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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拒絕

    一行數十人, 掉轉方向,朝西面行去,很快尋到趙恒所說的那出軒館。

    館中只有四五名仆役, 見他們過來, 忙上前行禮。楊松亮明趙恒的身份,又吩咐他們去準備供洗漱的熱水和簡單的飯食。

    這一處居所并不寬敞, 只有一座小院,前后兩座小樓,四周廊廡環繞, 內里陳設簡樸, 不過,一應物什皆常年齊備,與外面的風雪交加相比, 已算十分舒適了。

    趙恒將后面更大幾間的屋子讓給月芙幾人,自己則帶著手下的人住在前面的屋子。

    月芙左右看看, 于心不忍, 道:“殿下, 你們人多, 還是住到后面吧,我們只這六人,不必這么多地方。”

    趙恒還沒說話,楊松已經先說了:“沈娘子,我們都是軍漢,早習慣了地為床,天為被的日子, 能有遮風避雨的屋子便足夠了。若讓娘子住到前面, 弟兄們定會心中有愧。”

    他說著, 也不待月芙回答,便帶著眾人利落地整理行裝,才不過片刻工夫,已收拾好一切,小跑至趙恒的身后,列隊而立,等待他的命令。

    一張張肅穆的臉龐,被一路的冰雪寒風刮得通紅,表情卻沒有半點變化。

    趙恒身姿挺立,往屋中掃視一圈,點頭道:“好了,都去歇息吧。”

    眾人聞言,這才魚貫進去,各自休整起來。

    月芙將這情形看在眼里,不禁受到震動。

    這些人都是從西北邊塞一路跟隨趙恒而來的侍衛們,作風如此堅毅果敢,紀律嚴明,難怪能守住大魏邊境數十年之久,將西域諸國壓得個個順服。

    也難怪,趙恒站在這些侍衛面前,毫不違和,與太子等人在一起時,卻有些格格不入。

    她不再堅持,讓幾名家仆各自下去歇息,便帶著素秋和桂娘進了屋,稍收拾一番后,就有仆役來說飯食備好了。

    軒館中沒有珍饈美味,只有最簡單的馎饦、胡餅、炙肉和幾樣腌菜。

    “飯食實在簡陋,請殿下、娘子恕罪。”仆役將兩人的食案放下,歉意道。

    “無妨,有勞了。”月芙微笑道。

    仆役躬身退下,屋里便只剩下月芙與趙恒兩個,各自坐在食案邊。

    幾盞熒熒的燭火輕輕搖曳著,給簡樸的屋中鍍上一層昏暗的暖色。

    趙恒進食時一言不發,聲響極小,速度也快得驚人。

    月芙覺得自己不過是低頭吃完半碗馎饦的工夫,再抬頭時,他已經雙手擱在膝上,正襟危坐地看著她進食,而面前的碗盤則空空蕩蕩。

    這與宴席上見到的他也有些不一樣,看起來,倒像是行軍途中的進食方式一般。

    月芙看一眼自己盤中的兩塊胡餅,忍不住推到他的面前:“殿下多吃些吧,我吃不了這樣多。”

    趙恒看著她的小身板,猜她也吃不下太多,便不推辭,接過瓷盤,看一眼她才吃完一半的馎饦,肅著臉囑咐:“你今日著了涼,這里的炭火也不多,多喝些羊肉湯,夜里才不冷。”

    月芙一向胃口小,平日也吃得不多,可又知道他說得不錯,于是苦著臉逼自己將剩下的半碗馎饦也吃完了,連湯都乖乖地喝得一滴不剩。

    待漱完口又喝了茶,兩人仍舊坐在座上,誰也沒離開。

    “今日又給殿下添了麻煩。”月芙從食案邊挪出去些,沖趙恒微微行禮。

    趙恒沉聲道:“算不上麻煩,只是幸好我來得及時。明日若能上山,我會將唐武交給太子,太子自會處置崔大郎,教他以后再也不敢動你。至于你的家人,我也會親自登門拜訪,讓他們知曉你這次是為我所救,往后也會有所顧忌。”

    他將接下來安排一一同她說清楚。和咸宜公主不同,太子重視自己的儲君之位,平日雖會縱容崔賀樟在外面的荒唐事,但一旦牽扯到朝中的事,就會謹慎起來。若知曉崔賀樟要對沈家女郎動手,且已經被他知曉,一定不會放任。

    至于沈士槐夫婦,則要讓他們知曉他和太子兩邊的態度,才會明白要如何做。

    月芙聽罷,輕咬下唇,問:“殿下是否早就想好接下來要做什么,才會托人囑咐我,今日便走,又在唐武出現的時候,及時趕到?”

    “是。”趙恒點點頭,也不隱瞞,耐心地將自己的打算同她說清楚,“我要護著你,卻不能沒道理地出現,定要合情合理才好。我本要護送使臣們往行宮去,自不該再長安獨自多留一日,只好讓你也即刻便去。再將唐武等人行兇之前抓個正著,既阻止了他們的險惡用心,又能保住你的名譽,到時同太子說時,一切亦有人證物證,誰也無法抵賴。如此,方能保萬全。”

    “殿下,”月芙這一次卻未露出他見過許多次的羞澀感激的目光,而是有些忐忑和局促地看著他,怯怯道,“難道以后不再管我了嗎?”

