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第61章
◎“既然做了這場戲,就不得不把戲做實。”◎
金風送爽, 秋意深濃。
入秋的雨一陣一陣,酷暑的炎熱是徹底被沖淡了。程慕寧倚在窗邊給皇后那盆百合花澆水,半年前拿到手的百合, 入秋了也不見衰敗, 可見皇后栽培時是真用了心思。程慕寧用帕子擦掉花瓣上多余的水, 沒有抬眼地問:“皇后身子還不見好?”
銀竹搖頭, 道:“原本就風寒未愈,又受了驚嚇,偏是換季的時候,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奴婢今早去看過,臉色不大好呢。”
“之前瞧她身子還算強健,沒想到也是個體弱的。”程慕寧說:“不過也好,宮里正亂, 躲個清閑。”
“只是讓珍妃占了便宜。”銀竹道:“皇后不能侍寢, 圣上近來都在珍妃處,公主不知道, 今早花房要送去鳳棲宮的菊花,半道就被珍妃宮里的人截走了。公主還在宮里呢, 她也太跋扈了。”
“她本就是這個性子, 前幾個月藏著掖著憋壞了,現在可不得——”
“公主!”簾子一晃,紀芳人未到聲先到,他腳下打滑地走進來, 慌張地說:“公主, 裴府出事了!圣上心急如焚, 您快去出出主意吧!”
程慕寧看過去, 手上動作一重,生生將那柔軟的花瓣撕斷。
……
外面風大,撐傘也擋不住雨,程慕寧進到內殿時臉上都是濕的。她來不及擦拭,邁進去就說:“怎么回事?”
報信的小太監還跪在殿前,程崢站在上首,一手扶額一手扶著椅子邊上的把手,見她來,忙下了幾個臺階說:“阿姐終于來了,是、是裴邵!一個時辰前裴邵在府里中毒不醒,他府里的管事進宮來請御醫朕才得知了消息,剛才御醫回來傳信,說裴邵他、他這個毒……”
“究竟怎么樣?”程慕寧垂在寬袖中的手攥緊,此時卻異常冷靜,她朝地上的小太監道:“你來說!”
那小太監氣息不定,哭著說:“太醫,太醫回話說,殿帥所中之毒危及性命,眼下正是生死一線的時候,幾位太醫都沒有把握,只怕不妙啊!”
程慕寧擰眉說:“裴府的醫士呢?荀大夫——”
小太監當即接過話說:“看了都看過了!就連荀大夫都束手無策,喂過藥,說是聽天由命呢!今日當值不當值的太醫這會兒都在裴府守著,還在商量新的藥方,說是抗不過今夜,就、就完了!”
程崢已經聽過一遍這消息,此時再聽卻還是晃了晃身體,“朕已經加派了人手,但,但朕怕萬一……”
程慕寧說出了程崢的擔憂,“萬一裴邵有個三長兩短,圣上如何與朔東交代?剛拿了他的調度權,他便好端端在自己府里遭人迫害,怎么看,都像是圣上欲奪兵權而除掉他。”
“朕沒有!”程崢露出被冤枉的委屈,“朕怎么可能?!”
程慕寧道:“我知道圣上不會這么做,可旁人要怎么想?消息傳到裴公耳邊,裴公又怎么想?”
程崢單是一想朔東因此要與京城割袍斷義,那十幾萬的兵力,絕非如今剛經歷過軒然大波的朝廷能抵擋的,他慌張道:“這事不能這樣傳出去,對,那個投毒的人呢!”
小太監答,“據說已經移交大理寺了,但具體怎么個說法還未可知。”
“大理寺?”程崢道:“快去把姜瀾云叫進宮,這案子朕要好好查!”
小太監爬起來,“欸、欸!”
程崢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叉著腰在原地打轉,說:“還有,還有……”
“圣上。”程慕寧將他摁住,道:“案子是要查的,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殿帥的安危,人一旦出事,拿什么跟裴公交代都是枉然。”
“對對,宮里的太醫不中用,就去坊間征集能人異士!”程崢忙把這事吩咐給紀芳辦,他在原地靜了片刻,握住程慕寧的手,說:“阿姐,朕實在很擔心,可他們拘著不讓朕出宮,你替朕去看看吧,若有消息,及時差人回稟給朕!”
程慕寧低眉思忖片刻,程崢扶額道:“這時候阿姐就別和裴邵計較了!人命關天吶!”
程慕寧看程崢一眼,松口說:“好吧,我替圣上看顧著。”
離開御前,程慕寧疾步朝宮門走去,她乘上馬車,在雨聲里說:“不要繞平坦的路走,要快!”
內侍知道事情嚴重,一路把馬車駕得飛快。到了裴府,門內外家將林立,把裴府層層圍了起來,衛嶙更是扶刀站在內院外頭,盤查進出的每一個人,表情肅穆,比大門口牌匾下那兩尊銜珠的石獅子還要威風。
見程慕寧來,衛嶙面上神情一松,幾步上前拱手說:“公主來了。”
程慕寧沒有停步,徑直入了庭院,說:“裴邵怎么樣了?”
衛嶙緊跟上她,壓低了聲音道:“公主不必太擔心,那毒藥的藥性和藥量都是荀叔根據殿帥的體格仔細斟酌過的,只要過了今夜就能安然無恙。”
程慕寧頓步看向衛嶙,那眼神平靜如水,卻看得衛嶙后撤了半步。
院子里嗚嗚泱泱都是人,抓藥的小廝和煎藥的婢子在雨中慌張奔走,太醫更是在廊下焦頭爛額地來回踱步,原本清靜有序的院子頓時雜亂無章。見到她來,幾個太醫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圍上來,哭喪著臉說:“公主,這可怎么辦,那下在茶里的毒藥經過萃取提煉,毒性極強,眼下溫和的藥沒有效果,這太烈的我們也不敢隨便給他試用,過了今夜毒素蔓延,華佗在世也救不了啊,我等醫術不精,實在、實在無能為力!”
程慕寧道:“幾位大人都是太醫院的老手,醫術精湛自不必說,圣上將幾位請來,相信你們必定有法子。殿帥的性命關乎著朔東與朝廷,若誰能解了殿帥的毒,就是平了朝廷的憂患,圣上感念在心,必有重謝。”
幾個太醫目光碰撞,聞言心內卻更為惶惶,公主這話反過來聽,要是今日治不好殿帥,他們豈非是破壞朔東與朝廷和平的千古罪人了?
那院正深知其中厲害,在眾人不敢答話時出言道:“我等當竭盡全力,還請公主與圣上寬心。”
幾個太醫便跟著附和。
程慕寧點下頭了,推門進屋。
滿室的草藥味,荀白趨坐在床頭,兩指搭著裴邵的脈象,周泯一個大高個站在一旁抹眼淚,說:“法子千千萬,怎么就非得以身試毒,那藥下得那樣重,荀叔,這不會出事吧?完了完了,要是讓世子和裴公知道怎么是好,要是救不過來,我、我當以死謝罪!”
荀白趨抿唇診脈,沒有理他。
程慕寧走過去,周泯微微噤了下聲。
荀白趨這才抬頭一瞥,忙起身道:“公主。”
程慕寧攔了攔他要起身的動作,“不必多禮,荀叔,怎么樣了?”
荀白趨道:“周泯。”
周泯勉強離開床頭,去門窗旁守著。
荀白趨這才說:“圣上多疑,宮里這些太醫也都不是吃白飯的,既然做了這場戲,就不得不把戲做實。這毒藥藥量我是根據他的體魄下足的,一旦服用必有風險,說實在話,這不是個穩妥的法子,我并不同意這么做……今夜是個關鍵期,度過去便無礙,我需得在此守著。”
他說著揉了揉眉心,臉上的擔憂無以言表。
程慕寧靜了片刻,坐在椅上說:“我在這里陪他。”
見程慕寧面上風雨不動,手上卻將帕子纏繞,荀白趨張了張口,卻沒有勸她,只起身去窗外吩咐婢子把藥端來。
程慕寧定定看向裴邵,他臉上毫無血色,原本強健的體魄被壓在被褥下,反而比體弱的人病倒更讓人心驚。程慕寧知道裴邵要設計趙萍,但的確沒想到他能下手這么重,也就是仗著自己體格好。
這夜屋里進進出出,都是來診脈灌藥的太醫。
三更的銅鑼敲響,周泯又端了碗藥進來,后面跟著幾個熬紅了眼睛的太醫。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碗了,榻上的人仍無轉醒的跡象,角落里程慕寧微微蹙眉,側首低聲道:“這么多藥,藥效不會紊亂么?”
荀白趨負手說:“公主放心,后廚煎的藥都換成了我擬的方子,適才給他灌了那么多,都是同一味藥,只要能將他體內毒血化開——”
話沒說完,床榻邊陡然傳來一聲重咳,周泯起身帶翻了藥碗,道:“荀叔!荀叔快來!主子怎么吐血了!”
他抓住那太醫的衣領,“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殿帥!”
那太醫嚇得腿軟,“這這這不可能——”
荀白趨上前查看,只見他從藥箱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剛回頭要叫人,程慕寧就已經把水遞到他手邊,道:“怎么樣了?”
荀白趨接過水,當即將藥送進裴邵嘴里,松了口氣說:“毒血化開就好辦了,眼下已無性命之憂,只是什么時候能醒來還得看藥效什么時候發作。周泯,快把太醫放了。”
那太醫被猝不及防松開衣領,跌坐在地上,聞言爬到榻邊顫巍巍地把了把脈,喜極而泣道:“活了活了!這下能跟圣上交代了!公、公主——”
程慕寧頷首,“太醫進宮去報喜吧。”
62 ? 第 62 章
◎趙錦死了!◎
夜半三更, 大殿內燈火通明,程崢睡不著。
他在御案前抵唇踱步,把裴邵出事的幾種后果在腦中一一演練。一來裴氏定不會輕易罷休, 這些年因著軍糧軍餉的問題, 朝廷與邊境的關系本來就緊張, 譬如燕北那回, 就得虧裴公善后,一旦朔東生變,亂的就不是一個朔東,而是西邊一帶的整個邊境防線;二來朝中裴氏黨羽眾多, 程崢當初放任裴邵在朝中拉幫結派,就是用他來制衡許黨,這下壓不住許敬卿就罷,萬一這些人生出異心……
年前鄞王起兵的事件將要再次上演!
無論哪種結果程崢都承擔不起, 他自己把自己嚇癱在椅上, 喃喃道:“怎么還沒有消息……”
鄭昌道:“此刻沒有消息也是個好消息。都這個時辰了,圣上還是先歇下, 養個好精神,明日大理寺那里, 還有的忙過。”
“朕現在哪里睡得下?”程崢道:“你再派人催一催, 是死是活總要有個——”
“圣上、圣上!”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跌了進來,“太醫來報,殿帥體內毒血已清,暫時無礙了!”
程崢噌地一下從椅上起來, 剛揚起的唇角又平了下去, “暫時是什么意思?”
小太監答:“說是毒解了, 但人還沒醒。”
“那可說何時能醒?”程崢緊接著問。
小太監只為難地搖了搖頭。
鄭昌道:“圣上也不要太著急, 眼下沒有性命之憂就是最大的好事,殿帥體魄強健,說不準明日一早便醒了。”
程崢半喜半憂,這夜懸著的心仍未放下,平日里懶散的人天不亮就掙扎起了身,打發小太監去裴府打聽情況,卻沒有什么好消息,倒是大理寺那里有了新的進展。
剛過卯時,姜瀾云就已經入宮來,與此同時,還有刑部和御史臺的幾位大人。馮譽也到了,這本不干兵部的事,但上回刺殺案也有了眉目,與此次的投毒案有些關聯,他是不請自來。
天才蒙蒙亮,幾人齊刷刷地站在政事堂,宮女左右掌著燈,明黃的燭光和幽微的天光交織,照著堂中央那個血淋淋的女子,一大清早顯得尤為瘆人。程崢一時呆怔住,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小太監忙用寬袖遮住程崢的眼睛,說:“哎喲,姜大人!怎么這樣就帶上來了,也忒不講究了!”
昨日事發后,衛嶙當即將這投毒的女子移交給了大理寺。事情嚴重,姜瀾云連夜審訊,面上稍顯疲態,卻還彬彬有禮地躬了躬身,說:“圣上昨夜說一有消息立馬來報,實在沒顧得上,要不……我先將人帶下去清洗一番?”
