔,云霧繚繞,建得格外奢華,金銀玉石,是九重閶闔開天闕,萬丈青光浸欄桿。
眾人遙遙一看,那殿外,已經站了個人。
墨衣青玉,銀冠羽飾,回眸過來,便見他長了個少年模樣,五官分明還是青澀的,周身氣度壓得卻沉,更重要的是,從下往上看的角度,怎么看,都和曾經的顧千秋非常相似。
來時路上,他們已經知道轉生一事,做好了看到陌生人的準備。
但沒想到這么一眼,居然會覺得看見了曾經的那個人。
英杰殿至高,從顧千秋的角度,便是看到了蕓蕓眾生百相。
有些遙遠,又有青霧,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臉,密密麻麻的,一眼都望不到邊際,像是青山上一層一層的海浪。
顧千秋問:“諸君對我的身份,都沒有疑慮吧?”
鴉雀無聲。
顧千秋道:“好。”
他一震袖,英杰殿門大開。
只見殿內南北通透,金光閃爍,里面全是整齊密集的空架子。
修真界的眾人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天碑離眾生太遠,日月更替、英雄易改,大多數人并不敢奢求。
但英杰殿在被毀之前,卻是所有人想要進入的地方。
命燈點上,供奉在此,便是彪炳千秋、萬世流芳。
道也不必說他們是沽名釣譽之輩,而是,眾生行走世界一趟,總想留下些自己的痕跡。
這世界是一場大雪。
而今天,顧千秋重建了英杰殿,還對他們大開了英杰殿的大門。
顧千秋把霜雪明拍在欄桿上,沒有出鞘,但四周溫度往下一壓,劍氣橫流,白玉流光。
“今八方風雨,生靈涂炭,血海異動,花蝶教橫行。但,大丈夫生于天地間,敢為天下獻身者,皆可進入英杰殿!”
青天之上,不知從哪起了風雪,但人們的眼中卻燃起火焰。
那火焰逐漸燒得徹地連天。
那白衣青影高掛,如漠不關心的神祇,卻又眼含慈悲。
亂世已至,而已經有人走在最前面、舉起了火把。
他們又有什么理由不追呢?
國破家亡、手足斷絕,難道真要茍全性命于亂世?!
認識他的人,記憶中曾經的歲月不斷清晰。
只是聽說過的人,此時也將想象和現實容和。
聽他百年傳奇,不如今朝一面。
顧千秋第一個,在英杰殿中點上自己的命燈,一盞小小的燭光。
就像是在干草中丟下了一簇火種,便使得昨夜那瘋狂的火光燒到了今天,從同悲盟燒到了仙門百家,心潮澎湃,心潮澎湃。
在家破人亡面前,誰不是英雄?
眾人紛紛排隊上前,親手在英杰殿中點燃了自己的命燈。
架子之上,很快就是密密麻麻的豆大的燭光,不分門派、宗族、身份、性別地擺在一起,形成一片微弱的火海。
然后,在那橫斷冠絕的高山之上,又高出了一層樓閣。
那云霧中的建筑,瓊樓玉宇,碧瓦朱甍,才可謂是真正的鬼斧神工,瞬間就把前面的英杰殿襯得像個草堂了。
飄渺飛連百尺樓,匾上三個大字筆走龍蛇、入門三分:
天命祠。
顧千秋道:
“諸君,天道之下,青史留名!”
Chapter 228
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
所有親手在英杰殿中點燃自己命燈的仙修們,在名為“顧千秋”的指引之下,起身奔赴四海八荒。
那些所有被花蝶教奴役的地方……
那些所有被黃泉鬼修占領的地方……
那些所有被血海流淌過的地方……
都有無數人前赴后繼地奔赴,義無反顧地投身。
百姓們抬頭,看見漫天仙修如野火,血色燒赤天邊,隕落又新生。
都已經是在英杰殿發過誓的人了。
他們再見物是人非,除了最開始的辛酸苦楚,更多的,是壓在肩頭的責任感。
頓時間,天地滔滔,血流成河。
而此時浮月城中。
金磚玉瓦的大殿之上,坐著許多人。
左邊是俞霓、琉璃、南門明珠、凌晨……等前男友桌。
右邊則是新從同悲盟狼狽叛逃至此的……前好友桌。
可見花蝶教是一個巨大的顧千秋。
古言誠不欺我。
這群人,曾經是至死方休的仇敵,今夜卻能齊聚一堂、共襄盛舉,實乃世事難料。
但互相看不順眼也是真的。
其實,當日從同悲盟、顧千秋手下逃出來的活口,數量為零。
是真真真實實的全部死透了。
但是滿上醉提前籌謀、神來之筆。
早都有了蝴蝶的人,就算在霜雪明劍下死去,也會有新魂重生。
死過一遭,除了被霜雪明洞穿的那一瞬間,其余時間都是沒有痛苦的。
那種感覺很神奇,好似回到了母胎之中,天地無形,長久地沉睡。
而一睜眼,人人都覺得自己神清氣爽。
甚至連修為都更上一層樓了呢。
但滿上醉不會告訴他們的是,這具新的身體里,流的是血海里的血。
俞霓歪在紅木椅子里,沒形沒款的,桃花眼斜乜岳邱一眼,似笑非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同悲盟本真的長老,失敬失敬。”
岳邱臉色當然難看:“也沒想到……”
“不,你想到了。”俞霓直接打斷,還笑瞇瞇地補充:“合歡宗本來就是歪門邪道嘛,當初若不是為了千秋,我本來就要為禍江湖的。”
岳邱獰笑:“哦?現在不為了千秋了?”
俞霓并沒有被影響,而是慵懶地環視了一圈,掃過每個人的臉:“當然是為了啊,在座的諸位,哪一個不是為了千秋來的?”
而且,要不說他是顧千秋覺得最難招架的那位呢,做事我行我素,他非但這么說了,還向左轉頭問琉璃:“你不是嗎?”又向右轉頭問凌晨:“你不是嗎?”
琉璃:“……”
凌晨:“……”
俞霓放聲大笑,縱情聲色的諷刺著那些故作高冷、置之度外,卻又欲望難解、溝壑難平的人們。
南門明珠本來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坐,著一身青灰布衣,古銅襟、殘荷簪,冷眼旁觀。
但俞霓的笑聲不絕于耳,銀鈴一般。
南門明珠看著岳邱,再看他周邊坐著的各位同悲盟長老,也是整齊而密集。
于其他人不同的是,南門明珠掌管六壬書院,對修真界發生的事如數家珍,他看到移山、問源、繁陰、韶光、極目……的長老。
首先,他問的是:“令狐良劍沒來么?”
俞霓小聲漸止,剩下的人也暗自將注意力放在了這邊,大殿安靜下來。
令狐良劍出身韶光一脈,一直是負責人,但被顧千秋趕走之后,失去了蹤跡。
而韶光的新任長老坐在這里。
韶光長老說:“不知道他在那里。”
南門明珠微微頷首,就像是在六壬書院會客的那般,表情含蓄,游刃有余。
然后,他說道:“好。那我還有問題。”
岳邱坐在紅木椅中,胖胖的身軀岳峙、穩如泰山,一抬眸,耷拉著的眼皮下,是雙練達老成的眼:“南門院主,但問無妨。”
南門明珠的笑意淺淺,卻暗藏鋒芒:
“繁陰是嚴之雀的本家。”
聊到嚴之雀之死,繁陰長老即刻露出憤慨而悲痛的神情。
“韶光是令狐良劍的出身。”
韶光長老目光微微偏移,身后親傳的弟子垂首垂眸,均不敢回視。
“移山皆是沒腦子的武夫。”
移山長老立刻不滿地把大錘砸在腳邊,眼看就要嚷嚷起來。
“極目缺什么補什么,目光最是短淺。”
極目長老尷尬地咳嗽一聲。
“他們都有主動或被動、明智或弱智的理由,來與我們坐在一起。”南門明珠淡笑,娓娓道來,“只有你,號稱同悲盟上下的二把手,千秋將所有事都交由你去辦。就算他當時亡故,代盟主之位給了郁陽澤,卻還是由你教導監察,可見其對你信任非常。”
大殿之中靜悄悄的。
南門明珠繼續說:“那么,岳前輩,你出現在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人人都在看他,直接或含蓄。
連俞霓都不笑了,面無表情地盯過來,那雙含情的桃花眼中,蘊含著殺意。
而且能感覺到的是,這些人中沒一個好相與的,是那種一個字不對,就會殺人的。
“岳前輩?”南門明珠輕輕地喚他,“您總得給我們個理由吧?您出現在這里,難道是千秋安排來的臥底?”
他要真是顧千秋安排來的探子,反而在座的都不會為難他——
總要在那位面前留些好印象。
說不定還有飄渺可追求的未來呢?
但可惜他不是。
俞霓起身,旖旎的長裙拖出一道霞光,徑直走到岳邱面前,彎腰俯身,仔仔細細地觀察他。
這么近的距離,縱使岳邱有驚人的自制力,但也無可避免地看見了俞霓的那一根媚骨,半秒鐘的魂飛之后,已經來不及了。
“岳前輩。”俞霓也問他,“所以是為什么呢?”
這甜膩膩、涼絲絲的語調,乍聽起來像是情人低喃,但其中的殺意卻只有岳邱能夠聽出體會到。
岳邱不說話。
南門明珠就替他說了:
“從前,有一個郁郁不得志的散修,夠天碑無上、名震天下,不足,委身于小門小派,又不愿。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日日傷春悲秋。”
“后來,這個散修遇到了一個少年的天才,他善良、正義、勇敢,最重要的是,他愿意跟這個散修做忘年交。跟普通人交往,散修自命清高、不愿為伍,但是這種名震天下的少年天才,他又最愿意相交。”
“因為這少年的緣故,散修的名氣也逐漸大了起來,后來,他受邀加入了同悲盟,作為少年最尊重的長輩,當上了二把手。”
岳邱半闔的眼皮下,老眼如電。
“后來,少年登臨天碑無上,變成了天下第一。于是他開始嫉妒,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明明不見他努力,卻又要見他輕而易舉地站在所有人頭頂?難道真是天道偏愛的緣故?”
“再之后,同悲盟改組,邀請天下英雄,匯聚五大門派。親友從游也有,流血殺生也有,少年的劍太鋒利了,散修害怕了。他不知道,這鐵石心腸的天碑榜首,會不會有朝一日像是斬殺其他人一樣,也輕而易舉地將他處死”
“他想要一個強大的盟主,但是,他不想要太過強大的盟主。”
“岳前輩,我說的對不對?”
岳邱忽然陰測測地一笑,繼而又變成大笑,震動大殿。
“是,我就是害怕顧千秋,我就是嫉妒他。”沒想到,岳邱居然承認了,“但難道你們不怕他?難道你們不嫉妒他?!──不要嘴硬啊,諸位,你們摸著良心說,天底下誰看見逢春劍不膽寒?”
霎時間,滿堂寂靜。
只有岳邱的問話一直回蕩在周圍。
那把光芒萬丈的翠色神劍,高懸在所有人的頭頂。
天道之下,它劍鋒所指皆做飛灰,從無敗績。
誰敢不怕?
這話居然直接說中了所有人的心聲。
他們要一個厲害的盟主,但不要一個太厲害的盟主。
就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自己的性命還需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盡管顧千秋性情溫和、善良正義。
也磨不盡人心中的畏懼和大膽。
良久之后,南門明珠嘆息一聲,說道:“你說得對,誰不怕他?若我們這些人不怕他,又為何當初人人死遁?若不是仗著他修為沒有恢復,今日誰又敢膽大包天?”
他說起話來的時候,其實是悲愴的。
周圍的俞霓、凌晨、琉璃都臉色微沉,面無表情。
而至于他們心中所想,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沒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我就嫉妒千秋,我從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就嫉妒他了。”南門明珠微微一笑,“……所以呢?你說這些,是想和我們成為一丘之貉么?岳前輩,修真界的本質還是講實力的,我們都是害過千秋的罪人,但罪人也要分三六九等啊。”
南門明珠走到岳邱面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人拽起來。
岳邱胖胖的身軀被他輕飄飄地提起,腳尖離地。
“除了天碑榜首,沒人能懲戒我們。但我們可以懲戒你。”南門明珠輕飄飄地說,“這就是,修真界的規矩嘛。”
手收緊,岳邱即刻面色漲紅,眼球被迫凸出來,痛苦而驚懼地看著南門明珠:“……”
Chapter 229
岳邱被提起來,雙眼上翻。
移山長老看不慣,拎錘就站起來了,一指南門明珠,喝道:“你幾個意思?!”
南門明珠輕飄飄地回望他。
他身后,那一排整齊的椅子上,全坐著跟他一丘之貉的人,不發言,但氣氛暗流。
移山長老說:“哼,你難道是要替顧千秋算賬十二年前的賬嗎?在這里?”
南門明珠輕飄飄地說:“為什么不呢?”
十二年前的驚虹山巔,他們這些妖魔佛鬼人,哪一個沒去親眼所見?
他們不愿意怪罪自己。
于是只好怪罪他人。
“他們不知道的內情,我可都知道。”南門明珠看了身后的人群一眼,又看向岳邱,語氣淡淡的,“甚至,你們彼此間不知道的事情,我也都知道。”
同悲盟叛逃的幾位長老互相看看。
南門明珠說:“十二年前,千秋為了平天怒、謝天恩,于驚虹山巔自刎,群山震顫,江河斷絕,萬獸悲鳴。自此,天下太平。但,最開始的天怒,不正是你們搞出來的么?你們喚醒血海,搞得人間血流成河、民不聊生。甚至于現在花蝶教遍行,修者死傷無數,也是你們當初的余威啊。”
這項罪名實在是太大了,一旦坐視,那就是全天下萬古的罪人。
就算是真的,也根本沒人敢承認。
移山長老一瞬間就炸了:“胡說!”
另幾個長老也立刻顧不上要死的岳邱了,紛紛附和道:“一派胡言!”“休要亂講!”
俞霓一歪腦袋:“居然是如此么?我還以為,所有罪過都是嚴之雀和令狐良劍的呢。”
但是他語氣森冷,沒有任何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桃花眼輕輕一瞥幾位長老,殺意肆意。
凌晨有點坐不住,低壓壓的氣流:“哦?怪不得,怪不得這萬年沒有過異動的血海,能在我們這一代人時流向人間。原來是全靠諸位啊。”
就連一直半闔著眼、像是在打坐入定的琉璃,此時都掀開了眼皮,琉璃琥珀色的眼睛,消磨了佛祖的慈悲之后,便似個殺生的偽佛。
幾個長老瞬間連白毛汗都下來了。
他們在同悲盟里,被弟子們捧得地位太高、時間太久,連顧千秋都跟他們和顏悅色。
以至于,他們忘記了,這是個殘酷的、以武為尊的世界。
之前坐在這里,看到這些又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們的感覺都是虛幻的。
直到現在,琉璃、俞霓、凌晨、南門明珠……一個個天碑無上的五官逐漸清晰起來。
他們才意識到,這些人并不好相處。
至少,是不如顧千秋那般好相處的。
南門明珠繼續輕飄飄地說:“讓我來猜一猜,你們當時是怎么想的。”
岳邱被放開了,大口喘著粗氣,被幾位長老接住,他們故作鎮定,但實際上非常慌張。
“你們害怕千秋的鐵石心腸、雷霆手段,所以,你們想要換一個不那么厲害的盟主。或者,你們希望千秋不要那么厲害,能夠被你們所左右、所裹挾、所制衡。”
南門明珠微微瞇著眼睛,笑卻不達眼底。
“所以,你們在給他找麻煩的時候,‘不小心’找到了血海。這個只存在于傳說中的不可名狀之地,誰知道真假呢?反正,也沒人見過,用來搞搞事情、再好不過了。”
幾位長老都面沉如水,岳邱止住咳嗽,也是面無表情地瞪著南門明珠。
“但你們沒想到的是,血海居然真的存在,而且居然真的被你們所喚醒了。這件事立刻就超出了你們的可控范圍,人間變成了煉獄。之后,你們中有的人后悔,有的人不后悔,但事已至此,你們都抱著隱秘的、不可見人的心思,心照不宣地將事情繼續推波助瀾了下去。”
“可惜千秋看不懂你們的陰謀詭計,真以為是他運氣不好,偏巧遇到了萬年血海異動。于是自刎以平天怒。”
“或許你們一開始,并沒有想將事情搞得那么大,甚至或許,你們都沒打算要千秋的命。但沒人想到,事情失去了控制——各位長老前輩,我說得對不對?”
南門明珠笑瞇瞇地掃視所有人。
從岳邱、到移山的、繁陰的、韶光的、極目的長老,紛紛靜默不語,面無表情。
隨著進入大殿的幾個親傳弟子,就沒有他們師父那般坐得住了,偷偷露出了驚駭的表情。
少年們都是最天真的年紀,如今跟著最信任的師父到了這里,其實還有些不真實感。
或者說,他們還不能在一夜之間,將自己的身份,從天下第一的同悲盟弟子、變作為禍人間的魔頭。
他們甚至還不覺得自己是個壞人。
而現在,往事呼嘯,徹底驚醒了所有人。
跟著最信任的師父、拜入五大仙們之首、他們是修真界最天之驕子的一群人。
怎么、怎么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壞人?
