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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將軍

    第二日一早, 趙懷憫和趙襄兒兩個果然沒來送行。

    習慣了長久分離的兄弟姊妹,早已不把僅僅大半個月的離別放在心上。

    離去前,只有兩名太極宮的內(nèi)侍過來, 囑咐趙恒路上小心, 又送來一封圣人親筆寫下的書信,讓他轉交蘇仁方。

    盡管蘇仁方此番回京, 就要長居于此,但唯有圣人親筆書信,方能表這些年來的謝意和器重。

    趙恒謝過后, 接了信, 當即上馬,輕裝簡從,出長安城門, 沿著官道,朝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眾人一路披霜戴月, 日夜兼程, 行動之肅然有序, 宛若行軍途中, 終于在數(shù)日后抵達原州境內(nèi),與蘇仁方一行相遇于驛站。

    “將軍,客兒來遲了。多日不見,一切可好?”

    趙恒一下馬,將韁繩交給驛站中的雜役,也來不及整理儀容,便快步趕上去, 一向嚴肅到古板的臉上難得露出笑容。

    “客兒”是他的乳名, 當初, 因為他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便要旅居他鄉(xiāng),母親才替他起了這個乳名。

    許多年過去,除了蘇仁方,已再沒人這樣喚他了,連圣人也很少。

    “好,好,我一切都好,年紀雖不小了,卻老當益壯,這點路,不礙事,別為我擔心!

    蘇仁方笑得十分爽朗,面上被西北風沙嚴寒割出來的道道深溝都擠到了一起。

    他已年過花甲,比圣上還要年長不少,卻依然精神矍鑠,風采奕奕,若不是當年在天山征戰(zhàn)時,落下了嚴重的腿疾,如今越發(fā)嚴重,一到冬日,便痛得無法動彈,他也不會在這時候選擇致仕。

    已到深秋,即將入冬,一出長安,再往西北來,便能明顯地感受到風霜的威力。

    趙恒深知他的老毛病,二話不說,也不假他人之手,親自上前,扶著蘇仁方往屋里去。

    兩人之間,雖無生恩,卻有養(yǎng)恩,親近自非旁人可比。

    尤其蘇仁方的兩個兒子,都已在十年前一場戰(zhàn)事中捐軀,他獨身一人,越發(fā)將趙恒當作親子一般照看。

    待進了屋,趙恒又親自倒了一杯溫水,奉至蘇仁方的面前:“路上風疾沙燥,將軍快多用些水吧!

    蘇仁方接過水,一口飲盡,接著,便拉還要給他再倒的趙恒坐下:“好孩子,我知你心地純善,但只在這兒就好,等回了京——”

    他沒把話說明,也知趙恒一定早就明白。

    他只是替圣上養(yǎng)育八王,連養(yǎng)父之名也沒有,斷不能承八王的情。八王的父親,始終只有一人,便是太極宮中的圣上,除此之外,誰也不能逾越。

    稍有感念無妨,但若讓圣上知曉,八王對他如此尊敬,感情如此深厚,實在不妥。

    “你的父親是圣上,該多孝敬圣上!

    趙恒低頭坐在簡陋的榻上,許久才沉聲道:“將軍,我明白的,只在這兒!

    蘇仁方露出欣慰的笑容,被花白的須發(fā)襯得格外慈祥:“我知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不過一直未曾表露罷了。”

    趙恒是個很不一樣的孩子。幼年時,他就少言寡語,比同齡人更顯沉穩(wěn)。只是,遇事時,他也多一言不發(fā),曾一度教人疑心,這孩子是否有些木訥。

    可時間久了,蘇仁方漸漸明白,趙恒一點也不木訥,相反,他其實十分聰敏,小小年紀,就已將自己的處境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涉及朝廷,涉及地位的事,不必任何人提醒,他就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圣人總以為,是蘇仁方教導有方。可蘇仁方清楚,他礙于趙恒皇子的身份,每每遇事,都只敢稍加引導,是趙恒自己秉性淳厚,明事理,懂進退。

    “我本還擔心,你這一次一個人留在長安的時間太久,恐不習慣他們在朝中的規(guī)矩,不過,前幾日我收到邱老的信,便知你什么都清楚。你做得很好,不過,還是要小心些,畢竟是太子殿下……”

    為人臣子,絕不該私下議論主君,只是,面對這個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蘇仁方總是不愿隱藏自己的肺腑之言。

    趙恒向邱思鄺透露崔賀樟的行徑,為了不得罪太子,又提前向東宮透了口風,這樣的行事方式,簡直就是在夾縫中尋找平衡。

    若太子是個胸懷寬廣的人也就罷了,這樣做的確是最佳的處理辦法?商臃置鞑皇。再加上二十年前,圣上將八王送往邊塞,也有些隱情,若被太子知曉,恐怕要生變。

    趙恒聽著他的話,敏銳地察覺到其中的深意,不禁問:“將軍,是否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曉的事?”

    蘇仁方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撐著桌案將不太靈便的雙腿放松些,低聲道:“你是六月回京的,八月,安西都護府出了一件事,你在長安可有耳聞?”

    趙恒點頭:“自然聽說了,安西都護府大都護秦武吉上疏朝廷,稱其麾下一名都護府司馬曾鈺徽私下與疏勒幾大貴族世家私下勾結,縱容其手下的盜匪搶掠往來途經(jīng)龜茲的商隊,從中斂財?shù)美显,太子和幾位宰相商議后,又上報圣人,將曾鈺徽革職問罪。此事有什么問題?”

    這件事,說大不大,發(fā)生在遙遠的西域都護府,與長安的聯(lián)系實在少之又少,再加上秦武吉的及時稟報,按說應當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不過,西域一帶,雖已被大魏統(tǒng)治長達數(shù)十年,但周邊諸多大小國家,數(shù)十年來摩擦不斷,南面的高原上,還有吐蕃和吐谷渾的虎視眈眈,軍政大事,不容差池。

    蘇仁方冷笑一聲,搖頭道:“這是上報至朝廷,給大臣們,給圣上的說法。你跟著我在西域都護府待過幾年,那時你雖還小,但想必多少也知道些情況,單一個都護府的司馬,看上去品級不低,卻絕不可能聯(lián)絡得了疏勒的貴族世家!

    趙恒幾乎不涉朝政,當初聽說此事,也未深思,如今經(jīng)這般提醒,立刻明白過來。

    如今大魏的安西四鎮(zhèn),在許多年前,都是西域小國,被王族和幾大世家統(tǒng)治長達千年,其根基之深,幾乎滲透到當?shù)氐姆椒矫婷。后來,幾?jīng)征戰(zhàn),大魏攻破諸多小國附庸的西突厥,才得以征服大片西域土地。

    朝廷雖在各地置都護府,但皆只負責協(xié)調(diào)西域各方勢力,當?shù)厥聞,仍由各世家大族決定。

    一個都護府司馬,的確不夠分量——實際上,能說動西域貴族的,只有大都護秦武吉。

    “秦武吉。他是太子的人,當初由太子保薦,方能一路高升。”趙恒意識到事情的關鍵之處,面色變得十分嚴肅,“是太子和王大相公在保他。曾鈺徽只是替他頂罪的。”

    “是啊!碧K仁方閉了閉眼,語氣里既有怒火,亦有無奈,“一名大都護,未能保一方安寧,反而做出這樣的事,實在令人不齒!

    他沒有指責太子和王玄治的包庇,趙恒明白緣由,有些話,即便私下里,也應當避諱。

    東宮的地位看似極其穩(wěn)固,圣人鐘愛發(fā)妻王氏的子女,對其他庶出子女關心甚少。

    可一旦太子犯了大錯,被百官和百姓指責德不配位,下面也不乏能取而代之的人。

    太子不想自己的人出事。

    更重要的是,西域都護府雖遠離長安,卻十分重要,不能輕易更換。

    “將軍放心,我知道要怎么做!壁w恒沉思片刻,心中已有數(shù),“圣人還托我?guī)砹私o將軍的親筆信。咱們此番,該直接去溫泉宮了。圣人體諒將軍這些年苦守邊塞才落下腿疾,特賜一座院落,可引湯泉,讓將軍好好休養(yǎng)!

    “我一把老骨頭,蒙圣上體恤,總算也能享福了!碧K仁方換上一派輕松慈祥的面目,不再方才略顯沉重的話題。

    老少二人遂恢復往日的融洽與和諧。

    ……

    九月二十,趙義顯攜長安的王公貴族、文武大臣等數(shù)千人,浩浩蕩蕩遷往驪山溫泉宮。

    因趙恒的事先安排,沈家總算也在隨行之列。

    沈士槐和秦夫人兩個,原本因崔家的那次變故,生怕惹惱了咸宜公主,終日惶惶。如今等待多時,始終不見公主問罪,八王更是準他們隨駕去往驪山,一時又重燃希望,盼著女兒還能嫁給八王。

    月芙將他們的反應看在眼里,什么也沒說。

    他們想的并沒有錯,趙恒重諾,即便太子和公主反對,他也會娶沈家女郎。只是,他們低估了太子和公主對沈家人的厭惡,也高估了趙恒和他們之間的骨肉親情,讓女兒嫁給趙恒,絲毫不能讓太子對沈家另眼相看。

    月芙一點也不在乎他們是怎么想的,近來,她一直在思索,要如何在自己不解釋的情況下,讓趙恒發(fā)現(xiàn)對她的誤會。

    前往溫泉宮的隊伍十分龐雜,浩浩蕩蕩,曲折蜿蜒。趁著人多,月芙有意觀察一番趙襄兒。

    趙襄兒一貫地行事張揚,呼奴喚婢,只不過,現(xiàn)在身邊還多了一個杜燕則。

    不知是不是錯覺,月芙覺得,短短幾個月過去,從前在她面前玉樹臨風、清雋儒雅的杜燕則,在趙襄兒面前,已然變得有些卑微可欺。

    在人群里,偶爾與她的視線觸碰時,也有些躲閃。

    大約是還未成婚,已然感受到在絕對權勢面前的無力。

    趙襄兒倒是不見異樣,唯一一次在人群里瞥見月芙,也只是似笑非笑,毫不猶豫地轉開視線,仿佛不屑多看她一眼一般。

    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讓月芙確信,崔賀樟并沒有將那日的事告訴趙襄兒,至少,她不知道是趙恒阻止了事情的發(fā)生,否則,現(xiàn)在的她,應當已經(jīng)怒不可遏了。

    沒法從這些人身上尋到突破口,月芙只能將視線轉回自家人身上。

    他們做的事,應當讓他們自己承認。

    臨近驪山,道路逐漸變得崎嶇不平。

    馬車駛過,顛得人頭腦發(fā)昏,渾身酸痛。

    月芙與妹妹月蓉同車,兩人在車中墊了好幾層褥子,才終于沒那么難受。

    這是姊妹兩個自那一場壽宴后,第一次這么長時間單獨待在一起。

    月蓉沒太多異樣,只是與過去相比,沉默了不少。

    “阿蓉,能來驪山,你不高興嗎?我記得,你從前說過,想來看看建在山上的宮殿到底是什么樣的!

    月芙笑著問妹妹,還順手遞了一小碟畢羅給她。

    月蓉接過畢羅,拾起一枚送入口中,點頭道:“高興,怎會不高興?阿姊,我只是太累了,山路崎嶇,我本就不愛坐車,現(xiàn)下實在有些頭暈!

    “原來如此!痹萝近c點頭,溫聲道,“晚些時候到了,你好好休息。這次過來,父親和母親可還對你‘寄予厚望’呢!

    這份“厚望”,自然是指和趙恒的婚事。

    月蓉的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她連來一趟驪山的路程都覺勞累難忍,還如何能跟著八王去更遠的地方?

    上次的宮宴上,她也看出來了,八王和太子、公主,乃至圣人的關系都有些疏遠,這樣一來,留在京城的可能便更小了。

    原本,她那日聽到母親和咸宜公主的話,心中隱隱有些希望,萬一真的成事,她的婚事,興許能重新考量一番,最好,換個長安的世家郎君。再不濟,求公主說服八王留在長安也好。

    如今卻不能了。

    “還不一定呢,阿娘只是太擔心了些。”

    月芙看出了妹妹的不情愿,心中了然。

    “是啊,一切都還不一定呢!彼鼗貞此撇o不過隨口的一句,心里卻已有了個念頭。

    作者有話說:

    明天應該會加更的,恒恒趕著過幾天去相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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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商議

    溫泉宮依驪山山勢而建, 亭臺樓館,高低錯落,廊廡橫橋, 連綿不斷, 溫熱的湯泉在山間流淌而過,一片云遮霧繞。

    沈家的居所在山腳處, 近外圍宮城的地方。比起長安寬敞的府宅,自然顯得狹小,不過, 能有幸隨駕, 已是不易,他們也不會計較太多。

    沈士槐是光祿寺丞,負責宮廷飲饌, 來了溫泉行宮,王公貴族們的日常宴飲多了許多, 他也跟著日日忙碌起來。

    因人人都已知曉, 是八王安排了沈家的隨駕, 因此, 看在八王的面子上,也有那么一兩場宴會邀了沈家人過去。

    月蓉終于漸漸開心起來,換上新做的鮮亮衣裙和珠釵首飾,日日同年紀相仿的女郎和郎君玩在一處。

    月芙注意到,她似乎同一位出身宗室,名叫趙仁初的年輕郎君走得有些近,有一次宴席上, 還見到他們兩個獨自坐在食案邊, 說說笑笑。

    秦夫人起初并不在意, 直到聽聞八王就要歸來,圣人請薛貴妃代自己替八王辦一次接風宴,遍邀同來的年輕男女,這才有些坐不住。

    往年趙恒一去就是一兩年,每次回來,也不見辦過接風宴,這次才不過離京半個多月,卻要由薛貴妃操持宴席,明眼人都知道,這分明是要給趙恒相看小娘子的。

    秦夫人這才覺得心急起來,單獨喚了女兒到屋里說話。

    也不知母女兩個到底說了什么,月芙只看見妹妹從屋里出來時,滿臉的不情愿,秦夫人也目含慍怒,大約是起了分歧。

    不過,接風宴的前夜,月蓉到底還是順著母親的意思,乖乖準備好第二日的衣飾,還特意喚仆從到山上接了湯泉水來,仔細地沐浴了一番。

    月芙卻沒有可以準備鮮亮的衣裙。

    素秋替她找來適合宴席的橘色蜀錦訶子裙時,她笑著搖頭,點了點箱籠里另一件樸素的淡青色襦裙:“將這一身拿去熏一熏吧,明日穿!

    素秋取出那身連繡紋也極少的衣裙,遲疑道:“娘子,明日人多,這一身會不會太素凈了些?”

    明日的接風宴可是為了讓年輕男女們互相相看的,定個個打扮得光鮮美麗,如二娘,便是心中不愿,出于愛美的天性,也不肯輸別人半分。

    月芙笑了笑,搖頭:“不會,就是素凈才好。”

    以她的身份,不過是個陪襯,沒必要刻意打扮。

    況且,她清楚自己的樣貌,美固然是美的,可若要引人心旌搖曳,憐惜呵護,自然要柔弱些。

    ……

    入夜時分,趙恒方帶著蘇仁方趕到驪山,騎馬行過崎嶇的山路,進入宮城內(nèi)圍,拜見圣上。

    都知他二人今日會到,飛霜殿中,除了趙義顯外,太子趙懷憫和尚書令王玄治也在,一見二人進來,紛紛笑著相迎,讓不必多禮。

    趙義顯咳了兩聲,親自起身,拉著蘇仁方坐下,笑道:“許久不見,阿兄還是像過去一樣,英武不凡,倒不像朕,已然老啦!”

    “不敢不敢,圣上為國事操勞,日理萬機,心系百姓之安樂。臣不過偶爾舞刀弄槍,胸無丘壑,這才心寬體胖。”蘇仁方自謙,又向一旁的趙懷憫和王玄治拱手。

    趙義顯擺手:“哪里,朕如今已將大半政務都交給太子處置了,哪還稱得上‘日理萬機’?說起來,這些年,阿兄可不但是留在軍中,還替朕養(yǎng)著八郎呢,這孩子,如今能這么好,多虧了阿兄你啊!

    王玄治亦道:“是啊,想當初,八郎被送往西域時,才不過這么點大,”他用兩只手掌比了個手勢,“比大郎出身時,要弱小許多,讓圣上心疼不已,好在,上蒼庇佑,八郎如今已長得一表人才了!

