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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破門

    庭中的宴席間, 趙懷憫顯然對弟弟有幾分不滿。

    等沈家的三人一走,便轉向趙恒,冷道:“八郎, 不是什么人, 都配和咱們攀親的!

    顯然是方才的那一聲“沈表叔”讓他心中十分不悅。

    他和妹妹趙襄兒一樣,對當年沈皇后的獨斷擅權耿耿于懷, 至今未曾釋然。沈皇后早已仙逝,蓋棺定論,圣人已將過去就此揭過, 無人會再追究。

    可沈家還有其他人在, 他一點也不想見到他們還能像過去那樣,借著外戚的身份,享盡眾人的奉承吹捧。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極宮里的御座上已換了人,如今他是太子, 阿父是天子, 根本沒必要再對沈士槐和顏悅色。

    偏偏八郎是個異類, 多年不來往的外戚, 那一聲“表叔”竟也叫得出口。

    趙恒一貫看不出情緒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贊同。

    在對沈皇后,乃至沈家人的態度上,他和長兄、阿姊都不一樣。

    在他看來,沈皇后對子女也許算不上親近,可在為政一事上,卻著實極有天賦。正是在她當政的那些年,大魏一步步走入更加繁榮安定的局面, 國力強盛, 百姓喜樂。

    阿父仁善易心軟, 處理朝政時,難免有思慮過多,舉棋不定的時候,正是有當年沈皇后打下的基礎,阿父才能做個安穩的守成之君。

    他對這位不太熟悉的祖母沒有恨意,反而還懷有幾分敬佩之意。

    他一邊暗中留意庭中的動靜,一面淡淡地回答太子的話:“阿兄,不論配不配,沈寺丞都是阿父的表弟,是咱們的表叔!

    血濃于水,這是不容改變的事實。

    底下的一眾賓客中,沈家大娘似乎真的已經醉了,正喚了侍女過去,仿佛要離席歇息。

    袖口那一段被酒濡濕的地方還泛著涼意,若他沒猜錯,方才敬酒的時候,沈家大娘便是在向他暗示著什么。

    “八郎,難道你真的像襄兒說的那樣,打算娶沈家的女郎為妻?并非我要干涉你的婚事,只是,沈家的那個女郎,若只是做一個妾,我不會說什么,可要做你的王妃,那實在是配不上了!

    趙懷憫狹長的眼眸緊緊盯著趙恒,語氣里已經帶了幾分明顯的不悅。

    趙恒頓了頓,沒有讓步,只是微微抬高了聲音:“是又如何?我不知什么配不配得上,我只知道,若不出意外,便應當遵守當初許下的諾言!

    “哼,若沈家那個女郎相貌丑陋,兇悍刻薄,你也要娶?”趙懷憫說話也更不客氣起來。

    “是!

    趙恒低垂著眼,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讓趙懷憫忽然怒火中燒。

    “你!八郎,你看看自己說的是什么話!你這個皇子,你這個親王,把自己的臉面放在哪里!”

    他的聲音有些高,坐得近的幾位賓客都察覺到了不對,紛紛緊張地看過來。

    皇家兄弟忽然起爭執,極易引人猜測。

    崔桐玉左右看看,笑著緩和氣氛:“好了,你們兩個怕是都喝多了,快別說了,沒影的事,也值得你們起爭執?可別叫人看了笑話!

    趙懷憫已經移開了視線,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層異樣的,憤怒的紅。

    另一邊,崔賀樟已經讓府中豢養的伶人們到了臺上,自己則向眾人告罪,稱方才喝了太多,不勝酒力,要暫時下去歇息一番,請侯夫人代為招呼。

    趙恒想了想,趁機站起來,板著臉道:“阿嫂說得對,我的確喝多了,就不打擾阿兄和阿嫂的興致了!

    崔桐玉看一眼身邊的趙懷憫,趕緊招手讓侍女來帶著趙恒下去歇息。

    趙恒仿佛也在氣頭上,冷冷地瞪那侍女,不讓她靠近:“我不用人伺候!”

    說完,也不顧其他人的目光,轉身就走。

    他走的方向,恰好就是崔賀樟離去的方向。

    一路上,還有兩個侍女小心地上前詢問,是否要服侍,趙恒始終做出一副怒火難消的樣子,一概拒絕。

    宴席間的熱鬧喧囂逐漸遠離,周圍的人也變少了。

    趙恒放慢腳步,始終不前不后地悄悄跟著崔賀樟。

    他從小在軍中長大,十七歲那年起,就自告奮勇跟著軍中的將士們上過好幾次沙場,大到同吐谷渾人正面拼殺,小到趁夜摸到盜匪的老巢,幫百姓奪回被搶的牛羊,都曾經歷過,早就練就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尤其這一路行來,侍從們仿佛都已被支走了,四下越來越僻靜,根本沒人發現他。

    一連轉了好幾個拐角,崔賀樟才終于在一間僻靜的屋子外停了下來。

    趙恒沒有貿然靠近,而是先隱在一株參天古木后面,暗中觀察。

    崔賀樟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先匆匆四下掃視一番,沒見到人影,這才沖一同跟來的兩名侍從吩咐了一句,推門走了進去。

    那間屋子進深不長,門一開,就能看見一張長長的臥榻,榻上橫臥著一名女子,橙黃色的大袖衫,看起來異常熟悉,正是沈家大娘今日穿的衣裳。

    趙恒心道一聲“果然”,臉色頓時十分難看。

    崔賀樟,此人竟然膽大妄為到此種地步!

    今日是崔老相公的壽宴,便是身為人子,也不該在父親的生辰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更何況,外頭那樣多賓客,竟也敢如此放肆。

    沈家即便失勢,也仍是公侯之家,沈家大娘即便和離,也依舊是清白出身的正經娘子,豈容旁人隨意欺辱?

    趙恒只覺得怒火中燒,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禁緊攥成拳,一個個凸起的骨節也漸漸泛白。

    ……

    屋里,月芙自兩名侍女走后,便開始忐忑起來。

    香爐里的煙霧裊裊地升騰著,帶著甜味的香氣逐漸濃郁。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種香氣有幾分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里嗅到過這種氣味。

    她心中不安,便從榻上起來,環顧四周,想用茶水將爐中的香熄滅。

    可目光尋了一圈,卻并未尋到茶具的存在。

    這間屋子在定遠侯府的西北一隅,已然離日常起居的地方有些距離,常年空置,連下人也不住在這處。

    想必,崔賀樟怕侯夫人起疑,到壽宴開始前不久,才讓人臨時布置了一番,屋里的用具并不齊全。

    既不能熄滅,月芙便想將窗推開,讓那氣味能散出去。

    可才從榻上站起來,便感到一陣輕微的頭暈。

    雖沒喝被崔賀樟下了藥的那杯酒,可在那前后,她卻是真真切切喝了不少的。

    好容易等那一陣暈眩過去,還沒行到窗邊,屋外的長廊上,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月芙腳步一頓,趕緊又回了榻上,側臥下,裝作半睡半醒的樣子,在心里猜測,來的人到底是趙恒,還是崔賀樟。

    不一會兒,腳步聲到了門邊,又傳來說話的聲音。

    “你們兩個,一會兒到前面去守著,別讓其他客人往這個方向來。半個時辰后,再沈家那兩個過來,記得,別讓其他人發現,動靜越小越好!

    熟悉的嗓音,一聽就是崔賀樟,月芙的后背頓時生了一層細小的顆粒。

    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道瘦削的身影立在門口,恰好擋住了直射進來的燦爛日光。

    崔賀樟背著光,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可月芙卻已經能在心里描繪出他那張乖張的,扭曲的臉。

    “崔、崔賀樟……”

    她下意識叫了他一聲,縮在寬大的袖口里的指尖已經悄悄掐緊,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到底是在夢里將她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有旁人在場時,她尚能應對自如,現下獨處一室,心底那陣一直被壓著的恐懼便一下子涌了上來。

    “你別過來!”

    她咬了咬下唇,一面用力揪緊胸前的衣物,做出保護自己的樣子,一面在心里祈求趙恒的出現。

    因為太過恐懼,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沒有半點震懾人的作用,反而讓崔賀樟笑了一聲。

    他舔了舔唇角,先將門關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一步一步朝臥榻行去,最后,在榻邊半步的地方停下,慢慢俯下身,一手支在榻沿,一手湊近,撫摸月芙粉白的臉頰。

    “月芙,這名字與你很相襯,你這樣的美人,我從前竟一直沒有發現,便宜了杜燕則那小兒,當真是教人后悔!

    崔賀樟說著,臉也跟著湊近,輕輕地嗅她身上的幽幽暗香。

    “好在,如今也不晚,往后你跟著我,便不用擔心被人欺負了去——只有我能欺負你。”

    他的臉上露出笑容,原本就有些渾濁暗沉的眼眸越發讓人毛骨悚然。

    被他冰涼的指尖觸碰到的那一刻,月芙忍不住渾身一顫,原本因為害怕而僵硬得不能動彈的身在逐漸恢復了一些力氣。

    她飛快地偏開頭,用力推開他的手,從臥榻的另一側下去,忍著暈眩躲到屏風邊,緊張地看著他:“你別過來!”

    崔賀樟有一瞬間感到困惑。

    原本該變得柔若無骨,任他擺布的人,竟然仍舊行動自如,一時也不知是那個環節出了錯。

    分明是當著他的面,將那杯酒喝下去的。

    他眼神一閃,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個箭步繞過臥榻,將月芙擋在屏風邊,然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摸了摸垂下去的袖擺。

    一片濡濕。

    “你沒喝?”他冷笑一聲,一下捏住她的下顎,“原來不是個單純無知的傻娘子。我倒忘了,你已經嫁過人了!

    混跡在平康坊多年,又常到京中各達官貴人的家中一同狎玩歌舞妓,崔賀樟多少知道那些娘子為了躲避旁人灌酒,會用這樣的伎倆。

    “讓你喝那杯酒,也是為了讓你一會兒舒坦些,你既然不要,我也不勉強,反正,今日你是逃不掉的!

    眼看崔賀樟雙目漸漸變得赤紅,顯然已經耐心耗盡,扯著她一只手腕,就想撕她的衣物,她止不住地絕望起來。

    心底甚至開始后悔,不該這樣冒險,想著一定要讓趙恒親眼看見崔賀樟的確欲行不軌。也不知趙恒是不是根本沒有發現異常,早知如此,就該閉門不出,先躲過這一劫再說。

    正在這時,原本緊閉的屋門,發出砰地一聲,被人從外面猛地撞開,接著,就是急促卻沉穩的腳步聲。

    崔賀樟攥著月芙的手腕,正背對著屋門的方向,聞聲一驚,正想回頭看看到底是誰,可還沒來得及動彈,后頸處便被一記強勁的力道擊中,接著,雙眼一閉,整個人就栽了下去。

    擋在眼前的人倒了下去,月芙還靠在屏風上,不住地喘氣,一抬頭,就看到了來人。

    深刻的五官,緊抿的薄唇,陰沉的表情,正是趙恒。

    她呆了一下,接著,便一下子撲過去,撲進他的懷里,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將腦袋埋在他的胸口,渾身一顫一顫地哭了起來。

    “殿下終于來了……”

    趙恒的身子僵了僵,原本落在已經倒下的崔賀樟身上的可怖目光逐漸軟化了一些。

    方才,崔賀樟進來后,外頭守著的兩名仆從一時沒有離開。

    他當時已然怒火中燒,可又怕萬一事發,崔賀樟會選擇破罐破摔,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便又等了一等。

    好在,那兩名侍從也不過是又在四下看了看,沒見到其他人,便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大約是聽了崔賀樟的吩咐,要守在宴席的附近,不讓其他人靠近。

    直到那兩人消失在視線里,趙恒才疾步行去,一腳踢開緊閉的屋門。

    臥榻后的屏風邊,沈家娘子正被崔賀樟那混賬困住不能動彈。那混賬一只手攥著她瘦弱的手腕,另一只手則伸在她的衣裙上,胡亂地拉扯。

    這樣的情形,將他氣得幾乎控制不住手上劈下去的力道。

    若不是還殘存著最后一絲理智,他大約已經下了死手。

    而現下,沈家大娘,這個柔弱的女郎,已經撲到他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忽然有些不敢想,若自己再來晚一刻,會如何。

    方才,就不該為了穩妥,拖延時間。

    貼在胸口的小小身軀溫熱柔軟,不時輕輕顫動一下,帶出壓抑的細微泣音,聽得趙恒的心也跟著塌了一半。

    空氣里彌漫著香甜的氣味,他低頭看著她烏黑的發頂,只覺從胸口到腰際,所有被她觸碰到的地方,都悄悄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僵麻的感覺。

    他應該將她推開,可不知為何,垂在身側的兩只手慢慢抬起來,又落到她瘦弱的肩上,卻沒在用力,而是隨著她的抽噎,一下一下,輕輕地拍。

    “抱歉,是我來晚了。”

    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時,已經帶了幾分沙啞。

    懷里的腦袋用力搖了搖,在他的胸口又是一陣摩擦,帶出幾分怪異的熱度。

    “沒有,殿下沒有來晚!