曾經立誓要保護弱者、要平定天下。
怎么就、怎么就這樣了?!
弟子們驚駭過后,就是更加滔天的驚駭。
唯有南門明珠又走到了幾個長老面前,專門對著岳邱說道:“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但我今夜心情不好,必須要殺你,才能舒心些。”
說著,南門明珠朝著岳邱的脖頸伸手,居然還禮貌地來了一句:“岳前輩,得罪了。”
岳邱一下子蹦起來,胖胖的身軀顯出了絕對不符合他這個身形的靈活,掏出武器,居然是一條鞭子。
周圍的幾個長老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也是同仇敵愾地各自掏出了武器。
畢竟,他們現在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若當真看著岳邱去死了,豈不是兔死狐悲、唇亡齒寒?
南門明珠并不怕他們,站在原地。
那身粗布的麻衣像是履試不第的落魄書生,被他穿出三分清苦的風流意味,頭上是一根古銅殘荷簪,輕飄飄的發髻松散。
分明是個風流散仙模樣,殺意卻濃。
“南門明珠!我們現在同屬花蝶教,難道你真要殺我不成?!”
“哦?”南門明珠挑眉。
“不管怎么說,我們的立場和目的是一樣的,同悲盟人多勢眾、顧千秋手段狠毒,你現在沒必要得罪朋友!”
“哈!”南門明珠諷刺地說,“岳前輩,你是不是對自己有什么誤解啊?我身后這些,才有資格和我成為一丘之貉,你?你是哪位?夠得了霜雪明一劍么?”
那岳邱的表情就別提多難看了,他本來長得跟胖胖的彌勒佛似的慈悲樣,現在卻黑得跟鍋底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移山的長老就替他說:“別以為你們就厲害!那天碑而已,全是虛名!也就你們這些后輩會拿這個當資本,我們都不屑的!”
話音一落,連其他長老都看了他一眼。
連“天碑無上只是虛名”這種話都說得出來,明顯是大腦發育不完全、小腦完全不發育的傻/逼行為啊!
這這這……羞于與他為伍啊!
岳邱說:“南門院主,你就算看不起我,也需得給滿教主一個面子吧?她邀請我們來此,尚未露面,你殺我,不好吧?”
南門明珠說:“她不會介意的。”
移山長老是個暴脾氣,等不了他們繼續說話了,提起那千斤的大錘,就要動手!
這時俞霓站起來,嘴角掛著輕笑,一步一款地走到人群前,一揮袖,輕飄飄地擋住那巨錘,道:“這位說得有理啊,滿教主請我們來,又不是為了互相殘殺的。”
岳邱瞬間心中雀躍,卻又立刻沉下來。
這俞霓性格古怪,翻臉如翻書,江湖有名,誰知道他現在演好人是要唱哪一出?
俞霓笑吟吟地又一揮袖,面前出現了一條長桌,桌上擺著數盞酒。
“常言道,桃李春風一杯酒,相逢一笑泯恩仇。南門院主,我們與各位前輩又不算生死仇敵,不如這樣,我請諸位前輩喝酒,就算,以酒解千仇了?”
“……”南門明珠心照不宣地看他一眼。
然后,他還真給俞霓面子,一扭頭,回去坐到了紅木椅上,旁邊的凌晨和琉璃均是不動如山。
長老們一人面前一杯酒,俞霓笑說:“請。”
那到這個份上,如果不喝,那就只能抄武器動手了。
但這俞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鳥。
同悲盟幾個長老互相看看,一時間都很猶豫。
忽然,俞霓隨手端起了一杯酒,仰頭飲下,鮮紅色的液體順著他的衣襟流到鎖骨上,留下靡靡的斑。
他將酒杯倒過來一亮,笑吟吟地說:“誰要是沒喝到我請的酒,我可是會很生氣的。現在嘛……已經少了一杯哦。”
霎時間,幾個長老都沒有過多考慮,下意識就去拿酒。
那不管喝是不喝,總得先把杯子端起來再說。
移山長老慢了一步,沒有搶到:“!”
俞霓說:“諸位,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為何不嘗嘗我合歡宗的醉生夢死呢?”
幾個長老就要把酒杯摔在地上。
但不知俞霓哪里來的神奇身法,都沒人看清楚他的動作,像一陣風刮過般,一抬袖子,穩準狠的把酒全灌進了每個人的嘴里。
幾個長老:“!!!”
Chapter 230
香醇濃厚的液體順著喉嚨流下去。
雖然是世間絕無僅有的滋味,但長老們的驚懼明顯是大于享受的。
若不是還需要在親傳弟子們面前保持三分氣度。
他們現在恨不得直接伸手就扣嗓子眼了。
但僅僅數秒鐘之后,他們就很快意識到,這酒里沒毒。
幾個長老不可置信,又互相看了看。
其中最不可思議的就是岳邱。
他是真的沒想到,俞霓會這么好心,把他從南門明珠的手里救了出來。
這時,俞霓直接大笑出聲。
銀鈴般的笑聲穿透整個大殿,其他人沒笑,就他一個人花枝亂顫。
“你們不會以為我在酒里下毒了吧?”俞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沒必要,沒必要。”
他這莫名其妙的一出,眾人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這個傳聞中“陰晴不定”的合歡宗主,究竟是個什么神經病的貨色。
俞霓笑瞇瞇地問岳邱:“合歡宗的醉生夢死,好喝么?”
岳邱:“……”
俞霓又扭頭去問其他人:“好喝么?”
其他長老:“……”
俞霓表情微變,似乎往下沉了一點,再問:“好喝么?”
移山長老離他最近,見他嬉笑怒罵的側影,莫名其妙地咽了一口唾沫,鬼使神差地說:”好喝。”
俞霓莞爾:“好喝就是好酒。”
他不光如此說,還親手挽起袖子,給他們斟酒。
微微一笑,百媚生。
合歡宗主這般和顏悅色的樣子,迷惑性可真夠強的。
至少,場上的長老們都雖還心中有警惕,但緊繃的肩胛骨都微微一松。
俞霓洗手作羹湯一般,朝著岳邱舉起了酒杯,溫聲道:“岳前輩……”
哪怕岳邱是年長的仙修、修為有佳。
可如此近距離地看俞霓這根媚骨,一霎時也有嗓子發干的時候。
但俞霓的動作又是如此的不容拒絕,又兇狠又撩人,岳邱無法拒絕、不敢拒絕。
他在緩緩之中伸出手,想接過酒杯。
便見俞霓一雙桃花眼中含著閃閃的笑意,碎光似的溢出來。
“……”俞霓將酒杯抬起來,像是禍水配昏君似的,給他送了下去。
俞霓身邊好像有一層自己的氣和韻,形成他自己的場,將幾個長老都圈在其中。
長老們神魂顛倒、在默不作聲下沉溺其中。
倒是他們的那些親傳弟子,紛紛不懂發生了什么,眼睜睜看著自家師父眼神逐漸迷茫,簡直不可置信,隨后又覺離譜和怒其不爭。
而琉璃這邊的人都收回了目光,懶得再看了。
不多時,那岳邱已經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胖胖的身體,本來是顯得如磐石不移的。
但現在,只覺得他身上的肉都油膩起來,沉穩氣質全消,面目可憎起來。
不多時,他“咚”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這一聲巨響,驚醒了周圍的幾個長老,紛紛哆嗦一下。
而俞霓笑意全消,也把酒杯輕輕丟在地上,“啪擦”碎成了好幾片。
幾個岳邱的親傳弟子立刻往上一闖,將岳邱扶起來。
就見他瞳孔全部散開、沒有焦點,無聲地落下斷線一般的眼淚來。
這般無聲落淚的模樣,若在個美人身上,必然是我見猶憐。
但可惜,他這滿臉的橫肉上只有皺褶,眼淚被迫蜿蜒得歪七扭八,很不好看。
弟子們想叫人,試圖將他的理智喚回來。
但尚未開口,就發現岳邱在落淚的同時,嘴角卻往上翹。
一開始是微笑,后來又是大笑,嘴角咧到了極限,同時,他的眼淚更多了。
就好像是……世間的大悲大喜全都在他身上同時出現。
或者說,更通俗一些的說法——他中邪了。
俞霓表情淡淡,懶得看岳邱了,扭頭看了其他的長老一眼:“?”
其他幾個長老:“……”默契往后挪了小半步。
這妖孽慣會操縱人的情緒,被他沾到,怕是比直接殺了他們還要痛苦。
看那岳邱躺在地上、不體面的樣子,就能猜到他現在在經歷什么了。
俞霓對他們后退的態度很滿意,莞爾一笑。
倒是岳邱的弟子們尚還情深意重。
有人壯著膽子問了一句:“你對我師父做了什么?!”
俞霓說:“你死。”
對這些小屁孩,他可沒有倒酒的耐心,一甩袖子,就見一道霞粉色的靈氣從他的袖中鉆出,極速飛進了剛才說話的弟子的嘴里。
下一秒,他直挺挺地栽倒,跟岳邱并排一躺,也出現個眼歪嘴斜的模樣。
另一個小弟子驚悚出聲:“——什么?!”
俞霓道:“你也死。”
再下一秒,三個人躺得整整齊齊。
剩下的人再也不敢說一個字了,甚至一點聲音都不敢有,怕被俞霓一視同仁了。
倒是岳邱算有點本事,忽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看得出來,他用了極大的自控力,努力將嘴角壓回去,抽搐的口水卻控制不住,眼睛也沒有恢復焦點,卻“看”向了人群。
他說不出話,哆哆嗦嗦地抬手,顫抖著打了個手勢。
那意思是,讓人殺了他。
他要個痛快的結束。
最終還是移山的長老看不下去,直接掄起巨錘,道了一句:“得罪了!”然后重重砸了下去!
他手邊也只有這么一件武器,此時連個體面都給不了岳邱。
“砰!”的一聲,剛剛還生龍活虎的同悲盟長老,此時變成了一灘爛泥,連個完整的尸體都沒剩下了。
他手背上的蝴蝶本來還微微一閃,像是要振翅而飛。
但被移山長老穩準狠地掐死了。
“噗嗤……”卻不想俞霓忽然笑了,又轉而大笑,花枝亂顫的,一邊笑一邊撫掌搖頭,“哈哈哈哈……”
要不說合歡宗的功法邪性,不為修真界眾人所接受呢?
他現在沒什么形象地大笑,卻讓面前那幾個剛剛失去了師父、失去了師兄的問源弟子們,露出了堪稱直勾勾的眼神。
初入江湖的少年們,第一次體會到神思亂飛、心思旖旎的感受。
“真以為死就可以解脫么?”俞霓笑得好像帶毒的艷麗花朵,“你們也太小看我了。”
移山長老看著自己手中的大錘。
還有地上模糊的一團血色。
當初、當初他就不應該聽信岳邱的讒言。
不然的話,他現在還是同悲盟上人人敬仰的長輩,他就還是顧千秋也要和顏悅色交談的人。
但是、但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體會到,沒有回頭路了。
就在問源弟子們抱著又笑又哭、又悲又喜的大師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大殿的門終于又開了。
所有人看向門外。
先是走進來一道窈窕的倩影,百色衣裙映光,碎片流螢,溫和地朝著眾人行禮:“抱歉抱歉,來晚了,諸位久等。”
是姍姍來遲的滿上醉。
她帶著真心實意的歉意表情,語氣也溫馴得恰到好處。
但正是因為這歉意太真,而使得看起來有點假。
總之,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
滿上醉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圈,看見地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又即刻轉開目光,似乎什么都沒看見似的。
真的沒像岳邱所說,她不打算找任何人麻煩。
下一刻,門外又進來兩個人。
命走在前面,表情不屑,懶洋洋地白了滿上醉一眼,似乎在嫌棄她每一次的表演時間太長,而且還非常假。
而命的身后,又進來個紅衣男人,令所有人側目。
滿上醉喜悅地說:“是的,我們請了舊府的家主過來,所以費了些時間。但有他的加入,相信我們一定會做大做強的!”
命又翻白眼又搖頭:“好假。”
滿上醉偷偷瞪了他一眼。
進來的這位,在座的都不陌生,正是穹旻。
他一雙鳳眼底下兩顆朱砂紅痣,比起當初狂傲驕縱的樣子,氣度明顯沉穩了許多。倒還是著紅衣,只是不再高束頭發,而是自然地垂下來,搭在肩頭,一看就是草菅人命的那種魔頭。
而且,更讓眾人不舒服的是,他身上的一種氣度。
這種感覺很難用文字形容,非得親眼所見不可。
硬要說的話,就是一種不存在三界五行中的非仙、非人、非鬼的妖異,會讓人很不舒服。
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見他的同一時刻坐立不安起來。
就連琉璃手腕上的佛珠,也微微泛紅發熱,下意識地如臨大敵。
更別說那幾個同悲盟的長老了,作為曾經親眼見過、甚至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過的人,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穹旻沒和任何人打招呼,靜悄悄地坐在椅子上。
眾人能看見他光潔的手背上,沒有蝴蝶。
滿上醉沒有解釋的意思,溫和一笑:“我家主人正在沐浴更衣,即刻就到,請諸位再稍后片刻。”
都等了這么久,也不急這一時三刻的。
命往剛才岳邱所坐、現在空出來的那把椅子上一歪,也不管腳下臟污,閉眼就打算假寐一會兒。
但不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興沖沖地一睜眼,看向了對面。
他這樣子,滿上醉立刻就知道他要吐象牙了,猛地一伸手!
但可惜她身手不濟,沒堵上命那張狗嘴。
就聽命說道:“諸位,都是顧千秋的前道侶么?”
Chapter 231
“諸位,都是顧千秋的前道侶么?”
道侶就道侶,還要故意加個“前”字,可見其居心叵測,實在不是個好人。
四下的氛圍就有些奇怪。
雖然事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你這么直接的就講出來了,還是挺沒禮貌的。
從穹旻到琉璃、從凌晨到俞霓、再加上個南門明珠,齊刷刷地盯著他。
殺意比剛才對岳邱時可重多了。
但命卻根本沒察覺到似的,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每個人,然后說:“他是我的。”
滿上醉:“……”
眾人:“……”
一時間,隱秘的靈力劈里啪啦的亂竄,大殿中那火藥味都快炸了。
滿上醉從身后穩準狠地捂住了命的嘴,保持禮貌的微笑:“他開玩笑的。”
命坐在紅木椅上,懶洋洋的把她的手拉下來,力道肯定不是滿上醉可以抗衡的,短暫兩秒鐘后,她就被迫放棄了。
命挑釁地笑著,極度認真地說:“我沒開玩笑。他的命,只能是我的。”
但在場的這些前任,人均長了個自“戀愛腦”——
自己做不做人暫且不提,但自卑加持下,屬于是看誰都對顧千秋不懷好意了。
他說城門樓子。
他們聽了個胯骨軸子。
還真以為又多了個情敵呢!
然這幾個人屬于維持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內部互相算計、掐著時間要害人。
但對外,居然能心有靈犀的拒絕新人加入。
遂下一秒,各色靈力齊飛!
大殿的頂瞬間就給掀沒了,浮月城中所有地磚都跳了一下,整齊的地面裂開了。
滿上醉慌忙閃身躲到角落里去。
她新做的裙子被流竄的靈力削斷了裙擺,不規則地掛在那里,非常難看。
“……?”滿上醉抬頭,真心實意地嘆了一口長氣,“跟你們一群戀愛腦沒話說。”
命像是山里靈活的狗,上下左右地亂竄。
一時間,這群沒有默契配合的前夫哥們,居然也沒能把他拿下。
那場面亂得就別提了。
滿上醉抱著膝蓋躲在柱子后面,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發呆。然后她忽然抬頭,莞爾:
“主上,您來了?”
漂亮的少年不說話,也輕輕笑著,看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大殿,還有打來打去的人群,說道:“很好,大家都很有活力。”
走進四面漏風的大殿,滿上醉替少年將主位上的椅子扶起來,又鋪上還幸存的軟墊。
人群暫且停了手,看向那少年。
雖花蝶教對外一直說,滿上醉是教主。
但事實上,誰都知道她只能算是個負責人。
她背后的打手,如這個嘴賤的男人。
當然還有真正的主子,今日看來,便是這個少年了。
少年長得特別漂亮,也特別年輕,幾乎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著很復雜的雀色華服,裝飾一大把,一走路,就會叮叮當當的響。
看起來,跟合歡宗的審美師出同源。
但認老妖怪,他們不會從外貌上來判斷。
畢竟在場的誰還不是個百歲老人了?
