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1
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
郁陽澤闖入雷霆之池,在劍光閃爍之中,瞬間找到了正在和命動手的仇元琛。
而且只一眼,就看出來仇元琛狀態不對。
平日里威風凜凜、嫉惡如仇的離恨樓主,此時卻在狂舞劍風之時,表情透出三分木訥。
再仔細一看,這人的目光分明沒有焦點。
他是完全在依靠著本能打架!
郁陽澤立刻沖過去,俠骨香切開兩人交纏的劍風,橫插進去,左右一蕩!
見縫插針,郁陽澤扶住仇元琛快退,途中還差點被他的軒轅劍給剁一下,幸好躲得快。
“仇樓主?仇樓主!”
“……”
反而是對面的命笑了一下:“不用喊了,他不會理你的。”
兩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
命早都習慣了,也不會痛,連他自己都完全沒在意,衣服顏色也深,并不明顯。
反觀仇元琛,身上除了刀傷之外,居然還有幾道劍傷,多集中在頸部——
居然像是軒轅的劃痕。
神劍認主之后,是絕對不會傷及己身的。
但軒轅劍的劍痕在此,就只說明了一個事實:
這是仇元琛故意為之。
而至此時,仇元琛的目光還是沒有焦點。
他陷入了迷障之中。
命似乎覺得這很有意思,一時間也沒著急上來殺人滅口,而是抱著手看戲。
他沒有掩飾地看了一眼顧千秋那邊。
“故友相殺、親者反目、手足為仇……這一定是世上最有意思的戲碼了。”
郁陽澤心中的不妙感越來越重。
他下意識就看了一眼仇元琛的手背。
還好,什么都沒有。
而此時,仇元琛眼中的世界卻完全迥異。
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他完全脫離了肉身、靈魂高高地漂浮、一直往上,直到與天道并為一體,慈悲而疏離地看著凡塵之下。
這種感覺,說一句身登極樂都不為過。
而在仇元琛往下看到的,卻是宛如煉獄一般的人間——
巨大連綿的山脈都被血海吞噬,水池湖泊被染得血紅,蔓延過城池、蔓延過小鎮,正有無數無助的生靈落入那種液體中,劇烈的尖叫頃刻間消弭于無聲,一陣接著一陣。
他看見了合歡宗、看見了六壬書院、看見了蓬萊、看見了不二莊、看見了舊府……
他看見了驚虹山、看見了離恨樓。
但是眼前的煉獄場面卻又不是從一而終的可怖,反而呈現出一種格外精巧的秀麗,在他印象里交錯映襯,扭曲怪誕。
頃刻間,高山傾覆、滄海桑田,又是高樓筑起、高樓坍塌,世事凡塵,一眼看盡凡人生老病死、悲歡離別。
好像是世界未來、現在、過去的交融。
有一道幽幽的女聲在他耳邊:
“無情一道,絕六欲、斷七情,受命于天、歸心于虛,于寂靜之處凝神,超然物外。”
“劍修一道,性、命懸于三尺寒鐵之上,唯劍、唯心、唯我。”
“離恨樓一道,平不平、解難解、殺可殺、誅無盡。”
“三者齊修,古來圣賢難有成也,或耽于情人、或緬于親友,生死糾纏、恩怨不定,于大道之路外行歧途,終泯滅于無情歲月。”
“仇元琛,離恨樓八百年基業、無情道五百載氣運,皆系于你身。”
“是問鼎于大道,或者消亡于塵埃?”
“只在你,一念之間。”
“仇元琛,這是你此生唯一證道的機會。”
“你面前,就是大道登頂。”
那女聲非常輕柔,細聽還帶著慈悲。
不知怎么,蠱惑意味特別濃重。
仇元琛理智地知道,他不能再聽下去了。
但是這個聲音,是在他腦子里直接響起來的,無論他念幾遍清心咒,還是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
仇元琛一瞬間毛骨悚然。
這個“窮兇極惡”的離恨樓主,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嚇得頭發都豎起來了。
他甚至、甚至……
好像看見了自己的理智在崩塌。
“仇元琛,離恨樓八百年基業、無情道五百載氣運,皆系于你身。”
轟隆隆——
血海又吞吃掉了一座巨山。
山上的鳥獸蟲魚、山下小鎮里的百姓,全都在麻木的痛苦中死去,已經不會悲鳴了。
“仇元琛,你面前,就是大道登頂。”
仇元琛閉上眼睛。
外界,郁陽澤忽然看見仇元琛動了一下。
他抬手握起軒轅劍,劍鋒卻向內,看樣子,隱隱好像是要往自己的頸部上劃。
盡管哪里已經早有幾道未定的劍痕了。
郁陽澤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跟顧千秋學的數枝雪就剩了寥寥,好在理論知識牢不可破。
郁陽澤直接將一道靈力注入到了仇元琛的身體里。
每個修者都有自己的一道運氣方式,旁人的靈力一旦進入,肯定是會被強烈排斥的,這種反應,越厲害的人,越是強烈。
但是仇元琛和顧千秋太熟了。
數枝雪又是居家旅行的必備良藥,瞬息融入他的血脈之中。
只可惜,郁陽澤只會一點點。
但是,也足夠將仇元琛的理智喚醒了。
仇元琛一睜眼,瞳孔漸漸的收攏,耳邊幾乎震耳欲聾的女聲暫時退遠,變成了只嗡嗡作響的蚊子。
“仇樓主,你沒事吧?”郁陽澤問。
仇元琛的額頭上早都遍布冷汗了,驚懼和憤怒充盈心間。
理智回籠,他手中的軒轅就不會對著自己了,而是劍尖一轉,指向外界,又是如此的堅定不移。
對面,命還抱著胳膊看好戲呢。
而且不知怎么,仇元琛看他忽然五官錯位了一下,神情也變成那種詭異的柔和,最終變幻出了個女人的臉。
很像是滿上醉。
“滿上醉”用口型無聲道:“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再一扭頭,郁陽澤沒有任何反應。
他肯定是看不到這些詭異變換的。只有自己能看見。
下一秒,不知為何郁陽澤的臉也輕輕錯位,像是蠟燭快速融化那般,又被迅速捏成了滿上醉的五官。
“滿上醉”用口型無聲道:“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仇元琛猛地閉上了眼睛。
郁陽澤眉頭皺得更深:“我們先離開這里。”
說罷,他就想去攙扶仇元琛。
但仇元琛卻一下擋開他,自己用軒轅做支撐,站了起來。
他的脊骨是微微顫抖的,但是并不彎折,身上傷痕累累,卻又頂天立地,冷汗順著臉頰流到干裂的嘴唇下,反射出了一種寒浸浸的、驚心動魄的蒼白。
郁陽澤警鈴大作。
仇元琛問道:“千秋在三十里之外嗎?”
瞬間,郁陽澤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但他連斷喝都沒能喊出來半聲,就已經被仇元琛飛起一腳,當胸揣著如炮彈一般飛了出去!
別說三十公里了,仇樓主這驚天動地的、明顯暗含著私人仇怨的一腳,要沒個山擋住,郁陽澤怕是已經飛出去了上百里。
郁陽澤用劍定住身形,掛在一座山壁上。
幾乎是同一時間,山壁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只見那邊三十里之內的人的離恨樓弟子們,人均鼻青臉腫地砸在了山壁上,還在接連不斷地咚咚咚。
一時間,他們好像是被打死在墻上的蚊子。
但現在沒人在乎這個,嘔出一口老血也顧不上,猛地回頭!
只見那邊的祭壇之上,爆裂出了前所未有的金光,驚悚地映在每個人的眼底。
山頂之上的顧千秋倏然回頭。
軒轅劍是古物,雖然當初名震天下、百代傳承,但無論再鋒利的刀劍,都難逃歲月的打磨,比起俠骨香、霜雪明等,軒轅是古老陳舊的,隔著劍鞘,就難以發現它的神意流光。
怎么說呢,就有點和嫉惡如仇仇樓主格格不入吧。
但現在,這把上古神劍金光浩蕩,好像太陽落下來了,所有膽敢直視于此的人都在被瞬間灼瞎雙目,流出血淚。
而天地之間又有龍吟虎嘯,劍光劃破烏云,墜地而生!
人劍交融,是如此的和諧而完美。
“是……是寂滅勾陳!”有人驚悚地尖叫,“快逃──!!!”
距離仇元琛最近的命也感覺到了莫大的威脅,下意識要往后退。
但是,天命已開了。
不慚世上英!
就好像是要燃滅自己心頭的最后一把火,仇元琛的劍術,一下比一下登峰造極,更快、更靈、更悍、更絕,每一劍都在和軒轅磨合、每一劍都在達到他此生的最巔峰。
命霎時間被打得節節后撤,眼中露出悍戾的兇光。
曾幾何時,他只對顧千秋一個人感興趣。
但是今夜他發現,原來姓顧的身邊,全都是格外有趣的人。
只不過他現在的手臂不是原裝的,用起來并不和諧,就算用出了他的全力,最后的結果也只是被一劍削下了手腕。
命呲牙咧嘴地笑著,用左手撿起刀來。
一看仇元琛,他的目光又開始渙散,焦點怎么樣都凝不起來。
看來不需要多久,他就會把自己給玩死。
“學人玉石俱焚?”命惡意滿滿地諷刺他,“但一塊爛石頭,燒不起來的。更別想燒死我了。”
仇元琛凝神靜氣,用盡全力忽視耳邊重復環繞、忽遠忽近的女聲。
然后一劍揮出!
Chapter 242
兇悍劍光的速度快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
命瞳孔猛地一縮,瞬息間意識到自己難以躲過了。
但這時,旁邊飛撲進來一個人,直接撞向他,兩個人沿途滾出去了上百米,才堪堪擦著邊躲過那要命的劍氣。
是滿上醉!
命沒有問原因,兩個人一起從地上爬起來。
裹了一身污血臭汗灰塵碎尸腦漿的,衣服早已紅紅白白,黏膩的液態油脂糊了滿身,極度惡心,滿上醉嘔了一下。
但現在根本不是處理這個的時候。
兩個人才剛剛站起來。
仇元琛的劍光就追到了。
這真是他生平中最快的劍,連殘影都沒有,都看不見他是怎么拔劍動作的。
千鈞一發的時刻,命都來不及撿刀,只能一把將滿上醉推走。
下一秒,他身上一涼又一熱。
古老的劍意在體內炸開,隨之,就是直抵靈魂的疼痛。
命笑了起來,悶悶的,愜意的,和以往都不同。
似乎之前的瘋癲只是表象。
而現在才中于露出了點底色的端倪。
“……”仇元琛眸光聚集。
這次,滿上醉的五官清晰無比,近在咫尺。
她詭異地一笑,嘴唇輕動,無聲說道: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嘩──!