    空氣里的香甜好似更濃郁了。

    趙恒不由蹙眉,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好像連腦袋也開始有一絲昏沉。

    已是深秋,屋門也開著,時不時有微風透入,可不知為何,他竟感到身體開始慢慢發熱,尤其被懷里的女郎貼著的地方,更是像被爐火徐徐加熱一般,越來越燙。

    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從前從沒有這樣被一個女子緊緊抱過的緣故?陕,腦海里逐漸彌散的一團混沌,讓他開始察覺不對。

    他很想做點什么。

    搭在她肩上的兩只手逐漸變得沉重,原本該推她遠離自己的動作,也莫名變成了將她往自己的胸口壓緊。

    這個女人,年紀比他略小一些,卻已是個成熟的婦人了。

    粉白的臉頰,盈盈如秋水的眼眸,因為抽泣而通紅的小巧鼻尖,柔潤嫣紅的唇瓣,還有線條優美的下巴,一顆晶瑩的淚珠正掛在那兒,搖搖欲墜,再一動,便無聲地落下去,砸在她的衣襟上。衣襟底下,就是雪白的肌膚……

    就是再無知,趙恒也明白了自己現在的異樣到底因何而起,忍不住惱怒道:“你對我做了什么?”

    “我沒有——”

    月芙被他帶著質問的語氣弄得發懵。

    在極短的時間里,趙恒的身體忽然產生的變化,她感受得一清二楚。別說是他,就連她自己,這是也覺得有些燥熱,后背微微出汗。

    只是,她的反應,顯然沒有趙恒這樣強烈。

    又一陣清風從敞開的屋門吹入,帶來甜甜的香,由淡變濃,再由濃變淡。

    月芙看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崔賀樟,忽然想起了什么,腦海中漸漸有了一個猜測。

    在她夢境中的前世記憶里,崔賀樟是個荒唐無比的人,尤其在閨房中,花樣百出。

    他縱欲享樂,最喜嘗試新鮮的玩意兒,有一陣子,便迷上了各種催情助興的藥。從前朝宮廷禁藥,到西域民間秘方,多少都試過,直到后來,漸覺身體虧空,又跟著旁人著了丹藥的道,才漸漸不用了。

    這一種香甜的氣息,仿佛就是他曾試過一兩回的一種迷情香。不過,這種香的效用,只能讓女子微微動情,在男子的身上,卻立竿見影,尤其顛鸞倒鳳時,快意會更勝平日十倍百倍。

    月芙后知后覺地想起方才崔賀樟慢慢變得赤紅的雙目,應當就是用了這香的緣故。

    這紈绔混賬,干出這么不知廉恥的事情,還不忘了享受!

    “殿下,也許,是香爐里的香有問題……”月芙思索著要如何解釋自己知道那香有問題的緣故,“方才送我進來的兩名侍女,一進來就急著去點香,崔郎將進來后,也看了香爐好幾眼……”

    趙恒這才感到那股香氣的確十分陌生,從未聞到過,想來,這是在崔家,沈家娘子沒理由要對自己動手腳。

    他的臉色再次緩和,可隨著時間過去,體內越來越強烈的沖動,卻讓他再沒辦法仔細思考。

    他需要一個女人。

    而現下,他的懷里,就抱了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異常的女人。

    ……

    庭中,趙懷憫始終冷淡的臉色,已將許多想過來說話的賓客嚇得戰戰兢兢。

    崔桐玉知道他還在為方才和趙恒的那幾句爭執耿耿于懷,趁著沒人過來的時候,又壓低聲勸了一句:“大郎,別同八郎置氣了。他就是那樣的性子,固執,聽不進旁人的勸,你這個做長兄的,這么多年了,難道還不知道?”

    趙懷憫板著臉,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來有幾分陰沉,聞言冷冷道:“就是知道,才更覺得生氣。他就是沒有同我和襄兒一起長大,如今,根本和我們不是一條心!”

    崔桐玉用帕子掖了掖嘴角,笑道:“還不是因為他幼時體弱,圣人盼他能好好長大,才送去了邊陲?他沒有野心,在朝中也沒有根基,圣人疼愛他,卻沒有要重用他的意思,除了親王的爵位,在邊陲這么多年,他也只是一個五品的校尉,如此,對大郎你,豈不是最好的?至于別的,都不重要,大不了,在襄兒成婚前的這段日子,大郎你再好好替八郎覓一門親事便是了,如何?”

    趙懷憫一手執杯,放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沒有立刻回答。

    所有人都知道,八郎之所以被送去給蘇仁方養,是因為圣人聽了那位旅居長安的高僧建言?伤傆X得,這件事沒有這么簡單。

    皇室之中,因風俗、讖言等等,被送往別家撫育的孩子不止八郎一個。據他所知,宗室里也有一位堂叔的幼子,被送到另一位姑母的身邊撫育過幾年。

    可像八郎這樣,直接被送到龜茲那么遙遠的地方的,僅此一個。

    那時候,八郎才是個不滿一歲的稚兒,本就體弱,要趕那么遠的路,若在路上染疾,豈不是還未到,便有夭折的風險?

    況且,從來代為撫育的人,都該是宗室之人,那個蘇仁方,雖說是大魏的股肱之臣,卻與皇室半點關系也沒有。

    他不認為圣人會僅僅因為一名僧人的話,就下這樣的狠心。

    不過,崔桐玉后面的話,卻一點不錯,八郎對他沒有威脅。

    既然如此,一家人,他也不用太過計較。

    “也罷!壁w懷憫放下酒杯,面色逐漸恢復平淡,“就當他年紀小,守死禮吧,過幾日,讓舅父再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女郎,能給他當王妃的!

    “依我看,若是王氏族中有適齡的女郎,那就最好不過了。若沒有,便一定要挑個溫柔貌美的!

    “嗯,這孩子,一向一板一眼的,恐怕也沒碰過女人,是該要個貌美的!壁w懷憫說著,忽然想起趙恒離席已有了一陣子,“一會兒,讓人去看看他,到哪兒去了。難得見他這么生氣,也該夠了!

    崔桐玉笑了一聲,喚了一名侍女過來,吩咐去看看八王。又四下掃視一圈,見崔賀樟也一直沒再回來,而那邊的弟媳侯氏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怕她鬧起來,便多吩咐一句,讓去將崔賀樟也叫過來。

    她那個弟弟的秉性,她是知道的,什么不勝酒力,要去歇息,怕都是借口,歇著歇著,就拉著哪個新看上的女郎,歇到床上去了。

    若是平日就罷了,今日人多,真鬧出什么動靜來,傳到言官們的耳中,處理起來,總有些麻煩。

    ……

    屋子里,月芙的雙肩被趙恒壓著,感到沉重不已,后背早已汗濕,卻乖乖地趴在他的胸口,小心地抬頭看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會刺激到他。

    “殿下……”

    僅存不多的理智讓趙恒勉強控制著自己,稍稍平靜片刻后,他才松開一直壓著她的雙手,咬緊牙關后退一步。

    崔賀樟仍然毫無知覺地躺在地上。

    趙恒忍住想狠狠捶他一拳的沖動,嗓音嘶啞地沖月芙道:“我們要離開這兒。”

    崔賀樟既然敢做這樣的事,一定想好了接下來如何。要保住沈娘子的聲譽,一定要盡快離開。

    “好!痹萝阶匀灰裁靼资虑榈妮p重緩急,立刻點頭,想往門外行去。

    可是,腳步才微微挪動一下,便是一軟,差點跌倒在地,連忙扶住身邊的屏風,才勉強支撐著沒有倒下。

    方才的酒力,加上那香里微薄的藥力,讓她本就受了驚嚇的身體有些支撐不住。

    “殿下,我……恐怕走不動了。”

    趙恒緊咬著牙關,深深地呼吸,仿佛想將胸腔內的濁氣統統吐出去?稍绞沁@樣,便越覺得燒灼得厲害。

    他在原地頓了一下,又走近一步,低低地道一聲“得罪了”,隨即將她打橫抱起,快速走了出去。

    外頭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只有明媚的秋日陽光披灑下來,使微寒的空氣里多了一絲暖意。

    月芙軟軟地靠在趙恒的懷里,一動也不動,一手揪住他領口的衣物,勉強保持平衡。

    只是,這樣一來,她的腦袋恰好靠在他的胸前,紅唇之間淺淺的,溫熱的呼吸,若有似無地從他的脖頸處拂過,令他的背后升起難耐的酥麻感,忍不住渾身一個激靈,走得更快了,連方向也來不及辨認。

    “別走這兒!”月芙意識到他在往宴席的方向去,忙出聲制止,“往南面去吧,那里應該沒什么人。”

    也不知沿著長廊走了多遠,繞過了幾道彎,兩人的眼前忽然出現一座二層樓閣。

    月芙想了想,這里應當是定遠侯府南面的樓閣,因離正院稍遠,平日不大有人來,偶爾侯夫人有興致,會登上二樓,聽樂師們在底下的奏樂。

    想必,里面應當陳設齊全。

    “殿下,咱們暫且停下吧,這兒應當不會有人來。我、我現下已可以自己走了。”

    月芙臉雖還是紅透的,身上的熱也只是稍好了一點點,可看他憋得滿頭是汗,兩頰潮紅,青筋凸起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折磨他。

    可是,趙恒卻像沒聽見她的后半句話一樣,哪怕已經難受至極,也依舊沒有放開她,而是大步跨進樓閣中,順著木質的階梯飛快地登上二樓。

    因少有人來,樓閣里顯得有幾分冷清,尤其到了二樓,秋風從敞開的窗灌進來,讓屋子里多了涼意。

    好在,雖沒有人氣,屋里的陳設卻的確大致齊全,從桌案、圍屏,到臥榻,甚至茶具、泥爐,一應俱全。

    甚至還擱了大半盆水。

    這是定遠侯府里的規矩,秋日天干物燥,每隔兩三日,就會在無人用的屋子里擱些水,防止木質的房屋生裂縫。

    趙恒徑直走到臥榻邊,俯身將懷里的月芙輕輕放下。

    本應該立刻退開,可渾身的難耐迫使他保持著俯身的姿勢,沒有退開。

    他胸膛起伏,雙手支撐在榻上,大半的身軀籠罩在上方,離她不過兩三寸的距離,微微泛紅的雙目凝視著她。

    兩人的氣息交織在一處,本就有些異樣的氣氛變得越發曖昧了。

    月芙被他的目光看得臉頰發燙,只覺得空氣都變得稀薄了?善x得近,令她大氣也不敢出,只好小心地轉開臉,不與他對視。

    可才一動,撐在她臉側的那只手便追了過來,輕輕地扶住她的半邊臉頰,讓她重新面對著他。

    粗糙的指腹擦過她光滑軟嫩的臉頰,又慢慢滑下去一些,最后在耳畔徘徊不去。

    月芙渾身輕顫,本已微紅的眼眸又泛起一層柔柔的水光。

    “殿下是不是……忍不住了?”

    趙恒的喉結動了動,望著她美麗的面龐和微微散亂的烏發,低低應了一聲“是”。

    他方才將她一路抱過來時,已經清晰地感覺到了她嬌小身軀的柔軟與溫熱,此刻被藥力所驅,終于按捺不住,尋到她微張的兩瓣紅唇,吻了下去。

    他沒什么經驗,全憑著本能,胡亂地吻。

    月芙覺得有幾分痛感,偏偏她也覺得難耐,一時沒有推拒,反而輕輕摟住他的脖頸,半闔上雙眼。

    ……

    那兩名仆從被崔賀樟使喚到中庭的宴席附近守候著,一邊靠在長廊的石階上說話,一邊時不時留意其他人的動靜,防著有人要往西南那處去。

    “郎君吩咐要等半個時辰,可我看,現下才小半個時辰呢,夫人就已起疑了,只怕沒一會兒,就要派人去尋了。”

    “尋就尋吧,咱們府里這么大的地方,郎君那兒,等尋到時,也早過了一個時辰了!

    崔賀樟風流成性,外頭的人帶不回來,在家里,有時見到貌美的侍女,也要拉近了瞧瞧,侯夫人管不了外面的,索性將府里稍有點姿色的侍女都打發走了。

    崔賀樟意興闌珊了好一陣子,現下辦這一場壽宴,邀了不少賓客,里頭有碰不得的貴族女郎,自然也有能碰的,侯夫人起疑,也在情理之中。

    “唉,倒是沈家那兩個,心可真大,親女兒也舍得,竟還吃得下飯!