還不是一個比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
花蝶教在這半年之內異軍突起,來源么,跟異動的血海絕脫不開干系。
只是,這從血海中爬出來的妖物,看起來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似乎也沒比他們強到那里去。
少年溫和地說:“請坐。”
其實他身后帶著一大群人,都穿一樣的衣服、戴同樣的古銅面具,似一大群蟲霧般,存在感并不強類。
他一說話,這些人就下場去收拾。
沒人說話,但是配合得非常默契,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大殿內就被恢復如初了。
連頭上那金頂都給重新搭好了。
眾人重新入座。
少年說:“其實我知諸君不是真心的。”
滿上醉靜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低眉垂眼,是個非常敬業的丫鬟小弟形象。
但命卻沒去,歪在臺下的紅木椅上。
不光穩穩當當的屁股不離板凳,他甚至在大領導訓話的時候閉上了眼睛,打算小憩。
少年標志的眼睛微微一瞇。
滿上醉立刻伸出手,想了想,沒有敢落在少年肩頭,非常乖巧地低聲下氣:“主上……”
少年歪過頭來,看她。
目光戲謔,但仔細看,就會發現那分明也是充滿了殺意的眼神。
只是滿上醉低著頭,沒有發現。
少年靜悄悄地看了她幾眼,然后重新和顏悅色地對臺下說:“沒關系,雖然我們的目的不同,但是要達到目的的手段卻一樣。彼時,那個姓顧的盟主歸你們,同悲盟歸我,也能算合作愉快?”
幾個前夫哥都靜默不語。
倒是他們對面的同悲盟長老們,人均一臉一言難盡,像是被強行喂了屎——
壞,誤入高端局了。
少年又說:“其實今日沒什么好說的,就是為了讓諸位看看我,大家也認識認識。畢竟,各位的弟子門徒教眾,我都有派人去接手了。”
說至此,俞霓和琉璃表情瞬間變化,這倆千年的狐貍,也沒能控制住情緒。
凌晨倒是孤家寡人誰也不愁。
反正,黃泉之內的鬼眾都跟他非親非故,都不是什么好人,最先叛亂的就是他們了。
而剩下的南門明珠表情卻平和。
似乎他早已知道這事。
說話的時候,少年用雀翎的錦扇搖啊搖,沒看別人,看向了南門明珠。
南門明珠坐懷不亂,與他對視。
少年用扇子擋住了半張臉,卻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嘴唇,但能看出,他是在笑的。
“放心放心。花蝶教又不是什么龍潭虎穴、刀山火海。”少年笑吟吟地說,“但諸君手背上的蝴蝶,可是真真實實存在的呀。”
有人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手背。
今夜移山長老的表情就沒好看過,從親手送走了自己共謀的岳邱之后,他才發現,他究竟是在與什么人與虎謀皮。
更何況,他又不是一個人。
那些比他更加懵逼、卻選擇相信他的親傳弟子們,一個個鮮活的小生命。
其余繁陰、韶光、極目的長老都是如此想法。
但那少年似能洞穿人心般,說道:
“沒有回頭路了。”
此時,同悲盟山上。
仙修們分門別類、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誰都能在此亂世之中,找到自己相應的位置。
大多數有戰斗力的都組團出去收復城池。
剩下的符修、器修、丹修……等等等等吧,都不分師門派別,開誠布公地互相交流經驗,把同悲盟山上變成了一條條流水線。
而那些才入門不久的小弟子,就哪里需要哪里般,大多是做跑腿的工作,跟一群勤勞的小蜜蜂似的,每天上山下山。
孤妍一脈的也沒資格傷春悲秋,作為能打的劍修,早都被派到一線去了。
但秋柯有私心,無論如何都要和殷凝月在一起,女修大多平易近人,沒有反對的。
雖然,情況看起來更像是:
她都是個神經病了,就讓讓她吧。
而吃了將近半個月干飯的永思和易流就更沒資格養生了,每天也是腳不沾地地忙活。
就在這日日夜夜打黑工、兩眼一睜看不見未來的情況下。
畢滄居然抓住了累到變形的易流。
這小子說:“這位道友,你怎么穿著我師兄的衣服?”
易流:“啊?”
這小子又說:“這位道友,偷東西是不對的。哪怕我師兄有可能已經被顧盟主親手處決了,你也不應該做梁上君子!”
易流:“……”
這小子還說:“這樣吧,你偷偷告訴我……你們孤妍是不是有個特別漂亮的小仙子?后頸這里有一顆小痣的。她還活著么?”
易流:“……?”
易流的表情逐漸驚恐。
剛巧這個時候永思過來:“怎么了?”
易流堅定一轉身,用力拉著永思,落荒而逃。
任憑畢滄在后面如何喊,都不敢回頭。
那當然不敢回頭了。
不然下一秒,郁陽澤的俠骨香就會穩準狠地戳在她的腦門上。
而此時,日月堂中。
斷海、光陰、本真、不殊、虛運長老都在座,表情嚴肅。
他們全都圍著顧千秋。
“不行!”仇元琛啪啪啪地拍椅子扶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斷海長老:“對!這樣不行!”
本真長老:“還是要三思而后行。”
光陰長老:“謀定而后動。”
不殊長老:“知止而有得。”
虛運長老:“天塌下來,又不是要你一個人撐著!”
顧千秋弱小可憐而無助地被圍坐在中間。
每個人的目光都很重,其中仇元琛的尤勝,他招架不住。
顧千秋下意識就想回頭去找郁陽澤。
但郁陽澤就站在他身后,伸手一捏他的肩膀,微微一用力,不讓他動脖子。
顧千秋老實了。
僵持了一會兒,沒人說話。
只好顧千秋開口了:“……那你們說,除了刺殺那孔雀少主之外,還有別的好方法嗎?能少死點人的那種?”
眾人更加沉默了。
仇元琛說:“那也不行!哪兒就有非得你死的道理?”
顧千秋說:“我不一定死的。”
仇元琛說:“你這條命是郁陽澤給的,你問問他讓不讓你死?”
顧千秋說:“……那他肯定是不讓的。”
Chapter 232
顧千秋笑得很含蓄。
郁陽澤在他身后,隔著椅子捏他的肩膀,輕柔而不容置疑那般——他鮮少露出這種程度的攻擊性,特別是對待顧千秋時。
要不說這個小孩兒其實本質是冷漠的。
尋常人修仙,多多少少都有些救世思想。
只有他,最開始就鋒芒向內,在天地偌大中只關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
對內絕對的專注。
對外就是絕對的漠然。
顧千秋沒有回首,但伸手按住了郁陽澤的手背,還輕輕拍了一下。
仇元琛說:“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顧千秋說:“君子是不立危墻之下,但我是殉道的英雄。我死之后,諸君應當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
幾位長老都沉默不語。
郁陽澤的手微微收緊,垂眸。
顧千秋不著痕跡地微微側頭,親昵地在他手背上蹭了蹭,郁陽澤手指微微一抽。
仇元琛說:“你當英雄?你當過了!十二年前你已經為天下死過了一次了,這一次也該輪到我了吧?”
幾位長老:“……啊?”
不是說好了來一起勸他的么?怎么又變成要勸你了?!
郁陽澤又說:“我去。”
幾位長老:“——啊?”
你不也是堅定的反對分子嗎?你個濃眉大眼的,怎么忽然也叛變革命了?!
仇元琛和郁陽澤就對上眼了。
一時間,也說不清楚對方是什么想法。
“做什么?” 顧千秋直接起身,擋住了兩人交匯的視線,“當著我的面眉來眼去?”
仇元琛翻了個驚天動地的大白眼。
郁陽澤乖巧老實地說:“沒有……”
幾個長老都有些坐立不安,顯然還不太快能接受這光明正大的師徒戀。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不合規矩啊!
只是現在大難臨頭,花蝶教就在山底下,也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當然,還有顧千秋的兇名遠播,也沒人敢和他逼逼賴賴。
顧千秋拍了拍仇元琛的肩膀,對眾位長老點了點頭,又私心牽起了郁陽澤的手,往自己的手肘上一放。
“好好好,此事我會慎重考慮的。”
說完,帶著郁陽澤走了。
仇元琛在經歷了顧某人的第不知道多少次“重色輕友”的對待之后,怒火居然還一點不少,忍了又忍,才沒沖上去打爆他的腦袋。
走出了日月堂,顧千秋抬眸去看他。
郁陽澤故意沉著臉,不說話。
“小徒兒?小陽澤?理理我啊。”顧千秋狗皮膏藥似的黏在他身上,左右蹭蹭,“夫君,真不理我了呀?”
毫不夸張地說,郁陽澤的腦袋“嗡”了一下,僵直立在原地,變成了一根頂天立地的大木頭樁子。
顧千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他微微笑起來的時候,眼中會有細碎的光流散出來,偏生又帶著勢在必得的狡黠。
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奸詐的小狐貍。
郁陽澤耳膜好似被堵住了,只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砰”。
又乍一看顧千秋正對著他笑,不爭氣地眼睛一翻,就要原地睡覺。
顧千秋還貼在他身上,抱著他的胳膊,壞心眼地又來了一句:“夫君?”
郁陽澤猛地被喚醒回神,手忙腳亂,耳朵紅彤彤的要滴血下來:“我、我……”
顧千秋又故意道:“你不認啊?那我可就叫別人去了,唔,叫誰好呢?”
郁陽澤立刻抓住他,急道:“不行!不、不能叫別人……我、我……”
顧千秋美滋滋地一笑,伸手掛在他脖頸上,湊上去:“不叫別人,就叫你。”
郁陽澤即刻低頭,吻住他。
兩人又在晨霧彌散的山間接了一個綿長的吻,帶著些許草木的味道,清爽而纏綿。
但不知道郁陽澤今日發了什么神經,親著親著,居然開始咬他。
顧千秋輕輕“嘶”了一聲,已經在唇齒間感受到了輕微的血腥味。
但郁陽澤還沒有要停的意思,就著這腥味繼續親他,于是顧千秋感同身受了一種悲傷。
這悲意橫貫兩世、融匯心法,連郁陽澤的俠骨香劍意都被此影響。
平日里藏得不錯,今天卻滲出來,被顧千秋看到了坑坑洼洼的內心。
小孩子鋒芒向內,于是總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顧千秋不管,他就真的沒有出路了。
于是顧千秋任由他親。
一直很久,郁陽澤才停下來。
這一次,他沒有落下眼淚,而是用著堅定不移的目光看向顧千秋,說道:“師父,無論你要去哪里,你帶著我吧。”
輕柔而堅定,堅定而輕柔。
顧千秋好半天把氣喘勻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郁陽澤的后腦,道:“好好好。”
有一瞬間,他真的生出了,就此不管天下無窮事,而是找個山野跟郁陽澤終老的念頭。
不管能活多久,不求百年千年。
只要多一日,就算多貪得一日。而那種日子,只要過上一日,就抵得上塵世間百年了。
顧千秋也想做個極端自私的人。
明明,他已經為天下死過一次了。
可為什么世道就是不愿意放過他呢?
郁陽澤輕聲說:“師父,我不怕死。”
顧千秋回神,白他一眼:“我知道你不怕死。”
郁陽澤又說:“只要我們在一起,生死也不是界限,歲月爾爾。”
顧千秋調侃他:“沒發現你小子也會說情話,花言巧語,哪里學來的?”
郁陽澤不好意思了。
顧千秋又逗了他幾句,才嘆息道:“如果這是拯救天下唯一的路。或許,我不得不走。就像那句揭語所說,自古正邪不兩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兩人沒再走了,隨便在山間找了個沒人的草地并肩坐下,草地柔軟,偶有蟲鳴。
坐著坐著,顧千秋就賴到郁陽澤身上去了,靠在他的大腿上,給自己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滿意地閉上眼睛。
然后,顧千秋又說:“但是這次有你陪著我,我就不怕了。”
郁陽澤問:“十二年前,你害怕嗎?”
顧千秋答:“其實也談不上怕吧,更多的是無奈。畢竟天底下人人都想當英雄,卻不是人人都愿意殉道的。我不怕死,但也不想死。”
郁陽澤道:“嗯。”
顧千秋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在天下大勢面前,誰都死得。青天之下,人人如沙礫,你我只不過微微閃耀些,但本質也是沙礫而已。盡人事,聽天命。”
說話的時候,一只小蟲跳到了顧千秋的衣服上,被郁陽澤彈走。
顧千秋扭了扭,扭出一個更舒服的動作:“天塌下來也要睡覺啊,天氣那么好,小陽澤,一起吧?”
郁陽澤讓他靠著,說:“我看著你睡。”
顧千秋沒有一點心理負擔,伸手把人勾下來親了一口,心安理得地靠著他睡了。
此時,千里之外,無名小鎮。
孤妍劍修取道于此。
“都小心些,情況不對。”秋珂說,將同門都護在身后。
她現在手握孤妍的小印,卻沒有作為孤妍的長老,留下議事──
主要是她本人不愿意,按她的話來說,她是劍修,不負責勾心斗角的技術活,干不來。
而顧千秋沒有強迫她。
這無名小鎮像是片鬧鬼的墳場,月亮和寒鴉孤零零的。
一股邪氣從其中彌散出來。
但她們此行下山,就是為了救世的,哪里危險,就要往哪里去。
弟子們沒有一個害怕的,把佩劍抽出來,前后分散站開,悄無聲息地圍出一個陣法,由秋珂仗劍率先進入荒村中。
街道邊的死尸都已經半白骨化了,反而不太腥臭,剛下過雨的泥土和石磚滴滴答答的,秋珂踩著三張方孔紙錢路過,悄無聲息。
忽然,秋珂猛地伸手擲劍!
劍身純黑的殺生沒有任何一點流光,就像是水滴入海,殺意和劍鋒卻勢不可擋,直奔街邊的房頂而去!
砰!
房頂上即刻爆發出巨大的金屬碰撞聲。
殺生劍凌空打了個回旋,極速飛回秋珂手中。
她提劍在手,縱身飛躍,毫不猶豫地直奔那一點而去!
孤妍同門都是有訓練默契的,各人站到各人應該去的地方,快速把那個房頂給包圍了。
孤妍人多勢眾,她們沒想直接弄死,而是想先動手拿人。
但殷凝月忽然喊了一聲:“這邊!小心!”
只見街道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群人,悄無聲息地圍攏過來。
足夠上百個身影,跟夜幕融為一體,她們根本沒發現!
霎時間,攻守易換。
屋頂上,金屬碰撞的聲音陡然尖銳、密集。
那人不是秋珂的對手,就想脫身,但秋珂下手又毒又狠,趁他逃跑的時候,從身后猛地一劍洞穿了他的身體!噗──!
咚!尸體掉在地上,悶響。
居然是個女人,或者說,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秋珂面容沉靜,落到孤妍眾人之前。
一只蝴蝶從尸體上飛出來,像是螢火蟲一樣的微光。
秋珂提劍就刺!
啪!
黑暗中不知從哪飛出來一把劍擋住了她,秋珂沒有纏斗的意思,對面那劍鋒一挑,蝴蝶被帶回到黑暗中。
這劍術非常眼熟,秋珂瞇了瞇眼睛。
而殷凝月脫口而出:“──都大人?”
Chapter 233
這小鎮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合歡宗的人。
都門一眼就認出了殷凝月。
會在這般窮鄉僻壤里撞見,他顯然有些意外,表情有很輕微的動容。
但秋柯可不認識什么都門不都門的。
她上前兩步,把兩人交匯的目光擋了個結結實實,又露出三分似笑非笑、略有深意的表情:“哦?熟人?”
殷凝月伸手拉她的袖口:“師姐……”
都門并不對她們有什么看法,目光一直淡淡的,暫時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頓了一會兒,都門有些突兀地問:“那個季……顧……他……”
秋柯毫不客氣地挑了挑眉毛。
在她心里,估計已經把都門劃歸了“某個顧姓盟主數不清的花柳前任”的類別。
殷凝月一邊不著痕跡地往都門的手背上看了一眼,一邊微笑應道:“顧盟主很好。”
沒有蝴蝶。
他身后的合歡總弟子們都隱藏在黑暗里。
大多數是看不清細節的。
只有少部分,在月色的加持下,能看見他們裸露的手背上,也是光潔如新。
秋柯長劍未收,微笑著說:“那這位前夫哥,你帶著這些人,是打算上哪兒去啊?”
都門慌張:“我、我不是……”
殷凝月急忙:“他、他不是!”
“啊?”秋柯遲疑了一下,面露奇怪,“是不是很重要嗎?重點是,這位合歡宗的大人,你打算帶著這群人上哪兒去?”
說話的時候,她的殺生劍都沒有收回去。
看起來,似乎隨意地被握著,垂在身側。
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這是一個隨時可以拔劍暴起的的姿勢。
只是殺意被她藏起來了。
都門猶豫了一下,說道:“去浮月城。”
驟然聽到熟悉的地名,殷凝月稍稍有些愣神,秋柯直接道:“浮月城怎么了?難道滿上醉和那孔雀少主都在浮月城里?”