    蘇仁方連說幾個“托陛下鴻!,還不等再自謙,趙義顯卻忽然道:“提起西域,朕方才正要同太子和王相公說起呢,到底由何人來接替曾鈺徽的位置。”

    都護府司馬乃是大都護和副都護的左膀右臂,曾鈺徽被革后,暫由底下的一名姓劉的參軍暫時兼任。

    “是,臣以為,不妨就提拔這一位劉參軍為司馬,他在西域已有七年,熟悉都護府的事務,又已兼任數(shù)月,未出差錯,足見其能夠勝任。”

    趙懷憫先一步表態(tài),立刻得到王玄治的支持。

    趙恒和蘇仁方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那位劉參軍是秦武吉的舊部,自然也是東宮的人。

    “的確是個合適的人選。”趙義顯看一眼太子,點頭肯定,卻并沒有采納他的建議,而是忽然轉向另一邊的趙恒,“八郎,你也在西域待過多年,此事,你是怎么看的?”

    殿中的幾人都愣住了,連趙恒自己也覺得驚訝。

    這是皇帝第一次拿朝政上的事來問他,盡管聽起來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因為他也在場,才隨口問了一句,但仍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趙懷憫和王玄治都看過來,趙恒避開他們的視線,垂下眼瞼,道:“這些事,兒不懂,不敢妄言!

    趙義顯微笑著擺手:“無妨,咱們隨意說說,你如何想,就如何說!

    如此,已是不容推脫。

    趙恒想了想,道:“兒以為,曾鈺徽被革職,雖能起到殺雞儆猴之效,但他先前之行徑,想來已非一朝一夕,難保日后疏勒的大族故技重施。與其仍提拔當?shù)氐墓賳T,不妨從別的都護府抽調(diào)一人前去補缺,同在都護府任職,雖地域不同,但各項事務亦有相近之處,想來也能勝任。”

    他當然不同意太子再提拔自己人上去,只是,這話說不得,便只好迂回提議,提議抽調(diào)別處的官員,至于究竟是誰,也未明說。

    趙懷憫看他一眼,微笑道:“八郎說的不錯,不過,西域的事務,重在協(xié)調(diào)四大鎮(zhèn)中各個世家之間的平衡,須得熟知這些世家之間的過往,方能勝任,這樣的人才可不好找!

    趙恒沉默不語,不欲與之爭辯,倒是蘇仁方忽然道:“想來殿下未曾到過西域,不知那里的情況。安西到?jīng)鲋莸鸟v軍之中,凡都尉以上的將士,都需熟知各國、各州、各鎮(zhèn)的情況。臣雖已從安西離任多年,但想來這條規(guī)矩,還未更改。”

    “是嗎?”趙懷憫自知露了短,也不能再反駁,“看來,是我了解不夠。多謝蘇將軍提醒。”

    “好了,你們說的都有理,容朕想想,明日再讓吏部發(fā)任免文書吧!壁w義顯打斷他們的話,未予置評,轉而說起別的,“朕讓貴妃替八郎你準備了接風宴,都是同你年紀相仿的孩子,明日,你們好好玩樂。朕一把老骨頭,還是和王相公,還有蘇將軍一同在這兒泡湯吧!

    氣氛頓時輕松起來。

    這時,候在殿外的內(nèi)侍入內(nèi)道:“大家,薛貴妃送參湯來了。”

    趙義顯到驪山療養(yǎng),御醫(yī)囑咐,除泡湯外,亦要進補,參湯必不可少。薛貴妃為表關心,每日親自送來,比在太極宮時還要準時。

    “讓她進來吧。”趙義顯招招手,又沖殿內(nèi)的幾人道,“你們也早些回去吧。”

    幾人遂從榻上起來,行禮告退。

    趙懷憫為太子,自然走在最前面。

    待退至門邊時,恰好迎面遇見薛貴妃。

    她提著食盒,立在門檻處,笑著向幾人點頭致意,才要繼續(xù)往里走,卻忽然被趙懷憫喚住。

    “貴妃不但要照顧阿父,還要為八郎操辦接風宴,這幾日,有勞了!

    薛貴妃的腳步一頓,對上趙懷憫狹長的眼眸,輕笑一聲:“都是我該做的!

    說完,徑直入了內(nèi)殿。

    內(nèi)殿香爐里的香才剛剛換過,氣息濃郁,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趙義顯已經(jīng)在內(nèi)侍的攙扶下,半靠到隱囊上,微閉雙目,聽見腳步聲,也不睜眼,只是招手:“過來吧,坐到朕跟前來!

    薛貴妃聞言,順從地跪坐到御榻前,半依著他,從食盒里捧出玉盞,奉至他的面前。

    “陛下,請先用參湯吧!

    趙義顯就著她的手,將參湯飲下,又接過她手里的絲帕擦了擦嘴角,隨后輕嘆一聲,重新靠了回去。

    薛貴妃將玉盞放回食盒,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笑道:“陛下何故嘆息?妾見太子和八王也才離開,看來十分融洽,陛下該高興才是呀。”

    趙義顯睜開眼,沒有看她,只是輕輕搖頭,仿佛還想著自己的心事,喃喃道:“融洽啊……他們兄弟兩個——八郎,的確是個好孩子……”

    薛貴妃目光一動,有些想問清楚,可她知道,皇帝一定不會對她吐露心聲,遂忍住內(nèi)心的疑惑,假作什么也沒聽見,靜靜侍奉在側。

    ……

    回去的路上,趙恒依次同太子、王玄治、蘇仁方道別。

    回到自己的院中時,仆從們已將一切都收拾好。

    “殿下,湯泉已備好,可要先沐。俊

    經(jīng)這般提醒,趙恒才感到這半個多月來的奔波下來,已有些筋骨疲乏了。

    他點點頭,將外袍脫下,揮退旁人,獨自去了湯池邊。

    在邊塞久了,習慣了如沐浴、更衣這樣的事都親力親為。

    湯池里熱氣裊裊,泡著好幾味他說不出名字的藥材,令空氣里也彌漫著淡淡的藥味。

    他忽然想起了慈恩寺的茶香和桂香。

    那只白玉鑲金手釧,現(xiàn)下還藏在他的胸口處。

    這是要還給她的東西,自然不能留在長安的府邸。他的行囊亦十分簡單,沒有能放首飾的地方,只好貼身藏著。

    一路藏了十幾日,他甚至開始覺得,這只手釧,已經(jīng)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明日,若能見到她,便能還了吧。

    作者有話說:

    注意這個薛貴妃,她出現(xiàn)過了。

    晚上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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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押注

    接風宴設在第二日的午后。

    說是一場宴席, 實則更像是游樂會。薛貴妃將地點選在行宮西南的紫云樓。

    紫云樓建于半山,整整三層,巍峨高聳, 廊廡環(huán)繞, 南有寬闊平地,占地頗廣, 蹴鞠、馬球、牽鉤、雜耍、樂舞都可,西面則有一方靜湖,喚作昆池, 因在半山, 池甚小,無法泛舟,便做魚池, 供人垂釣。

    前來赴宴的郎君和娘子近百人,加上侍女、仆從, 整整數(shù)百人, 聚在紫云樓附近, 亦不顯擁擠。

    月芙和妹妹趕到時, 已來了不少年輕男女,三五成群,笑著玩鬧。

    紫云樓南面的平地上,已在兩邊架起帶球洞的木板墻,還有好幾個騎馬的侍衛(wèi),正來回清理草地上的碎石雜物,看來是要打馬球。

    幾名十五六歲的小娘子說說笑笑走過來, 指著那邊道:“聽說, 一會兒幾位郎君要去打馬球呢!”

    大魏尚武, 百姓愛玩蹴鞠,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貴族則更愛馬球,除炎夏凜冬,凡白日宴飲,只要有地方,多少都會來一場馬球,此種風氣之盛,就連周邊諸國也深受感染,每每遣使入中原時,都會專挑擅長馬球的侍衛(wèi),抵達長安后,同長安的貴族們比試一番。

    “是嗎?”月蓉看一眼四周,問,“打馬球得有兩隊,一隊由八王率領,另一隊會是誰呢?”

    那幾位小娘子都是四五品官員的家眷,家中襲著小小的爵位,同頂層的貴族無法相比,今日自然也是來做陪襯的,這才與月蓉玩得好些。

    其中一個答:“我猜,另一隊興許要由王十三郎率領!

    月芙問:“可是王大相公家中的王十三郎?”

    “正是,王家今日來了兩人,除了十三郎,還有十四娘,方才,他們一道往屋里去了!

    月芙順著她的話,往廊廡的方向看去,果然見一名十七八歲的俊俏少年郎正被一群人簇擁在中間,爽朗地大笑。他的身邊,還有一名年紀相仿的美貌女郎,的確是王家的孩子。

    大魏如今的貴族中,除了趙氏宗親,最為顯赫的,便是王氏一族。

    尚書令王玄治乃圣人發(fā)妻王氏的親兄弟,出身百年望族瑯琊王氏,從前朝時起,便出過好幾位高官。王氏家族人丁興旺,支系龐雜,今日來的這兩位,也并非王玄治的子女,而是他的堂侄和堂侄女,從前隨家人居于兗州,上個月才被送入長安。

    想來,這位十四娘,就是圣人和太子他們屬意的八王妃了。

    幾個女郎看了幾眼,便又十分默契地說起了別的事。

    王家的人,她們高攀不上,即使有心,人家恐怕也不會多看一眼。

    月芙比她們稍長幾歲,已不大愛議論時興的裙子花樣和宴會妝容,只說了幾句,便到一旁,想先尋一處坐下來。

    “沈娘子,一會兒還有馬球賽,何不先進屋,到高處觀賽,視野更好!

    一道有些陌生的嗓音從耳邊傳來,月芙轉頭一看,便見到一名十七八歲的年輕郎君,一身深藍色圓領袍,腰佩美玉,發(fā)裹幞頭,相貌英俊,正略帶幾分靦腆地看著她。

    月芙想了想,才記起此人名喚趙佑,也是皇族宗室的一員,其父乃圣人的堂弟,先前在宮宴上時,打過照面。

    趙佑的話聽來沒有惡意,卻有些單純。紫云樓內(nèi)雖地方寬敞,有整整三層,可視野最好的,只有二層和三層臨窗的那兩處罷了,必會留給王十四娘這樣的人。

    月芙身份不夠,又只是個陪襯,自然不會去自討沒趣。

    “郎君說得不錯,不過,屋里人多,外頭更敞亮些,我留在這兒就好!彼χ卮穑此逗留在身邊,一副還不想走的樣子,只好問,“一會兒的馬球賽,郎君是否也要上場?”

    趙佑笑得靦腆,連忙點頭:“是,我要同八王一隊,沈娘子,你——”

    他話還未說完,前方便傳來一陣喧鬧聲,有人大聲提醒:“貴人們來了!

    薛貴妃、咸宜公主,還有趙恒三人,在仆婢們的簇擁下,先后向這邊行來。

    眾人紛紛讓到道路的兩側,向來人行禮。

    王家的那對兄妹也已從紫云樓中出來,笑著迎了上去。

    咸宜公主率先拉住王十四娘的手,一邊往里去,一邊笑著對趙恒說:“八郎,你看看十四娘,可還記得她?你十六歲那年回京,十四娘也在呢,你還夸過她的馬術不錯。”

    趙恒走在后面,聽趙襄兒這樣說,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茫然,疑心是阿姊信口胡言,只是為了拉近他同王十四娘的距離。

    他沒回答,只是沖十四娘淡淡地點頭,算是問候,隨即便移開視線,往周遭的人群看去。

    人群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清麗脫俗,方才還未走近,他就看見了。

    “貴主恐怕記錯了,殿下不曾夸過我的馬術,只說我那時馭的馬是難得的良駒。那匹馬乃圣上贈給貴主,貴主再轉贈予我的,的確是萬里挑一的良駒!

    王十四娘答得落落大方,即便直接否認了公主的話,也仍舊全了公主的面子。

    “果然是個妙人兒,”薛貴妃看著這個年輕的女郎,笑著夸贊,“難怪公主先前便對十四娘贊不絕口!

    王十四娘笑著自謙一句,趙恒則只是扯了扯嘴角,仍舊沒說話。

    他看清了,沈月芙和她妹妹在一處,不過,她的身邊還有一個年輕的郎君正不住地偷看她,似乎是堂弟趙佑。

    “正是!壁w襄兒親昵地拉著十四娘,目光略過就站在不遠處的沈家姊妹時,閃過一絲譏諷,“自然比有些不自量力的人要出色。”

    趙恒的眼神有些冷淡。

    不一會兒,要打馬球的十幾位郎君已聚集到一處,有幾名侍衛(wèi)也拿著兩色的綢緞和鞠杖過來。

    趙恒遂同王十三郎拱手行禮,各自帶著人系上綢帶,挑選鞠杖。

    趙恒系紅色綢帶,王十三郎則是綠色綢帶。

    趙襄兒素來愛玩樂,見要開賽,忽然起了念,喚來幾名侍女,分別捧著墊了紅、綠綢緞的托盤,道:“既要賽一場,咱們不妨就賭一賭,哪一隊會獲勝。”

    她從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釧,先要往紅的那一邊去,可臨到要放下時,又停住了,看向不遠處的趙恒,揚聲道:“八郎,我自然是想讓你贏的,不過,十三郎遠來是客,我看,我還是押十三郎吧。”

    言罷,她將金釧放入綠色的那一邊。

    王十四娘則想也沒想,也將自己的一枚珠釵放入綠色的那一邊:“我押阿兄。”

    薛貴妃看了她們兩個一眼,將一塊玉佩放入紅色的那一邊,笑道:“你們兩個都押十三郎,我只好押八王了!

    三人押完,侍女們便捧著托盤,放到球場邊插著小紅旗的唱籌處,讓其他人來押注。

    既然是公主的提議,自然人人都要有所表示。短短半刻,在場的大多郎君與娘子都已將自己的籌碼放入不同的托盤中。

    等人少了,月芙才帶著妹妹過去,想了想,取下今日戴的白玉耳墜,和妹妹一同放入紅色托盤中。

    不遠處的球場上,侍衛(wèi)已在擂鼓,年輕的郎君們紛紛上馬,一手握韁繩,一手執(zhí)鞠杖,在寬闊的平地上先試著奔馳起來。

    趙恒本未看場邊唱籌處的押注,只是上馬奔過時,恰見到沈家姊妹正在那兒,便不禁留意了一番。

    一對白玉耳墜,輕輕放在了紅綢托盤之中。

    他移開視線,瞥見自己腰間系的紅綢,不禁摸了摸胸口的某處。

    手中的鞠杖似乎輕了一些。

    供眾人試練的彩色木質(zhì)鞠球已被拋入場中,被王十三郎用力一擊,恰好滾落到這邊。

    趙恒揚起鞠杖,正要試試手,打算借著巧勁往門洞方向打去,余光卻瞥見與自己同一隊的趙佑正坐在馬上,看著押注托盤的方向,露出克制不住的笑容。

    他的臉色一沉,手上的勁也跟著變大,猛地將木球打入門洞,連兜球的網(wǎng)都差點承受不住。

    “莫要分心。”

    一陣喝彩聲中,趙恒沖不遠處還在出神的趙佑喊了一聲。

    趙佑頓時回神,俊俏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連連點頭:“是我的錯。”

    不一會兒,眾人漸漸適應,策馬排好陣列,在侍衛(wèi)擂響的陣陣鼓點聲中,朝著地上的木球蜂擁而去。

    紫云樓上、馬球場邊,已滿是觀賽的人,從貴族郎君和娘子,到侍從宮人,無一不興奮雀躍。

    場上的眾人之間,趙佑顯得格外賣力,搶在所有人的前面,先觸到鞠球,借著馬兒的奔跑,輕輕一推,就將球傳向數(shù)杖外的趙恒。

    趙恒接到鞠球,俯低身子,幾乎壓到馬背上,保持著極快的速度,控制著球往門洞的方向奔去。

    王十三郎自然不會白白讓出機會,立刻帶領幾人,從各個方向追趕而來。他的騎術不錯,馬亦是上等的大宛名駒,很快便追了上去,與趙恒齊頭并進。

    眼看將近門洞,他忙伸出鞠杖,攔在趙恒的杖前,擋住他擊球的方向。

    所有人的心都跟著提了起來,滿以為趙恒要失了這一球,就連王十三郎也自信不已。

    然而,趙恒始終面不改色,仿佛根本沒注意到擋在前面的鞠杖一般,在將近門洞的地方,猛然用力,狠狠一抽。

    只聽一聲脆響,王十三郎手里的鞠杖竟被打得斷了小半截,而地上飛快滾動的鞠球,也在同一時刻,飛入小小的門洞中。

    場上靜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熱烈的喝彩聲。

    趙恒勒緊韁繩,慢慢坐直身子,面無表情地環(huán)視一圈,瞥見跟著撫掌喝彩的某處,暗道自己方才興許有些過分,才剛開賽,應當收斂力道才是。

    畢竟,同場的郎君都只是普通的貴族子弟,只有他是同邊塞那些個個能拼命的異族軍士搏殺過的。

    作者有話說:

    恒恒:給我接風,為什么出力打球的還是我!