    他將事情想得這樣周全,似乎所有的隱患都能被解決,讓她不得不有些擔心。

    趙恒眸光微動,看她一眼,再轉開視線,盡量放柔聲音,搖頭道:“怎么會?說過的話,當然不會變。只是,我也沒法永遠留在你身邊看著你。我會有別的事要忙,也會離開長安。將來,你總還要過自己的日子。”

    月芙的目光變得有些難過。

    她隱約覺得,該趁這個機會將自己的意圖先告訴他。于是,在他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忽然朝他那邊挪過去,伸出雙臂,從側面抱住他,將身子貼上去。

    “沈娘子,你別這樣……”趙恒立刻皺眉,想要將她推開。不論多少次,只要她靠近,他總會感覺渾身都不自在。這種不自在,和過去見到那些別有居心接近他的女人時的厭惡和排斥不一樣,而是對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沉溺其中的恐懼。

    月芙當然不會放開他,反而抱得更緊了。

    “阿芙就想永遠留在殿下的身邊。”她將臉固執地埋在他的懷里,語氣帶著羞澀和期待,還有點豁出去的決心,“阿芙要嫁給殿下。”

    嫁給他,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她終于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趙恒一下子僵住了,疑心自己聽錯了,一直沒出聲,好半晌,才啞聲道:“你是個女郎,別拿這樣的事開玩笑。”

    “不,殿下,我沒有開玩笑!”月芙連忙又往他身上拱了拱,將埋在他懷里的腦袋抬起來,目光堅定地看著他,“先前我就說過的,我有別的心思,早用在殿下的身上了。我做了這么多,殿下難道還不清楚我的心思嗎……”

    她想,趙恒應當早就漸漸察覺了她的意圖,只是總是逃避現實而已,今日總要逼他說出心里話。

    “我……”趙恒被她攪得有些無言以對,猶豫片刻,才道,“你與我,并無可能,也不應當在一起。”

    他的話太過無情,即使堅定如月芙,也被驚了一驚,差點感到心中一涼。

    幸好語氣并不冰冷徹骨。

    “為何?”她緊了緊抱著他的雙臂,眼里自然而然流露出幾分自卑,“難道,是因為我嫁過人,已配不上殿下了……”

    有的時候,月芙覺得自己在趙恒的面前佯裝可憐,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大約是因為其中的確有真情實感。

    譬如現在。

    在下定這個決心之前,她的確有深深的憂慮。即使是沒嫁過人的妹妹,在家世上亦無法與趙恒相匹配,更何況她是個已經嫁過人又和離的女人。

    她忐忑地等著趙恒的回答。

    “我明知道不是這個意思。”趙恒顯得有些無奈。

    月芙咬著唇,固執地注視著他,不讓他有半點躲避,仿佛要刨根問底:“我先前分明問過,殿下拒絕我,是否與我妹妹有關,殿下也說不是,除了介意我的身份,我再想不出別的緣由。”

    趙恒沉默著,一點也不敢看她,生怕一看她的眼睛,就忍不住心軟地任她擺布。

    只是,忍了許久,他的手到底控制不住地輕輕落在了她的肩上,原是想推開她的,可事與愿違,最后卻變成順勢摟住了她。

    他知道,今日如果不把話說清楚,她一定不會罷休,這個女郎,總是喜歡用柔柔弱弱的一面面對她,可次數多了,他心中也清楚,她的心眼多得很,也倔強得很。

    “那日,你妹妹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也一點不覺得意外。身在皇家,我這樣的身份,到了適婚的年紀,不該如此乏人問津。只是,她們都猜測,我成婚后,仍舊要回邊塞,將來,少則數年,多則十年、二十年。我也確實有這個打算,沒人生來就該跟著我受苦。況且,你若嫁給我,旁人總免不了要有流言蜚語,對你議論紛紛。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娶你。”

    他是血氣方剛的男兒,自然不可能沒想過婚姻和女人。尤其那天聽到沈月蓉的那一番話以后,更是堅定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

    畢竟,都是父母生養的人,沒哪個女人該跟著他到邊塞去。

    將來,他也許會像其他的邊關將士一般,娶一個當地的普通女子,也許又會孤獨一輩子。

    他是親王,又不必繼承大統,沒人會逼他成婚。

    至于對沈月芙的那一點微妙的不同……就這樣留在心里就好,時間久了,總會過去的。

    這一番話,情真意切,讓月芙覺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原來還是在替她考慮。

    月芙的眼里慢慢滲出淚意,卻堅持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既然殿下不能娶我,那殿下覺得,我該嫁給什么樣的人?”

    趙恒艱難地咬了咬牙,嗓音干澀,卻還是開了口:“總有適合你的青年才俊,最好,能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到兗州、揚州等富庶安逸之……”

    說到這里,他已再也說不出口了。

    月芙的眼淚已從眼眶中滑落,一顆一顆砸在他的衣襟上。

    “殿下終于說不出口了嗎?”她抽噎著,渾身輕顫,用質問又難過的眼神看著他,“殿下方才怎么說得出口?你的心里,真的一點也沒有我嗎!”