世間一切山呼海嘯般地從他耳邊過去,眼前一下又扭曲。
景物浮動,彎彎曲曲,顏色和形狀就像是裹在鍋里的爛粥,好久好久才終于凝固成稍微正常的樣子。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女聲瞬間靠近。
那好不容易豎起的薄膜頃刻間被打破,只一句話,他就又落入這難以解脫的境地里,受苦受難。
仇元琛僅存的理智猶如被繃緊的弓弦,被拉到了極致,任何時刻都會斷裂!
面前的景象變成了驚虹山。
為什么會是驚虹山?
卻見到了早已死透的嚴之雀,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笑吟吟地追在顧千秋身后,還有令狐良劍,也不如閑雜面目可憎。
似乎這一方天地之中,時間是混亂的。
一會兒尚且是少年時,一會兒又到了相看兩厭的時候。
搖晃了一下,軒轅劍意倒灌進身體里。
得一瞬間的清明,仇元琛忽然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么——是過去。
曾經發生的一切被無限壓縮。
不知為何,涌現在了他的腦子里。
用最后一絲靈力,劍光化作流星,飛掠面前山川湖海的阻隔,直奔顧千秋而去!
一瞬間,顧千秋腦中出現了仇元琛所見的景象,像是透過了老鐵的眼睛,而看到那個已經過去的世界。
顧千秋對他從來沒設防過,盡收眼底。
一瞬間,他就聽到了個女聲的聲音: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什么鬼?
老仇的聲音傳來:“老顧,是過去!”
這個過程的持續時間非常短,一共只有五六個呼吸,但信息量是巨大的,浩蕩如煙海的百年時間倏然沖進腦子里,讓人頭暈目眩。
顧千秋頃刻之間,就知道曾經都發生了什么。
嚴之雀、令狐良劍、岳邱……
還有更多熟悉的面孔,驚懼而慚愧地看著他。有的人露出笑意,而有的人落下眼淚。
還以為血海是周而復始的混亂。
沒想到,盡數都是人為!
許多熟悉的身影走到血海的邊緣去,死寂的海面像是紅色的銅鏡,連一絲漣漪都沒有。
它靜靜地伏在地下,已經上萬年了。
但是有人將東西丟了進去,瞬間激起波浪,海面像是蘇醒了般,輕輕地翻滾。
而這個時間點,是顧千秋發現人世間開始有大規模的詭秘事件的時候。
他當初還帶著人去處理過,新奇的棘手,一開始不熟悉那些東西,好幾次還受了重傷。
而當時的顧千秋還遲鈍到以為是天災。
卻沒想到,盡是人禍。
后來,詭秘的事件一波接著一波。
頃刻間就到了亂世——
災禍、瘟疫、饑荒、戰爭、死亡……
只好在,顧盟主彼時聲望最顯,沒人敢和他對著干,事情尚在掌握之中。
顧千秋看見那過去的幻象之中,看見每個人后悔至極的臉,有人說:
“我們是不是惹禍了?”
“我們是不是千古的罪人!?”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啊啊啊——!”
血海是能和天道齊平的、無形而不可名狀的力量,哪里是能招惹完了就跑的?天下只有那么大一點,債主總是要上門的。
在極短的時間內,局勢像是脫韁的野狗,誰都控制不住了。
有的人垂敗畏懼,選擇離開同悲盟。
有的人想要補救,在平亂中死亡。
還有的人,其惡意到了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完全沒有悔過之心,甚至還要將滅世的大火燒得更旺一些。
堪稱眾生百相、群魔亂舞。
他們沒想到事情會那么大,騎虎難下了。
再后來,就是不明所以的顧千秋,于驚虹山巔自刎,平天怒、謝天恩。
顧千秋沒想到事情的伊始居然如此可笑!
他甚至都不是憤怒,而是五味陳雜。
僅僅是因為,不想看他一個人高居天碑榜首、不想惴惴不安地活在逢春劍下。
居然會將整個世界都拖入煉獄之中!
顧千秋頭疼起來,心中悲愴。
他曾經雷厲風行、無情鐵腕,有功行賞、有罪必罰,雖然有時不近人情,但也是為大局考慮,不得已而為之……
難道真的是他錯了?
然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幾秒鐘之內。
顧千秋的悲愴還沒到腦袋頂呢,就聽見了耳邊開始有連綿不斷、如潮水的聲音: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就像是有一萬只蚊子圍繞在耳邊嗡嗡,忽近忽遠,忽清晰忽模糊,一聲疊著一聲。
能直接叫人抓狂瘋癲。
可見,仇元琛此時正處在個多么水深火熱的環境之中。
顧千秋怒沖心頭起,滔天而下:
“——老仇!”
山巔之上,圍著的五個人皆不同程度的掛了彩,各種異色異相亂飛,只有劍光雪亮。
仇元琛斷開了兩人的通感。
那壓迫巨大的蠱惑女聲瞬間消失。
顧千秋心中的驚懼拉到了頂峰。
可惜他現在一打五,手中的霜雪明又不如逢春神意,暫且只能維持平衡。
想要瞬間弄死他們幾個、脫身而去。
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那邊仇元琛哪里還能再等?
越是著急,越是出錯,顧千秋一劍角度稍稍偏移,沒有完全封死右邊的路,就被一朵桃花給刮了進來,有一瞬間的恍惚。
而這恍惚,有導致了其他人的靈力蔓延進來,似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正抓捕他呢。
這群賤人,肯定是不想殺他的,但是也絕對不想讓他好過,什么掰了四肢、擺在家里當裝飾的事情,難保不會啊!
眼下怎么辦?
老仇如何?
他天命已開,怎樣破局?
顧千秋快急死了。
另一邊,無人在意的角落。
移山長老帶著心腹是十三四個親傳,在極度混亂的場面之中渾水摸魚。
劃著劃著,就到了浮月城的邊緣。
盡管城池早都是廢墟了,但巧的是,那城門居然還立著半扇,孤零零的框架。
這場面實在是太驚心動魄了,移山長老并不愿意為了花蝶教拼命,只能盡力摸魚。
甚至打算看看局勢,實在不行,就跑。
移山長老心狠手辣地殺掉了幾個落單的同悲盟弟子,正準備繼續往城外退呢,忽然,就見不遠處的黑暗之中,站著個人。
月光和火光都沒有照亮這一隅。
那人掩在黑暗之中。
腳下層疊的應該是廢墟,但這人的身影卻和周遭的黑暗融為一體,輪廓模糊,只隱隱約約覺得是個女人。
“誰?!”移山長老心生恐懼,大錘一指,“鬼鬼祟祟的,出來!”
然后,那個人就從黑暗中出來了。
走到月光底下,身形和五官都露出來。
她確實是個女人。是秋珂。
繼而,更多鬼魅一般的身影從她身后走出來,擋住了半扇城門、截斷他的去路。
“哼,我以為是誰呢。”移山長老不屑地說,“原來是那婆娘的無能的弟子們。”
孤妍全部靜默而立,神情憤恨。
移山長老確實沒將這些后輩放在眼里。
連逄從君都被他弄死了,難道還會怕這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兒?更何況,還是群女的。
“你們是來尋仇的?”移山長老將大錘往肩膀上一扛,諷刺的笑意都蓋不住了,“姓顧的不來?就你們?算了吧,一群女流能做什么大事?回家找個道侶相夫教子去吧。”
孤妍一脈,最開始是和同悲一脈爭鋒的。
但后來大概是因為風水不濟,只能淪為了同悲的附庸,甚至現在還能被移山的嘲笑。
但是移山長老絕對沒想到的是,他面前站的這個“女流”,卻會在將來重振孤妍之威,甚至在劍道上與同悲爭絕頂,讓孤妍山成為天下所有女修的夢中神殿,趨之若狂。
手中殺生挽了個劍花,秋珂涼颼颼地說了最后一句話:“前輩,你做喪家犬太久了,抬頭看看天吧。”
話音落地,殺生劍鋒芒已至!
這一次,比上一次在同悲盟時的速度更快、角度更詭,移山長老心中大駭,掄起巨錘去擋,只聽“當!”的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他本就是個體修,這巨錘有數千斤重,此時卻被那一劍震得虎口開裂,大錘差點脫手。
移山長老的親傳弟子們也是走上了歧路,此時沒有辦法,唯一的生存可能,就是上前!
他們直接烏泱泱地往上一闖!
那孤妍的弟子們也不是吃素的,此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也是殺意四起。
兩群人就戰在一處。
移山長老是熟悉孤妍劍術的——他曾經和逄從君的關系也算不錯,時常切磋——此時看秋珂劍術,雖有驚駭,但不至于喪失戰斗力。
他盡量預判殺生劍的走勢,大多數能提前一步知道劍光會劃向哪里,在左支右絀間,維持了個搖搖欲墜的平衡。
秋珂看他這樣子,更加心煩可恨。
遂直接開了天命!
——少年恃險若平地,獨倚長劍凌清秋。
霎時間見歲宴花凋樹不凋,冬青樹上掛凌霄。呂梁之水掛飛流,黿鼉蛟蜃不敢游。
“天命?!”移山長老猛地瞪大雙眼,“你怎么……?!”
拉到最高的警戒和畏懼,猛地讓他體內的靈力暴漲了十幾倍,憑空拔高,肌肉撐破衣服,近百米的軀體像個肉山似的。
他的肉體承受不住體內磅礴的力量,經脈現形,表情痛苦,連太陽穴都遍布鼓出來的青筋,十分嚇人。
秋珂冷笑。
連這種燃燒性命、短暫換取能力的邪典本事都用出來了,可見其真是窮途末路了。
移山長老的巨錘掄起來,也做了變化。
那何止千斤?
巨大的銅錘真是隱天蔽日,一動卷風云,不愧其“移山”的美名,腳下的城池開始嘩啦啦的解體,最近的半扇城門終于塌了個徹底。
近百米的身高,還有從來沒有如此充盈過的力量,讓他看人就像是在看螻蟻。
他露出一個獰笑:“給我死!”
秋珂劍光若雨,切金斷玉,別說是肉體凡胎了,把自己化成個石頭妖怪也不好使。
但是因為移山長老太過狂野的打法,巨錘掄得跟個蒼蠅拍似的,動作太可怕了。
導致秋珂不敢直面硬接,一時間沒找出破局之法,只能閃避。
移山長老的笑容更加猙獰了,眼球要從眼眶里凸爆出來似的,癲狂地念叨:“給我死!死!死啊——!”
