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關上門，彎身時發現睡袍領口開得有點大，順手攏了下。
黎千行掃一眼他的濕發：“你先把頭發吹干。空調開這么低，濕著頭發小心感冒。”
江臨沒多客氣：“那你坐，等我會兒。”
他一邊說一邊往房間走，路過中央空調的控制板，還順手把溫度調高一些。
黎千行坐在沙發上，打開墻上掛的大屏電視，掏出手機擺弄片刻，連接上手機投屏。
江臨很快回來，不僅頭發吹干了，睡袍下還加了一條睡褲。
黎千行看他像是要去倒水，招手道：“不用，過來坐。”
江臨拐個彎過來：“空調這個溫度合適嗎，會不會涼。”
黎千行說著“可以”，示意他看向電視。
屏幕上是對著江臨拍的側面特寫鏡頭。
江臨有些驚訝：“你還找何導要來了。”
黎千行按下播放，將那一小段視頻反復播放了幾次。
屏幕上，成越的目光看著前方沒在畫面里的季明安兩人，眉頭慢慢擰起。突然，他的眼睛微微轉動一下，眼中瞬間迸出一股怨恨。緊接著，他眼睛再次微轉，目光定在季明安身上，眼里漸漸涌起懊惱、不甘、痛苦。最后，他半垂下眼，將一切情緒擋在睫毛之后。
黎千行轉頭看向江臨：“你是覺得哪里不對？”
江臨原是躬身坐著，雙肘搭在膝頭，此時靠到沙發背上，輕嘆口氣：“前面看廖海那一眼，恨意太強了。”
他右手手肘撐在沙發扶手上，抬手揉著太陽穴，無奈地道：“我沒有體會過嫉妒這種情緒，如果拍中景，還能用其他動作輔助，但特寫就總感覺不太對。”
黎千行一愣：“沒有體會過？”
江臨食指輕點著額側，慢慢說道：“我覺得，我的人生，其實還挺順的。我家雖然和富豪之家不能比，但我父母的收入也不算低，從小支持我上各種興趣班并不吃力。
“我嘛，說句不謙虛的話，自認還算聰明，小學中學都跳過級。后來想演戲，父母也不反對我走這條路，當年高分考進y戲，在學校里各科成績都排在前列。
“要說人生比較大的挫折，就是剛畢業簽經紀公司，被打壓過一陣。可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顏姐只能給我接到龍套的活，我賺的錢還能養得活自己，拍戲也拍得挺開心。
“主要家里沒有壓力，當時我父母還總想支援我，直到我事業慢慢有起色。總之，目前為止，都沒人能讓我嫉妒。所以，我把握不準嫉妒的感覺，只能模仿別人，就總比真實體驗過要差著一層。”
黎千行靜靜地聽他說完，也覺得有點棘手：“這還真是不太好辦……”
畢竟情緒這種東西，不是想體驗就能體驗得來。
江臨看著黎千行為自己的問題煩惱，一時心中都有點微妙。
這事和黎千行并沒有關系。一個不到一秒鐘的鏡頭，連導演都覺得可以用，只是自己不夠滿意。但黎千行不僅沒覺得自己多事，一遍遍地陪著搭戲，現在還特地來幫自己想辦法……
黎千行側身斜靠著沙發一角，蹺著一條腿，一邊手撐著下巴，另一邊手在膝頭輕點，目光有些失焦，正垂著眼思考。
這個姿勢，和一個月前圍讀之時很不一樣。當時的他哪怕靠著沙發背，也是端正挺直的。
這是季明安留在黎千行身上的影子。
自然，江臨身上也有成越留下的影子。
或許正是成越的影響，只要一想到黎千行現在滿腦子都在想著自己，江臨就忍不住雀躍。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跳都似乎快了一點。
“黎哥。”
黎千行抬眼。一瞬間，江臨感覺眼前的人和只會在片場出現的季明安有剎那的重合。
江臨手指在額側用力揉一下，壓下心頭的些許異樣，問道：“你呢，曾經嫉妒過別人嗎？”
黎千行：“有一個人。”
江臨一愣。他原本只是隨意一問，其實心里已經預設了否定的答案。畢竟以黎千行的家世、才華、樣貌，哪里還用得著去嫉妒別人。
但，居然偏偏就有。
江臨奇道：“誰？”
黎千行放下蹺著的腿，端正坐姿，說出一個幾十年前的影帝名字。