都門點點頭。
他身后站著的那些合歡宗弟子們,本來還如鬼魅倩影,但現在云開霧散,月光露出來,便能看見她們此時的狀態。
靜默不語的美人們像是一層云霧。
只是無論曾經再如何活色生香,今夜月光之下,就是一具具森冷的白骨。
殷凝月卻對她們沒有任何同情之意。
當初,若不是顧千秋巧合相救,她已經是牡丹臺上、任人采摘的花。
而罪魁,就是這些活色生香的美人。
秋柯跟他們沒交情,說話的時候,眉眼帶笑,眼尾微微向上走,有種狡黠感。
“原來是這樣啊……”秋柯默默往前挪,刻意地露出種少女獨有的天真,“都大人,那您今夜……沒有生路了!”
說到后半句的時候,秋柯的嗓音微微森冷下來,殷凝月想攔她,但已經來不及了。
殺生劍切過漆黑的夜色,像是水滴飛入雨幕,穩準狠地直奔都門的脖頸而去!
都門猛地后退閃身,抬劍鞘去擋。
當!
猛烈的碰撞讓黑夜迸發出星火,刺入每一個人的眼底,拉成一條呲啦啦的長線。
都門沒想到她動手會如此果斷,一時躲閃不及,左支右絀間被一劍戳中了肋骨往下。
只差一點點的偏移,就戳入了他的心臟。
秋柯“嘖”了一聲,翻腕一轉,重新又是一劍戳出去,但都門也在此時拔劍了,兩道劍光猛撞在一起。
“轟隆”一聲。
所有人后退幾步,互相拉開動手的架勢。
都門抽空大喝了一聲:“住手!”
秋柯還以為他在喊自己,剛要冷笑,但立刻就反應過來,他喊的是身后合歡宗的人。
而兩人一交手,秋柯即刻就發現了都門的劍術走勢,居然和殷凝月的有點像——那就是和顧千秋學的。
秋柯諷刺道:“用前任的招式做什么?都大人,你沒有自己的劍法么?”
都門并不是與人爭口舌的人,不說話。
與她動手半晌,額上漸漸冒出冷汗。
雖然看起來年輕,甚至比合歡宗弟子都要年輕,最多就是和苗妝一般的年紀。
但是真跟她動上手了,才會發現她的修為有多深不可測,劍術精妙絕倫。
孤妍一脈素來神秘,少在江湖中出手。
更是令他不好防備交手。
秋柯又說:“你或許是個好人,但是我不會讓你去浮月城的。都大人,上路吧!”
這一次,她的劍沒有再戳歪!
這么近的距離,這個角度,都門幾乎不可能躲得過去。
然就在這時!
街道旁邊的房頂上飛來了一道流光!
而這暗器并不是對著秋柯或都門去的。
反而是直奔殷凝月!
別人擋不住這道無敵劍意,但是秋柯自己卻收放自如,千鈞一發之際,她根本來不及殺人了,而是直接回手一劍去擋!
殷凝月也是寒芒一閃,拔出劍來。
那暗器被擋住了,一個人影飛身下來,落在都門旁邊,毫不猶豫地伸手把他撈走了。
秋柯猛一回頭,殺意俱現。
她一劍揮出,大開大合的寒光,漆黑的流光形成個巨大的豎向弧度,橫裂地面而去。
殷凝月喊道:“等等!”
那個從房頂上躍下來的,居然是磋磨!
殷凝月跟他不熟悉,但也算有過幾面之緣,而且似乎多多少少還和顧千秋有些交情,不至于見面就痛下殺手。
她還以為秋柯沒認出來,遂喊出這一聲。
但是沒想到秋柯沒有要停手的意思,重新上前,長劍如風,就要兩個一起弄死。
殷凝月上前拉住秋柯:“師姐!”
秋柯動作一頓,然后不爽而聽話地停了手。
都門看向磋磨:“你……”
磋磨說道:“我跟著你的。”
都門深深皺眉:“為什么?”
磋磨說道:“監視你。”
看樣子,都門應該是還打算繼續追問“為什么”,但秋柯沒給她們這個機會了。
“別打情罵俏了。”秋柯挑眉,“你又是誰?也是前夫哥?不,不用證明,不用介紹。我不在乎,來,兄弟,看看手背。”
磋磨和都門一齊看向她。
雖然是初次見面、交上手,但他們都有同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和見到俞霓、凌晨、顧千秋、郁陽澤……等人時一樣。
那是一種,叫做“見天才”的感覺。
“尚未請教。”磋磨說。
秋柯一笑:“南門明珠失蹤,六壬書院的草書好久都不寫了。你去天極崇華道看我的名字吧。”
“殺生劍,孤妍劍術,應該是美玉良材榜的榜首,秋柯。久聞大名。”磋磨又說。
秋柯繼續笑:“天碑無上,長劍凌清秋。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天道給我的評語是這個,但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她說起這話的時候,并沒有含蓄的意思。
便體現出她的自信,甚至是自負。
磋磨對她拱手行禮:“失敬。”
都門也跟著行了個禮。
這一刻,是無關立場的,也無關性別。
僅僅只是出于他們都是劍修而已。
秋柯回了個禮。
天地間有短暫的靜默。
但秋柯又說:“但我還是不能讓你們去浮月城。盟主大人點名了要花蝶教眾死,我也只好……請二位上路了!”
磋磨立刻拔出劍來。
都門忽然上前一步,說:“等等!”
眾人看著他,都門露出自己的手背,上面并沒有蝴蝶,只有一只救下來的蝴蝶,被他捏住羽翼,不能自由地飛翔。
然后,都門猛地捏碎了那只蝴蝶。
眾人只聽見一道極其輕微鳴叫,似人似蝶,聽不真切。
接著,都門重重跪地行禮,雙手奉上了留情劍,朗聲道:“請少俠收留!”
秋柯挑眉。
他身后的上百合歡宗人,一開始開有些不情愿,但是很快,他們也都紛紛跪地靜默。
美人垂首,月下如一片朦朧的云霧。
磋磨頓了頓,將墨劍收入鞘中,站到了人群之外,整個身影都隱藏在墻角的黑暗中。
秋柯也收了劍,一招手,讓殷凝月過來。
殷凝月上前兩步,秋柯很快速地掃了她一眼,然后說道:“你來決定。”
霎時間,孤妍的人和合歡宗的人,甚至包括曾經她所不敢仰望的都門,都在等她定奪。
殷凝月深感意外,下意識就往后退。
“不、不行,我、我……我不行的。”
雖然已經拿了很久的劍、學了天下無雙的劍術,但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她生來就是怯懦的,習慣了逃避。
更何況,是有關那么多人的去留和性命。
她再后退一步,撞到了秋柯。
秋柯比她高一些,此時說話,剛好能湊在她耳邊:“阿月,你怕什么?我告訴過你的,不要回避、不要迂回、不要避免沖突、不要想著徐徐圖之。”
殷凝月身上如電流滑過。
秋柯再說:“你做決定,我給你兜底。”
殷凝月猶豫。
那些曾經欺辱、控制、操縱她人生的人,斗轉星移,居然都等待著她的發落。
殷凝月又經歷了短暫的猶豫。
秋柯也不催她,而是貼在她身后,靜默無聲,又存在感十足。
都門道:“俞霓已經加入了花蝶教,這只蝴蝶,就是他派來接管我們的人。但我不愿同門倒行逆施!還請出手相助!”
朗聲震震。
殷凝月沉聲道:“……好。”
然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不是因為秋柯。
而是因為她自己。
剛剛她全程目睹了兩人交手,若都門真是騙子臥底,她至少有把握,將他拿下。
秋柯不著痕跡地蹭了蹭殷凝月的耳垂,心情很好地揚起嘴角,道:“好吧,那就別閑著了,來,伸手排隊,我一個一個地檢查。”
秋珂把合歡宗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居然真還讓她抓到了幾個手背上有蝴蝶的。
在秋珂靠近的時候,她們想要逃跑。
但被出手如電的秋珂一劍戳死在地上,連蝴蝶都震得粉碎,沒給他們逃命的機會。
而看都門的表情,他顯然是不知道的。
在眼睜睜看見同門被戳死之后,他眉頭皺得很深,半步上前,似乎下意識想要阻攔。
而秋珂頭也沒回:“你有意見?”
都門:“……”
秋珂繼續查下去:“難道是覺得我在濫殺無辜么?什么,分明只是年紀小不懂事的、分明只是被滿上醉花言巧語騙了的、分明只是聽從了俞霓指示的……?”
都門:“……”
雖然沒有直接說,但他心中,八九不離十就是這個想法,居然被秋珂全部看穿了。
秋珂忽然冷笑一聲。
但是一想到,這個人是殷凝月留下來的,還真就給了面子,涼颼颼地說道:“其實你想的對,你想的都對。”
她隨意瞟了一眼地上的死尸們。
一劍斃命,沒有折磨,死得快速而悄無聲息,變成路邊的石頭。
“她們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無辜的。花蝶教來勢洶洶,又有俞霓那個人渣作保,她們不被騙才有鬼呢。”
秋珂的語氣平靜,完全就是在說事實,并不帶任何個人的情緒。
“但現在是危急存亡之秋,連同悲盟都自身難保。局勢紛亂,連顧盟主都只能快刀斬亂麻,更別提我們這種小人物了。阿月愿意帶你和你的同門回同悲盟,完全是因為阿月心地良善,而我,是來確保不會有任何閃失的。這么說,你能理解我的吧?都大人。”
靜默,然后都門點了點頭。
其實道理他都懂的。
比之“不能有任何冤案”,還是“寧可錯殺不能放過”更適合現在的局面。
只是他情感上有些難以接受罷了。
但是他認同顧千秋,從百年前、十年前、一年前,他就認同顧千秋了。
這種認同,比他對俞霓時更信任。
俞霓是救他的命、收留他入同悲盟,但都門一直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哪怕劍術并不高明,他也認為自己應是個劍修,盡管,連自己的劍意都沒有悟出來。
而這種信念,在合歡宗巧遇“季清光”的時候,被徹底定型,永遠不會更改了。
所以,他愿意為了俞霓而死。
但他卻不愿意為了俞霓而生。
這些同門,有的心存善念、有的年紀尚小、還有的思慮不周。
皆要由他來引上一條歸于正義的路。
他要踐行天地間永存的道理:
倒行逆施,唯有一死。
唯有正道,與天道長存。
Chapter 234
將合歡宗人群全部親自檢查過了,秋珂才走回到孤妍地界,站到殷凝月面前。
殷凝月:“?”
秋珂暗戳戳地:“你們怎么認識的?”
殷凝月:“……”
秋珂有點著急:“嗯?怎么了?不能告訴我嗎?難道有什么事,是我也不能知道的?”
說話的時候,她還湊得很近,委屈得臉皺起來,情緒外露得特別明顯。
殷凝月只好挑重點給她說了。
秋珂聽完,長長“噢”了一聲。
然后判斷出,這個情敵應該是郁陽澤的,而不是她的。那就好,那就好。
另一邊,都門將藏在黑暗中的磋磨抓了出來。
這兩人之間,其實沒什么交情。
但要是硬說起來,那還是能有點的。
總之,雖然立場相悖,但他們能看出來,彼此并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在多次巧合相見、相殺、相救之后,也斬不斷理還亂了。
都門問:“為什么要跟蹤我?”
磋磨答:“看你去不去浮月城。”
都門說:“我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磋磨說:“你去,我便殺你。”
蕭索的夜風微動,吹散樹影婆娑,四處都是朦朧不清的光。
都門想了想,說道:“凌晨也在浮月城?他是被抓的?還是自愿的?”
磋磨頓了頓,答道:“我不知道。”
當夜出事,他帶著不二莊的一個姑娘跑路了,后來去同悲盟見到顧千秋,直接返回了黃泉鬼蜮。
但整個黃泉都變成了貨真價實的鬼城。
不光沒有外人,連所有鬼修都消失,只留下了遍地的尸體和斷壁殘垣。
在那陽光永遠都普照不到的地方,磋磨找了小半個月,確保自己翻過了每一塊無垢樓的磚石、查過了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
但是沒有凌晨。
如果他不是死得沒留下痕跡。
那他就是被那個男人給抓走了。
一個……橫空出世、無可抵抗、暴戾乖僻的男人,甚至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之后磋磨只好滿世界找凌晨的痕跡。
也怪這小子,百年都沒交上任何朋友,只能自己一個人亂找,跟個沒頭蒼蠅一樣。
隨后,磋磨見到花蝶教在人間橫行。
作為一個黃泉之中、見慣了鬼修之間互相傾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人。
磋磨一開始并不太在意這些人間的磨難。
他的想法是: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修真界本就是最殘酷的地方,正義和道理只是上層的空中樓閣,權力和修為才是底色。
但后來,他逐漸發現。
這些人只是百姓。
他們就像是無窮無盡而又弱小的螻蟻,面對滔天的火焰,只會抱團在一起,然后沒有任何懸念地死去。
只是百姓而已。
于是這個黃泉之中長大的鬼修,在如海如浪一般的死亡面前,頭一次生出了憐憫。
他想,就算是螻蟻,也不該這么死去。
天地偌大,螻蟻也尚且偷生呢。
于是磋磨在尋找凌晨之余,也開始了他人生第一次的“行俠仗義”。
追著追著,就遇到了帶著弟子的都門。
他偷偷跟在人群之后,得知了花蝶教的大殿建在浮月城中,便推測凌晨也在那里。
如果他尚且沒死的話。
他知道這些人是要去投奔花蝶教的。
于是磋磨決定殺了他們。
只不過今夜,沒想到會偶遇同悲盟的人。
小鎮之中,沒人點燈。
人群就著朦朧的月光,涇渭分明地坐在街道兩側休息,三三兩兩地偷偷說話。
天地驟變之下,他們這些小人物,才是最隨著大勢沉浮起落的浮萍,身不由己。
秋珂貼著殷凝月說話,三三兩兩、不著痕跡地打聽她以前的事情——她非常熱衷于此。
殷凝月本不愛說,但今夜氣氛很好,也就多說了幾句,全是些不太好的回憶。
說著說著,殷凝月平靜而艷羨道:“在這種世道之中,身似浮萍、心如飛絮,才是常態。師姐,能像你、像顧盟主、像代盟主那般心隨意動、不羈逍遙的,少數而已。
這些道理秋珂都懂,但還是第一次這么直接面對。
她下山少了,所有苦難于她都是虛浮的、遙遠的、不真切的。
就好像是,許多修道者口口聲聲要救世,卻不曾走入過凡塵。
但卑鄙的是,秋珂現在還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個念頭,脫口而出:“還好你遇到了顧盟主。”
不然后果如何,她完全不敢想象,要做噩夢的程度。
殷凝月微微莞爾:“誰說不是呢?若是沒有顧盟主,我如今八成已經死在無人的角落了。所以我很感激他、也很感激師父、感激你……”
秋珂眨眨眼睛:“只有感激?”
她這就是隨口一逗,跟過去的日日月月里沒有區別。
但殷凝月忽然扭頭看向她,很認真地看向她,然后說:“不,不止感激。我喜歡你。”
今晚月色不好,但稀薄的光落在殷凝月的側臉上,勾勒出朦朧的輪廓,以及映入她的眼眸,清潤潤如水波的光。
秋珂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
以往總是她要湊著殷凝月多一些,常常入睡前還要擔憂她小師妹不喜歡她怎么辦──不過總是被很快的“扭瓜論”蓋棺定論。
但這么直白的、溫和的表明心意。
還是第一次。
殷凝月靜悄悄地看著她,溫聲說:“師姐,一開始我確實并不喜歡你。我經歷過凡塵中的顛沛流離,見了很多人、很多事,所以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太耀眼了──這種耀眼會不自知地衍生出傲慢感和侵略性。說實話,很多時候,你都讓我不舒服。像是那種,在地底埋了十八年的鬼,是不敢照到太陽的。”
秋珂著急忙慌就想解釋:“我……”
但被殷凝月給打斷了:“但是你對我很好,以至于,我今日甚至敢和你說這些話。”
說話的時候,她笑得很燦爛。
是秋珂在她身上一種前所未見過的燦爛。
殷凝月這人,天生溫和得有些懦弱,沉默寡言、逢人便笑,小心翼翼地避免跟任何人起沖突,溫順到人盡可欺的地步,像是一只逆來順受的兔子。
但她如今卻能坐在她面前,直視著自己的眼睛,說:
“我曾經怕你。但現在不怕了。”
這何止是進步,簡直是一步登仙的程度。
秋珂伸手抱她,可憐又委屈地蹭蹭:“我不知道我讓你不舒服,我真的不知道,阿月,你原諒我。”
殷凝月笑著道:“我不原諒你。我喜歡你。”
秋珂心癢癢的,歪頭想去親她。
忽然她眼神一凜,殷凝月都還沒反應過來,被她往身后一護,踉蹌兩步站穩,然后見秋珂的殺生已經拔出來了。
當!