孤妍劍術是又靈又巧的,從來都不擅長跟人比誰的巴掌拍得響,哪怕是秋珂,也有些束手無策。
就在此時,移山長老身后靈光一閃。
秋珂即刻皺眉!
殷凝月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繞至了他身后,踩著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步子,三竄兩蹦,就順著移山長老的腳踝、小腿上去了!
秋珂心里一急:“!”
移山長老瞬間發現了此人,身上有些癢意,彎腰就要去抓。
但殷凝月卻靈巧得似個跳蚤。
仔細一看,她那步子分明是顧盟主傾囊相授的野猴下山,那形象就別提了。
顧千秋還能說他偷奸耍滑、別有一番令人無奈失笑的耍寶意思。
可一個漂亮大姑娘這么做,就很辣眼睛!
殷凝月表情凝重,極度認真的神色,手中的劍也換了把新的,顧千秋開同悲盟劍冢所尋得,取名“驚雀”。
原因是,當初顧千秋送了她一本劍譜。
一看就是他本人所寫的,沒什么系統的章程,想到哪里算哪里,盡量簡潔清晰了。
但是其中的劍術卻精妙。
她學了很久很久,才終于參透了點皮毛。
秋珂曾經不信邪,拿過去照著練過,比劃半天,也是不得章法。
這種事,在秋珂的修道生涯之中,還是第一次。
所以最終連她也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為殷凝月一個人所寫的,輔之孤妍的心法,將來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而這本劍譜沒有名字,連封皮都沒有。
只有顧千秋無聊走神的時候,在扉頁上隨手寫下的一句詩:
明月別枝驚雀,清風半夜蟬鳴。
殷凝月速度極快,立刻就飛身至了移山長老的后背肩膀之上。
就像身上有個跳蚤似的,移山長老劈里啪啦的在自己身上亂打,但野猴下山是跟你鬧著玩的?根本打不中!
驚雀一劍戳進移山長老的脊背上。
位置找得非常巧,正戳中了脊梁骨,雖然他已經把皮肉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軀,但還沒有到武裝筋骨的程度。
這劍意雖然不浩蕩,但在他體內炸開的時候,順著脊骨游走全身,靜悄悄地爬滿角落。
移山長老痛喝一聲,反手就抓!
秋珂當然不能袖手旁觀,殺生劍直沖他的面門,瞳孔之中只有如閃電的黑影!
孤妍的劍術,移山長老很是了解,但身后這個姑娘用的卻不是孤妍劍,反而新奇得他沒見過,配著那無法預測的步子,真是難以招架。
殷凝月修為不濟,短暫的爆發,并不是為了親手手刃這仇敵,而是在給秋珂找機會。
兩個人簡直到了心脈相通的地步,配合得精妙絕倫,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沒有。
殷凝月分走移山長老的注意,秋珂翻轉劍花,身形如急電,一劍戳入了他的眉心!
霎時間,無法抵擋的劍意在他腦中炸開。
殺生劍奇詭,出鞘就必須見血,跟傳統意義上的邪魔外道沒有區別,連顧千秋都覺得這姑娘身上有種隱隱的邪性。
但是,秋珂鐵了心做個好人。
移山長老瞬間破功,身形是像漏了氣般,重新變成了普通人的大小,而殺生劍還牢牢刺在他的腦子里,將一切攪成爛泥。
秋珂凌空接住殷凝月,兩人輕巧落地。
殷凝月剛想笑,秋珂劈頭蓋臉地就罵道:“你干什么?!你嚇死我了!”
殷凝月:“……”
秋珂:“你知不知道,我剛剛真的這輩子第一次感覺血都涼了!”
殷凝月從善如流:“我錯了。”
早知道自家師姐是個什么狗屎德行,殷凝月才懶得跟她對著嗆,道歉就完事了。
地上的移山長老表情驚悚,夸張地瞪著眼睛,大腦里面全是無情劍意,鮮血流出來,卻是暗紅色的——跟血海一個顏色。
他崩潰地叫喊道:“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我i是你的長輩,我是你的長輩啊!”
秋珂:“哦?”
身邊的親傳弟子盡數死絕,尸體被一具一具地丟到他面前,他忽然想起來了什么似的,露出了癲狂的笑容,叫道:“殺我無用!哈哈哈哈,你們就算殺了我,滿教主會救我的!”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手背,那只蝴蝶。
秋珂將殺生劍拔出來,神劍殺生但不染血,還是寒亮亮的光,然后一劍切下他的右手,連帶著那只蝴蝶被粉碎殆盡。
秋柯說:“感謝提醒,我會殺她的。”
塵囂漸熄。
孤妍的弟子們圍繞在尸體堆旁邊。
已經死盡了。
這一次是她們自己動手復仇的,沒有假手于他人,也沒有留下一點情面,靜悄悄的尸體們,預示著一切完結了。
師父的神魂在九天之上,可以安息了。
而從今以后,他們將不再有這種徹骨的仇恨,而是坦然的跟隨著顧盟主,迎來或生或死的終局。
郁陽澤咬牙一劍將貼上來的命逼開,渾身都在顫抖。
當然命也在抖,但他是不會痛的,笑得狠厲。
“堅持不住了?”命呲著牙問,“那就放手啊。你何必呢?”
郁陽澤咬著牙。
“很痛苦吧?松手,松手就結束了,一切都會結束的。”命的聲音忽近忽遠,但郁陽澤知道他沒挪窩,是自己的五感開始錯亂的緣故,聲音忽男忽女,“你不是很討厭他嗎?何必?”
郁陽澤咬牙道:“亂扯!”
他和仇大樓主,雖然平日里是有些私人恩怨,但總是會在“顧千秋”三個字的調和下和好如初,內心本質不是仇人。
怎么可能應他所說,撒手不管?
郁陽澤的天命撐到極致,覆蓋三十里范圍之外,剛好和仇元琛的天命重疊起來。
然后,就像是當初在天道雷池之中護住顧千秋一樣,仇元琛雖雙眼一翻睡在地上、不省人事,但并沒有因為“寂滅勾陳”一劍去世。
或者說,三十里之內還并沒有人死。
所以“寂滅勾陳”被捂在了一個將發不發的境地,是一座暫時被壓回去的火山。
而現在站在火山口的,是郁陽澤。
老實說,比之當初護著顧千秋的時候,可以把天命縮成一個人大小,現在這三十公里,真是太為難他了。
雙目模糊,呼吸困難。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堅持多久。
好幾次,他都以為自己已經失守了,但等過幾秒回過神來,就發現痛苦還在繼續。
他雙目遍布赤紅的血絲,血液滾燙。
偏偏那討人厭的男人還要在不遠處說:
“你陪他死?那顧千秋怎么辦?”
Chapter 243
焦躁和痛苦像是無數小蟲子,爬滿了郁陽澤全身,游走在血管里面。
就算沒人殺他,他也可以清晰地意識到:
他活不了多久了。
命又說:“路是自己選的,你要死,連顧千秋也救不了你。看在你那么痛苦的份上,我給你個解脫吧。”
說罷,那把長刀飛回了他的手中。
但不知為何,滿上醉居然攔了他一下,沒有解釋原因,也沒有目光交流。
命對她總是有種別樣的忍耐力。
這其實無關什么情愛,也不屬于天地中任何一種情感,史無前例。
只是因為,他們來自于同一片血海。
跟世界上所有的生靈都迥異,只有在彼此身上才能找到一丁點的歸屬感。
就在這時!
天命之外猛地爆發出了一道劍光!
這劍光是霞色的,從百里之外、如雷霆畢至,給天幕月色、地光暗紅之中,平添了第三種顏色。
像是朝霞,又像是晚霞。
但劍意其中的殺性卻不少,而且目標相當明確,就是郁陽澤!
郁陽澤撐著天命,已經是窮途末路。
而他又不可能拋棄仇元琛單獨去死,等反應過來需要去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三十里范圍之內,所有人都抬頭去看。
轉瞬之間,劍氣就到了頭頂。
尚來不及驚駭,郁陽澤忽然被人拉住了肩膀,往后一用力,他就踉蹌了一下。
側目一看,來人居然是呼延獻!
他是什么時候進的天命范圍?
呼延獻盡管就剩一張難看的臉了,但情緒還是能從眸光中透出來。
他手中開出一朵荼蘼,是金燦燦的,混著點紅,跟地上那些似乎不是一個品種。
這朵花硬接了那道劍氣,顯然非常勉強,整個人向后退了好幾步,荼蘼花炸掉了。
但不管怎么說,他還是接下來了。
呼延獻保持著含蓄的調笑,說道:“你是那個,叫什么令狐良劍的?”
對面有人落地。
煙塵之下,那身影果然是令狐良劍。
鬼知道他當初一別跑到了哪里,又為什么會忽然出現在這里。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一瞬間,令狐良劍和郁陽澤都恨不得撲上去弄死對方,但中間還橫亙著一個呼延獻。
呼延獻好心地提醒他:“令狐公子,走錯地方了吧?顧千秋的前男友桌在那邊,本來就來得晚,你再不去,可就趕不上了。”
話音落地,他就被兩個人狠狠瞪了一眼。
令狐良劍瞪他,郁陽澤也瞪他。
呼延獻說:“別這樣嘛,我也是好心。諾,你看那邊。”
山巔之上,已全是大雪。
厚厚的積雪被揚起來,形成一團旋轉的雪霧,又薄如柳絮了,落在每個人的身上,然后被輕而易舉地抖掉,落地無聲。
這里的溫度最起碼零下幾十度了,山上草木都被凍得堅硬,輕輕一碰就開裂粉碎。
只有亙古的巖石不改,獻出沉默的平臺。
顧千秋單膝砸在地上,霜雪明發出不堪重負的響聲,周遭各色靈力遍布,殺人無形。
他的發髻散亂了,落下幾小撮在頰邊。
又剛好在巨大的佛像的陰影下,看不清楚五官面容,只覺得落到了個凄涼地步。
但盡管到了這個境地,他們也不敢掉以輕心。
重疊交錯的天命之下,隱隱是個密不透風的合圍之勢。
就好像,他們是訓練有素的獵人,用盡一切手段、配合無間,要捕捉這頭困獸。
在最后、最關鍵的環節,也有萬分警惕。
顧千秋膝蓋劇痛,咬牙站了起來。
周圍人群又上壓一步。
這個時候,他們卻隱隱露出了三分裂縫,在顧千秋將要束手就擒的時候,他們的合作關系就開始破裂了。
無論出于什么理由,他們不可能分享這頭獵到的野獸,自私而貪婪的人,總要翻臉。
現在顧千秋最好的方法,應該是示弱,然后挑撥離間,靜待時機。
但是顧千秋沒有這么做。
他用霜雪明做支撐,站起來,目光平靜。
這種目光,平靜得好像深不見底的幽幽潭水,又或者是某種淬火的黑曜石,讓人心生畏懼。
盡管已經是明顯的窮途末路了。
但居然也沒有人敢貿然上前,給予獵物最后的致命一擊。
顧千秋慢慢抹了一下側臉,抹掉血痕。
異光之下,映出他輪廓深刻側臉,從額頭、到眉骨,再到挺拔的鼻梁、流暢的下頜,那光影清晰得驚心動魄。
“你們以為我在開玩笑?”他聲音平淡。
霜雪明劍身上有些細微的裂縫,卻并不影響那灼灼劍意的傾瀉,殺意流轉。
“你們開了四個天命,可謂嘔心瀝血、拼死拼活、艱難困苦……但拿下我了嗎?”