    “我記得,那位秦夫人似乎是繼室夫人,沈大娘不是她親生的!

    “嘖嘖,阿娘不是親生的,阿父總是親生的吧?又不是吃不上飯的窮苦人家,自己的女兒也敢出賣,就不怕遭報應!

    “可不,方才我看那小娘子,嬌嬌弱弱的,好好一個女郎……可惜,同杜家那個和離過了,怕也是因此,嫁不了好人家吧!

    “還別說,那小娘子,當真美貌,難怪郎君會這么惦記,連嫁過人也不在意。若不是如今沈家失勢了,恐怕也不會落到這般地步,可惜呀,這就是她的命。”

    兩人都是常年跟在崔賀樟身邊服侍的,知道不少事,趁著沒人注意,有一句沒一句地議論著,還時不時露出會心的笑容。

    不一會兒,他們果然等來了人,卻不是侯夫人派來的,而是太子妃派來的。

    “殿下令我等去看看八王在哪兒,可要服侍,順便也去看看郎君,給郎君提個醒,莫讓夫人掛懷,免得在客人們面前失禮。”

    兩人面面相覷,立刻回:“郎君還在歇息,奴這就去喚,不敢讓太子妃殿下惦念。”

    那侍女點點頭,轉身要帶著另外兩名侍女往別處去尋八王。

    其中一個仆從見她走的是郎君所在的西北方向,忙上前道:“留步,留步,八王不在那邊,奴方才一直守在這兒,沒見八王往那里走!”

    侍女的腳步一頓,問:“那你們可知,八王去了哪里?”

    這兩人哪里知曉?他們先前一直跟著崔賀樟,等再回來時,八王已然不見了。可西北方向,是絕不能過去的,于是,另一個人隨手指了個方向,道:“奴見殿下朝那邊去了,那邊人少,空屋子也多!

    他指的方向,正是南面。

    “知道了!笔膛沁吙戳丝矗敿磶е送沁吶チ。

    作者有話說:

    恒恒是意志堅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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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掌控

    南面的樓閣中, 月芙仰在臥榻上,半闔的眼底已迷離得不成樣子。

    她今日梳的是墮馬髻,烏黑的發絲如云堆積在左側, 再斜插一支蝶戀花鎏金點翠步搖, 本就有楚楚動人的風情。

    現下發絲亂了,衣衫散了, 臉頰暈紅,唇瓣濕潤,額角還覆著細細的一層香汗, 一點一滴匯聚, 在搖搖欲墜時,稍一搖晃,便飛快的滾落, 隱入發間。

    有一縷碎發被打濕了,恰好黏在右側的臉頰邊, 蜿蜒曲折, 仿佛水中的蔓草, 糾纏人心。

    趙恒便是被纏住的那一個。好不容易艱難地撐起上身, 頓時又感到一陣窒息。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無法自控地再度俯身,用力含住她泛紅的鼻尖,再逐漸下移,壓住她已經被吻過的唇。

    月芙的一只手緊緊揪住他的袖擺,另一只手則攀在他的肩上。

    隔著衣物,她能感覺到底下結實有力的肌肉, 堅如鑄鐵, 十分可靠, 和杜燕則、崔賀樟的清瘦單薄完全不同。

    “殿下,我——”

    她感到他的手已經從她的脖頸處慢慢下移,正胡亂地拉扯套在外面的那件大袖衫,連忙按住,張口想說點什么。

    可是才一開口,又被堵住了。

    她掙了掙,然而,早已動情,又哪里抵擋得住?最終,推拒的手慢慢滑落。

    反而是趙恒,在這種時候,竟然還撿回了一絲理智。

    他費力地將自己挪開,一個翻身,側臥到一旁,背對著她,痛苦地弓起背,拼命控制自己。

    “你走吧,離我遠點。”

    這是一張供人小憩的臥榻,有些窄小,即使趙恒已經有意避開,后背仍然免不了貼著月芙,說話的時候,一陣輕微的震動,帶著火爐一般的熱度,傳遞過去。

    月芙的呼吸還沒有平復,胸口依舊起伏著,轉過眼去看他的背影。

    他渾身都緊繃著,時不時顫動一下,后背彎得仿佛一張巨大的弓,弦已拉緊,卻用蠻力阻止了不得不發的箭。

    “殿下,為何?”

    她輕聲問,不懂他已這樣難受,卻還是如此克制。

    他是皇子啊,生于萬人之上,從小要什么有什么的皇子,就連杜燕則那樣普通士族出生的郎君,在大多數時候,也不會壓抑自己的欲望。

    趙恒依舊背對著她,身形不住地起伏,吃力道:“我……是來幫你,來救你的,不能做和他一樣的事!”

    月芙的呼吸猛然一滯,心口一下被什么東西塞滿了,壓一壓,就能壓出一汪清泉。

    “你快走吧,我忍一忍就過去了……記得別再回方才那里,往人多的地方走!

    月芙抽噎了一聲,努力從臥榻上爬起來,等腦袋里那陣暈眩過去,便照著他的話,起身往木梯的方向走去。

    這就是她最初期盼的結果,被趙恒救下,讓他確信崔賀樟對她有不軌之心,便可繼續求他,出手徹底擺平崔賀樟這個隱患。

    第一步已經達到了,這是個好機會,她可以完好無損地離開。

    可走到木梯邊時,她仍舊沒忍住,停下腳步,扭頭看過去。

    他那么痛苦,又那么狼狽,都是因為她。

    “你快走!”

    遲遲沒有聽到下樓的腳步聲,趙恒感到越來越急躁。

    月芙卻忽然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然目光堅定。

    “不。”

    她重新回到臥榻邊,在他那一側跪坐下來,面對著他,伸手去解他腰間的衣帶。

    “你做什么!”

    趙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面帶異樣的潮紅,瞪著混沌的眼眸質問。

    月芙忍著內心強烈的羞恥感,輕聲道:“殿下救了我,我、我也想幫一幫殿下……”

    說著,她一咬牙,將另一只沒有被他攥住的手一下伸了過去。

    “你——”

    趙恒渾身一緊,震驚地瞪著她,只覺整個命脈都被她掌握。

    “這樣,殿下會好得快些。”月芙低低地說,臉頰已紅得宛如朝霞映日。

    她對這些事,一點也不陌生,趙恒甚至有種錯覺,仿佛她比他自己還要更熟悉他的身體。

    不知是不是那香的作用,他的一切感受被無限放大,而嬌小的她,已經完全掌控了他。

    ……

    那兩名守在宴席附近的仆從望著漸漸遠去的侍女,一時猶豫起來。

    “要不要現下就去向郎君知會一聲?”其中一個問。

    “可才小半個時辰!绷硪粋也有些猶豫,湊過去擠眉弄眼,“郎君可是用了些手段的,一時半會兒恐怕好不了……”

    “但太子妃殿下已親自著人來問了,夫人那兒又盯得緊……”

    兩人嘀咕一陣,最終在侯夫人懷疑的目光掃過來時,同時打了個哆嗦,趕緊朝著崔賀樟所在的那間屋子奔去。

    只是,等二人到了屋門外,卻立刻發現不對勁。

    他們離開時,分明是將門關嚴了的,可此刻,門卻只是虛掩著,四下靜悄悄的,仿佛根本沒人在。

    這和他們料想中令人羞恥的畫面截然不同。

    二人對視一眼,先試探著喚了兩聲“郎君”,見始終沒人應,這才確定出了事,連忙推門沖進去。

    屋子里空蕩蕩,早已不見了那位沈娘子的蹤影,只剩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崔賀樟。

    兩人嚇了一跳,趕緊上前,先探鼻息,見呼吸均勻,仿佛只是暈了過去,這才開始喚。

    “郎君,郎君!快醒醒!”

    崔賀樟已經暈了一陣子,被這樣喚了好幾聲,逐漸轉醒。

    腦后被劈的那處還鈍鈍地疼著,他緩了好一會兒,才才終于想起方才發生的一切。

    “人呢!沈月芙去哪兒了!”

    仆從忙答:“郎君,奴也不知,方才進來時,便只有郎君一人躺在這里,不見沈娘子的蹤影!

    崔賀樟想著方才被人劈的那一掌,怒火中燒,偏偏他根本沒來得及看見那人的長相,連記恨,也不知該記恨誰。

    “方才讓你們兩個守在前面,有沒有看到什么人到這邊來?怎么沒有攔?”

    “未、未曾,奴等一直守著,不曾有人過來!

    “兩個廢物!連一個活生生的人過來了,也看不見!”崔賀樟一腳踢翻了其中一個,“沒人過我,那是何人將我打暈,又帶走了沈月芙?難道是你們?”

    他蒼白的臉上漸漸泛起異樣的潮紅,胸口因為怒火而劇烈起伏,連眼珠子也有些突出,表情猙獰,看起來有些瘆人。

    “奴、奴不知,更不敢啊!”兩人連忙跪地告饒,“放眼整個長安,敢打郎君的,恐怕也沒幾個呀!”

    這話卻是提醒了崔賀樟。

    他父親雖只有侯爵,可身份卻是圣人的親家,一旦過世,自然就會追封國公。將來太子繼位,崔家的地位,便可過去的沈家,如今的王家一般,為眾多外戚之首,除趙氏之外,無人能敵。

    有誰敢在他的家中,對他出手?

    賓客之中,比他位高權重的不在少數,但有太子和太子妃在,沒一個會在別人的府中多管閑事。

    他的腦海里慢慢浮現出一張冷峻的面孔。

    只有這個人,從來對他不假辭色,也只有這個人,會不忌憚他太子妻弟的身份。

    “八王呢?他在哪兒?”

    “八王、八王在宴席上,似乎與太子口角了兩句,便一個人離席了,也不讓人到近前服侍。不過,奴一直守著,未見八王往這邊來過。方才,太子妃殿下已兩個侍女去南面尋八王了。還讓奴來提醒郎君,莫讓夫人掛懷,免得在賓客面前失禮。”

    “哼!理她做什么,今日這么多人在,難道她還真敢鬧?你們兩個也過去,看看沈月芙在不在八王那里!”

    崔賀樟如今正在氣頭上,根本顧不上侯夫人如何,一心只想找出方才將自己打暈的人到底是誰。

    兩名仆從也不敢反駁,連連應“喏”,就要奔出去。

    才跨出半步,又被崔賀樟喊停:“等等,再給我弄個侍女來——就上個月太子賜的那個春兒,快些!”

    香爐里的香早已燃盡,氣味也已隨風飄散。只是,他在昏迷之前,和才昏迷的時候,卻統統吸了進去,方才剛醒來時,被怒氣沖昏了頭,還未感覺到異樣,現下才察覺藥效正在發作。

    只是,府中貌美的侍女都已被侯夫人打發走了,僅剩那個還看得過眼的,便是上月他從太子那兒要來的那個叫春兒的,因是東宮的人,侯夫人不敢立刻將人弄走。

    原本是為了沈月芙才準備的香,如今人跑了,他還這么狼狽!

    那兩名侍從,遂一個急匆匆奔向南邊,另一個則去將春兒帶過來,塞進崔賀樟的屋里。

    不一會兒,屋里便傳來夾雜著女人高亢中帶著痛苦的激烈聲響。

    那侍從聽得難受,可又怕再發生方才那樣的意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外。

    ……

    另一邊,幾名侍女穿過一條條空蕩蕩的長廊,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找過去,始終沒有見到趙恒的蹤跡。

    偶爾見到經過的下人,都會停下來問一問。

    卻沒有一個說見過趙恒的。

    “是不是方才的人指錯了,殿下并沒有到這邊來?”

    “是啊,這里已然離宴席有些距離了,位置太過偏僻,其他要更衣、小憩的賓客,也都沒往這兒來。咱們要不要再往別處去看看?”