    你爸:當然是給你個機會證明你行!男人不行,女人不愛!感謝在2021-09-25 17:48:50~2021-09-25 23:51: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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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楓林

    場上的十幾位郎君都被趙恒方才那一擊驚住了, 忍不住看過來,趙佑更是滿面紅光,興奮地策馬過來, 大喊了一聲“八王兄好樣的”。

    王十三郎則看著手中斷了的鞠杖, 直到侍衛(wèi)送來新的,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沖趙恒的方向遙遙拱手,敬佩道:“受教!”

    趙恒回了一句“承讓”,又催著馬兒在場中小跑起來, 暗暗決心要收斂一些, 不好打得太過,讓旁人失了面子。

    可不知怎的,接下來每開一球, 他原想緩一緩,可一旦目光從場邊掠過, 就忍不住拼盡全力。

    觀賽的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喝彩聲, 令趙恒這一隊的郎君們越發(fā)士氣大振, 王十三郎那一邊, 則漸漸覺得挫敗。

    一場近尾聲,唱籌處的紅旗幾乎全都插在了紅綢的那一邊,綠綢一側少得可憐。

    觀賽的眾人見結果已定,高興的高興,失望的失望,唯獨對趙恒的騎術和球技,無人不嘖嘖稱贊。

    從前八王鮮少露面, 眾人只知他幼時體弱, 常在邊塞, 如今方知,當初的弱質(zhì)少年,不知不覺已長成了英氣勃勃、勇武非凡的郎君。

    月芙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她近來過得太壓抑,好容易看了一場精彩的馬球賽,不知是不是因為趙恒打得太過酣暢淋漓,她的心里也莫名放松了許多。

    月蓉看著唱籌處的兩個托盤,高興道:“看來咱們賭贏了,一會兒,我要挑個好看的。阿姊,你可有想要的?”

    贏家可從輸家那一邊挑一件喜歡的賭注。月芙看著妹妹,搖頭:“沒有,你若有喜歡的,便將我的那一份也拿去吧。”

    “多謝阿姊,我不客氣啦!”月蓉說完,已然提著裙擺,和幾個興高采烈的小娘子一同往那處去了。

    這時,場上也開出最后一球。

    王十三郎一邊的一位郎君一馬當先,搶到了鞠球,正要往王十三郎那邊送,趙佑心急,眼看要失球,連忙策馬急追,想趁著鞠球被擊出前搶到。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先前用力太猛,臨近尾聲,趙佑已經(jīng)有些吃力,側手揮杖時,竟然一時沒坐穩(wěn),整個人從馬上墜下來。

    人雖落地了,一只腳卻還嵌在馬鐙里,掙脫不出,被疾奔的馬不斷向前拖動。

    地上雖已被侍衛(wèi)們清理過,但仍舊凹凸不平,已經(jīng)有些枯黃的草叢里,還有不少細碎的石塊。

    趙佑被狼狽地拖行,身上的圓領袍已經(jīng)凌亂,甚至破開了好幾道口子,身旁有人試圖上前幫忙,可又怕馬兒被驟然拉停,反而踩踏到他,雖靠近了,卻一時不敢動。

    已無人再爭搶鞠球,都緊張地看著趙佑,盼著馬兒跑累了停下。觀賽的眾人也跟著將心提到了嗓子眼。

    趙恒的反應最快,一眼看出不可強行勒馬,立刻沖到近前,雙腿夾緊馬身,控制好平衡,側俯下身,用力拽住他的胳膊,將他從地上托起,猛地甩回馬背上。

    趙佑連忙抱緊馬鞍,拉起韁繩,將馬兒重新控制住,逐漸放慢速度,停到場邊。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

    兩名侍衛(wèi)上前,將趙佑從馬上扶下來。

    月芙恰站在那邊不遠的地方,趙佑一眼瞧見她,本就有些狼狽的臉頓時更紅了,一面忍著渾身的疼痛,一面想過去說什么。

    月芙?jīng)_他笑了笑,還未開口,趙恒忽然策馬走近,對侍衛(wèi)們道:“快去請御醫(yī)來,傷情不容耽誤!

    “喏。”侍衛(wèi)們肅然應下,攙扶著趙佑加快腳步。

    趙佑忍痛的臉已由靦腆的紅變作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扭開臉,任由侍衛(wèi)們將他扶去了紫云樓。

    王十三郎等人也策馬過來,擔憂地看著趙佑的方向:“小郎君如何,可要緊?”

    趙恒搖頭:“看樣子,骨頭應當沒事,不過,皮肉傷是少不了了。十三郎,方才那一球,我們已然搶不下了,應當算你們的!

    他說著,沖唱籌的侍衛(wèi)抬手示意,一面小旗立刻插到綠綢那一邊。

    饒是如此,雙方的結果也沒有絲毫改變。

    王十三郎爽朗一笑,沖趙恒拱手:“殿下球技與騎術俱是上乘,我甘拜下風,輸?shù)眯姆诜 ?br />
    趙恒嚴肅的臉上終于露出一抹笑容,和他們一同從馬上下來,淡淡道:“承讓,諸位亦令我刮目相看。”

    本就是為他準備的接風宴,眾人自然都要奉承一番,周遭離得近的小娘子們也被方才賽場上的氣氛感染,沖趙恒歡呼,還有兩個年紀小些的,將手里的珠花也丟了過去。

    一個個滿身熱汗、英姿颯爽的郎君們紛紛朝這邊看來,有大膽些的,甚至邊走邊直接揮起了手。

    月芙的年紀比這些小娘子略長兩歲,又已有過一段婚姻,自然不能再這樣熱情。

    不過,待遙見趙恒也正往這兒看時,她露出溫柔的笑容。

    然而,趙恒的目光不過在她臉上飛快地掠過,隨即便面無表情地和眾人一道,從她身邊經(jīng)過。

    盡管只是短短的一瞬,甚至因為身邊有太多人,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但她仍然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冷漠。

    月芙站在原地,轉過身去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咬住下唇,思忖他到底為何忽然變得這般冷漠。

    這段日子,兩人分明沒有任何交集。

    難道,只是因為之前的事嗎?她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紫云樓中觀賽的薛貴妃和趙襄兒已經(jīng)帶著王十四娘出來,正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等侍女們捧著方才各自押下的賭注過來。

    趙襄兒雖賭輸了,可獲勝的是親弟弟,她比贏了都要高興,遠遠地沖趙恒招手:“八郎,你好樣的!可惜我輸了,我看,我的這一枚金釧,就送給薛貴妃吧,薛貴妃可是比我有眼光,押了八郎呢!

    薛貴妃素來會看人眼色,見狀拉著王十四娘的手,笑道:“看來是我運氣好。那我便借花獻佛了,十四娘,今日你是客人,我的就都送給你吧!

    王十四娘知道這是公主和貴妃的好意,也不推辭,大方地道謝,在眾人的目光下取走了那幾樣首飾,又沖兄長和趙恒分別行禮。

    幾人在高高的石階上說笑一陣,底下的宮人內(nèi)侍們已經(jīng)將其他玩意兒都擺上來了。

    教坊司的伶人們在空出來的平地上表演雜耍,供貴人們?nèi)。另一邊,則擺上一面面箭靶和雙陸、長行的棋盤,引來不少年輕男女的圍觀。

    薛貴妃見時間已差不多了,沖眾人道:“好了,你們年紀小,必都是愛玩的,我乏了,也不擾你們的興致,便先回了!

    趙襄兒亦道:“我也先回了。八郎,我將十四娘交給你,你可要替我好生照顧!

    趙恒看一眼立在一旁的十四娘,冷著臉點頭應下。

    眾人行禮,待將薛貴妃與咸宜公主二人送走,又個個活躍起來,四散到各處玩樂。

    趙恒同王家兩兄妹等人在一處說話,一時脫不開身。十三郎提議,要到紫云樓去看看趙佑,眾人都說好,趙恒只得也跟著過去。

    踏進門時,恰有兩名侍女捧著方才放賭注的托盤經(jīng)過。

    盤中原本堆滿的金銀珠玉已被小娘子們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寥寥幾樣,尚未有人來取。

    侍女們見到趙恒,連忙停下腳步行禮。

    趙恒點點頭,一眼掃過,就見紅底托盤中,還躺著兩枚小巧潤澤的白玉耳墜。

    他頓了頓,問:“怎還留了幾樣在這兒?”

    侍女們沒料到他會忽然發(fā)問,驚了一驚,忙答:“還有幾位小娘子未及來取,想來是忘了!

    趙恒點點頭,指著角落里的一張長案,道:“就放在那兒吧,一會兒若有人想起來,自行過來便是!

    侍女應“喏”,依言將托盤擱在案上。

    十三郎笑:“八王倒是心細!

    十四娘卻莫名地看了趙恒一眼,沒說話。

    一行人到趙佑的身邊看了看,聽御醫(yī)說了傷情,得知只是皮肉傷,未動及筋骨,這才放下心來。

    趙佑換過衣服躺在榻上,身上的幾處傷口都已上過藥,方才慘白的臉色也恢復了些血色,見這么多人來探望,一時又羞赧起來。

    “方才,實在多謝八王兄,若不是八王兄拉我那一把,恐怕真得傷筋動骨了!

    趙恒道了聲“舉手之勞,不必掛懷”,便見他的目光忽然看向外頭角落的一處,臉色也變得更加羞澀起來。

    趙恒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果然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獨自站在長案邊,微微俯身,將那一對白玉耳墜拾起,重新戴上。

    “好了,你已受傷,不宜在此久留,傷口既處理過了,這就先回去吧,這幾日好好休養(yǎng),莫讓叔父擔心!

    趙恒沉著臉,拿出兄長的架勢,吩咐內(nèi)侍將趙佑送回去,語氣不容拒絕。

    長案邊的身影已經(jīng)離開,朝西面昆池的方向去了,趙佑只得收回視線,訥訥地點頭,被幾名侍衛(wèi)攙起來,往外面的步輦行去。

    趙恒也跟著站起來,面無表情地沖王家兄妹道:“方才打球還有些疲乏,我先下去歇息了,二位請自便吧!

    說著,招來兩名內(nèi)侍陪著他們,自己轉身走了。

    ……

    薛貴妃與趙襄兒一路同行,直至芙蓉閣外。

    兩人算不上親近,不過因時常打照面,方能一路說說話。到這兒,趙襄兒已有些耐不住了,知道薛貴妃要往內(nèi)闈的方向去,便轉了個方向,說要去馬場。

    薛貴妃知趣,只笑著祝福她騎馬時小心些,便自行離開了。

    步輦在路上行得有些搖晃,薛貴妃干脆不坐,讓內(nèi)侍們帶著步輦先回去,自己則只留一名貼身的侍女,說要在附近走走。

    正是午后,陽光明媚的時候,半山之間,叢叢楓林,色彩濃烈,景致極佳。內(nèi)侍們不疑有他,當即抬著步輦快步離開。

    不一會兒,四下逐漸空曠起來。

    楓林間行出一名內(nèi)侍,沖薛貴妃行禮:“太子妃殿下請貴妃一同到林中賞楓!

    薛貴妃停下腳步,看一眼火紅的楓林,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

    “我知道了。”

    她讓侍女跟著那名內(nèi)侍走開,自己則轉身進了林中。

    深秋時節(jié),地上落滿葉片,一步步踏過時,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樹上片片燦爛的楓葉,將她的笑容襯得格外濃艷。

    一只蒼白瘦削的手從側邊伸出,輕輕握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就將她拽了過去。

    “怎么這么久?讓我好等。”

    趙懷憫將她壓在樹干上,蒼白的臉湊近,在她的耳邊嗅了嗅。

    “不錯,今日熏的香,我喜歡。”

    薛貴妃被他摟住腰,不禁輕笑一聲,精心裝扮過的面上浮現(xiàn)一層難掩的春情:“我自然要等他們賽完一場才好走。這才多久,你便等不及了?還拿太子妃來騙我!

    趙懷憫嗤笑一聲,一邊解她的領口,一邊毫不在意道:“我不喜久候。也不是第一回 了,她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哪次用她來騙你,你不覺得更刺激?”

    薛貴妃的臉紅了紅,卻不是因為羞澀。她主動解開衣裙,卻不肯褪下,只環(huán)抱住他,一邊與他親吻在一起,一邊軟聲道:“天冷,我可不想染風寒!

    趙懷憫也不勉強她,只是將手伸過去,狹長的眼眸因興奮而瞇起:“放心,一會兒便讓你熱起來……”

    空無一人的楓林里,原本微寒的空氣頓時變熱。

    趙懷憫說,崔桐玉不介意薛貴妃的存在,同樣的,薛貴妃也不介意崔桐玉的存在。

    她是貴妃,本就不是皇帝的正妻,和太子暗通款曲,也不過是為了自己。

    她是個年輕的女人,正當最好的年華,皇帝趙義顯卻垂垂老矣,每一回召幸,都讓她完全無法得到滿足。

    趙義顯也并非一位雄才大略,能令青史銘記的帝王。初時,她還會因帝王的身份而仰望、敬重,可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她的那點熱情也被消磨殆盡。

    無望的日子似乎一眼能望到頭。

    她這輩子,似乎只是在等待趙義顯的駕崩。

    她沒有子嗣,恐怕將來也不會有,待趙義顯去后,便只能入皇家寺廟出家修行,在青燈古佛下走完一生。

    無趣至極。

    趙懷憫是她難以為繼的日子里的一點刺激的調(diào)劑。

    身份的禁忌與□□的歡愉,終于讓她日漸遲鈍的感知得到一點慰藉。

    為此,也要付出一點代價。

    “阿父——近來如何?可說起過八郎?”趙懷憫一邊掐著她的后腰,一邊呼吸不穩(wěn)地問。

    薛貴妃的臉上已經(jīng)浮起一層細小的汗珠,在深秋的涼風中感到忽冷忽熱,難耐至極。她咬著唇,壓住又一陣難以克制的興奮的叫聲,好半晌,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回:“說起過……就是那日,你、你們離去后,我只聽見了一句……”

    “什么?”

    “他說、說,八郎——啊——八郎是個好孩子!你知道的,他不會同我、說太多……”

    “哼!”趙懷憫的眼底閃過冷色,掐著她腰的手指也越發(fā)用勁,“果然如此,他對那事的處理不滿意。”

    今早,圣人已定下了安西都護府司馬一職的人選,未照他的意思提拔劉參軍,而是按趙恒的提議,從涼州調(diào)了一名參將過去。

    “怕了?”薛貴妃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怕他覺得八王更好,疏遠于你?”

    趙懷憫眼神一沉,在她的肩上用力咬了一口,冷冷道:“我怕什么?八郎在朝中可沒有半點根基……”

    話雖如此,他忽然想起剛剛卸甲的蘇仁方,心里莫名不舒服起來。

    ……

    紫云樓外的昆池邊,月芙獨自一人坐在茂密的竹林邊。

    天氣漸涼,臨水處風大,幾乎沒人往這里來。而她身后的那一小叢竹林,則正好擋住她的身影,不被立于高處的紫云樓內(nèi)的人看見。

    冷風陣陣,吹得池水波光粼粼,也吹得她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可她不能走,她要等趙恒。

    方才,她特意將自己的那對耳墜留在托盤中,一直等見他進了紫云樓,才進去取。

    離開前,她留意過,趙恒的確看到她往這邊來了。

    現(xiàn)下,只看他到底會不會也跟來了。上回說好的,他要將手釧還給她。

    可是,時間一點點過去,直到她被涼風吹得鼻尖泛紅,都始終沒見有人過來。

    就在她雙臂環(huán)抱,一面御寒,一面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想錯了的時候,身后終于傳來腳步聲。

    噗呲——

    是皮靴踩在枯葉上的聲音。

    月芙放下環(huán)抱的雙臂,慢慢轉過身去,果然見到已經(jīng)換了一身常服的趙恒面無表情地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站定。

    “殿下來了。”

    她露出笑容,泛紅的鼻尖輕輕吸了吸,因背風而立,衣裙和頰邊的發(fā)絲都朝前輕輕飄動著,令她看起來柔弱不已。

    一朵迎風搖曳的白芙蓉。

    趙恒就這么冷淡地看著她,既沒回應她的話,也未拿出要還給她的手釧。

    月芙被他的目光看得漸漸局促起來,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近兩步,可似乎又害怕他生氣,猶豫著退回了一步。

    “殿下……可是來將手釧還給我的?”