    “別哭。”趙恒感到心被揉碎了,連忙捧住她小巧的臉蛋,用拇指擦拭她臉上成串滾落下來的淚珠,“你別哭,我不說了。”

    月芙的臉頰被他擦得糊滿了淚痕,狼狽不堪,可憐巴巴。

    她說著,從他的懷里直起上身,仰著腦袋,像過去一樣,湊到他的唇邊,胡亂親吻。

    趙恒頭腦發暈,一點也抵擋不住她的主動親近,一下將她摟緊,用力地親吻。

    她的眼眸與鼻尖因為哭泣,已經變得通紅,眼下唇瓣也被他吮得濕潤紅腫,一張臉看起來白里透紅,美麗極了。

    他緩緩松開她的唇瓣,卻還舍不得離開,轉而從唇角開始,沿著一側臉頰落下滾燙的親吻,最后游移至濕潤的眼角,將殘余的淚痕一點點吮去。

    “我不哭了,我想嫁給殿下。”

    月芙微閉著雙眼,軟倒在他的懷里,輕聲重復著自己的愿望。

    趙恒的動作止住了。

    他的目光變得黯淡,好像又變成了方才那個理智的人。

    “方才不是同你說過了?我不能娶你。”他輕輕將她推開,扶著她兩側肩膀,“別犯傻,你只是受了太多委屈和驚嚇,才會有這樣的念頭。好好去睡一覺,養足了精神,等明日上山,你的事有了轉機,往后就不用怕了。”

    說完,不給她機會再反駁,直接松開手站起來,快步走了出去。

    屋門被打開,又迅速關上,一股強烈的寒意涌進來,還未彌漫開來,便被燒得正旺的炭盆驅散。

    月芙的身子晃了晃,接著便歪向一邊。

    她一只手勉強支撐在榻上,這才穩住身形。

    門又開了,素秋走進來,見她哭過的樣子,嚇了一跳,想起方才見趙恒匆匆離去時,臉色似乎也不大好,連忙問:“娘子怎么了,難道方才同殿下起爭執了?”

    月芙搖搖頭,接過她遞來的帕子,在臉頰上擦了擦。

    “明日,咱們就要回去了。”

    “是啊。不過,也要看明日的天氣如何,方才雪已經停了,但若明日白日還要下,恐怕還得多等一兩日。娘子不想這么快回去嗎?”素秋有些困惑,不過轉瞬又明白了,“也對,回去還要見到他們……”

    她只以為月芙是不想見沈士槐和秦夫人。

    可月芙心里想的卻是趙恒。

    最后的這層窗紙已然挑破,被拒絕了。

    趙恒太過固執,這一點,與她不相上下。能進展到如今的程度,已經是她步步為營的結果。

    她隱約知道到底還要做些什么,才能達到自己的最終目的。

    若明日就要上山,便意味著她很難再找到這樣一個機會,能有這么長時間與他相處。

    “希望這雪能再落幾日……”

    素秋不明所以,一面給她披上氅衣,一面跟著附和:“是啊,再落幾日多好,不用早早地回去。”

    作者有話說:

    好丟臉,其他的文評論里都在討論劇情,我這里居然都是相親!

    相親還行,比我想的好一點。明天,我會盡量寫到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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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黑夜

    這一整夜, 兩人睡在各自的屋里,皆是輾轉反側,許久未能入眠。

    月芙一會兒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 生怕雪真的完全停了, 一會兒又惶惶地想著明日要做些什么,等真正睡過去時, 已過了子夜時分。

    趙恒也不好受。

    他知道,沈月芙說那樣的話,只是因為想找個可靠長久的庇護。

    她太缺乏安全感, 以至于不論他如何地安慰、承諾, 都不能讓她徹底放心。

    她對他,恐怕沒什么男女之情。連情也沒有,何談婚姻?他只是個可供利用的工具罷了。

    可作為一個才二十歲的年輕郎君, 面對早就讓他心動的女郎說出要嫁給他這樣的話,他實在無法保持平靜。

    他的心里有一種心酸的甜蜜, 同時也充滿復雜的矛盾和抗拒。

    如他方才同月芙所言, 他不想要任何人因他而不得不忍受邊塞的風沙苦寒。他見過許多從富庶之地前往西北的官員, 因為無法適應氣候, 抱怨不已,沒多久便要求調離。

    男子尚且如此,更何況女子?

    除此之外,在他的心里,還有另一分不敢言說的擔心。

    他害怕,她只是一時沖動,因為長安的種種危險和不順, 萌生了這個念頭, 過不了多久就會后悔。

    這般矛盾交織地輾轉一整夜, 他幾乎不曾睡著。

    第二日,寅時剛過,外頭仍是一片漆黑。

    侍衛們已然如往常一樣,準時醒來,整理好一切,在軒館外的小道上清理厚厚的積雪,當作清晨的操練。

    趙恒也沒有因為難得的失眠而有片刻懶怠,一樣和所有人一起,在室外清理積雪。

    天漸漸亮起來,積雪也已清理得差不多,軒館中的仆役們將剛剛才做好的羊肉胡餅分給侍衛們。

    眾人這才一道回屋中朝食。

    趙恒本想著,一會兒天徹底亮后,還要帶著眾人一道去山腳的路口處清理積雪。可一頓朝食還未用完,已經有放晴跡象的天空又陰沉下來,飄起紛紛的雪花,看樣子,倒像昨日一樣,又要下將近一整日。

    這時候去清理,無濟于事。

    楊松道:“殿下,看來今日仍舊無法上山了,是否要讓大伙兒繼續留在此處?”