    為首的那一個侍女也有些猶豫,停下腳步想了想,點頭道:“也罷,這里的屋子咱們都找過了,只剩下那一處,我過去看看,你們先往北去吧。”

    她說著,指了指前方數十步之外的那座二層樓閣,一個人朝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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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纏繞

    “殿下若實在難受, 也不妨放松些,這樣興許會更快……”

    月芙跪坐在臥榻邊,身前是難耐不已的趙恒, 身后則是圍屏。被困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間,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還帶著明顯的顫抖。

    她離得太近, 能清晰地感受到趙恒健碩的胸膛間傳來的急促呼吸,還有他身體滾燙的熱度。

    有熱氣從臉頰邊拂過,順著一側的脖頸朝后蔓延過去, 令她的脊背感到一陣戰栗, 忍不住挺得更直,纖細的五指間,力道也跟著變了變。

    旁邊的趙恒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已不敢看面若桃花的她。

    他不再拒絕,一手蓋在雙眸之上, 慢慢地由側臥變為仰面, 隨著她的牽制, 時而緊繃, 時而放松,時而戰栗。

    他什么也看不見,只能感覺到她柔軟的掌心和細嫩的五指,忍不住捏緊她的手腕。

    戴在她手腕上的兩只手釧似乎滑到了一塊兒,互相碰撞著,發出叮當聲,清脆悅耳, 每響一聲, 就敲一下他的心房。

    趙恒現下只想盡快解決一切。

    他深吸一口氣, 干脆睜眼,把她拉近些,拉到懷里,側過臉去重重地吻她。

    眼看離結束已然不遠,閣樓底下卻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殿下?”

    一道女聲從底下傳來,緊接著,便是踏上木梯的聲音。

    月芙一下僵住了,渾身的血液直沖上來,緊張地看著和自己貼在一起的趙恒,幾乎要驚呼出聲。

    幸好,她反應極快,立刻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這才將聲音咽了回去。

    “有人來了!”

    她眼里帶著害怕的淚水,大氣也不敢出,只能用口型說。

    趙恒咬了咬牙關,一手撫了撫她的后背,示意她別害怕,隨即從臥榻上迅速坐起來,用自己的身形將她完全遮住。

    “什么人!”

    他一聲不耐煩的低喝,讓來人的腳步頓了頓,隨后又沿著木梯上來兩級。

    “殿下,奴奉太子妃之命,來瞧一瞧殿下,方才是太子多飲了兩杯,與殿下在言辭之間多少有些沖突,太子妃已悉心勸慰過太子,今日是崔相公的壽宴,賓客眾多,盼殿下看在太子妃的薄面上,莫要計較!

    那名侍女就站在木梯的中間,頭頂恰好與二樓的地面齊平,一抬眼,就能看見上面的情形。

    見這一番話說完,遲遲沒有動靜,她不禁疑惑地朝里看一眼。

    二樓的窗半敞著,一縷明媚燦爛的陽光斜照進來,投射在被圍屏圍住兩面的臥榻。

    榻上半坐著一個男人,背對著木梯的方向,看不見面容,只能從衣袍上辨認出正是趙恒。

    不知為何,他的坐姿看起來有些怪異。

    侍女不禁又多看一眼,小聲地提醒:“殿下?”

    趙恒慢慢轉頭,半張臉的輪廓映在金色的日光里,耀眼得有些看不清。

    “知道了!彼纳ひ羰炙粏,好像才剛剛睡醒,又好像在極力壓抑著什么,“你先回去吧,一會兒,我自會過去,請阿嫂放心!

    話才說完,他忽然眉頭一皺,發出一聲悶哼。

    “殿下怎么了?”侍女才要應“喏”離開,忽聽到這一聲,頓時又停住,遲疑地看過去。

    趙恒咬緊牙關,低頭看著伏跪榻邊,盡力將自己縮成一團的月芙,悄悄捏緊雙拳。

    她應當怕極了,整個人抖若篩糠,腦袋緊緊貼在他的下腹處,反倒弄得他一個激靈。

    “出去!”

    趙恒一面怒聲呵斥,一面用手掌安撫似的輕揉月芙的后腦,生怕她因為太過恐懼,反而讓那侍女發現端倪。

    “喏。”

    侍女被嚇了一跳,從未見過趙恒如此疾言厲色的樣子,連忙低下頭,轉身下樓離開。

    已見到八王,將太子妃的話帶到,她便想去知會方才往北面去的另外兩人,再一同回去向太子妃復命。

    只是,才過去不遠,還未見到同伴,便先遇到方才那位崔賀樟身邊的仆從。

    “你不服侍郎君,來這兒做什么?郎君呢,可回庭中了?”

    那仆從也不敢說實話,眼珠一轉,忙笑道:“郎君那兒還有人在呢,我聽說你們還在尋八王,便想跟著來瞧瞧,能不能幫上忙!

    侍女道:“我方才已見到八王,不必幫忙了!

    “見到了?八王如何了?身邊可有——可有其他人在服侍?”他差點就將“沈娘子”三個字說出來。

    “沒有,只八王一個人。你可別過去,殿下似乎才歇了一陣起來,大約怒氣還未消,不肯讓人靠近。往日在東宮,我們也不大敢靠近八王。”

    如此,那仆從也不好再堅持親自去看,只能跟著一起離開。

    誰知,才走到半道,便遇見帶著好幾名侍從,怒氣沖沖過來找人的侯夫人。

    “你站!”侯夫人一見他,立刻讓人將他拿住,疾言厲色道,“郎君到哪兒去了?是不是又和哪個娘子廝混去了,給我說清楚!”

    那仆從嚇得兩腿一軟,連忙跪下求饒:“奴、奴不知,夫人饒命啊!”

    侯夫人哪會信他,當即命人掌他的嘴。

    不一會兒,原本寂靜的長廊立時鬧騰起來。

    ……

    樓閣中,緊靠在一起的兩人終于放松下來。

    月芙已經渾身脫力,軟軟地倒在一邊,黏膩濕滑的右手輕輕落在地上。

    趙恒有點不敢看。

    好在那香的力道雖強勁,他卻沒有吸入太多,經過方才一番折騰,體內的那股火氣已然滅了大半,總算能穩住心神。

    他稍稍平復過后,便悶不吭聲地站起來,快速攏好衣物后,便將擱在架子上的那盆清水捧到榻邊,拉起月芙的右手,仔細清洗。

    她的手又白又軟,被他的兩只略顯粗糙的手掌包裹著,愈顯嬌小。

    “還是我自己來吧……”

    月芙的臉頰發燙,忙將自己的手抽出來。

    幾滴水珠沾到趙恒的衣袖上,快速滲進布料中。

    他覺得掌中一下變得空落落的,卻沒再堅持,慢慢坐直了身子,默默地轉開臉,唯有余光看著她洗凈手,又急急忙忙整理凌亂的發鬢與衣衫。

    “哎呀!”

    女子的發飾繁復,這里又沒有銅鏡,月芙慌亂之下,一縷發絲便與步搖上一只振翅欲飛的金蝶纏繞在一起,揪扯之間帶來一陣疼痛。

    趙恒悄悄看一眼,遲疑一瞬,隨即站起身,無聲地按住她的手,湊到近前,仔細解那一縷纏繞的發絲。

    等解開了,再小心地將步搖斜插回她的墮馬髻中。

    如此,總算大致恢復原樣。

    除了潮紅的臉頰和滿頭還未干透的細汗。

    趙恒輕咳一聲,向后退一步,生怕自己還想做什么。

    “崔賀樟的事,你不用怕。我會派人暗中護著你,絕不容他再做任何冒犯你的事。”他低沉地開口,目光看向窗外。

    此刻,他的心中被一種復雜的愧疚和懊惱的情緒充斥著,總覺得自己要對她負起責任,至于到底是何種責任,卻有些模糊,只能佯裝鎮定,憑著本能,先幫她解決最需要解決的崔賀樟的事。

    月芙站在原地,沒有立刻應答,而是先小心地觀察他的表情,確信并無勉強和不耐煩的意思,才輕聲道:“多謝殿下的好意,只是,如此恐怕不能完全提防住他。方才,殿下還未出現時,我聽他說,要借著向崔相公盡孝的機會,讓我嫁進定遠侯府,做崔相公的繼室夫人……”

    說完,她想起夢里可怕的情形,忍不住又顫了顫。

    趙恒聽罷,又見她害怕的模樣,忽而心頭一痛,接著,便是怒不可遏:“簡直是禽獸不如!”

    今日崔賀樟能在自己父親的生辰宴上做那種荒唐事,他已經感到震驚無比,想不到,他還能做出更駭人聽聞的事來!

    “崔老病重,他不事孝床頭,反而還要利用此事,為自己的□□做遮羞布!這種人,竟然還能——”

    還能得到太子的信任。

    后半句話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不能議論太子的是非。

    月芙自覺地裝作沒有察覺到他戛然而止的話音,輕聲道:“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自不敢同崔郎將針鋒相對,可我也有自己的堅持,萬不會因此屈服。”

    趙恒看著她已然冷靜下來的樣子,明白她心中已有打算,定是想讓他幫忙,問:“你想要我如何做?”

    這時,他也已經徹底鎮定下來,開始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她。

    他雖一向遠離朝堂,卻不代表對個中利害關系一無所知。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每一件事的界限。

    若沈月芙什么也沒想好,只是六神無主地向他坦白此事,他一定毫不猶豫地答應,并說什么也會保護著她。

    可她分明已在短短的時間里想好了對策,使他不得不先考量一番。

    月芙當然看出了他的顧慮。在這之前,她早就在反復思索過,趙恒能幫她到哪一步。

    “阿芙不才,想不出什么好辦法。既然崔郎將要借著孝子的名義行事,只好讓這一條路行不通了。若長安城中,婦孺老少皆知,崔老的病唯有安心靜養,方能多續些時日,崔郎將自然無法再替父‘續弦’。”

    她說得已十分含蓄。

    趙恒聽懂了。

    崔賀樟的名聲一向不好,若在民間散播些流言,諸如“正是因為兒子的荒唐,才使崔相公久病不愈”、“唯有不再折騰,讓崔相公安心修養,方還有病愈的希望”,便可讓崔賀樟有所顧忌。

    他若還執意要給父親“續弦”,鬧得民間議論紛紛,總會有不怕死的言官到圣人面前參上一本。

    雖然不是萬全之法,但總算也不叫人為難。

    “我知道了。會將此事處理好的,你無須憂懼,只管安心等著就好。”

    趙恒淡淡地點頭,卻并未說一定會照著她的意思去做。

    月芙見他答應了,也不再追根問底,行過禮后,從窗口往外看了看,確定附近沒人,便要下樓離開。

    才踏下第一級臺階,趙恒又喚了她一聲。

    “沈娘子,方才的事,我——”

    月芙好像知道他想說什么一般,倉促地開口打斷:“殿下不必自責,方才,是我自愿的。”

    說完,也不等他再開口,便提著裙裾,飛快地奔下樓,朝著宴席的方向去了。

    趙恒站在窗邊的身形一動不動,只是袖中的雙手悄悄地握緊成拳。

    他的確想要道歉?伤绞悄菢诱f,反而越讓他感到愧疚不已。

    這種事,哪怕是她自愿的,哪怕他一直守著最后的防線,最后吃虧的也總是她。

    底下的小徑上,那道嬌小又婀娜的身影正漸行漸遠。

    趙恒目光復雜地看了一會兒,正要離開,卻忽然被她的舉動吸引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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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心機

    月芙從那座二層的樓閣中行出去不遠, 才踏入一條沿著斜坡往東而上的長廊時,便先聽到雜亂的腳步聲靠近,接著是一陣喧鬧吵嚷。

    “你這賤奴, 說不說, 他到底做什么去了?再不說,我立刻讓人打斷你的腿!”

    “夫人饒命, 奴、奴真的不能說呀!”

    那兩道嗓音,月芙都覺得熟悉,一個是崔賀樟的夫人侯氏, 另一個則是崔賀樟的一名近侍。

    這情形, 一聽就是侯夫人在追問崔賀樟的行蹤。

    侯府里頭,崔汲已經一病不起,剩下的兩個主人, 崔賀樟和侯夫人,對下人都十分嚴苛, 心情好時, 尚能和顏悅色, 一旦被激怒, 總免不了一陣痛打。

    那仆從跟著崔賀樟多年,深知他的脾性,橫豎兩頭總要得罪一頭,他自然會死咬牙關,一個字也不說。

    不過,月芙卻想到了別的。

    她已然脫困,這人為何還要幫崔賀樟隱瞞行蹤?

    除非, 他又找了別的女人, 怕被侯夫人發現, 當場鬧起來。

    想來,他當時吸入的香氣比趙恒還多,一定扛不住。

    在月芙的夢境里,侯夫人也曾出現在她被崔賀樟侮辱后的那間屋子里。

    當時,因顧忌著她姓沈,好歹還算個貴族女郎,侯夫人這才留了一絲理智,克制著情緒,沒有鬧到人盡皆知。

    以她的性子,若只是府中的侍女,被當場發現,定會將事情鬧大。

    而現在,滿堂賓客,個個身份不凡,崔賀樟哪里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再找來一名貴女?