程崢撥開小太監的袖子,看一眼那女子,忍住暈眩之意,移開視線說:“別耽誤時間,快說要緊事!”
姜瀾云道:“此女子雖未松口招供,但臣查到她的身份,這里頭有些文章,還要問趙侍衛。”
程崢茫然,“趙侍衛是哪個?”
鄭昌及時提醒道:“圣上,是趙錦。”
人已經在御前侍駕多日,程崢卻仍未記住他的名字,聞言恍然大悟道:“是他?跟他有什么干系?”
“回圣上的話,此女子名喚趙萍,乃趙錦一母同胞的兄妹。”姜瀾云說。
兄妹。
程崢就是傻子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裴邵中毒不是簡單的意外,但他看不清整件事的脈絡,只說:“趙錦呢,把他喚來!”
內侍應道:“趙侍衛夜半才剛換值,這會兒想來應該在殿前司里歇著,奴才這就去叫人。”
程崢急躁地揮了揮手,指著地上的趙萍說:“你——”
他急忙轉開視線,對姜瀾云道:“你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秋夜宴的行刺才發生不久,想必圣上也還記得。趙錦救駕有功,圣上便讓趙錦代行了殿前司的巡防事宜,緊接著殿帥便被趙萍下毒謀害,這兩人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實在太過巧合。”姜瀾云朝向趙萍,說:“你堅稱殿帥吃食里的毒不是你下的,且不說那壺茶是你親手送進去的,就說趙錦,趙錦在殿前司當差,你又攀上了殿帥身邊的侍衛周泯,他二人本就是同僚,又有你在中間,本該親上加親,若非心里有鬼,你們為何隱瞞這層關系?”
趙萍打小生得好看,也正因如此才叫趙宗正納入了房,可眼下潑墨似的烏發像枯草一般凌亂,擅長彈琴的十根手指也被夾斷,血淋淋地垂在一旁。可見姜瀾云通書達禮,但真辦起案子也不會手軟,趙萍哭著說:“因、因為我與趙錦出自前大理寺丞趙宗□□上,趙宗正與殿帥有過節,我擔心殿帥容不下我們……”
程崢納悶,覺得越發亂了,“這里頭怎么還有趙宗正的事?他不是死了嗎?”
今日進宮匆忙,大理寺沒有與刑部通過氣,刑部的魏甄聽了半響,終于發出自己的見解,“死了才怪異呢,這趙宗正死前把人手安插進殿前司,死后這兄妹二人卻還在動作,可見趙宗正背后另有其人吶。”
程崢正要揣度他的話,姜瀾云就已經拿出了審訊的氣度,歷聲說:“你與周泯相識在一年前,趙錦也恰好是一年前進的殿前司,那時趙宗正尚未出事,是不是他安排你們接近裴邵!”
“不、不!我娘一年前病故,趙夫人她容不下我的容色便將我發賣,兄長為了護我被一同驅出府里,那時我們便與趙家再無瓜葛!后來是周侍衛替我贖身給了我一口飯吃,我深感裴府恩德,兄長也因此才參與禁軍選拔,我們是來報恩的,怎么會加害殿帥!”
聲淚俱下,梨花帶雨!
程崢險些要被說動了,這時馮譽卻出聲道:“姜大人可有此人下毒的直接證據?”
姜瀾云道:“茶是她煮的,并未經由他人之手。”
“那不算。”馮譽說:“興許是茶壺,或是茶葉本身就有毒呢?”
姜瀾云皺起眉頭,明擺著有貓膩,不知道這馮大人今日做什么替此人說話。
馮譽出列道:“既然姜大人的案子尚不明朗,圣上,臣想說說上回中秋宴上的行刺案。”
眼下沒有什么比裴邵的案子更重要,程崢得在朔東來信過問前把事情查個明白,他說:“朕知行刺案是要案,但今日所訴的是裴邵的案子,事要一件一件來,馮大人的案子放在明日說吧。”
馮譽卻固執地說:“臣覺得還是一道說比較好。”
他說話間從袖口拿出卷宗,做了個雙手奉上的姿勢。
鄭昌看了眼程崢,親自將卷宗呈上御案。
程崢翻了翻,“這是什么?”
“這是上回行刺圣上的宮女謹蘭與趙錦私下往來的證據。”馮譽說:“還有那批燒毀的燈籠,經查實,也是趙錦親自查驗后才運去了湖心島。”
話音落地,諸臣紛紛挑起眉頭。
就連姜瀾云都有些詫異,根據他的辦案經驗,這兩樁案子涉及一對兄妹,必有蹊蹺,可昨日到現在留給他的時間太短,行刺案又發生在宮里,他還沒有查到這層。
此時程崢臉色已經變了,翻看卷宗的神情都嚴肅下去。
眼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結案,魏甄積極地說:“如此一來,兩樁案子都分明了,這趙錦假意行刺得護駕有功,先將殿帥踢出殿前司,再另趙萍將人殺害,這原主回不來,那殿前司可不就能由他一直管治?”
可只有險些喪命的程崢知道,哪里是假意行刺,那幾個動手的人根本是沖著要他命來的!
程崢拍桌起身,怒道:“趙錦呢!怎么還不來,快去把人給朕綁過來!”
趙萍瑟縮了一下,已然懼不敢言。
她可以咬死不認投毒之罪,大理寺也沒有確鑿證據,但行刺天子的事一旦敗露,那是必死無疑!
“圣上!”政事堂外傳來聲響,那前去喚趙錦的內侍匆匆入內:“圣上,不好了!”
程崢現在聽到這三個字就腦仁疼,眼皮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道:“又怎么了?!”
內侍嚇得不輕,哭著說:“趙錦……趙錦死了!上吊自盡,人就懸在殿前司的值房里,眼珠子瞪得那么大,身體都涼透了!”
他轉頭看向一并入內的岑瑞,“岑大人,你說,你、你來說!”
今日是侍衛司巡防,宮里發生命案,岑瑞自然要管。數道目光齊聚,他拱了拱手,卻說:“圣上,不像是自盡,臣方才匆匆看過尸身,恐怕是先被人捂死,再懸上梁的。”
趙萍已然暈了過去。
……
“上吊?”瓊瑤宮中,許嬿曼妙的身姿倚在在貴妃椅上,慢悠悠地聞了聞香,說:“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宮女卻惶惶道:“娘娘,不是上吊,是被人害死的。”
許嬿愣了愣,低聲說:“誰?是……父親的人?”
“自然不是許相。”宮女看了眼窗外,也壓低了嗓音說;“昨夜裴府事發后許相就察覺不妙,早與趙錦通過信,倘若東窗事發,只要他在御前攬下所有罪責,聲稱是自己利益熏心,想要取殿帥而代之,就替他養了他那一雙兒女。”
許嬿不在意地說:“不管是誰,總之現在人死了不是正好呢,省得審訊再露出破綻。”
“娘娘,不能死啊。”那宮女道:“原本他若不死,認罪伏法這案子也就了了,可眼下人死了,又死在宮里,還是叫人害死的,這事就沒完了!”
許嬿反應過來,陡然坐直了身子,“圣上說了沒有,接下來怎么辦?”
她又起身說:“算了,本宮自己打聽去。”
“娘娘,圣上正為此事發怒呢,您就別往上撞了!”宮女攔住了她,頭疼地說:“許相說了,這陣子娘娘務必安生些,不要惹圣上不痛快。”
【📢作者有話說】
遲到了遲到了,劇情令人頭禿(QAQ
發波紅包~
63 ? 第 63 章
◎彼時信心滿滿的長公主也很難以置信。◎
宮里死了人, 巡防上就得加強,禁軍腳步聲肅穆渾厚,隊列齊刷刷地從宮道上來回穿梭。
崇圣祠的工匠時不時探頭去看, 那動靜已經蓋過了聞嘉煜講圖紙的聲音, 他話音一頓, 待禁軍走過去了, 安靜下來才繼續說:“破損的椽片需要全部更換,否則雨勢一大屋面就要滲水。還有這兩根柱子,下面的柱角已經腐朽了,楹柱上雕刻梵文不可拆毀, 只能截去槽朽柱根再接上相同的木料。”
那幾個工匠連連點頭。
崇圣祠已經斷斷續續修繕快半年了,有時修繕比重建更麻煩,尤其是崇圣祠這個地方,皇家祠堂, 處處拆不得碰不得, 十分考驗修繕者的技巧和耐心,聞嘉煜又看了看圖紙說:“去吧, 先跟工部列個單子,把所需材料都備齊。”
工匠在冊子上記好便退下去, 旁邊督工的內侍笑了笑, 說:“聞大人真是恪盡職守,宮里發生這么大的事,也就您還能心無旁騖地辦差。”
聞嘉煜也笑,“宮里不是日日都在發生大事么。”
“那可不一樣。”不待他細問, 內侍就迫不及待地說:“這回牽扯到兩個案子, 又在宮里死了人, 背后指不定要牽扯出什么大人物。”
大𝒸𝓎 殿內修繕難免都是塵灰, 聞嘉煜揮了揮空氣,不解似的說:“哦?怎么說?”
內侍把聞嘉煜當作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難得有個狀元郎都看不明白的事,他說:“今早殿前司死的那個御前侍衛,就是那個在中秋夜宴上救駕有功的趙錦,聽說上回的刺殺案和這回的投毒案都與他有瓜葛,事情剛露出點破綻,這人就掛在了梁上,你以為是畏罪自殺?不是!他是被人捂死的!”
聞嘉煜露出驚訝的樣子,“還有這種事?”
“可不是。”內侍壓低了聲音,說:“你品品,這其中門道多了去。要真是畏罪自殺也就罷了,可偏偏是被人暗害擺出了個自盡的樣子,可見這兩樁案子背后另有其人,趙錦也不過是替人辦事罷了!且這人眼看東窗事發,急著找個不能說話的替罪羊呢,真不知道誰這么不要命,敢在御前玩這種把戲。”
聞嘉煜沒有說話,唇角露出意味深長的弧度。
連一個太監都能想到這層,可見這趙錦的死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那么誰會殺他?
聞嘉煜想到了死在南山行宮的康博承,趙錦和康博承的死,某些方面來說是起到了相同的作用,但趙錦的死更高明的地方在于偽造自盡,卻又故意露出破綻,這想委罪于人的意圖比直接下毒手更令人深信不疑,將讓后面線索所指之人無可辯駁,因為圣上先入為主,必不肯再信。
只能說,謀劃此事的人很了解圣上。
見聞嘉煜沒有說話,內侍側首要喚他,這一轉眼,卻見聞嘉煜的瞳孔似乎泛著異光,正當他要再湊近去看時,聞嘉煜倏地轉過來,那抹異光消失了,他拉開距離,溫和的語氣下略顯疏離:“宮里的事圣上自有定奪,呂公公,咱們還是抓緊時間把崇圣祠修完吧。”
“是,是,咱們還是差事要緊。”內侍訕訕一笑,狐疑地去看他的雙目,卻不見任何異常,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納悶道:“老眼昏花了不是……”
……
裴邵還沒有醒,這人下手真狠,這是打定主意要把這個罪名往許敬卿頭上扣。程慕寧彎著腰,一邊用沾了水的銀勺給他潤唇,一邊聽身后的衛嶙稟報今早宮中發生的事,她直起身想了一想,道:“趙錦是你們的手筆?”
衛嶙說:“是,殿帥事先交代好的。左右他都是個死,與其大理寺走一遭,不如咱們給個痛快。”
程慕寧把碗勺遞給銀竹,接過衛嶙手里的那本冊子,翻了翻,說:“御前起居都在這兒?大概多久報一次?”
當著公主的面談論如何監控她弟弟,衛嶙覺得有點怪,他猶豫了一下,不過腦地說:“一月一報。”
程慕寧挑眉看他,“到底多久。”
好吧。
衛嶙道:“六日一報,倘若中間有要緊事會提早報。”
程慕寧點頭,“往日的折子還在嗎?”
程慕寧在程崢跟前也安排了自己的人手,但這三年御前變動太大,探聽的消息斷斷續續,不如裴邵的耳目靈敏,她想查看過去程崢身邊發生的所有事。
衛嶙也明白過來她的心思,頓了下道:“這東西不能留檔,殿帥看過之后就會燒掉。”
程慕寧也明白,遂沒有多說,只頷首讓他退下去。她自己沒有離開,架了把椅子在床邊看著裴邵。
一宿沒有合眼了,銀竹輕聲道:“奴婢在這里看著,公主歇一歇吧?”