顧千秋帶著似笑非笑的冷意。
“要不要……見識一下我的天命?”
冠絕百年、天碑榜首的顧千秋。
從來沒有開過他的天命。
那個能被天道特賜的四字評語——“千秋同悲”——天命又該是何種光景?
這些打到上頭的前任道侶們,猛然驚覺,原來戰了那么久,顧千秋都是靠著一把劍的。
心中的恐懼如同山呼海嘯般蔓延上來。
然顧千秋非常不講武德,趁著這個時機猛然上前,霜雪明下,人人平等的就是一劍!
至于天命?
對于自己的天命,顧千秋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那孔雀少主還在遠處看戲呢,現在明顯還沒到開的時候。
他趁機動手,下手非常黑。
若不是在場的人均天碑無上,肯定就已經被他偷襲戳死了——但顧盟主心黑手狠,不死也重傷,各位天驕各自驚駭地往后退去。
沉著這個機會,顧千秋脫身而出。
直奔仇元琛!
郁陽澤的天命不對他設防,顧千秋輕而易舉地就到了祭壇之上,正巧看見郁陽澤搖搖欲墜地向后倒,遂一把接住。
命看見他,明顯興奮了起來。
滿上醉卻靜悄悄的,不笑也不怒。
反而是令狐良劍頃刻間露出個極端復雜的神情,一股苦澀泛上舌根。
呼延獻輕笑了一聲:“千秋,砍他!”
顧千秋卻一時沒看任何人,而是看著懷中的郁陽澤。
眼底的紅血絲還沒有褪去,渾身持續不斷的輕輕顫抖,那是力竭的表現。
而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右邊的鬢發上,不知何時,白了一簇,非常、非常的刺眼。
郁陽澤道:“師父……”
顧千秋輕輕親吻他的額角,說:“在。”
但情況容不得他們的溫馨,連多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顧千秋把仇元琛扶起來,毫不猶豫地往他體內渡了一些數枝雪,然后猛地拿起霜雪明!
這一次,他的目標無比清晰。
就是滿上醉!
看起來,令狐良劍似乎還有話要說,但顧千秋此時注意力非常集中,尖銳地凝聚,完全拿他當了空氣。
滿上醉驚呼一聲。
命上來架住顧千秋的劍!
轟隆——!
前所未有的爆裂撞開,祭壇之下的所有人都被掀了一個跟頭,四散而逃。
只有秋珂逆流帶著人沖進來,有孤妍的,還有很多離恨樓的弟子,嗷嗷叫著靠近。
他們很有默契地把仇元琛圍在中心。
秋珂則一把扶住郁陽澤:“你沒事吧?”
殷凝月眉頭深皺,卻看向的是另一邊,道:“他們過來了。”
是那群陰魂不散的天碑無上。
前夫哥們要齊聚一堂、來共襄盛舉了。
秋珂嘆了口氣:“還以為血海是最大的威脅,沒想到,最棘手的反而是天下自己人。”
呼延獻卻沒參與這邊的話題,反應極快、也極其準確,鬼魅般閃身上前,攔住滿上醉:“沒打完呢,哪兒跑?”
滿上醉身上全是傷,還有紅白的液體,完全看不出來平日的閑適樣,狼狽非常。
呼延獻一掌直逼她的胸口!
滿上醉驚慌失措地往后退,倉促間踩到了一塊碎石,踉蹌了一下,狼狽回頭,便見掌風已至,完全脫不開了!
霎時間,她渾身冒出無數只蝴蝶。
看起來蝴蝶在亂飛,但其實很有章法,將自己隱藏在其中,而又殺機四伏地圍向呼延獻,鋪天蓋地。
這一次,連個修為不濟的普通人都能看出來,她在動真章。
秋珂剛想上去幫忙,卻見呼延獻詭異地一笑,抬手之間,居然隔絕了一方天地。
那邊頃刻間陷入了一場大霧之中。
而更加令人所不解的是,也沒有一只蝴蝶能飛出來,全部都壓進了那一隅空間里。
“說起來,我們修行的,其實是同一種東西。”呼延獻看著她,“叫做欲念。”
滿上醉看著周圍劇變的景象,面露警惕,而蓋不住絲絲縷縷的驚悚:“……”
呼延獻忽而笑起來,五官不知何時變回了那張精妙絕倫的容貌,美得令人驚心動魄,柔和地說:“人為什么會做幻夢?欲望而已。我千年前就得此道了,非常寂寞。美麗的姑娘,你可愿意,同我飲酒啊?”
只見四周出現了一個宴會。
詭異,而盛大。
來來往往的侍女皆是裸身,端著餐盤,各色美食、不一而足;四周坐了一圈詭異的羅漢像,騎獅、坐象、踩夜叉,手持各色法器,身后十自在相,笑容奇詭,不懷好意;再外一圈是壁畫,飛天的舞女,跳著敦煌胡璇,是皇宮制的造像,線條非常精美,彩練紛飛。
地上鋪就了紅紫色的大毯子,毛茸茸的,金魚游在其中,頂著無數酒盞。
雖然是無聲的,但卻覺得非常嘈雜。
似乎真入了一個酒宴正酣的會場,下一刻,她就會被拉入這縱情聲色的酒席,從此流連忘返、萬劫不復。
地上宴,朱顏共聚靈和殿。
地下宴,白骨需呼黃泉煉。
呼延獻那張漂亮到極點的五官簡直令人心生畏懼,流散的碎光從他含笑的眸中溢出來。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坐在一張巨大的獸皮毯上,手中的琵琶談歌,唱的是:
“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
滿上醉心中的恐懼一浪高過一浪。
她的蝴蝶全都溺死在了酒器里,被那些聲色犬馬的爛醉人群喝到肚子中。
只有最后一點僅存的理智,讓她說道:“你會、你會死的。”
呼延獻一曲歌完,道:“不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而本無氣。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所言,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滿上醉忽然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冷靜。
然后她居然說:“你說得對。”
在支離怪誕的盛大宴會之中,滿上醉像個格格不入的外來者,金魚游曳在她腳底,繞著她的腳踝,映出她眼底不動聲色的晦暗。
那種驚恐和畏懼都如流水般從她身上退去,顯得她周身光影柔和,在斑斑駁駁起落的燭火之下,她非常平靜,還有一絲解脫。
“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滿上醉卻在這時很突兀地問呼延獻,“跟我一起死,這就是你最后的選擇嗎?”
呼延獻說:“你們血海的怪物就是厲害,從我手背上出現蝴蝶刻痕的那一刻起,其實我就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吧?”
滿上醉莞爾,然后道:“抱歉。”
呼延獻搖搖頭。
滿上醉一抬眸:“這里的酒很好,可我總是要試一試的。我和他來自同一片黑暗,就算今夜真的要歸于混沌,也得和他一起。”
呼延獻說:“沒機會了。”
金樽清酒被托到兩人的面前,呼延獻親手給她倒了,說:“還是喝酒吧。”
滿上醉很緩慢地搖了搖頭。
驟然間,酒席宴中的所有人同時回頭。
那臉上酒酣耳熱的狂熱表消失殆盡,盡數剩下冷硬的面無表情,直勾勾地盯著她。
無數只蝴蝶從她腳下生出、盤旋。
“我難得會對‘人’心生好感,尤其討厭那個姓顧的。”滿上醉輕聲說,“但是卻看你很順眼。如果不是這無形束縛,我或許真的會來找你交朋友。”
呼延獻一挑眉,不置可否。
話音一轉,滿上醉繼續道:“我的本名叫做‘運’,他叫做‘命’。在命運之下,誰能不俯首?”
呼延獻緩緩搖頭:“我不信這個。”
頓時,宴會所有的佛祖、妖邪、舞女、侍女、賓客都一哄而上,快如閃電!
宴會之外。
因為呼延獻的挺身而出,仇元琛耳邊連綿不絕的女聲消失殆盡,他像是個溺水了很久的人,拼命向上游去!
終于,“呼!”,仇元琛猛地睜眼。
周圍一群離恨樓小弟子喜極而泣:“樓主啊哇哇哇哇哇——!”
仇元琛雙指并攏,嚴厲地一點:“哭什么喪?老子還沒死呢!”
那詭異的蠱惑感散去,他渾身都是冷汗,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默念了兩邊清心決,居然就恢復了七八成理智。
要不說仇樓主心硬如鐵,還是有好處的。
他一眼就看見,不遠處顧千秋正一劍將命懟在地上,霜雪明被腳下的人用雙手抓住,淋漓的鮮血倒流。
已經貫穿了他鎖骨的長劍牢牢釘在地上。
命卻近乎癡狂地看著顧千秋:“你會殺了我嗎?”
顧千秋心說你他娘的這不廢話么?
老子不殺你,難道現在是在跟你調情?!
大霧之中,已經完全看不見呼延獻和滿上醉的身影了,想起剛剛那一瞬間,呼延獻看向他的那個目光,顧千秋有種不祥的預感。
又隱隱看了一個隱蔽的方向。
“殺了我,”命說,“然后殺了運!”
他神志不清地咆哮,劇烈地掙扎起來,肋骨完全斷裂,右邊的胳膊已經完全不受控制,像根煮軟的面條垂下來。
“不要看那邊!他不會救我們的,他不愿意分享絲毫權力,他早都想我們死了!顧千秋,殺了我!然后殺了運!”