    想來,他為解一時之火,便找了個侍女進去。

    侯府里的侍女,但凡被崔賀樟碰過的,最后總要落到侯夫人的手里,吃一番苦,拖得越久,折磨得越狠。

    與其這樣,不如讓侯夫人當場就將怒火發泄出去,最好鬧大一點,鬧得賓客們也知道他竟在病重的父親壽宴之日做這種事,傳揚出去,坐實他借父親臥病的機會尋歡作樂的不孝之名,崔賀樟才會真的收斂。

    須臾之間,月芙已做出決定。

    她整了整自己的儀容,再三確認自己看起來像醉酒后,剛剛小憩醒來的模樣,這才慢慢那邊走去。

    “這里出了什么事?”她假意沒注意到發生了什么,看著前面被壓著跪在地上的仆從,疑惑地問,一抬頭對上侯夫人懷疑的視線,“哎呀,原來夫人在此,失禮了!”

    侯夫人一眼就認出了月芙,大概想起先前飲酒時,崔賀樟看她的眼神,頓生懷疑。

    “沈娘子這是從哪里來,怎么沒在宴席上?”

    “我先前有些頭暈,便先離席了。方才在那兒小憩了一會兒。”月芙說著,指了指身后的一處水榭,歉然道,“實在慚愧,我不識貴府的路,走著走著,便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差點沖撞了崔郎將,幸好被人攔下來了,這才往這里來,卻不想,又打擾了夫人。”

    “無妨。”侯夫人扯了扯嘴角,一聽她說還遇見了崔賀樟,目光頓時一變,試探道,“不知沈娘子方才是在哪里見到的郎君?”

    月芙笑著要答,卻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先小心地看一眼侯夫人,再遲疑地指向西北方向:“就在那邊,我記得附近有一面爬滿綠藤的清水墻!

    “哼,原來去那兒了,多謝沈娘子指路。”侯夫人一個厲害的眼神落在那還跪著的仆從身上,“賤奴,你以為你不說,就能替他遮掩住了嗎?走,現在就過去!”

    那仆從驚疑地瞪著月芙,偏偏又不敢說什么。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那邊去了。

    月芙站在原地,慢慢地長出一口氣,繼續朝宴席的方向行去。

    行出兩步,她忽然又頓住,猛地回頭,遙望那座二層樓閣。

    窗依舊半開著,窗口卻空蕩蕩,沒有人影。

    想來他早已不在那兒了。

    月芙低下頭,不再逗留,快步離去。

    ……

    閣樓二層,趙恒站在窗邊,過了許久才回神。

    方才的一切,他一點不漏,全都看到了。

    雖然聽不清沈月芙到底對侯夫人說了什么,但看侯夫人離開時又怒又急的樣子,也不難猜到。

    不過,當人都走了,沈月芙再回頭看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往旁邊站了站,避開她的視線。

    說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忽然覺得內心深處,那股交織著愧疚和悔恨的情緒變得更復雜了。

    沈月芙,他一直以為她只是一個無辜受累的女子,柔弱、單純、可憐,需要人保護。

    不過,從眼下的行徑來看,似乎與他當初的認知有些出入。

    她看似柔弱,可內心仿佛并不單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今日的一切,每一步,都像是她事先計較好的,從最初引他來赴宴,到方才指引侯夫人去找崔賀樟。

    他能猜到,她引侯夫人過去的目的,無非是想將事情鬧大些。

    可是,一個才受了巨大驚嚇的小娘子,真的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想到,且做得毫無破綻嗎?

    趙恒一時有些懷疑,自己也是她一番設計中的某一環。

    誠然當初是自己親口許諾她,可以來找他幫忙,也是他在慈恩寺答應了,今日會來。

    可比起原以為的,她只是走投無路,才慌忙找上自己,現在的她,看起來實在讓人捉摸不透,又心生防備。

    他站了一會兒,待回過神來,扭頭時,卻忽然看到什么東西,金燦燦的,從眼前一閃而過。

    他將要下樓的腳步一頓朝著方才躺過的,讓他羞愧不已的臥榻看去。

    凌亂的薄毯上,靜靜躺著一只白玉鑲金手釧。

    趙恒記得,那是沈月芙戴著的兩只手釧中的一只。

    手釧的搭扣已松開,大概是方才糾纏間,從沈月芙的腕上脫落下來的。

    他的眼前立刻閃過方才不堪的畫面。

    就在這張窄小的榻上,他和她糾纏在一起。

    風情搖曳的雪膚烏發猶在眼前,清脆悅耳的環佩之聲亦在耳畔。

    對了,她還很美。

    趙恒倒抽一口冷氣,一度懷疑崔賀樟那混賬的香,藥效竟如此強烈,慌忙拾起手釧,藏進衣襟里,倉促離開。

    ……

    崔家不但請來了民間的西域雜耍藝人,連宮中教坊司的伶人了請來了好幾個,雖比不上太極宮逢年過節的宮宴,卻已讓人大開眼界,賓客們感嘆之余,皆十分捧場。

    沈士槐和秦夫人坐在熱鬧的庭中,卻沉默了許久。

    沈士槐一杯接著一杯飲酒,秦夫人則瞪著盤里的兩枚早已涼透的光明蝦炙,一動不動。

    距月芙離席,已過了近半個時辰,他們的心情也跟著越來越焦急。

    秦夫人好像忽然回過神來,發虛的視線開始左右逡巡,這才發現,原本一直守在暗處,等著給他們報信的兩個人,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她的心底更不踏實起來,忍不住悄悄拉沈士槐的衣擺:“郎君,大娘她——”

    沈士槐已喝得半醉,心情難言,一聽“大娘”兩個字,也不等秦夫人說完,就先打斷:“你別說了!”

    仿佛不聽,就能讓自己好受些。

    秦夫人訕訕地閉了嘴。又過一會兒,她整個人一震,又一次拉住沈士槐的衣擺:“郎君,大娘她——”

    “不是讓你別說了!”

    “不不,郎君,你看啊,她、她一個人回來了!”

    沈士槐手里的金杯“咚”的一聲落到食案上,冰涼的液體潑到衣襟上,他卻沒心思理會,連忙順著秦夫人的目光看去。

    不遠處,本該和崔賀樟在一處的月芙,竟然正一個人往這邊走來,觀她的面容、神色,全無異樣!

    “大娘,你、你回來了……”秦夫人驚異地看著月芙,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是啊,母親,我回來了!痹萝叫Φ檬肿匀唬胺讲判∷挥X,現下已完全醒神了!

    沈士槐往她的身后看了好幾眼,確認再沒有其他人,不由問:“怎、怎么只你一個?”

    月芙垂下眼瞼,掩住眸底的異色,輕聲道:“自然只有我一個。父親還想見到什么人?”

    沈士槐后背一涼,尷尬地笑一聲,連連擺手:“沒,不想了,是該只有你一個,一個人好啊……”

    夫妻兩個對視一眼,滿腹狐疑,卻因為心虛,誰也不敢再問。

    月芙不再理會他二人,自己到座上重新坐下,只等著到時離開。

    其實,她的心里有太多話,想質問父親和繼母。只是,這里不是地方,況且,即便問了,也不會有什么結果。

    宴席進行到這時,已有一個多時辰,有幾位年邁的賓客已陸續離去,坐在主座上的趙懷憫和崔桐玉也已打算離開。他們本就是來給崔家的門庭添一添光的,不必逗留太久。

    不一會兒,離席已久的趙恒也回來了。

    崔桐玉見狀,笑著沖他招手,和趙懷憫一同起身,沖賓客們道:“承蒙諸位今日賞光,我再代家父謝過諸位的好意。時候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請諸位自便!

    眾人見狀,紛紛起身向三人行禮。

    樂師們恰好奏完一曲,留出片刻空隙,庭中也跟著靜了下來。

    就在這時,西面的長廊上,忽然傳來崔賀樟和侯夫人的爭執。

    “崔賀樟,你不要臉!你父親還躺在床上,你卻在宴席上干這荒唐事!””你這潑婦!那是太子殿下賜的人,輪不到你這潑婦來指手畫腳!我平日讓著你,還不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好啊,崔賀樟,咱們這就到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面前評評理,他們若幫你這不孝子,我便到太極宮,告到圣人面前去!”

    這一番吵鬧,原本還隱隱約約的,聽不真切,隨著兩人越走越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已經走出去的趙懷憫的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

    崔家這對夫婦的爭執聲里,已然將他牽扯進去。

    賓客們靜了一瞬,隨即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沈士槐和秦夫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震驚和不解。

    月芙不動聲色地看著眾人的反應,事情正朝著她預想的方向發展。

    只是,在眾多的人群里,忽然有一道目光直直地朝她射過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早點更新,晚上就沒啦,下一更在明晚零點。要中秋了,想起來我好久沒發過紅包了,本章發一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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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失望

    “這種日子, 崔郎將做了什么?”

    “崔郎將的‘荒唐事’,還能有什么?”

    “怎么聽方才的話,這‘荒唐事’還與太子有關?”

    “我看侯夫人也不妥, 這樣的場合就不管不顧地鬧起來, 不識大體!”

    “這話不對,瞧瞧今天什么日子, 崔大郎自己都不心疼他阿父,難不成還要別人替他心疼?”

    “唉,崔家這個郎君, 真是作孽喲!”

    ……

    人群中隱隱約約的議論聲, 果然和月芙預想的一樣。等過了今日,這件事就會傳出崔家的大門,只要趙恒稍稍施力, 便能讓整個長安的人都知道。

    可是,月芙卻高興不起來。

    趙懷憫已經先一步拂袖而去, 崔桐玉則冷著臉跟著侍女往那兩人爭吵的方向快步行去, 大約是要去呵斥兩人。

    其余賓客、仆從, 則紛紛朝崔桐玉的方向張望。

    只有趙恒還站在原地, 用一種帶著審視的目光看著月芙的方向。

    月芙忽然有些擔心,是不是剛才她將侯夫人引去崔賀樟處的舉動確實被他看見了。

    他會怎么想呢?會不會覺得她是個心機深重,不懷好意的女子?

    她潛意識里就覺得一個女子不該有深沉的心思。

    可是,再轉念一想,心思深沉又如何?

    她做這一切,也都是被逼的,若不多為自己思慮, 今日被侯夫人當場捉住的, 就是她自己了。

    她不曾告訴趙恒, 今日發生的一切,與她的父親和繼母也有脫不開的干系。他若心存疑慮,大不了,下一次她再解釋。

    想到這里,她慢慢將方才的那一陣羞愧壓下去,重新抬起頭,毫不畏懼地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盡管她也不知還有沒有“下一次”,如果有,又會在什么時候,但現在,她沒理由為自己做的一切感到羞愧。

    唯一的一點愧疚,是她的確利用了趙恒純良正直的品性,而他,還很有可能是妹妹未來的夫君。

    不知為何,她的心里涌起一陣淡淡的惆悵。

    趙恒大約也沒想到她會用這樣毫不避諱的目光迎上來,一時皺了皺眉,壓住心底怪異的感覺,移開視線,轉身走了出去。

    庭中已有些亂了,崔家的仆從紛紛攔在長廊邊,不讓賓客們往西面去,看見崔賀樟等人。

    發生這樣的變故,人人都覺好奇?僧吘苟际怯蓄^有臉的人物,崔家也著實惹不起,于是,眾人開始陸陸續續離席告辭。

    一時間,庭中顯得有些亂。

    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趕緊跟著一起離開。

    趁眾人都邊走邊悄聲議論,秦夫人也低聲道:“郎君,你看,今日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崔郎將那里——怎么鬧了這么一出?”

    這話在不知情的旁人聽來,只道她也在想崔家怎會有這么一出鬧劇。

    沈士槐一路上始終低著頭背著手,眉頭緊鎖,聞言回:“我如何知道?也許是出了什么變故!”

    夫妻兩個嘀嘀咕咕,滿以為沒人聽得見。

    月芙放慢腳步,靜靜地跟在后面,直到行到馬車邊,預備上馬的時候,才沖兩人幽幽道:“我好好的回來了,父親和母親,應當很失望吧?”

    沈士槐和秦夫人的背影一僵,幾乎同時回過頭來,慌亂又懷疑地看著她。

    “大娘,你在胡說什么?”秦夫人心虛地說。

    沈士槐的半邊臉頰肌肉跳動不已,瞪著女兒片刻,忽然短促地笑了一聲,眼眶也跟著泛起了紅:“回就回了吧,阿芙,誰也不想……哎,總是我們對不住你!

    說完,先一步上了馬車。

    秦夫人看她一眼,遲疑一瞬,道了聲“快些回吧”,便也跟著上了車。

    月芙不與他們同車而行,此時還站在車邊,沒有立刻就走。

    車里傳來不太清晰的聲音。

    “……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錯。”

    “郎君,我也……”

    月芙努力挺直脊背,高高地昂起頭,半點也不愿低下。

    她知道,他們是故意這么說的。

    對,是他們兩個的錯。

    可聽到了,不代表就要原諒。

    她也是個人,是個自私的人,做不到圣人那般以德報怨,沒法對父母如此絕情的行徑說出寬容原諒的話。

    一直到回到家中,任沈士槐與秦夫人兩個如何小心又愧疚地看著她,她都沒再多同他們說一句話,直接回了綠云軒。

    桂娘和素秋一見到月芙,立刻迎上來,又見她臉色不大好,眼眶也有點紅,忙問:“娘子怎么了?可是宴席上發生了什么事?”

