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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 第51章

    ◎逢場作戲當不得真。◎

    第51章

    今日一早, 程崢就坐在御書房里嘆氣。案上的奏則堆成山,他疲倦地把折子推開,捏著鼻梁往后靠。

    許嬿捧著碗參湯侍奉在側, 眼下沒有外人在, 她說話的語氣嬌滴滴, 道:“表哥這些日子為了前線和工部的事寢食難眠, 眼下工部的差事也辦好了,還愁什么呢?”

    工部的事委屈了許敬卿,程崢這幾日對許嬿格外好。張口喝了許嬿喂過來的參湯,程崢道:“武德侯的家底充入了國庫, 戶部都還來不及清算這筆賬,這不,鷺州等地就發來奏報催軍糧的欠款,今早陸家姐弟又進宮請安, 拐著彎討賞, 竟然想要朝中撥糧調兵去扶持鸝鶴兩州,添堵!眼下各司又運轉起來, 哪哪都是用錢的時候,這錢還沒捂熱呢, 眼瞧著就要流水一樣地花出去, 想到前幾個月囊空如洗的時候,朕心里就發慌。”

    許嬿站著喂湯不方便,干脆側坐在程崢腿上,“這錢給了戶部, 就該戶部操心, 張大人也是, 什么都要表哥定奪, 戶部尚書的位置干脆換個人坐好了。”

    這話言重了,程崢攬著她的腰身說:“張吉是父皇在世時重用的老臣,朕若不是皇帝,還得拿他當叔伯看。而且他也是謹慎,事事都呈報于朕,也比那些瞞著不報的好。起碼,他真拿朕當皇帝。”

    “表哥就是太顧念舊情了。”許嬿低著眉說:“長公主若也念點與表哥的姐弟情,想必也不會讓表哥這般為難。”

    程崢蹙眉,說:“戶部的事與公主何干?”

    許嬿把湯匙一放,道:“戶部的錢怎么發放雖不由公主做主,但那陸姑娘的折子她攔一攔還不簡單?前陣子陸楹不是在工部貼身護衛公主么,她上的這封折子,公主難道事先不知,明知圣上難,公主也不攔著點,說不準……”

    程崢厭煩人說話吞吞吐吐,“說不準什么?”

    許嬿擱下湯碗,正色道:“這鷺州挨著朔東,兩地之間素有往來,若是鷺州等地再強大起來,難保這是不是在給朔東添磚加瓦,再加上殿帥手里的三萬禁軍,往后表哥想牽制裴氏豈非難上加難?公主不是不知道表哥的難處,她不攔著陸姑娘,不會……是在替裴氏打算吧?”

    “你胡說什么?”程崢臉色微沉,顯然是不愛聽這話。

    許嬿忙站起身,委屈道:“臣妾說錯話了,只是……臣妾身為女子,最知情愛一事是心不由己,正如臣妾待圣上重于許家,無論圣上如何對待父親,臣妾心中,圣上永遠都是第一個。”

    “……朕也沒說什么,你又哭。”程崢拉過許嬿的手,抿了抿唇,有些理虧地說:“朕知道這回舅父受委屈了,不過這事斷干凈,對舅父也沒壞處,往后咱們還是一家人。”

    “嗯。”

    許嬿含淚應了聲,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卻沒有讓程崢心軟,他此時神思已然飄遠,正琢磨著許嬿的話。

    去到皇后宮里時,忍不住與皇后談及此事。

    前三個月程崢困在寢宮里,日日只有皇后相伴,大事小事竟都習慣與她說道了。姜亭瞳體貼,最能把話說得恰到好處,即便不能解決問題,也能使程崢少點煩悶。

    可這回姜亭瞳卻沒有剖析此事,只說:“事關朝政,臣妾不敢多言,況且……臣妾久居深宮,沒聽說陸楹與公主有什么交情,實在不敢妄下判斷,珍妃所言的確也有道理,不過圣上耳清目明,公主究竟如何,想必圣上心中自有一桿稱。”

    程崢頓了頓,“皇后謹遵本分,是朕糊涂了。”

    他緊接著蹙了下眉,前陣子他讓許嬿閉門養病,可皇后都不知的消息,她那里倒是靈通。

    姜亭瞳仿佛是見他煩憂,笑了笑說:“正巧,今日初一,公主要進宮請安,圣上有什么話,不若直接問,親姐弟何必搞得如此生分?”

    程崢正猶豫,便有宮女打簾入內,躬身道:“娘娘,公主到了。”

    姜亭瞳忙說:“快把人請進來。”

    ……

    程慕寧進到殿內,程崢與姜亭瞳正一左一右端坐著,乍看之下男才女貌,很有琴瑟和鳴的味道。她上前行過禮,姜亭瞳讓人扶她起了身,三個人坐下溫情脈脈地敘了敘家常。

    不多久,姜亭瞳便以頭風發作為由退了下去,獨留空間給這對姐弟相處。

    殿內卻一時沉默了下去。

    程慕寧莞爾道:“圣上怎么瞧著沒個精神勁兒,又碰到什么難事了?”

    “倒也沒什么。”程崢唇瓣微動,掙扎片刻還是問:“阿姐可知陸楹上折求情朝廷扶持鸝鶴兩州的事?”

    程慕寧只是停頓片刻,沒有回避,道:“此前的確聽陸姑娘提過此事,不瞞圣上,陸姑娘曾為這事求到我跟前過,想讓我在圣上跟前美言幾句。”

    程崢沒想到程慕寧這樣坦蕩,愣了愣說:“那,阿姐是如何想的?”

    “涉及軍政,我若替她求了圣上,屆時傳到前朝,難免又要引起非議。”程慕寧道:“是以沒有應她的請,此事還是圣上自己定奪為好。”

    程崢琢磨著她的意思,“那阿姐打心底里是覺得,朕應該應允?”

    程慕寧唇畔始終帶著微微上揚的弧度,她很了解程崢,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假模假意地否認,“是,不過即便我不說,我相信圣上也會應允。”

    程崢心生疑惑,但他不能把這種迷茫表現出來,只穩重地說:“為何?”

    “因為鷺州是鷺州,朔東是朔東。”程慕寧看著程崢這雙與自己相似的眼睛,說:“但如果鷺州受鸝鶴兩州連累而無法自保,鷺州與朔東的那條界限,就說不準了。”

    程崢心中“噔”地一聲,那縷混亂的思緒忽然被人扯斷了。

    鷺州緊挨著朔東,這些年沒少受朔東庇護,也因此兩地之間往來才比較頻繁,許嬿說鷺州強大會給朔東添磚加瓦不是不無可能,可程慕寧所言卻也在理。

    鷺州有耕地,有糧有兵,此地若是徹底依附了朔東,難道不也是另一種添磚加瓦?

    怎么做都是個難,程崢覺得頭疼,“阿姐可是想好主意了?”

    “尋常地方難有再讓朝廷插手軍務的機會,這種好事,可是千載難逢,圣上何不利用起來,趁著調兵遣將,將此三州都抓在手里?”

    程崢思忖道:“阿姐的意思是,趁這機會安排人手?但鷺州偏遠,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要抓在手里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萬一……”

    豈非是在給朔東做嫁衣?

    “此事簡單。”程慕寧就像程崢腹中的蛔蟲,不必他言明便知悉他心中所想,道:“當初父皇怎么拿住朔東的,圣上有樣學樣即可。”

    程崢一怔,“你是說陸戎玉?”

    程慕寧道:“陸公子于軍務上沒有天分,他又喜歡京中繁華,若能得一閑差留在京中,這不也是皇恩浩蕩么?”

    “這倒是個好主意!”程崢一時欣喜,撐著桌案起了身,來回踱了幾步,想了想說:“朕再賞他一座大宅子給他栽花種草,他若想要再培育什么稀有花種,朕再將花房的人給他送去,這不比他在鷺州強?”

    程慕寧緩緩點頭,笑說:“還是圣上思慮周到。”

    程崢松了口氣,但同時也冷靜下來。他原本可以直接駁回陸楹的請求,甚至可以當作沒瞧見,說實在話,眼下不止是張吉,經過上回國庫的一貧如洗后,程崢現在也像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凡是能省錢的地方,絕不多給一個銅板。且此事涉及軍政,又是個那么敏感的位置,若是旁人來與他說,無論是勸他點頭還是勸他駁回,他只怕都有所疑心。

    即便是程慕寧,他也沒有完全卸下心防。

    程崢沉吟道:“阿姐這些日子出入裴府頻繁,朕還以為,你會因為裴邵而偏幫朔東……”

    程慕寧聞言一笑,只是那笑很淡,顯得有些苦。

    “圣上將我接回京,我知道圣上的用意,我與圣上是姐弟,圣上的難處便是我的難處。當年我可以做的事,如今也一樣可以為圣上做。”

    程崢動了動唇,心中頓時一陣酸澀。

    當年……

    程慕寧與裴邵的謠言四起時,程崢就吞吞吐吐地向程慕寧打聽過這件事。只是彼時姐弟二人尚還親近,程崢對程慕寧更多是關心和好奇,問話時雖磨嘰但也直接。

    他問:“阿姐是看上了裴邵,要他當駙馬嗎?此人才剛入京沒多久,尚不知人品,若要做朕的姐夫,還得再考察一二呢。”

    而程慕寧告訴他說:“圣上多慮了,裴邵是什么樣的人不重要,但他背后的裴氏若能成為你的助力,人都是見風使舵的,屆時不必你柔聲下氣,自會有人跟你伸手。”

    程崢那時明白過來,震驚道:“那怎么行?阿姐可是公主,公主的名譽……不行,這太委屈你了!”

    一旁的永昭甚至紅了眼,說:“如此一來,長姐以后可不好挑駙馬了,這是終身大事呀,再想想吧。”

    ……

    時至今日,程崢的心境卻已全然不同,眼下的躊躇更多是被戳穿用意的難為情,他抿了抿唇,道:“但阿姐對裴邵,當真沒有一點情誼?若是阿姐愿意,朕可以給你們賜婚,如此也堵了悠悠眾口,免得他們再毀阿姐清譽。”

    “逢場作戲當不得真,再說我的清譽與圣上的江山穩定比起來,不值一提。”程慕寧云淡風輕地說:“而且,我沒有忘記父皇下旨命裴氏次子進京的用意,朔東掌兵十五萬,我們要用它,卻也要防它,但拴著裴邵的這根繩并非是我,而是圣上的態度。倘若一朝尚公主就要將他手中權柄架空……圣上,物極必反,困獸猶斗,兔子急了還咬人。”

    話音落地,程崢呼吸一滯。程慕寧這么一點,他當下竟然有點后怕,那手握三萬禁軍的可不是兔子,他確實有點著急了。

    “阿姐說得對。”程崢緩了口氣說:“只是要暫時委屈阿姐了。”

    “我不覺得委屈。”程慕寧溫柔地說:“父皇臨終前要你我相互扶持,為你做什么,都是我這個姐姐應該的。我們是姐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

    離了皇宮,銀竹才敢說話:“公主提議將陸公子留在京城,那陸指揮就這一個兒子,此舉會不會得罪鷺州?陸姑娘那里也未必同意。”

    “跟朝廷要錢要兵,總不可能真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凡是有舍才有得,陸戎玉在鷺州發揮不出用處,在京城反而能替三州百姓免匪亂之苦,這是他的榮幸。”程慕寧踩著青石磚,走路格外仔細,一談及正事她總是語氣平平,顯得冷漠:“而且,沒有陸戎玉,陸楹才能在她父親身邊施展手腳,她該謝我。至于如何與鷺州交代,那是她的事。”

    銀竹無言以對,公主說得不無道理。

    馬車等在宮門口,程慕寧彎腰上了車,銀竹自覺讓車夫將車駕回了裴府。下了馬車,程慕寧從偏門入內,在院中撞見了步調倉促的衛嶙。

    程慕寧頓步,遲疑道:“午膳的時辰,有什么差事這么著急辦?”

    “呃。”衛嶙看到她的那一瞬臉色怪異,然后才拱手說:“主子讓去查個人,屬下不好耽擱。”

    程慕寧沒有多問,側身讓他先行了。

    此時堂間已經擺好碗筷,裴邵坐在席上,邊喝湯邊翻看手里的冊子,程慕寧走過去,溫聲道:“你看什么呢?衛嶙匆匆忙忙的,你讓他去查什么人?”

    【📢作者有話說】

    公主擅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小裴擅長……沒關系被傷過的心臟很強大

    52  ? 第52章

    ◎“沒忘,你最好也別忘。”◎

    第52章

    程慕寧說話前先凈了手, 坐下時攥著帕子把根根手指擦得干凈。裴邵一口將湯悶了,合上冊子,說:“軍務上的事, 怎么樣, 說動圣上了?”