一聲巨響,黑色的長劍于月光下雪亮。
有一個飄渺的女聲說道:“反應很快嘛。”
她落地無聲,靜悄悄地立在街道的另一頭,手中一把綢傘遮著月光,也完整擋住了她的五官,像是一只突然出現的游魂女鬼。
但她的身形是熟悉的。
“滿上醉?”秋珂挑眉。
所有人都起身,蹉磨和都門迅速站到秋珂身后,抽出劍來。
每個人都謹慎地打量著那個突兀出現的、孤零零的身影。
“……”滿上醉將傘柄靠在肩頭鎖骨上,用左手扶著,右手微微一抬,便見剛剛那具尸體上流光浮動,變做了一只小蝴蝶,落在她的指尖,“就算不愿來浮月城,也需好好說話啊。何苦殺人?”
秋珂是一萬個不客氣,冷笑:“那還是人嗎?”
滿上醉一頓,無奈苦笑:“曾經是吧。這是一個代稱而已,說殺蝴蝶好像怪怪的。──雖然我也沒覺得人比蝴蝶高貴在哪里。”
秋珂說:“你是來算賬的?”
滿上醉說:“我的蝴蝶好久沒回家,我當然要來看看。”
秋珂摩挲著殺生的劍柄,說話的時候,其實一直在仔細觀察,想要挑個好的機會和角度動手。
蹉磨和都門也有無聲的默契,連眼神都沒對。
秋珂慢吞吞地問:“那怎么辦?”
然不等滿上醉回答,三人猛地一同動手!
三把長劍,直從三個方向殺來,迅猛剛烈!
滿上醉微微一轉傘柄,霎時間只見無數半透明的白色蝴蝶飛出,鋪天蓋地如蝗蟲,織就成一張巨大的網,兜頭罩下來。
密不透風的蝴蝶墻,三人只好回劍去擋。
但只見在這密密麻麻的蝴蝶之中,滿上醉身形如鬼魅,左一傘柄將蹉磨洞穿肩膀、靈力震碎肩胛骨;右一掌將都門推出近百米,內臟破損,嘔血三升;最后雙手橫攔住殺生劍,不讓劍鋒再進一寸。
滿上醉說:“我只是打不過顧千秋,又不是打不過你們。”
蹉磨捂著肩膀半跪在地,都門也尚未起身。
只有秋珂冷笑一聲:“教主,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說罷,劍氣暴漲。
殺生劍劍鋒銳利,滿上醉一撐綢傘,傘面化勁消力,又不打折扣地返還到殺生劍上,震裂了秋珂的虎口。
秋珂神色不變,換劍于左手,又是排山倒海的一劍!
孤妍弟子們迅速集結成陣,將滿上醉圍在中間,包圍起來。
“……”滿上醉又把傘往肩上一扛,假裝嘆息,“負隅頑抗,也是個死字。不如跟我回浮月城,我保管你們人人得證大道。”
Chapter 235
“負隅頑抗,也是個死。”滿上醉站在月色下,側影微笑如鬼魅,“不如跟我回浮月城,我保管你們人人得證大道。”
而且不可否認的是,她說話的時候,帶著濃濃的蠱惑意味,讓人很容易沉淪進去。
似乎她天生就帶著點這種天賦。
秋珂挑眉冷笑:“得證大道?可我看滿教主您的樣子,可不像是得證大道的樣子!”
滿上醉嘆息:“人人大道殊途,你心中的真仙,可不是我想成為的樣子。秋姑娘,狹隘了。”
秋珂繼續說:“那天道之下,您想成為什么?倒行逆施、蠱惑人心的妖鬼?那您確實和我們的大道不同路、難同謀啊。”
滿上醉默默無言。
她表演出了一個十分無奈的樣子,真真假假地嘆息,說:“那既然這樣,只好讓你們,先上路了!”
說罷,綢傘一轉,又是凌厲的靈力。
四下翩飛的蝴蝶像是無孔不入的雨水。
孤妍的弟子們倒還好說,畢竟是配合默契、帶著使命下山的。
另外一邊的合歡宗簡直大亂,成了一群沒頭的蒼蠅,頓時間喪失斗志、想要棄明投暗的都有不少。
秋珂若要護,只能護住殷凝月一個人。
所以她只能轉守為攻,仗劍欺身上前,想要克制住滿上醉,至少為同門爭取些時間。
黑色的殺生劍切開密密麻麻的蝶網,寒芒一動,直接切向滿上醉的頸間!
滿上醉側身一閃,劍鋒擦著她的鼻尖切下去,直接切斷了她那把綢傘,斷成兩截。
但蝴蝶還是不少。
滿上醉用剩下的傘柄做武器,是仗劍的姿勢,兩人“當當當”的對了好幾下,靈力震蕩開的余波炸出十幾里。
但秋珂看出了她的破綻。
——這人不是個很會用劍的,不是劍修。
所以動手的時候,秋珂刻意挑準了滿上醉握劍的手腕,綿密劍鋒之下,她果然很快脫手,傘柄落地。
“……”滿上醉飄出幾十米外,無聲落地,“果然我不適合打打殺殺的事情。”
秋珂剛要冷笑。
卻見滿上醉率先笑了起來。
一種詭秘而溫和的笑意,沒了綢傘,月光盡數落在她身上,更顯出一種不祥。
秋珂皺眉,順著她的目光,猛然回頭。
就見她身后的人群——合歡宗的弟子們——有很多都露出了平靜到極致的表情。
秋珂瞳孔一縮,就見這些美人忽然暴起,直接沖向了他們的同門,還有孤妍的弟子。
光線不好,弟子們都沒意識到身邊人的異變,猛地被偷襲,大多數人都沒反應過來,連受致命傷的都不少。
都門和磋磨瞬間放下了這邊,直接沖入人群中去控制局勢,一片混亂。
秋珂猛地看向滿上醉。
滿上醉輕飄飄地說:“你不會真以為我是來和你動手的吧?如果只是那樣,就不應該是我來了。”
被控制的弟子一半一半,剛好可以殺個兩敗俱傷,人人能死。
滿上醉說道:“再見。”
話音一落,她就往街道的盡頭退去。
那道倩影悄無聲息地就要消失。
秋珂僅在一秒鐘之內就做出了判斷——
如果不弄死滿上醉,那么這些人,只會被控制著無知無覺地死去。
所以她斷喝了一聲:“別走!”
殺生劍再度刺破黑暗,朝著那身影而去。
滿上醉背上長眼似的,劍氣到的一瞬間,閃身躲過,又是差之毫厘。
也不知是秋珂刺得歪,還是滿上醉躲得巧。
那么多人的命懸在她的劍尖上,秋珂面沉如水,一劍快過一劍,只聽“唰唰唰”的風聲被切開,凌光破空。
滿上醉要走三次都沒走成,袖子還被切斷了一只,倏然露出幾分殺意,猛地回頭。
下一秒,滿上醉振袖一抖,無數道流光從她袖中飛出,快如閃電!
秋珂直覺不妙,抬劍去擋,靈力和劍風形成一張大網,攔在身前,后退了足半條街,地磚被分裂成兩側的碎石,長而蜿蜒的丑陋。
“給條活路行不行啊?”滿上醉問。
但她雖然這么說,可下手卻黑,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靈力當頭砸下。
秋珂再度抬腕去擋,那本來就開裂的虎口直接變成了猙獰的傷,不過十幾秒之后,這從天而降的磅礴直接讓她聽見了自己手肘骨頭碎裂的聲音。
殺生劍落地,再無防守。
那半空中的靈力化作了一只巨大的蝴蝶!
秋珂瞳孔一縮。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竄出來了一個身影,猛地沖入大坑之中,將秋珂撲倒。
而如此近的距離看清了她的臉,才讓秋珂真的心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懼!
“阿月!”秋珂如豹子一般翻身,就要交換兩人的位置。
雖然在這種程度的靈力下,換了位置,也只意味著誰先灰飛煙滅。
但秋珂根本考慮不了那么多!
她要換位置,但殷凝月卻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牢牢按住她,不可撼動。
如此近距離地看見殷凝月的眼睛。
漂亮的形狀,居然還帶著點點笑意,閃著點碎光,乍看跟天幕上那上弦月別無二致。
但意料之中的死亡卻并沒有到來。
兩個姑娘足等了三秒,浩蕩的情緒散開,一抬頭。
只見靈力壓出來的大坑里,不知何時開滿了紅色的花,是荼靡。
滿坑滿底,連她們的身下都開滿了,像是鋪的地毯。
殷凝月和秋珂起身,就看見坑邊緣背光的朦朧處站著一個身影。
那人沒有好好穿衣服,赤足,散發,紅色的里衣只隨便搭著,能看見他前胸白皙的皮膚,身上酒氣很重,但不顯得難聞。
只是他微微一側頭,便在月下露出了他的五官。
那是一張已經面目全非了的臉,皮膚上爬滿猙獰的傷口,沒有皮膚的地方就露出森白的骨頭,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修羅惡鬼。
無論怎么看,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反派。
但殷凝月卻欣喜地叫道:“呼延宗主!”
那些荼靡花鋪滿了落魄的街道,爬上尚未完全倒塌的墻壁,映在月光底下,顯出一種妖異的美感。
所有被控制了的弟子,卻都瞬間溫和安靜下來。
他們的目光都還不集中,瞳孔散著,但像是從麻木中,掉進了一個美夢中,安詳地站在原地,無聲無息。
剩下清明的人默默離開他們遠些,場面安靜下來。
“……”呼延獻舉起酒壺,又飲了一口,“驚人春夢,真該死罪。”
他醉醺醺的攏了一下散發。
秋珂眼尖,立刻看見他脖頸上還未褪去的吻痕。
于是她也欣喜道:“顏前輩也在么?”
呼延獻愣了一下,然后莞爾:“他不在。”
就算是長了這么一張青面獠牙的修羅面,他笑起來的時候,居然還是會令人怦然心動、旖旎非非,讓人忽略他那張臉。
秋珂和殷凝月都是一愣。
滿上醉生出三分警惕,卻在看見呼延獻手背上的印記時也笑了。
“呼延宗主。您來得好巧。看來這些孩子今夜命不該絕。”
“……是啊。”
“但是您剛剛為她們擋了那只蝴蝶,她們無事,你又該如何呢?”
“……”滿上醉看向自己的右手,無聲一哂。
那里有一只灼灼的蝴蝶印記,像是火燒出來的,血紅還新鮮呢。
秋珂和殷凝月猛地扭頭去看,深深皺眉驚詫:“呼延宗主?”
滿上醉笑得很溫和:“呼延宗主,歡迎你加入花蝶教。”
呼延獻的哂笑變做了嘲笑:“哦?”
他又舉起酒壇喝了一口,淡紅色的酒液順著下頜流到了前胸,濕潤在皮膚上蜿蜒,留下痕跡。
秋珂和殷凝月已經默默爬到了他身側的位置。
蝴蝶印記是如此刺眼。
呼延獻喝完,將酒壺丟在了地上,說:“那滿教主不如試試,看看能不能控制我?”
三秒鐘之后,滿上醉微微色變。
呼延獻又說:“看來你試過了。若你遇到個劍修、體修什么的,或許還真讓你得逞了。可惜,我的荼靡花也是走此一道,蝴蝶而已,還奈何不了我。”
這番話,讓秋珂和殷凝月的心逐漸平穩了下來。
但下一秒,滿上醉又重新露出笑意:“既然如此……呼延宗主,為何還要在手背上留著我的蝴蝶呢?是因為喜歡么?”
一瞬間,秋珂和殷凝月的心再次懸到了嗓子眼。
呼延獻有瞬間的無言。
滿上醉道:“不必跟我多費口舌,我這就走了。但是啊,呼延宗主,你我之間的斗爭,還看歲月定論如何了。”
說罷,她的身影逐漸淡去,化作一只蝴蝶,飛遠了。
殷凝月立刻就道:“呼延宗主?!”
秋珂也跟著道:“你、你……”
呼延獻宿醉一般捏了捏眉心,根本沒在乎那蝴蝶印記,而是道:“顧千秋到底為什么喜歡撿小孩兒?吵死了。”
都門和蹉磨緩緩湊近了一些,沒敢開口。
呼延獻往地上的花團錦簇里一歪,要睡了似的沒睜眼:“那些孩子,我盡量讓他們走得舒服些。”
都門躊躇:“沒、沒救了嗎?”
呼延獻翻了他一個白眼,道:“若真有救,以顧千秋的性情,難道真的會讓他們枉死?”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
所有被困在美夢中的人,自發地躺了下來,睡在花團里。
而他們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就靜默無言地站在旁邊。
這時候,風吹散了云層,月光明朗。
Chapter 236
“您不和我們一起回同悲盟嗎?”
“不去。”
“那這個蝴蝶印記……”
“隨它去。”
“可是、可是……”
“世事大夢一場,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呼延獻念完,又遙望了眼北方,“我本來就是孤魂的野鬼,偷得一天算一天,飲酒唱詞,死了也無妨。”
當然,他這種心境,不是秋珂和殷凝月可以理解的。
或者說,能與他有相同經歷的人,世界上應該不超過十個。
實在難以感同身受。
秋珂看著他,然后很沒禮貌地發問:“顏子行呢?你們分手了?”
呼延獻思考了一下:“是的。”
殷凝月皺眉,躊躇了幾秒,說道:“顏前輩沒有來開仙盟大會,此時也不在同悲盟。想必,是已經亡故了。呼延宗主,您節哀。”
呼延獻再思考了一下:“好的。”
還以為是勞燕分飛、一刀兩斷。
沒想到是生離死別、惝恍迷離。
看看他手邊的酒壺!
看看他失意的樣子!
天吶,這是什么天道無情、斷看有情人分離的悲慟故事!
果然世間八苦,求不得最苦。
呼延獻沉靜地看著兩個姑娘:“……?”
殷凝月說:“您不用太傷心!生離死別乃人生常事!現在大道將傾、狂瀾既倒,顏前輩能死于證道途中,也是幸事!”
呼延獻微微思考,然后配合地揩了揩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露出個感謝的表情。
秋珂遲疑,顯然她覺得這話哪里不對。
但是一看到這人是殷凝月,她就沒開口。
呼延獻又從虛空中撈出了個酒壇子,輕聲道:“外面太危險了,趁早回家去吧。顧千秋也真敢把你們放出來。”
秋珂說:“意外。”
殷凝月說:“責任在此,義不容辭。”
呼延獻沒接她們的話茬,轉身一步三晃,醉醺醺地走出長街。
順著他的步子,有無數荼蘼花開,像是提前鋪出去的地毯,開向未知的方向。
與此同時,不二莊外。
公儀濛和第五程也帶著人下山平難。
他們走著走著,就歪到了不二莊的方向。
公儀濛沒有解釋什么,當然,第五程也不可能問原因、或者反對她。
不二莊外面的林間,到處都是參天巨樹。
第五程去找了些柴火來燒,兩人坐在一根截斷的橫木上,木頭上全是青苔,潮濕的氣味隱隱約約、持續不斷,又被火焰燒掉了很多。
公儀濛用手托著下巴,坐在滿是月光的枯木之上,看見篝火明明滅滅,聽見蟲鳴清清幽幽。
第五程不知該怎么勸慰,天生不善于此,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她身邊。
火焰燒木頭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音。
第五程要歪頭看他,但公儀濛不讓,于是他從善如流地收回目光。
公儀濛一歪,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五程立刻坐直,僵成了一根大木頭。
“……謝謝你。”公儀濛說。
“……”第五程垂眸,“不要謝我。”
于是公儀濛就不說話了。
長時間的陪伴抵得上千言萬語,就算什么都不說,彼此也什么都知道。
這就夠了。
趁著月色,公儀濛漸漸睡著了。
忽然,密林之中緩緩走出來了一個身影,連帶著一股清麗的水蓮花香氣,在潮濕的林間像是一團濃濃的水霧。
第五程端坐原地,跟顏子行對視。
顏子行沒有靠得很近,就靜悄悄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公儀濛身上。
和上一次相見時相比,顏子行身上的非人感更重,硬要形容的話,就是更像褚師鈺了。
但褚師鈺可以平衡這種感覺,所以顯得她還有種別樣的美麗,而不是像現在的顏子行,靜悄悄站在那里,跟個鬼似的。
第五程似乎想輕輕動肩膀。
但顏子行抬手打斷了他。
下一秒,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
第五程眼眸微動,但最后也沒有動作,顏子行的態度已經很明朗了,就算公儀濛醒來,除了徒增煩惱、也什么都做不到。
忽然,第五程感覺到肩頭有些潮。
但大概是林中濕氣太重的緣故。
顏子行著身黑衣,像個沒有來路、沒有歸途的孤魂野鬼,在潮濕雨露的林中游蕩。
不二莊的大殿就在不遠處。
但是他不想回去。
忽然,顏子行的眼角閃過一點微光。
微光是紅色的,非常不明顯,但是從他的腳印里泛出來,是一朵暗淡的小花。
猛地,顏子行的心臟狂跳起來。
林間靜悄悄的,連蟲鳴都偃旗息鼓,濕漉漉的水汽被靠近的紅色微光消散許多。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
顏子行指甲狠狠扣入肉里,緩緩回身。
便見密林之中開滿了成片的荼蘼花,藤蔓蜿蜒爬上參天的古樹,又倒垂下來,像懸掛下來的紅色帷幔。樹葉花朵的縫隙之中透下來月光,高高的一片映在山崗上,清輝明亮的圓環大石上,站著個人。
散發、赤足、紅衣。
慷慨的月光也落在他的身上,像是為他披了一件錦繡輕衣。
顏子行的心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砰、砰、砰……
呼延獻眼尾發紅,是剛剛喝完酒的緣故,含著淺淺而戲謔的笑意,不言不語。
顏子行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生怕驚碎這一場脆弱的美夢。
最終,還是呼延獻開的口:“才多久就不認識了?好無情啊,顏公子。”
顏子行如夢初醒,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個耳光,渾身猛地一顫。
不行,不能被他看到。
他失魂落魄地要鉆進密林,落荒而逃。
呼延獻卻在他身后輕聲道:“子行。”
就像是有什么魔法一般,顏子行被凍在原地,軀體僵硬而不敢回頭,卻也舍不得走。
他沒想到,呼延獻真的會來。
下一秒,呼延獻從他身后伸手抱他,貼得很近,彼此的溫度也能互相感觸。
只可惜,兩個人都是涼涼的白骨軀殼。
呼延獻湊在他耳邊,吐氣如幽蘭:“不敢見我?為什么?”