    趙恒站在窗邊,看著飄落到廊廡下,窗臺邊的雪花因屋里的熱氣悄然融化,心也跟著從昨夜的矛盾和不寧中漸漸恢復平靜。

    “還是留在這兒吧,今日給大伙兒休整,不必操練了,莫鬧出動靜,打攪其他人就好。”他沉聲說著,頓了頓,才繼續,“也去和沈娘子說一聲吧。”

    楊松很快便下去通知眾人,屋里又剩下趙恒一個。

    他獨自站了一會兒,重新理清自己的思緒,也許,不能每一次都用逃避的態度面對沈月芙。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他從屋中出去,沿著廊廡繞過前面一排屋舍,走近月芙的居處。

    有兩名仆從恰好在院子里生火,要給幾位娘子送些熱水,見趙恒來了,忙放下手里的火鉗,一面行禮,一面往里面知會:“娘子,殿下來了。”

    趙恒本還想醞釀一番情緒,免得面對她時,又忍不住被她牽著鼻子走,這樣一來,只好直接過去了。

    屋門還關著,里頭聽不出什么動靜,等他走近了,就聽見一聲細細的“你們去吧”。

    他的心已經開始發軟。

    兩名仆從離開后,屋門開了,素秋和桂娘出來,將趙恒讓進去,再重新關上屋門。

    屋子里靜悄悄的,殘余著一縷淡淡的胡麻香氣,似乎是方才朝食的胡餅留下的。

    趙恒皺了皺眉,一眼就看見擱在屏風邊的一方幾案上的瓷盤,里面還留著大半塊胡餅。

    而月芙則正坐在炭盆邊,用火鉗翻弄里頭被燒得通紅的炭塊。

    她半彎著腰,側面對著他,一手挽住衣袖,一手小心翼翼地控制火鉗。

    只是動作似乎不大熟練,試了兩次,沒能將炭塊翻過來,卻刮下來一層燃過的灰燼。

    趙恒快步走過去,一言不發地接過她手里的火鉗,將炭盆里的炭塊一個個翻好。

    “小心些,莫讓火星濺到。”

    他啞著聲開口提醒,說出進屋后的第一句話。

    “嗯。”月芙仍舊低著頭,淡淡應一聲,嗓音好像也比往日多了一絲沙啞。

    她一點也沒像過去那樣,對他小心又主動,簡單的一個字后,就再沒了動靜,整個人也顯得懨懨的。

    趙恒沒來由的有點慌神,生怕自己昨晚的那番話太過無情,傷了她的心。

    他有些想看看她的臉,卻又不敢碰她,只好看向留下的那大半塊胡餅,輕聲問:“怎么吃得這么少?這里的飯食雖不夠精致豐盛,到好歹也要注意身子。還要在這兒多留一日呢。”

    “多謝殿下提醒。”月芙這時才抬起頭看向他,既沒接受他的勸說,也沒拒絕,“不知殿下過來,所為何事?”

    趙恒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龐。

    略顯蒼白的膚色,紅腫的眼眶,眼底淡淡的烏青,也不知是不是同他一樣,徹夜未眠。

    “我……”他感到心口一陣疼痛,喉嚨也跟著哽了哽,才繼續道,“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同你說幾句話。”

    “殿下還想說昨晚的事嗎?”月芙的語調依舊淡淡的,沒太多起伏,原本的迫切,好似在一夜之間盡數平復。

    “是。”趙恒覺得越發忐忑,“昨晚,我口不擇言,說得有些重,盼你不要因此傷心難過。我——”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月芙忽然打斷。

    “殿下多慮了。”她用近乎冷淡的目光看著他,面上卻露出得體的笑容,“昨夜,我輾轉難眠,想了一整夜,現下已想通了。殿下說得對,的確是我一時沖動,才會提出這樣荒唐的要求。殿下放心,以后,不會了。”

    說完,她又低下頭,不再看他。

    趙恒掛懷了一整夜的心事,醞釀了一早上的情緒,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轉變打得措手不及。

    “是嗎?”他艱難地笑了笑,仿佛松了一口氣,可心里除卻松懈,還有一種夾雜著難堪和失落的情緒,“那便好。”

    將滿腔的話咽下去,他似乎已經沒理由再留在這兒,只好又說了一句“多保重”,便起身告辭。

    臨去時,月芙忽然喊住他。

    “殿下,天寒地凍,我讓軒館的仆役們去取了藏酒,夜里請諸位侍衛們喝酒,暖一暖身子,以表謝意,不知能否求得殿下的允許?”