    她問得小心翼翼,趙恒忽然移開視線,雙手背在身后,冷聲質(zhì)問:“你堅持要到行宮來,到底是為了什么!”

    月芙一愣,沒想到他忽然又問了這話,只好輕聲解釋:“殿下何故這樣問?阿芙先前說過的,只是怕留在長安,會再遇見崔郎將!

    “是嗎?”趙恒顯然不信,語氣越發(fā)冷厲,“那你同趙佑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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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動搖

    趙佑?

    月芙的眼里閃過一絲茫然, 不知趙恒怎會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她不算太遲鈍,更何況那名叫趙佑的少年郎表現(xiàn)得靦腆,很容易讓人猜透, 不過就是對她有了幾分好感。

    難道, 趙恒方才看見了什么,產(chǎn)生了誤會?可分明什么也沒發(fā)生呀。

    月芙一時摸不透趙恒的心思, 只好仔細又小心地觀察他的表情,想從中找出端倪。

    她的目光怯生生的,帶著幾分探究和緊張, 讓人忍不住心軟。

    可落在趙恒的眼里, 卻成了她心虛的證據(jù)。

    一種難以言喻的急躁和被欺騙利用的憤怒在一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猛地上前兩步,一把攥住她纖細的手腕,低頭繼續(xù)質(zhì)問:“你說你是為了自己, 恐怕,不只是想躲崔賀樟那么簡單吧?”

    也不知是不是恥于將真話說出口, 他甚至沒有直接挑明, 可是眼底的憤怒, 卻將他的意思表達得明明白白。

    月芙懂了, 他在生氣,氣她一定要來這里,是想趁機為自己物色一位郎君,將人套牢,而趙佑,就是他以為她費盡心思選定的郎君。

    的確,對大多小娘子而言, 趙佑是個十分合適的人選。

    他出身宗室, 家世清白, 只要不犯大錯,將來遲早能得封公侯爵位,一生安樂無虞。

    他不用像普通貴族家的郎君一般,追逐功名利祿,身為男兒,“趙”姓已給了他一切。也不用像皇室嫡系一般,為皇位和權力勾心斗角,這些本都與他無關。

    也難怪心思單純。

    “說不出話了?”見她一直沒有回應,趙恒惱怒更甚,攥著她皓腕的那只手忍不住又往面前拽了拽。

    月芙離他更近了,整個身子都半貼在他的身上,抬頭時,甚至能看清他下巴上分明的棱角,和緊抿的薄唇上細小的紋路。

    憤怒的氣息從她的額頭上拂過,令她悄悄地顫了顫。

    生氣了。

    她心口一松,忽然踮起腳尖,仰頭親吻他的唇角。

    溫柔甜蜜的觸感,一點一點侵襲過來,仿佛能將人的理智悄然瓦解。

    趙恒有一瞬間呆楞,只覺唇邊一片酥麻,連要將她推開都忘了。

    又一陣涼風襲來,為他帶來短暫的清醒。

    “你要做什么!”

    他猛地后退一步,震驚又憤怒地質(zhì)問,握著她手腕的手卻依然沒有松開。

    月芙沐在風中,發(fā)絲飄搖,笑得溫柔動人,什么也沒說,只在他回過神來之前,大著膽子再度逼近,用自由的那一條胳膊,輕柔地纏上他的脖頸,重新墊腳吻住他。

    這一次,不再是唇角邊若有似無的觸碰,而是含住了一片唇瓣,輕輕地吮吸。

    趙恒渾身一僵,只覺身體某一部分的記憶忽然被喚醒了,腦袋也跟著昏沉起來。

    他這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和男人們混在一起。因為從小生活在西域,身邊連侍女也沒有。

    在遇見沈月芙之前,和他說過話最多的女人,也只有阿姊趙襄兒。

    他身份特殊,這些年,并非沒有女人對他示好。只是,他一向戒心很重,但凡主動示好的女人,在他眼里,都別有用心。

    只有沈月芙是個例外,與她的相識,全系偶然,這才使他的戒心沒有那樣強烈。

    也是因為偶然,他與她有了一次親密接觸。

    而現(xiàn)在——

    趙恒握著她的那只手,在溫柔的含吮中,顫抖著松了松。

    這一瞬的松動,給了月芙掙脫的機會。

    她靈巧的手腕從他的掌心脫離,還未等他因為驟然的空虛而感到失落,她的胳膊已經(jīng)纏上他脖頸的另一邊。

    兩條纖細修長的胳膊,形成合圍,將他的脖頸圈入其中,前方是她緊緊貼上了的溫熱嬌小的身軀,唇也被她含著。

    一切的一切,無處可逃。

    說不清到底是為什么,趙恒只覺得腦中的一根弦瀕臨斷裂,依然垂下的雙手終于忍耐不住,用力將她摟住。

    像那一天在那座小樓中一樣,他的心中充滿渴望,很快便掌握了主動,將她嬌小的身軀壓迫得承受不住,連連后退,直到后背靠在青竹之上。

    青竹搖動,發(fā)出娑娑的聲響。

    月芙努力仰著腦袋,雙臂圈住他的脖頸,漸漸變作無力地攀住他的雙肩,若不是他一只手掌在背后托著她的后腰,她恐怕已順著細瘦的青竹滑落下去了。

    好半晌,直到兩人都已感到呼吸困難,他才終于將她放開。

    眼神逐漸恢復清明,他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泛著紅暈的美麗臉頰,和有些凌亂的衣衫,震驚于自己方才非但沒有拒絕,反而變被動為主動的行徑。

    他沒有飲酒,更沒有被人下藥。

    “我……”

    趙恒想道歉,可還沒說出口,月芙卻看著他,輕輕笑起來。

    “殿下為何會這樣想?那位小郎君便是再好,也比不上殿下,我若有別的心思,也該用在殿下身上才對!

    她眼神濕潤,唇瓣也有些紅腫,說話時,眸含春意,楚楚動人。

    趙恒一僵,表情變得嚴肅冷厲,立刻低喝一聲:“你胡說什么!”

    “我沒有胡說,方才的話都是真的。”月芙扭開臉,換作一副受傷的神色,咬著下唇,輕聲道,“難道,殿下嫌棄我的出身,嫌棄我已嫁過人,覺得我配不上那位小郎君,更配不上殿下你?”

    趙恒皺眉,方才的疾言厲色有些許緩和的跡象,他不喜太子和咸宜公主的行徑,自己自然不會如此:“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出身沒什么不好,嫁過人也沒什么不好,連大魏的律法也不禁止婦人二嫁,我又怎會嫌棄你。”

    “那殿下為何這樣生氣?”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我只是不喜心思不純的人,更不喜被人欺騙和利用!

    “是嗎?”月芙意味深長地反問,“那方才的事,殿下又作何解釋?”

    厭惡,卻不拒絕她,反而把她吻得頭暈目眩。

    這句話徹底將趙恒問住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只隱隱感覺到,真正的原因,會讓他自己也難以接受。

    他接連后退兩步,瞪眼望著她,好半晌,丟下一句“你休想騙我”,便要轉身離開。

    可月芙卻從身后抱住了他。

    “沈月芙,”他站住腳步,沒扯開她的手,也沒回頭,只是痛苦地閉上雙眼,“你還想做什么?”

    月芙將臉頰輕輕貼在他的后背,深深地吸一口氣,感到十分安心,隨即又忐忑起來。

    “我只是想問一句,殿下如此抗拒我,是不是因為我妹妹的緣故?”

    趙恒微微仰起頭,艱難地嘆了口氣。

    他感到一絲迷茫。對沈月芙的感情,原來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復雜無比,憤怒、懷疑、不齒,又夾雜著憐憫,還有他自己也難以理解的在意。

    這些截然不同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

    不過,似乎與沈月蓉無關。

    他之所以覺得該娶沈月蓉,自然與當年祖母的話有關,可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對沈家感到愧疚。

    沈家這幾年的境況不好,人人都看在眼里,而阿姊先前蠻橫的行徑,更是對沈月芙,乃至整個沈家的羞辱。這時候,若他再失信,不履行當初的定下的婚約,沈家只怕真的要沒落了。

    那是祖母的家人,他不想見到他們就這樣頹敗下去。

    不過,近來,他似乎已很久沒有再考慮到這些事了。這樁婚約,在他心里本就不常想起,現(xiàn)下更變得模糊了。

    “不!彼_她環(huán)在他腰間的手,“與她無關。”

    月芙順從地放開手,聽見他的回答,忽然有些落寞。

    “那我明白了,殿下只是因為不喜歡我……”

    趙恒握緊雙拳,忍著回頭安慰她的沖動,在原地停了停,留下一句“這里冷,別再吹風了”,便強迫自己毅然離開。

    望著他飛快遠去,直至消失在視線里,月芙才收起臉上失落的表情。

    竹林邊沒了趙恒,又變得清冷起來。她被涼風吹得瑟瑟發(fā)抖,心里卻是高興的。

    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動搖了他的心,下一回,便該來一次重擊,徹底激發(fā)在他心中重新種下的憐憫了。

    她的手釧,可還沒還呢。

    ……

    紫云樓中,王家兄妹才剛下完一盤雙陸,十三郎贏了,卻不見開懷。

    十四娘將面前的籌碼統(tǒng)統(tǒng)推給兄長,問:“阿兄,你可贏了,怎么也不笑一笑?”

    身邊的侍女下去替二人奉茶,別的郎君和娘子也不再近旁,十三郎壓低聲道:“十四娘,今日貴妃和公主邀咱們來的原因,你我都明白,八王自然也明白?伤麉s這樣冷淡,你不介意嗎?”

    王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門望族,即便這對兄妹只是王玄治的堂侄和堂侄女,在外,也無人敢怠慢他們,可咸宜公主囑咐趙恒好生照顧他們兩個,趙恒卻只留了片刻,便自行離去,這樣的態(tài)度,是人人都看得出來的冷淡。

    十四娘卻不以為然:“為何要介意?八王雖冷淡,卻并無怠慢不周,離去前,也已吩咐人照看咱們。至于咱們來這兒的目的——阿兄,本就只是長輩們的提議罷了,若八王不喜歡我,我也不必強求,不是嗎?”

    十三郎看著妹妹坦然的樣子,方才的不滿和擔心漸漸消失:“也對,誰也沒承諾什么,咱們家不必攀附權貴,總會給你挑個合意的郎君!

    兄妹兩個相視一笑,各自放寬心。

    ……

    無人的楓林中,趙懷憫等薛貴妃先行離開后,又等了一陣,才整理好衣衫,慢慢往外行去。

    誰知,才從楓林出來,便迎面遇見獨自一人的趙恒,不知為何,看起來有幾分失魂落魄。

    兄弟兩個偶然相遇,都有幾分詫異,遂一路同行。

    “阿兄怎會在此?”趙恒先發(fā)問。這一片楓林,若非從紫云樓回去,鮮少會經(jīng)過。

    趙懷憫嘆氣道:“年關漸近,近來政事頗多,我有些累了,便到這邊來走走,也算躲個清凈吧。”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朝中的官員考績、調(diào)動,與各屬國的往來,還有來年防汛抗旱的部署,都已提上日程,的確有些忙碌。

    趙恒不疑有他,點頭道:“阿兄為國事操勞,替圣人分憂,已是不易,的確也該有閑暇時間,好好歇一歇!

    趙懷憫溫和地笑笑:“也就是這一會兒的工夫了。倒是八郎你,怎么沒在紫云樓?阿父不是讓貴妃替你辦了接風宴?”

    趙恒想起方才的荒唐事,眸色黯了黯,沉聲道:“是,我才從宴上回來,許是前幾日奔波勞碌,也有些累!

    “嗯,你在路上也有大半個月了,覺得累也是常事!壁w懷憫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用詢問和關心的目光看著他,“方才的宴上,可見過十四娘了?舅父替你千挑萬選,才挑中了十四娘,聽聞,她不但相貌端莊,性情也謙和恭謹,是個不錯的孩子!

    趙恒的唇角動了動,斟酌道:“阿兄和舅父的好意,我都知曉,十四娘也的確是個不錯的女郎。只是,我無心留在京中,這么多年,在邊塞早已習慣,想來,以后也會回到那兒。好好的女郎,實在不該同我一道去受那份苦,我看,此事還是算了吧!

    他說完,以為趙懷憫不會輕易答應,正等著他的勸說,誰知,他卻忽然笑了。

    “難得你有這樣的心意,以后,哪個小娘子嫁給你,都能享福了。也罷,你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強求,待你以后自己挑中了哪位娘子,我再替你去阿父面前說吧!

    兩人這時已回到趙恒的居所外,趙懷憫停下腳步,笑著道:“不過,我還得問你一句:真的還要回邊疆?當初,阿父可是只打算將你送出去直到成年的,如今你已然快要及冠,又已不復幼時的孱弱多病,何苦再去那里呢?”

    “阿兄,我在那里待慣了,留在京城,反而覺得不習慣,只要阿父允準,我自然還是想回那里!壁w恒說得十分認真。

    趙懷憫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眸,頓了頓,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吧,如果你堅持如此,我也不好橫加干涉。一會兒我還邀了幾位尚書一同議事,就不在你這兒久留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趙恒點頭應下,站在一旁拱了拱手,目送長兄離去。

    轉身的那一刻,他忽然發(fā)現(xiàn),趙懷憫本該平整的領口衣料上,有幾道明顯的褶皺。

    ……

    一場接風宴,不過一個多時辰,便陸續(xù)散了。

    趙恒更衣后,再未回來,原本為他而來的小娘子們慢慢覺得意興闌珊,玩鬧了不多久,便有些耐不住性子,等王家兄妹一走,便沒了興致,三五成群地離去。

    月芙這時才找到已經(jīng)不知和哪些人一起玩樂過的妹妹,一同回到住處。

    沈士槐還在衙署中,只有秦夫人一個,在正堂中翹首等著女兒,一見到人,也顧不上月芙還在,便問:“阿蓉,如何?可見到八王?說上話了沒有?”

    月蓉搖搖頭,似乎有些不喜母親這樣關心她同八王的事。

    “哎,這可怎么好?聽說圣人屬意的是王家的小娘子,也不知八王是怎么想的……”秦夫人絮絮地念著,忍不住在屋里干著急。

    月蓉咬著唇,看一眼默不作聲的長姊,忽然道:“阿娘,宴上人多,八王受公主之托,一直同王家兄妹在一處,我、我不會有機會了。不過,今日,有一位郎君邀我過幾日一同去山下的馬場騎馬!

    秦夫人眼神一頓,立刻問:“是哪家的郎君?阿娘我可見過?”

    “就是那一位被圣人過繼給英王的九郎,名喚仁初的!

    作者有話說:

    阿芙:清醒點,我看上的人明明是你!

    恒恒:我不管!你不能和他說話!