真是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顧千秋沒有一絲的憐憫和猶豫,握著霜雪明橫著一劈,他所有的話都戛然而止。
他的腦袋咕嚕嚕地滾在地上。
最后一句話是:“殺了運……”
迷霧之中,聲音漸止。
顧千秋一回頭,跟仇元琛對了一個眼神。
他們兩個,一個能在那種被蠱惑的境地毫不猶豫地跟另外一個開通感;一個沒有絲毫防備,即刻就來救人。
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仇元琛深呼吸了幾下,重新拿起軒轅劍,給了他一個篤定的眼神。
顧千秋立刻就要往大霧里走。
卻見那邊的霧氣緩緩散了,露出其中所殘存的東西——
呼啦啦的蝴蝶振翅飛向四面八方。
而大片的荼蘼花開遍了祭壇。
顧千秋緊皺眉頭,剛要往上走,卻見一道流光落在祭壇之上,緊接著就是水霧撲鼻。
濕漉漉、粘膩膩的水露從那個人的衣袍底下滲出來,帶著一種塵世間無有的異香。
顏子行落在尸身旁邊,瞳孔緊縮。
他來晚了。
平生第一次,他對自己的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如此痛恨,在呼延獻離開之后,他就應該立刻追上去的!
而不是、而不是要等什么清晨!
就是他的猶豫,讓不二莊之外的林間成了他們的最后一面,讓那句“不要尋我”成了呼延獻此生最后的回響。
那灑脫又含著輕微揶揄的笑。
他早該從蛛絲馬跡中看出端倪的。
顧千秋靜靜立在他身后,看見呼延獻手背上的蝴蝶,然后閉上了眼睛。
顏子行身上濕漉漉的水汽流到荼蘼花上,顯得花朵愈發嬌艷,恍若在晨露曦光之中。
千年將朽未朽的尸身,終于腐敗了。
誰也不知道顏子行有沒有落下眼淚,悄悄爬到祭壇邊緣的公儀濛和第五程深深皺眉,他們不敢上前,勸慰也說不出口。
顧千秋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不行,不行,還有天大的事情沒有處理,還有該死的人沒有殺掉,他不能傷春悲秋。
回眸一看,祭壇之上已經站滿了人。
因為滿上醉的灰飛煙滅,仇元琛也暫時恢復了個人樣,當時強行出關的心魔,就算還有一息尚存,也被仇樓主壓在最心底的角落了。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天下將傾、大廈即倒、無數生靈涂炭,他還證這個道有狗屁作用!?胡扯!
顧千秋看向涇渭分明的人群。
俞霓、凌晨、琉璃、穹旻、南門明珠、令狐良劍,活著的都到了,真是有夠給他面子。
他強壓住心里的情緒,一抬霜雪明。
卻不想,命臨死前給他的最后一個“禮物”,居然就是帶走了他的劍。
只聽“嘩啦”一聲,霜雪明碎了滿地。
顧千秋苦笑。
郁陽澤要把俠骨香給他,但顧千秋沒要。
“你要看戲看到多久?”顧千秋忽然看向了一處虛空的角落,“真對自己那么自信?”
不高的云層之上,擺著一把紅木椅子。
少年錦繡華服,歪歪斜斜地靠在其中,手邊的立桌上擺著葡萄美酒,他一邊晃那把討人厭的孔雀翎扇子,一邊反問道:“好看啊,為什么不看?”
哪怕在命和滿上醉死的時候,他都沒有出手,現在依然氣定神閑地坐在高處,俯視眾生。
顧千秋靜靜地看著他,然后靜靜地看著眾人,皆是一副執迷不悟的臉。
他知道,這群人的手背上都有蝴蝶了,他們已經失去了任何迷途知返的機會,而當然,顧千秋也不愿意給他們機會。
他將自己的發帶捆好,扎高。
露出清晰的五官,黑白分明的眉眼,平靜的聲音響徹天地:
“我曾以為,我以我命可換天下太平。但事實證明,沒有。”
“我死之后,這天下的災慌、疾苦、罹難、悲痛非但不漸,反而與日俱增。”
“可惜時至今日,我才發現——”
“除了用‘我死’真理以求和平,還有‘同悲’強權可定天下。”
他的聲音,四海八荒都可以聽見。
那些叛逃出同悲盟的、自愿加入花蝶教的、趁亂作惡卻試圖瞞天過海的、茍延殘喘心懷惡意的……全都驚心動魄。
顧千秋深深閉上眼睛。
十二年前那些人喚醒血海,可笑的原因始終揮之不去,真就是……怕他?
一張張熟悉的人臉如走馬觀花一般過去。
又清晰映出嚴之雀、和令狐良劍的臉。
不是怕他強硬嗎?
那他就更強硬!
顧千秋聲音低沉,道:
“從今日起,我顧千秋的劍永懸在諸位頭頂,誰敢不從,我就判他永世不得超生!”
“劍來!”
Chapter 244
“劍來!”
所有人心里都悚然一驚。
他已經沒有劍了。
但是天地之間的異色,卻明晃晃地警醒著所有人——
有什么東西正在急速走遍萬里河山、追風趕月,奔此而來!
云層之中的孔雀少主猛然起身,雙眸緊緊一縮。瞬間,他后悔袖手旁觀了。
同時,天下所有劍修的佩劍嗡嗡作響,接著就不受控制地飛上高空,朝著一個方向繼續凝聚,于天穹之上匯成了一片劍海。
浩浩蕩蕩,何止百萬!
劇烈的白光,比之日出時更加耀眼。
那些大大小小的寶劍皆被融化,彼此交融在一起,銀白色的金屬液體流動,像是天幕倒垂下來的銀河瀑布。
所有人都被嚇呆了。
顧千秋神色漠然,就在這白光之中,抽出了一把嶄新的劍。通體銀白,乍若天光。
他淡聲道:“千秋同悲。”
七十二劍天命合一,天地間盛大得所有人都呆若木雞,那天命似乎沒有范圍,一直急速地**、**……直到鋪滿五湖四海。
所有生靈,花鳥魚蟲,人魔妖鬼,就算是神仙,也在此時驟然生出巨大悲意。
毫無意識的,他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無一例外的落下了洶涌的眼淚。
此時天地眾生,皆在悲鳴。
這就是……顧千秋的天命嗎?
在這巨大的、無法抵抗的悲傷之中,他們產生了莫大的恐懼,前所未有地席卷了四肢百骸。
若說之前還有貪婪異心。
此時卻只剩下了無邊無際的敬畏。
所有的毛孔都樹立起來,腦中只有驚聲的尖叫:“快逃!快逃!快逃——!”
本能的,所有人都想跑。
但顧千秋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沉聲道:“我以我命,換天下太平!”
一劍揮出!
這一劍,貫穿兩世,百年風雨。
名曰:太平。
霎時間,風云席卷、萬物驚顫。
離得最近的是俞霓,漂亮的臉上全是蜿蜒的眼淚,驚恐的瞳孔之中映出顧千秋的身影,讓他還想在說什么。
但是,沒有機會了。
一劍穿心,死尸墜地,美人也變了惡鬼。
那常年不敗的桃花,在瞬間枯萎了。
繼而是凌晨。
他立刻想逃跑,卻被顧千秋從身后一劍封喉,死前他看見白瑩瑩的月光,一如當初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倒也是,世上大概只有人會變,月亮從來都是同一輪的。
琉璃靜悄悄地站在原地,身后險惡的佛陀化作泥沙,似乎沒打算反抗,而是問:“你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么?”
當然,顧千秋不會開口的,手起刀落。
這只差一步就可以成佛的“在世活佛”,今夜也只能變作個僵硬的尸體了。
而且,自從他選擇走上這條路之后,琉璃金頂大雄寶殿極樂世界再也沒有他的凈土。
無論再重來多少世,他無法成佛了。
南門明珠也沒有要和顧千秋動手的意思。
他本來有些緊繃的肩胛骨,也在悄無聲息中放松了下來。最終,他沒有說任何話,低眉、垂眼,等待著最后的結局。
顧千秋給了他干凈利落的一劍。
浩蕩的劍意在體內炸開,他又猛然想起,初見時的場面:那時,他們都還是少年。
什么時候走到這一步的呢?
他想不起來了。
穹旻大概是還有還手能力的,此時也并不想死,基于動物的本能,他化作了原型。
這只鳳凰眼看著就要騰空而起,顧千秋的劍卻比他更快,從上至下的威壓,讓他根本無法展翅,于是他又化作了人形,直奔顧千秋!
不過顧千秋神劍在手,打他也不費勁。
千秋同悲七十二劍凝在天命之內,又精妙絕倫地幻化出成百、上千、數萬劍。
普天之下,無路可逃!
然就在顧千秋要將他一劍斃命的時候,一道身影快如閃電,從血海中飛出!
這低頭一看,才發現整個城池都被血海淹了,而看海面漲勢,他們站的這個祭臺被淹,也就是幾分鐘之內的事情。
那身影直撲穹旻,兩人摔倒在地。
黏黏糊糊的血液濺了滿地。
顧千秋仔細一看,居然是不成形狀的柔儀——還是看眼神認出來的,
渾身皮膚都是紅色的,靜脈血管非常明顯,不受控制地鼓出來,像是個被剝皮的人。
真是鬼才知道她在血海中遭遇了什么。
顧千秋對穹旻沒有好臉,對她就更是惡意滿滿了,一提劍,打算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嗐,不要緊,順手的事。
柔儀拖著穹旻就想往血海里鉆,但穹旻卻并不如她的意,猛地掙脫!
似乎在此時也恢復了些許神智,穹旻怨恨而憤怒地看著他的親姐姐:“都怪你!我跟千秋會走到今日,都是你的錯——!”
顧千秋一挑眉毛。
怪不得說鳥雀百年才成年呢,這話說得,分明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柔儀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個巴掌!
但換來的,是穹旻更加激烈地反抗,他體內潛藏著舊府數代傳承,她根本壓制不住。
隨后,她毫不猶豫地給顧千秋跪下了。
“顧盟主!”柔儀完全沒了以往的傲慢和驕縱,脊骨彎曲,頭壓得很低,“從前種種,都是我一人所為!穹旻他一直對你真心實意,求您高抬貴手,饒他一命!”