    “自然。今日我本就許他們休整一整日,夜里由沈娘子安排就好。”

    趙恒說完,快步走了出去,完全沒看見月芙眼神中的變化。

    ……

    一整個白日都過得波瀾不驚。

    月芙與趙恒兩個都各自在自己的屋中待著,再沒說過話。得了一日空閑的侍衛們則擠在幾間屋子里,或坐或躺,說說笑笑,玩玩鬧鬧,難得的輕松愉快。

    一直到傍晚,雪終于漸漸停了。

    軒館的仆役們在屋前的廊廡下升起篝火,又抬著三頭羊上來,當場宰殺,架到架子上炙烤。

    油脂從肉中滲出,向下滴落,落到燃燒的松木上,發出滋滋的響聲。

    不一會兒,香味便彌漫開來。

    侍衛們紛紛被吸引過來,問過仆役們才知道,原來是沈娘子為了答謝他們,特意讓人準備的。因館中除了十幾頭羊,沒什么新鮮的食材,便干脆做了炙全羊。

    好在,倉中存了不久前才送來的十幾壇好酒,足能讓眾人暢飲一番。

    再配上幾樣下酒的小菜,對常年留守邊關的將士們而言,格外熟悉。

    他們個個興高采烈,卻沒有直接上前吃起來喝起來,而是讓楊松去將趙恒也請來,得了他的允許,才放開手腳,盡情吃喝。

    冰天雪地間,氣氛逐漸熱烈起來。眾人仿佛回到了大西北的冬日,一時既感慨,又歡樂。

    趙恒自然沒被輕易放過,和每一回的軍中歡宴一樣,被將士們拉著,灌下一碗又一碗酒。

    到最后,連軒館中的幾名仆役也忍不住喝了幾杯。

    只有月芙,帶著素秋、桂娘兩人留在屋里沒有出去。

    她只讓三名家仆和車夫去了前面,代她向侍衛們道謝,再與他們喝幾杯,自己則只是留意著外面的動靜。

    她聽見大聲地笑鬧撫掌,也聽見此起彼伏的勸酒聲,還有或高亢嘹亮,或蒼涼悠遠的高歌聲。

    這些聲音一直持續到亥時,才漸漸靜下去。

    幾乎所有人都喝了酒,三五結隊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幾名未醉的仆役想上前攙扶趙恒,卻把他喚去照顧其他的侍衛們了。

    一直一切動靜都歸于平靜,再沒人走動時,月芙才在屋里更衣,披上一件厚實的大氅,悄悄地進了趙恒的屋中。

    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門開了又關的聲響。

    趙恒雖喝了不少酒,卻并未完全昏睡過去,依然保持著敏銳的意識,立刻從床上一躍而起,喝問道:“什么人!”

    月芙嚇了一跳,整個人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今晚的一切,都是她的刻意安排。

    因為雪天,她才能滯留此處,得到和趙恒相處的時間。

    可是,也因為雪天,她沒法借助其他手段達到目的,唯一能利用的只有酒。

    白日,她特意讓身邊的幾名家仆去打聽過侍衛們在邊塞時軍中宴飲的情形,得知趙恒與他們關系親近,既是主仆,也是兄弟,總是會被他們拉著一起喝酒,直喝到半醉方休。

    于是,她才裝作已然想通的樣子,讓他放松警惕,再借要感謝侍衛們的緣由,請眾人喝酒。

    她分明以擔心為由,讓一名家仆又去看過一眼,的確看到趙恒行走時已有些搖晃,正是醉得不輕的樣子,哪知她才進屋,就被他跳起來喝住了。

    “殿下醉了,奴、奴是來照顧殿下的。”

    她驚疑不定,先裝作侍女,試探一番。

    趙恒仍站在原地,身形一動不動,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能通過他隱約的急速起伏的輪廓看出仍未放松警戒。

    “這里不需要人照顧!”

    月芙一窒,隨即慢慢舒了一口氣。他果然醉了,連她的聲音也沒聽出來,甚至忘了他們還在軒館中,除了幾個仆役,根本沒有侍女。

    “是,奴很快就出去,只是得先看看殿下的情況。”她說著,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趙恒的身子晃了晃,卻依然屹立著,繼續喝道:“不需要!你立刻出去!”

    月芙停下腳步,想了想,換上自己面對他時,用過得最多的,溫柔又楚楚可憐的語氣,輕聲道:“殿下,是我呀,我是阿芙呀,殿下不認識阿芙了嗎?”

    果然,趙恒的身影起伏漸漸變緩,好像愣住了,好半晌才喃喃道:“阿芙?你是阿芙?”

    “是呀,我是阿芙。夜太黑,我走近些,讓殿下看清楚。”月芙說著,慢慢地,一步步繼續往他的方向去。

    這一次,趙恒沒再阻止,任由她走到自己的面前。

    黯淡的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紙照進來,照在她美麗的臉龐上,皎潔而寧靜。

    “殿下,認出來了嗎?”

    她仰著臉,對上趙恒難得混沌的視線,讓他能看清楚。

    “認出來了,是你。”他漸漸安靜下來,伸出一只手,想要撫摸她的臉頰,可還沒觸碰到,又收了回去,“你怎么能在我的屋里?快回去吧。”

    他說完,轉過身去,不再面對她。只是這么一兩步,他的身形又開始搖晃。

    月芙趕緊扶著他,讓他在床邊坐下,再轉到他的面前,在腳踏上直接跪坐下來。

    “殿下喝醉了,這是殿下的屋子,也是我的屋子呀,要我回哪里去呢?”