    這本和以前的不一樣,應該不久就會光明正大的結婚,氣死他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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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揭穿

    九郎趙仁初, 便是先前月芙見到,同妹妹走得有些近的那位宗室。

    他本是圣人之子,其生母只是一名宮婢, 圣人酒后偶然臨幸后, 方生育此子,因而一向不受重視。

    他三歲那年, 生母因病過世,六歲那年,圣人的一位庶出兄長英王早逝, 未留子嗣, 圣人便將他過繼給英王做嗣子,由英王妃照料長大,本早就該得封王, 可一年一年拖著,直到去歲, 圣人才想起來, 封他為建平郡王。

    他的身份自然比不上趙恒這般矚目, 不過, 對如今的沈家而言,依然是個絕佳的選擇。

    秦夫人一聽,頓時高興起來,張了張嘴,想多問幾句,可余光瞥見還在一旁的月芙,又訕訕地住口。

    因為先前的事, 直到現(xiàn)在, 秦夫人也無法坦然地面對月芙, 甚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對這個繼女,還隱隱有些忌憚。和親生女兒說貼心話,自然不能有繼女在場。

    月芙看著這對想說話,卻因她的在場而不得不忍住的母女,笑了笑,轉身回了自己的屋中。這兩人要說的話,一點也不難猜。

    趙仁初這個名字,她并不陌生。

    在她的夢境里,此人的確曾與妹妹有過淵源。不過,并不如妹妹以為的那般。趙仁初從開始,就只是抱著玩笑的心態(tài),從沒想過要娶月蓉為正妻。

    不過,月芙也不想提醒妹妹和繼母。

    一來,她如今已同他們有了隔閡,沒必要再做這樣的好人,否則,反會讓她們有所懷疑。

    二來,以月蓉的性子,無需旁人提醒,就能選擇最有利于她自己的選擇。就像夢境里,月蓉雖因涉世未深,未能一眼看透趙仁初的真面目,可一旦她發(fā)現(xiàn)了趙仁初的意圖,便立刻果斷地離開,選擇與趙恒成婚。

    總之,月蓉的事,她不會操心。

    不過,去馬場騎馬倒是個不錯的選擇,據(jù)她所知,趙恒時常會去那兒。

    ……

    接下來的兩日,趙恒過得有些不踏實。

    咸宜公主對他那日對王氏兄妹的冷淡十分不滿,曾專程到他的住處說了兩句。

    面對阿姊的教訓,趙恒一向只是忍著,待她發(fā)泄完了,再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他是個意志堅定,極有主見的人,雖悶不吭聲,卻絕對不會因此就改變。

    趙襄兒氣得不輕,可是親弟弟,已斥責過了,也別無他法,只好丟下一句“你好好想想,不是什么人都配嫁給你的”,拂袖而去。

    反倒是一向與她一條心的太子趙懷憫,這一次出乎意料地沒有站在她那一邊。

    聽說此事后,趙懷憫竟然親自勸了趙襄兒,第二日,又派人來安慰趙恒,讓他莫將此事放在心上,一切依他自己的心意來便可。

    一番舉動,果然像個愛護弟妹的好兄長,連圣人都親口夸贊了幾句。

    趙恒卻覺得此事有些反常。

    他一向十分敏銳,從那日在楓林外遇見太子開始,便察覺到了這種不對勁。

    雖與太子不算親近,但到底是親兄弟,他心中清楚太子的為人,此時忽然盡顯兄弟情誼,讓他自己挑選合意的女郎,可見其實是不再愿意讓他娶王十四娘了。

    可先前分明是太子知道他要照著當年祖母的話,娶沈家的女郎,才讓舅父和太子妃替他重新挑選其他女郎的。

    他仔細想了想,只覺根源還是出在那日御前商議都護府參軍一職上,恐怕太子已對他有了幾分戒心。

    此事,他暫時還不能做什么。既然本就無心政事,也不必害怕,無為便是最好的應對。

    只是,最令他困擾的,還有另一件事。

    連續(xù)好幾個夜里,他都夢見了沈月芙,其中一個早上,醒來時,他的褻褲和床褥間,甚至留下了一片冰涼黏膩的濡濕。

    血氣方剛的男兒,偶爾夢見旖旎的片段也是常事,只是,從前這些片段里的女人,面容都不甚清晰,近來,卻漸漸地都變成了沈月芙。

    他以為,是因為自己接觸過的女人太少了才會如此?蛇@兩天,卻覺得越來越不對味。

    想起她的那些話。

    “我絕不會為沈家謀利。我只會為自己謀利!

    “我若有別的心思,也該用在殿下身上才對!

    她很自私,也很有心機,會利用自己的美貌,故作柔弱。可是,她又不掩飾自己的心機,這樣的直白,讓他感到不知所措。

    只能強迫自己厭惡和唾棄。

    然而,他真的是這么想的嗎?

    ……

    數(shù)日后,月芙陪著妹妹一同下山去了馬場。

    趙仁初自然不會只邀月蓉一個,帖子上寫的便是沈家姊妹,亦不會只邀沈家二人,等她們到時,馬場上已有了七八個年輕男女,圍著趙仁初說笑。

    有人見到沈家兩姊妹,高興地笑起來,沖這邊揮了揮手,道:“沈娘子,你們來了!”

    趙仁初后知后覺,也帶著幾個人過來,同姊妹兩個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在月蓉的身上,唇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引得月蓉一陣臉紅。

    前來作陪的幾個當然都知曉趙仁初的心思,紛紛在一旁起哄。

    “這下好了,二娘來了,人也算齊了!

    “上回,二娘說騎術不佳,正好今日讓九郎教教你。”

    趙仁初對旁人的吹捧頗為受用,不禁昂首道:“我的騎術自不算多好,不過,教一教二娘,應當還是能勝任的。”

    “那今日便勞煩九郎了!痹氯丶t著臉對趙仁初說完,又轉頭看月芙,“阿姊你呢?可要一同和九郎學一學?”

    月芙同他們這幾人原也不算太熟悉,也明白妹妹的意思,遂笑道:“你去吧,一會兒,我自己騎馬到四處走走便好。”

    她本就是來碰運氣,看看會不會遇見趙恒的,當然不會“不知趣”地打攪他們。她知道這些人其實根本看不上她的身份。

    眾人皆露出滿意的笑容,遂三三兩兩往馬廄的方向行去。

    月芙落在后面,趁著無人在意時,悄悄放眼遠望。

    馬場占地極廣,除了大片草場平地,還有松林、溪流和丘陵,一眼望去,令人心胸開闊。

    馬廄位于東面,此處不但養(yǎng)著御馬,大多隨駕宗親貴族的馬匹也都養(yǎng)在此處。由干草、木材和磚塊建起的馬棚沿著馬場的邊緣一列列整齊地排列著,喂馬的雜役們見幾人過來,連忙奔上前來招呼。

    “幾位郎君、娘子,馬已備好了,都是一個時辰前喂過草料的,請隨奴來!

    繞過前排的兩間馬棚,很快便能見到他們幾人的馬兒已被帶到了一處,有兩名馬奴看著。

    人人都看著馬,只有走在最后的月芙,悄悄地看了一眼隔了兩排的另一間馬棚的邊墻處。

    那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飛快地一閃而過。

    “好了,咱們這就走吧!壁w仁初說完,率先從馬奴手里接過韁繩,一翻身上了馬。其他人也紛紛跟上。

    月芙的眼神動了動,微笑著上前,攔住就要上馬的妹妹,輕聲道:“阿蓉,等一等,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月蓉面露困惑,可見她似乎真有什么事要說,便轉頭沖趙仁初等人道:“你們先去吧,我同阿姊說兩句話,一會兒就來。”

    趙仁初看一眼姊妹兩個,嘴角扯出一抹笑:“好,莫讓我等太久!

    說罷,一拉韁繩,掉轉馬頭,帶著其他人疾馳出去。

    “阿姊,你想同我說什么?”月蓉著實有些困惑,眼看著其他人都走了,偏自己還留在這兒,甚至隱隱有些不高興。

    月芙卻沒回答,只說:“這里不大方便,咱們換個地方說吧!

    說罷,不等妹妹答應,便先轉身往后面走,直到又繞過兩間馬棚,才在一處角落停下。

    ……

    趙恒是在沈家姊妹之后進的馬場。

    他每隔兩三日便會來一次,因早已熟知這里的一切,也不走大多數(shù)人會走的插了旌旗的大門,而是直接繞到馬廄附近的入口進去。

    馬奴已知曉了他的性子,跟著迎上來,道:“殿下來得巧,方才建平王也帶著幾位郎君和娘子一道來騎馬,現(xiàn)下應當就在這附近!

    趙恒“唔”一聲,沒太多反應,更不打算同他們一起。他同九郎也不過是平日遇見,會問候一聲的關系,這時候過去,反倒要讓九郎不自在。

    “那邊就是,他們應當是牽馬去了!瘪R奴不知他的想法,看見前面不遠處已然繞進一間馬廄的幾人,連忙指給他看。

    趙恒下意識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卻只看見了沈月芙一人。

    大概是為了方便騎馬,她今日穿了一身煙霞色的胡服,袖口與褲腳都收緊了,一向著絲履的腳上也換成了鹿皮短靴,整個人不復平日的柔弱,多了一絲英氣,顯得越發(fā)生動。

    只是,趙恒看了一眼,就下意識加快腳步,繞到被擋住的馬棚附近。

    不知怎的,他有些不想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存在。

    馬奴有些訝異:“殿下,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趙恒揮手:“你下去忙吧,不必跟著我!

    因知這位殿下一向喜歡親力親為,馬奴也不擔心,當即行禮離開,留他一人在此。

    四下靜了些,除了馬兒偶爾發(fā)出的吭哧聲,便是趙仁初等人不太真切的說話聲。

    趙恒站在原地沒動。

    他感到心里發(fā)堵。前幾日還說將心思全都用在他身上的女人,一轉眼,又和旁人來騎馬了。

    如此反復無常,根本不值得信賴。

    他回想著過去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越發(fā)覺得一句也不能信。在圣上面前舌燦蓮花的弄臣都不見得比她更會迷惑人心。

    不一會兒,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傳來,應當是趙仁初等人已經(jīng)離開。

    趙恒正要去牽自己的馬,卻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隔著一間馬棚,沈月芙正同人說話。

    他的腳步立時又頓住了。

    “阿蓉,你同我說實話,可是對建平王有意?”

    趙恒愣了一下,隨即握著的拳悄悄松開。

    那邊靜了一瞬,隨后便是沈月蓉略帶忸怩地回答:“阿姊,你、你怎么忽然這樣問……”

    “阿蓉,我是你的長姊,哪里會看不懂你的意圖?可是,建平王哪里比得上八王?你不愿聽從母親的話與八王走近,反而對建平王有意。就因為不想離開長安?”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趙恒的心里漸漸感到怪異。

    “是,阿姊,我就是不想離開長安,不想跟著八王到邊塞吃苦。我不明白,他為何要放著京城的一切不要,反要去那么遙遠破落的地方。待了二十年,還沒待夠嗎?阿姊,我只是想替自己打算,替阿父和阿娘打算。八王身份高貴,我本就高攀不上,不如另覓良人!

    沈月蓉的這番話說得有些急,也有些沖,趙恒扯了扯嘴角,非但沒介懷,反而有種莫名放松的感覺。

    可接下來的話,又讓他一顆心猛地提了起來。

    只聽沈月芙淡淡道:“替自己打算,替阿父和阿娘打算……阿蓉,這便是你當初不告訴我真相的原因嗎?”

    “什、什么真相?阿姊,你在說什么?”

    “定遠侯府的壽宴,父親和母親同崔賀樟串通一氣,要將我交給崔賀樟糟蹋,再借著替崔大相公續(xù)弦的名義,讓我嫁進崔家——這些,你早就知道,卻不告訴我,就是為了要替‘全家人’打算,對不對?”

    “阿姊!”沈月蓉忽然尖聲喚她,好似被人扼住了要害,聲音緊張不已,“你忘了嗎?那日我著了風寒,根本未去崔家,阿父和阿娘也從沒提過這件事,我怎么會知曉?”

    沈月芙冷笑一聲:“是嗎?看來,你已然確信這件事的確發(fā)生了,也確信是父親和母親的安排。既然不知曉,又如何這般篤定?”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蓉,那一日,我讓桂娘在家中留意了你的情況,你根本沒有染風寒!

    被如此拆穿,沈月蓉似乎再也說不出否認的話,不禁尖聲道:“這不能怪我!阿姊,是你得罪了貴主,才牽累了我與阿父、阿娘,不——就連尚兒的前程,也會被你毀掉。我們都沒有別的選擇!況且……阿姊,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你后來不是安然回來了嗎?何必再計較過去的事!

    大抵人皆是如此,面對自己犯下的錯,總是羞于承認,下意識逃避,更別提為此付出代價。

    趙恒聽著姊妹兩個的話,內(nèi)心已然涌起驚濤駭浪。

    他想直接過去,可腳步還未動,理智卻又提醒他,現(xiàn)在過去,恐怕會讓沈月芙困擾,這才克制住沖動,仍舊站在原地等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只是一瞬間,沈月芙平靜卻失望的聲音傳來。

    “你去吧,阿蓉。”

    沉默之中,只余下飛快遠去的急促馬蹄聲。

    深秋的寒風從廣闊的曠野刮過,枯萎的草叢上卷起一陣蒼涼的草屑。

    趙恒慢慢從馬廄的后面走出來,看見孤零零站在枯草之上的月芙。

    煙霞色的胡服與鹿皮短靴已不再活潑俏皮,在午后明媚的陽光里,透著幾分淡淡愁緒。

    他艱難地開口,輕聲喚她:“沈娘子。”

    月芙站著沒動,只是背對著他,飛快地低下頭,用手擦拭著臉頰。

    趙恒渾身一緊,立刻大步繞到她的面前,在她躲開之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

    清白美麗的臉龐上,不知何時已掛滿盈盈的淚珠,水汪汪的眼眸亮而清澈,盛滿惹人心疼的傷感與憂愁。

    趙恒頓時呼吸一窒,心口也被用力撞了一下,鈍鈍地疼痛起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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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飲馬

    “對不起!

    趙恒垂著眼, 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憑著本能擠出這么一句干澀卻真誠的道歉。

    他用另一只手替她擦著臉上的淚痕,常年握韁繩刀弓的粗糙指腹擦過柔嫩如花瓣的肌膚, 不一會兒就留下一片淡淡的紅痕。

    他嚇了一跳, 不敢再揉,卻又見她眼里仍源源不斷地滲出滿滿的淚, 再從眼眶溢出,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托著她下巴那只手的手心里已盛滿了晶瑩。

    “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無措間, 他只好又一次道歉。

    月芙紅著眼, 忍著淚,從他的掌心里輕輕掙開,轉過身側對著他, 只是搖頭,卻沒說話。

    并非不想說, 是實在說不出來。

    方才與妹妹的對話, 固然是她故意設計, 可問出口的話, 和現(xiàn)在落下的淚,卻都是出于真情實感。

    她哭得有些抽噎,想要努力克制,卻怎么也忍不住,仿佛積蓄已久的山洪,泥筑的堤壩終于支撐不住,在一瞬間傾瀉出來, 怎么也阻止不了。

    月蓉并沒有真的做過坑害她這個阿姊的事。可是那種想要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 甚至將這一切的錯都歸結于她身上, 因為最終沒有發(fā)生什么,就覺得她不該斤斤計較的態(tài)度,實在讓她無比心涼。

    趙恒的手里空落落的,想靠近她,抬了抬手,又止住了,生怕驚擾了她。

    這時候,她大約需要好好發(fā)泄一番吧。

    兩人就這么站在原地,沉默相對。

    不知過了多久,月芙終于感到心里的委屈和難過得到了緩解,漸漸止住抽噎,伸手抹了抹,抬起一張略顯狼狽可憐的臉頰,輕聲道:“殿下明明已幫了我這么多次,怎么還向我道歉?該是我對不住殿下才是!

    才哭過,嗓音還帶著濃濃的鼻音,聽起來軟軟糯糯,惹人憐愛。

    月芙本就生得清新脫俗,美麗純稚,即便已成過婚,不再是閨中的小娘子,看起來依舊比實際的歲數(shù)小一些,若不作已婚的裝扮,根本不知她已是成熟婦人。

    此刻的她,雙目紅腫,連帶著鼻尖、嘴唇與變得濕潤泛紅,點在潔白無暇的皮膚間,實在美極了。

    趙恒看得心中波瀾漸起,忙轉開視線,啞著聲道:“我雖幫過你,卻還是應當?shù)狼浮O惹,我不知你在家中的處境這樣艱難,更不知他們會這么對你,我以為……”

    后面的話,他感到難以啟齒。

    他以為,沈月芙只是個自私自利、心機深沉的女人,企圖用美色和扮可憐來迷惑他,利用他的身份和地位,達到她自己的目的。

    可聽了這對姊妹方才的話,他才知道,先前的猜測固然沒錯,可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的心機、她的不堪,也許都是在親人的逼迫之下,不得已的選擇。

    就像當初在慈恩寺,在定遠侯府,她驚慌之下,撲到他的懷里,他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真實的憤怒、委屈和恐懼。

    而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武斷地給她定了“罪”。

    趙恒有些無法面對先前的自己,可是方才沈月蓉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她說,事情已過去,既然最后安然無恙,何必再計較。

    這話太過傷人,也太過懦弱,他不想做這樣的人。

    定了定神,他鼓起勇氣,一字一句認真道:“我以為,你只是本性自私,狡猾多變,卻沒想過,這其中也許還有我不知曉的內(nèi)情。我不該這樣妄自揣測你的為人,更不該毫無道理地看輕你。沈娘子,對不住。”

    月芙被他這一番真摯的話說得心中一陣羞愧。

    趙恒,他太好了,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更好。

    出了這樣的事,父母和妹妹都選擇逃避,甚至將錯怪到她的身上。

    只有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她這一邊。

    而她依然在利用他的憐憫和正直。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有點不敢面對他。

    不過,動搖只在一瞬間。下一刻,她又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殿下,”她再一次搖頭,漸漸平靜下來后,聲音也變得柔和,“是我先前沒有解釋,我總害怕殿下會不相信我的話,畢竟,誰能想到,父母會對女兒這般殘忍,就連我自己,都一直不敢相信……”

    這一句話,半真半假,也算巧妙地解釋了她先前為何明明察覺自己被誤會了,卻一直沒有主動說清楚,反而一直默認他的誤會。

    她知道,趙恒雖然正直純良,卻并非沒有心眼,可以任人愚弄,相反,在某些方面,他極其警覺,之所以她會如此順利,恐怕只是因為他們二人的相遇,的確是出于種種偶然和意外,才消解了他的部分戒備。

    果然,聽完這一番話,趙恒的表情有些許遲滯,一雙眼也不像方才那樣,滿是憐惜和內(nèi)疚,而是多了幾分審視和研判。

    月芙的心中立刻警鈴大作,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反應,用盡可能真摯的表情和目光直面他。

    片刻后,他的目光漸漸放松。

    “以后,若還遇到棘手的事,直接告訴我吧。信與不信,在別人,但你選擇向他人求助,卻總會多一條路!