在場,凡是認識柔儀的,皆是心頭一震。
連鐵石心腸的仇元琛都皺起了眉。
但顧千秋平淡道:“都得死。”
柔儀全身一僵,還沒來得及做任何最后殊死一搏,已經被顧千秋一劍穿了個透心涼。
連帶著她身后的穹旻,死了個徹底。
最后一刻,穹旻恢復了些許神智,不管身體上的傷口和痛意,死死抓住了劍身,拼了命地抬頭,看著顧千秋:“我、我喜歡你……”
顧千秋睫毛輕顫,然后抽出劍鋒。
尸體重重摔在地上,沒了聲息。
令狐良劍心中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卻并不是害怕和畏懼。而是一反常態的,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顧千秋。
他手中的明霞劍低垂,劍意卻反而接連暴漲,流轉在劍身之上,像是霞光。
顧千秋跟他沒什么好說的,就要動手。
令狐良劍突兀地開口,喊的是:“師弟。”
“打感情牌沒用。”顧千秋語氣平靜,還流露出了三分厭惡,“給我死。”
令狐良劍再道:“我恨你。我從一開始就恨你。為什么你天賦如此好?為什么仲長承運選了你當徒弟?為什么嚴之雀愛你?為什么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刻苦,卻還是不如你?”
顧千秋的厭惡溢于言表:“這也不是你當初驚動血海的理由。是,你成功逼死了我、搶走了嚴之雀,然后呢?看著天下生靈涂炭,你高興嗎?”
令狐良劍露出猙獰的笑意:“高興啊,我當然高興。我高興得快要瘋了!”
但不知為何,他的眼角卻掉下眼淚來。
“親眼看著你死掉的時候,我簡直太激動、太高興了!告訴你吧,我幾乎幾年都沒有睡著,午夜時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到你死時候的情景,我高興啊。”
他這個樣子,簡直像個瘋子。
顧千秋想不到,曾經他霽月清風、為人甚至有些古板的大師兄,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令狐良劍雙眼赤紅,淚光灼灼:“我恨你,顧千秋,我恨你你了”
顧千秋稍稍閉了閉眼睛,隨后,知道往哪里戳更痛,輕飄飄地說道:“哦。”
令狐良劍的劍意暴漲。
畢竟他也是顧千秋重新睜眼之前的天碑榜首,當然不太好對付。
“你想知道為什么?”顧千秋微微一笑,故意露出了一個苦惱的表情,“唉……但是令狐師兄,有時候你就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是有天才存在的。無論你如何刻苦,都是不可能從庸才變成天才的,你日日早起貪黑地練劍,只會變成一個……非常刻苦的庸才 。”
這話說得!
別說是令狐良劍想錘他了。
就連他身后的自己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手癢,仇元琛更是表情猙獰。
——如果連令狐良劍也能被稱作庸才的話,那么他們這些人,跟豬有什么區別?!
令狐良劍被幾句話刺激得雙目赤紅。
他想要找顧千秋拼命,但是千秋同悲天命之下,哪里有他動手的機會?
顧千秋誅了心,就殺了人。
長劍沒入身體的時候,令狐良劍露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目光,驚駭都凝聚在臉上,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他和顧千秋之間的差距會那么大。
“嗬、嗬……”他倒抽了兩口氣。
顧千秋神色漠然地抽出長劍。
尸體倒在地上,目光死死盯著顧千秋,還在不甘心地“嗬、嗬、嗬……”
不過沒多時,就咽氣了。
之前陣仗搞得巨大,死的時候卻如此輕而易舉,倒是令人心中有些唏噓。
一時間,祭壇之上全是天碑無上的尸體。
靜悄悄的,干凈利落的一劍斃命。
看來無論曾經多么風光霽月、高不可攀,死后就是一堆靜悄悄的爛肉。
顧千秋已經字面意義上的——
“殺瘋了”。
顧千秋一轉頭,他身后所有自己人都打了個哆嗦,沒辦法,太他娘的嚇人了。
而顧盟主卻沉著臉,快速接近。
所有人:“!”
他們都不受控制的往后退了一步。
唯有郁陽澤站在原地。
顧千秋快速走到他面前,然后一伸手,扶住他的后腦,不管不顧地吻了下去!
所有人:“?!”
目瞪狗呆啊目瞪狗呆。他在干嘛?
但是只有郁陽澤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莫大的恐懼,驚濤駭浪淹沒,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這一次的親吻沒有纏綿和繾綣。
細細品來,居然是帶著悲傷的……
不知何時,祭臺之上居然爬上來了幾個人,還有小孩兒,都很默契地沒有開口,對顧千秋有些許畏縮,但是動作并沒有停下來。
都門和磋磨分別對著俞霓和凌晨的尸身而去,差點被眼疾手快的仇樓主給超度了。
金烏和素娥也冒出來,默默走到柔儀和穹旻的尸首身邊,按照舊府的規矩要收斂。
沒想到的還有自在。
這個當初又狂又傲、差點被郁陽澤一劍劈死、佛心不定的小和尚,居然也在一年半載的歲月打磨之下,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就像是當初琉璃撿回他的尸身。
他現在,也要把琉璃的尸體給撿回去。
人群中,仇元琛尤其看他不爽,但是又一見這是個小孩兒,終歸是心有不忍。
他們靜默的、快速的收斂。
而顧千秋卻渾然不覺,吻得忘乎所以。
郁陽澤卻在這異常的親吻之中,體悟到了三分別樣的意味——他在道別。
這個念頭,幾乎讓郁陽澤心神俱裂。
然顧千秋在吻完之后,他用沾染了鮮血的手掌,重重在郁陽澤的側臉上一揩,那是決絕的意思。
似乎抹去了他的眼淚,穿透骨髓。
郁陽澤下意識就去抓,但是連顧千秋的半片袖子都沒有抓到,瞬間瞳孔放大。
顧千秋手持太平劍,直奔云層之上!
郁陽澤聲嘶力竭地大喊:“騙子!”
那已經不是凡人可以參與的爭斗了,郁陽澤不管不顧、不怕死地就要上前,卻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摁下。
就連仇元琛都搖了搖頭。
轟!的一聲,郁陽澤什么都聽不見了。
只有眼中的那一點身影不斷清晰、加深、最后鐫刻進他的眼底,牢牢烙印在他的靈魂之中,再也揮之不去。
“騙子、騙子……”郁陽澤被仇元琛按在原地,那本來就崩到了極限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哪怕他心有余、卻提不起一點力氣,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你又騙我……又騙我!我恨你、我很你,顧千秋,我恨死你了!”
那天幕之上的顧千秋聽見,心中悲涼。
但是情勢太急迫,他也是……無可奈何。
孔雀少主躲在云霧之后,駭然神情被往下壓了一壓,露出個前所未有的猙獰笑意:
“凡人也敢挑戰神明?癡心妄想!”
血海已經徹底覆蓋了整個浮月城,吞吃掉一切可以被吞吃的東西,發出輕微的、“咕唧咕唧”的聲音。
在滿上醉徹底死去之后,天地間那些有蝴蝶刻印的人,再也沒了托底的保障。
一時間,死了之后就不會重生的恐懼蔓延在那些人的心頭,反而令他們生出逃匿之心,結果就是被正道仙修誅殺殆盡。
那些人的尸體,連同著命和運無人收斂的尸身,被丟進血海之中,消弭于無形。
也是難逃被吞吃的命運。
剩下的人,祭壇被完全淹沒了,他們就只好騰空飛起來,站在一片巨大的云霧中。
而那血海好似生出了三兩分理智,能夠聽命于孔雀少主的調遣,隨著他心念一動,即刻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本來是死寂粘稠的液體,驟然拔高,好似要直接沖破天際,席卷到天道之上,要挑戰那高不可攀的權威。
鋪天蓋地的威壓,所有天色被映成血色。
卻蓋不住顧千秋眼底的寒光凜凜。
太平一劍浩蕩,隨心意動,揮出千秋同悲七十二劍之中的,最后一劍——
天地青魄。
在這種巨大的靈力爭斗面前,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只看見光芒高頻率地閃動,卻沒有任何能視的細節,連殘影都流露不出來。
只有在瞬息之間看到的,一種冷芒的劍光驟然間壓過了天地中一切顏色,什么月色、地光、火焰都壓縮到極限,只有青光浩蕩。
廖承望喃喃:“還以為顧盟主翠色的劍意是因為逢春神鐵……”
秋珂也喃喃:“沒想到是因為他本身。”
一道無可匹敵的劍意掠過世間,只傾瀉出來的一點點,就足以讓山上草木逢春。
片刻之間,在那劍鋒所指,一片生機勃勃的翠綠,萬物生長。
一絲不差地刺入那孔雀少主的眼底。
驚悚、猶豫、懷疑……各種情緒齊出。
他只能將其壓成冷漠:
“你再厲害,一介凡人而已。血海是什么?難道是你一人性命能抗的?——可笑!”
“……人生自古誰無死。”顧千秋語氣淡淡,“早死晚死都得死。”
天地青魄是他此生最綿長、最多變的劍式,當時悟出之時,他還覺得太過糾纏不清了,恐怕此生沒有機會用到。
但沒想到,這一劍卻在今日發出神威。
黏稠的血液鋪灑下來,像是暴雨傾盆,其中又潛藏著無數密密麻麻的鬼魂一般的東西──或者說,是血海里的“妖物”──人類無法理解的東西,統稱為妖。
哪怕顧千秋已經將畢生絕學用盡,也深感無奈。
似乎落敗和死亡在所難免。
頭頂鉛灰的云層和迷離的水汽,逗被血海染成血紅,眸中除了紅,就是紅,令人頭暈目眩、反胃想吐的紅。
孔雀少主壓過了最初的驚懼,稍稍把心放下來了一點。
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有幾個瞬息之間,他居然覺得,這個凡人能夠顛覆血海。
哈,怎么可能!
他又撿起了自己那把孔雀翎的小扇子,晃了晃。
“本來我是打算把你送給他們的,但看起來,你一個都不喜歡。那這么看起來,我留著你也無用了?”
“……”
“別那么高冷嘛,聊聊天?”
“……”
“哎,你知道么?血海底下全是混沌,就生了我一個有靈智的,千萬年沒人跟我說話,我都快憋死了。”
顧千秋知道他在嘴賤,但是根本罵不了他。
因為他現在必須集中十二萬分的精力,才能夠不被那血海吞噬、才能夠勉強將時間拖長那么一秒兩秒。
而至于一秒兩秒之后?
老實說,他也不知道。
天道和血海、上古萬年的詭異妖魔、無孔不入的蝴蝶……
顧千秋已經把一個凡人可以做的事情,做到了極限。
而世界未來的命運如何?
全看天意了!
轟隆隆──
陰灰天幕,悶雷滾滾,閃電驚起。
顧千秋猛地被血海澆了個滿頭滿臉。
而這就像是某個信號,他體內瞬間產生了無數異變,好似無數微小的怪物沖進了身體,在血管之中游走,然后……血管爆裂。
游走全身的靈力瞬間失衡!