    趙恒被她的話說得云里霧里,滿眼困惑:“這里怎么是你的屋子,是我們的屋子?”

    “是啊,我們都住在這間屋子里。殿下醉糊涂了。”月芙說著,試探著伸出手,輕輕放在他的腰帶上,小心翼翼地解。

    “你為何要解我的衣帶?阿芙,你總是這樣。”趙恒盯著腰間的手,緊皺著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繼續。

    月芙想了想,用另一只手將披在外的大氅解開,丟在一旁。

    大氅的底下,她只穿了一件極薄的外衫,除此之外,便是空空蕩蕩。

    趙恒還攥著她的一只手腕,她干脆帶著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領口。

    “我不解殿下的衣帶了。”

    趙恒手上的力氣漸漸松了,怔忡地看著她的雙眸,有些不知所措。

    月芙靈巧的雙手開始握住他的幾根手指,將自己的衣帶解開。

    她半跪著直起身子,外面的那件薄衫便順著肩上的肌膚滑落下去。

    黑暗之中,微光朦朧,勾勒出她美麗動人的身段。

    趙恒已經完全呆住了。

    “不行,不能,我——”

    他話沒說完,月芙已經撲進他的懷里。

    到底喝醉了,他使不上太多力氣,一時沒穩住,往后仰去,被她壓倒在床上。

    作者有話說:

    注意他喝了酒。沒寫到預計的那么多,太困了,大熱的天,堪比夏天,我居然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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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清醒

    月芙緊張極了。

    黑暗里, 她趴在趙恒的身上,大氣也不敢喘,只是睜大眼睛, 努力想看清他的反應。

    趙恒仍然呆楞著, 似乎有些迷糊,也有些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黯淡的月色下, 她的肌膚與發絲被鍍上一層珍珠一般的光澤,瑩瑩的,柔潤而光滑。

    他對上她的視線, 不自覺地伸出手, 觸到她的腰肢,慢慢地摩挲。

    月芙輕輕顫了一下,不住扭動起來。她怕極了趙恒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 一反應過來,立刻將臉貼在他的脖頸邊, 一邊磨蹭, 一邊胡亂地解他的衣衫。

    “阿芙, 你總是這么任性。”趙恒在朦朧中感受到她的動作, 不知是不是以為自己真的在做夢,竟沒再將她推開,而是語帶埋怨地同她說,“你知道我對你心軟,拿你沒辦法,所以才總是利用我,一次次得寸進尺, 對不對?”

    月芙的動作遲疑了一瞬, 心里也有些發虛。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她的確一直在利用他。他這么好,明明知道她的真實面目,依然肯幫她。

    月芙覺得十分羞愧,甚至能預料到,等他清醒過來時,會對她有多么失望。

    但現在,她不想考慮那么多,只想先牢牢地抓住他。

    “我以為殿下是喜歡我的……”她貼在他的耳畔,低聲呢喃,柔軟的唇瓣時不時擦過他的耳垂,令他渾身震動。

    “我……”趙恒難受地喟嘆,手也開始不自覺地到處游移。

    他的腦袋混沌一片,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種境地,只在模糊之間,被月芙引誘著,從她的嘴唇開始親吻,再移到下巴,又順著脖頸向下,留下一片又一片紅痕。

    月芙的心跳快極了,原本趴在他胸口,被他一個翻身壓到了底下,呼吸也跟著困難起來。

    他喝了酒,做不了別的,只能憑著本能胡亂親吻。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兩人都已雙目泛紅,渾身無力時,才抱在一起,睡了過去。

    ……

    風雪又停,長安城內,坊門甫開,崔賀樟就帶著一隊人馬,以最快的速度往城門的方向奔去。

    唐武等人一直沒回來。

    原以為他們只是被風雪所阻,無法及時回來,可他等了整整一日,始終不見人影,這才開始緊張起來,不顧侯氏的大吵大鬧和竭力阻攔,決定親自帶人去察看情況。

    上一次,在自己的府中讓沈月芙逃走了,還鬧出了那么大的動靜,崔賀樟一直耿耿于懷,想要找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這件事,他一直藏在心里,不論是侯氏,還是太子、公主,甚至太子妃,他都沒透露過一個字。

    他心里的那個懷疑始終沒有改變,今日,興許就能知道到底對不對了。

    ……

    長夜漫漫,已過寅時,天邊卻才吐出一線微弱的光芒。

    軒館中一片寂靜,一向準時醒來的侍衛們難得仍在酣睡中,一點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只有趙恒在朦朧中醒來。

    他是被手心里陌生又熟悉的滑膩觸感驚醒的。

    這種觸感,像極了光滑的肌膚。

    他猛地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的懷里正抱著一個渾身赤裸的女人。

    女人還靠在他的胸口沉睡,長長的烏發散落在枕上、衾間,與他的發絲糾纏在一起,隨著她平緩的呼吸,微微起伏。

    大概是這個姿勢有些不舒服,她的臉頰貼著他的胸口磨蹭兩下,慢慢翻了個身,恰好露出面容。

    是沈月芙。

    趙恒的腦袋轟的一聲炸開,震驚地瞪著她毫無知覺的臉龐,好半晌才忽然坐起身,開始回想昨夜發生的事。

    月芙被身邊的動靜驚擾,幽幽轉醒,一睜眼,就對上他驚疑不定的眼神。

    “沈娘子,你怎么會在我的屋里,在、在我的……床上?”