    月芙點頭,樣子看起來十分乖巧柔順,趙恒有點忍不住,想伸手撫摸她光滑的秀發(fā)。

    可手才剛剛抬起,便聽到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似乎是幾名馬奴正朝著這邊走來,要往食槽里添加草料。

    月芙驚了一跳,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連忙匆匆向他行禮,轉身繞過馬棚,回到方才的地方,牽起自己的馬,翻身上去,小跑著離開。

    幾名馬奴扛著大包的草料過來,才要投到馬棚中,一見趙恒,連忙行禮。

    “原來殿下還在此處,可有事吩咐奴等?”

    他們幾人都知道八王今日過來,且早已見有人將他引過來了,特意等了片刻,才過來喂馬,哪知他竟還一個人站在此處。方才,他們似乎還聽見了馬蹄聲。

    “無事,你們自忙去吧。”趙恒面無表情地示意他們起來,也牽過自己的馬,翻身上去,循著月芙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空闊的草地上,馬蹄不疾不徐地奔馳著踩在枯草底下堅硬的土地上,發(fā)出“得得”的聲響。

    因附近還有其他人,趙恒沒有緊跟上去,而是一路小跑,直到穿過平地,進入松林,才慢慢加快速度,追上沈月芙,與她并排而行。

    “殿下怎么還是過來了?我不想打攪殿下的。”月芙拉了拉韁繩,控制著馬放慢腳步,側頭看了他一眼。

    趙恒沒回答,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跟來了,只好一本正經(jīng)地提醒:“要入冬了,松林里霜露濕滑,又偶有鹿、狐等出沒,小心些!

    月芙輕輕地“嗯”一聲,自然不會將他推開,于是換上輕快的語調(diào),笑道:“我騎術不佳,又是第一次來這里。幸好有殿下在,我倒不用擔心一個人迷路了!

    她的眼眶和鼻尖還是紅的,一縷縷細碎的陽光穿透松林的縫隙,落在她的臉上,明媚又純粹。

    趙恒的心悄悄漲滿了,情不自禁也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就這樣默默地跟在她的身邊。

    不過,松林中果然如他所說,深秋初冬的薄霜在午后的日光下已然融化,滲入黑色的土地中,變得濕滑不堪。

    跨過一塊被枯枝遮蓋住的坑洼時,月芙的馬兒腳下一個打滑,頓時受驚,嘶叫一聲,便在原地大力扭動跳轉起來。

    她不常騎馬,騎術不佳,與馬兒也不甚熟悉,自然不知如何安撫受驚的馬,只好驚叫一聲,收緊韁繩,試圖讓馬停下來。

    可馬在驚慌中又踩到了幾處濕滑的地方,越發(fā)緊張得停不下來。

    月芙柔弱,不過片刻已有些吃力,快要穩(wěn)不住身子,坐在上下顛簸的馬背上搖搖欲墜。

    趙恒立刻控制住自己的馬兒,一邊靠近試圖幫忙,一邊大喝一聲“伏到馬背上”。

    月芙立刻聽話地俯低身子,用力抱住馬脖子,防止自己跌下去。

    不一會兒,趙恒來到她身邊。

    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馬上,整個身子探出去,一手去拉她的韁繩,一手牢牢握住她的手。

    “松開!”

    月芙應聲放開抱緊馬脖子的雙臂,被用力一帶,身子騰空而起,一下落到趙恒的身前。

    她短促地尖叫一聲,隨即側著身子,用力摟住他的腰。

    與此同時,趙恒控制著兩匹馬,終于將她的那一匹安撫住。

    “好了,別怕!

    一切恢復平靜,趙恒一手攬著她,輕聲安慰。

    美人在懷,他沒理由,也不想拒絕,就這么任由她緊緊地抱著自己。

    “幸好有殿下在!

    月芙還沉浸在方才的驚嚇中,連聲音都帶著顫抖,惹得趙恒又將她摟得緊了些。

    只是,這樣一來,兩人貼得太近,她的腦袋就埋在他的左肩上,唇瓣更是離他的領口只有不到半寸的距離,呼吸之間,熱氣便能從他的脖頸輕拂而過。

    平靜下來后,兩個人都開始感到不自在。

    尤其趙恒,身體很快變得僵硬,在寒冷的深秋里,甚至覺得渾身發(fā)熱,連摟著她那只手的手心里都隱隱滲出汗水。

    月芙與他不同,起初的不自在,在發(fā)現(xiàn)他比自己更緊張后,反而得到緩解。

    這是難得可以親近他的機會,當然不能錯過。

    她低垂著眼,眼神閃了閃,環(huán)在他腰后的雙手開始小幅度地上下摸索,隔著厚厚的衣物,恰好是他的腰椎處。

    臉頰也跟著上移一小寸,恰好和他裸露的脖頸靠在一起。

    趙恒更難受了,原本還有些不確定她是不是故意的,可接下來,她的唇瓣也若有似無地擦過他的脖頸,一下讓他確定了她應當是有意的。

    他的喉結無聲地滾動,暗暗咬緊牙關,等著皮膚上的那一陣熾熱觸感過去。

    “別動。”

    沒舍得將人放開,只是輕輕拍她瘦弱的肩膀。

    月芙到底還有著幾分矜持,沒得寸進尺,乖乖地沒再動。

    兩匹馬緩緩前行,穿過這片松林,在一條溪流處停下。

    趙恒抱著月芙翻身下馬,將她放下后,牽著馬到溪邊的一棵樹邊系好繩索,讓馬兒在溪邊飲水。

    秋風寂寂,流水淙淙,霜寒露重,飲馬溪邊。

    兩人站在樹下,有一陣子,誰也沒說話。

    最后,是月芙先開了口。

    她想起自己今日的目的,輕聲道:“時至今日,想必殿下也已知曉了,為何我總是賴在殿下的身邊,哪怕我已再無力回報,也總是想求殿下幫我,實在是我的身邊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趙恒迎風而立,聞聲側目去看她,想了想,認真道:“我先前說過會護著你,這話一直算數(shù),不但是我留在京城的時候,以后我離開了,也一樣會替你安排好一切。”

    這是他作出的承諾,除了祖輩的那點親緣,他們兩個幾乎沒有交集和羈絆,能對她許下這樣的諾言,已是十分不易了。

    月芙感動不已,含著淚用力點頭,輕聲道:“盼我將來可以不必殿下費心,也盼殿下一切順遂!

    想起將來他病逝在西北邊塞的結局,她不禁有幾分傷感。

    當然,還有隱隱的失望和遺憾。

    他的許諾看起來牢靠,可始終不能令她心安。

    她是想嫁給他的。

    不過,今日已有了極大的進展,做人不能貪心。他警惕戒備,若這時候,她還步步緊逼,只會適得其反。

    已經(jīng)得到了他的憐憫之心,也已經(jīng)讓他知曉,她有心一直賴在他的身邊,他卻仍假作不知。

    明明早就心軟,甚至心動了,除了最后的那一件事,更親密的接觸,也有不止一次。

    他這樣說,一定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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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爭吵

    另一邊, 趙仁初在草場上等了片刻,不見月蓉跟上來,不禁有些不耐煩, 正要讓人去問, 便見她一個人騎了馬小跑著過來,不知怎的, 看起來臉色不大好,仿佛有些失魂落魄。

    “二娘,同大娘的話可說完了?”趙仁初詫異地打量她, 問。

    月蓉勉強笑了笑:“說完了, 也沒什么事,不過是說了幾句家里的事!

    “是嗎。她去哪兒了?”

    “阿姊——應當自己到別處去了吧,不用管她, 方才不是說了,她一個人到處走走!痹氯氐男睦餆┰瓴豢, 生怕被人察覺方才的事。

    趙仁初扯扯嘴角, 不再追問, 開始帶著她往更遠的山坡處跑。

    其他人都知趣, 特意跟在后面不靠太近,用說說笑笑的聲音替他們化解羞澀和尷尬。

    只是,月蓉今日連羞澀都顧不上,時不時走神,好幾次趙仁初同她說話,都沒聽到,直等他喚了兩聲, 才回過神來。

    趙仁初不禁心生不悅, 皺眉道:“二娘,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若還有別的事,不妨改日再來!

    他說著,便催馬停在一處緩坡上,翻身下來。

    月蓉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跟上去想要道歉,可情急之下,手忙腳亂,一只腳被馬鐙套住,狠狠地扭了一下。

    “哎呀!”

    一聲痛呼引得趙仁初回過頭來:“二娘,你還好嗎?”

    他過來攙扶住她,其他在不遠處的人見狀,也忙靠攏過來。

    “我好像扭傷了。”腳踝處一陣鉆心的痛讓月蓉的臉色有些泛白,“恐怕不能再騎馬了……對不起,我今日的確有些身子不適,這才走了神!

    趙仁初也看出她確實受傷了,遂一面讓人趕去喚兩名馬奴駕車來,一面扶著她到一旁的空地上小心坐下。

    不一會兒,兩名馬奴駕著車趕來,月蓉被攙著上去。有人問她,是否即刻知會大娘一聲。

    月蓉想了想,勉強笑著搖頭:“不必了,莫擾了阿姊的興致,晚些她騎馬回來了,你們再告訴她!

    兩名馬奴不敢耽誤,當即駕著車送她上山。

    ……

    空寂的溪流邊,兩匹馬兒飲完水,悠然甩尾。

    月芙在一塊巨石邊坐了一會兒,眼看休息夠了,便站起來,沖一旁安撫著自己馬兒的趙恒道:“殿下,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否則,教別人看見總是不大好……”

    說著,便走到拴著馬兒的樹干邊。

    礙于身份,他們的關系算不上光彩,無法毫無顧忌地讓旁人知曉。

    這是句實話,可聽在趙恒的耳中,卻莫名覺出幾分苦澀。

    他眸光黯了黯,一時沒有答應,沉默片刻,又想起了一件事,也走到樹干邊,一邊替她解開繩索,一邊低頭問她:“趙佑,他年紀小,不懂事,可曾給你帶來困擾?”

    先前他疑心沈月芙主動接近趙佑,只是一時氣急的想法,后來很快便想清楚了。

    沈月芙生得貌美,即便嫁過人又和離,也依然會吸引不少人,若不是因為有咸宜公主在前,只怕對她有意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

    趙佑性情單純,從前也不大和咸宜公主打交道,處事欠些考慮,憑著一腔誠摯,主動靠近沈月芙,不足為奇。

    “他?”月芙?jīng)]料到他還記著這件事,且態(tài)度與上一次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暫時不曾,趙小郎君只是同我說過幾句話,后來,便沒再見過了!

    她的回答,也再次解釋了兩人之間清清白白的關系,更印證了趙恒的猜想。

    趙恒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沉沉地應:“知道了。他不適合你,我會幫你勸住他的!

    月芙張了張口,有點想問什么樣的人才適合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趙佑確實不是合適的人選。不過,她更怕問出口之后,他真的說出個別人的名字來。

    她想了想,只好順著他的意,道:“如此,又勞殿下費心了。”

    “他本也是我族中的兄弟!壁w恒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將已經(jīng)解開的繩索遞到她的面前,“回去的時候當心一些,可別再讓馬兒受驚!

    “嗯。”月芙柔聲應道,接過繩索,看他站在一旁的樣子,猶豫著轉身,依依不舍地上馬,卻不像方才逃開時那么干脆,而是拉著韁繩,一邊極慢地往前去,一邊時不時回頭看他一眼,“殿下,阿芙走了!

    趙恒被她可憐巴巴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亂,避無可避,只好嘆一口氣,道:“等等,我將你送出去吧,你頭一次來,莫迷了路!

    說完,也上馬跟了過去,走到她前面幾步的地方,引著她穿越松林。

    月芙原本委屈又可憐的臉蛋頓時舒展開來,笑得滿足又明媚。

    “好,我跟著殿下走!

    兩人就這樣騎著馬,一前一后地沿路返回。

    大約還記著方才的驚馬,趙恒格外仔細地觀察地面的情況,每遇到濕滑、坑洼,都會出聲提醒,教她如何小心地避讓開。

    一直到松林的邊緣,再往前去,便是大片空闊的草地,趙恒才停下來。

    “好了,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再過去,很可能會遇見其他人。

    月芙也知道只能在這里分別,倒也不再磨蹭,沖他道謝后,便催動馬兒,小跑著離開。

    茂密的枯草,金黃的日光,棕紅的駿馬,還有煙霞色的她,深深地映在趙恒的眼里。

    ……

    山腳處的居所中,秦夫人自女兒離去后,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寧,一時又盼著女兒能抓住機會,一時又怕出別的意外。

    前十五年里,沈家雖每況愈下,可她的一雙兒女到底都過得順風順水。哪知,從六月大娘從杜家回來起,女兒的婚事就一波三折。

    如今有了王家的娘子,八王已高攀不上,只能盼著月蓉抓住這位趙九郎了。好歹也是圣人的親生子,即便過繼給了英王,也比一般宗室更牢靠。

    一個時辰過去,秦夫人去兒子尚兒身邊看了看,又回到屋里,正想打個盹兒,卻忽然有下人進來,道:“夫人,二娘回來了,還受了傷!”

    秦夫人嚇了一跳,連忙從榻上爬起來,穿過庭院迎出去:“阿蓉,出了什么事,怎還受傷了?”

    只見門外的馬車車簾掀開,兩名侍女迎上去,才一左一右將月蓉攙了下來。

    從門外到正院,原本不長的一段路,硬是走了好半晌。

    “阿娘別急,我只是下馬時扭傷了腳。”月蓉由著下人替她脫鹿皮靴,脫到左腳那一只時,痛得忍不住“嘶”一聲。

    秦夫人心疼不已,一邊著人去請大夫,一邊親自撩起她的褲腳查看傷處。

    白皙的腳踝處鼓起小小的一塊,泛著淡淡的青色。

    “幸好,傷得不嚴重,一會兒大夫來了,讓開些藥,抹兩日就好了!鼻胤蛉耸媪艘豢跉,重新將褲腳放下,抬頭四下看一眼,這才想起來沒進到月芙,“大娘呢?她同你一道去的,怎沒和你一道回來?”

    提起長姊,月蓉的眼里閃過一絲異樣,慢慢低下頭,掩飾道:“我自己先回來了,沒告訴阿姊!

    她的反應有些反常,秦夫人了解女兒,幾乎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遂立刻將下人都遣出去,只留母女兩個在屋里。

    “阿蓉,你同阿娘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平日里,你不會不告訴大娘就自己一人回來的!鼻胤蛉说哪樕行﹪烂C,自和月芙的關系鬧僵后,她心里就一直繃著一根弦。

    月蓉咬著唇,因為羞愧和不知所措,起初沒說話?伤鎸Φ氖怯H生母親,是最親近的人,而她自己,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娘子。沉默片刻后,還是開口了:“阿娘,方才在馬場上,阿姊和我說了幾句話……”

    她將兩人的對話快速復述了一遍,又道:“阿娘,我也不知怎么了,她、她竟忽然對我說了這些話,我很害怕,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秦夫人聽完女兒的話,卻先問:“阿蓉,崔家的事,你怎會知曉?我和你阿父都不曾告訴你。”

    月蓉被一下問到要害,忍不住縮了縮,才低聲道:“是我聽見的……中秋那日,母親進到貴主時,我也恰好經(jīng)過……阿娘,我當時真的不知該怎么辦,只是聽見貴主說,若不照做,會害了阿父,害了咱們?nèi),這才裝作什么也沒聽見,我沒有真的想害阿姊啊!”