    “不知道。”侍女在旁添了飯, 程慕寧拾起筷子道:“圣上性情不定, 此時若有人故意唱反調,再給他吹吹耳邊風,指不定又變了。等等吧,讓他再想幾日。”

    程崢耳根子軟, 誰的話都聽兩句。

    裴邵不愛吃甜的,但程慕寧喜歡,自打她來了府上后,后廚備菜四道菜里三道都是甜口, 裴邵挑挑揀揀, 只能夾了塊乳腐,說:“我要提醒公主, 如果事情沒成又折了個兒子,陸楹無法與鷺州交代, 屆時圣上要平鷺州的怒火, 這個賬只能算在你頭上。”

    程慕寧夾起魚片的筷子一頓,她才剛進門,還沒與裴邵說適才與程崢交手的情況,這人怎么知道她提過陸戎玉?不過轉念一想又不奇怪, 御前的禁軍和內侍大多都是他的人, 想知道什么都很容易。

    程慕寧抬眸看了裴邵一眼, 那一眼里她腦中飛快轉過方才在宮里與程崢的對話, 但猛地一下竟然想不起來具體說了什么。

    尤其是還有視線干擾。

    裴邵替她將那片掉落的魚肉夾到碗里,神色瞧著很平常,說:“公主在想什么?”

    “嗯?”程慕寧的思緒被他帶走,挑開魚刺,說:“我在想,看來陸指揮是急脾氣。”

    她當然知道,一旦程崢被她啟發而留下了陸戎玉,最終又不肯下旨整頓鸝鶴兩州,那么她這個提議將陸戎玉留下的公主,必定要被推到陸家人面前泄恨,可瞻前顧后會錯失良機,縱然不能一步制勝,但出手了才有見招拆招的機會,無論如何鷺州的事要解決,楊倫她是一定要放到鶴州去的。

    程慕寧有時候更像是一個張狂的賭徒,只要她想就會傾其所有。

    乳腐味道不太好,裴邵撂下筷子喝了茶,說:“何止急,他奉行的不是忠君二字,他所忠于的,只有鷺州的百姓和自己手底下的兵,一旦有任何差池,恐怕不是公主三言兩語可以糊弄過去的。”

    程慕寧揚了揚眉,“這么說來,圣上那里是非說動不可了。”

    “也有轉圜的余地。”裴邵說。

    程慕寧吃著魚看向他。

    裴邵一本正經地說:“只要陸戎玉成為駙馬,沒有什么比這更名正言順留在經常的理由了,縱然是陸家也挑不出錯來,將來成為了一家人,陸家自然不會為難公主,公主說是不是?”

    程慕寧手里的筷子輕輕抵著唇,聞言眉梢輕輕挑了下。

    裴邵一笑,提壺添了添茶,說:“逢場作戲而已,當不得真,誰當駙馬又有什么關系。”

    “逢場作戲”這四個字,讓程慕寧眼皮一跳,總算想起來那股不對勁的心虛感是打哪來的。走神的片刻,嘴里的魚肉倉皇從喉嚨里滑下去,她倏然劇烈咳嗽起來。

    銀竹嚇了一跳,正手忙腳亂地要去倒水,那邊伸過來一只手,裴邵已經將茶盞推了過來。

    程慕寧喝過水,咳得眼睛都紅了。

    而始作俑者正悠哉坐在對面,方才一筷子沒動的糖醋藕片,竟然也吃得很得勁。

    程慕寧看過來的眼中含著淚,竟然有點可憐的意味,她皺了下眉,懊惱中帶著點怨念。裴邵卻沒忍住笑了,剛才還有點不爽的情緒陡然消散,克制了一下才沒把手伸過去揉她的臉,只能從她手中拿回自己的茶盞,將剩下的水含在口中,跟著笑意一并咽下去。

    ……

    飯罷,漱過口后,程慕寧在書房里看吏部新擬的填補工部空缺的官員名單。裴邵進來的時候,書案邊唯一一把羅圈椅被霸占,椅子后還墊著軟枕,座上的人沒有讓位的意思,儼然一副主人家的架勢。

    裴邵走近,拿了桌上的腰牌,說:“看出什么門道?擔心許敬卿繼續在工部安插人手?”

    “難說。”程慕寧道:“這是個大好機會,誰都想來插一手,你的人不也在里頭……坐嗎?”

    她往旁邊挪了挪,拍了拍留的半個空。

    這么點大的地方坐什么,裴邵看了眼她有意賣乖的神情,不上當,說:“不坐。”

    程慕寧見他吊上腰牌,合上名單,道:“進宮?”

    “刑部。”裴邵道:“工部的案子還沒有徹底結案,怎么判刑需得商議,斬首流放,都要殿前司協理?”

    “殿帥辛苦了。”程慕寧拉住他的衣袍,起身說:“發冠歪了,低下頭,我替你正一正。”

    裴邵伸手扶了下發冠,鼻息間逸出聲心知肚明的諷笑,但還是低下頭。

    這人生得高大,程慕寧纖瘦的身體站在他面前很沒有壓迫感,反而有一種任君采摘的蠱惑,她踮腳伸臂去碰他的發冠,衣袖往下落,露出一截嫩白的手臂,有意無意地蹭過裴邵的視線。

    她仰頭看他,笑說:“殿帥神通廣大,往后宮里的消息能不能給我也透露一些?”

    她說話時呼吸噴灑,隔著層層衣衫燙到了裴邵。男人眼神微暗,垂目與她對視,“公主連鷺州的消息都打聽得仔細,哪里用的著我?”

    程慕寧雙手繞到裴邵后頸,整理著他的衣領說:“那不一樣,宮里被禁軍圍得像個銅墻鐵壁,我的手再長也長不過你,總歸有疏漏的地方,還望殿帥往后能多多提點。”

    她順著衣領往下正了正他的腰帶,看向他的眼神卻很清明,說:“今夜回來嗎,要讓劉翁給你留飯嗎?”

    嗬。

    裴邵拿住她勾在腰間那只不安分的手,往前一步將人抵在桌案前,俯身看她,說:“你再繼續?”

    程慕寧掌心搭在他肩頸上,無視掉他話里的威脅意味,故意壓低了聲音:“要讓人去刑部給你告個假嗎,殿——”

    程慕寧話沒說完,陡然倒吸一口氣。裴邵掐在她腰間的手使了點勁兒,另一只手摁住程慕寧的唇,怎么會有這么能說會道的一張嘴,人前人后說的簡直是兩模兩樣,如果這是一種天賦,那這種天賦的殺傷力根本不亞于任何刀槍劍戟。

    她在程崢面前說的興許是假話,但在裴邵這里卻也未必是真話。

    裴邵忽然很想扒開她這張嘴看看,里面到底哪些是真心話。

    程慕寧的下頷被捏疼了,唇齒被迫輕啟,裴邵眼神幽暗地盯了許久,才低頭下來粗暴地吻住。程慕寧吃痛地皺起眉頭,搭在他肩頭的手從胸口滑落,又被裴邵一把接住。

    親吻中握住程慕寧腰間的手一緊,她被托到了書案上,坐在那本名冊上。

    裴邵腰間的牌子硌著她小腹,程慕寧探手去摸,想要摘掉,卻摸到了比腰牌還硬的東西。

    只聽裴邵“嗯”地一聲,松開了她的唇,程慕寧借此大口呼吸,但那只下意識要躲開的手被裴邵捉住,原原本本又按了回去。裴邵將人抱起,坐在了那把羅圈椅上。

    窗外明光爍亮,初秋的蟬鳴自有它溫柔的音調。一男一女在臨窗擁坐,時不時親吻兩下,似乎也合了景致,偶爾有侍女經過的腳步聲,程慕寧手上的動作會忍不住重兩分,伴隨而來的是男人粗重的呼吸。

    可裴邵除了鬢角的濕發和眼尾那點紅,看起來沒什么不對勁。

    程慕寧的耳垂已經被捏紅了,一只耳鐺不知道滾到了哪個角落,手上的乏力讓她分不出精力。

    裴邵索性將她另一只耳鐺也摘下來,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啞聲說:“我剛才說的,怎么想的?”

    程慕寧手酸,思緒已完全混亂,“什么?”

    裴邵這會兒很有吃飽饜足的松弛,手松松扶著她的背脊,耐著性子提醒她:“陸戎玉。”

    程慕寧瞥他一眼,疲倦地說:“沒想過。”

    裴邵就這么看她,挑眉“嗯”了聲。

    那顯然是個不相信的眼神,程慕寧手上動作漸慢,對他說:“喂點水。”

    裴邵傾身拿過杯盞,程慕寧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緩著氣道:“若是我沒有說動圣上,就必然要面對鷺州的勃然大怒,你覺得我不可能不考慮后果。”

    裴邵沒答話,那是洗耳恭聽的意思。

    程慕寧笑了一下,但那笑帶著點脾氣,連帶著手上的力道都沒輕沒重,裴邵被捏疼了,額角不由跳了一下,就聽程慕寧道:“我當然考慮過,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且不說朔東與鷺州的交情,就說以朔東的實力,陸家人會輕易動我么?殿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我當初接近你的目的?”

    裴邵微頓,當年程慕寧的別有所圖是橫在兩人之間的一道坎,哪怕現如今裴邵也因此心有芥蒂。那種芥蒂不是恨,裴邵說不清楚,但即便如此,他也照樣能與她水乳交融,耳鬢廝磨,只是在時不時想起這人或許只是在與自己虛與委蛇時,裴邵會有一點走神,包括在剛才這種時刻。

    可方才程慕寧提起這件事,不知究竟是哪個字得了裴邵歡心,聽起來不僅不刺耳,他甚至有些愉悅。

    裴邵喉結微動,低頭吻了程慕寧的眉眼,“沒忘,你最好也別忘。”

    【📢作者有話說】

    公主每日生存通關挑戰

    ……

    來了來了

    遲到了,發紅包(跪

    53  ? 第53章

    ◎似乎想知道她究竟會站在誰那里。◎

    第53章

    衛嶙領了裴邵的命, 三天的時間就把周泯身邊查了個底朝天。

    周泯是隨裴邵從朔東過來的,在京城四年一直近身跟著裴邵,他平日走動很簡單, 除了裴府的下人侍衛, 就是殿前司的禁軍, 可以說一日除了睡覺那三四個時辰, 他幾乎都圍著裴邵打轉,所以衛嶙屬實沒察覺,周泯竟不知何時有了個小娘子。

    堂前,周泯耷拉著腦袋站在中央, 說:“是上年有一日在酒肆喝酒,碰到萍娘……就是趙萍,我瞧她被幾個混賬為難,便出手將人救了下來, 我見她沒爹沒媽, 一個人孤苦無依,后來一來二去就……沒說這事是因為萍娘身份低賤, 是個舞姬,她平日總不愿出門見人。”

    裴邵坐在上首, “衛嶙, 拿給他看。”

    衛嶙應下,這才把查到的東西遞給周泯。

    其實也就幾頁紙,但將趙萍的身世寫得很詳盡。

    衛嶙看周泯逐漸白下去的臉,不忍道:“趙萍的母親原是趙宗□□里的嬤嬤, 趙萍剛及笄就被趙宗正收作通房了, 后來她母親沒了, 可也不是孤苦伶仃, 她還有個兄長叫趙錦,也是上年過了禁軍考核,眼下在殿前司當差。趙錦借著當值與珍妃宮里往來頻繁,想來把趙萍放到你身邊也許是許相的意思。”

    說罷,衛嶙抿了抿唇,說:“殿帥,趙錦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當差,沒察覺此事也是我的失職,不能全賴周泯。”

    周泯聞言無地自容,已經快把頭低到地上了。

    自打上回沒看顧好公主領了板子后他就很是喪氣,畢竟進京四年,周泯雖然性子粗條但也沒犯過什么錯,好容易掛了官職卻失了手,近來本就小心翼翼的,沒想到后院起火……

    兄妹兩人都是許黨的人,一個安插在他身邊,一個安插在殿前司,一旦里應外合,殿前司出了任何差池,周泯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屆時連累的一定是殿帥!

    這本就是敵人挖的坑,而他竟毫無察覺地往里跳!

    周泯跪下來,說:“是我昏了頭,竟聽趙萍一面之詞而未去細查,請主子責罰!”

    衛嶙一看,也跟著跪了下來。

    裴邵沒說話,殿前司的腰牌被他盤得油光發亮。

    程慕寧轉著團扇的扇柄,底端兩顆彩珠碰撞的聲音是堂間唯一的聲響,片刻后她才開口道:“看來,聞嘉煜這回是幫了大忙。一年前就埋好的棋子,如此刻意安排,明面上的信息定是假的,若不是特意去查,恐難發覺,你說許敬卿想做什么?”

    裴邵淡淡抬了眼,道:“能被聞嘉煜察覺,定是這兩人近日與許家有所聯系,他想做什么,不日就知道了。”

    說罷,他掃向跪下的二人,語氣平穩地說:“都起來,還沒有死人,臉上那哭喪的表情收一收。趙錦和趙萍我都要留著,你們回去誰都不許動,平日如何就如何,給我裝得像樣點。”

    衛嶙最先反應過來,起身說:“屬下明白,定會在暗地里留意。”

    “把你手底下的人查干凈,再有一次,你就回府里當侍衛,別干了。”裴邵冷冷地說。

    衛嶙呼吸都屏住了,“明白。”

    周泯從地上爬起來,肅然道:“我也明白,絕不讓萍娘……絕不讓趙萍察覺!”