    月芙先是點頭,又是搖頭,疲憊道:“總算最壞的事沒有發生!

    素秋捧著衣物過來替她換下,一摸到上面的濡濕,不禁“哎呀”一聲,忙給她多披了一件外袍:“都濕了,可被著涼!

    桂娘也坐到一邊摸摸她有點發熱的臉頰:“娘子可是飲多了酒?還是用點醒酒湯吧。”

    說著,讓素秋出去吩咐一聲,再讓其他人都到外面候著。

    “娘子臨去前,讓奴多留意白露軒的動靜!

    “如何了?”月芙揉揉發脹的額角,在榻上慢慢倚到隱囊上,闔著眼問。

    “奴自己先去看了一回,是借著娘子的名義,給那邊送了點當歸湯去,請二娘好好養著。后來又讓素秋去看了一回,沒進去,只悄悄在外面聽聽動靜。奴去的時候,二娘的確還在床上躺著,看來沒什么力氣。可素秋去的時候,卻聽見二娘正同兩個年紀小一些的侍女玩鬧呢,中氣十足,一點也不像病了的樣子。”

    月芙聽著,慢慢睜開眼,嘆了一口氣?磥,之前的猜測應當不錯。

    在她的夢境里,直到月蓉和趙恒的婚事定下后,她才偶然從月蓉說漏嘴的一句話里聽出端倪,得知她其實早已知道,父親和繼母要將她送進定遠侯府的打算。

    只是,那時候,為時已晚,她已入苦海,再不得脫身。

    再后來,趙恒遵守當年圣人許下的婚約,娶了月蓉。成婚前,月蓉曾幾次試圖說服趙恒,不要同太子和咸宜公主起爭執,還希望他從此能留在長安,當個富貴閑散的宗王。

    他們兩個,完全是不一樣的人。

    加之先前因月芙和崔家的事,趙恒已對沈家人失去信任,種種矛盾積聚,終于到成婚的當日,一下爆發。

    他負氣而去,似乎直到忽然病逝,都再沒回來過。

    而月蓉留在長安,也并沒有過上她期望的安逸富貴、高高在上的日子。因為太子和咸宜公主與趙恒之間的矛盾,加沈家的過去,長安的貴族依舊不接納她。

    他們彼此之間,除了有名無實的“夫妻”二字,再無交集,連面也見不到,卻著實互相牽累了整整兩年。月蓉甚至也恨了他兩年,屢次想和離,又怕和離后,在長安再沒有貴族郎君愿娶她為正妻,才作罷。

    如此結局,月芙感到一陣唏噓。

    對妹妹的知情不告,她談不上多少恨意。比起父親和繼母的所作所為,月蓉做的,便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她一向知道月蓉有自己的小心思,遇事不論大小,總會下意識趨利避害,選擇對自己最好的那一條路。

    月芙曾經羨慕過妹妹的這一點,后來心智漸趨成熟后,還因此為妹妹感到欣慰,知道妹妹將來定不會因太過天真單純而吃虧。

    不過,沒想到,有一天,這樣的心思,會用到親姊姊的身上。

    譬如今日,月蓉反常地裝病,躲避平日最喜歡的宴飲,一定也是因為多少察覺到父母的打算,想置身事外。

    沒有強烈的恨意,強烈的失望卻是有的。甚至將她心里原本的愧疚,也一下沖淡了許多。

    ……

    入夜后,趙恒趕在宵禁之前回到府中。

    過不久,他要親自去迎接蘇仁方歸京,因此,他趁著宴席后的時間,親自到蘇仁方在京中的舊宅看一看,請工匠們將年久失修的地方重新修葺一番。

    直到進屋更衣,用過飯后,才開始仔細思考崔賀樟的事,到底要如何處置。

    那只白玉鑲金手釧還藏在衣襟里緊靠著胸口的地方,他伸手取出來,握在手心里。

    胸口的溫度早就玉捂熱,半點沒有金玉的冰涼。

    暖黃的燭光照在白玉上,光澤柔潤,他低頭看著手心,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一下一下地拉扯他的心口。

    那些零碎的,令他面紅耳赤的畫面,也再度不受控制地從眼前飄過。

    到這時,他已沒法再欺騙自己,是崔賀樟那混賬的香的藥效還未過去。

    分明是他腦中多了綺念,不該有的綺念。

    他猛地收緊手,用力握住手釧,可又怕一不小心捏碎了,不過片刻,又松開,慌忙丟就一旁的置物盒中。

    咚的一聲,像砸在心上。

    他干脆站起來,雙手背后,在屋里慢慢地走,平靜下來后,才理清思緒。

    沈月芙只求他在民間流傳崔賀樟的謠言時,推波助瀾。

    這是舉手之勞,但,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誠然他對沈月芙今日的行徑心存疑慮,但崔賀樟的事,也的確刻不容緩,況且,他也是親口答應了要幫她解決的。

    要徹底打消崔賀樟“替父續弦”的念頭,唯一的途徑,便是要在朝廷中施壓。

    只是,這樣一來,勢必會將東宮也牽扯進來。

    他一向很少干涉這些事,尤其關系到東宮的時候,更會主動避嫌。

    今日,卻有些難辦了。

    沉吟許久后,他重新坐回書案邊,提筆給負責糾察百官之罪惡的御史中丞邱思鄺寫了一封信,將今日定遠侯府之事盡告之。

    邱思鄺進士出身,數十年前,曾與蘇仁方同在蘭州為官,一個管政務,一個理軍事。他為人耿直,不畏強權,深受圣人信賴,當了多年的御史大夫。近幾年,他年事已高,才退到御史中丞的職位上。

    一旦知曉今日之事,他一定會參崔賀樟一本。

    趙恒寫完后,沒有立刻讓人送出去,而是又鋪了張紙,仔仔細細謄抄了一份一模一樣的,這才將兩封信裝好,交給楊松送出去。

    一封自然是送到邱思鄺的府上。

    至于另一封,則送往東宮,交到太子手上。

    作者有話說:

    用了批量發紅包工具,但是失敗了,好像有三十個沒發出去,但我看不出是誰沒收到,要是昨天留言了但沒收到紅包的,今天記得吱一聲呀!或者在昨天分留言下面直接回復也行,我補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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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豁然

    信在第二日一早, 坊門甫開時,便由快馬先送到東宮。

    今日有大朝會,趙懷憫正更衣梳洗, 等著內侍將朝食送進殿中。

    信交到他的手上時, 熱騰騰的一碗漢宮棋也才擱到食案上。

    因昨日崔汲壽宴上的事,趙懷憫的情緒不太好, 見一早就有信,不禁呵斥:“今日有朝會,什么東西, 就急著送到我面前來!”

    將信送進殿中的是太子右監門直長, 聞言回道:“殿下,此信是八王身邊的楊松親自送來的,說務必請殿下盡早親自拆閱。”

    “八郎?”趙懷憫不禁愣了一下, 微微瞇眼,“他可從沒給我寫過什么信!

    趙恒在邊塞時, 一月一封家信, 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全都是給圣人的, 現下在長安,要說什么,直說便是,哪用得著寫信?

    他正覺疑惑,拆開一看,先是一驚,隨即勃然大怒。

    “荒謬!你確定楊松沒送錯地方?”

    直長道:“臣不知, 殿下恕罪!

    崔桐玉見狀, 示意直長先下去, 讓其他人也跟著退到殿外,這才問:“大郎,信中到底寫了些什么?”

    趙懷憫冷哼一聲,道:“這信可不是給我的,是給邱思鄺的,說得就是昨日你那混賬弟弟干的好事,我看,八郎分明就是要給我添堵!”

    若不出意外,以邱思鄺的為人,但凡在朝會之前收到信,必會在赴會時,當著群臣百官的面,毫不留情地抨擊崔賀樟,再將東宮也一并拖下水。

    圣人御體欠安,近幾年,他作為太子,已漸漸取得大多常規事務的處置權,但仍然要時時受到朝臣們的監督,稍有差錯,便會告到圣人那兒去。

    他說著,將信丟到崔桐玉的面前。

    “都說他無心政務,不貪戀權位,我看,他這次回來,分明不存好意!”

    崔桐玉快速掃了幾眼,沉吟片刻,卻沒動怒,只是微微一笑,道:“大郎何故這樣說?依我之見,八郎是好意,在給大郎提醒呢!

    “是嗎。”趙懷憫冷冷反問一句。

    “大郎不妨想想,昨日鬧出那樣的動靜,早晚會傳到那些言官的耳中,他們定捅到圣人面前。即便圣人仁慈,大小也要對大郎你做出一番懲戒?墒,八郎現下卻先將一會兒邱思鄺要說的話告訴了大郎。”

    崔桐玉沒有將話說完,而是留了些時間,讓趙懷憫自己先想一想。

    她一向極懂得分寸,嫁給趙懷憫這么多年,兩人之間雖沒有太多男女之情,卻算得上是一對極其穩固的伴侶。

    她不似許多追求婚姻完滿、感情如蜜的女子,而是將更多的心血,都放在整個東宮的大事上。

    她有野心,不但想坐穩太子妃的位置,將來更想坐上皇后的寶座,像當年的沈皇后一般,涉獵朝政,掌握大權。

    不過,她深知趙懷憫對沈皇后那樣強勢的女人心懷鄙夷,于是,這么多年來,她始終態度謙和,以柔克剛,從不令人反感。

    太子信任她,即使她成婚多年,膝下除了一女,再無所出。

    “你是說,我應該在朝會上,先一步向圣人請罪?”趙懷憫思索片刻,慢慢道。

    “是。我想,以邱思鄺的性子,若大郎你先一步向圣人認錯,誠然他還是會進言,但一定也會贊一番你如此舉動,圣人恰好順水推舟,不追究東宮!贝尥┯裥χc頭,又站起來,跪坐到他的身邊,肅然道,“一會兒,我也會再派人回府,將那不出息的混賬帶來,在東宮好好教訓一番!

    “也好。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平日辦事也算穩妥,只讓他別再給我誤事便罷了!

    趙懷憫聽了她一番解釋,面色已然緩和,也不再有發怒的跡象。

    只是,對弟弟趙恒此舉的意思,他總還心存疑慮。

    即便趙恒真的如太子妃所說,是有意給他這個兄長留下充足的時機,也足以說明,他這個弟弟,恐怕并不如別人以為的那樣簡單。

    ……

    當日的大朝會上,趙懷憫果然在邱思鄺開口前,先一步跪下,為前一日崔賀樟的事,當眾向圣人和百官請罪,稱太子妃已管教過崔賀樟,自己也已停了他的職,命他閉門三月,不得出門。

    邱思鄺,乃至百官見狀,皆反過來替太子向圣人求情,盼圣人看在太子主動自責的份上,莫要嚴懲。

    圣人素來仁慈,不忍苛責太子,此情此景,樂得順水推舟,只命罰太子閉門思過三日,便算作罷。

    至于崔賀樟,則罰半年俸祿,官降兩級。

    一件可大可小的丑聞,這樣便算揭過了。

    月芙在家中,自然不知其中內情。

    自從那日的壽宴回來后,她便對父親和繼母敬而遠之,除了每日的問候,再不多說一句話。對妹妹月蓉,也比過去冷淡了些,至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真心為妹妹著想。

    她已想明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追求和命數,旁人強求不來。妹妹想要的,和她想要的,終究不同。

    父親和繼母自知有愧,面對她的冷淡,暫時不敢表露出半點不滿,只能每日小心翼翼地試探她的情緒。

    再沒人提過崔家的事。

    月芙放心不下,時不時讓素秋趁著外出采買時,到東西市打聽民間流傳的消息。

    民間自然不會說到朝中如何,只說崔大郎已被太子和太子妃罰過,要閉門三月,長安城里漂亮的小娘子們終于可以安心過日子了。

    眾人只道太子英明,可月芙卻局的,此事一定另有隱情。

    果然,素秋又去一次慈恩寺后,月芙才知道,一切都是趙恒的手筆。

    這與她當初設想的有些出入。

    事涉東宮,她只敢求趙恒在民間推波助瀾,萬萬不敢奢求他會將事情鬧到朝中。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這么做了。

    也不知太子會不會因此遷怒于他,畢竟,他們之間的兄弟情誼看起來并不大深厚。

    不過,現在的她,仍舊沒有太多閑暇為別人考慮,哪怕那個“別人”,是曾經救過自己數次的趙恒。

    前幾日,秦夫人曾旁敲側擊地問過月芙,是否還想入玄真觀修行。

    上個月,她曾說過,九月會入玄真觀。那時,沈士槐和秦夫人兩個還想著將她嫁入崔家,自然不愿。如今,崔賀樟被圣人和太子責罰,便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再將她弄回家。

    她知道,自己就像一塊已經碎裂的玉石,再沒了價值,留在家中,只會讓他們一直被內疚和羞愧的情緒折磨,他們當然希望她能自己離家。

    不過,當初她想去玄真觀時,還不知曉將來會發生的種種。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也打消了這個念頭。

    呆在家中,她便還是貴族女郎,進了玄真觀,才是真正的人人可欺。

    咸宜公主與她之間的怨恨已然無法化解,而崔賀樟經此一事,也必對她更加咬牙切齒,再加上東宮,若太子和太子妃也知道了那日的實情……

    她知道自己的處境是怎樣的舉步維艱,除了圣人,整個大魏最有權勢的幾個人,都已與她結怨。

    躲過了上一次壽宴上那樣突如其來的危機,才松一口氣,她便不得不又要開始為將來考慮。

    她需要一個更可靠的計劃,最好,是能遠離這里的一切,一勞永逸的法子。

    夜里,素秋坐在妝奩前,替月芙收拾這幾個月用過的珠寶首飾。

    有些過了時的,如是金銀飾,過幾日便會送去工匠那里,讓重新照著時新的花樣改一改,若是珍珠玉飾,便暫且收起來,質地普通些的,將來也可用來賞賜給下人們。

    “咦,娘子的那一對白玉鑲金手釧,還是沒找到!