    趙恒的聲音里帶著幾分不可置信的沙啞和顫抖。

    月芙咬著唇,擁著被衾,也從床上坐起身,鎖骨、胸口附近的深紅顯得格外刺目。

    趙恒感到雙目都被燙了一下,立刻移開視線,撿起一件落在一旁的外袍匆匆披上,又回過身,扯過被月芙捂在胸口的被衾,一下將她整個身子裹住。

    “你是不是趁我昨夜醉酒時進來的?”

    月芙低著頭,不敢回答,用沉默代表默認。

    趙恒閉了閉眼,又問:“我是不是……對你做了不該做的事?”

    月芙仍舊低著頭不敢回答,臉頰因為羞愧,已紅得能滴出血來。

    不用過多解釋,只是兩次默認,趙恒已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沈月芙,”他慢慢站直身子,面色變得冷淡,目光也不再看她,“我很失望。”

    他對她很失望。

    月芙被這句話里從未有過的漠然深深震住,心口像被撞了一下,一陣一陣的悶痛。

    “殿下,我——”

    她很想為自己辯解,說自己不是他以為的那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可話到嘴邊,卻一句了說不出來。她就是那樣的人,再多的借口都掩蓋不了這個事實。

    “對不起。”

    她低著頭道歉,一點也不敢奢望趙恒會像以前那樣輕易原諒她。

    趙恒也的確沒有原諒她。

    他在原地閉眼許久,似乎是為了平復心情,好半晌,才重新睜開雙目,用比方才更加冷淡的語氣,輕聲道:“我同你說過的,沈月芙,我不愿意成為崔賀樟那樣的人,可你總是逼我變成那樣的人。在你的眼里,男女之事,婚姻之事,都可以如此草率嗎?”

    “沈月芙,昨日我去你的屋里,本是想同你說,我拒絕你,除了說過的那些原因,還有一句,一直沒問你。沈娘子,你想嫁給我,除了想讓我庇護你,還有別的原因嗎?譬如,你是否對我有情……若你說有,我自會毫不猶豫地向圣人請求,允準我向你家提親。可現在……”

    趙恒停頓了一下,語氣又淡了幾分。

    “現在,也不必問了。你已成過一次婚,想來應當比我更明白,婚姻到底意味著什么才對。沈月芙,如你所愿,我會娶你。”

    他說完,屋里便陷入一片死寂。

    月芙的心像被針扎一樣又痛又麻,趙恒的這一番話,讓她的羞愧又放大了無數倍,甚至生出了幾分悔意。

    可是,除了一句“對不起”,再想不出其他的話能說。而一句“對不起”,又像她過去對他說過許多遍的“多謝”一樣,蒼白無力。

    這時,屋門被人從外面敲響,楊松的聲音傳來:“殿下可醒來了?”

    趙恒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已起了。你先下去,讓館中的所有人都留在屋里,關上門窗,不許走動。”

    楊松一個字也沒問,更沒對他的要求有片刻遲疑,應了一聲“喏”,便迅速離開,不出片刻,又在門上敲了敲:“殿下,所有人都已回屋。”

    話音落下,便傳來他也遠去的腳步聲。

    趙恒從地上拾起月芙那件單薄的外衫和大氅,遞到她的面前:“穿上吧,我送你回去。”

    說完,轉過身背對著她,默默等待。

    月芙捂了捂羞紅的臉頰,壓下心底的愧意,飛快地將衣物穿上,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再沒了來時的義無反顧和膽大妄為。

    “我好了。”她從床上起來,穿好鞋襪,囁嚅道。

    “走吧。”

    趙恒似乎決心一眼也不看她,只將雙手背在背后,打開屋門,帶著她走了出去。

    雪霽天晴,遠處天邊的那一線微光正逐漸變亮,半邊天際已沐浴在燦爛的朝霞中。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廊廡,繞過屋舍,跨過庭院,最后停在月芙的屋外。

    一路沉默,也果然沒見到任何人影。

    “進去吧。”趙恒面色平靜,轉身要走。

    月芙緊咬著下唇,手已搭在門上,卻沒推開,而是在他離開前,忽然喊住他。

    “殿下,”她轉過身去,看著他停駐在臺階上的高大背影,“昨日殿下喝醉了,其實……什么也沒發生。若殿下不愿,可不必因此掛懷,更不必因此娶我……”

    趙恒頓了片刻,沒有回答,只仍舊背對著她,輕聲道:“年節將至,此時不宜生事,我會等上元節后,向圣人請求許婚。在此之前,你安心等著便是,最好別同他人說起。”

    說完,再不停留,快步離去。

    月芙一個人站在門外,望著他背影消失的地方,怔怔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頭又漸漸傳來眾人走動的聲響,屋門終于被人從里面打開。

    “娘子,怎么一個人站在這兒發呆?快進來呀,別凍著了!”