    這兩人是難兄難弟,當下垂頭喪氣地走了。

    程慕寧看著周泯沮喪的背影,說:“一碼歸一碼,周泯也是可憐人,掏心掏肺換來這么個結果,就他眼下這樣子,回去對著趙萍也裝不明白,好說也是你的人,勸勸吧。”

    “勸不了。”裴邵斜了眼程慕寧,又看向周泯,很有經驗地說:“這幾日讓他當差,別讓人給他輪值了,既然裝不明白,少見那人就是。”

    八月十五是中秋,宮中要設宴賞月,這是慣例。

    內侍省打月初就開始籌備,近來換季,皇后染了風寒身子不爽利,程慕寧便常進宮幫襯著拿主意,宮里進進出出不方便,中秋前她就宿在后宮,每日早朝過后,宮里總是最快得到消息的地方。

    紀芳被丟在公主府那么多時日無人問津,當下回宮,辦事更為勤勉。這日從御書房打聽來消息,緊趕著就回扶鸞宮給程慕寧說:“公主今日還是不要去御前請安了,圣上這會兒正為步軍司的事情不高興呢,這小半月朝中上折子推舉衛小將軍接手步軍司的人愈發多,圣上都沒有理會,今日一早又有人當朝上奏,圣上礙于殿帥的面子沒有駁斥,但散了朝便在御書房砸了杯子,公主這會兒過去,小心被此事牽累。”

    程慕寧近來有所耳聞,顯然這并非裴邵的手筆。

    他想要步軍司不假,可工部的事殿前司出了風頭,許敬卿在程崢跟前賣慘,此時不是裴邵拿下步軍司的好時機,更甚至于,眼下步軍司于他來說,反而更像是個燙手山芋。

    這么一封奏折一封奏折地呈到御前,糟踐的都是程崢對裴邵那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

    紀芳沒有攔住程慕寧,程慕寧提著食盒到御書房時,程崢又摔了一份奏折。那殿門一開,折子徑直摔在程慕寧腳邊,上首的人一震,忙起身上前,道:“阿姐,可砸到阿姐了?”

    程慕寧彎腰將折子撿起,隨意掃了眼說:“無妨,圣上發這么大火,為了步軍司的事?”

    程崢默了默,眼神覷向程慕寧,“阿姐怎么看?”

    可程慕寧坦然迎上程崢的目光,沒有回答,而是先問:“裴邵是怎么個意思?”

    “朕問過他,他說憑朕做主。”程崢說:“可這么多替衛嶙請命的折子,這是把朕架在火上烤,朕能怎么做主?”

    程慕寧沉默,這哪里是把程崢架在火上烤,被架住的分明是裴邵。他此時進退兩難,若是應下,就是默認了這接二連三為衛嶙請命的奏折是他的意思,可若是為了避嫌當面替衛嶙回絕,那便是將步軍司拱手讓人了。

    他現在是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程慕寧踱步至案前,打開食盒,拿出膳房溫的湯。程崢就這么撇頭看她,似乎想知道她究竟會站在誰那里。

    半響,程慕寧才終于開口說:“衛嶙押送庫銀有功,是該賞,但殿前司三萬禁軍,再加上步軍司兩萬,將此五萬禁軍都交到裴家人手里,圣上能安心嗎?”

    自然不能,程崢道:“阿姐懂朕,朕并非不信裴邵,可五萬禁軍,不是小數目,不得不防啊。”

    程慕寧將湯匙遞給程崢,緩聲說:“論功行賞并無不可,可怎么賞,賞什么,圣上是天子,自由圣上定奪,君王賞賜,難道還有他們挑剔的道理?圣上若不想將步軍司交由衛嶙,就抓緊擇個合適的人選作指揮使,也好絕了旁人的念頭。”

    程崢接過湯匙,坐下時忍不住仰頭看她,“阿姐真這么想?”

    程慕寧好笑地望向他,“不然呢?我難不成看著圣上茶飯不思,日日擔驚受怕嗎,再說裴邵如今權柄過重,我在他面前也很說不上話,擔驚受怕的不止圣上一人,適時挫一挫他的銳氣也好。”

    程崢心下緩和,嘆氣說:“可眼下裴邵想要步軍司的消息傳得人盡皆知,朝中各個都是屬鵪鶉的,一時間兵部竟然擇不出人選。”

    這些人對裴氏要么忌憚要么巴結,明知裴邵想要,更不會出頭來搶,就連許敬卿這邊都分外安靜,也沒有推舉出人選。

    這樣下去,這位置不想給衛嶙也得給。

    程慕寧看著程崢,說:“中秋宴在即,宮里人進人出,巡防不可缺人手,圣上要盡早拿主意才好,要不然,還是把高茗請回來?他指揮步軍司多年,對宮里的巡防也是了如指掌。”

    “那不行!”程崢想到高茗醉酒誤事,讓刺客潛入宮里的事還一陣后怕,那日若非裴邵帶人趕到,只怕要出大事。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頸,說:“朕再想想。”

    翌日朝上,仍舊有人上奏替衛嶙請命。

    程崢似乎有了決斷,但他依舊不死心𝒸𝓎 地看了看兵部的幾個官吏,見他們個個都撇開視線,就知道兵部仍未擬出合適的人選。程崢又看許敬卿,問:“許相怎么看?”

    許敬卿自許瀝被罷官后便呈老態龍鐘之象,說話間都少了幾分斗志,“臣以為衛嶙可堪重用,衛嶙本就是殿前司出來的人,往日素來勤勉盡責,與裴大人又是親信,同在宮里當差也能互相行個方便。左右這個位置空著,在沒擇定合適的人選之前,就讓衛嶙暫代也無不可。”

    每一句話都很有意思,但說到最后,這“暫代”二字最有異趣。

    裴邵側眸看他一眼,許敬卿也不疾不徐地轉了過來,兩人當著程崢的面來了個無聲的交鋒。

    程崢沒看到這里的電光石火,點頭說:“既然許相也沒意見,衛嶙——”

    衛嶙出列,上前跪了下去。

    程崢道:“朕看你出自裴卿門下,想來也不會令朕失望,今日起,步軍司便由你指揮。”

    衛嶙跪謝了程崢,“臣定盡忠職守,不負圣上榮恩。”

    只是在俯首的間隙,他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散了朝后,衛嶙應付了諸臣道賀,疾步來到裴邵身邊,著急道:“殿帥——”

    裴邵站在臺階上,“怕了?”

    衛嶙蹙眉,道:“明擺著有人故意將我往這個位置上推,這個位置坐著不踏實,我只怕一個不慎連累殿帥。”

    裴邵漠然勾唇,眺向許敬卿的視線收了回來,拍了拍他的肩,說:“你若連累不到我,今日也就不會坐上這個位置,他們既然上趕著給你升官,你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打起精神,該做什么做什么,不必畏手畏腳。”

    衛嶙點頭,但面色仍舊緊繃,他不敢再出錯。

    【📢作者有話說】

    當周泯可憐兮兮地向裴邵取經:被騙之后如何治愈情傷?

    裴邵:不知道,反正公主會哄我

    ……

    今天要出趟遠門,晚上不更新,明天我試試雙更

    54  ? 第54章

    ◎你小心功敗垂成。◎

    第54章

    盲云怪風, 有要下雨的趨勢。

    衛嶙此時也顧不得緊張,他還得回殿前司把手頭的差事做個交接,走之前他從懷中掏出那本記錄御前瑣事的冊子, 謹慎地掃了眼四周, 低聲道:“昨日就要呈上的, 盯著趙錦沒顧上。殿帥, 往后這御前聽記的差事還是我來?”

    禁軍和禁軍之間各有不同,能當裴邵的眼線,只能是殿前司的禁軍。裴邵翻開冊子掃了眼,說:“不用, 交給其他人。”

    衛嶙應是,這便退下了。裴邵闔上那冊子,想了想,沒有往宮外去, 轉頭邁入禁中。

    得益于殿前司的差事, 他在后宮幾乎來去自如,即便這會兒巡防的是侍衛司的禁軍, 也沒有人敢攔他。扶鸞宮里靜悄悄的,紀芳坐在門檻上打盹, 待人站在他面前, 烏壓壓地黑影擋住了光,他才恍若夢中驚醒,猛地起身,擦了擦嘴角說:“殿, 殿帥怎么來了?”

    裴邵沒答, 只四下一掃, 說:“人都去哪了?”

    紀芳忙說:“公主夜里沒歇好, 正乏著呢,奴才怕宮人腳步聲太重再吵著公主,便將人都打發到外頭去了。殿帥稍等,奴才進去通傳一聲。”

    裴邵“嗯”了聲,耐心站了片刻。

    程慕寧午后小憩了一會兒,剛睜眼就聽到裴邵的聲音,紀芳站在簾子外,不等開口,便聽她道:“請殿帥進來。”

    這里是內室,尋常就算接見外臣也是在偏殿,紀芳若有所思地應了是,趕忙出去將裴邵請了進來。裴邵也很輕車熟路,簾子一挑,問也不問一聲就進到了里間。紀芳跟在他身后,放下的竹簾猛一下拍在他臉上,他腳下一頓,摸著鼻子輕咳一聲,識趣地停在外頭。

    好在就隔了道簾子,還能勉強聽到個三言兩語。

    只聽程慕寧溫聲道:“剛散朝就過來了,是有什么要緊事?”

    裴邵繞過寢殿里那座雕著大周輿圖的座屏,程慕寧坐在案幾邊添茶,臉上還壓出了一道枕頭的痕跡。幾日不見,她眼下烏青明顯,裴邵看了眼,在她對面坐下,說:“沒睡好?”

    程慕寧“嗯”了聲,把茶遞給她,“認床。”

    裴邵捏住茶盞的指尖微頓,不由抬了抬眸。程慕寧說話的神情一本正經,剛睡醒時的惺忪眉眼看起來慵懶又無辜,無論說什么樣的話,都會讓人懷疑是自己想多了,但裴邵知道不是,他精準捕捉到了對面人低眸時那轉瞬即逝的狡黠。

    裴邵只停頓須臾,微瞇了下眼。他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把眼里那點危險的情緒壓了下去,才說:“今日早朝,衛嶙授任了步軍司指揮使。”

    程慕寧顯然還沒來得及知道這個消息,她眉頭一挑,但表情并不驚訝,對這個結果,她似乎早有所料,說:“看來要恭喜衛將軍了。”

    裴邵道:“可我聽說,公主昨日與圣上提議讓高銘回來接手步軍司。”

    如果不是知道裴邵并不想在這個時候接手步軍司的話,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質問。但他們都心知肚明,結合聞嘉煜遞出的消息,衛嶙一旦拿下了步軍司,接下來必定有大事要發生。

    而裴邵沒有拿掉趙氏兄妹,就代表著他不打算避開許敬卿挖下的陷阱,這是要借力打力的意思,可這同時也很危險。程慕寧昨日并不是想勸說程崢換掉衛嶙這個人選,而是要博得程崢的信任,以便之后能夠撇清關系,這也是給裴邵留一條退路。

    畢竟唯有自保方有余力顧全大局,裴邵不可能看不出她的用意,犯不著為了這事與她為難。

    程慕寧沉吟片刻,余光看到竹簾輕晃,紀芳捧著湯藥進來了,她福至心靈,說:“我只是覺得衛嶙太年輕,眼下還難堪大任,在殿前司磨練幾年再升官調任比較穩妥,高銘之前雖有不周之處,可他到底比衛嶙資歷深。”

    “公主是信不過衛嶙,”裴邵看著她,說:“還是信不過我?”

    紀芳低頭走近,只覺得屋里的氣氛似有劍拔弩張之態,心里不由泛起嘀咕,這是吵架了?

    他擱下湯藥,有心緩和道:“公主,太醫院剛送來的,趁熱喝吧。”

    可程慕寧沒有理他,視線始終落在裴邵身上:“殿前司調度的是御前的禁軍,圣上信你,我又怎會不信?”

    “圣上,又是圣上。公主處處替圣上著想,卻沒有想過我的前程,我裴邵只身從朔東來,靠著皇恩浩蕩才走到今日,可京中群狼環伺,周遭皆是虎視眈眈之人,公主看不到?”裴邵語氣漸冷,嘲弄道:“公主看到了,看到卻無動于衷,為的不就是能將我拿在手里。可惜,今日讓公主失望了。”

    “既然知道皇恩浩蕩,殿帥就該感恩戴德才對。”程慕寧平靜的語氣在此刻卻顯得涼薄,“殿帥如今位高權重,也不要忘了本宮姓程。”

    “公主這是怪我逾矩了。”裴邵扯了扯唇,說:“那我眼下不應當坐著,我是不是得跪下再與公主說話。”

    四目相對,氣氛愈發冷冽。

    紀芳當下有點后悔,不該為了多聽兩句進到里間。他有心開口緩和,但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只得后退幾步,踮著腳尖往外走。

    簾子一掀,便迅速閃了出去。

    這時銀竹捧著一疊蜜餞要進去,紀芳趕忙將她攔在門外。他撫著胸口,好心提醒道:“別去別去,里頭正吵著呢。”

    “啊。”銀竹遲疑道:“不是殿帥在里頭嗎?”

    “可不是。”紀芳壓低了聲音,道:“我看那架勢,都快打起來了,話說前陣子公主不是住在裴府么,這,還沒好吶?”

    話音甫落,里頭果真“砰”地一聲響,紀芳深吸一口氣,道:“看,都摔杯了!”