顏子行:“……”
顏子行:“我害怕會嚇到你。”
呼延獻含笑著問:“那我嚇到你了嗎?”
顏子行微微一側目,就看見很近的距離,是一張可怖的修羅鬼面,還有森森的白骨。
只有那雙眼睛還很漂亮,眼眶處不可被更改的形狀,泛著像是地底陳釀一般的光。
“……”顏子行神色溫和,不由自主地翹起嘴角,“怎么會?我愛你。”
從第一眼見他的時候,顏子行就知道。
那副冠絕天下的漂亮皮囊已經是往事了,唯余的只是神憎鬼厭的修羅面。
但他還是愛他。
甚至他自卑地愛他。
呼延獻便是天生有這種能力,就算拋棄所有身外之物,也還是會有無數人甘愿為他赴湯蹈火、苦海沉淪。
“我愛你。”顏子行又說了一遍。
呼延獻在他耳邊輕笑,然后轉到身前來,吻下去。
顏子行閉上眼睛。
就算是個要命的美夢,他此時也愿意沉溺其中了。
他忘情地親吻,所有的思念、情動、遺憾、憤恨都在此時噴薄。
兩人躺在荼靡花開的地毯上,浮動林間點點細碎的月光。
不需要太多的語言。
他們永遠是身體上更加契合。
顏子行從來沒想過,這種人會愿意為了他停留。
所以在當得證的這瞬間,他也完成了心愿。
他想要問的問題,都在起起伏伏的呼吸間熄滅了。
他不敢問,也不用問。
曾經有人告訴他,人生就活幾個瞬間,他原本是不信的,但現在他信了,人生真的只是活幾個瞬間。足夠了。
等到晨曦逐漸照亮林間,兩人在花海里醒來。
呼延獻懶倦地坐起來,在清晨日光中理了理自己的頭發。
顏子行從后面看見他呢背上斑斑點點的紅痕,白皙的皮膚上尤其明顯,像是雪地里開出來的紅花,垂首理頭發的時候,后頸彎成漂亮的弧度。
是如此會讓人沉迷的弧度。
顏子行幫他理頭發,垂順的青絲用自己的發帶替他捆起來,松松散散地垂下,卻因為生疏,而漏了幾縷在外面,被呼延獻挽到耳后。
“我重新捆。”顏子行說。
呼延獻卻扭頭過去親他,打斷,兩人接了一個綿長的吻。
顏子行沉溺于此時的氛圍中。恨不得就此死了算了。
呼延獻卻在此時忽然開口:“子行,我要走了。”
顏子行就一僵:“……什么?”
呼延獻目光溫和而沉靜,語氣卻決絕:“你以后都不用等我,我以后不會再來了。”
顏子行皺眉:“所以你是專門來睡我的?”
呼延獻反問:“你不高興么?我看你昨夜明明很高興。”
“高、高興。”顏子行眉頭皺得更深,“但這不是高不高興的事……”
“人生苦短,即時行樂。”呼延獻笑著親他的嘴角,“子行,顧千秋有句話說得對,無論人如何舉世無雙、雄韜偉略,總是要給自己找個歸處的。我就選你了。”
平淡的一句話,顏子行聽得心驚肉跳的。
呼延獻卻在親昵完起身,將外袍隨意搭上,迎著晨曦的陽光,背對顏子行說:“不必記得我。”
Chapter 237
同悲盟。
青山萬里,日光晴朗。
英杰殿中燃燒的命燈被一盞一盞地送往更高處的天命祠。
金石為磚、白玉鋪路,九重天闕之上的云霧后,一點點燈火飄搖。
顧千秋仗劍站在英杰殿廊下。
山上,遍野都是人。
與半個月之前類似,他們眼中燃起的火焰并沒有熄滅,反而隨著時間而愈發熊熊。
又死去的親友舊朋們,骨頭就變成柴火,薪不盡、火不滅,燒得徹地連天。
顧千秋淡淡道:“時機到了。”
僅僅過了半個月的時間,少年的五官氣質卻有了很大的改變,眉梢往下壓,眸中像是欲涌的黑云,嘴角也沒有弧度,三分含笑都化作了凝練的深沉。
是如此令人心驚膽寒。
但他手中的霜雪明卻白玉流光。
就算沒有出鞘,所有人也能感覺到那浩蕩的劍意于群山之中流轉,似走筆龍蛇,縈繞在每個人的頭頂。
顧千秋靈力一動,天命祠閣樓大開。
云霧中的瓊樓玉宇,碧瓦朱甍,隱約能看見其中的博古架上,密密麻麻的燭光連成火海,明明山間有青霧,卻如此灼眼。
顧千秋道:“今日諸君……彪炳千秋。”
浮月城。
漂亮的少年從枝頭捻下一朵桃花。
他身后除了滿上醉和命,還有許多人。
大多數都穿戴著一樣的衣袍和面具。
也有少數,穿著自己的衣服,霞衣、布衣、青衣、錦衣……不一而足。
沒人說話,人人面沉如水。
密密麻麻的人站滿了整個城池,然后往城外排布,那何止千千萬萬。
少年笑瞇瞇地問:“他會來嗎?”
滿上醉:“我猜,會來的。”
命:“一定會來的。”
少年轉身看著他們,像是在打趣:“這么篤定?說實話,這塊我證大道途中最大的絆腳石,我也只有過一面之緣呢。”
俞霓站的地方,桃花開得最盛。
同樣被殃及的還有凌晨、琉璃、穹旻、南門明珠等人。
只是,事到如今了,他們反而不說話。
著錦衣的少年看向他們:“為什么不高興?他如果來的話,不就能見到了?……還是說,你們在擔心,最終誰能擁有他?”
命張嘴就想插話,被滿上醉拽住了。
命頗為不爽地回頭,滿上醉用嘴型說:“君子不逞口舌之利,最后能搶到的,才算本事。”
命微微思索,然后愉快地閉了嘴。
桃花開得更加艷麗,映襯得每個人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少年又說:“沒關系,今夜之后,你們之中總是有人要得到他的。五分之一的概率,還是很大的,不如期待一下?”
當然,還是沒有人會接他的話茬。
少年就凝視他們,看著看著,忽然開始大笑,又捧腹、又跺腳的,笑得毫不注意形象。
繼而忽然一抬頭,眼中閃出陰冷的光:
“后悔也來不及了。”
少年猛一震袖!
千里之外,忽然天崩地裂,血海翻滾著像是要被倒卷到天上去,濃烈腥臭的液體循著開裂的大地,盡數往外蔓延。
同一時刻,全天下的花蝶教眾都轉頭凝視著那個方向,發出激烈的歡呼和尖叫。
也有無數正在被凌遲、活埋、梟首、腰斬、剝皮、炮烙……的人抬頭,絕望而麻木的眼眶里什么都沒有。
在無窮無盡的酷刑之中,他們只剩下了一個統一的想法:
死亡,未必不是一種幸運。
若是今日死去了,那么,明日就不用再死了。
少部分離血海最近的地方也有幸存的仙盟人等,力所能及地護著殘存的平民百姓,見地動山搖,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
有人絕望而恐懼地說:“是不是……”
是不是到時間了?
他們這些茍且偷生的螻蟻,遲早是要被席卷天地的大火,燒成一把飛灰的。
但即刻,又有更多的、堅定的聲音回應他:
“不會的,你看那個方向,你看那束光,定天下印璽尚在。所以仙盟尚在、同悲盟尚在、顧盟主也尚在。我們不是一個人。”
天下無數處陰暗的角落中,有無數人看向同樣的方向,燃起同樣微不足道的星火。
鳳榭,是最先知道發生了什么的。
地動山搖,柔儀攏衣服出門,才走到院中,就見無數只小鳳凰烏泱泱地朝她這里飛,蓋住了半邊的天幕。
而極目望去,黏稠腥臭的液體已經灌滿了整山谷,蔓延到舊府之中,所過之處,所有東西煙消云散。
“血海……”柔儀瞳孔地震,輕聲說道。
她身側全是哭唧唧的小鳳凰們。
這里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這些小鳳凰又有上古的妖獸血脈,百歲當一歲長,鳥均一個心智不全。
此時攤上事了,除了哭啥也不會。
三秒鐘后,柔儀厲聲對金烏、素娥吩咐:“帶著他們離開!向北走,越遠越好!”
金烏:“是!”
素娥:“……是。”
而柔儀自己,不管不顧地沖向紅蓮水榭的方向。
就這么幾秒鐘的時間,山谷已經被血海填滿了,若不是他們都張了翅膀,現在估計已經被吞吃掉了。
沒有滔天的巨浪、甚至都沒什么起伏的波瀾,就是靜悄悄的液體倒灌,在無聲無息之中,吞噬掉一切。
舊府的奇珍異寶、千萬年基業在瞬間毀于一旦。
柔儀狂奔,卻覺得身后壓迫感極重。
那是完全迥異于顧千秋的壓迫感,沒有鋒銳無雙的劍氣和殺意,而是“湮滅”本身。
不過十幾個呼吸,金烏和素娥已經帶著小鳳凰們遠走。
暫行到最高的山林處,素娥忽然回身,而金烏像是背后長眼一般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腕,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森寒:“你要去哪兒?”
素娥一頓,面無表情:“去找家主。”
金烏表情有些繃不住,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好一些,卻控制不住:“姑姑已經去了!再說,血海忽然崩塌,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素娥說:“我去不去,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放手!”
這句話像是戳到了金烏的逆鱗,雖是人形,但卻好似能見他渾身的羽毛都炸了起來:“你再說一遍?!”
素娥猛地甩手,金烏卻不放。
“我說,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怎么就與我無關了?!”
兩人都用了極大的力氣,只聽“咔嚓”一聲,素娥的手腕整個怪異地扭曲起來,斷掉了。
金烏被嚇了一跳,下意識一松手。
素娥就趁這個機會,飛身化作原型,就要回到舊府。
金烏早知道她會如此,手中靈力變作四條帶火的鎖鏈,鳳凰游狠狠插在山巔做基石,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素娥給捆了。
素娥當然要拼命地掙扎:“放開我!放開我──!”
金烏索性往她身上一壓,結結實實地封住所有穴位。
在劇烈掙扎之中,金烏看見了素娥的眼淚,同時,也看見自己的眼淚掉在她的臉上。
鳳凰的眼淚是灼熱的,這一點溫度讓兩人都稍稍冷靜了一些。
“……兄長,你還有姑姑,但我、我真的只有家主了……”
“不、不是,我也沒有姑姑,她、她……”
兩個人胡言亂語。
都聽不懂彼此在說什么。
“你讓我回去吧,兄長,家主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拋下他……”
“我知道,你因為姑姑對家主的事,一直與姑姑有隔閡,但是,其實……其實姑姑也是有苦衷的。”
“我不管苦衷!我只有一個家主!”
“小妹,我、我也只有你一個妹妹……”
說話期間,誰也分不清是誰的眼淚了,只知道是灼熱的。
是燒透了的滾水。
但素娥卻不如金烏有“江湖經驗”。
雖然都在哭,但她這不要臉的哥卻明顯更有行動力,說完話的時候,素娥已經半點靈力都沒有剩下了,除了眼淚,她什么都做不到。
金烏帶著悲痛的歉意看著她,語氣卻還算冷靜:“小妹,我們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相連的血脈是無法割舍的證明。你活下來,我向你保證,我們絕不會如姑姑和家主那般。我來接受那該死的傳承,你就快樂就好了,他娘的,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但素娥并不看他,而是把頭轉向一邊去。
金烏深吸一口氣,將人扶起來,往身上一背,招呼著小鳳凰們繼續上路──向北方去,找個安全的地方。
金烏化了原形,破風吹云,耳邊風聲獵獵。
但他卻清楚地聽見背上的素娥開了口:
“……我恨你。”
風好大,這么輕飄飄的一句話,本來應該立刻被吹散的。
但是他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金烏咧嘴一笑,說:“……沒關系。”
滔天的血海還在蔓延,像是無窮無盡、永不停歇。
血海之中,柔儀紅色的繡鞋上已經被猩紅色的液體浸濕了,黏噠噠的,顯出顏色更深。
但她卻沒時間在意這個,沖進紅蓮水榭之中。
所有的禁制在瞬間瓦解,一棵巨大的梧桐出現在蓮池之中。
但是樹下,卻并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穹旻!”柔儀厲聲喊喝,血海已經蔓延到了她的膝蓋處,“穹旻!”
但是,沒有人回應她。
柔儀四下一望,瞳孔深處全是猩紅色的液體。
她是第一次覺得這種顏色,居然是如此的不祥,讓她膽寒。
柔儀深深吸了口氣,再道:“穹旻──!”
但是天地之間,還是沒有人回應她。
此時,血海已經蔓延到了她的腰腹處,每走一步都是巨大的阻力,更不要說,液體還在緩慢的、穩定的爬升。
按理說,現在再不走,就是她最后的機會了。
等到血海浸濕了她的羽翼,就算展開翅膀,她也飛不起來了。
但是柔儀的選擇是,走向紅蓮水榭之中的梧桐樹。
樹根因為血海的腐蝕,整棵清貴的梧桐已經搖搖欲墜。
她艱難地挪動到樹根處。
接著,被無情的血海給吞噬掉。
在尚存一絲清明的時候,她盡力摸了一下樹根地步,沒有人。
“原來是逃出去了。”這是柔儀最后的想法。
另一邊,鳳凰群飛。
代表著祥瑞的鳥雀飛過人間上空,把天幕染成紅霞色,長長的尾羽劃動云層,留下漂亮的痕跡。
人間有飽經苦痛的百姓看到此神跡,紛紛下跪朝拜。
于這些愚昧的生靈而言,似乎鳳凰現世,就帶著表著黑暗將近、光明將至,就意味著所有的苦難快要到了盡頭。
小鳳凰們沒了姑姑、沒了家園,都哭唧唧的,卻又不敢大聲嚎,一路上都是哼唧聲,聽得金烏頭疼欲裂。
素娥似乎一直睡著,總之說了那句“我恨你”之后,就再沒開過口,可見其心志恨意之堅。
“我們……要去哪里?”有小鳳凰問。
“……”但面對這個問題,金烏也是兩眼一抹黑。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都沒來及道別和接受囑托,他就已經搖身一變,成了整個鳳凰族的話事人──他今年也才剛及冠好嗎!
“就、就這么一直飛么?”那小鳳凰又說,委委屈屈的,“我、我快飛不動了……”
立刻有聲音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金烏急得眼冒金星,冷靜下來一思考,最終很快作出決定:
“我們去同悲盟。”
整個世界都在大亂,他帶這么多小拖油瓶,如果硬要在世間尋到最后一片凈土的話,那定然是在同悲盟。
有個小鳳凰說:“顧盟主……會接納我們么?”
這個問題,金烏心里也沒底,但他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硬著頭皮道:“為什么不接納?他最多是和家主、姑姑、我和素娥有仇,跟你們無仇無怨的,又都是五大仙門之一,他沒道理不管你們!”
但是一數出來,金烏心里更沒底了。
嘖!嘖!
跟舊府之中有名有姓的幾個人都有仇,顧千秋真能不計前嫌么?