數枝雪試圖補救,但是根本沒用,那些東西沒走!
不多時,顧千秋只覺得身體不屬于自己了,靈力亂竄,還帶來前所未有的、滅頂的疼痛,直擊靈魂。
控制不住的,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周圍一圈全是血海瀑布,落地發出轟隆隆的水聲,和悶雷裹在一起。
孔雀少主假惺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不要以為死就是解脫,沒那么容易的……你死之后,靈魂會沉入血海里,你會無時無刻經歷著這種痛苦,在其中裹上一萬年。直到某一天,我突然發了慈悲,賜你真正的湮滅。”
顧千秋想要站起來,但是渾身顫抖,發不了力,像是一灘爛泥。
血海的威壓、和從沒見過的手段,在將一根鋼筋鐵打的神魂反復彎折,直到它崩潰斷裂的那一刻。
少年蹲到他面前,神色戲謔:
“看看,凡人是弱小的,就像你現在。剛剛殺人的時候時無論有多么威風凜凜,拿著劍的時候又覺得天地皆在你腳下,但只錯覺而已。”
“……”
“凡人永遠是螻蟻,是在螻蟻群中的脫穎而出,讓你覺得自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弱小生靈了,讓你覺得……你有能力能主宰自己的生命了。”
“……”
顧千秋費勁巴力地伸出手,給了他一拳。
這一拳沒有任何一點力道,錘在身上,大概跟被一片樹葉毆打了一樣。
少年表情一呆,隨即諷刺地大笑。
笑聲震動四海八荒,撞人每個人的耳膜,隨即掀起一種滅世感的不祥。
倒懸的血海瀑布逐漸回落,地面上的腥臭液體咕咕咕地翻滾,露出半天幕上的景象——
他們那個從未輸過的盟主。
今日終于敗了。
郁陽澤心神俱裂,終于脫開了人群的桎梏,沖到顧千秋旁邊。
而后者,此時眼神都渙散了,還是感覺到郁陽澤的靠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側臉,嗓子早都被灼壞了,發不出一點有效的聲音。
郁陽澤輕聲的嗚咽,如同可憐的小貓。
今日之后,他沒有歸處了。
Chapter 245
郁陽澤眼眶中全是眼淚,視線一片模糊。
巨大的悲傷沒頂,他完全出自本能的、哆哆嗦嗦地去撿顧千秋掉在手邊的劍,在眾人不忍直視的目光之中,親吻了顧千秋最后一次。
溫度漸走,懷中的人僵硬而冰冷。
卻在親吻之后,郁陽澤看見他的嘴唇正在輕輕翕動,發不出聲音,卻能看清他的嘴型。
郁陽澤擦了眼淚、仔細去看。
就發現顧千秋說的是:
“我不騙你……沒騙你……等我……”
顫動太輕微了,實在是辨認不出來。
郁陽澤靜默在原地,忽然一笑,然后貼在顧千秋耳邊,低聲道:“……騙子。”
孔雀少主漫步到他們身邊,啪啪啪地鼓掌,卻充滿惡意地說:“好偉大的愛情,真是令人潸然淚下。生離死別、悲歡離合、愛恨更迭,真是最好的一出戲了,以后,我會把你們演進戲臺上的。”
仇元琛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睜眼!
軒轅一指,劍氣如龍!
都不需要他說話,所有人全明白:
現在顧盟主已經先一步為眾生死去了,于是重任就均勻地落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現在眾生百相,就算知道是飛蛾撲火,也義無反顧!他們也至少為人類的命運抗爭過!
螻蟻可死,死得道矣。
無數人沖向那身居高位的少年。
無數人如流星隕落、掉入血海。
但他們甚至弱小得,沒有讓少年提起一絲一毫的興趣,星辰墜落滿地,天地之間好像在下一場永遠不會停歇的大雨。
少年忽然抬頭看向蒼天。
青天之上,還是月色高懸,深深的黑到了一定程度,泛出幽幽的深藍,若詭秘的海。
“……”少年仰著頭,也不晃扇子了,詭異而沉迷地笑了一下,“……蒼天么?”
霎時間,蔓延至世界各地的血海在同一時刻翻出最洶涌的浪花,開始向天上倒卷而去!
先是搭成無數的懸梯,然后劇烈地膨脹,掛出幾百萬條洶涌的瀑布,幾乎要湮滅整個大道青天。
真是末日一般的景象。
郁陽澤剛想站起來,也走向自己的結局。
忽然發現,他懷中的人輕輕動了一下,接著,顧千秋睜開了眼睛。
郁陽澤就狂喜,心跳一聲重過一聲。
但不知為何,顧千秋卻沒有達眼底的笑意,只是勉強扯了一下嘴角,眸中閃爍著某種深深的光,像是哀戚。
尚不等郁陽澤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顧千秋忽然幫他一理衣領,親了他一下,然后說道:“我不騙你,我絕不騙你。”
下一秒,太平劍飛至他手中。
沒有浩蕩、沒有震動、沒有決絕的洶涌,他堪稱平靜地起身,立在天地之間。
白衣已經染透了鮮血,卻并不影響他身上滲透出來的光,白金的光暈讓他好似降世的神明,是一種得證大道的歸途。
又似乎,在某一瞬間變成了其他人。
那種陌生感讓郁陽澤如鯁在喉。
或者,還是應該說,是訣別的心緒,才更讓人痛徹心扉。
孔雀少主猛然在萬千螻蟻之中看見了他,深深皺眉,不受控制地喃喃道:“怎么可能……天道?”
太平劍一出,是極端柔和的劍意。
霎時間——
浩蕩青冥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九天之上的云霧忽散,居然露出了一道天光,將深夜的天幕照得雪亮。一切細節清晰,讓人很難不懷疑,是太陽忽然跳出來了。
青光浩蕩,壓住一切血海紅光。
揚云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
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仇元琛不可思議,“天道?”
天道十二年前同悲。
現在也同悲。
恩賜的瑩光全都傾斜在顧千秋身上。
相對于這光明,周圍的一切都被壓得極暗淡,對比明顯,浩蕩神力全注于他一劍之中。
顧千秋就在那連接天地間無數倒灌的血液瀑布里,用出了全世間最柔和的劍——
它平穩、剛直、勻速、一板一眼。
卻帶著本真的力量。
如此輕柔、如此又是如此不能抵擋。
好似全天下的花里胡哨、盡力延申出去的精妙劍術,都回歸了最開始的起手式。
歸一,然后再生出無限可能性。
爬滿天地、涵蓋萬物。
雖然是沒有任何實景的,但人人都在瞬間意識到類歸于本真的清靜: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
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世間起落、陰陽輪轉、日月無休、萬物更始,皆在他們的眼中閃動,又唯天道長存。
所有聲息漸止。
唯顧千秋清晰的身影映在所有人的眼中。
隨著劍光明滅,血瀑布都被斬斷,轟然回落,翠色劍芒掃蕩山河,頃刻間血海蒸騰,萬物生長。
少年站在血海凝成的一條巨蟒之上。
透過顧千秋,看到其身后的天道。
“……我曾以為,天道是平等的,萬物于你無高低貴賤之分。”少年居然笑了,“沒想到啊,天道之下,三六九等,你格外偏愛這一個是不是?”
顧千秋沉默。
“為什么不回應?”少年的笑意更深,顯出三分惡劣,“是怕世人所堅信的大道青天,只是一個虛偽的笑話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傷及己身,就不行了是吧?”
顧千秋還是沉默。
少年心中的警惕拉到了臨界值,表情卻還是在笑的,露出三分癲狂色:“他會死的,就算今天你我之間的爭斗終結,他都會死的。聽到了嗎?顧盟主,它不是偏愛你,它是拿你當棄子,它想讓你跟我一起湮滅而已。”
顧千秋發出了一聲極輕微的嘆息。
他低垂著眉眼,頭卻忽然往身后偏了個弧度,但這個動作只到一半,就突兀地中止了,于是顯得有些不自然。
郁陽澤在他身后心臟狂跳。
他沒有錯過這一瞬間的不自然,他直覺顧千秋應該是想要再看他一眼的。
但事實是,什么都沒發生。
他的背影單薄而堅定,脊梁上撐著萬里河山,人世間所有的勇氣都掛在三尺青鋒之上。
太平一劍。
劍氣充盈天地之間。
然后,轟然消散——
霎時間,只剩下堪稱滅頂的悲哀淹沒過所有人的頭頂,無論是什么人,都發出了一聲慘叫般的悲鳴,響徹天地。
再回眸,天地寂靜。
所有的蝴蝶、血海、少年……全都仿若完全沒出現過一樣,腳下的殘骸只剩下了灰煙,粘稠腥臭的液體重新沉入地下。
而青天之上,清輝涌動,乍見天光。
塵埃落定,郁陽澤烏黑的眼睫在眼尾掃出弧線,再也按耐不住的悲哀、思慕和愛意,終于沖破閘門,鋪天蓋地的洪水淹沒了他所有感官。
晨曦的霧蒙蒙帶著凝結的甘露,所有幸存的生靈都被這種雨水滋潤,涵養萬物,鳥獸魚蟲在劫難之后重新開始無知覺的生活,而幸存下來的螻蟻們,則熱淚盈眶地歡呼。
只有剛剛那道人影所在,毫無痕跡。
驚天滅地的大戰結束,一切新生。
但第一時間,是沒有人笑的。
那種巨大的悲愴連帶著還沒完全消散的天命,在每個人的心間縈繞,人人的眼淚都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根本止不住。
在場大多數都是要臉的,于是只能盡量不出聲,靜悄悄地哭泣。
但是再見十二年前這一幕,他們也說不好,這究竟是殘存“千秋同悲”的天命影響, 還是他們發自內心的哀傷。
甘霖雨露落在郁陽澤身上,焚燒到極致的愛意就發出呲啦啦的白煙,巖漿滾滾,變作了萬年的冷冰。
仇元琛走到郁陽澤身后。
隨后發出了一聲,極度輕微的嘆息。
漸漸的,所有人都走到郁陽澤身后。
秋珂、殷凝月、廖承望、第五程、公儀濛、磋磨、都門、金烏、素娥、自在……
像在參加一場盛大的葬禮。
郁陽澤呆愣了很久,等慢慢回過神來時,忽然從自己的衣襟中找出了一顆小珠子。
那是一顆驪珠。
曾經給了他,又被顧千秋撒潑打滾、坑蒙拐騙回去的那顆驪珠。
最后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他的手里。
天地無聲的靜默之中,他終于發出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此時,天際終于露出了晨曦,天光明亮。
拉長每一個人的身影。
半個月后。
同悲盟。
太平劍高懸在白玉京之上,屹立于人世間的最頂峰,神威耀眼,不敢直視。
在淡淡的悲傷氛圍之中,所有亡故的人的命燈被一盞一盞從英杰殿移到天命祠。
那些燈盞在天命祠中,會永不停歇地燃下去,千萬年、百萬代。
雖然每一盞燈都很微弱,豆苗大小,但是連綿成一片,就是用不熄滅的火海。
至此,英靈永垂不朽。
但不知為何,郁陽澤沒有同意將顧千秋的命燈上移,至今還燃在英杰殿中,恍若他還活著——沒人質疑他。
青山,春潮玉露,生生不息。
而日月堂中。
所有人的表情都極度凝重。
仇元琛坐在首座,軒轅劍立在他手邊,陰暗的背光處看不清五官表情。
眾人只能聽見他低沉的聲音,說道:
“一切,還沒結束。”
Chapter 246
顧千秋睜開了眼睛。
視線還在模糊,四肢也不太聽使喚,好像是睡了很久很久,才迷迷糊糊地醒來。
緩了一會兒,他發現周圍景象有些熟悉。
雖然全是陌生的造景。
但給他的感覺,卻好像是故地重游。
直到他一回頭,看見了碎骨細沙的海灘,和一望無際的血海。
打輸了?