程慕寧搖頭,“不累。”
說罷,程慕寧沉默下去,銀竹張了張唇,沒有再說話。
夜里裴邵起了高熱,整個身子燒得滾燙。荀白趨來灌了一碗藥,把青金石塞進他手里散熱,說:“不礙事,病發出來就好了。”
劉翁忙活起來,命人去煮藥打水。
程慕寧親自送了荀白趨,行至廊下,倏地叫住他:“荀叔。”
荀白趨眉梢一挑,這還是公主第一次跟著裴邵這么喊他,以他的身份是絕對擔不得公主這聲稱呼的,但荀白趨沒有假模假式地做出惶恐狀,只說:“公主不必擔心,是真的沒有問題,他的狀態比我預計得要好上不少,也得虧了他自己身體底子好。”
程慕寧松了口氣,“多謝荀叔,有勞操心了。”
荀白趨笑,“應該的。”
那邊周泯從后面走來,這兩日事多,他已經顧不上為那女子動怒傷懷,“公主,那群太醫還在偏院,是送走還是?”
“他們奉了御令,不見裴邵醒來是不會走的。”程慕寧吩咐道:“都是聽命辦事的,不必與人為難,但讓人看好了,不要讓他們隨意走動。”
“是。”周泯應了聲,又說:“今早遞來幾張探病的拜貼,其中不乏與咱們走動頻繁的官吏,不知要不要回?”
“人都沒醒探什么病,無非是來打探裴邵究竟能不能醒罷了。”程慕寧說:“都拒了,正好趁此機會瞧瞧有誰耐不住性子要倒向另一頭,把名字記好了。”
周泯覺得有道理,連連應是。
荀白趨聽罷,往槅門里看了眼,心道這小子再不醒來,府里就可以換個主人了。
程慕寧進到屋里,燭火通明,侍女架好了盥盆,劉翁解掉了裴邵汗濕的里衣,露出的精壯身軀燒得都泛起了紅。程慕寧接過侍女手中的帕子,“劉翁,我來吧。”
劉翁“欸”了聲,“怎么好勞動公主,這伺候人的差事還是老奴來吧。”
“不妨事。”程慕寧徑直俯身下去擦拭他的身體。
劉翁沒有再多言,打了個手勢叫屋里人都退下,但仍不放心地在旁站了會兒,可公主照顧人的動作很嫻熟,這在她那天去看望許淙時劉翁就發現了,這大抵是身為長姐的緣故。
劉翁曾經聽說過,宮里的孩子太少,圣上少時與公主情誼匪淺,十分依賴公主。
裴邵肩頭有一道很深的咬痕,程慕寧手上動作微微一頓,才想起來那天在扶鸞宮她咬過他,看這傷口處結的痂,她那夜咬得恐怕不輕,也沒見他皺個眉頭,她竟然沒有察覺。程慕寧緩緩吐了一口氣,擦拭的力道更輕了些。
劉翁看她專注的神態,不由笑了笑,悄聲退了出去。
“劉翁,給他拿身干凈的寢衣——”程慕寧剛一回頭,屋里就已經空空蕩蕩,她怔了下,起身時卻聽砰地一下,撞到床了,程慕寧輕“嘶”了聲,捂住后腦勺的地方閉了閉眼。
她原地緩了片刻,把帕子丟進盥盆里,輕車熟路地從衣櫥里翻出了衣裳,只是正要闔上柜門時,程慕寧眼尖地瞥見了一抹紫色衣料,被壓在舊衣下面。
倒不是程慕寧疑神疑鬼,實在是這浣花錦的料子太罕見,即便是宮里一年也就那么兩三匹,大多還都賞給了那些高門女眷,程慕寧自己都只得過一匹,還是事出有因……想到這個因,程慕寧頓了頓,捏著那一角將料子抽了出來,是一條絲絳。
那上面用金線刺著眼熟的藤紋,程慕寧眉梢一動,幾乎立即想起來這是她的東西。
準確來說,是她丟失的東西。
那大概是程崢剛登基不久的事情。
先帝的葬儀辦完不久,程慕寧就打上了裴邵的主意。那時程崢的皇位坐得搖搖欲墜,程慕寧做事有點操之過急了,她沒有與裴邵慢慢耗的意思,只能給他下一劑猛藥。
為此還特意將壓箱底的浣花錦送到制衣局,命宮里的繡娘趕了一身衣裙,從里到外都是這身滑不溜秋的料子。
誠然那時沒有成功,這人推開她的動作太快太兇。
說實在話,那被裴邵一把推到床尾的畫面還歷歷在目,程慕寧下意識地摸了下方才磕到的后腦勺,連痛感都如出一轍。
彼時信心滿滿的長公主也很難以置信。
兵荒馬亂中程慕寧自然不會在意丟了一兩件貼身物件,只是依稀記得紅錦歸納衣裳時說:“可惜丟了條絲絳,剩下的料子也不夠做呀,料子不搭,這身衣裳不就廢了么。”
紅錦于是翻箱倒柜地找了起來。
程慕寧并不在意,她盤腿坐在榻上,還在皺著眉頭思考怎么拿下裴邵這個油鹽不進的人。
現在那條丟失的絲絳被攥在原主手里,她隔著屏風看向床榻的方向,垂目琢磨了片刻。
【📢作者有話說】
來啦。
前幾天去了趟醫院(問題不大),最近在努力調整作息,并且發現還是上午更新狀態更好,所以之后大概都是這個時間了(大概十二點前后),有推遲的話會另外說(抱
再發波紅包~
64 ? 第 64 章
◎“我不喜歡。”◎
夜風敲窗, 暮色蒼茫。幽微的清香隨著程慕寧的走動時近時遠,裴邵蹙了眉,夢到了剛入京那會兒。
先帝不久駕崩, 也就是寧熙元年的孟冬, 連老天都應景地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 但京城的冷風不如朔東勁烈, 裴邵又養了個人高馬大的體魄,值守政事堂的禁軍冷得直哆嗦,就裴邵還筆挺挺地站在那兒。
風呼呼地刮在他臉上,他連也眼都不眨一下。
他目光錯過幾株剛栽種的紅梅, 看向政事堂敞開的窗。
旁邊的禁軍見他看得認真,伸頭過來順著視線一覷。這個角度,他正好能瞧見正在大發雷霆的小皇帝,和他斜后方捧著一則奏疏的長公主。只見平日里唯唯諾諾的皇帝忽然奪過公主手里的折子, 猛地往下擲去, 怒道:“豈有此理!他做夢!”
“欸,不知道吧?”禁軍倏地開口。
裴邵沒有看他, 目光還落在殿內,“知道什么?”
這宮里的禁軍不少是顯貴人家的公子, 在宮里當差就是為了鍍層金, 將來方便入朝為官,這些人說話不似宮人謹慎,有什么說什么,道:“公主啊。打先帝駕崩后, 求娶公主的折子都不下五六封了, 今早這一封, 還是從敘州來的。”
裴邵側目, “先帝剛駕崩,公主的孝期還沒過。”
“所以啊,這不是把天家臉面往地上踩么,要不咱們這小皇帝能發這么發的火?”禁軍低聲說:“新帝登基,咱們這今上年少不抗事,多少人不把他放在眼里,況且他上月剛處置了穆王,穆王在軍中多年,結識的都是武將。武將么,性子輕率莽撞……啊,沒說你哈,反正這些人聯手要給圣上難堪,有圣上難受的了。就說朝廷在敘州設茶課司,以往每年秋日他們都得把交易來的蕃馬送回朝廷,今年秋日因著先帝駕崩這事耽擱了,但都過去一個月了,眼見著入冬,敘州那里卻找各種理由推脫這事,今上下旨催促,那邊的守備軍指揮卻回了封求娶公主的奏疏。嘖,你品品。”
裴邵不說話,轉回了視線。
只見公主起身摁下了新帝的肩,新帝坐了回去,胸膛卻還氣得起伏。而那個被求娶的人臉上卻一派淡然,不知道她說了什么,新帝訝然抬眸,露出了思忖的神情。
后來沒多久,裴邵就聽說敘州茶課司的監正瀆職被罷。
裴邵在政事堂外當了一個月的差,竟然能將朝廷當下的情況摸個八九不離十,對那位年少的公主,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誠然他不是主動探聽,只是總有人往他耳邊長公主來長公主去,他剛一往政事堂的窗子里瞟,旁邊的人就要探頭過來說:“欸,你不知道吧?公主前兩日……”
裴邵聽多了,向來少夢的人夜里竟然夢到了公主。
夢里公主的兩條藕臂纏著裴邵的脖頸,她身上的清香化作云霧繚繞,把兩個人遮蓋得嚴嚴實實。
朦朧而隱蔽,給足了他遐想的空間。
這場夢做得裴邵大汗淋漓,之后他再也不許人替他整理床鋪。
隔日那禁軍又要過來說道,裴邵冷言打斷他:“當差不要閑聊。”
那人悻悻地說:“你老往里頭看,我以為你好奇呢……不說就不說嘛,瞪著我做什么?”
裴邵把視線放在窗下的那盆紅梅上面,“我沒往里面看。”
就這么過了三五日,那日政事堂議完事,槅門一開,官員陸續退出。程慕寧卻遲遲沒有出來,她在政事堂坐了片刻,待看完手里的公文也沒有徑直離開,而是腳下打轉,往裴邵的方向走來。
裴邵仍目不轉睛地盯著窗下的紅梅看。
程慕寧眨了下眼說:“這花……很好看?”
離得太近了,她身上似有若無的幽香就和夢里一樣。
裴邵下意識想往后退,但卻不太合時宜,他扶著佩刀的手攥緊,半天才擠出了聲“嗯”。
程慕寧笑了,“那賞你了。”
宮里的賞賜,不接不是,丟了也不是,裴邵把紅梅帶回府,劉翁得知是公主賞的,小心翼翼地將其擺在了窗邊。
裴邵日日給它澆水,可惜沒養幾天就死了。
但不妨礙他仍隔三差五就做那個荒誕的夢,裴邵去找荀白趨,荀白趨大笑著給他開了降火的藥茶,說:“二十歲嘛,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紀,也正常,不過你究竟夢到誰了?”
……
天快亮了。
窗外鳥鳴嚦嚦,廊下筑巢的麻雀已經開始叫喚。
裴邵睜開眼,偏頭就看到了個烏黑的腦袋。程慕寧趴在床沿,兩臂墊在額頭下,把臉完全埋住了。裴邵盯著看了許久,神思逐漸回籠,他伸手想要撥開她的發。
然而手還沒有抬起,睡著的人卻比她動作更快。她頭都沒抬,依舊保持著埋首的姿勢,伸過手臂用指背貼了貼裴邵的臉,那得一晚上做過很多次這樣的動作才能如此準確無誤地找準位置。
甚至于她現在似乎還沒有真正醒過來,上臂隨著呼吸微微晃動著。
裴邵捏住她的手,將其挪到自己的額頭上,“燙嗎?”
床沿邊的人呼吸一停,反應了好半天才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她怔了怔,掌心嚴絲合縫地貼他的額頭,仔細摸了摸他的溫度,松了口氣說:“不燙了,有沒有哪里不適,我去叫荀叔來。”
地上坐得腿麻,程慕寧起身時緩了緩。
“ 挺好的。”裴邵沒有松手,明明應該虛弱的人力道還是這么大,“天亮再叫人,還早,上來陪我睡會兒。”
程慕寧說:“那我去給你拿水。”
“不要。”裴邵說:“不想喝。”
程慕寧猶豫地打量他的臉色,確認他沒什么大礙才去掉鞋襪,側身躺下。她此刻沒有困意,說:“你睡吧,我看著你。”
裴邵側過身,手隔著被褥搭在她腰間,臉埋在她頸間,說:“宮里開始查了嗎?”