    素秋將幾只放首飾的多寶盒里里外外仔細找了三遍,始終沒找到。

    其實,那日月芙從崔家回來,那對手釧便已少了一只。當時,月芙心里想著別的事,并不在意,只吩咐她們,哪日有空,再在院里好好找找,興許是落在那個地方了。

    可一直到今日,前前后后找過兩三回,都沒找到。

    月芙看著多寶盒里剩下孤零零的一只手釧,忽然回想起那日在定遠侯府中,僻靜角落里的那座二層樓閣。

    異香,臥榻,圍屏,清水……

    “那大約是落在崔家了吧!彼鼗卮,讓素秋不必再找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月芙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念頭,隨著紛亂的思緒,變得越來越清晰。

    這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似乎就是趙恒。

    他是皇子,是親王,身份尊貴,且最難得的,心地純善,一旦說出口的話,便一定會兌現。這一點,在過去的這幾個月,乃至她的夢境里,都得到了印證。

    而且,不久之后,他也會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如果他能將她也帶走,豈非更好?

    漆黑的夜色里,月芙忽然覺得豁然開朗。

    當她把過去壓在心上的那些重擔——譬如對父母、對妹妹的關心和愧疚,又譬如身為貴族女郎的尊嚴和矜持,把這些統統拋開時,一切都變得不那么艱難了。

    現在,她唯一需要的人,就是趙恒。

    第二日一早,月芙從正院歸來后,便提筆寫了一封信,交給素秋,送去慈恩寺中,請一空法師盡快轉交給趙恒。

    若她沒記錯,大概兩三日后,趙恒就要暫時離開長安,親自去迎接退而致仕的蘇仁方回京。

    此去行程約莫大半個月,就在這大半個月里,圣人就會帶著宗親與百官,移居溫泉宮療養。

    在趙恒暫離京城之前,她必須見他一面。

    作者有話說:

    阿芙說:哼,爸媽想讓我自己走,我偏不走,就留在你們面前讓你們看著膈應。

    我發現好幾條留言說把“八王”看成“王八”,啊哈哈哈恒恒要氣死啦!本來我是想用“大王”這個稱呼的,后來想想可能大家更不習慣了,還是用的“殿下”。要是真用了大王,就更像王八成精,占山為王,日日巡山,威風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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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煮茶

    隔了一日, 月芙再次踏上去慈恩寺的道路。

    與前幾次不同,甫一出門,她便看見長街盡頭的一處民宅門口, 有兩名身材魁梧的年輕郎君正朝這邊看來。

    對上月芙的視線時, 那兩名郎君后退一步,微微低頭, 飛快地做出行禮的樣子,接著,便翻身上馬, 繞過她的馬車, 遠遠跟在后面。

    素秋瞪大雙眼,驚異地問:“娘子,他們——”

    月芙伸出食指, 輕輕按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低低道:“那應當是八王的人, 往后會暗中保護咱們。”

    那天在崔家, 趙恒說過, 以后會派人暗中保護她,他果然說到做到。

    素秋這才悄悄舒一口氣。她和桂娘已然知道,八王和娘子之間,仿佛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她們雖疑心趙恒這樣的身份,若被旁人察覺,恐怕會給月芙帶來傷害,可眼看趙恒的存在, 也能給月芙帶來保護, 便不再計較了。

    等到了慈恩寺, 月芙先和素秋一起戴上遮面的帷帽,才下車踏入山門。

    上完香后,她沒有像前一回一般,直接去西院旁邊的廂房,而是如素秋多給了些香火錢,進了一座獨門獨院小院。

    院子狹小,卻勝在清幽寧靜,墻邊一棵高大蔥郁的桂花樹上,開了一簇簇淡黃小巧的桂花,暗香陣陣,沁人心脾。

    月芙在摘下幃帽,讓素秋搬了榻幾和一整套茶具到桂樹底下。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她在榻上坐下,將風爐點燃,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枚茶餅,小心地揭開包在外的油紙,用小青竹制成的火夾夾住,剛到風爐上炙烤。

    暖烘烘的爐火將干燥的茶餅焙香,小青竹的火夾也在爐火的溫度下,逐漸滲出一層細密的水珠,帶著青竹的清洌氣息,一點點融進茶餅中。

    深秋的院落,清甜的桂香中,逐漸彌漫開淡淡的茶香。

    ……

    小院外,趙恒打發走知客僧后,并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先在門外獨自站了一會兒。

    他有些猶豫,總覺得自己不該來。

    在信里,沈月芙只說,有要事相商,求他再來一趟慈恩寺。

    崔賀樟的事已經暫時解決,他也已經做出承諾,以后也會派人保護她。

    他實在不知,這一次,她還有什么話要說。

    尤其想起上次在崔家,他看到沈月芙如何鎮定地將侯夫人引到崔賀樟的面前,使他們的丑事自然而然敗露,更覺得這個娘子不簡單。

    可是,說不清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他沒有拒絕,而是提前安排好一切,準時出現在了這里。

    也許,是想來看看,她到底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心思。

    隔著一道門,院中靜悄悄的,聽不出什么動靜。趙恒的左手從衣襟處撫過,又肅了肅臉色,這才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去。

    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小院中的情形。

    一簇簇淡黃的桂花下,美麗的女郎跪坐在榻上,雙手握著碾磙兩邊的手柄,一下一下,用力地碾壓著碾槽里的碎茶餅。

    金色的陽光從桂花樹蔥郁的枝葉間灑下,被篩成片片碎金,落在她的身上,映出美好的側面輪廓。

    趙恒敏銳地注意到月芙今日的打扮。

    淺黃色的齊胸襦裙,外罩與一條橙黃色的披帛,上有金線繡成的鳥銜瑞草紋,盤成墮馬髻的烏發間,插著一支白玉鑲金步搖,為她原本清麗脫俗的氣質平添一分富麗纏綿。

    這樣的配色,與前兩次在寺中遇見她時的素雅打扮完全不同,倒是和那日在崔家時的裝扮有些像。

    “殿下來了!遍缴险氩璧脑萝铰犚婇_門的聲響,笑著開口,“快請坐吧!

    她沒站起來行禮,只笑吟吟地看過來,碾茶的動作不曾停歇。

    趙恒下意識避開她的視線,冷著臉帶上院門,走到榻邊坐下,與她恰好隔著一張幾案。

    空氣里彌漫著桂香與茶香,幽幽的香氣,似乎在提醒著什么。

    “今日讓我來,你到底想說什么?”

    趙恒深吸一口氣,直截了當地問出口,語氣冷淡。

    月芙又側目看他一眼,也不介意他的冷淡,莞爾道:“殿下恕罪,阿芙的確有事想與殿下商議。不過,在此之前,請殿下稍候片刻,阿芙想為殿下親手煮一碗茶。”

    她說著,停下碾壓的動作,移開碾磙,仔細查看碾槽中茶的狀態。

    焙干的茶餅已被碾成細碎的末狀,她又取出羅篩,將茶末仔細篩過兩遍,直到剩下的碎末大小均勻。

    趙恒皺了皺眉,似乎有點不耐煩,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

    她的茶藝看來十分嫻熟,旁觀之,賞心悅目,令人在不知不覺間沉心靜氣。

    “這是我特意讓素秋取來的山泉水,煮茶最佳。”

    風爐上已架起茶釜,釜中注入山泉水,一沸時加鹽,二沸時層水備用,三沸時投下茶末,輕輕攪動,再將方才層出的水倒回止沸,使起升華,最后,取雋水,酌分三碗。

    “殿下,請趁熱飲下!痹萝綄⒆煤玫牟璺钪邻w恒的面前,笑吟吟道,“阿芙一直想不知要如何感謝殿下的救命之恩,思來想去,唯有茶藝,尚能拿得出手,只盼殿下莫嫌棄!

    趙恒的視線從她已被水汽蒸濕的潔白臉頰上逐漸下移,最后落到她捧著茶碗的蔥白指尖上。

    細長、柔嫩,又異常靈活的指尖。

    他咬了咬牙,沒有伸手去接,而是轉開視線,冷冷道:“一碗茶,就想將我打發了嗎?你未免太沒誠意了!

    他不是個喜歡挾恩圖報的人,先前屢次幫她,也絕不是為了要她的報答?墒,看著眼前澄清的茶湯,不知怎的,他莫名覺得不是滋味。

    月芙聽出他話里的不滿,不由詫異地看過去,仰起臉,輕聲道:“阿芙自知,一碗茶絕不足以報答殿下。只是,阿芙身無長物,唯剩下幾分微薄貲財,想來在殿下眼里,也不值一提,實在沒什么能報答的了。難道,殿下想要阿芙做些別的……”

    一句“做些別的”,意味深長。

    趙恒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穩,方才觀茶藝時平靜的下來內心已被攪亂。

    他沒法回答,只好伸手接過茶碗。

    交接的那一瞬,幾根蔥白的指尖狀似不經意,從他的指腹上輕輕劃過。

    指腹頓時比茶碗還要滾燙。

    他猛地收回手,因速度太快,茶碗里注滿的茶湯一下子溢出來大半,淅淅瀝瀝滴落下去,染濕了他的衣擺。

    “哎呀,殿下恕罪!”月芙頓時露出愧疚又驚慌的表情,清麗脫俗的臉龐越發顯得楚楚動人。

    “不——”

    茶湯還有些燙,層層滲透,最后貼在皮膚上,令趙恒感到一陣不適。他才要開口,說不是她的錯,是自己不小心,可剛吐出一個字,卻一下僵住了。

    月芙已從對面的榻上起身,跪坐到腳踏上,面對著他,一手輕輕伸向他的衣擺。

    一個在高處,一個在低處,她的腦袋恰與他的小腹齊平,這樣的姿勢,竟與那日在那座樓閣之中時,幾乎一樣。

    沾濕的衣擺就在他的小腹處,她的目光也落在那兒,令他整個人忽然緊繃起來。

    “你要做什么!”

    月芙一只手已輕輕撫上那片濡濕的布料,聞言微微仰起臉,用那雙水盈盈的,無辜的眼凝視著他:“自然是要幫殿下擦干水漬。”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在沾濕處擦拭起來。

    趙恒的呼吸頓時停住了。

    此情此景,仿佛喚醒了他渾身上下的記憶,整個人都難耐起來。

    “夠了!

    他開口制止她的動作,卻發現自己的嗓音已經變得沙啞而壓抑。

    可月芙仿佛沒聽到一般,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絲帕上也沾上幾點濕意,若非上面淡淡的茶香和色澤,這樣的情形,實在惹人誤會。

    “我說夠了!”

    趙恒忍無可忍,一把攥住她的兩只手腕,強硬地阻止她的動作。

    只是,突如其來的拉扯令月芙跪坐的姿勢不太穩當,隨著雙手被鉗制的方向,往前栽了一下。

    她的下巴恰好磕到他的小腹上。

    “你——”

    趙恒僵著身子,錯愕地瞪著幾乎伏在自己身上的月芙,一時說不出話來。

    “殿下,是阿芙失禮了!