顧千秋腦袋麻麻的。
靠,那傻.逼天道不靠譜啊!
這是哪里?怎么沒死?
顧千秋站在一個巨大白玉建筑的二樓露臺上,然后忽然想起來,他曾經到過這里。
當時命追殺他,兩人一起游過血海,不知道穿過了什么詭異森林,然后到了這里。
顧千秋頓時心里發毛。
當時的情景雖然很難用語言形容,但是給人的體感卻是他此生經歷的最詭異。
半透明的灰色物質在叢林里游蕩,似乎就是血海里那些互相吞噬、傾壓的東西,更加聚集,更加混沌。
面前是一扇白色雕花的大門。
材質很像通天徹地的玉,但細細看來又不是,玉髓之中,隱約游曳著許多肉眼難辨的生靈,顧千秋雖然看不清楚細節,但直覺能敏銳地感知到,他正在被一萬只眼睛偷窺。
而這一次,不需要他推門。
大門已經開啟了一個縫隙,靜悄悄的。似乎有人在他耳邊說:請進……
顧千秋深吸一口氣。
上次他看見門內有兩點巨大懸浮的野火,像澄澈的琥珀色寶石——但隨即就意識到,那是一雙巨大的眼睛,在深淵之中看了他一眼。
不知這次會看見什么。
沒多少猶豫,顧千秋直接推門。
沒想到,門背后居然不是漆黑的,而有著明澈的光,一點都不詭異,反而相當溫馨。
這看起來像是一個普通的居室。
普通的案幾、普通的長桌、普通的木床、普通的靠墊、普通的茶壺、普通的燭臺……
還有一個,普通的男人。
男人正在煮茶,小爐上咕嚕嚕的水聲,有淺淡清幽的香味彌散在半空中。
他看見顧千秋,說了一句:“你好。”
這里的一切太正常了。
以至于正常到,太過不正常了。
顧千秋心中的疑惑和警覺達到了頂峰。
男人穿著麻布的素衣,底色是紫的,但是好像因為被洗過太多次,從而發白發灰。頭上一根木頭釵子,跟個地上撿的木棍差不多,怎一個“寒酸”兩字了得!
他凈了杯子,在案幾對面放了一個,又往其中到了茶水,對顧千秋道:“請坐。”
懷著驚疑不定,顧千秋坐在他對面。
當然那茶沒敢喝。
曾經,他在這里被那詭異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回去連做兩個月的噩夢,就差被嚇死了。
開門的時候,他都做好必死的準備了。
沒想到,這里有個男人。
還喊他喝茶!
顧千秋偷偷瞟了他一眼。
男人相貌端正,五官沒什么硬傷,卻也沒什么亮點,是個長得很周正的……普通人。
顧千秋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有點眼熟。
他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但顧盟主記憶力素來不錯,見過的人沒有不記得的,但這個,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男人自己喝了一口,茶有點熱,他被燙了一下,很輕微地倒抽了一口氣。
“不問問我是誰嗎?”
“問了你就會說嗎?”
“問了我就會說。”
“你是誰?”
男人忽然失笑,神色卻又很含蓄:“不告訴你,逗你玩的。”
顧千秋眼角和嘴角都一抽:“……”
男人又問:“不喝我的茶嗎?”
顧千秋道:“不敢喝。”
不過男人的笑點真是太奇怪了,聽這話,居然沒忍住,偏頭憋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顧千秋:“……”
饒是見多識廣的顧盟主,此時也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只能假裝自己是個石頭雕的,安安靜靜坐在原位,等他笑完。
這時,白玉大門忽然被敲響了。
咚、咚、咚……一聲比一聲急促。
男人卻沒有去開門的意思,而是收斂了笑意,看向顧千秋:“它來要人了,你就先回去吧,下次見面,你請我喝茶。”
顧千秋:“?!”
下一秒,他連自己的意見都沒有發表,直接眼前一黑,就落入永無止盡的混沌之中。
他忽然想起來這個男人是誰了。
敲門聲頓止。
同悲盟。
日月堂中高掛的玉璧之上,映著天下俯瞰圖,上邊斑斑駁駁的紅色,像是打翻的顏料。
那是血海的蔓延脈絡。
不知為何,那日那孔雀少主死后,血海逐漸回落,卻又在不多時,開始重新蔓延。
就好像是,血海擁有自己的意識。
它不會被任何人所控制,自它被驚擾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會永無止盡地蔓延下去。
有個小弟子來敲門:“樓主……”
仇元琛手一抬,所有人都起身,仙門百家的宗主長老們靜默地往門外走。
同悲盟萬里青山上,掛滿了招魂白帆。
衣冠冢佇立在山巔。
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的喪服,自發披麻戴孝,就算長輩也是人人如此,紙錢紛飛,燈籠沿途。
但是郁陽澤沒來。
仇元琛做主,尚未將血海未停息的事情告訴眾人,臉色陰沉,半個月宛如熬了幾百年。
他和顧千秋最熟,站在人群最前端。
有人主持喪葬儀式,井井有條。
忽然,郁陽澤來到了現場,沒穿喪服,一身湛藍色的輕裝,頭發扎高,青絲之中卻幾乎有一半是白色的,陽光底下非常刺眼。
仇元琛對他千忍萬讓:“做什么?”
郁陽澤說:“不準辦。我師父沒死。”
仇元琛眉毛都豎起來了:“胡鬧!”
郁陽澤說:“我說,不準辦。”
幾乎是全世界看著他倆就要吵起來。
但是沒有一絲火氣。
愛屋及烏的,現在全天下的人都對郁陽澤的“憐愛”達到了頂峰,生不了氣。
就在這詭秘的僵持之中。
忽然,同悲盟的萬里青山都開始震顫。
所有人不明所以,四下去看,沒有要領。
只有郁陽澤一個人勃然色變!
仇元琛問:“怎么?”
郁陽澤卻頭也不回,猛地轉身朝一個方向跑去,所有人拔腿就追。
接著,千萬人就見驚虹山訇然洞開!
巨大的山體,連同其上的建筑都分崩離析,露出了一座完全被掏空了的內壁。
“怎么回事?”
“怎么山里面是空的?”
天色壓暗,山里面更是晦暗不明。
人群只能你順著郁陽澤的目光去看——
只見中空的山體之上,掛著一個長方形的東西,用八條青銅鐵鏈系著,靜悄悄懸掛。
仔細一看,就發現,那是一口玉棺。
仇元琛不可思議:“你把山挖了?!那是什么?千秋的尸骨嗎?!”
十二年前,于驚虹山巔自刎的顧盟主。
眾人還以為是他被同悲一脈的人收斂了、入土為安。
沒想到裝在這個棺材里,掛在了山里面!
虧你想得出來!
郁陽澤當然不回應他,全神貫注、死死地盯著那個方向。
仔細看,就會發現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人群驟然爆發出一聲驚呼!
只見高懸的白玉棺材輕輕地顫抖起來,煉鐵發出嘩嘩嘩的響聲,然后,棺材蓋子被推開了一條縫隙,一只青白的、毫無血色的手從棺材里伸出,扒住了棺材的邊緣。
這跟青天白日詐尸也沒什么兩樣了。
但在場的人均好漢,沒一個怕的,反而有種好的預感呼之欲出,伸長了脖子去看。
然后,棺材蓋子被挪開了更多。
郁陽澤縱身上去,踩著一條鐵鏈,打開棺材蓋子,就見其中的人猛地坐了起來。
顧千秋深呼吸了一口:“憋死我了。”
此言一出,就好像是冷水入了油鍋,底下的千萬人瞬間就炸了,嗷嗷叫著止不住。
仇元琛驚詫的表情化成狂喜。
顧千秋被爆發的聲音嚇了一跳,一縮脖子,往底下一看,然后莫名其妙地說:“嚯,誰死了,這么大陣仗?”
下一秒,他被郁陽澤掰著下巴掰回來了。
顧千秋剛想笑,就看見郁陽澤半頭白發。
一瞬間,顧盟主的心抽搐了一下,苦澀和酸澀齊齊泛上來,壓在他的舌根處。
小孩兒應該是要哭了,眼眶紅紅的。
顧千秋拽他,他不動。
顧千秋用力,他掉進棺材里。
顧千秋貼著他,親了親他的眼角和面頰,濕漉漉、滾燙燙的水漬被舔掉了。
“別哭別哭,我這次真沒騙你,你看,這不是回來了嗎?嗯?”顧千秋抱著他,輕柔地撫摸他的頭發,心絞著一般痛,“怎么搞得啊?你要心疼死我嗎?”
郁陽澤道:“心疼死你才好。”
顧千秋立刻投降認輸:“已經心疼死了,恨不得以頭搶地,唉,真該被一道天雷……”
郁陽澤捂住他的嘴:“別說。”
顧千秋嘆了口千回百轉的氣:“小陽澤啊……”
郁陽澤靜靜等著,看他還能放什么屁。
顧千秋極度認真地說:“我愛你。”
千言萬語都凝成了這三個字,郁陽澤所有的悲哀和恨意都在瞬息間土崩瓦解,只剩下蓬勃而出的愛,洶涌難擋。
塵世間有句話說得很有道理。
愛總比恨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