似乎還沒有完全退燒,噴在程慕寧脖頸上的氣息還有點燙,她感受了片刻,說:“兩案并作一案,大理寺主審,兵部協理。”
裴邵“嗯”了聲,呼吸綿長,沒有下文了。
程慕寧以為他睡著了,剛挪了下腿,那壓在褥子上的手臂收緊,他聲音有點悶,說:“別動。”
程慕寧便不再動了。
靜默半響,她用手撫摸他的發,說:“你知道嗎,幼時圣上病中也是這么抱著我的。”
埋在她頸窩處的人動了一下,而后皺著眉頭抬目看了她一眼,臉上嫌棄的神色不言而喻。
裴邵冷淡地說:“然后呢。”
“然后還要我哼曲給他聽,這樣他才能睡下。”程慕寧笑說:“宮里的嬤嬤,甚至連母后都哄不了他,但我可以。”
裴邵嗤了聲,“矯情。”
他說的是程崢。
程慕寧笑起來,兩人之間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程慕寧說話的聲音很輕,“怎么,你兄長不哄你?”
裴邵說:“我用不著人哄,又不是小姑娘。”
程慕寧故作夸張地“啊”了聲,“我覺得你比小姑娘還難哄。”
裴邵冷懨懨看她一眼,程慕寧放肆地笑起來。她帶著笑意撫摸裴邵的臉頰,只是那神態變得認真,柔軟的指腹在他唇上反復摩挲,片刻方說:“你下回做事之前,能不能與我商量一下。”
裴邵說話時上下嘴唇都能碰到她的指尖,“你不是想到了。”
“冷靜下來才能想到。”程慕寧說。
兩人側身共用一只枕,視線齊平,裴邵能很清晰地看到程慕寧的眼睛。她認真看人的時候瞳孔里都是他的倒影,時常給人一種專注而珍視的感覺,裴邵與她對視,總是要下意識去分辨她眼里的情緒,“你當年不是也沒告訴我。”
程慕寧拉長尾音“嗯”了聲,想了想才說:“你報復我啊?”
“我報復得了你么。”裴邵脫口而出地說。
“你說呢?”程慕寧摸了摸他的嘴角,喚他:“裴邵。”
裴邵動了動眼皮表示應答。
程慕寧靠近他,捧著他的臉頰在唇上落下一個吻,她的聲音輕得像是耳語,“不要再試探我了,用這種方式。”
她抬起眼,語氣危險地說:“我不喜歡。”
裴邵垂眼看她,沒有承認,卻也沒有不承認。他緩慢地閉上眼,干脆直接越過了這個話題。
程慕寧很輕地笑了一下,吻了吻裴邵的唇角。
這一覺沒有睡多久,天邊剛露出魚肚白,屋門就被人叩響了,同時還伴隨著虎斑犬警惕地叫聲,只聽衛嶙噓了聲說:“別叫。”
緊接著他放輕聲音道:“公主。”
“進來說。”是裴邵的聲音。
衛嶙一頓,推門疾步而入,他停在屏風前,驚道:“殿帥醒了?”
裴邵“嗯”了聲,程慕寧從屏風里繞出來,說:“什么事?”
“哦。”衛嶙忙朝她拱了拱手,說:“大理寺從趙萍與趙錦兄妹的信件中發現趙錦與珍妃宮里的宮人有來往,昨兒半夜禁軍又抓到這人偷偷往宮外的許家遞消息,珍妃天不亮就跪在政事堂外,許相方才得了消息也去了,這會兒該到宮里了。”
65 ? 第 65 章
◎“沒看出來,還是練家子。”◎
時序入秋, 白晝愈短,又逢陰雨日,卯時四刻了月色才淡出云層, 墨藍色的流云四下散開, 煙霞在晨昏交接處暈出光, 薄霧彌漫下卻顯不出幾分亮堂。許嬿跪在政事堂外, 弱柳扶風的身姿在天地間顯得分外渺小。
兩側站著太監,朝她身后躬身道:“許相。”
許嬿聞聲陡然轉頭,“父親!”
事情發生在夜半,禁軍闖進宮來抓走了那個與趙錦往來的宮人, 許嬿便跪在這里哭了半宿的冤枉,可政事堂的槅門緊閉,程崢壓根就不見她,她嗓音干啞, 看起來狼狽。
許敬卿卻沒有看她, 而是對著槅門拱手道:“臣有本啟奏,特來拜見圣上。”
里面又是好一陣沉默, 許敬卿被晾在這里,臉上卻不露出任何神色, 許嬿學不來他的沉穩, 見圣上連父親的面子都不給,忍不住哽咽道:“圣上……”
槅門倏地被推開,鄭昌步履蹣跚地走出來,“圣上熬了兩宿, 夜里頭疼, 喝了藥睡下了, 老奴實在不敢打攪, 眼下時辰也還早,許相與娘娘還是都先回吧。”
許敬卿知道這是托詞,槅窗里還漏出了幾縷燭光,程崢不肯見他。
許敬卿臉色肅了三分,從袖袋里拿出一本奏疏,“既然如此,還請公公將這折子轉呈御案,待圣上醒來再看。”
鄭昌也沒有問他那是什么,只接了過來,說:“那老奴就不送了。”
許敬卿頷首,并不像許嬿一樣糾纏跪求,轉身下了臺階。
許嬿一怔,忙要起身,可是跪得太久,她雙膝又疼又麻,還是在侍女的攙扶下才勉強起了身,雙腿打顫地追上了許敬卿,“父親,圣上發了好大的火,這件事是不是平不了了?”
許敬卿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聲音卻不如從前中氣十足,“大理寺查的仔細,趙錦又死了,這件事辯不了。”
他說罷停下腳步,看向許嬿,說:“你要是知道事情嚴重,就不該在此時命人往宮外遞出消息。”
許嬿已經很后悔了,“我、我就是太著急了,那現在怎么辦?”
但許敬卿知道就算許嬿沒有派人遞消息,按照如今這個局勢,被查到也是必然的事。最近這接二連三的案子根本就是沖著他來的,從他在中秋夜宴上做局開始,他就已然入了另一個局。
那些行刺的內侍,恐怕也是裴邵有意安排,現在細想,裴邵當日那般輕易地就卸了職,可見早有預謀。
也怪他太著急了,畢竟武德候與工部接連折損,其中的損失不是戶部那幾把算盤可以估量的。許敬卿雙目沉郁,對許嬿道:“當下,只能退。”
“退?”許嬿淚眼盈盈,露出疑色。
許敬卿張了張口,看許嬿那不靈光的眼睛,終究是沒有解釋,揮手離去。但他沒有急著出宮,而是先去太醫院過問了裴邵的病情,得知他的確昏迷不醒后,才徑直回了府。
幾個幕僚都已經等在書房,見許敬卿來,紛紛起身道:“許相見到圣上了?”
許敬卿搖頭,坐下喝了口茶。
當中有一個說:“那請罪書……”
許敬卿道:“遞呈御案了。”
眾人皆是默然,有人道:“只可惜我們汲汲營營多年……”
為首的幕僚卻道:“現在請罪,是上上策。裴邵不醒,圣上此時心急如焚,必要給裴氏一個說法,眼下認罪,認的不過是用人不淑之罪,而本的卻是為君分憂之心。許家的確與趙錦有往來,那是因為御前安危皆系裴邵一人身上,許相掛心圣上,信不過裴邵,在殿前司留個眼睛有何不可?可趙錦具體怎么做,那卻是他自己的事,其余我們一蓋不認,大理寺也沒拿出什么直接證據。”
說罷,幾人又看許敬卿一眼,似乎是在擔憂底下人辦事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些蛛絲馬跡。
許多事不查可以瞞天過海,查起來就得原形畢露。
許敬卿沒有說話,這種沉默有些駭人,有人咳嗽了聲說:“這能行嗎?趙錦的死要怎么說?”
“你糊涂,趙錦原就不是我們害死的。”
話音落地,眾人頓時噤聲,這下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不妙。對面做得太周密了,堵死了他們所有退路,就連他們自己都要為本就沒做過的事辯白。
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趙錦的死都像是許敬卿的手筆。
許敬卿閉了閉眼。
為首的幕僚底氣也弱了幾分,緩慢坐了下來,說:“無論如何,請罪是對的。當年長公主為何會被直接發落鄧州,就是因為她不知道提前罷手服軟,而許相罪名已請,已經是服軟給了圣上一個臺階,就此罰過,也算是給裴邵交代了。圣上是個沒有主見的人,這一年多來又心氣不順,看許裴兩黨都不順眼,總疑心有人要害他,如此他更不能除許留裴。”
幕僚說罷,便看向許敬卿。
許敬卿卻沒有吭聲。
若是從前,他也篤定程崢會輕拿輕放,如今卻不敢肯定了。他近來總有些不好的預感,說不上來。
許敬卿有些疲倦,擺手說:“等圣旨吧,諸位近日也操心了,先退吧。”
眾人拱手,便下去了。
許敬卿兀自坐了一會兒,才把管事的從外頭叫了進來,“有陣子不見許瀝,他人去哪了?”
管事的說:“自打被革職之后,三公子成日郁郁寡歡,想來這會兒又是在酒樓買醉,老爺要見他,老奴去把人叫回來。”
“叫他做什么?”許敬卿說:“沒用的東西,這么多年只知道在鴻臚寺混吃混喝,我能指望他什么?你把人給我看好了,這陣子風聲鶴唳,別讓他再給我添亂。”
許敬卿不缺兒女,偏沒有個能成氣候的,這么些年他就盼著許嬿能誕下皇嗣,可偏偏她那肚子也不爭氣。
許敬卿撫了撫額,只覺得身邊沒一個得力的,他抵頭沉默片刻,才想起來,道:“聞嘉煜是不是有一陣沒來了?”
“是,工部前陣子不是亂么,眼下入秋了,又臨近先帝忌辰,崇圣祠緊著修繕,想來是不得空吧。”
許敬卿沉吟著點頭,“前朝后宮都亂成一鍋粥了,他倒還肯踏實辦事,也是難得。”
管事的說:“老爺要見他?”
“不見了。”許敬卿說:“他若是早入京幾年就好了,眼下他那個位置高不成低不就,我便是想要他給我解憂,他也沒那本事。”
管事的笑笑,“崇圣祠是個好差事,辦好了,還怕升不了官?”
“等不起這個時間了。”許敬卿一嘆,說:“這大半年折損進去太多人手,手里能用的人又太少,圣上那里如今也不大好說話。”
管事的張了張口,只能寬慰他。
……
薄霧散開,晴云泄出金光,雨卻也跟著落下來。沿街的小販罵罵咧咧撐起傘,“見鬼了,大晴天的還下雨。”
聞嘉煜買了筒羊奶,那小販立即眉開眼笑起來,操著一口不夠標準的京腔說:“咱們這羊奶可是咸州產的,地道!客官拿好!”
聞嘉煜笑著接過來,仰頭飲了個干凈,拐進一條小巷時轉手將竹筒拋到角落,又東繞西繞好幾條街,才從一個巷子口進到賭坊后門。那后面齊刷刷站著一排人,為首的是個光頭,那光頭“喲”了聲,說:“來贖人的?”
許瀝被兩個大漢架住,背朝著這邊看不見來人,只聞言竭力把頭扭過來,蹬著腿哭喊道:“子陵、子陵救我,他們要殺我!”
聞嘉煜從袖袋里拿出個滿當當的荷包,對那光頭說:“我只有這么多。”
那人掂了掂,冷嗤道:“就這?你知不知道這許三公子賒了多少賬,就這點,連本金的零頭都夠不上,也就夠贖他兩根頭發絲!來啊,給我剁他兩根手指,就當利息了!”
兩個大漢得令就將許瀝的手往案板上摁,許瀝頓時嚎叫起來,“子陵!聞子陵!”
聞嘉煜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這位可是許相家的三公子,是當朝天子的親表弟,諸位還請三思啊。”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還錢!你們這些成天吃香哈辣的公子哥在我這小賭坊里拿喬說沒錢,我呸!沒錢?那就剁一根手指,我替你去跟你老子要!”
那刀就要落下來了,聞嘉煜陡地接住壯漢的手臂。
那么粗壯的長臂,聞嘉煜一只手就拿住了,那壯漢掙了掙,竟然掙不開!