    月芙雙手掙了掙,從他的小腹處勉強抬起頭,歉意地笑了笑,目光看向還被緊緊攥著的手腕。

    趙恒立刻松開手,微微側身,拾起方才那杯已溢出大半的茶,一飲而盡。

    月芙沉默片刻,重新坐會榻上,將第二碗茶奉上。

    “沈娘子,我不喜被人……算計!壁w恒沒有接,而是極其冷漠地開口警告她,“若你再不說,讓我來,到底所為何事,便只能恕我再無法奉陪了。”

    月芙奉茶的雙手在半空中停留片刻,見他鐵了心不接,便又默默地收回來,輕嘆一聲“可惜了這茶”。

    若她沒猜錯,方才趙恒想說的,可不是“算計”這樣含蓄的字眼,而是“蓄意引誘”這樣的詞,礙于面子和教養,才沒說出口。

    她的心里依然有那么幾分難以克制的羞恥和愧疚,總覺得自己的行為,是那樣令人唾棄和不齒。

    可是,比起這些,她更迫切地想抓牢趙恒這個人。

    今日已夠了。

    她從沒做過這樣的事,沒法承受更多,他也太過克制,一不小心,就會適得其反。

    “殿下恕罪,方才,的確是我不小心!彼瓜卵鄄,恢復平日輕軟而淡然的語調,不帶任何曖昧的氣氛,“今日請殿下親自前來,是想求殿下,準我隨圣駕一同遷往溫泉行宮!

    作者有話說:

    本章部分參考《茶經》。感謝在2021-09-21 23:41:34~2021-09-23 00:01: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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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手釧

    趙恒遲鈍地感覺到方才倉促間飲下的那一口茶湯, 已在口中留下淡淡的余味。

    微咸微甘的滋味將茶餅原本的苦澀驅走,綿長清淡,撫平了他起伏不定的思緒。

    沈月芙的茶藝的確不錯。

    他一向不愛飲茶, 時人飲茶, 多愛添加許多佐料,除了鹽, 姜、蔥等也不少,飲來總覺太過厚重。

    而沈月芙的茶湯里,從頭至尾, 只添了一小撮鹽以去除澀味, 比之尋查的茶湯,解膩適口極了。

    他的目光從已被她放回去的那碗茶上掠過,隨即又落到她沐在碎金的日光里的美麗臉龐上。

    “你要去行宮做什么?若是想借機, 為沈家牟利,我勸你慎重。我早說過, 不會容忍徇私之事。”

    秋冬遷居行宮, 開春再回太極宮, 是大魏皇室多年的慣例。圣人這兩年御體欠安, 每至秋冬,必染風寒咳疾,溫泉療養,愈顯必要。

    圣駕遷移,便是將整個大魏的政治中心,從太極宮盡數移至溫泉行宮。長安大半宗親朝臣自然也要跟去,往往浩浩蕩蕩數千人。

    溫泉行宮雖廣闊宏偉, 但要容下這樣多人, 也著實不易。因此, 唯有圣人準許,方能隨駕遷移,其余人,若為方便,只能自行在山下尋居所。

    那里不似長安,貴族們分別居住在各坊自家的宅院中,而是緊繞行宮四周,居與半山之上,互相交通,比長安緊密得多。

    他不得不懷疑,她要求隨駕,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畢竟,要辦成此事,勢必要他親自出面。一旦他出面,眾人便會知道,他在護著沈家人。

    到時,若沈士槐想借著他的名號牟利,也并非不可能。

    月芙微笑地看著他,搖頭:“殿下誤會了,我絕不會為沈家謀利。我只會為自己謀利!

    現在的沈家,不值得她費心思。

    她捧起一碗即將涼透的茶湯,啜飲幾口,品嘗苦后回甘的滋味。

    “若不是無法擺脫家人,我想,我早已同他們沒有牽連了!

    這話聽起來格外絕情,仿佛她是一個冷漠自私、毫無溫情的人。

    趙恒的目光頓時變得陰沉。

    原來她是一個美麗,卻冷漠自私、毫無溫情,甚至心機深重的女人,和他先前的設想大相徑庭。

    他沒有立刻接話,仍是靜靜地看著她,仿佛想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好好解釋。

    可是,月芙對上他的視線,心思百轉千回,明知他已經誤會,本想要解釋,最終卻選擇了默認。

    “想去行宮,只是怕留在長安,還會遇上崔郎將罷了。崔郎將被罰閉門三月,待三月一過,圣人、太子、太子妃,還有殿下你,都已去了行宮,誰知他還會不會做什么?反倒是行宮,我雖不受待見,可有圣人和百官在,才更安全!

    只解釋自己為何想去行宮,一句也沒提為何對家人如此薄情。

    月芙知道自己在冒險,但別無他法。

    她只是個無權無勢的普通女子,若不是幾次遇事,都恰好被他發現,他們兩人之間,也許根本不會有交集。

    她想,趙恒對她,總是有幾分特殊的。而這份特殊,也許就源于最初的那一點點憐憫。

    男人對女人的憐憫。

    現下,經過崔賀樟的事,趙恒心里的憐憫恐怕已經消磨大半。

    而她仍想加深這種憐憫。只好讓他先誤會她的為人。

    待日后,他猛然發現了自己的誤會,才會讓憐憫和愧疚變得格外深刻。

    要這樣一步步設計一個幫過自己好幾次的人,月芙的心里十分不安。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毫無異樣,只是平靜地注視著趙恒。

    趙恒的眼里閃過一絲失望。

    這是自己幫過好幾次的女郎,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今日過來,是白費功夫。

    “這件事,我會幫你!彼瓜卵垌,看著自己濡濕的衣擺,語氣冷至前所未有的溫度,“以后別再來找我了。”

    說著,他從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衫,就要離開。

    月芙聽著他冰冷的話語,有一瞬間感到慌亂,害怕自己做得太過,適得其反,真的讓他感到厭惡。

    她咬住下唇,在他即將走到院門邊時,輕輕地喚他,語調幽怨,好像受盡委屈,卻不敢吐露。

    “殿下留步!

    趙恒立刻站住了,卻沒回頭,依舊背對著她,也不出聲。

    月芙快步走到他身邊,微微仰頭,用一雙如水的晶亮眼眸看著他的側臉,盡管他的下顎緊繃,始終沒有與她對視。

    “不知殿下還記不記得,上次在定遠侯府——”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趙恒像被人按到還在淌血的傷口一般,疾言厲色地打斷她。

    在定遠侯府發生的事,是他這二十年來唯一的軟肋——唯一一次,他做了逾矩的事,即便沒有突破最后的防線,即便她親口說過,是自愿的,也改變不了他的確冒犯過她的事實。

    “還想要什么補償,可以直說,但別妄想用這件事來威脅我!”

    月芙的腳步頓住,眼底傷心滿溢,怯怯地搖頭:“殿下,我說過,那是我自愿的,怎會想要補償?我只是想問,殿下還記不記得,那一日我戴在腕上的一對白玉鑲金手釧。其中一只,自我回府后,便再找不到了。本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只是,那塊白玉玉料,是我母親留下的,是我的心愛之物,這才冒昧向殿下詢問,可有見過那一只手釧……”

    她微微側過臉,好似在拼命忍住已經在眼眶里打轉的委屈淚水:“沒想到讓殿下誤會了。想來殿下并沒有見過,那便當我沒問過吧。”

    趙恒感到一陣尷尬,他似乎有些緊張過度了。

    衣襟里的某一處忽然變得滾燙。

    他深吸一口氣,控制自己不去看她水盈盈的眼波,用十分淡然的語氣說:“我見過,似乎被你落在榻上,我恐被旁人看見,便帶走了!

    月芙的眼睛變得更亮了:“那殿下可還記得放在哪兒了?若還記得,能否求殿下,下一次還給我?”

    趙恒肅著臉,沉吟片刻,點頭:“可以!

    “多謝殿下。”

    月芙行禮,看著趙恒一刻不停地快步離開,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里,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還有下一次,他完全沒拒絕。那只手釧,也一定被他收起來了。

    現在,她該想的,是如何讓趙恒在不經意間發現是他誤會了她。

    素秋聽見院門開關的“吱呀”聲,從屋里出來,要將幾案上的茶具收走:“可惜了,茶餅還剩了不少呢!

    月芙聞言,抬頭看看天色,重新走回榻邊,止住她的動作:“還早,不急著回去,不如我將余下的也煮了吧,咱們一道喝!

    兩人遂對坐案邊,重新炙、碾、篩、煮、酌,幽幽茶香重新彌散開來。

    ……

    山門外,趙恒跨上馬背,領著楊松等人飛馳而去。

    他心情不佳,連帶著臉色也十分冷峻,一路上小心避開行人,速度卻不曾放慢。

    楊松等人也不知他為何從寺中出來,就如此陰郁,只得緊緊跟在后面,一言不發。

    直到出了晉昌坊,路上的行人多起來,他們才逐漸慢下來。

    寬闊筆直的大道上,另一列車馬從城門的方向緩緩駛來。

    數十名豪奴護于隊伍的兩側,將原本欲從兩邊通行的百姓們統統攔住:“貴主先行!”

    這樣架勢的“貴主”,長安只有一位。

    趙恒心中不悅,但眼看百姓都已避讓開,便也不欲與之爭執,只勒住韁繩,和旁人一樣,讓到道邊,當馬車行近,才駕馬到近前,喚了一聲“阿秭”。

    馬車的速度放緩,車簾被抹了鮮紅蔻丹的指尖撩起,露出趙襄兒含著睡意的臉龐。

    “八郎,你怎么在這兒?”

    她的聲音里還帶著慵懶和沙啞,似乎昨夜沒有睡好,想必又邀了一群紈绔,紙醉金迷了一整宿。

    “我去了一趟慈恩寺!壁w恒扭開眼,淡淡地回答。

    趙襄兒聽見“慈恩寺”三個字,也沒多問,只當他又去祭拜了母親:“你有心。我和阿兄一直在長安,去慈恩寺的次數,反倒比你還少!

    事實上,她和趙懷憫幾乎從不去慈恩寺。慈恩寺雖奉了先皇后的蓮位,但太極宮中亦有佛堂,他們往日多只在太極宮中上香、做佛事。

    “正因我留在長安的時間太少,才要多去幾回!

    這時,趙襄兒掀著簾子的手被另一只干凈修長的手取代,杜燕則跟著出現在車窗邊,沖趙恒低頭,喚了一聲“殿下”,算是行禮。

    未婚夫妻,同乘一車,有些不妥。

    不過,咸宜公主一向作風大膽,兩人都是成過婚的人了,倒也沒必要太過避諱。

    只是,趙恒一見到杜燕則,就會不自覺想起沈月芙,進而感到一陣煩亂。

    他冷漠地移開眼,對杜燕則的問候視而不見,令杜燕則雋秀的面龐間閃過一絲難堪。

    趙襄兒看一眼未婚夫,也沒有在弟弟面前維護他的意思,只接著道:“聽阿父說,你明日又要離京,等回來,便該直接去行宮了。阿兄已讓舅父和阿嫂替你又挑了幾位年齡相仿,家世也清白的女郎,待你過去,不妨見一見!

    行宮的宴席、行獵、打球等玩樂事,一定比長安多得多,有的是機會。

    “阿秭,我不——”

    趙恒一聽,就知道他們打的什么主意,想要開口反駁,可趙襄兒也顯然早料到了,不給他拒絕的機會,當即擺擺手,道:“好了,我乏了,這就先回去。我的府邸還在修整,這幾日暫居東宮,明日便不去送你了,你路上小心些吧!

    說完,放下車簾,將趙恒的視線隔絕在外,令隊伍行快些,很快便走到了前面。

    趙恒覺得心里的那股氣更盛了。

    太子要給他另尋親事,這在意料之中。上次,他將崔賀樟的事透露給邱思鄺,即便事先給了提醒,幫東宮化解了可能出現的風波,太子的心里也一定留下了不滿。

    況且,圣人同樣不看好他和沈家的婚事。

    現在,甚至連他自己,都開始有些說不清的猶豫。

    他緊抿著唇,直到行到了另一條道上,再看不見咸宜公主的儀仗,才摸了摸胸口處,從衣襟中取出個不及巴掌大的物件。

    白玉鑲金,圓潤通透,正是沈月芙口中的那只手釧。

    原可以直接還給她,可那時,他不愿承認,自己竟然將這東西帶在身邊。

    也可讓身邊的侍衛代他將此物送回她的手中。

    他也沒這么做。

    她說“下一次”,他卻說“可以”。

    作者有話說:

    我發誓,這周我一定會加更的。感謝在2021-09-23 00:01:32~2021-09-23 22:32: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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