江臨又是一愣：“他……”
黎千行露出懷念的神色：“他的影片，都沒有引進。我第一次看到，是在電影賞析課上，一眼就為他的演技傾倒。后來我收集了他所有的作品，在看到他的巔峰之作時，我控制不住地感到嫉妒。因為，我在那一刻認識到——自己很可能一輩子都達不到那種境界。”
江臨卻是微皺起眉：“他的確天賦異稟。可是，達到那種境界的代價太大……”
那位影帝，在演技達到巔峰后不久，確診了嚴重的精神分裂。并且，在家人疏于照顧之時，出了意外，英年早逝。
黎千行很輕淺地笑了下——是屬于他自己的笑容，卻是少有的生動。
“當時我仿佛看到高不可攀的山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無力，消沉了一段時間。我家人為了讓我開心，四處尋找好劇本，終于給我找到一個角色。之后，憑著那個角色，我拿到了第一個影帝。”
江臨：“……”
他不禁失笑，并且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和黎千行這個“戲癡”的差距。演戲之于他，是喜好與工作，但之于黎千行，或許已經是生命的一部分。
這時，江臨倒是有點羨慕起黎千行的天賦。
他好奇地問：“你現在還嫉妒他嗎？”
黎千行搖搖頭：“不了。就像你剛才說的，代價太大。我有家人，不能因為自己的追求而讓他們難過。所以，我只要以自己的步調，慢慢去攀爬就好。不管能爬到哪里，都能看到獨屬于那里的美麗風景。”
江臨看著黎千行含在唇角的那抹淺笑，感覺心神都跟著搖晃了下。
他定定心，趕緊尋找話題，想要打破這有些古怪的氣氛。
“那你……有沒有演過嫉妒？”
黎千行思索片刻：“有一次。”
他低頭拿起手機，點進一個視頻app，搜索片子，在電視上播放，又拖動進度條。
那是一部民國背景的影片，從打扮和場景上看，黎千行在里面演的角色像是個富人家的小少爺。
江臨看著屏幕上那張清冷又帶著點少年人稚氣的臉，不由得說：“感覺和你本人很貼合，那時年紀不大吧。”
黎千行：“嗯，十七歲拍的，差不多是本色出演。”
影片中，少年黎千行看見一名美麗女子，眼中立刻亮起一抹光，揚起的唇角帶上和剛才很相似的輕淺笑意。
但，下一刻，女子和一個青年走進舞池跳舞，少年黎千行的眼睛里頓時燃起一簇火。他微微抿起唇，臉色明明很蒼白，卻讓人有種被他眼中妒火映紅的錯覺。
江臨看著屏幕中的特寫，也覺得自己心中燃起了一簇火——沖動來得突然又莫名，這一刻，江臨很想掰過屏幕中少年的肩膀，讓他別再去看那個女人！
鏡頭過去，黎千行按下暫停，問道：“有啟發嗎？”
江臨回過神，轉頭看向面前這個成熟了許多的青年。
現在黎千行在看著他，這竟然讓他有種滿足感。
江臨暗自深深吸口氣：“很大啟發。這片叫什么？”
黎千行：“《代號碧影》，我算是男三，戲份不太多。”
江臨點下頭：“我想再仔細看看。”
黎千行看他神色像是真有收獲，便站起身：“有啟發就好。那你慢慢看，我先回去了。”
江臨把人送到門口，真誠地道：“謝謝你，黎哥。”
黎千行：“爭取明天一條過。”
江臨目送黎千行走進隔壁，關上門，再次深深吸口氣，這才收斂心思，坐回沙發上搜索影片。
◇◆
第二天，江臨眼下帶著些許青黑，出現在黎千行和何展鵬面前。
黎千行驚訝地問：“沒睡好？”
江臨：“睡得有點晚。”
何展鵬卻是摸著下巴沉吟：“這個狀態倒是挺好……等下讓小張別給你遮了，帶著黑眼圈上鏡。”
一開工便先拍昨晚沒過的那一場。
這回一條過，江臨自己也非常滿意。
何展鵬上下打量著他：“可以啊！哪兒找的靈感？”
江臨看著黎千行笑：“是黎哥帶戲帶得好。”
何展鵬來回看看兩人：“行，一天一杯牛奶的學費沒白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