光頭瞇了瞇眼,上下打量這一身書生氣的青年,說:“沒看出來,還是個練家子。”
聞嘉煜微笑道:“何必呢,許家短不了諸位的錢,真見了血,那可就不是錢的事了。三日,就三日,一定湊齊。”
光頭思量了會兒,打了個手勢命人退下,說:“行,三日為期,我若見不到人,你就得見尸了。”
……
出了賭坊大門,許瀝腿軟地倚墻而站,喘著氣說:“你才是我的好兄弟,仗義!怪不得我爹看好你,只不過三日……上哪弄那么多錢,我爹非得打死我不可。”
聞嘉煜道:“你還不知道吧,宮里出大事了。圣上遇刺,裴邵中毒昏迷,許相被卷入了兩樁案子里,自己都還沒摘干凈,你再撞上去,只怕要遭殃了。”
“啊?”許瀝說:“我爹沒事吧?”
聞嘉煜搖頭,“案子還沒結,事情沒有定數。”
許瀝恍惚了一下,“那的確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給他惹事,可若不跟家里要,這么多錢,我只怕……”
聞嘉煜沉吟,看起來真的在替他想辦法,片刻后道:“要不先當點值錢的物件,來日手頭寬裕了再贖回來?”
“我哪還有值錢物件,早就當完了。”
許瀝嘆氣,說到這里忍不住幽幽看了聞嘉煜一眼。
他原本也不好賭,但自打革職在家后便分外清閑,幾回跟著舊同僚吃酒,見聞嘉煜腰間那幾個象牙墜子是稀罕物件,出手也不同尋常小吏摳搜,一問才知他這樣的清秀文生竟然也會進賭坊,且很有經驗。
但細想也不稀奇,官場里形形色色的人他見多了,人么,外頭那層都是假的,里面是何等糜爛就難說了。
聞嘉煜單看著他便知道他心里頭在轉什么,只佯裝不知,還作出替他苦惱的樣子,說:“還有三日,我再替你想想法子。方才受了驚,喝酒暖暖身。”
許瀝沒有胃口,正要推辭,就聽聞嘉煜說:“幾位同僚都在,官場上混過來的,總歸有些門路,我替你打聽打聽。實在不成,你再回府想法子,親父子,許相也不能看你死。”
聞嘉煜說話總是能讓人心神定下來,許瀝想了想,應下了,感動地說:“待我渡過這次難關,你就是我親兄弟!”
聞嘉煜微笑,“好啊。”
66 ? 第 66 章
◎她發覺病中的裴邵似乎有點粘人。◎
程崢抵住額頭撐在案首, 手邊摁著許敬卿那封折子。
內侍端著凝神靜氣的茶,推門入內。單腳剛邁入門檻,就踩到了一本折子, 他嚇得忙抬起腳來, 再看御案旁一片狼藉, 原本小山高的奏疏斜倒了一半, 散在地上。這兩日早朝雖免了,可大臣們上書不斷,有為許敬卿說話的,也有為裴邵鳴不平的, 程崢感覺身下就是個大火爐,自己被架在了正中央左右為難,沒人在意他的死活。
君王的暴躁肉眼可見,鄭昌遞了個眼神, 沒讓那小太監上前觸霉頭, 自個兒走了幾步接過托盤,擱到桌上時難免要發出聲響, 程崢抬頭就要發脾氣,見是鄭昌, 又把話咽了回去。
鄭昌的聲音渾濁而緩慢, 有定人心神的功效,“圣上今早不見許相,也沒見大理寺和兵部的大人,可是心中有了主意?”
“正是沒主意, 才拖著不見。”相比起來程崢這個年輕人說話的語氣更為頹喪, 他隨手扒拉過來兩本折子, 說:“你看, 兩黨相爭,想逼死朕。國庫告急叛軍北上時他們都沒這樣著急,朕這個皇帝,還不如許敬卿和裴邵要緊。”
鄭昌道:“凡事皆有律法在前,若是證據確鑿,指明了許相與此事脫不開干系,誰又敢違背律法和圣旨再爭論不休?一切都還得看圣上,要不要讓大理寺再查下去。”
這話𝒸𝓎 一語中的了,程崢頓時無言。
事情難就難在了這里,程崢捏著許敬卿那封請罪書陷入兩難,他心知肚明,再往下查,許敬卿的罪過絕不是他奏疏所寫的“用人不淑”、“識人不清”這般簡單,而許敬卿這封請罪書,自表愿卸去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這是把他宰相的實權都交了出來,也是給程崢表了態,即便程崢不往下查,他也愿意受罰來平息裴氏的怒火。
那些意見不一致的奏疏只是程崢為難的托詞,真正令他為難的,是一旦許敬卿無路可退,那么朝中勢利的平衡就會被打破,許敬卿也正是明白程崢的顧慮,才給他遞出這么個臺階。
批了許敬卿的請罪書,停止大理寺和兵部的追查,才是眼下最顧全大局的法子。
鄭昌看出程崢的心思,說:“事到如今,即便許相著人刺殺天子,圣上也還是要保他?”
“朕……”程崢蹙眉,沉默須臾,嘆氣道:“鄭昌,你說這些事真的都是許相做的嗎?”
鄭昌道:“圣上疑心有人嫁禍?”
“倒也……”程崢抿唇,坐在這個位置上,要說沒有半分敏銳也不能夠,所有人都把他當稚子哄,可程崢也不是真稚子,他往后靠了靠,說:“朕知道這些事情里許相不會是全然清白的,但是不是太巧了,刺殺案緊接著投毒案,趙錦又死了……接二連三,太緊湊了,而且大理寺也只說那行刺的宮女與趙錦有關,剩下幾個內侍卻還沒有查出源頭,那宮女手無縛雞之力,內侍卻是武藝超群的死士,不像是出自同一人。”
鄭昌沉吟:“圣上是懷疑,殿帥?幾位太醫圣上也召見了,那毒入心脈,當日要是多喝兩口茶,人可就直接沒了。”
不待程崢說話,鄭昌嘆了聲,語重心長地說:“無論圣上如何揣度,也無論實情如何,如今殿帥險些喪命是真,昏迷不醒也是真,謀害朝廷要員是重罪,刺殺天子更是死罪!此時還偏頗元兇,只怕令朝中武將心寒吶。”
是啊,裴邵這一中毒,把所有路都給毒死了。
程崢又哽住了。
他頭疼地捧住腦袋,“怎么都來為難朕……阿姐還在裴府嗎?”
鄭昌說:“是,殿帥一日不醒,公主也不敢走。”
“對……這時看著裴邵最重要。”程崢想了想,說:“你讓人備駕,今日午膳朕去皇后那里用吧。”
“圣上忘了,娘娘風寒未愈,現在還臥病在榻呢。”
程崢頓了頓,失落地說:“朕給忘了。”
程慕寧盤腿而坐,單手托腮撐在案幾上,身下墊著個蒲團,是一個相當放松的姿勢。
銀竹跪坐在旁,替她整理桌上的公文,說:“小姜大人整理了一份案卷,一早就差人送過來了。”
程慕寧眼睛卻沒有從手里文章上挪開,說:“放一旁。”
裴邵晨間喝過藥又睡了一會兒,剛才醒來,洗漱了一番,這會兒用帨巾邊擦著脖頸邊走過來,“看什么?”
“嗯……宮里遞來的消息。”程慕寧沉吟間,他已經在她身后坐下了。左肩一沉,裴邵把下巴擱在了她肩頭,這是個能把她整個人納入懷中,又將自己的重量全部交付的姿勢。
很親密。
偏偏他閉著眼,一副似醒未醒的樣子,仿佛只是無意識地這樣做。
銀竹識趣地壓下頭顱,移開了視線。
程慕寧捏著那密密麻麻的文章,稍稍舉起來點,說:“許敬卿一早呈遞御前的請罪書,還真別說,他的文采不遜翰林院的大人。”
這種文采主要表現在說話的技巧上,表面上給自己定了罪,可通篇表達下來,為的卻都是皇帝。
好一副忠肝義膽,丹心碧血。
程慕寧微微側了下頭,看裴邵直長的睫毛,說:“你‘醒’來后也寫一封,遭了這么大罪,可不能藏著掖著。”
裴邵不睜眼,鼻腔逸出聲不屑的冷哼,語調有點懶地說:“你替我寫。”
程慕寧笑了,“行。”
見裴邵眉眼懶怠,程慕寧又說:“困了再歇一歇。”
裴邵不吭聲。
程慕寧想了想,說:“我陪你?”
裴邵才有了點動靜,但卻不是起身去床上,而是側首埋進了程慕寧的脖頸間,高挺的鼻梁在她頸窩一點點蹭著。
旁邊銀竹如坐針氈,程慕寧頓了一下說:“先出去吧。”
銀竹如釋重負地退下了。
程慕寧保持著半偏頭的姿勢,裴邵的唇已經游移到她耳側,蹭得她有點癢,忍不住屈起了手指。
她發覺病中的裴邵似乎有點粘人。
荀白趨今早給他開藥時還特意囑咐的程慕寧,說那藥喝罷恐怕要斷斷續續睡上一天,叫程慕寧不要擔心,可裴邵這一早上時不時地醒一下,仿佛是躺不住,一陣一陣地在她眼前走動,為此程慕寧還特意屏退了院子里的下人,生怕他已經清醒的消息傳出去。
“你……”
那藥是對他不起作用么?程慕寧心道,得同荀白趨反應一下。
她深呼吸緩了緩,說:“你這幾日不要出門,你昏迷不醒圣上才會惶恐,他眼下正是搖擺掙扎的時候。今早他連大理寺的人都沒見,可見他把許敬卿看得很重要。”
裴邵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住動作,說:“不是許敬卿重要,是他怕平衡不了朝中勢利,擔心再出現一個謀逆的鄞王。”
程慕寧沉吟似的“嗯”了聲,隨手拿起案上的公文想要轉移一下注意力,就聽裴邵道:“大理寺的卷宗都習慣抄錄給公主嗎?除了最開始武德候那一樁,其余案子為什么也要報給你。”
他語氣平平,像只是隨意一問。
程慕寧答得也隨意,說:“也沒有都報給我,姜瀾云做事謹慎,平白無故不會主動泄露卷宗,是我同他要的。這次的案子本就牽涉宮里,我瞧兩眼也在情理之中。”
“真的謹慎就不會輕易給你。”裴邵用指腹擦去她后頸的水漬,直白地說:“他喜歡你。”
程慕寧翻看卷宗的手指倏地一頓,倒是露出了些許詫異。當年裴邵剛到京城沒多久姜瀾云便被外放做官,等他回來,程慕寧又已經離京了,總之在裴邵進京至今,程慕寧與姜瀾云同在京城的時間并不長,接觸也不算多,就連程慕寧都是這次回京后才隱隱察覺。
程慕寧回頭看他,“你連這個都知道?你在姜府也安排了耳目?”
裴邵沒有回答,輕輕哼了聲。
不需要耳目,但凡看過姜瀾云看程慕寧的眼神就知道,那里面存著長年累月的妄念和竭力克制的貪欲。
即便什么都沒有也讓人非常的不舒服。
裴邵攬在程慕寧腰間的手無意識地收緊,臉上沒有多余的情緒。他也不說話,越過程慕寧翻了翻卷宗,那因為困意而往下耷的眼皮讓他看起來多少有點不高興。
程慕寧笑了一下,手心壓在卷宗上。裴邵剛蹙起眉頭,程慕寧便仰頭在他唇邊落了一吻,說:“我勸你還是別硬撐,荀叔說了,你需要休息。”
裴邵臉色稍緩,垂目看她的唇,正要俯首,槅門就被人叩響了。
是周泯的聲音,“公主,沈大人到了。”
程慕寧稍一挑眉,說:“險些忘了,我請了沈文芥來談事。圣上如今無路可退,需得有人再推他一把,否則以他的性子,要把這事拖很久,夜長夢多,還是早了結為好。”
裴邵說:“你要翰林院來發文章?”
“翰林院表了態,表的是天下讀書人的態。這些清流志士平日里看著不聲不響,必要的時候,筆桿子也是可以殺人的。”
【📢作者有話說】
來啦。
67 ? 第 67 章
◎“他是三歲稚子還是柔美嬌娘?”◎
沈文芥坐在堂前左右張望, 四年多了,他還是第一次進到裴邵的宅邸,這不禁讓他想起兩年前他在裴府圍墻外徘徊的時候。
那時他剛被調去典廄署, 正是最怒不可遏, 急于要找裴邵討個說法的時候, 可他被貶官之后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 根本見不到裴邵這個當時御前正炙手可熱的新貴。
是以他只能親自到府上拜訪,然而拜貼都還沒掏出來,就被裴府那幾個人高馬壯的家將轟走了。
裴邵擺明了不見他,沈文芥無法, 不讓他進府里等,行,那他就在外頭等。可裴邵是真的忙,那時圣上信任他, 御前巡防幾乎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有時圣上做個噩夢,裴邵就得在宮里連軸轉個幾天, 沈文芥一連等了三五日,才終于把人等回來。
可這人冷懨懨的, 眼神都不給沈文芥一個, 下了馬徑直邁入府里,身后自有侍衛把沈文芥攔住。直到沈文芥怒喝:“裴邵!看在與公主的交情上,我忍你很久了!”