    銀竹頓步,也不敢再上前了,只是心下疑惑,好端端怎么吵起來了?她擔憂地站了片刻,可里頭卻忽然靜了下來,一點聲響也聽不到。

    ……

    程慕寧舌尖被咬得有點疼,杯盞摔碎的聲音讓她下意識分神去看,可托住她后頸的那只手不讓她動彈,她被蠻橫地禁錮在裴邵掌心里,那唇舌之間的吞咽聲只有他們能聽到。

    過了許久,程慕寧幾近喘不上氣,攥著他衣襟的拳頭忍不住推了一下。裴邵這才放開,程慕寧眼睛都濕了,抵著他胸口小聲喘息,迅速往簾子外看了眼,“你小心功敗垂成,方才的戲白演了。”

    裴邵不屑地哼了聲,起身站直,指背彈了彈被她攥皺的前襟。

    程慕寧也整理著裙衫,把不小心拽掉的腰牌還給他,說:“不過下回可以提前知會我一聲,萬一我沒領悟殿帥大人的意思可怎么好?”

    “怎么會。”裴邵垂眼睨她,接過腰牌慢悠悠地說:“裝模作樣上,公主才是我的老師。”

    此時,外面傳來銀竹試探的聲音:“公主?”

    銀竹等得焦心,只怕里頭真出什么事,畢竟要真動起手來,公主肯定不是裴邵的對手。

    思來想去,正當她伸手要挑開簾子時,那竹簾被猛地一拽,裴邵闊步從里頭出來。銀竹一怔,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后疾步入內,“公主,您……沒事吧?”

    紀芳也緊隨其后,見程慕寧眼眶發紅,眼尾似還有淚痕。

    程慕寧平復著呼吸,舌尖抵住下唇內側被咬破的軟肉,心下嘖了聲,想到裴邵方才在耳邊說的那句“做戲做全套”,她吩咐道:“紀芳,我今日就不陪圣上用午膳了,廚房溫著八寶湯,你替我送到御前去吧。”

    她看著冷靜,但那說話的語氣卻帶著低落的聲調。

    紀芳“欸”了聲,一步三回頭,憂心忡忡地退下了。

    到了御前,紀芳自然要將此事說與程崢聽。

    “你說裴邵為了昨日阿姐的幾句話為難她了?”程崢聽罷,眉頭攏起,道:“阿姐哭了?”

    紀芳連連點頭,沒覺得自己添油加醋,說:“奴才聽得真真的,殿帥怪公主沒與他一條心,誒呦那個兇的,奴才都替公主委屈!”

    程崢拍桌而起,險些將碗給打翻,他說:“裴邵他也太放肆了!縱然他與阿姐有些情分,可阿姐是公主,說話行事自然是要顧全大局,倒是裴邵這些年愈發張揚,朕的話在他那里不好使,眼下公主他也不放在眼里,竟敢如此怠慢。”

    紀芳又怕程崢一時氣急把事情鬧大,找補道:“興許殿帥就是一時傷心,這不也恰好證明他心里真有公主……”

    “他傷心?”程崢提高音量,道:“他這些年要的,什么朕沒有給他,就連公主朕都……他有什么可傷心的?”

    “那……圣上究竟是盼著公主與殿帥好還是不好?”

    程崢噎了噎,坐下沉默了片刻,道:“朕自然希望阿姐能替朕拽住裴邵,拽住他身后的裴氏,可若阿姐真一心偏幫裴邵,那如虎添翼添的可不是朕的羽翼。好在阿姐知道分寸,可這事不該擺在明面上,真傷了她與裴邵的情分,她往后可就難過了。”

    紀芳應聲附和,可不是,公主這一難過,圣上又能好過到哪里去。

    程崢頓時又來了氣,道:“御前的話是怎么傳到裴邵跟前的?把昨日宮里當差的人找出來,給朕挨個審,看看哪個吃里扒外的,拖出去亂棍打死!”

    這時,鄭昌領著宮女前來布菜,聞言勸道:“宮宴在即,還是不要見血好。”

    程崢一聽也是,便說:“這事朕記下了,中秋之后再算賬。”

    【📢作者有話說】

    二更來不及……稍稍欠一下,我接著努力去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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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 第55章

    ◎公主可沒有說還有見血的刀子。◎

    第55章

    秋空明月懸, 光彩露沾濕。

    中秋夜宴是皇帝家國同樂的時候,規模自是不能小。內侍省和禮部著手辦得有模有樣,席面設在湖心島, 祈福花燈照著湖面, 波光粼粼甚是好看。男女分坐左右, 趁著開席都圍在護欄前。

    今日風大, 程慕寧披著件杏黃縷金藤紋斗篷,手里提著個如意燈,那副溫柔婉轉的模樣,活像九天神女下了凡。

    遠處陸戎玉看得呆住, 被陸楹一巴掌拍在腦門上,跳起來就往沈文芥身后躲。沈文芥不知發生了什么,茫然地看過來,陸楹揚起的手頓了頓, 放下了, 端出一副穩重的樣子,抱臂站了片刻, 才朝程慕寧走過去。

    陸楹沒有再行禮,熟稔地說:“今日熱鬧, 公主怎么一個人站在這里?”

    但她并不是真想知道答案, 緊接著壓低聲音道:“上回照公主說的寫了折子呈遞御案,可怎么沒聽到半點動靜?圣上是不同意?”

    程慕寧回頭看了她一眼,含笑說:“快了,稍安勿躁。”

    陸楹怎么可能不躁, 她在京中停留的時間太長了, 鷺州那里已經來了好幾封信催她, 她看了眼程慕寧, 心道此人真沉得住氣,這危機四伏的,陸楹好像從未見她急過。

    不知怎么,見她這般,陸楹七上八下的心竟也稍稍穩住了些。

    她緩舒一口氣,看向湖面說:“難怪說天子腳下最繁華,上回皇后的生辰宴我便開了眼,沒想到中秋夜宴更為壯麗,我從小到大瞧見的花燈,都不如今夜宮里點的燈多,內侍省真是有心了。”

    程慕寧拖著尾音“嗯”了聲,莞爾道:“好看是好看,就怕風一吹,火星子亂迸,燒了不該燒的地方。”

    陸楹一怔,才放下的心倏地又懸了起來,她陡然轉向程慕寧,可程慕寧卻只是低頭撥轉了一下花燈,然后將其遞給銀竹,“去下面把燈放了吧。”

    銀竹接過,應聲退下。

    程慕寧朝著湖面雙手合十,閉眼說:“陸姑娘今夜放祈福燈了嗎?”

    陸楹此時心亂,說:“沒有,若是花燈祈愿真能實現,還用得著我們保家衛國?大家都坐下來吃茶喝酒賞花燈得了。”

    這話太掃興,陸楹說罷頓了頓,正想來回找補一下,卻見程慕寧笑了笑,謙遜地說:“我們這些抗不了刀槍劍戟的弱女子,也只能在宮里放花燈祈福了,有沒有用的不知道,圖個心安吧。”

    陸楹在心里品咂了下這弱女子三個字,還沒嘖出聲,就見程慕寧忽然回頭看她,說:“今日本宮這只燈就送給陸姑娘吧,盼陸姑娘今后平安,得償所愿。”

    陸楹被她這一笑晃了眼,撓了下鬢角的發,“哦,多謝……”

    待到開席時,陸戎玉見自家長姐臉色不大好看,湊過去問:“怎么,跟公主放花燈放得不高興啊?”

    “我高興得很。”陸楹面無表情,心下有些懊惱,猛喝了一口杯中酒。

    該死,怎么就中了公主的美人計。陸楹面向湖泊,方才沒有把話說清楚,她心中隱隱不安起來,可程慕寧已然被簇擁著入了席,舉杯與帝后談笑風生,看不出半點異樣。

    程崢今日更是神采奕奕。

    前兩日龔州傳來軍報,敵軍折損近半,大捷在望。正是得益于這封捷報,程崢一高興,才命內侍省在此宮宴上又添置許多,眼下看這五光十色其樂融融的場面,愈發有百廢具興的新氣象。

    但上回千秋宴的教訓還在,程崢四下張望了一下,低聲吩咐旁邊的小太監,說:“今夜中秋宴,你吩咐下去,讓他們有什么要緊事也給我明日再說,誰敢壞了席間的興致,朕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那小太監忙說:“都吩咐過了,圣上放心,今夜絕對順順利利!”

    程崢這才松了口氣,繼續與眾人談笑,只是中途道了句:“裴邵呢?讓他坐下一塊吃。”

    許嬿正要應話,就被姜亭瞳搶了先,“圣上忘了,殿帥今夜要安排巡防,只怕不得空。”

    “也是。”程崢嘆了聲,低聲說:“逢年過節的宮宴他最忙了,只是本來想給他與阿姐說和說和,方才兩人見到面,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這么僵著也不是回事兒。”

    裴邵和公主在扶鸞宮吵起來的事傳得人盡皆知,姜亭瞳自然也聽說了,她看了眼正側首與人說話的公主,皺眉露出不解的神情,而后又緩聲說:“這事還不好辦,一會兒散了席,圣上發個話讓殿帥護送公主回府,他難不成還能抗旨么?”

    “也只能這樣了。”程崢嘖了聲,有點頭疼地說:“別看阿姐平日說話輕聲細語的,其實也是個倔脾氣,裴邵看著也不是個會哄人的。”

    姜亭瞳笑了笑,“這男女之間的相處之道各有不同,殿帥與公主分分合合,定有自己的章法。”

    程崢“唔”了聲,道:“但愿吧,別讓阿姐再受委屈就成。”

    旁邊的許嬿見他二人說起了私話,舉杯柔柔地喚了聲圣上,將程崢的注意力又引了過來。

    這時程慕寧與身側的妃嬪碰了個杯,掩面飲酒時余光掃了眼左前方的禁軍。這人扶著腰間的大刀,神色緊張,不斷盯著湖面上的花燈,程慕寧唇畔微翹,不在意地吃了兩口菜。

    ……

    宴臺上鼓樂喧天,這聲音傳到四周的瞭望臺上,卻只剩被風稀釋的尾調。今日禁軍三衙都歸殿前司指揮,衛嶙安排好步軍司的巡防,疾步上到瞭望臺,說:“殿帥,趙錦已經在席間了。”

    這個位置的角度正好能俯瞰大半個宴臺,裴邵垂著眼說:“看到了。”

    衛嶙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恰能看到趙錦站的位置。程崢左右都有禁軍看護,趙錦就站在程崢左后方,那個方位,與當年春獵時裴邵所站的位置一般無二。

    衛嶙幽幽盯著他,說:“那處原本安排的是余萬榮,結果就在開宴前一刻踩空落了水,趙錦自告奮勇頂上,屬下沒有攔他。這么近的距離,一會兒若是亂中救了圣駕,他很快就要成為圣上眼前的新貴了……這完全就是在效仿殿帥當初高升的途徑。”

    雖說當年并非裴邵策劃,但裴邵的確是因救駕有功得了程崢青睞。裴邵不冷不熱地勾了下唇角,指腹蹭著刀鞘,說:“讓一讓他們又何妨,既然這么想看御前的風景,我就讓他們好好看。”

    不過,裴邵又說:“四周巡防盯緊了,不要生出別的亂子。”

    衛嶙應道:“都讓人盯著呢,許相也是謹慎,不敢真的傷了圣上。”

    “他是不敢,旁人未必,總之今夜都把心懸著當差。”裴邵瞇了下眼,看向宴臺說:“周泯在哪里?”

    “也在席上。殿帥放心,上回的教訓他記著,今夜眼都不敢眨,必然看顧好——”

    沒等他說完,湖面的花燈陡然燒了起來,火光沖天,引起一陣騷動。衛嶙臉色一變,“開始了!”

    只聞鼓樂聲停,年輕帝王從座上驚起,程崢匪夷所思道:“這水上怎么燒起來的?快叫人去滅火,仔細燒了旁邊的樹叢!”

    跟著程崢的吩咐一并落地的,還有許嬿的尖叫。

    這樹梢上的燈籠不知怎的爆開了火花,燈籠紙都燒沒了,剩下一團火焰從天而降,險些把許嬿的頭發給燒了!

    她驚慌失措地離了座,“圣、圣上——”

    然而此時,接二連三地爆破聲響起,各處的燈籠都燒了起來!今夜為顯節日氣氛,樹上也掛了不少花燈,這下濃煙滾滾,場面一時混亂起來。程崢顧不上許嬿,他身后的燈籠也跟著燃起,他避開時叫椅子絆了一跤,被禁軍扶起來便大喊:“都愣著做什么,打水滅火!等著燒起來嗎!”

    內侍連連應是,連滾帶爬地邁過火焰,往湖邊跑去。禁軍中留了幾個護在程崢左右,剩下的也緊跟著去打水。

    宴臺上的火勢并不大,但東一簇西一簇看著瘆人。姜亭瞳扶住他,道:“圣上,此地不宜久留,先離開吧。”

    “對對對……”程崢說:“先離開!”

    然程崢剛邁開步子,就聽姜亭瞳驚呼,“圣上小心!”

    程崢一愣,回頭就看到適才那捧著果盤的宮女沖上前來,她手里攥著把匕首,銀刃出鞘,直要往程崢的胸口刺去。程崢當下嚇得忘記動彈,直愣愣杵在原地。

    那匕首沒有刺進程崢的心臟,反而是一把長刀捅穿了宮女的腹部。

    血淋淋的,宮女瞳孔瞪大,眼看著就要朝程崢倒下去,又被那及時救駕的禁軍一把推開。

    趙錦上前道:“圣上!”