    “好孩子,阿娘都知道,阿娘又何嘗不是……”秦夫人忍不住抱住月蓉,輕拍著她的后背,柔聲哄著,“阿蓉,不怕,你什么也沒做,有阿娘在呢!

    阿蓉再也忍不住,趴在母親的懷里嚶嚶哭泣起來。

    ……

    月芙回到馬廄附近時,便被一名馬奴告知,妹妹騎馬時扭傷了腳,已經(jīng)先回去了。

    她倒沒覺得驚訝,方才那一番話后,月蓉想必已沒法面對她這個親姊姊了,一個人回去,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沒想到,待回到居所,卻見秦夫人正在正院中等著她,身邊不見月蓉的影子,也不知是不是要興師問罪。

    月芙眼眶雖還有淡淡的紅,面色卻絲毫不變,微笑著向繼母行禮,用疏離又不失禮的語氣問:“母親,聽說阿蓉扭傷了腳,可曾請大夫來看過?大夫如何說的?”

    “難得你還關心,大夫已來過了,說沒什么大礙,抹些藥,在家休養(yǎng)幾日便好。”秦夫人一直肅著臉,也沒像前幾日那樣躲躲閃閃,更沒客氣地讓她坐下,“大娘,趁著今日,我還有幾句話要同你說清楚!

    月芙見她這般嚴肅,便依言道:“母親有什么話,便直說吧,想來這些日子,也已在心里憋了許久,還是說出來更好!

    秦夫人沒料她是這樣的態(tài)度,不禁微微心虛,畢竟自己的確做過對不起她的事?上肫鹋畠悍讲趴奁鼤r可憐的模樣,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大娘,先前崔家的事,是我和你父親對不起你,這話,那日還在崔家時,我們就說過的,你也聽見了。如今,已過去這么久,你仍然好好地在家里住著,既然沒出事,為何不能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你若肯不計前嫌,我和你父親自然也會像從前那樣待你,全家人也能過得安生,這樣不好嗎?”

    月芙靜靜聽著她把話說完,只感到一股怒火直沖頭頂:“母親這話,倒和妹妹說得一模一樣,果然是親生的母女,同我這個繼女不一樣。怎么,道過歉就必須要原諒嗎?如今我還能坐在這里同母親說話,難道都是您和父親的功勞嗎?我是否應當感恩戴德呢?”

    一番辯駁將秦夫人打得臉紅,可她依然不肯退縮,反而忽然拔高了聲音:“阿芙,你何必怪我們心狠?當初,二郎娶你,也是真心實意的,我和你父親,自然也盼你將來能過得好,以咱們家的光景,你能嫁進梁國公府,已是風光得很了。誰教你惹惱了咸宜公主?要怪只能怪你時運不濟!若不是因為你,月蓉和八王的婚事,又怎會落到這般境地?現(xiàn)下,我不許你再耽誤她!”

    人人都說,為母則剛。月芙?jīng)]想到,第一次領悟到這句話,是在繼母的身上。

    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可以如此顛倒是非黑白。

    “母親既然將妹妹婚事沒成怪罪到我的身上,我便不得不說兩句了!痹萝缴钗豢跉猓刂浦驗閼嵟行┪㈩澏兜氖郑卫巫プ∽腊傅囊唤,“沒錯,得罪公主的人是我?杉幢銢]有我,母親以為,沈家會有好結果嗎?公主為何厭惡沈家人,圣人為何疏遠沈家人,多年前說定的婚事,為何沒人當真,這些,母親當真不知是什么原因嗎!”

    “你住口!別再說了!”

    “恕我無禮,今日我必須說。這一切,都是因為姑祖母!因為姑祖母同圣人不和,讓公主記恨!可也是因為姑祖母,從前并不煊赫的沈家,才得以風光起來!若十多年前,您和父親懂得收斂鋒芒,又如何還會有后來的每況愈下!這一切,分明都怪你們自己!”

    月芙一時沒忍住,說話的聲音也漸漸拔高,變得有些尖銳。

    秦夫人本就知道自己理虧,原本只想用長輩的身份和強勢的態(tài)度壓著月芙,讓她不得不服軟。畢竟,過去十多年里,月芙一直是個溫柔順從的女郎。

    誰知,她會變得這樣分毫不讓,一番話說得,讓秦夫人毫無反駁之力,只能驚怒地瞪著她,胸口劇烈起伏,許久說不出話來。

    “母親,今日我言盡于此,顧念著家人的情分,我即使知曉了真相,也還未做過什么。您和父親養(yǎng)育了我,我本就欠了你們的情,只是,到如今,我想,這份情已然還完了。我并非軟弱可欺之人,往后,若再打這樣的主意,我絕不會再容忍!”

    說完,她倏然起身,在秦夫人驚怒的目光中,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也不等對方的回答,便轉身離去。

    屋里剩下秦夫人一個,呆呆地坐在榻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身子晃了晃,差點跌到一旁去。

    “夫人!”侍女從外面進來,恰好見此情形,立刻奔到近前,將人扶住,“可要再將大夫喚回來看看?”

    秦夫人的眼前黑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待重新恢復清明,才無力地擺擺手。

    她沒病,不需要看大夫,只是被大娘嚇到了?捶讲诺那樾,大娘恐怕不是在開玩笑。

    看來,大娘和這個家,已是水火難容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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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勸說

    回到自己的屋中后, 月芙有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只氣得渾身微微顫抖。

    素秋和桂娘都已經(jīng)察覺到方才在正院里的動靜,兩人對視一眼, 什么也沒說, 更沒上去勸,只是倒了一杯稍涼的茶放到案邊, 便一同退到外間,默默地做起針線。

    這時候,怒火遠勝傷心, 只有讓她一人待一會兒。

    屋里靜了許久, 月芙才從控制不住的顫抖中緩過神來。

    她拾起手邊的茶杯,仰頭一口飲盡。

    本就不熱的茶水已經(jīng)變得寒涼刺骨,順著喉管落進腹中, 激得她抖了抖,腦袋也跟著飛快地思索起來。

    和繼母的那一番話, 已算和家里徹底撕破臉了, 她不難想到, 一會兒等父親從衙署中回來, 繼母會如何添油加醋地將事情告訴他。

    而父親……雖是親生的,卻比繼母更指望不上。

    繼母還會顧忌著后娘的身份,生怕被人指責苛待繼女。親生的父親卻一味地只管自己。

    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若他有擔當些,當初圣人踐祚時,主動低頭認錯,負荊請罪, 也好過后來的龜縮家中, 渾渾噩噩, 只靠著杜家替他一次又一次地扛過考績和調(diào)職。

    這樣的父親,哪里會幫她呢?

    想來繼母已經(jīng)心生警惕,生怕她的存在,會威脅全家人的前程,尤其是月蓉的婚事。

    夢境里,他們被趙恒斥責后,仍然將她硬送進了定遠侯府。

    而這一次,雖然因為她的提前籌謀,崔賀樟已沒法再用“續(xù)弦”的借口將她強行帶走,但誰知道,她的父母會不會另起他意?

    她必須時刻保持警惕。

    幸好,現(xiàn)在她每到一處,身邊都有趙恒派的兩人暗中保護著。

    趙恒身邊的人,除了那個叫楊松的,是從小就跟在身邊的近侍,其余人似乎都是到了邊塞以后,才陸陸續(xù)續(xù)成了他的侍從。

    他們的面孔很少出現(xiàn)在京城,因而也不必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引起懷疑。

    ……

    時至十一月,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行宮斷斷續(xù)續(xù)下起雪,薄薄的一層,鋪開在山野間,紛紛茫茫,美不勝收。

    長安城里,已有十數(shù)個西域番邦屬國的使臣抵達,正等著年關時謁見大魏天子與皇族。

    照往年的慣例,圣人會先派禮部與鴻臚寺的人前去安排好一切,待年關臨近時,再令他們分別前往驪山,由太子親自下山帶其入行宮拜見。

    然而,今年,圣人卻出乎意料地讓八王趙恒先行下山,前往長安,與禮部、鴻臚寺的官員們一道安頓這些西域來的使臣們。

    此舉自然引起朝中的許多議論和猜測。

    八王從前從不參與朝政大事,這一次不過留在京中的時間久了些,圣上便把接待使臣的重任交給他,也不知是不是有重用的意思。

    到底和太子一樣,趙恒也是嫡出皇子,這么多年,圣上對王皇后的子女有多么寵愛,朝臣們有目共睹。

    不過,雖委以重任,但到底也只封了個臨時的職銜,待差事辦完,依舊除了親王的頭銜,只有個六品校尉的實職在,也不知圣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面對外界的猜測和議論,趙恒倒是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

    并非對此毫不詫異,只是,他心里清楚,這時候,表露的情緒越多,越容易授人以柄。

    尤其是和太子趙懷憫在一處時,更要當心。

    他心里有種感覺,經(jīng)此一事,長兄恐怕已對他生出戒備了。

    下山之前,趙恒仍舊沒忘記月芙的事,挑了一個午后,到趙佑的居所去探望一番。

    距離上回馬球賽上的墜馬已經(jīng)過去多日,趙佑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上擦傷處深紅色的硬痂還未脫落,因此,這些日子,他仍在家中閉門休養(yǎng)。

    許是悶得久了,一見趙恒過來,他頓時十分高興,吩咐侍從下去備些酒菜,要好好喝幾杯。

    “八王兄,我的傷都已愈合了,大夫也說可以飲酒,只別飲醉就好。”見趙恒往自己手上的傷處看,他連忙解釋,憋了許多日,總算有機會放縱片刻,自然不能錯過。

    “好,那便只飲三杯!壁w恒想著接下來要說的話,心有不忍,也沒阻止。

    冬日的午后,白雪晶瑩,紅泥小火爐上溫著酒,一張食案橫在窗邊,上面擺著才剛出爐的炙羊肉、乳釀魚,好不愜意。

    杯酒下肚,趙佑滿足地嘆了一聲。

    “八王兄,多謝你今日來看我,其實我沒什么大礙,那日,看你打球,我實在羨慕佩服極了,只可惜,我沒有王兄你這樣的本事。”

    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因烤了火,臉頰紅撲撲的,雙眸發(fā)亮,語氣里滿是誠摯。

    不知怎的,趙恒有些不愿直視他的眼睛。只是,有些話,不得不說。

    “你不必羨慕,更不必妄自菲薄,若想技藝精湛,只管勤加練習,日積月累,總會精進。”又飲了一杯酒,吃了幾口炙羊肉,他慢慢地開口,“我今日來,除了探望你,也是有些話要同你說。”

    趙佑平日沒有太多機會能同這位八王兄說話,一見他有話說,立刻放下木箸,挺直脊背,正色道:“八王兄,有什么話,盡管直說。”

    “上一回,在宴席上,我見你對沈家大娘子似乎格外不同,不知是否誤解了你?”

    一聽“沈家大娘子”幾個字,趙佑的臉頓時紅了,看也不敢看他,低著頭結結巴巴道:“我、我確實——沒有,王兄沒看錯……”

    趙恒看著他羞澀的樣子,一時覺得心頭發(fā)堵,一時又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他問:“你為何喜歡沈娘子?”

    趙佑一愣,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思索片刻,忸怩道:“因、因為沈大娘、她生得好看,說話還溫柔……”

    原因如此簡單。不過,年少的情愫,本就不該有太多雜質(zhì)。

    “那你是否打算娶她?”趙恒又問,這一次,語氣變得格外嚴肅。

    “娶她?”趙佑又有些發(fā)懵,仿佛一時沒聽懂,跟著重復一遍,在口中仔細咀嚼這兩個字的含義,這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若能娶她,自然好!”

    趙恒沉默片刻,慢慢道:“你可曾想過,要如何娶她?她是沈家的女郎,才和離不久,杜郎中要新娶的人,是咸宜公主。她的身份尷尬,本就受到許多流言蜚語的困擾,這些,你可曾想過?”

    一番話緩緩道來,仿佛當頭棒喝,打得趙佑不知所措起來,待在原地,說不出話。

    趙恒卻沒有就此打住,而是繼續(xù)道:“還有你這邊。叔父和叔母是否能接受沈娘子?你娶了她,能不能保她無虞?沈家的境況已然不好,據(jù)我所知,她在家中過得十分艱難。若你沒想過這些,又如何能護住她,讓她心安呢?莫說是她,恐怕連你,連叔父和叔母,都會受到牽連。”

    趙佑的父親只是圣人的堂弟,關系本就不親近,他們這一支,在宗室里一直默默無聞,在朝中更是沒什么作為,一沒實權,而無圣寵,根本無法與公主、太子等人相提并論。

    “我這話,聽起來恐怕有些傷人!壁w恒見這位堂弟的臉色漸漸變白,腦袋也開始慢慢低下去,整個人慘淡無比,疑心是自己的話太重,讓他一時接受不了,“但都是肺腑之言,望你不要因此介懷,這兩日靜下來時,也可再想想。”

    他說著,理了理衣袍,從榻上起身,就要離開。

    只是,當他走到門口,還未踏出去時,卻忽然聽見趙佑低聲喚他:“八王兄。”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就見坐在窗邊的趙佑有些萎靡地看過來,擱在膝上的那只手上還有一大片深紅的硬痂,看起來觸目驚心。

    “謝謝你今日同我說這些!彼穆曇袈犉饋碛袣鉄o力,好像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但仍然強撐著精神,看過來的眼神雖然難過,卻十分真摯,“這些,我的確不曾仔細考慮過。王兄放心,我會自己好好想清楚的!

    他雖還沒及冠,也沒經(jīng)歷過別的挫折,但這么多年,趙恒是什么樣的人,他看得清楚。別的宗室兄弟都與他不大往來,尤其是幾位皇子皇女,哪怕是被圣人過繼出去的九郎,也很少會理會他。

    只有八王兄趙恒,對他和對其他人一樣尊重。別人都說八王面冷,難以親近,他卻從小就喜歡默默地跟著八王兄,哪怕一年也見不了幾次。

    趙恒聽他這樣說,臉上慢慢多了一抹笑容。

    “男兒有志,不妨勤練騎射,讀史明志,將來護衛(wèi)家國,造福百姓,建功立業(yè)!

    不知是不是因為趙恒的確上過沙場,又或者是他的身上有一股渾然天成的英武之氣,只這么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就讓人感到有些熱血沸騰。

    趙佑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竟也有點振奮:“八王兄,我明白了!”

    趙恒微笑著點頭,沒再說什么,轉身離去。

    ……

    聽說趙恒下山回了長安后,月芙有多日都深居簡出。

    父親、繼母和妹妹一直避著她,每日早晚見面,連話也說不上兩句,唯一不知情的弟弟尚兒倒還與從前一樣,與她說說笑笑。

    可秦夫人仿佛生怕兒子也被她害了一般,急忙將人拉走。次數(shù)多了,尚兒也變得拘謹起來,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

    月芙不管他們的疏遠和冷漠,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為了不值得的人斤斤計較,氣到自己,才得不償失。

    一直到十二月初七這日一早,她才帶著素秋和桂娘兩個一同離開驪山山腳的居所,往長安的方向行去。

    明日是她亡母的忌日,每年的這一天,她都要親自到寺中請法師做一場佛事,再往佛前進一炷香,以表思親之心。

    今年即便來了驪山,她也不想有例外,提前一日回長安,只等明日一早去寺廟。

    前幾日才下過雪,還未化盡,路上有些濕滑,馬車在山路上行得極慢,顛簸的感覺也少了許多。

    月芙坐在車中,手里捧一只精致的暖手爐,靠在隱囊上,聽著素秋說話。

    “奴方才問了許侍衛(wèi),前幾日,咱們家里的確有人下山去了。許侍衛(wèi)跟了一路,說是見人去了崔家!

    許侍衛(wèi)是趙恒留下暗中保護她的兩名侍衛(wèi)之一。

    自與秦夫人正面爭吵過后,她便留了個心眼,讓素秋暗中去拜托那兩名侍衛(wèi)暗中留意家里的動向,果然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

    算時日,被勒令在家中閉門三月的崔賀樟,應當已經(jīng)出來了,這時候命人去崔家,還能為了什么?