但是,也是真的沒有地方去了。
金烏帶著一群鳳凰飛向同悲盟,天幕下從南到北,長長的痕跡如同流星劃過,一路點燃了所有云層,分不清是日暮晚霞還是熊熊火焰。
像是可怖的末日將至。
又像是要燒盡一切污穢、迎來新生。
Chapter 238
夜幕垂落,明月無聲。
洶涌但靜默的血海從無人所知的地方蔓延出來,吞噬著本就千瘡百孔的世界。
那些猩紅的液體看似流動緩慢。
但只有被迫靠近它的人才知道,這是一種多么可怕而不容拒絕的力量。
殺人,就像是踩死沿路的螻蟻一樣。
反正血海粘稠的液體不會被掀起任何波瀾。
浮月城中從地下冒出紅色的微光。
一開始只是從地磚或者開裂的地縫里面冒出來,被月色照得都不顯眼。
后來,則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開裂的縫隙里面射出猩紅色的光,無處不在。
映照得整個城池都發出詭異的紅色。
也映得所有人面容如鬼魅。
隱隱的,鼻尖還充斥著陳年的血腥味,比之新鮮血液更加令人作嘔,縈繞不散。
城中新修建出來的廣場上,是一座高高的祭壇,建造得巧奪天工,無處不精美。祭壇旁邊擺著血紅的鮮花和血紅的紅燭,不只是何種用途的紅線掛著符紙,掛滿了祭壇的基石。
而整齊的人就站在祭壇的四周。
除了命和滿上醉尚且保持著清醒,其他戴著面具人,都陷入了某種癡迷和狂熱。
癡癡地、癲狂地,看著祭臺之上。
高臺正中間擺了一把椅子。
椅子上,歪斜而不成體統地坐著個少年,漂亮的五官上滿是戲謔和兇意,噴薄欲出,但被他用一把孔雀翎的小扇子擋住了。
所以,光看他露出來的那雙眼睛,甚至會感覺到他是在笑的。
顧盟主的幾位前任道侶,都站在人群的最邊緣處,維持著某種遺世獨立。
當然,他們之間是保持著距離的——
畢竟是真的有仇,會隨時暴起殺人。
但是由于整個城池中的數萬人都狂熱得、整齊得如潮水,于是就顯得他們好似一處的。
“……”俞霓看著地面,微微瞇起眼睛,聲音極輕,“血海。”
但其實,人人都看出來了。
他們腳底下發出的根本不是地脈微光。
而是不知合適已經蔓延到了此處的血海。
霎時間,便覺得腳下的地面不安全了。
他們與那死亡之海只隔著薄薄的一層磚石,隨時會萬劫不復。
這時,少年開了口:“沒錯,是血海。”
所有人都抬頭看向他,四面八方,整整齊齊,像是在朝圣一樣。
南門明珠道:“居然能到這里來。”
隔著十萬八千里,血海居然能到這里來,實在是超出了每個人的預料。
這豈不是意味著,沿途所有生靈都已經湮滅了?血海之下,沒有殘存的僥幸。
少年漫不經心地搖著扇子,莞爾:
“其實不是它到這里來了。而是……自天道浮上九萬米高空、凌駕于眾生頭頂的同時,血海就下沉到了九萬里的虛無,靜悄悄地盤踞在你們的腳下。”
忽然就感覺腳下更不安全了。
“你們人間認為,血海是凡塵欲念的火,說對了一半吧。因為它真的和大道青天一樣,永不崩塌、永不熄滅。就像是…像是燃盡世界的一場大火,有源源不斷的生靈,就有無窮無盡的柴薪。”
少年忽然捂住了自己的一邊眼睛。
而剩下的那只眼,好似看到了極遠極深、無可窺探的地方。
他露出堪稱沉迷的目光。
“但可惜你們都是凡人,看不見三界之外的此端、碰不到六道之始的彼岸。”
運和命忽然不受控制地對視一眼。
少年繼續說道:“那里不是虛無。”
當然,并不是人人都能聽懂他在說什么。
而少年只是隨口一說似的,放下了手,抬頭望向東方,那里的月色是最明亮的地方。
同一時刻,幾乎蔓延了世界上大部分地區的血海開始涌動、翻滾,一改之前的靜默。
好像這龐然巨物忽然蘇醒了一樣。
云層之上,劍影流光。
無數御劍的仙修鋪滿了整個天幕,披著月色長行,惶惶忽如蝗蟲過境,令眾生俯首。
最前面的那個,身著一襲素白衣。
像是一片流云過。
浮月城中從地底泛出的紅光已經徹底地超過了清輝月色,甚至反過來將半邊天幕都映成了不祥的暗紅。
但其實一路之上,顧千秋已見眾生疾苦。
血海蔓延到的地方,眾生死盡。
郁陽澤就安靜地綴在他身后,和曾經無數次一樣,不言也不語。
仇元琛在更遠處,軒轅撼動。
還有更多的、更多的人,他們已經在英杰殿中點燃了自己的命燈,絕決地奔赴命運。
少年晃著孔雀翎扇子,打了個哈欠。
還是看著東邊,月初升的方向。
“他會來嗎?”少年又問。
“……”眾人皆是沉默無言。
但整個人間都被他占去大半,殺生無數。
身為仙盟盟主的顧千秋,怎么可能不來?
只是……
月亮已經爬得那么高了。
然就在他話音還沒落地的時候,東方的天幕上忽然傳來了一道浩蕩磅礴的劍光!
還有一道聲音說:“我來了!”
劍光凜冽,帶著千里奔赴的冰霜,裹滿城風雨化為一劍,無情斬向祭壇!
轟隆——!
可怖的靈力落地,根本不是能擋住的。
那精美無雙的祭壇在瞬間化作齏粉,被夷為平地,散落的粉塵被裹挾得漫天亂飛。
就算是那少年,也不能再端坐在原位了。
俞霓、凌晨等人紛紛抬頭去看。
在狂風亂舞之中,他們看見那如神明降世的身影,和百年前融為一體,飄渺無雙。
人人臉上都露出震驚的神色。
南門明珠道:“他、他的修為恢復了。”
連琉璃也開了口:“不是恢復。”
俞霓不知是喜是悲,說:“不是恢復,而是……更加精進了。”
才僅僅半個月的時間不見,顧千秋不光養好了傷,甚至連修為也更上一層樓。
縱使早知道他天賦可怕。
他們卻也被一次又一次地震驚到。
凌晨忽然苦笑了一聲。
這苦笑輕而重地落進每個人的耳中。
在極度的震驚之后。
他們心中就剩下了難言的苦澀。
因為,對這群名列天碑無上的天縱奇才們來說,世上沒有真的高山仰止,他們本來就是站在最頂端的人物。
但此時、此劍一出。
忽然便令他們的回憶清晰到可怕起來。
而命見他,第一反應并不是畏懼,而是興奮,渾身都戰栗起來。
雖然能感知到磅礴靈力的可怕,但就像是見到烈火的飛蛾,只剩本能、無關理智,他很久之前就迫不及待了。
這次滿上醉沒有攔他。
命從背后取下來一把長刀,漆黑的玄鐵,弧度是古樣式的,上面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精美花紋,似乎鐫刻著誰也看不懂的古文字。
“你當真你敢來。”命說著,不知是慶幸還是不幸,長刀揮出,帶著明晃晃的笑意,“顧、千、秋……”
然早已準備就緒的仇元琛猛抽出軒轅,一下就截了刀!
刀劍碰撞,發出巨大的聲響,喧天徹地。
仇元琛喝道:“休要放肆!”
兩個人都是火藥般的脾氣,碰一塊兒就炸了,刀劍如影,噼里啪啦,一時間打得那叫一個火熱。
滿上醉沒看他們,而是看向顧千秋。
顧千秋手中霜雪明結著一層薄冰,湛藍色的,讓她尤其癡迷。
不知為何,滿上醉無意識地朝著那個方向邁了一小步。
然后,就被擋住了。
她扭頭,發現身側站著一個紅衣男人,面如青鬼,腳下開著紅艷艷的荼靡花,笑吟吟地問她:“滿教主,哪兒走?”
再一低頭,他手背上的蝴蝶并沒有消失,刻印明顯。
一秒鐘,滿上醉恢復了平日里的神色,莞爾一笑:“呼延宗主?沒想到啊,鐵面無私、冷酷無情的顧大盟主居然留了你一命。呵呵,我還以為……他見蝴蝶就要殺的。”
呼延獻也跟她莞爾:“所以我證明給他看嘛。你看看,咱們說了那么久的話,你都沒能控制我。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了?”
滿上醉有一瞬間的凝滯,然后,忽然燦爛一笑。
她鮮少露出這么明顯的表情,完美的五官靈動起來,有一瞬間倒真像個活人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呼延宗主,你告訴他,你必死無疑了嗎?”
“哦?原來你是要殺人誅心?”
“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么?”
“誒,話不能這么說。他姓顧的朋友千千萬萬、遍及天下,我哪兒能排得上號?”
“說這么多……所以你也不敢讓他知道吧?”
“那倒也沒有。主要是,你看看周圍,今夜來的這么多人,哪一個不是前來赴死的?我不特殊,顧千秋也不特殊。”
滿上醉表情微斂。然后,猛地揮袖!
就像是早知道她要如此一樣,呼延獻在極近的距離里如閃電般出手,就要去掐她的脖頸,被滿上醉防住,于是在瞬間改換攻勢,左手死死扣住滿上醉的手腕后拉,右手撐掌重重拍在了她的腹部!
滿上醉反應也是極快,迅速震碎自己的手腕,撤步出圈。
同時,只見她腹部的掌印還在。
靈力被打入血脈中,滿上醉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肉底下發癢,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她血管里飛速蔓延,要撐破她的皮膚呼之欲出。
呼延獻身上的殺意從未如此濃重過: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已。”
Chapter 239
滿上醉內視的時候,看見無數極細的絲線游走在她血管中,然后漸漸生長。
她甚至感受到那些藤曼上開出了小花。
是繁復的荼蘼。
十米之外的呼延獻笑容淺淺。
大片的荼蘼開在他腳下,與他下垂的袖子接連在一起,都是艷艷的紅色。只有前胸手臂裸露出來的皮膚白皙,似月下白瓷,對比極為明顯。
雖然頂著一張修羅面,但看身影,人人都會覺得他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
甚至美得驚心動魄,而惡起來。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滿上醉忽然直起身,翹起嘴角,緩慢地說,“但佛揭又言,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呼延宗主,皮囊乃身外之物,你我都不必執迷。”
呼延獻敏銳地一瞇眼睛。
就發現滿上醉雙手交疊在身前,安靜地立在原地,含著兩分淺淡的笑意。
而她血管內的花莖還在瘋狂地生長。
呼延獻比任何人都清楚,開花該是什么效果——她絕不可能露出如此輕松的笑意。
滿上醉欣賞了幾秒他的表情:
“不理解么?我還以為我說得已經夠清楚了。世間本無相,境由心生。萬物本虛幻,世事無常。你我今日緣聚于此,所以我才愿意提醒你兩句,呼延宗主,不要著相了。”
呼延獻就笑。
不是大笑,不是狂笑,也不帶任何挑釁的諷刺,而是那種含蓄的莞爾,帶出三分嬌俏。
還好他是呼延獻。
不然一個成年男人露出這種神情,恐怕要讓人將隔夜飯菜都吐出來。
“原來從血海里托生的怪物,是不需要皮囊裝填的。那你幸苦把自己塞進這副小小的軀殼里,又是為何?——滿教主,你的本相是怎樣的?形如美玉?狀如惡鬼?還是……只是一段沒有來處和歸處的‘虛念’?”
這兩人說話的時候,都維持著笑容。
但是內容卻一個比一個惡毒。
是棋逢對手的嘴賤。
所以他們直接動手了。
頓時間,光芒大盛,兩道靈力驚天動地地撞在一起,無數蝴蝶和荼蘼花飛旋而出,落紅飛過秋千去。
呼延獻一生修行的都是合歡宗秘術。
但現在,那些蠱惑人心的秘術失效了,于是只能跟人動手,連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
但好在滿上醉也是如此。
兩個人半斤八兩的,打得亂七八糟,彼此都沒傷害到對方,周圍的池魚倒是被殃及了一大片,秘術亂飛,沾著就死、挨著就亡。
但總歸是呼延獻更多活了幾百年。
兩個人極近距離地交手,忽然就被呼延獻找到了個破綻,以無可掙脫的巧力,反手拿住滿上醉的胳膊,用力一折!
滿上醉整個人被迫跟著轉,扭動起來。
呼延獻拉著她,又是一腳踩在后膝蓋上,只聽“啪擦”一聲,骨頭斷裂,滿上醉被迫雙膝重重砸下。
呼延獻是個心狠手辣的,二話不說,就要送她上路。
但滿上醉卻在此時忽然笑了起來。
笑得非常詭異。
這一下,讓呼延獻警鈴大作,急速順著她目光一看。
那個方向,是正在與命動手的仇元琛。
那邊明顯打得更加激烈,地上礙手礙腳的太多,都打到天上去了。
雷霆又滾滾、劍光還閃爍,兩團急速閃動的光團之中,除了震耳欲聾的碰撞聲,什么都看不清楚。
呼延獻心念急轉,來不及提醒仇元琛小心,手上發力,就要殺人阻截。
但已經來不及了。
在無人可以看見的劇烈光團之中,仇元琛忽然瞳孔一縮,冷汗就下來了。
上古的軒轅神劍感受到不祥,顫動起來。
而他面前的命,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
和剛才滿上醉臉上的,如出一轍。
另一邊。
本來還置身事外的幾個人都如夢初醒。
他們彼此間拉出距離,互相不信任,但是又隱隱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平衡,微妙地凝聚在顧千秋周圍,此起彼伏地涌動。
像是水流一般,靜飄飄的紅。
俞霓最先想動手,才上前一步,忽聽“錚”的一聲,雪亮劍光就映在他眼底。
“……”眾人散開,一個微妙的距離。
俞霓笑瞇瞇地說:“喲,郁少俠。”
郁陽澤站在人群中心,但是周圍沒有人,人浪默契地避開了他,像是水流中的礁石。
他身著紫灰墨色的勁裝,似蓄滿了驚雷的烏云,暗紋是某種鳥雀,羽翼振飛。
曲領擋住他下半張臉,就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殺意純粹而干凈,愛恨分明。
郁陽澤將每個人都打量了一眼。
從俞霓、到凌晨、到琉璃、到南門明珠,還有狀態明顯不對的穹旻。
曾經,他看這些人也是望塵莫及。
江湖上一個個閃亮的名字,高懸在天極崇化道的天碑之上,誰人敢唾手?
但是現在,他就站在這些人面前。
那些耀眼的名字化作一個個具體的人。
他們貪、瞋、癡、念、慢、疑,苦海沉淪,五毒俱全,也不是真佛真仙。
俞霓又故意點火,說:“郁少俠,聽說,你是千秋的新歡?他可是你師父。”
郁陽澤:“……”
神經病,世界都要毀滅了,還什么師父?
但是俞霓這番話效果明顯,剩下幾個人的表情都微妙起來,就好像是……
像是,你跟一群超凡的對手,在頭破血流地爭奪舉世無雙的寶藏。
而最后的贏家,卻是一個忽然從角落里沖出來的、完全意料之外的小人物。
真是令人有夠不爽的。
凌晨頂著一張死鬼一樣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這個小屁孩,然后驚詫又嫌棄地道:“怎么會是你……”
在他們眼中,顧千秋就算要選,不說要選如何冠絕天下的,總不能和他差太多。
不然遇到事情,還得緊張這軟肋。
南門明珠表情未變,卻在那玄武巖一般的表面下,有什么情緒呼之欲出:“……”
郁陽澤淡淡:“嫉妒也無用了。”
若說之前,他還對這群身份特殊的人有別樣的情緒,那種不受控制的妒忌和恨意。
那么現在,反而是到他說了:你們啊,嫉妒也沒用了。
凌晨又說:“早該殺了你的。”
俞霓一下子笑起來,藝高人膽大地就往郁陽澤身邊走,在一個很近的距離,盯著郁陽澤的眼睛,緩緩說道:
“你以為千秋會永遠愛你?郁少俠,看看我們這些可憐人吧,都是你的前車之鑒啊。”
幾個人像是鬼一樣圍著他。
凌晨怒極、南門明珠微妙、琉璃站在最邊緣的位置,垂眸不語。
郁陽澤:“……”
而這時,只聽顧千秋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中氣十足、破口大罵:
“放你娘的屁!”
俞霓回身去望,顧千秋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這也是今夜第一次,顧千秋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本來以為霞色會比烏云更加耀眼,但不知為何,總是要被忽略。
俞霓反而來勁了,笑吟吟的,端出了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郁少俠啊,你以為千秋是什么深情的人嗎?從來只有人愛他,從來沒有他愛人。”
郁陽澤:“……”
顧千秋再中氣十足地罵:“你少造謠!”
“你只是……只是沉迷于一場短暫的幻夢罷了。他不會永遠陪你站在原地的,等夢醒的時候,他就走了。”
郁陽澤:“……”
顧千秋于百忙之中斷喝一聲:“嘿!受不了了!給我死!”
話音還未落地呢,一道弧光直劈過來!
血海所及之處,點燃所有的火焰,大片的紅光之中,只有這一束是冷峻的寒光。
劍弧頂天立地,像是要把城池分成兩半,所過之處,冰雪凍徹,人硬得跟石頭一樣。
幾個人都紛紛散退,暫避鋒芒。
只有郁陽澤巋然不動,那磅礴劍氣從他身側過去,沒有傷及他分毫,反而在最尖端的殺器之下,似乎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
郁陽澤氣定神閑地反問:“說完了?”