    程崢已經嚇懵了,冷汗直下,反應過來說:“有、有刺客!裴邵呢,快叫裴邵來!”

    趙錦道:“圣上,刺客已伏誅,沒事了——”

    他說話間余光瞥見地上有刀影晃過,到底是禁軍層層篩選出來的人,趙錦反應迅速,當即反手用刀背抗住,“鏘”地一聲,震得他手發麻!他看清這個人,是個眼生的太監,這不是他安排的人!且這人力大無比,這一下是沖著要人命來的,怎么會……趙錦幾乎是下意識朝許敬卿看去,分神的當下被一腳踹翻在地。

    這太監舉刀朝程崢劈去,趙錦這會兒來不及深究這是誰安排的人,總之真傷了圣上那就完了!他爬起來拖住了那太監的腳,一時也顧不上別的,大喊道:“快來人,來人!護駕!”

    席間已混亂,人群被沖得七零八散。方才奔走的禁軍掉頭回來,程崢抓了個人擋在自己身前,指著那被拖住的刺客說:“快,快殺了他!”

    然而那禁軍剛抬手就被刺穿了脖頸!

    這人好強的臂力,絕不是普通的刺客!

    程慕寧的席位本就離上首最近,此刻被周泯護在角落,見此情形,呼吸一滯,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腳上前,周泯將其攔住,說:“公主不可,我去!此處危險,公主先走!”

    程慕寧卻一動不動,她攥緊拳頭,目光冷冽地朝許敬卿看去。然許敬卿的臉色卻也好不到哪里去,這樣一個平日里端得四平八穩的人,此時面上竟有驚慌之色。

    “這就是公主說的火星子?”陸楹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側,冷硬地說:“公主可沒說還有見血的刀子。”

    她看向程慕寧的眼神有探究和質疑,這與看亂臣賊子的眼神沒什么差別。眼看場上打斗愈發混亂,程慕寧沒有與她解釋,只深深看她一眼,掌心貼在她后背,將她一把推到了刺客的刀下。

    【📢作者有話說】

    “秋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濕”引用自《秋宵月下有懷》

    ……

    還欠著一更我記得QAQ今天有點忙,等我擠個時間

    56  ? 第56章

    ◎最該羈押查辦的,就是殿帥。◎

    第56章

    見那刺客被周泯和趙錦雙雙拖住, 此時一直靜默在四周的幾個內侍陡然拔出袖中的匕首,縱身而起。

    場面瞬息萬變,這席間竟不止一個刺客!

    且動作整齊劃一, 步法矯捷, 這些分明是訓練有素的死士!

    禁軍只得先放開程崢, 奮力抵擋。

    程崢一下失去支撐, 只覺得眼前眩暈,他磕磕碰碰地摸到桌角,正要把自己藏進桌子底下,然頭頂的彎刀卻比他更快。

    耳邊風聲呼嘯, 他頓時聽不到別的聲音。

    刀光劍影在他瞳孔里不斷放大,程崢張了張嘴,連呼救都不能夠。他要死了,比三年前在獵場時還要接近死亡!真奇怪……他在這剎那間竟然忘記了恐懼, 甚至有片刻的平靜和松懈。

    直到一道人影撞到案幾上!

    程崢瞬間回過神, 和他的思緒一道歸攏的,還有他的恐懼。他唇瓣微抖, “陸、陸——”

    陸楹此刻也有點懵,她瞪向那角落里被儀仗遮住了半個身子的公主。來不及思考, 她迅速瞥了眼程崢臉上的刀影, 看準方位,從案上抓起一只杯盞反手擲了出去!

    那杯盞正正擊中刺客的手腕,只聽“噹”地一聲,刺客手里彎刀落地, 陸楹伸腿掃過去, 虛晃一招將人嚇開, 隨后腳尖踩住刀柄借力勾起, 在空中接住刀時甩手劃過那人的脖頸。

    這一連串動作干凈利落,程崢才一眨眼就看到刺客倒了下去。

    然而陸楹沒有結束戰斗,眼看她攥著刀就要去幫禁軍的忙,程崢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一截衣袍。陸楹一個趔趄險些摔趴下去,低低罵了句臟話,回頭時就見這位年輕帝王一張臉白得像鬼,拽住她衣袍的手還在哆嗦,嗓音變了調,說:“不、不準走,朕命你護、護……”

    這些刺客明擺著就是沖著要程崢命來的,躍過禁軍就朝這里劈來!程崢話音未落,又聞“鏘”地一聲,陸楹用刀擋住了一招!

    她被程崢絆住腳,施展不開,掙了掙說:“快別拉我!”

    而這時,嗖嗖幾聲響,還不等陸楹再舉刀,左右太監打扮的刺客就已中箭倒地。

    陸楹一愣,順著渾厚的腳步聲抬頭,裴邵帶著禁軍到了。

    衛嶙沉聲道:“護駕!活捉刺客!”

    禁軍拔刀,分成兩撥,一撥將程崢團團圍住,隔出一個安全的空間。程崢見狀,脫力地倒在了案幾上。

    ……

    這夜人心惶惶,禁軍將整個湖心島圍了個水泄不通,要將宮女內侍逐一排查,赴宴的官吏也不能幸免,此時無論品級,都被攔在宴臺上,就連后妃都被單獨拘在偏殿,不許私自乘船回宮。

    大殿之上,程崢沉默地坐著,下首依次站著禁軍和內侍省的人,還有許敬卿、張吉等大臣隨駕左右,只是個個都垂眸不語,殿內針落可聞。程慕寧在旁替他包扎著手上的擦傷,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可程崢只是直愣愣的,仿佛還沒有從方才的險境中回過神來。

    剛才事發突然,可其實危險并沒有持續多久,從起火到刺殺,再到禁軍捕獲刺客,這前后不過是幾個眨眼的功夫,但對程崢來說已經是閻羅殿前走一遭了。他又坐片刻,半響才問:“皇后和珍妃如何了?”

    程慕寧說:“皇后嚇著了,在偏殿歇息,珍妃也只是暈過去了,圣上放心,沒有大礙。”

    程崢“嗯”了聲,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是長久的靜默。

    “圣上——”紀芳想出言寬慰他兩句,被程慕寧一個眼神攔下了。

    程慕寧將藥箱遞給紀芳,起身去到屏風后吩咐侍奉的宮人煎藥事宜。偌大殿堂,長公主那溫聲細語是此時殿內唯一的動靜,但卻襯得周遭的寂靜愈發冷肅。

    “刺客,”程崢忽然開口:“都審出什么了?”

    這話問的是裴邵,他上前半步,答說:“都是些不要命的死士,在被拿下前就已經服過毒,不到審訊就——”

    忽然“砰”地一聲,程崢砸了個杯子下來,杯盞直直砸在旁邊的太監身上,那帶著怒氣的碎片飛濺到裴邵腳邊。

    裴邵話音頓住,掀了掀眸,程崢少有發這么大火的時候,這怒氣剛才不知醞釀了多久。

    那太監是如今內侍省的二把手,他撲通跪下,帶著哭腔哆嗦道:“奴才有罪!”

    程崢一掌拍在扶手上,歷聲道:“今日侍奉左右的宮人都是由內侍省挑選,怎么會混進刺客!”

    裴邵穩聲說:“這些刺客都是已經在內侍省當過一兩年差的宮人,并非是近日才混入宮。”

    話音落地,鄭昌邁著年邁的步伐從一旁走出,顫巍巍跪下,說:“回圣上,老奴乃內侍省掌事,有此驚天疏漏而不知,老奴有罪。”

    “鄭昌,你年歲已大,這兩年都只在朕身邊伺候,內侍省的差事早就卸下了,用不著替底下人頂罪!”程崢說:“來人,把此人拖下去,御前疏忽罪該萬死,給朕打!”

    太監大喊了聲饒命,當即被捂嘴拖了下去。

    后面抱著藥箱的紀芳見狀身形一晃,原本在被指去公主跟前侍奉之前,內侍省的差事一直是他安排的……紀芳艱難地咽下唾沫,阿彌陀佛,險些,險些就要丟掉小命了!

    程慕寧側目道:“你抖什么?”

    “啊?”紀芳擦了擦腦門的汗,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樣,感動地說:“奴才就是覺得,公主是奴才的福星。”

    但比起他陰差陽錯的好運,殿前司顯然就沒這么好的運氣了,“御前疏忽”這四個字分明是敲山震虎,今日這件事,殿前司作為今夜巡防的主力脫不開干系,先不說刺客,那席間燒著的燈籠都是被人提前動過手腳的,禁軍排查不及是實打實的罪名。

    裴邵垂眸間余光掃了眼許敬卿。

    燈籠是趙錦做的手腳,但那幾個燈籠在席間引起的火勢并不算大,他不過是想趁亂令那宮女上前,假意行刺,他好救駕立功罷了,裴邵事先知道這小把戲還特意給他放了水,可在那宮女之后出現的刺客一定不是趙錦的安排。

    他沒這膽子,許敬卿也沒有。

    程崢死了對誰都沒有好處,可今夜的刺客卻是實實在在想要程崢的命。看來是螳螂捕蟬,許敬卿是假意行刺,有人卻趁機想要把事情坐實,許敬卿的心現在定也懸著,否則早就站出來指責裴邵的過失了,但他此刻卻異常安靜。

    安靜到程崢都皺起了眉頭。

    他要治裴邵的失察之過,可他不敢直言,正需有人能遞個臺階,然而許敬卿不說話,也沒人敢找裴邵的麻煩,氣氛一時僵滯住了。

    裴邵也等了許久,那輕輕頂了下上顎的動作彰顯了他的不耐煩,正當他要邁出腳自行認罪時,程崢身后的簾子“唰”地掀開,程慕寧走了出來,道:“中秋夜宴,天子在宮中遇刺,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殿前司戍守御前還能讓刺客有機可趁,是疏忽還是另有隱情,殿帥就沒有話要說?”

    裴邵看了她一眼,拱手說:“今夜之事臣不敢辯駁,甘愿領罰,但臣與殿前司上下對圣上忠心耿耿,還望圣上明察!”

    “是不是忠心耿耿的確要查。”程慕寧道:“依本宮看,不止是內宦與宮女需要排查,三衙禁軍一樣要查!今夜眾人皆聽殿帥號令,眼下最該羈押查辦的,就是殿帥。”

    “這……”張吉按耐不住,說:“殿帥縱有過失,但也不至𝒸𝓎 于背上刺殺天子的罪名,方才殿前司救駕及時也是有目共睹,臣知公主憂心圣上,可茲事體大,還得冷靜啊!”

    程崢也沒想扣這么一大頂帽子給裴邵,臉上緊繃的神色頓時瓦解,他震驚地朝程慕寧看去,這回真信了他二人鬧崩之事。

    程崢忙說:“是、是啊,阿姐冷靜,張尚書說得對,裴邵指揮殿前司的時日不短,他的衷心朕還是信得過,但話又說回來——”他回過頭,肅然道:“公主說得對,此事的確要個說法,宮女與內宦要查,三衙禁軍也要查!審查的事便交由兵部辦,裴邵有失察之過,便先交了調度之權,事后再議吧。”

    “不可!”一直默不作聲的馮譽倏地開口,一開口就駁了程崢的命令。身為兵部尚書,馮譽很清楚禁軍的調度之權意味著什么,群龍無首乃軍中大忌,他道:“眼下正是加強巡防的時候,殿前司不可無人指揮——”

    “難道裴邵不在,殿前司就不當差了嗎?”程崢冷聲說:“朕沒有記錯的話,這禁軍不姓裴吧?”

    這話言重了,馮譽說:“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要個臨時指揮的人還不簡單,就方才那個,你,你叫什么名字?”程崢指著下首一個人問。

    這人便是一開始救了程崢的趙錦。趙錦左顧右盼,確認是自己后,臉上欣喜難掩,當即上前跪下說:“稟圣上,屬下趙錦。”

    “就你了!既然是殿前司的,那便也是裴邵手底下的人。”程崢轉眸問:“裴邵,你意下如何?”

    裴邵今日看起來毫無脾氣,仿佛真的犯了錯,說:“臣謹遵圣命。”

    程崢臉色總算緩和,“那今夜先——”

    “等等。”程慕寧又開口,話里很有趕盡殺絕的意思,道:“衛將軍剛調到步軍司就出了這么大的紕漏,依我之見,闔該一道革職查辦。”

    程崢微微一頓,面露出猶豫之色,一下調離兩個指揮使,萬一宮中巡防真出什么岔子……而且說革職是不是有點過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替衛嶙說話,那邊衛嶙就已經自己摘下了腰牌,說:“臣沒有異議,聽公主吩咐。”

    【📢作者有話說】

    程崢:女人真可怕

    57  ? 第57章

    ◎“裴邵,我害怕。”◎

    第57章

    責罰分明后, 今夜的巡防排查還得繼續。

    這是個費時費力的事,明日還要早朝,不能把人都拘在宮里, 于是半個時辰后, 殿前司就將赴宴的賓客依次送離了皇宮。程崢到底是信不過別人, 回寢殿時還要裴邵親自護送, 命他安排好了御前守衛方才勉強定下心,程慕寧又在御乾宮陪他坐了許久,看他喝了安神藥,神色緩和了, 才帶著宮人離開。

    只是靜下來,程崢聽著窗外風聲,難免又生出一陣后怕。

    鄭昌搭了件外衫在他腿上,卻沒有哄他, 而是說:“今夜這事殿前司雖有過錯, 但罪不至此,宮中巡防離不開殿帥, 時日長了必要生出亂子。禁軍的調度權遲早還要交還于他,今日圣上又何必要打他的臉?”