裴邵倏地頓步,漠然道:“你忍我做什么, 我與公主又沒有交情。”
嗬。
沈文芥回過神, 就見程慕寧踩著院子里一地稀碎的光影來了, 那駕輕就熟的步伐, 不知道還以為這是公主府的后院。沈文芥此時又想起裴邵那句沒有交情,心中忍不住腹誹,直到人到了跟前,他才站起身,像模像樣地給她拱了拱手,再從袖口里掏出一卷請愿書,語氣還有些冷硬地說:“你看看,這樣寫成不成。”
程慕寧莞爾,接來瞧過,不忘夸贊道:“你寫的自然是好的,整個翰林院找不出比你文采斐然的人來。”
這話不假,沈文芥作文章的天賦,那是少時得先帝夸贊過的,原本許敬卿那則請罪書已經寫得夠波瀾老沉,可比起這封請愿書,卻少了幾分能打動人心的懇切。
“嘁。”沈文芥臉色緩了緩,他也不自謙,坐下喝了口茶,說:“這也不是我一個人寫的,翰林院幾個大人也替我稍稍修了修。”
程慕寧小心將文章卷好,遞給銀竹命她收著,才坐下來說:“諸位大人同意了?”
如果姜覃望同意的話,起碼能說動翰林院的大半官員在請愿書簽字,這樣大的陣仗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必然能給程崢壓力。但說實在話,程慕寧并沒有很大的把握能說動翰林院的學究們,這些人為官謹慎,聯名上書一事,弄不好要在程崢那里記下一筆,將來再壞了前途,
所以她才先找了沈文芥。
若有什么能與沈文芥的筆力相媲美的,就只能是沈文芥的口才了。
不過沈文芥也不好把功勞都攬在自己身上,他說:“也虧得武德候前兩年辦事不得人心,偏他又是許敬卿的人,大家自然把這筆賬都算在許敬卿頭上,墻倒眾人推么,眼瞧著有機會,很難不心動,不過也不是沒有擔憂,許敬卿在朝中經營那么多年,只怕這次不踩死他,來日要遭報復。”
“正是因為經營多年,把柄才更容易抓住。”程慕寧說:“我這個舅父是個謹慎的人,可防不住底下人漏洞百出,只要大理寺能順著這兩樁案子往下查,他不死也得脫層皮。”
沈文芥沉吟,“其實大理寺這兩年也不是沒有拿住許敬卿的把柄,可不得上諭,不好往下追查。”
“所以我才要翰林院幫這個忙。”程慕寧說:“這回惹惱了朔東,又有翰林院聯名請愿,不是他能輕拿輕放過去的。”
還有朔東在前面頂著,沈文芥心下稍安,只是說起這個事,他連月那點憤懣不平稍淡了淡,正想問一問裴邵的情況,剛一抬眼,余光忽然瞥見什么,只見沈文芥擱下茶盞,側目緊緊看過來。
程慕寧也遲疑地望向他。
沈文芥壓低聲音說:“我適才進這院子,見都是護衛,沒幾個仆婢,你把人都遣開,是裴邵已經醒了?”
程慕寧微頓,看了眼銀竹,銀竹點了下頭,到門外守著。
程慕寧才說:“你何時這般敏覺了?嗯……這會兒還不到他醒來的時候,你就當不知道這事吧。”
“我倒是不想敏覺,”沈文芥深吸一口氣,緩了緩說:“既然想瞞著,就煩請注意一些,脖子上那……他屬狗的吧?生怕人瞧不見啊?”
程慕寧一愣,捏著帕子的手下意識摸了下側頸。
沈文芥把臉憋得鐵青,他是個讀書人,沒出事的前幾年,那也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現在雖然性子和皮囊都混得糙了點,但骨子里還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于是不忍直視地轉開眼,把視線放在門前的光影上,溫吞地說:“你倆……和好了?”
程慕寧輕輕“啊”了聲,似乎也有點猶疑,“沒有吧?”
“什么叫‘沒有吧?’”沈文芥大驚,轉頭看她,“公主回京半年有余,一大半的時間都和裴邵廝混在一起,沒有和好,那你在裴府做什么?”
程慕寧揚了下眉,想了想,說:“哄他啊。”
“他是三歲稚子還是柔美嬌娘?哄半年還哄不好!”
程慕寧又沉吟,沈文芥已經擺手,說:“算了算了算了,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
他說罷起身,“那文章你看過,可行的話我就回翰林院譽寫一份,趁那幾個老頑童還沒有反悔,抓緊時間叫他們簽字了。不用人送,我自己走,門外圍著太醫呢,公主小心別被人發現。”
程慕寧笑著應好,但還是命銀竹將人好生送出去。
沈文芥一臉晦氣地走了,行至庭院中央,他陡然停住腳,朝那門窗緊閉的主屋看去。他恍然發覺自己搞錯了一件事,從前他一直不明白公主是給裴邵下了什么蠱,能讓這人死心塌地地記恨這么多年,現在明白了,下蠱的人根本是裴邵吧?
他少時就結識程慕寧,這位公主看著溫溫慢慢,耐心十足的樣子,可實則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否則圣上登基時她行事不會如此大刀闊斧,沈文芥沒見她在誰身上有這樣好的耐心。
思及此,花架下倏地傳來一陣犬吠,沈文芥的思緒回籠。那虎斑犬站起來兇神惡煞的樣子,他嚇一跳,匆匆忙忙地走了。
程慕寧回到屋里,案上多了一只喝干凈的藥碗。
屏風內側傳來男人均勻的呼吸聲,程慕寧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剛撩開幔帳裴邵就已經醒了。
程慕寧說:“我本來打算傍晚回趟宮,與圣上說說府里的情況。”
裴邵困倦地“嗯”了聲。
程慕寧俯身下來,道:“你是故意的嗎?”
裴邵微微睜開眼,“嗯?”
他掀開被褥一角,拍了拍床邊的位置。
青天白日,程慕寧并不想睡,但她可以預想到,頂著這脖子上的紅痕,這幾日在裴府恐怕只能陪裴邵了。她剛上榻,指著自己的脖頸說:“這么上面,我怎么遮,嗯……”
裴邵靠過來,用被褥將她兜住,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程慕寧被他攬著,哪里都去不得。
三日后的早朝,翰林院諸位大臣聯名上書,以心系天子安危為由,要程崢徹查此案。那金鑾殿里洋洋灑灑跪了一片,就連姜覃望都摻合其中。許敬卿站在朝臣最首,視線只能看到程崢,那繡著錦雞紋路的寬袖藏住了他攥緊的雙手,他面上還是那副淡然處之的樣子。
程崢一個頭兩個大,“你們起來說話!”
眾人卻沉默不起。
程崢只好自己起身,繞到御案前,隔著幾層臺階對姜覃望道:“掌院,連你都逼朕?大理寺這不是正查著,朕何時說過不查了?!”
姜覃望說:“既然是正經查案,涉案人員便改依法扣押。”
眼下卡就卡在許敬卿這一環,這樣的一品大臣,沒有圣諭是不能隨意扣押審問的,大理寺沒有這個職權,可一旦他被扣押,那么大理寺緊接著就會搜查許府,許敬卿想逃過這劫就難了。
程崢還在遲疑,“朕覺得此事還待商榷……”
“圣上!”沈文芥高聲截斷了他的話,說:“倘若事情與許相有關,還望圣上不要包庇,倘若無關,那更要把這事仔仔細細地查一遍,一來也好為許相洗脫罪名,二來,這行刺天子的兇手難保是不是還藏在這大殿上,圣上的安危是天大的事,相信許相也不愿置圣上于險境。”
許敬卿卻仍未說話,他已經把眼睛閉上了。
程崢啞口無言,搭在御案上的手指摳了摳桌面,正猶豫不決時,身后珠簾晃了一下,鄭昌站在龍椅旁邊的儀仗后,輕輕咳了兩聲。那聲音不輕不重,正好讓程崢聽見。
若無要緊事,鄭昌通常不會在早朝時喚他。程崢遲疑一怔,“什么事?”
鄭昌附在程崢耳畔說了幾句,只見程崢臉色變了變,看向許敬卿時一張臉肅了起來,許敬卿似有所感,睜開了眼。
程崢沉默過后,回到龍椅上坐好,說:“先把人押上來。”
那大殿外立時押了個人進來,諸臣回頭,議論紛紛,唯獨許敬卿還端站在那里,但是細看之下,他呼吸都已經屏住了。只聽撲通一聲,那人被摁跪在地上,他聲音抖得厲害:“爹……”
許敬卿臉上那巋然不動的細紋狠狠一顫。
68 ? 第 68 章
◎冷宮里的靈嬪趁人不注意跑出來了◎
押許瀝上前的人是兵部的武官。
這兩樁案子由兵部協理, 馮譽派了人在大理寺盯著,此時見狀卻也不明所以,遠遠與姜瀾云交換了個眼神, 對方也只是搖頭, 顯然也還沒來得及得知消息。
視線交流間, 就聽程崢說:“馮卿, 這是你的人,你問吧。”
程崢的語氣略有些喪氣的漠然,終于輪到他遞給許敬卿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了。
馮譽沒注意年輕帝王百轉千回的心境,對那武官說:“怎么回事, 不是讓你看著犯人嗎?”
武官拜過程崢,又朝馮譽拱手,高聲說:“下官奉大人的命日夜看守審問那趙萍,不叫外人與她接觸, 一個時辰前有獄卒趁官差輪值的間隙混進班房, 企圖將趙萍藥死,下官審過那獄卒, 才知大理寺養著一批與權貴勾結的獄卒,這些人拿錢辦事, 有貍貓換太子把死刑犯送出大牢的, 也有拿錢買命殺人滅口的。下官用那獄卒引出幕后指使之人,來的卻是許三公子,此事事關重大,涉及大理寺數名官吏與許三公子, 又牽扯近來兩樁案子, 我等不敢怠慢, 也不敢隨意處置, 只好速速來報,這是供狀。”
話音落地,滿朝嘩然。
馮譽稍頓,接過供狀匆匆一掃,便要呈給程崢,程崢卻擺手,懨懨地說:“給許相過目。”
許敬卿還僵在那里,小太監舉著供狀好一會兒,他才抬手接來翻閱。
這個靜默的檔口,許瀝不忘為自己辯駁,他的聲音在大殿上顫得厲害,“爹……他們冤枉您,將那趙萍圈起來就是為了構陷您,我、我是為了幫您啊……”
許敬卿卻閉了閉眼,倏地將那供狀擲在許瀝臉上,“逆子!”
只見他身形一晃,旁邊傳卷宗的太監“誒喲”一聲,趕忙將他扶住。幾個老沉持重的大臣都不由挑了下眉。許敬卿在人前向來是端的一副泰山蹦于前而色不變的模樣,這樣的情緒波動還是頭一回見。
許瀝更是被砸得一痛,他捂住口鼻,血從指縫里滴落,心里懊悔不已!
上回和聞嘉煜吃酒時桌上恰有幾個大理寺的書吏在,他也是從中才得知了這么一條賺錢的路子,因著許敬卿從前與趙宗正有交情,他又是許敬卿的兒子,這才能在當中替那些權貴與那些官吏牽線周旋。
許瀝也知道這事一旦被揭發,自己定是吃不了兜著走,是以干了兩單,還清賭債后便要收手,要不是聞嘉煜無意中提了趙萍的事,許瀝也不會靈機一動去冒這個險。
天知道,他是真的為了許敬卿!
思及此,許瀝雙目甚至委屈地蓄滿了眼淚。
這時,百官中有人開口道:“大理寺竟還有這樣的買賣,不知道小姜大人知不知曉?”