    不能給崔相公做繼室,便只有被塞進外面的宅子里,給人做外室的份了。

    月芙低頭看著手爐上的紋路,輕嘆一聲。

    她的家人,為了擺脫她,真是已經(jīng)半點廉恥也不顧了。

    從山路上下來,馬車漸漸駛入寬敞平坦的官道。

    月芙掀起車簾看了一眼外頭又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的雪花,輕聲道:“回長安這兩日,恐怕會不太平!

    這一路行了兩個多時辰。

    一行人回到崇仁坊的鄭國公府時,已到辰時。

    月芙沐浴更衣后,便先坐在書案邊,寫了一封短信,讓素秋交到許侍衛(wèi)的手中,請他今日便送到趙恒的手中。

    眼下趙恒正忙公務,恐怕沒法及時從慈恩寺得到她遞過去的消息,只好勞許侍衛(wèi)親自送一趟。

    若不是時間寶貴,她也不想在這時候打擾他。

    ……

    曲江池畔,趙恒同禮部尚書蕭應欽一道設宴款待十幾名西域使臣。

    照各方來報的信使們帶來的消息,今日一早應當是最后一名使臣,即吐谷渾的西平公慕容烏紇,就應當?shù)诌_長安。

    鴻臚寺卿陳江昨日便已準備好一切,今日坊門甫開,便已帶著人前去迎接?芍钡饺缃瘢倪@場宴席已過半,仍未見慕容烏紇出現(xiàn)。

    據(jù)前去等消息的小吏說,慕容烏紇態(tài)度蠻橫無禮,處處挑刺,在城門外便挑剔不已,這才耽誤了行程。

    蕭應欽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可見一旁的趙恒依舊淡定如常,又只好靜下心來,繼續(xù)等待。

    使臣不恭,他們也無計可施。如眼下在場的西域小國,自然都恭恭敬敬。可吐谷渾這幾年兵力越發(fā)強大,時常侵擾邊境,尤喜趁幾方紛爭時,橫插一腳,好幾個小國都苦不堪言。

    眾人又耐著性子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有人進來報:“陳寺卿和西平公到了。”

    底下的使臣們紛紛起身去迎,趙恒和蕭應欽則只從榻上站起來,立在原地等待。

    未見到人,就先聽見一道粗獷的嗓音:“不是說要設宴款待我?我還未到,怎宴已開了?”

    話音落下,就見一名膀圓腰粗,面方耳闊的大漢大步走近,跟在他身邊的鴻臚寺卿陳江已然有些掩不住滿臉的不悅。

    蕭應欽見狀,忍不住有些忿忿,可礙于情面,不想損了大魏的氣度,只好什么也不說。

    趙恒站在高處的主座邊,淡淡道:“這是設在午間的宴席,款待諸位使臣,并非只為慕容將軍一人所設。將軍一人來遲,不好讓諸國使臣一同等待,只好先行開宴。煩請將軍,下一次準時赴宴!

    慕容烏紇年逾不惑,自恃為吐谷渾貴族,乍見年紀輕輕的趙恒這般云淡風輕地同自己說話,一時橫眉:“敢問這一位是何人?都說大魏人才濟濟,怎連這樣乳臭未干的小子也能在此說話了?”

    照往年慣例,這場宴席只會有鴻臚寺卿和禮部尚書二人主持,因此,慕容烏紇并不知曉他是誰。

    “你——”蕭應欽見他如此冒犯趙恒,忍不住要開口斥責。

    可還沒等他的話出口,卻見趙恒鎮(zhèn)定自若地往前走了一步,用與方才一樣波瀾不驚的語氣,淡淡道:“慕容將軍想必并未見過我,我卻早聽說過慕容將軍的名號。前年與吐谷渾的那場大戰(zhàn)中,我曾親手斬殺吐谷渾將士十人,聽說,有兩名是出自慕容將軍麾下的猛將,一個叫慕容褐陀,另一個叫伏連籌。”

    慕容烏紇的臉色頓時變了。這兩人的確是他的愛將,也的確喪生于前年的那場大戰(zhàn)中。最后雖以雙方講和結束,但若耗時再長些,恐怕依然是大魏獲勝。

    這也是他今日會以藩國使臣身份來長安的原因。

    而眼前這位年輕的郎君竟然還斬殺過吐谷渾將士。

    周遭眾人都用看好戲的目光看著他,頓時令他無地自容。

    吐蕃使臣高聲道:“慕容將軍,這一位乃是大魏皇帝的第八子,楚王殿下,你還不快快行禮!”

    吐谷渾這些年不斷壯大,與吐蕃之間摩擦不斷,兩人相見,自然分外眼紅。

    慕容烏紇被眾人戲謔的眼神看得怒火中燒,卻沒處發(fā)泄,只好繃著臉,彎下腰向趙恒行禮,在侍從的指引下,走到為自己準備的食案邊坐下,不再挑釁。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被趙恒幾句話輕易化解。

    宴席繼續(xù),趙恒看著底下暫時不敢再口出狂言的慕容烏紇,面不改色,重新捧起酒杯,向方才受了一路氣的陳江揚了揚:“陳寺卿,有勞了!

    蕭應欽和陳江二人不禁對視一眼,再看向趙恒的目光中,已然多了幾分敬佩和贊嘆。

    這時,一直侯在殿外的楊松走進來,站到趙恒的身邊,低聲道:“殿下,鄭國公府送來了沈大娘子的信,請殿下務必今日便拆閱。”

    說著,他將信奉到趙恒的手邊。

    趙恒的眼神動了動,將信快速收入袖中,沖身邊的蕭、陳二人歉意地點頭,隨即便站起身,快步走到無人的地方,拆信閱覽。

    作者有話說:

    關于加更,最近好像又到關鍵劇情點了。明天我要去相親,后天大后天出去農(nóng)家樂一下,都沒空,更新不出意外都會按時來。5、6、7這三天我會挑兩天加更的,可能是兩更,也可能是字數(shù)多一點的章節(jié),到時候看斷章的情況吧。感謝在2021-09-30 22:44:29~2021-10-01 22:51:2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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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風雪

    落了一夜的鵝毛大雪, 近黎明時才停。

    月芙醒來,推開軒窗,這才發(fā)現(xiàn), 植在庭院中的一株四季常青的松柏被壓斷了兩根枝椏, 恰好砸在樹下的石桌石凳上。

    桂娘想喚人進來趕緊清理,卻被月芙制止了。

    “這天還冷著呢, 看樣子還要落幾場雪,咱們也不住在家里,還是等過幾日天徹底放晴了, 再讓他們收拾吧!

    幾人遂吃過朝食, 收拾一番,重新坐上車,出崇仁坊, 朝著慈恩寺的方向駛去。

    比之昨日,大雪過后的路面越發(fā)難行, 車夫?qū)④囻{得格外小心, 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時間, 才抵達晉昌坊的坊門。再到慈恩寺的時候, 已比預計晚了近一個時辰。

    幸好因天氣不佳,出行的人極少,寺中也只寥寥幾名香客,皆是行色匆匆。

    知客僧將月芙迎進去,也不耽誤,即刻引她到大雄寶殿上香,接著, 就將做佛事的法師請來。

    照從前的慣例, 做完佛事, 還要留下用一頓齋飯,只是,這天眼看還要下雪,耽誤不得,便只好多奉一份香火錢,盡早離去。

    離開前,一位從西院來的小僧匆匆走近,沖月芙低聲道:“八王有話帶給沈娘子:今日可直接前往驪山。”

    馬車遂不再回府,而是直接出了晉昌坊,朝城門的方向行去。

    車夫有些猶豫,先行停下,問:“娘子,照這情形,興許等咱們趕到,已經(jīng)入夜,上山也會有些困難,是否要先回府,明日再做打算?”

    出城門,再往驪山,本就要行兩個時辰,今日雪天,只怕時間會更久。夜里走山路,十分危險。

    不過,月芙只猶豫了一瞬,想起方才那位小僧的話,還是咬咬牙,讓直接去驪山。

    車夫不再多問,急忙趕著車駛出城門。

    一路行去,周邊的行人越來越少,城外百姓聚居處的村莊,也越來越少,一個多時辰后,進入一片被植被覆蓋的丘陵。

    植被上皆蓋了一層雪,在西北風席卷而過時,馬車行過,馬蹄踏過時,皆撲簌落下,落進地上的積雪里,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

    車夫不敢大意,一靠近坡道,便又放慢車速,只求安穩(wěn)過去。

    然而,就在這時,兩邊原本看起來空無一人的樹叢中,忽然沖出十幾名彪形大漢,個個兇神惡煞,橫眉怒目,看起來已在此等候多時。

    “什么人,竟敢攔我家的車!”車夫趕緊拉著韁繩,控制著馬兒停下,不讓車輪打滑,一面沖這些漢子大喝。

    同行護衛(wèi)的三名家仆也紛紛跳下地來,將馬車護在中間。

    只是,面對十幾個身形魁梧,面容可怖的大漢,依然顯得勢單力孤。

    只聽其中一個漢子冷笑一聲,道:“攔的就是你家的車!小娘子,我知道你就在車里,乖乖下來,我絕不會為難,否則,便別怪我不客氣了!”

    車里,素秋已被嚇得臉色煞白,抖著手去拉月芙:“娘子,咱們要怎么辦?”

    桂娘年歲大,比她稍鎮(zhèn)定些,一把握住月芙想去掀車簾的手:“娘子,別看,興許他們不知道里頭到底是誰呢,興許是打家劫舍的山匪……”

    月芙亦害怕不已,但她們都知道,這一帶是圣人年年要走的路,往來的都是皇親國戚、朝中重臣,根本沒有山匪。

    她咬著牙,沖桂娘和素秋搖了搖頭,示意她們噤聲,接著,湊到車窗邊,小心翼翼掀開一條縫,觀察外面的情況。

    雪花迷眼,北風蕭瑟,視線有些模糊,乍一看去,只有幾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可有一張臉,月芙卻是熟悉的。

    那人站在那些漢子的前面,絡腮胡子,臉上有一條兩寸長的刀疤,從左眼下橫亙到鼻梁上,看起來猙獰無比。

    崔賀樟是太子勛衛(wèi)郎將,是東宮親衛(wèi)的幾名頭領之一,手下自然也養(yǎng)了幾個人。

    這一個,就是他的心腹之一,名喚唐武。在她的夢境里,被迫嫁進定遠侯府后,曾幾次見到此人出現(xiàn)在崔賀樟的身邊。

    “崔家的人!痹萝椒畔萝嚭,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道。

    果然是他。他性情乖張,一次沒成,還被人砸暈了,便會變得愈加狠戾。

    若是半道將她劫去,無人知曉,要如何處置□□,便都隨他心意。

    大雪天,此地人跡罕至,難怪他們要等在這里了。

    昨日已將事情統(tǒng)統(tǒng)告訴趙恒,今日既是他讓她走的,便一定已做好了安排。再不濟,后面也還跟著兩個他的親兵侍衛(wèi)呢,只是為了不引人注目,放跟得遠些,應當很快就能追上來。

    眼下要做的,應當是拖延時間。

    “你們想要什么!若是要錢要糧,多少都可說,我一定都依!只請幾位壯士高抬貴手,莫阻我們一家人過路!

    月芙坐在馬車里,忽然高聲地喊,把桂娘和素秋兩個嚇了一跳。

    桂娘先反應過來,也跟著高喊:“是呀,臨近年關,可別做這晦氣事,想要什么,想要多少,只管說便是!”

    外頭鴉雀無聲,那十幾人絲毫沒有因為聽見錢財而有任何反應。

    只有唐武回:“莫費心思了,既然小娘子不肯聽話,我們便只好得罪了!

    說著,便是一陣喝聲,十幾個人一擁而上,迅速將三名家仆和車夫制服在地。

    眼看他們就要將馬車圍攏,唐武甚至已經(jīng)爬上車轅,掀開車簾,一只手向月芙伸來。

    桂娘和素秋尖叫一聲,幾乎同時下意識將月芙護在身后。

    “你們走開!不許碰小娘子!”

    可唐武力大無窮,一把抓住素秋,往旁邊一甩,便又要撲進來。

    這時,只聽呼嘯的北風中,響起“嗖”的一聲,緊接著,又是“撲哧”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扎進皮肉里。

    唐武已經(jīng)伸到近前的手忽然一頓,隨即面孔一陣扭曲,在外抓住車框的另一只手力道一松,整個人往后栽去,倒在雪地里。

    馬蹄聲漸近,一道熟悉的沉穩(wěn)嗓音傳來:“什么人如此大膽,竟敢在官道上劫掠!”

    是趙恒帶著人來了。

    月芙差點跳出來的心先是一停,接著,才慢慢落下。

    她猛地長出一口氣,和桂娘、素秋一同握了握手,掀開車簾。

    唐武左手臂上中了箭,流淌出的鮮血已染紅了周圍的一片白雪,看起來觸目驚心。

    他站起來想要逃走,卻被趙恒用另一支箭射中衣袍。一個趔趄之間,趙恒已經(jīng)趕到近前,將他困住。

    “我記得你,”趙恒命身邊的兩名侍衛(wèi)將人拿住,低頭打量著他的相貌,“你是崔郎將的人,也在太子勛衛(wèi)中有職銜。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官道上公然劫掠,今日若非被我遇見,這幾位無辜的百姓,豈非要遭罪?說,是誰讓你這么做的!”

    唐武即便不認識趙恒,此刻見他身上穿的紫色衣袍,也能猜出他的身份,立刻忍著痛,面色扭曲道:“不,沒人指示我,是我自己干的!”

    “是嗎?辯解的話,還是留到行宮,去同太子說吧。”趙恒冷淡地瞥他一眼,一揮手,讓侍衛(wèi)將人帶下去,簡單處理傷口后,便立刻送往驪山。

    余下的十來個漢子,有幾名逃走的,其他也都被拿下。

    直到這時,趙恒才終于走到馬車邊。

    “沈娘子,讓你受驚了,抱歉!

    這話說得語氣平淡,在旁人聽來,只是一句疏離的客套話,可月芙卻看見了,他說話時,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歉疚和憐惜。

    這是在人前,月芙知道他刻意疏離,于是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眼,輕聲道:“哪里,還要感謝殿下救命之恩,若沒有殿下,我們恐怕、恐怕要遭罪了……”

    唐武當然不會殺了她,可想起夢境里被困在崔家后的事,她實在害怕極了。

    “無妨。我也是恰巧要趕往行宮。原本是要同陳寺卿和蕭尚書一起,一早便帶著使臣們過去的,只是我忽然想起還落下了一份文書,中途帶著人趕回城中,回來時,便遇見了娘子!

    這一番話是說給所有人聽的,既然要將唐武等人交給太子處置,趙恒自然要讓自己的忽然出現(xiàn)合情合理。

    “好了,今日大雪,此地不宜久留,繼續(xù)趕路吧!彼f著,沖月芙略一點頭,看著她坐回車中,轉身經(jīng)過她的車窗時,又停了停,“天冷,娘子注意保暖。”

    月芙坐在車里怔了怔,這才注意到,原來被一直捧在手里的手爐已經(jīng)涼透了,而方才那一會兒,她的雙手露在外面的風雪里,已被凍得發(fā)紅。

    素秋喘了口氣,將手爐里的灰燼倒出來,再點一支新的小碳條投進去。可因為方才的變故,她的手有些不聽使喚,怎么也點不著。

    “我來吧!痹诠鹉镩_口之前,月芙先輕輕握住素秋的手,自己接過碳條點燃。

    馬車在趙恒的帶領下,重新上路,以緩慢的速度在風雪中前行,又是一個多時辰后,才終于抵達驪山。

    只是,此刻,風雪未止,上山的路卻已不能走了。

    趙恒帶著兩人到前方看了一眼,便果斷回頭:“沈娘子,山路已走不了,今日恐怕要在山下住一晚了。”

    月芙從車中探出腦袋,笑問:“不知殿下可尋到住處了?”

    “這兩年偶有人被雨雪困在山下,圣人便命人在山下建了一處軒館,專供人歇腳,就離此處不遠,可在那里先過一晚!

    趙恒伸手指了指西門,他裹著發(fā)的幞頭上已結了一層薄霜,兩邊的肩上也落滿了雪花,看起來冷極了,可身形卻是一樣的挺拔高大,仿佛一點也沒感覺到寒意。

    月芙有些替他擔心,趕忙道:“那就快去吧,殿下也得避一避寒!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不知道有沒有時間更新,我盡量,實在沒時間的話,會在文案寫明,放到后天一起更。感謝在2021-10-01 22:51:20~2021-10-02 23:48: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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