    程崢往上拉了拉外衫, 靠在軟枕上, 說:“他失察瀆職,要真輕輕放過,旁人以為朕不敢處置裴邵,又要怎么揣度朕?如今大捷在即, 百廢待舉, 此等謠言就是萬象更新的攔路虎!而且步軍司的那些折子朕還沒有找機會跟他算呢, 還有這些年, 別以為朕不知道,他仗著行走御前拉幫結派,他想做什么?”

    鄭昌取過一盞床頭的油燈要吹滅,程崢這會兒余驚未定,忙說:“別滅燈!就這么點著。”

    鄭昌吹燈的動作一頓,把燈重新掛了回去,道:“圣上一直想要削減殿帥手中的兵權,但老奴問圣上,您可有比裴邵更合適的掌兵人選?”

    程崢微頓,“父皇在世時,禁軍便是由父皇親自指揮……”

    “圣上想收回禁軍指揮權,可何必急在這一時?”鄭昌打斷他,說:“圣上不要忘了當年為何扶持他坐上今天的位置,眼下朝局不穩,圣上要沉得住氣啊。”

    程崢說:“朕知道,所以今夜只是想敲打敲打他,許相前陣子受了不少委屈,朕也不能一味讓裴邵出風頭。他二人是朕的左膀右臂,總不好厚此薄彼。”

    “可是——”

    “好了。”程崢煩躁地捏了捏鼻梁,起身去到榻上,說:“你什么時候這般偏頗裴邵了?待這幾日風波平了,朕再讓他再回來不就行了嗎。”

    但前朝后宮向來多生事端,誰知道這風波之后會緊跟著什么浪潮。鄭昌從前是侍奉先帝的內官,敏銳慣了,但看程崢的臉色逐漸不好,他只得將剩下的話咽了下去,放下幔帳說:“今夜圣上受驚了,早點歇息吧,奴才就在門外。”

    程崢擺擺手,鄭昌才躬身退下。

    紀芳還等在廊下,聞聲上前道:“干爹,圣上如何了?”

    鄭昌嘆了聲氣,走遠幾步才說:“還有功夫較勁,沒什么大礙。”

    紀芳腦瓜子一轉,便知道他話里是什么意思,唉了聲道:“殿帥是圣上一手送上來的,可他這上來得太快,圣上早就想挫一挫他,可根本找不到由頭,今夜好不容易逮住了機會,自然是不能輕輕揭過。”

    鄭昌渾濁地笑了下,說:“你知道為何圣上找不到機會嗎?”

    “啊?”一陣子不見,鄭昌額頭上的紋路愈深,紀芳扶住他,說:“還請干爹賜教。”

    鄭昌雙手倒插于袖中,道:“裴邵姓裴,帶兵練兵是他們裴家祖傳的本事,自他接手殿前司以來,除了上回高銘喝酒誤了事,御前就沒有發生過大亂子。他把宮里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起來,圣上以為那是監禁,可若非如此,就這兩年的局勢,你當宮里真能如此安生?”

    紀芳啞口無言,是這么個理兒。

    鄭昌站在臺階上,看著天邊明月,說:“圣上到現在都不明白,裴家的人,要么不用,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要用,就得當心腹來用。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不適用于裴邵,這么下去,君臣那點情誼,早晚都要被消磨殆盡。”

    說罷,鄭昌似才反應過來一般,問:“公主早走了,你怎么還在這里?”

    紀芳還在琢磨鄭昌的話,慢了一拍說:“公主讓兒子在這里看顧著,若圣上夜里有什么不適,好及時傳消息給她。”

    鄭昌這一聲長嘆似有欣慰之意,意味深長地說:“到底還是公主會做人吶,你往后好好跟著公主,那是能保你命的人。”

    紀芳愣住,遲疑地點了下頭。

    什么意思,他……不伺候圣上了嗎?

    程慕寧這會兒已經離開御乾宮有一段距離了,四周人影幢幢,都是跑動起來的禁軍,今夜宮里注定是清靜不下來。

    避開大道,四下無人了,銀竹才道:“方才陸姑娘救駕有功,圣上恐怕是還沒回過神來給漏了,公主在殿里怎么不提醒圣上?”

    程慕寧踩在鵝軟石鋪的小路上,步調不疾不徐,“不著急,現在還不是時候。”

    銀竹知道她自有主意,沒有再問,只嘆了聲說:“方才太兇險了,圣上今夜若是真傷著,殿帥只怕就不是革職查辦那么簡單了。”

    程慕寧聲色清冷,面無表情地說:“說得謹慎了,再往大點說,圣上若是駕崩,今夜御前禁軍都得為他殉葬。裴邵一經出事,裴氏不可能坐視不理,勢必要與京城發生沖突,又是天下無主的時候,正是群魔亂舞的好時機。”

    銀竹皺眉道:“這背后的人……”

    “不是許敬卿。”程慕寧道:“他犯不著這樣做。”

    銀竹道:“不管是誰,今夜既然敢下一次死手,難保不會有第二次,這么看來,宮里還沒有公主府安全,公主,咱們明日要不回府吧?”

    話音落地,程慕寧還沒來得及答話,前方遽然出現一道人影。

    因為剛出現燈籠起火的事,為穩妥起見,在禁軍排查完成前宮里的宮燈都滅了大半,這條甬道上前后只懸著三盞燈,幽暗中看不清來人的面容,但裴邵的身形哪怕在魁梧的禁軍里也獨樹一幟。

    裴邵走上前時那身甲胄瑯瑯作響,只見他眉宇微蹙,把手里的提燈遞給銀竹,隨后驟然蹲下。

    大掌握住了程慕寧的腳踝,微微掀開一截裙褲,抬頭冷聲道:“受傷了怎么不叫人抬輦?”

    “嗯?”程慕寧緊繃了一路的身體在見到裴邵時驟然一松,這種變化是微妙的,旁人難以察覺,只聽她“啊”了聲說:“沒察覺,還以為是磕碰到了。”

    想來是方才席間被飛來的斷刃劃到的,程慕寧惦記著程崢沒顧得上疼,現在才覺得痛感蔓延開來。

    這時銀竹提燈一看,頓時驚慌,“公、公主,您流血了?奴婢該死,竟沒察覺,這就去喊人——”

    “等你喊完人,你家公主血都流干了。”裴邵冷不丁說完,起身時就將人抱了起來。他抱人一點都不費勁,大步流星地往扶鸞宮的方向去。

    銀竹在后面小跑著追了一路,一到扶鸞宮便立即差人去請太醫來。

    程慕寧被放在軟榻上,說:“別請太醫,今夜夠亂了,一點小傷不要再鬧出動靜。”

    “可是……”眼看裴邵輕車熟路地從柜子里找出藥箱,銀竹只好將啰嗦的話咽了下去,端著盥盆前去打水。

    裴邵單膝跪地,脫掉程慕寧的繡鞋和羅襪后讓她腳踩著自己的膝蓋,就著這個姿勢給她簡單處理了下傷口。殿內靜默,誰都沒有開口,顯然今夜發生的事他們誰也沒有預料到,但好在化險為夷,最后的結果仍在他們的計劃內。

    只是……

    程慕寧道:“我一道暫免了衛嶙的職務,是擔心有人趁著近日巡防松懈再生事,屆時波及衛嶙,最后都得算在你頭上,但是裴邵……無論如何,圣上都不能出一點事。”

    裴邵握著她的腳踝,不曾抬眼,說:“御前的宮人會重新換一波,都是我的人,此前不換上這些人是沒有契機,也怕圣上多想,現在出了這種事,他也沒心思想了,至于巡防不必擔憂,趙錦想要代替那個位置,他還不夠格,我自能安排妥當,但是公主——”

    裴邵的話音連帶著他手里的動作一并停下,男人抬起頭,逆著光的瞳孔顯得無比幽沉,“無論如何,圣上都不能出一點事,那敢問公主,但凡有個萬一嗎,你打算跟他一起死嗎?”

    “什么?”程慕寧下意識想縮回腳,但裴邵攥得緊,那個力道甚至讓她感覺到疼。

    裴邵拉過她的腳腕,將腿抬高,讓她看清小腿上的傷,語氣愈發冷硬,“席間大亂,所有人都知道躲,你為什么不走?火勢并不大,周泯護駕前是沒有提醒你先走?你當時站在那里,在想什么?”

    “我……”

    程慕寧張了張口,被問住了。

    她在想什么,好像只是嚇懵了。

    刀尖指向程崢的瞬間,程慕寧從未如此絕望過,哪怕是當年被迫離開京城,亦或是她幾次三番的遇險,都比不上程崢下一刻可能會死來得讓人恐懼。

    程慕寧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這一路上她看起來鎮定自若,但其實就是驚懼過了頭。

    先帝只有這一個兒子,而程崢至今都沒有子嗣。程崢死了,死的不僅是一個皇帝,更是程氏江山唯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除了程崢,任何人坐在那個位置上,都是名不正言不順。

    包括她,一個公主。

    程崢不是個盡責的皇帝,但他坐在那里,就足以使八方安定——哪怕只是表面的安定。

    外有烏蒙虎視眈眈,內有賊臣心懷不軌,朝廷經不起沒有國君的動蕩,程慕寧當年費盡心思把裴邵放在御前,為的不僅僅是制衡許敬卿,還是為了程崢的安全。

    她在今夜那個時刻,大腦就像斷了弦,因為她一時想不出如若天子駕崩,她該怎么做才能平后續之亂?

    她邁不開腳,甚至不知道往哪里躲。

    對上裴邵冷峻質問的眼神,程慕寧唇瓣微動,聲調平靜地說:“裴邵,我害怕。”

    【📢作者有話說】

    來啦,發波紅包~

    58  ? 第58章

    ◎“現在能緩過來了嗎?”◎

    第58章

    裴邵聞言一頓, 眸中戾氣還未能立馬散去,但剩下的冷言冷語已然堵在了喉嚨里。他看著程慕寧沒有說話,對面的人沉聲靜氣, 一雙杏眸波瀾不驚, 她沒有扮出任何楚楚可憐的模樣, 好像只是那么一說而已。

    裴邵握著她玉足的那只手松了力道, 對視片刻后,他低下頭繼續包扎傷口,這個話題似乎就結束了。麻布在那截雪白的小腿上纏了三四圈,裴邵才起身接過銀竹手里的盥盆, 說:“倒杯水。”

    “是。”銀竹這便朝桌邊走去。

    就又聽裴邵說:“要溫的。”

    銀竹頓步,挑開簾吩咐人燒水,然后馬不停蹄地回到程慕寧身邊。正要伺候公主擦臉時,裴邵已經把盥盆擱在架子上了, 那擰干帨巾的動作干凈利索, 銀竹根本插不上手。

    裴邵站在程慕寧身前,把帕子遞過來。

    程慕寧仰頭看他, 正伸手去接,指尖剛碰到帕子, 裴邵似乎嫌她慢, 自己上手了。他捏住程慕寧的下巴,一點點擦去她臉上的粉痕。

    程慕寧平日里鮮少濃妝艷抹,她生得好看,描一描眉再沾點口脂就已經足以應對日常, 但今日夜宴盛大, 她自然是妝容齊全, 臉上哪哪都有顏色, 裴邵這么一下一下,竟然擦得相當費勁。

    程慕寧被他拉扯得有點疼,可也沒有躲。

    倒是銀竹看不下去,見公主眼尾那片都被他擦紅了,忍了忍,小心翼翼地開口說:“殿帥,還是讓奴婢來吧。”

    裴邵手上動作停下,卻沒有把帨巾給銀竹,他就這樣居高臨下的姿勢沉默了片刻,驟不及防地開口:“你怕什么。”

    程慕寧眉間微動。

    裴邵語氣很淡,“我能護他三年安然無恙,就不會讓他現在丟了性命,我死了他都不會死。”

    “現在能緩過來了嗎?”