姜瀾云聞言,出列拱手說:“臣有罪,此前趙宗正任職大理寺丞時,臣便隱有察覺,只是未能及時深查,補偏救弊,乃臣的過失。”
馮譽說:“端本正源,這是趙宗正時期留下的弊端,只是許瀝與從前趙宗正手底下這些人往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從中替權貴與獄卒牽線搭橋有沒有他的份,都是替哪些人辦的事,背后還有沒有其他人指使,毒殺趙萍究竟是誰的意思,這些才是當下最緊要的。”
馮譽的問題太犀利,句句不提許敬卿,卻句句都是奔著許敬卿來的。
許瀝就算是腦袋不靈光此時也覺察出來,他們這是要拿他往父親身上潑臟水!
不能再提父親了,許瀝急劇地想著……對,聞嘉煜口才了得,讓他來辯。
許瀝下意識地在周遭找聞嘉煜的身影。
可聞嘉煜一個低品官吏,著著朝服在人群里哪里是那么好分辨的,不等許瀝找到人,上首默不作聲的程崢倏然起身,周遭議論聲跟著一停。那向他看來的無數雙眼睛里各有盤算,程崢忽然覺得好沒意思,只聽他語氣平平地說:“許瀝的案子交由馮尚書辦,連同大理寺在內的涉事官吏一同查辦,許相——”
程崢與許敬卿對視,又移開目光說:“這案子愈滾愈大,不宜再拖,勞煩許相配合馮尚書,盡快把事情說清楚。”
但這事是說不清的,許敬卿一旦置身其中,就和武德候趙宗正是一個下場。事到如今,程崢不能再保他,也保不了他了。
許敬卿默在那里,連拱手應話這樣最基本的禮儀都不做了。
程崢也沒有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只疲倦地揉了揉眉,說:“事情吩咐下去就各司其職吧,退朝。”
然而那傳話的太監卻遲遲沒喊出“退朝”二字,殿內還是一片寂靜,程崢剛擰起眉頭,就見角落里鄭昌的眼神往下示意。
程崢順著他的視線,那幾個翰林還跪在那里。程崢不由深吸一口氣,忍著心中那點不爽快,說:“好……把朕的玉牌給馮尚書,所有涉案人員,無論品階,皆可查辦,這下總可以了吧?”
姜覃望等人互望一眼,這才跪恩起身,高呼道:“圣上英明!”
馮譽也上前領旨。
程崢連恭送的話都沒有聽完,轉身一撩簾子就走了。
那珠子嘩啦一聲猛地顫著,昭示著年輕帝王的惱意。
然而沒有人在意,眾人靜了一下,接連散去。
武官壓著許瀝先行,馮譽走得慢,遠遠看著許敬卿,往日眾星拱月的人這會兒身邊只零星跟著幾個官吏。馮譽收回視線,說:“許瀝的事,你事先知道?”
姜瀾云搖頭,“我的確是疏忽了。”
“那就巧了。”馮譽說:“姜掌院聯合翰林上書,要圣上嚴查許敬卿,大理寺這邊就遞來了許瀝這么個把柄,這等配合天衣無縫,我還以為是你們父子二人商量好的。”
姜瀾云說:“翰林院這邊,是公主的意思,其余我就不知了。”
馮譽聞言沉吟,卻好像并不意外,只沒情緒地說:“公主回京后,這京里就沒安生過,但愿這是最后一遭吧。”
……
紀芳在宮里當了十幾年的差,消息速度比裴邵的眼線還要快,早朝剛散沒多久,他就已經將大殿上的情形繪聲繪色描述了一番,這會兒清了清嗓音,等著公主露出輕快的笑容。
畢竟公主與許相不睦已久,許家這回栽了大跟斗,且眼看無力回天了,正合公主的心意。
然而程慕寧聽罷卻只是頓了一下,許瀝的事情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原本按照她的想法,在翰林院的逼迫下,程崢應該把玉牌交給姜瀾云,讓大理寺來主審此案。
雖說她也信得過馮譽,只是許瀝的事讓她隱隱感到不安。
就像她剛派人拆了南山行宮的木頭,轉頭康伯承就死在里面一樣。
插手這件事的人總是在有意無意中推她一把,看起來好像是與她在同一陣線上,但三番幾次暗里出手,次次都精準有效,細想之下,便有些毛骨悚然了。
程慕寧下意識轉向旁邊的屏風,好像能隔著那山水圖樣與另一側的人對視,心下稍稍安定了些。
紀芳順著她視線瞅了半響,什么也沒看到,汗毛都立起來,“公主在看什么?”
程慕寧轉回眼,“唔”了聲說:“沒什么,累得你跑一趟,替我給圣上回個話,就說裴府一切安好,裴邵人雖未醒,但并無性命之憂,叫他不要擔心。”
紀芳“欸”了聲,要退下的腳步又一頓,賠著小心道:“其實還有一樁事,不是朝中,是后宮的事,不過都是些雞飛狗跳的瑣事,奴才怕煩了公主的耳。”
程慕寧對著紀芳一笑,“能讓你拿到我跟前說的,就不是瑣事了。”
紀芳訕訕,公主跟前果然不宜賣關子,便直言說:“今日圣上前腳才下朝,后腳就被請去了后宮。說是冷宮里的靈嬪趁人不注意跑出來了,眾人尋了許久也找不到人,不想人竟然藏在瓊瑤宮,趁珍妃不備,拿刀捅了人,好多血呢——”
說到這里,紀芳下意識邁近兩步,聲音都壓低了,“太醫來了才知珍妃娘娘已經有兩個月身孕了,就連珍妃自己都不知道呢。”
“靈嬪……”程慕寧微愣,想了想,才從腦子里搜羅出有關這個人的信息,說:“就是之前那個懷了龍嗣又小產的那位?”
“對,就是她。”紀芳說:“據說她行刺珍妃,嘴里還喊著要報仇。”
程慕寧問:“珍妃如何?”
紀芳答說:“那刀子扎了腰窩,索性有宮女攔著,扎得不深,只是珍妃娘娘醒來得知自己有孕又小產,這一下有些受不了,昏死過去了。”
程慕寧唇瓣微動,半響說:“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欸。”紀芳這才退了下去。
裴邵從屏風一頭繞出來,見程慕寧攥著拇指骨節反復摩挲,說:“在想什么?”
程慕寧沉吟,“許嬿這個孩子來得真是時候,可惜沒有福分,不過這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許嬿獨得恩寵這么多年,怎么今日才懷上龍嗣?要說是她身子不好,可程崢的后宮那么多人,三年多的時間,除了靈嬪,竟也沒有別人懷上過孩子。”
這本是早該想到的事,可程慕寧回京后便把目光都放在前朝,反而忽略了后宮。
現在細想來,難道他們程家,是什么斷子絕孫的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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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 第 69 章
◎“公主,該去探病了。”◎
程慕寧忽然看向裴邵, 見他面上從容,遲疑地問:“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有人在宮里動手腳?”
裴邵“嗯”了聲,慢悠悠地倒了杯茶。
程慕寧目光筆直地望著他, 裴邵將要入口的茶水停在半空中。他喉間逸出聲近乎自嘲的笑, 起身繞到博古架邊, 從架子上取了個小匣子遞給她, 程慕寧打開一看,里頭赫然躺著枚珠子,看材質,是上好的沉香木珠。
她挑眉說:“圣上腕上的珠串?”
那串珠在程崢白皙的腕上甚是扎眼, 裴邵一提她就想起來,“聽說是當年遇刺之后嚇壞了,特請大師在佛前開光辟邪的。”
“辟邪,算是吧。”裴邵扯了下唇, 說:“那珠串是用摻了避子香的沉香木特質的, 沉香木的味道那么重,掩蓋的就是其中避子香的味道。他這么日日夜夜地戴著, 即便是許嬿后來獨得圣寵,也不可能會有孩子。”
程慕寧怔了怔, “那珠串是……”
“是他自己的意思。”裴邵說:“他遇刺后大病了一場, 打那之后每日惶惶不安,就怕有人要害他。”
程慕寧默了默。
她剛才懷疑過皇后,懷疑過御前宮人,甚至懷疑過裴邵或是他手底下的人, 畢竟有了皇嗣, 朝局就會發生改變。
可她獨獨漏掉了程崢。
是了, 最不想皇嗣出生的人應該是程崢才對。
只要沒有皇嗣, 就不會有立儲的問題。沒有儲君,無論是裴邵還是許敬卿,亦或是像張吉馮譽這等中立之臣,都只會擁護他一個,無論他們看不看得上他,都會拼命護住他。
可一旦有人誕下皇嗣,若還是個皇子,那他這個傀儡皇帝就沒有了用處。
程慕寧偏了偏頭,“所以……靈嬪的孩子?”
裴邵不可置否地頷首道:“圣上興許是猶豫了許久,藥下得太晚了,六個月大,險些要了靈嬪的命。”
程慕寧怔住了,“宮里傳言靈嬪這胎是許嬿……”
“她運氣不好,藥效發作的時候撞了上去。”
怪不得,謀害皇嗣那么大的事,程崢并沒有往下深究,她原本以為是許嬿得寵,又有許家托底的緣故,現在看來是程崢心里清楚此事與許嬿無關。
乍然得知這些內情,程慕寧心下有些復雜,她沉默地轉著手里的茶盞。
程崢登基后性情逐漸變得多疑冷情,身邊的忠臣良將沒少被猜忌,手足也可以拋棄,殺掉一個沒有成型的孩子,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
“那這次許嬿小產,也是他做的?”問罷,程慕寧忽然反應過來,說:“他那珠串不是避子的么,許嬿怎么有孕的?”
裴邵沉吟一笑,卻沒有答話。
程慕寧的好奇心被吊了起來,正是百爪撓心的時候,她揪住裴邵的衣袖,“不要賣關子,快點說。”
這時有人叩響槅門,是周泯的聲音,“公主,藥熬好了。”
程慕寧只好先松了手,“進來吧。”
周泯這才推門進來,擱了藥就要退下去。
“周泯。”程慕寧忽地叫住他。
周泯頓步,回頭道:“公主吩咐。”
程慕寧視線從他眼下的那點泛紅瞥過,說:“我聽說趙萍的狀況不大好,你替我去看一看,案子還沒有結清,犯人死了可不好。”
周泯怔了怔,五大三粗的人眼眶竟然倏地紅了,只是下一刻又躊躇地望向裴邵,“主子,我……”
裴邵端起那藥盞說:“是讓你辦差事的,𝒸𝓎 不想去就換個人。”
“不,不用。”周泯忙說,“這就去。”
說罷他感激地朝程慕寧躬了躬身,帶上門退了下去。
裴邵側目過去,說:“論收買人心,還是公主更高明。”
程慕寧一笑,也看向他說:“我就不能是真心的?”
裴邵挑著唇沒有說話,把手里的藥盞遞給她。
這動作無比嫻熟。
程慕寧微微一頓,心領神會地接過藥盞,把湯藥輕輕吹出一片漣漪,捏著勺子攪拌的動作卻很慢,有意拖延似的說:“剛才話還沒說完。”
裴邵卻盯著她手里的藥,“嗯,先喝藥。”
程慕寧唇角微僵,皺著眉頭盯著藥碗,深吸一口氣,下一瞬卻是自己仰頭含了一大口,然后撐桌跪起身,靠近了矮幾另一頭動也不動的裴邵。
唇齒相依間都是苦澀的味道,待裴邵把藥都咽下去后程慕寧便要撤開,這人卻摁住她的后頸沒有讓走,要她把所有藥味都渡干凈。舌尖反復被舔舐,苦澀的味道停留得愈發久,分開時程慕寧被那余味沖得整張臉都皺起來。
沒有了平日氣定神閑的姿態,蹙起的眉頭里添了幾分少女的嬌憨,“裴邵。”
裴邵卻是笑了。
偏偏這人笑起來很好看,程慕寧那點郁氣想被人掐了火苗一樣,當即就只剩兩縷青煙了。
她摁著桌角平復氣息。
裴邵在這時斂起了笑意,勾起的唇角變成了洞若觀火的淡然,說:“你可能得進宮一趟,皇后許久不出鳳棲宮了吧。公主,該去探病了。”
……
太醫院日夜都沒個清閑,一條門檻不知道絆倒了多少人,就連平日里最擅長偷懶的孟佐藍都忙得沁出了汗,兩眼直溜溜盯著秤砣桿上的刻字,再把藥往墊紙上一倒,旁邊的小童十指飛快地分好藥。
這時門外邁進來個著著石青色袍子的卷須太醫,喘著氣說:“珍妃的藥配好沒有?圣上的安神藥可有人去煎了?裴府回來的太醫在哪里,今日怎么沒有見到殿帥的病案?圣上問起來,是誰去說?”