俞霓的表情難看起來。
郁陽澤輕飄飄地掃了掃剩下的人,皆是面如土色,于是他心情很好地翹起嘴角。
凌晨閃得慢了一些,手臂上被劍氣灼了一道長痕,呲啦啦地凝結出冰雪,讓本來就不像是活人的身體更加雪上加霜。
凌晨道:“他只是在愛你的時候最愛你。一旦分道揚鑣,他比誰都無情。前車之鑒啊,郁、陽、澤!”
要不是他說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
郁陽澤簡直就要相信了。
他將俠骨香抽出,冷鐵寒光,如出一轍。
“可是……為什么他要愛我?”
此言一出,眾人都驚了一下。
“我愛他就行了,不用他愛我。”郁陽澤淡淡地說,“今夜,我愿意為他而死!”
下一刻,俠骨香劍影凌亂。
來這里之前,顧千秋已經大致給他惡補了一下這些人的手段,聊勝于無。
郁陽澤催動一霎晚風,涼意俱現。
他的心法已經完全登峰造極了,毫無懼色地面對人群,天命洞開——
九個境界,全在俠骨香的劍尖上懸著:
露華濃,冷高梧,凋萬葉。
繁陰積,歲時暮,景難留。
宴云謠,歌皓齒,且行樂。
Chapter 240
一霎晚風的劍意無形而有形,細細密密地籠罩住整個城池,像是下起了連綿的小雨。
“……”俞霓詫異,繼而就是憤恨。
只這么短的時間,郁陽澤的修為居然也能如此精進,甚至到了令人不敢小覷的地步。
明明一年之前,他還被自己隨意按倒在驚虹山側峰,毫無還手之力。
難道真是驚虹山離天道最近、風水最好?
剩下的幾個人,差不多也都是這個想法。
他們身居高位的時間太久了,總覺得天底下就這么幾個人,彼此可以起起伏伏,但是不會被外人所撼動。
沒想到,真是后生可畏。
郁陽澤的天命一開,全是純粹的殺意。
剩下的人不再猶豫,反正也到了玩命的時候了,紛紛開啟天命。
那場面就沒人能控制得住了。
立刻亂成一鍋粥——
只見,無數桃花樹拔地而起,頂破磚石和建筑,在所有不明顯的縫隙之中,粗壯的樹干、扭曲的樹枝,迅速生長成型。
然后夜風一過,枝頭就開出無數錦簇的桃花來,跟地上的荼蘼花相映成趣,紅粉一團。
而且因為桃花開得太多、太繁雜,遂在街道中形成了一片若隱若現的桃花瘴。
粉色的迷霧,十足的妖邪。
風吹過的時候,城中又有煙雨飛來。
轉瞬成為瓢潑大雨,把所有人一視同仁地淋成了個落湯雞,冰涼皮膚的觸感詭異莫名。
又有哀哀戚戚的長調,從四面八方傳來,屬引凄異、空城傳響、哀轉久絕。
已經暗淡異變的神佛在高處睜眼,巨大的佛像上布滿了青苔,連金身都被腐蝕了,呈現出斑斑駁駁的古銅老色,銹跡斑斑。
佛祖垂眸,一手結印、一手捻花,似笑非笑的表情,卻不帶絲毫慈悲意,反而很詭異,不懷好意的虛假。
佛像頭頂倒開著一朵巨大的蓮花,幾乎遮住了整片天幕,顏色卻是灰黑的,質感半虛半實,又見蓮瓣上有大大小小的、丑陋的洞,深深淺淺、凹凸不平,像是病變了一般。
原本的三十六品造化青蓮,也就剩此了。
須彌靈山腳下,再無真佛。
陰陽魚圖則是在無人發現的時候、靜靜爬滿整個城池,將未分的混沌劃出清濁,陰陽、剛柔、奇耦,無所不有、無所不包。
三奇、六儀、八門、九星、九宮、八神,潛伏在每個人的腳底,心念轉動,幻方更變。
本來要順應天命的六壬書院院主。
此生第一次,決定要順應自己。
霎時間,可謂群魔亂舞、奇詭橫飛。
但漩渦中心的郁陽澤毫不畏懼。
三尺冷鐵在他手中,愛恨都懸在劍鋒上,冷光流轉,好似能夠洞穿所有黑暗和阻礙。
證大道?
一劍足以!
城中更加詭譎莫名的祭臺之上。
少年搖著扇子說道:“好高的人氣啊,顧盟主,真是令人艷羨。”
當然,雖然他嘴上說著“艷羨”,但分明是惡意更多,看置身事外的熱鬧尤嫌不足。
顧千秋第無數次說:“他們不是愛我。他們是敗給了自己的執念。神、佛、妖、鬼……無論是什么,行走世間,最終要與之周旋的,只有自己罷了。”
少年反問:“我卻覺得,證道是逆天。你有想過為什么修行之路如此難走嗎?”
顧千秋淡淡:“沒想過。我的修行之路不難走,隨便走走而已。”
少年不應,繼續說:“分明啊,就是大道青天不愿有人分享它的權力,它要永遠高懸于你們的頭頂。所以不如,改信奉腳下的血海?它雖然冷酷、殘忍、混沌,但它不畏懼有人能夠因此托生。說起來,你們多久沒出現過得證大道的人了?百年?千年?萬年?”
顧千秋還是淡淡:“大道千萬條,不是只有登仙才算證道。就像我今日死在這里,也算是得證了我的道。算了,跟你也說不明白。還是動手吧。”
少年卻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的華服一看就是正式禮制的,特別繁瑣,而且隱隱能看出來很古老,特別不適合跟人動手。
但顧千秋知道。
少年后退不是害怕。
下一秒,有一只手伸到了顧千秋的側腰,眼看著就要摟住他了,顧千秋猛地閃身躲開,霜雪明至,那只手就被凍成了塊堅冰。
從劍光的倒影中一看,顧千秋迅速認出了這個人。是穹旻。
他像是鬼魅一般,貼身站在他身后,黑色的影子,漂亮的五官,但是有一雙令人極度不舒服的眼睛——漆黑的眼珠遲鈍地凝視,很久很久才會轉動一下,非人感深重。
雖然他本來就是個鳥。
但是現在的形象,跟當初完全不一樣,哪怕是顧千秋,居然也生出了半點恐慌。
他手腕一轉動,霜雪明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貼著自己的側頸,直接刺向穹旻!
如此果斷的決策、如此大膽的角度,若非對自己的劍意的掌控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是絕對不敢如此做的 。
但穹旻卻連躲都不躲。
他一把抓住劍身,鮮血淋漓。卻反而翹起了嘴角,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意:“……千秋。”
那種非人的感覺就更重了。
就好像是,明明是一個人形態的東西站在你身后,但你卻有強烈的直覺他是別的什么東西,而且這個東西還在努力地……裝人。
祭臺之上,少年堪稱彬彬有禮地往后退了十幾步,保持著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準備看戲。
穹旻嗅聞他身上的味道,好似無知無覺地又說:“千秋……”
“叫你爹呢?”顧千秋把臟話說出來,心里就干凈了,“我的劍都敢抓?找死!”
猛地扭動手腕,霜雪明也隨之一轉,瞬間,穹旻手掌上大塊的皮肉就被剜下來。
同時浩蕩的靈意炸開,穹旻半邊胳膊直接軟趴趴地垂下,冰霜迅速往上蔓延,一直覆蓋了他的半邊肩膀,冒出微微的白氣。
但穹旻身上灼起了一簇火焰,燒在頸邊,將冰雪止住了。
顧千秋退出去四五米,站定回身來看——穹旻沒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而是直勾勾地望著他。
一瞬間,顧千秋就下了定論,這個“人”已經完全不可能交流了。
唯一的選擇,就是殺他。
想完,顧千秋直接揉身上前,手中長劍舞動如飛,切開冰和火,根本看不清劍影,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之一的,“一天月明”。
這劍本就是極玄妙極浩蕩,更巧遇上今夜圓月,沒有迷霧層層,劍光融在月色里,防不勝防。
穹旻的眼珠遲鈍地轉了一下,似乎對這劍光有反應,但立刻就重新凝視到了顧千秋本人身上。
兩個人的速度都尤其快,像是兩道閃電,穹旻被逼得接連后退,差一點就要掉下祭壇。
站在高高的祭壇邊緣,在躲過顧千秋豎切一劍時,穹旻沒奈何地向后跌落。
然后下一秒,火紅的赤光撥地而起,和瑩瑩亮的詭異地光融為一體,盡是血紅。
鋪天蓋地的羽翼籠罩了整個城池,氣溫在瞬間拔高到了一個離奇的程度。
祭臺之下,人群身上的汗水和血液都在瞬間被蒸發殆盡,極端口渴和皮膚灼痛都是在同時出現的,而且立刻就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
神鳥的羽翼像是云霞,火光幢幢。
顧千秋罵道:“嚇唬誰呢?”
隨即也是縱身而上,踩著虛空,變換身形,劍氣再度暴漲到與之抗衡的地步,滿地冰霜,氣溫被拉回水平線。
人群一熱又被一涼,不受控制地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哆嗦。
穹旻化作了原型,吞火吐焰,霎時間將祭臺燒了個飛灰,還剩結冰的地磚堅持著,發出呲啦啦的爆響。
顧千秋反手就剁他的狗頭。
然穹旻就像是沒有感知覺一樣,被霜雪明灼傷也不知道痛,流光驚雷般沖向顧千秋!
轟隆!
顧千秋抬劍去擋,但是太過龐大了,沒擋住,穹旻直接撲到他身上,兩人一起飛出了好幾十公里,重重撞在一座大山上,才停住。
山脈轟隆隆地震動,落下西瓜大小的石頭碎塊,漫天地都是驚起的塵埃。
顧千秋只覺得眼前一黑、喉嚨一癢,差點噴出一口老血,肋骨都被撞斷了好幾根。
霜雪明也在驚雷的爆炸中脫了手。
“……”這扁毛畜生!
穹旻并不覺痛,塵埃還沒落地呢,就已經在顧千秋身上動手動腳——不是要非禮,而是要拆他的四肢。
顧千秋當然不能令他如愿,也動了真火。
兩人往下掉的時候,就跟穹旻七手八腳的見招拆招,一時間筋骨關節劈里啪啦亂響。
轟!
他們落在地上,又驚起滿地的塵埃。
顧千秋運氣不好,是摔在下面的那個,瞬時間就喪失了抗衡性,于是非常不講武德地伸手薅住了穹旻的頭發!
扁毛的鳥雀都格外重視自己的外貌。
哪怕現在穹旻看起來已經精神失常了,但是最基本的本能還在。
顧千秋這么一拽他,穹旻動作一頓。
居然有用!
顧千秋猙獰一笑,他怒沖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翻身在上,薅著穹旻的頭發就去撞山。
山壁全是崎嶇的巖石,堅硬而丑陋。
顧千秋一點力氣沒留,每次一撞,山體就跟著抖一抖:“讓你犯賤!讓你犯賤!”
霎時間,天地只剩——咚!咚!咚!
顧盟主動作快如殘影,不過十幾秒鐘的時間,足足撞了一百多下!
那山體經受不住巨大的沖擊力,“轟隆”一聲,居然碎了,塌成了一片廢墟。
顧千秋一失手,穹旻從地上爬起來。
一頭一臉的血,無數孔洞傷口里都鑲嵌著碎沙石,字面意義上的“面目全非”了。
而且要仔細去看的話,還會看見他的頭頂上,露出一片禿了的頭皮。
顧千秋理智稍回,略微心虛地把一大撮鳥毛丟在地上,手心黏黏的,他又不著痕跡地在褲腿上蹭了蹭。
穹旻還是那般直勾勾地看著他。
“……為什么?”
額頭上的血全流到了眼睛里,穹旻眼眶又蓄不下,只能溢出來,蜿蜿蜒蜒地在他臉上留下痕跡,像是丑陋的蟲子爬過。
“為什么……?”
有某一個瞬間,他居然帶著微妙的委屈。
恍惚間,和百年前的少年融為一體。
但是,只要顧千秋看到他那雙眼睛,無論心中生出多少異樣和憐憫,也會在瞬間冰冷下來。
返璞歸真的鳥雀,冰冷冷的無情。
“劍來!”霜雪明飛回手中,顧千秋寒聲道,“我早都說過了。”
他明明早都說過的。
在合歡宗、在黃泉、在琉璃寺、在舊府、在浮月城、在驚虹山……
他明明說過如此多遍,又解釋、又嘆息。
但可惜,這些人沒一個聽他講話的。
反而,一個比一個的執念更深,一人比一人更加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全是傻.逼。
“我不服。”穹旻歪著頭,直勾勾的盯著他,“但我就是不服。”
顧千秋道:“我才懶得管你。”
話音落,穹旻忽然露出了一個非常詭異的笑容。
同一時刻,只見他身上開始冒出了什么東西。
穹旻的站姿是有些縮瑟的,肩膀內扣、低眉垂首,眼睛直勾勾地上翻,眼球不會轉動,給他平添了一種怪異之感。
而現在他身上又開始冒出粘液,從皮膚滲出,濕漉漉的浸濕了他的衣服,紅色的錦袍開始發黑,那種液體又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在他周圍形成小小的水洼。
紅色的、腥臭的。
果然應了顧千秋當時在舊府之中的推測。
舊府的這個鳳凰血脈,根本就不是什么來自于上古神明的遺脈,而是來自于血海。
同宗同源的……
他們也是從血海中托生的怪物。
只是托生的時間早一點,而連他們自己都忘記了而已。
“……”面對著陰測測笑容的穹旻,顧千秋靜靜凝視了他兩秒,忽然說道,“陽澤,放他們過來。”
浮月城中,郁陽澤一劍擋住四人,天命齊開,已是捉襟見肘。
面對顧千秋的吩咐,大概只有半秒鐘的猶豫,就讓開了。
他從來不問別人有多能打。
反正到最后,總是沒有他師父能打。
俞霓、凌晨、琉璃、南門明珠早已被蹉磨出了真火,但現在也沒精力再去處理郁陽澤,不顧一切地飛向顧千秋。
郁陽澤卻在此時猛地回頭──
仇元琛那邊!
俠骨香一動,他直接不收天命,即刻飛身!
而在整座山體的廢墟之上。
五個人,分別落在五個方位,互相充滿惡意,又互相擁有默契。
而被圍在中間的人,白衣依舊鮮明。
月光下,他的輪廓被映得柔和而清晰,立如芝蘭玉樹。
雖然容貌完全不一樣了,但內里的神魂猶在,眉骨高、眸色清,山巔之上,像是一把能夠洞穿世事的利劍,永不彎折、永不腐朽。
相比之下,將他們這些人映襯得可憐、可笑又可恨。
顧千秋淡淡地說了個開場:“諸位,久違了。”
這一次,連俞霓都沒有接話。
只有世事無常的凄涼,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他們曾經相愛、又相恨,在凡塵俗世中讓愛恨癡纏此消彼長,讓情天恨海連綿不休。
到最后,變得面目可憎、云恨雨仇、不死不休。
沒想到今夜,還能如此心平氣和地說話。
顧千秋繼續淡淡道:“若有什么話,就說吧。”
周遭還是靜默,月色明明。
不知為何,那些歇斯底里和痛徹心扉,全都沉寂了。
問過無數次的問題,也沒有再問出來──因為他們知道答案。
怪不得古人有言,“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眾人一時間只覺得,今夜的月色極美。
顧千秋再道:“你們不說,那我就說了。”
他環視一圈,目光平等地落在每個人身上,淡而清晰。
“諸位曾經的所作所為,確實都比較擬人。但我顧某人,天生了一副菩薩心腸,慈悲為懷,能和諸位和解。但不知為何,反而是你們不愿意結束,讓我一直都很奇怪。”
“但后來小陽澤告訴我,你們需要的是我的恨意,就算不愛了,也必須要恨你們,痛徹心扉最好、咬牙切齒也行。而最不能做的,就是釋然──不過小陽澤也說了,你們這是人之常情。只是因為你們都太天驕了,反而會更加在意此事,故而久成執念,執念又成孽障。”
“心魔已生,你們靜不下心來內視自審,只會一天到晚追著我。還要自以為,那是殘存的、濃烈的愛意──旁觀者清,求而不得而已──所以才發生了那么多糟心事。”
顧千秋語氣格外平靜,月華如流水。
“我本不愿長恨。但是,我忽然發現,愛恨是不對等的。我的慈悲,反而造就了更多生靈涂炭。……所以,我今夜賜你們恨意。”
“今夜,所有該死之人,皆會亡于我的劍下。──劍來!”
霜雪明瞬息而至,冷光流轉,映在每一個人的眼底。
赤裸裸的殺意,是如此明顯。
山巔之上開始落雪,一團一團地砸下來,鵝毛紛飛。
劍光太盛,逐退群星逐明月,千山震動,萬里綿延,重疊云霧黯黯,烈風狂卷。
偏偏劍氣又至清至明,天地映出皓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