    程慕寧一頓,她扯過裴邵手里的帨巾,起身在他唇上胡亂擦了幾下,說:“中秋佳節,不要胡言。”

    裴邵拉住她的手腕。

    程慕寧手上動作被迫停住,逐漸靜下來,其實宮道上她看到裴邵的時候懸著的心就已經落地了,余下那點驚魂未定在今夜不值一提。她緩了緩,萬千思緒歸攏,說:“你順著許敬卿的計把趙錦推上去,打算給他下什么套?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銀竹取來熱茶,裴邵接過遞給程慕寧,道:“暫且用不著,我有把握。這幾日宮里亂,你回公主府住一陣。”

    他們現在在程崢面前還鬧著矛盾,程慕寧自然不能再去裴邵府里。幾口溫水潤喉,她搖頭說:“圣上經此一事,正是后怕的時候,我要留在宮里陪他。”

    這是姐弟感情升溫的好時機,裴邵沒有阻攔,只說:“留兩個人給你,小心行事。”

    程慕寧“嗯”了聲。

    架子上有面孔雀蓮花紋鏡,她對鏡把臉上剩下的膏粉擦了個干凈,一張白皙的臉,唯獨被裴邵反復擦拭的眼尾留了道紅痕。她轉回身道:“我沒事了,今夜宮里要徹夜排查,你不便離開太久,快去吧。”

    裴邵沒有走,只是定定看著程慕寧,似乎想從這張臉上窺出點別的情緒,但沒有,她神色看起來沒有異狀,仿佛方才說害怕的人不是她。如果她不主動交代,這張臉上是窺不出她半分心境的,比如現在。

    程慕寧眼里如往常一樣含著笑,踮腳親到他唇上,蜻蜓點水一般,說:“快去——”

    裴邵忽然摁住她的脖頸,吻得更深,程慕寧猝不及防“嗯”了聲,沒站穩,下意識拽了一把他的腰牌。良久,裴邵松開她,垂著的視線露出幾分不高興,說:“我看你睡。”

    ……

    一直到夜半,窗外仍有禁軍奔走的聲音,程慕寧卻在這樣的嘈雜聲里呼吸漸輕。她沉沉地睡過去,卻好像還能分辨出窗外流動的風聲和揚起的塵土,和四年前延景帝駕崩的前夕一樣,雜亂無章。

    程慕寧夢到那夜了。

    延景帝是在天剛破曉的時候咽的氣,他強撐了一晚上。這三四個時辰尤為漫長,也尤為混亂,闔宮跪在御乾宮外抽泣,那抽泣聲很小,似乎怕驚動了里面的人,但上千人的輕聲抽泣卻更像是一種悲愴的孤鳴,把整個夜襯得鬼氣森森。

    延景帝躺在病床上,面頰已經枯瘦到凹進去了,他吃不下飯,那些日子全靠藥吊著。大限將至,他心知肚明,于是把幾個心腹大臣都叫到跟前談話,最后時刻為程崢鋪路。

    程慕寧和程崢在殿外等了許久,只聽里面延景帝的咳嗽聲愈發大了,每一陣咳嗽后的靜默都讓程慕寧的心高高懸起。半響,槅門終于被推開,她匆匆起身道:“鄭公公,父皇,父皇怎么樣了?”

    鄭昌搖頭,請了他們姐弟三人進去。

    延景帝的聲音隔著層層帷幄傳來,“公主、太子……”

    程崢頓時淚如雨下,跑進去時跌了好幾跤。程慕寧半年前操持過孝儀皇后葬儀,在這個時候顯得格外冷靜,她穩步上前,攥住延景帝的手,含淚道:“父皇可是有話要說?”

    “太、太子……”

    程崢哽咽,跪上前道:“兒臣在。”

    延景帝氣若游絲道:“你乃大周儲君,很快,很快便是一國之君了,朕很后悔……你幼時朕忙于政務,沒能親自督促你的學業,又因著你是男孩,對你過分嚴厲,所以你怕朕,遇著難事也不敢問朕……你性子太過懦弱,也是有朕的緣故,朕本不該把這天下重任強加于你,可是、沒有辦法……你要爭氣,要聽太傅的話,來日兵強力壯,要讓瀛都重回大周故土,你要記住,要記住……”

    程崢泣不成聲,說:“兒臣記住,兒臣會爭氣,父皇不要走!”

    延景帝眼尾滑過一滴渾濁的淚,握著程慕寧的那只手用力攥了一下,程慕寧俯身靠近,道:“父皇放心,我會看顧好太子。”

    “你最像你母親,朕相信你……太子平庸,需得有人時時提點,縱有股肱之臣,但衷心易變,你才是他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你們姐弟,一定要互相扶持……太子拿不定的主意,就聽永寧的……還有永昭,她受靜妃影響,生性怯懦,你們要照顧她……”

    永昭跪在最后,兩手捂住唇,眼淚從指縫里滑進了衣袖。

    延景帝說到最后已然只剩氣聲,鄭昌慌張跪下,“圣上,先讓太醫進來吧。”

    延景帝卻只是搖頭,他握著程慕寧的手愈發用力,“永寧,你,你也不要委屈……”

    話音未落,那只手倏然一松。程慕寧愣住,只聽鄭昌掩面抽泣,隨后抬高音量道:“圣上、圣上駕崩——”

    緊接著是闔宮慟哭。

    程慕寧在這悲戚的哀嚎中還保持著附耳傾聽的姿勢,直到鄭昌上前她才回過神來。她替延景帝蓋好了被褥,退到臺階下,磕下頭,無聲落淚道:“兒臣不委屈,兒臣會扶持太子,也會照顧永昭,父皇放心……”

    放心……

    程慕寧雙手顫抖不止,那夜砸在地上的淚都淌進了被褥里。

    哽咽聲從幔帳泄出,屏風外站著瞌睡的銀竹陡然清醒,她上前道:“公主?”

    里面沒有人應答,只有低聲的抽泣。

    除了先帝與先皇后駕崩時,銀竹沒有見公主在清醒的時候哭過,這種情況一定是魘著了。她像是見慣這樣的情形,熟練地挽起幔帳,疾步往外走,撩開簾子說:“香蘋,快去廚房煮一碗安神茶,太醫院上回送來的——”

    話沒說完,銀竹腳下一頓,看到不遠處的人,她愣了下說:“殿帥怎么回來了?”

    已經夜半,裴邵忙活了半宿,臉上隱有疲色:“腰牌落這兒了。”他說罷皺眉往里面看了眼,道:“大晚上嚷嚷什么,你們公主還沒睡?”

    他剛才分明是看人睡下才走,程慕寧又裝模作樣地哄他。

    裴邵挑簾進去,銀竹顧不得其他,緊隨其后道:“公主睡下了,但——”

    裴邵當即頓步在那面輿圖座屏前,他聽到了。

    很輕的哭聲。

    裴邵緩步過去,只能看到程慕寧露在被褥外的半張臉,眼睫都被浸濕了。他坐下扯了下被褥,可程慕寧攥得緊,裴邵沒有用蠻力,只蹙眉問:“你們公主,經常做噩夢?”

    銀竹思忖著說:“也沒有很頻繁,只是回京后興許是觸景生情,公主一住在宮里就容易夢到先帝,今夜又受了驚所以……”

    裴邵抬了抬指,道:“去煮茶,把窗戶打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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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 第 59 章

    ◎“舒服了嗎?”◎

    槅窗大開, 南北兩面通著風,香爐里龍舌香的味道逐漸淡了下去。沒了這味道,程慕寧睡不安生, 她撇開被褥, 露出了整張臉, 低微的哽咽變成了粗重的呼吸, 她不高興地蹙起了眉頭。

    裴邵傾身摸她的發,想將她喚醒。

    床邊掛著盞油燈,昏暗的燈光照著程慕寧眼睫上晶瑩剔透的淚,裴邵用拇指指腹將其擦去。他的動作緩慢, 所有的芥蒂和壞情緒都在此刻收了起來,程慕寧的眼淚燙得他心口燒灼,像是嵌著把被火燎過的刀子。

    裴邵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的手停在她眼尾處, 略有些強硬地說:“公主, 睜開眼睛。”

    程慕寧聽見了,她拖著長長的尾音“嗯”了聲, 但是人還沒有清醒。

    而且裴邵越叫她,她眉間的“川”字越深, 攥著被褥的拳頭也捏得越緊, 臉上掙扎著躁意,似乎是在嫌耳邊的人煩。

    待裴邵不吵她了,她又接著陷入夢里低吟。

    此時銀竹捧著安神茶過來,說:“公主是魘住了, 強行叫醒會驚著她, 這是孟太醫給的偏方, 喂兩口便能慢慢醒過來。”

    裴邵接過碗盞, 不由瞇了下眼。孟佐藍的確很能藏事,程慕寧剛回京那會兒裴邵明里暗里就多次向孟佐藍問過程慕寧的情況,他可是決口不提這些問題。

    裴邵往程慕寧唇縫里喂一勺,半勺都往外流,銀竹遞了帕子上來,裴邵又耐著性子多喂了幾勺。

    榻上的人眉心微動,將醒未醒的模樣。

    須臾,她濕潤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在微光里和裴邵對視。

    銀竹忙上前道:“公主醒了——”

    裴邵把碗塞給銀竹,“先出去。”

    銀竹猶豫,看了看榻上的人,又看看裴邵,只得應聲退下。

    程慕寧又把眼睛閉上了,她像是在夢里哭累了,眉目間都是疲倦。裴邵沒有出聲,也沒有問她夢見了什么,只是坐在床頭看她,直到枕間傳來均勻的呼吸,裴邵抬手撥開她的發,卻被攥住了手腕。

    裴邵道:“不睡了?”

    “嗯。”程慕寧道:“睡不著,吵。”

    程慕寧要起身,被裴邵一只手帶了起來,流泉一樣的青絲從肩頭滑落,她啞聲問:“幾時了?”

    裴邵捏著她的手,看了看天色,說:“快五更了。”

    程慕寧嘆息著“嗯”了聲,把頭靠在裴邵的肩背上,說:“這會兒該上朝了吧?”

    裴邵側目道:“御乾宮的燈點了半宿,圣上才剛睡下不久,早朝大抵要推——”

    話音未落,耳后滑過一陣溫熱的觸感,裴邵呼吸微頓,偏過頭看她一眼,兩人默契地接了個溫和綿長的吻。

    分開后呼吸纏繞,程慕寧的唇緊挨著他,手心貼著他的甲衣,喚他,“裴邵……”

    她聲音很輕地說:“我想要。”

    裴邵抬了抬眼,扶在她肩頭的手收緊,頓了半響沒說什么,只是起身解開了鞶帶,冰冷的甲衣落地,帶起的聲響攪亂了程慕寧的呼吸,她被推到被褥間,被再度吻住了唇。

    夢里的痛楚要在蠻橫的情潮中才能被化解,裴邵比她還了解她的身體,手掌觸碰到的每一處都能讓她顫栗,他知道要用什么樣的力道能讓她歡愉。幔帳上系著的鈴鐺搖晃,刺耳的聲音沖擊著程慕寧的思緒,她逐漸聽不到窗外士兵走動的聲響。她在沖撞碰擊中流干了眼淚,好像只有這種時候才能哭得痛快。

    裴邵吻掉她的眼淚,在喘.息間與她深吻,掠奪掉她的呼吸的同時,也擠占掉她哭泣的余力。

    ……

    五更天的鐘聲敲響,云端還是一片墨藍。程慕寧疲憊地動了動手指,眼尾帶著點饜足的紅暈,她大汗淋漓地倒在枕間平復呼吸,由著裴邵擦拭她的身體,啞聲說:“時辰不早了,你走的時候小心點,不要被人發現了。”

    這話聽起來像個翻臉不認人的浪蕩子,裴邵聞言看了一眼,見她眉眼恢復了顏色,摸了摸她微微起伏的小腹,說:“舒服了嗎?”

    程慕寧毫不遮掩地嗯了聲,唇角沾上了點笑。

    殿外有人在說話,聽聲音是衛嶙。裴邵真得走了,他彎腰撿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件穿回去,程慕寧就撐著腦袋側躺在榻上看,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裴邵穿戴整齊,見她一副怡然自得的愜意,走過去將人揉了一把,撈起來親過后才離開。

    殿內靜了靜,程慕寧七零八亂地仰倒在榻上,盯著頭頂的幔帳想了一會兒事,然后疲憊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沉穩,睜眼已經是晌午,散朝的鼓聲從皇宮北面傳來。

    程慕寧沐浴后坐在食案前,她渾身酸軟沒有胃口,只讓后廚做了粥。銀竹把粥端進來時她正捧著面鏡子,裴邵細心地沒有在她脖頸上留下紅痕,但是程慕寧哭了一夜,此時兩眼腫得像核桃。

    銀竹道:“公主這眼睛,奴婢去拿雞蛋敷一敷。”

    “不用。”程慕寧放下鏡子說:“挺好的。”

    吃完粥,程慕寧就頂著這雙紅腫的眼睛去到御前。

    程崢也剛下朝,正坐在長椅上直打哈欠,他昨夜擔驚受怕了大半宿,天快亮了才睡下,早朝耽誤了小半個時辰,本想罷朝一日,可昨夜匆匆忙忙,許多事還沒個定論,他只好強撐著去上朝。

    其實昨日對裴邵的處罰純粹是趁著事發后的一時懼怒,后半夜他聽著宮里凌亂嘈雜的動靜,慢慢便有些后悔。馮譽說得對,宮里刺客未清,此時巡防最為要緊,當下把裴邵換掉,的確不是正確的做法。

    可話都說出口了,加上今早太和殿上為了此事爭論不休,程崢一個頭兩個大,只能先照昨日說得辦,過幾日再尋個由頭把裴邵叫回來。

    程崢長吁短嘆,叫宮女來給他摁著太陽穴。

    此時門外傳來紀紀芳的聲音:“公主來了,圣上剛下朝,正在里頭呢。”

    鄭昌在旁端立著,提醒旁邊的人,“圣上。”

    程崢睜眼,又打了個哈欠,說:“阿姐來了啊……”

    但他的哈欠下一刻就憋了回去,他從座上驚起,說:“阿姐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誰惹你哭了?莫不是裴邵?”