看袍服上的補子就知道他官大一級,是太醫院的院正吳有宜,一把年紀正是要退下的時候,底下太醫難免勤懇,即便這樣忙碌也還要分出神來答他的話:
“珍妃的藥差一味玉露丸,太醫院沒有,正讓人去內侍省取了,圣上那邊鄭公公盯著人煎藥呢。裴府的三個太醫剛回宮就被珍妃宮里半道截去,這會兒估摸還在瓊瑤宮呢。吳太醫您也瞧見了,不是偷懶,人手真的不夠。”
吳有宜擦著汗,嘆氣說:“知道了,皇后那里還病著,得派兩個人去把平安脈。”
那個太醫又說:“皇后那里向來是廖太醫把脈,不要別人,連煎藥都不讓旁的人上手。吳太醫,廖太醫這是要高升了吧?”
吳有宜道:“我們只管給主子看病配藥,其余事不該問的別問。宮里當差嘴要穩,升不升的不要緊,要緊的是自己的腦袋。”
話音落地,不及那太醫悻悻應是,就見門外邁出個纖細的人影,繡鞋和聲音一并落地,說:“怎么了,誰又要掉腦袋了?”
眾人神色一驚,手里不管抓著什么都匆匆放下了,拱手行禮道:“公主。”
唯有吳有宜把頭稍抬了些起來,驚惶地說:“公主怎么來了,可是殿帥?”
“不是,吳太醫莫慌。”程慕寧笑笑,說:“本宮幾日不在宮里,聽聞珍妃出了這樣大的事,便想親自過來問一問。”
吳有宜松了口氣,“是這樣,珍妃娘娘她——”
“不著急。”程慕寧打斷他,說:“本宮胃疾隱隱發作,順帶叫孟太醫給我瞧一瞧。”
角落的孟佐藍心下一個咯噔,暗道不好,公主這胃疾一犯準沒好事。
果然,三人進到后堂供人休憩的隔間,便有兩名禁軍牢牢看守在外。吳有宜余光一瞥,心下也反應過來,他瞥了眼孟佐藍,輕輕嘆了聲氣。
入了公主的眼,比入皇后的眼更有前途。
然而孟佐藍此刻還不明白吳有宜這一眼的意思,只謹慎地坐在墩子上給公主把脈。
在他把脈的間隙,吳有宜已經將許嬿的情況一五一十與程慕寧說盡。程慕寧偏過頭說:“珍妃沒有大礙,本宮就放心了,不過我這里新得一件物什,想起太醫看看。”
說罷,銀竹便將那盛放珠子的匣子遞上去。
吳有宜遲疑接過,打開一瞧,他屏住了呼吸,卻好像也并不是很意外,只將那匣子闔上,“公主……”
程慕寧坐在那里沒有動,看著孟佐藍給她把脈的手,說:“太醫是伺候過先帝的,本宮與圣上是雙生子,打小身子就不算十分康健,我還好,圣上卻總不大好,幼時不是風寒就是咳嗽,吳太醫醫術精湛得父皇愛重,因此圣上病中也每每都是吳太醫診脈照料,整個太醫院,他最信任你,想必有什么要做的,也只會吩咐你。”
吳有宜沉默了,顫巍巍地跪下說:“臣愧對先帝,沒有照顧好圣上,也沒有照顧好公主。”
“我不是來追究太醫的過失。”程慕寧說:“我且問你,你這用避子香制成的珠串,可會傷人根本?”
搭在她腕上的三根手指猛地一顫,程慕寧斜眼看過去,孟佐藍臉色已經白了。
吳有宜的聲音緩緩響起:“臣絕不敢做出傷害龍體之事,那避子香對男子并無害處,只是,只是行房事時令女子不宜有孕,即便僥幸有了,也極易滑胎。”
程慕寧道:“因為覺得早晚要滑胎,所以即便診出喜脈也隱而不報?”
吳有宜靜了片刻,搖了搖頭,說:“微臣事先并不知珍妃有孕。”
程慕寧道:“那皇后呢?”
吳有宜動了動唇,露出為難的神色。
“皇后在太醫院有她自己的人。”程慕寧唇角微翹,溫和地說:“但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會坐在這個位置十余年了,吳太醫。”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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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 第 70 章
◎任誰也不可能毫無心計地走到今天。◎
公主說話輕聲細語, 可吳有宜莫名心顫。
他保持著拱手的姿勢沉默須臾,嘆了聲氣才說:“微臣年六十有余,本該是告老還鄉的時候, 三個月前已遞交了辭呈, 可逢朝中事多, 圣上日夜操勞, 一時耽擱了下來……”
“我明白。”程慕寧說:“待這兩樁案子辦完,宮里安定了,吳太醫的辭呈我會請圣上批下。”
吳有宜躬了躬身,“那就有勞公主了。”
這就是可以開誠布公說話的意思了。程慕寧說:“舉手之勞, 吳太醫不必拘禮,坐下說話吧。孟太醫,扶吳太醫起身。”
適才兩人簡單的幾句談話已經讓孟佐藍心里七上八下,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把吳有宜扶起來, 深知接下去的話不該再聽了, 于是拱了拱手說:“那個,既然公主與吳太醫有話要說, 下官便先退——”
吳有宜卻說:“汝賢,再給公主搭個脈吧。”
孟佐藍聞言頓住, 望了吳有宜一眼, 吳有宜卻看著公主。
公主沒有說話,可她伸出來搭脈的手卻始終沒有收回去,孟佐藍唇瓣微動,只好惶惶落座。
只是對比公主平穩的脈象, 他的脈好像更紊亂。
究竟為什么, 他要在這里?
此時吳有宜緩了聲氣, 徐徐說:“圣上腕上的珠串原本是微臣親手制成, 除了避子,還有安神靜心的功效,因此那珠子里藏有多種草藥,雖說叫沉香木的味道掩住了,但是真是假,微臣還是能辨出個究竟的。半年多前微臣給圣上請脈便隱隱察覺不對,只是……只是那時微臣每每請脈,都有皇后在側。”
程慕寧眉梢微挑,半年多前……
正是她剛回京的時候,那時程崢稱病不出,的確是皇后日夜侍疾,也就是那時候起兩人的關系才逐漸熱絡起來。
原來這就是皇后那時侍疾的目的,她要博的根本不是程崢的寵愛,而是這后宮之中唯一的皇嗣。
程慕寧道:“皇后的身孕幾個月了?”
孟佐藍的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想聽,但腦子卻不由自主地捋起了脈絡。
吳有宜搖頭,道:“具體情況微臣的確不知,太醫院的廖昂是皇后一手提上來的,皇后只信他,每每請脈也只要他去。廖昂辦事很謹慎,開方抓藥煎藥都只經他一人手,留的病案也只寫皇后風寒頭疼,那多半是假的,微臣留心過那藥渣,大抵是給有孕三四個月的婦人保胎用的。其中還有幾味重藥,皇后的身子,恐怕也不算很好。”
程慕寧蹙了下眉,露出思忖的神情。
怪不得中秋前皇后便稱病不出,恐怕是怕露出破綻,夜宴當晚她也寡言少語,幾乎沒有露過頭,之后遭逢遇刺她更是受到驚嚇直接昏了過去,一連病到了現在,程崢那個膽小的性子尚且沒嚇成這樣,想來是動了胎氣的緣故,偏偏她又不能大張旗鼓地宣揚,只好在自己的寢宮里養胎。
也幸好這陣子朝中事多,要不是許嬿忽然小產,恐怕都沒人把注意力放在后宮。
但如此一來,她自己也瞞不了多久。
程慕寧看向吳有宜,說:“你早得知圣上的珠串被調包,又得知了皇后有孕,后來為何不報給圣上?”
吳有宜起身,又要跪,程慕寧攔住他,“吳太醫,本宮不是在問罪于你。”
吳有宜卻沒有坐,他嗓音里透著疲憊,道:“瞞而不報的確有欺君之嫌,只是臣一把年紀,原不愿在致仕前再沾惹內宮是非,還望公主……不要怪罪。”
是了,要不是辭呈沒被批下來,吳有宜這會兒已經不在宮里了,是非對錯又與他有什么干系,程崢想追究也追究不到他頭上。
只是,吳有宜可以出宮一走了之,皇后卻不行,待程崢反應過來,他二人那點夫妻情分,就都要成仇怨了。
不過皇后也很聰明,她知道這件事程崢沒法在明面上計較,只能是啞巴吃黃連,她或許根本就不在意那點情分。
皇嗣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許嬿有孕并不在她的計劃里,更何況是在這個許家將要倒臺的時候,她必然不可能讓許嬿憑著這個孩子逃過一劫。
程慕寧早就知道,在宮里這么多年,前朝后宮亂象叢生,任誰也不可能毫無心計地走到今天。
或許即便許嬿沒有身孕,今日也逃不過靈嬪這一刀,這次她命大沒死,來日就很難說了。
隔間里,另外兩人的呼吸聲在程慕寧的沉默里放大,吳有宜拱手半響有些受不住,不免微微顫了顫。
這點顫動落在程慕寧眼里,她思緒逐漸回籠,說:“吳太醫不必驚惶,本宮今日沒有與太醫說過話,改日圣上問起,太醫該怎么答就怎么答,不必顧慮太多。”
吳有宜心下感激,“多謝公主。”
程慕寧沒有再續這個話題,起身說:“孟太醫,開方吧,一會兒我讓侍女過來拿藥。”
她說罷就要離開。
吳有宜望著她,不知在想什么,倏地往前邁一步,“公主。”
程慕寧頓步,“太醫還有什么事?”
吳有宜低頭猶豫片刻,還是提了這件事,“當年公主在鄧州時,圣上給公主下的藥原本是經由我手。”
吳有宜說罷特意頓了頓,觀察程慕寧的神情,她臉上并無半分訝然,甚至連痛色都沒有。
果然,公主什么都知道。
吳有宜喉間苦澀,竟是有一點心疼,也不知是心疼眼前這位本來該無憂無慮的貴女,還是心疼這對姐弟幼時親密無間的情誼。
他輕輕一嘆,說:“圣上反復吩咐,不能傷公主性命,微臣不敢不尊圣命,可先帝在天有靈,臣也不敢真去害公主,原本想著天高皇帝遠,公主在鄧州究竟什么情況圣上也不能確切得知,時日一長,那點顧慮也就放下了,因此那藥臣配得謹慎,按照臣的配方,公主即便服用個一年半載,也斷不可能內虛至此。公主回宮后臣給公主診脈,那時便覺得蹊蹺。”
程慕寧沉默須臾,揚眉說:“有人換了我的藥?”
吳有宜說:“總之,那絕不是臣給圣上的藥。”
那就是許敬卿了,程慕寧垂目一笑,心下卻并無波瀾。
當年程崢要給她下的是什么藥,時至今日也沒有那么重要了。
程慕寧頷了頷首,道:“有勞太醫告知。”
吳有宜躬身恭送。
孟佐藍也慌亂地拱起手,直待那布簾一撩,公主的身影消失,孟佐藍腿一軟,緩緩地坐在墩子上。
直到吳有宜轉過身說:“今日與公主這番對話——”
孟佐藍又趕忙站起來,道:“吳太醫千萬放心,下官一定爛在肚子里,全當沒聽見。”
他這副避之不及的模樣令吳有宜無奈一笑,他道:“你要是當沒聽見,公主豈非白費心思,叫你在旁診脈了?”
孟佐藍訕訕道:“下官沒有明白……”
“你明白,你啊,就是裝傻。”吳有宜搖了搖頭,在那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前朝后宮,哪里都分個派系,太醫院也不例外,能夠明哲保身的只有兩種人,要么是不惜命不怕死,要么是沒本事不叫人看見,你平日雖不顯山不露水,可惜公主那雙眼锃亮,卻看得比誰都明白。今日公主留你聽了這些宮中秘事,你便已經沒有退路了。”
孟佐藍唇畔的弧度頓時僵硬,捏諾說:“也不至于……我就是個大夫。”
吳有宜沒有再答這話,但孟佐藍在這樣的沉默里明白,自己已經掉進坑里了。
他渾水摸魚的日子,就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