    程崢腦補道:“朕罰了他,他就去與阿姐置氣嗎?”

    “圣上多慮了。”程慕寧笑了笑,“夜里做了個噩夢,驚著了而已。”

    此時銀竹接過話,她提著食盒說:“公主還說呢,昨夜您憂心圣上,翻來覆去不肯睡,問了好幾次時辰。”

    程崢一怔,愧疚地說:“昨夜亂糟糟的,朕也忘了這茬,阿姐也嚇壞了吧?”

    程慕寧道:“沒有,我就是……夢到了父皇。”

    鄭昌垂眼立在旁,聞言撩動了眼皮。

    程崢更是許久沒有聽程慕寧提起父皇,唇瓣微動,說:“自朕登基后,父皇從未入過朕夢里,父皇在阿姐的夢里,定然很慈藹吧。”

    先帝最疼愛公主這是闔宮公認的事實,大抵是寄予的希望不同,對太子和公主,先帝的態度截然不同,即便現在說起來,程崢也還是有點羨慕。

    然程慕寧很輕地搖了搖頭,紅了眼說:“昨夜圣上遇刺,險些……想來父皇是怪我,才會叫我夢到他駕崩那夜,說要你我相互扶持,是我做得不夠好,昨夜我該擋在圣上前面。”

    “胡說什么呢!”程崢一時揪心,說:“昨夜席間一團亂麻,阿姐又能做什么?就算要怪,那也是御前禁軍的錯,阿姐,你千萬不要將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程慕寧卻是對著程崢無聲掉眼淚,哭得程崢手足無措。

    從小到大他都沒怎么見程慕寧哭過,他把自己的椅子讓給程慕寧,扶她坐下,說:“阿姐別哭,朕這不是好好的嗎?”

    這時有宮人入內,對著殿中的情況茫然了一陣,才說:“圣上,許相來了,在外頭候著。”

    程崢擺手,道:“先、先讓他回去吧,有什么事改日再說。”

    程慕寧捏著帕子擦了擦淚,起身說:“我就是替父皇來看看圣上,見圣上無恙便放心了。眼下宮里正亂著,圣上不要耽誤正事。”

    程崢道:“那紀芳你送公主回去,讓小廚房燉個參湯,再讓太醫去扶鸞宮給公主診脈,不許敷衍,朕晚些要過問的。”

    紀芳連連應是,虛扶著公主退下。

    程崢看著程慕寧纖細的背影,心里泛起陣陣難受。

    許敬卿等在殿外,槅門被推開,程慕寧臉上已經沒有傷心狀,她緩步上前,朝他半福了福身,“昨夜事發突然,不知舅父可有磕著碰著?”

    許敬卿淡漠的視線掃過程慕寧哭紅的臉,道:“多謝公主關心,臣無事,倒是公主看起來不太好。”

    程慕寧垂首一笑,低聲說:“本宮到底是個弱女子,不像舅父手眼通天,嚇著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許敬卿沉默地看了她一陣,“公主謬贊了,這幾年京中都不太平,昨日這樣的事實在是避之不及,公主體弱,不適合京城,還是早早回鄧州的好。”

    “那還得看圣上的意思。”程慕寧回頭看了眼槅門,莞𝒸𝓎 爾道:“我也很想過清靜日子呢,不若舅父替我進言兩句?圣上向來最聽舅父的話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上門.服務的小裴和遲到的荔枝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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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明早,盡量早點,我努力把更新時間往回倒倒

    60  ? 第60章

    ◎“咸州人,鄉音重么?”◎

    程慕寧此時氣定神閑, 是因為知道許敬卿一時拿她沒有辦法。

    當年他可以向程崢進言,因為那時程崢對程慕寧的不滿已經達到巔峰,只需稍稍挑撥便可達到目的, 但現在三年過去, 眼看程崢就要忘記當初被胞姐強壓一頭, 事事不能做主的困擾, 且因往事種種愧疚橫生,現在正是他們姐弟情最深的時候,許敬卿了然,此時進言只會適得其反。

    他進到內殿, 程崢正雙肩松松,走神地坐在椅上。許敬卿行過常禮,便說:“圣上,適才朝中太亂, 話沒有說完, 陸楹遞的那封折子,臣與幾位大人思慮過后仍以為不妥, 當下正是戰時,戰后南邊的幾個州縣流民均得撥款安置, 還有災后重建, 樣樣都是用錢的時候。眼下雖已入秋,可今年不同往年,這場仗一打,耽誤了農耕, 光是稅收就要少一半, 此時難的何止是鸝鶴兩州, 圣上若是應了陸楹, 難免不夠公允,遭人話柄。依臣之見,此事先按下,來日再議比較穩妥。”

    話音落地,殿內一陣靜默。

    許敬卿抬眼等著程崢應話,然而程崢只是一動不動盯著食盒看。鄭昌低下脖頸,提醒道:“圣上,許相在說話。”

    “啊……”程崢捏了捏眉心,強打起精神說:“舅父說得也有道理,這事不急,還待細想。”

    許敬卿稍頓,瞥了桌上那食盒一眼,道:“圣上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許敬卿最怕程崢心事重重的模樣,一個不留神,他的心思便會叫人牽著走,唯有事先干預才能以防萬一。然而程崢張了張口,卻不打算與他細說,只是搖頭道:“朕有些累了。”

    許敬卿抿了抿唇,不好多言,只能說:“臣話已說罷,便先行退下,只是臣方才所言,還望圣上三思。”

    程崢點頭,“舅父放心,朕會好好考量。”

    待人走后,程崢仰倒在,一只手覆住了眼睛。

    鄭昌給他添茶,“圣上在想什么?”

    程崢沒有把手挪開,悶悶地說:“我看阿姐身子不比以往,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藥的緣故……朕當初……不該聽信舅父的。”

    鄭昌添茶的動作一頓,說:“好在那藥作用不大,圣上又囑咐過用量,看公主如今只是身子弱些,沒有危及性命,若是叫許相親自動手,只怕更糟。”

    程崢垂頭道:“說到底,還是怪朕。”

    鄭昌沒有阻止他反思,只說:“往事不可追,圣上真覺得愧對公主,來日好生待她便是。”

    程崢重重點下頭,“那是自然。”

    鄭昌欣慰一笑,問:“圣上一會兒是先去皇后那兒還是珍妃那兒?”

    皇后和珍妃昨夜都受到了驚嚇,皇后更是直接嚇暈了過去,磕著了腦袋。至于先去誰宮中看望,這是個門道,程崢當下心中更偏向善解人意的皇后,可是礙于許敬卿前陣子受的委屈,他眼下不能薄待了許嬿,權衡之下,他道:“去珍妃那兒,你命人以朕的名義,送一碗羹湯給皇后。還有,那個叫趙……”

    鄭昌道:“趙錦。”

    “對,朕瞧他身手不錯,這幾日先叫他在御前跟著。”

    ……

    裴邵在家中閑了幾日,得空給裴鄴回了封家書。說是家書,其實道的全是公事。裴邵不是報喜不報憂的人,他是朔東的眼睛,京中的局勢好或不好他都得原原本本告知裴鄴,以便他能根據形式隨時做出應變的策略。

    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便讓周泯差人送出去。

    周泯剛把信封塞進胸口處,衛嶙便掀簾跨了進來。

    雖說暫時被停了職,但衛嶙也沒有閑著,將打探來的消息整理后遞給裴邵,說:“這個聞嘉煜,背景的確很簡單。他家中原本是做了點小生意,本來還算富裕,但好幾年前咸州發生過一場疫病,他爹娘得病沒了,得虧他書讀得好,書院也肯供他一日三餐,就這樣才把書念出來。只是他平日埋頭苦讀不常與人往來,屬下將他翻來覆去查了好幾遍,實在沒有發現什么異樣,主子是覺得此次圣上遇刺與他有關?雖說此人不簡單,但他辦不成這樣的大事吧?”

    裴邵翻了翻這幾頁檔冊,里面還有一張聞嘉煜的肖像畫。

    衛嶙道:“書院會將考上秀才的學生肖像印冊宣揚,聞嘉煜是他們書院出現的頭一個狀元,更是直接將他的畫像掛在學堂里了,如今他就是文曲星下凡,聽說那書院里的書生現在都要拜他呢。”

    畫上的人一副儒雅清秀的長相,的確是聞嘉煜,只是這作畫的人沒有擬出聞嘉煜的神態,端看這畫像里的人,看起來分外老實。

    不過若是沒有近距離接觸過聞嘉煜,他確實不像個心機深沉的人。

    裴邵擱下畫像,單手撐在椅子扶手上,捻了捻指腹說:“不常與人往來,可我看他這張嘴能說會道,進工部不久就將手底下人拿捏得服服帖帖,不像個只會埋頭苦讀的人。”

    衛嶙道:“都說是文曲星下凡,說不準就是看不上書院里那些凡夫俗子,屬下瞧他平日雖和聲和氣,可那眼神騙不了人,傲著呢。”

    裴邵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想事,過了片刻才喚:“周泯。”

    周泯應了聲。

    裴邵側目看他:“上回公主在工部遇刺,常遠是你審的。”

    提起這件事周泯還覺得后腚疼,他忍住了去捂后腚的手,應話道:“是,只是這人嘴硬,當時關了幾日什么也沒說,后來公主做主給放了,屬下也不好再追究。”

    裴邵道:“咸州人,鄉音重么?”

    “那當然。”周泯說:“咸州在北邊了,緊挨著草原,常遠都在京城待了六七年,說話還一股淡淡的膻味兒。”

    裴邵揚起手里的檔冊,說:“聞嘉煜說話是什么腔調?”

    周泯與衛嶙皆是一怔,聞嘉煜和常遠是老鄉,但他說話要是有咸州鄉音,也就不會被用儒雅二字來形容了。

    “他前二十二年都在咸州,文曲星下凡也不能不沾一點鄉音吧。”裴邵將檔冊丟到桌上,說:“宮里行刺的內侍進宮的時日最短都有一年,聞嘉煜是今年初才剛進京,但不代表這事就和他沒關系了。許敬卿要在宴上上演救駕的戲碼聞嘉煜已然知情,他想安排一出螳螂捕蟬也未嘗不可。”

    周泯疑惑,“聞嘉煜要是想行刺圣上,何必又將許相的事情透露給咱們?”

    衛嶙到底腦子轉得快,說:“簡單,一來我們得知許敬卿的計劃,容易將真假刺客混淆,給趙錦放水的同時也漏掉了本可能察覺的蛛絲馬跡,他的人才能更安全得隱入其中,他若能因此得逞最好,若不能,即便東窗事發,這些刺客也能推到許敬卿頭上,他把消息給我們,不僅賣了殿帥一個人情,還能借我們的手打壓許敬卿。只是他若刺殺圣上成功,殿帥也不能全身而退,倒不像是想推裴氏上位,看著是想把我們架在火上烤,這人想做什么?”

    周泯聽得一愣一愣,正努力消化這些信息時,“吱呀”一聲,侍女端了壺茶進來。

    平日里這間書房有專門侍奉的小廝,今日進來的卻是個女子。這人身形婀娜,正是與周泯相好的女子,趙萍。

    趙萍認識周泯一年多了,自打周泯替她跟樂坊贖了身,她便想跟著周泯進府當差,可她隱晦提過幾次,周泯都沒反應過來,又因為此前內院不要侍女,趙萍只好作罷,只在宅子里安分待著,偶爾做做銹活換些錢,扮個賢惠女子。

    直到前一陣周泯傷好后與她說,如今公主住在府里,內院要會做事的婢子,他便央管事的讓她進了府。底下人知道她與周泯的關系,對她都很照顧,如今連進書房的差事也肯讓她干。

    只是周泯受了責罰后心情不佳,時常動怒,這會兒見是她來,歷聲斥道:“胡鬧,此處怎么是你能進的地兒!”

    趙萍嚇了一跳,手上的托盤一松,幸好衛嶙眼疾手快,連壺帶盤都接了過去。

    趙萍顫了顫,望向上首的人說:“是、是劉翁讓我來的……”

    “無妨。”裴邵卻不惱,說:“都是自家人,沒那么多講究,周泯也是過于小心了。”

    周泯繃著臉不說話。

    趙萍心下稍安,只覺得裴邵也不像兄長說的那樣嚇人,她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

    待人走后,衛嶙擱下茶盤,謹慎地拉開門縫張望,然后才朝里面兩人搖頭,“走了。”

    裴邵默不作聲地看著周泯。

    周泯憋了片刻,氣不過說:“我實在對她笑不出來!這劉翁也是,明知這人有問題,還讓她進書房里來,要是丟了一兩封密信怎么辦!不行,我去跟劉翁說道說道!”

    衛嶙攔住他,說:“你氣糊涂了,若沒有殿帥授意,外邊那么多暗衛,她怎么走得進來?她不近身侍奉,豈非白讓她進府里來了?”

    周泯頓住,反應過來,當即看向桌上那壺茶。

    裴邵正捏著茶盞在鼻下嗅了嗅,衛嶙松開周泯,一顆心倏地懸起,露出擔憂的神色,“殿帥,喝一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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