    素秋和桂娘驚訝地看著她,將她拉進屋去。

    她們兩個多少都知道她從哪里回來,見她神情不對,不禁對視一眼,問:“娘子,出什么事了嗎?”

    月芙看著她們關心的眼神,心里越發難過。她怏怏地搖頭:“沒事,他答應了,過了上元,就會向圣上請婚。”

    此時已是十二月,離上元已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分明是件好事。

    “那娘子怎么不高興?”

    月芙坐到榻上,將腦袋埋在桂娘的懷里,忍不住留下眼淚,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心里難過得很,他、他會不會再也不原諒我了?”

    桂娘低嘆一聲,輕拍她的后背,哄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家小娘子這樣惹人憐愛,哪里有人會舍得你受委屈?都只是一時的,最不濟,等成婚后,小娘子再好好哄一哄殿下就好了。”

    月芙也不知該怎么辦,聽到她的話,只好難過地點點頭,努力止住哭泣。

    天徹底亮了,軒館的仆役們將朝食送到各屋中。侍衛們用完后,便跟著趙恒出門,將山路上的積雪清理一番,簡單掃出一條能容一輛馬車通行的小道來。

    才掃進去不遠,就與行宮中派出來清路的人相遇,圣人聽說八王滯留在山下,掛念不已,夜里也醒了好幾次,太子為父分憂,一早就讓人開始清道。

    不過半個時辰后,月芙便重新坐上馬車,往自己的居所駛去。

    道路狹窄,趙恒帶著楊松等兩三個人走在馬車的前面,其余人則都跟在馬車的后面。

    眼看就要到了,月芙忍不住從車里探出腦袋,沖趙恒的背影喚:“前面就到了,殿下不必再送,快帶著大伙兒回去吧。”

    趙恒仍舊沒回頭看她,只冷冷道:“我送娘子回去,也見一見沈寺丞,同他說幾句話。”

    月芙只好重新坐回車中。不一會兒便到了,侍衛們帶著抓住的唐武等人繼續前行,趙恒與楊松幾人則停了下來。

    一天一夜沒聽到消息,沈家早就有人在門口等著了,看樣子打算下山去探探,一見月芙與趙恒,登時呆了一呆,回過神來后,立即行禮,飛奔著進屋,將事情告訴幾位主人。

    “郎君,夫人,大娘回來了,大娘回來了!”

    他們幾個只是奉主人之命,下山去尋一日一夜未曾歸來的大娘,此刻見人回來了,語氣里自然帶著喜色。

    然而落到沈士槐夫婦的耳中,卻顯出幾分異樣。

    “回來了?”秦夫人手里的茶盞一抖,差點將茶潑出去,于是連忙擱回案上,“是一個人回來的?”

    “不,身旁還有一位年輕郎君,帶著幾名侍衛,奴不識得他們。”

    沈士槐和秦夫人對視一眼,趕緊站起來,親自出屋,想到前廳看看,到底是何人。

    才穿過兩道門,就見月芙面色怏怏,在幾名仆從的簇擁下走了進來,而她的身邊,赫然跟著八王趙恒。

    “殿下?”沈士槐震驚不已,看著忽然出現的趙恒,差點連行禮都忘了。

    秦夫人則驚異地盯著渾身上下完好無缺的月芙,心中暗濤洶涌。

    “大娘,你怎會同殿下一起回來?昨日……發生什么事了嗎?”

    見到父親和繼母,月芙原本的難過終于暫時止住,重新變為憤怒。

    她深吸一口氣,肯定,又意有所指地點頭:“昨日,我確實遇到了些事。”

    還未待她繼續說,趙恒忽然打斷:“我有幾句話,想與沈寺丞說一說,不知是否方便?”

    當著眾人的面,他沒再像先前一樣喚一聲“表叔”,沈士槐立刻察覺到其中的親疏之別,心中不由一抖,立刻生出不好的預感,連忙卑躬屈膝地讓到一邊:“方便,自然方便,殿下,請到屋里說話。”

    趙恒也不謙讓,走在前面,首先進屋。

    沈士槐跟在他的身后,悄悄向秦夫人使眼色,張羅人來要重新煮茶。

    卻被趙恒制止:“不必忙,只是幾句話,我還有別的事在身,說完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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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威脅

    沈士槐和秦夫人兩個已然進屋, 月芙在屋外猶豫片刻,到底沒跟進去,只是站在廊檐下等候。

    桂娘也知這時候不能勸她回屋, 便讓素秋又去裝一只暖手爐過來, 塞進她的手中。

    而不遠處,隔著一道門的屋里, 沈士槐和秦夫人兩個正覺膽戰心驚。

    “不知殿下要與臣說什么?”

    趙恒表情算不上太嚴肅,只是淡淡的,卻已經讓人感覺到難以抵制的壓迫。

    “沈寺丞應當知道, 前幾日, 我奉圣上之命,回長安接待西北諸位使臣。前日,我本該與鴻臚寺卿、禮部尚書一同歸來, 然而,因我臨時回了一趟府, 無法及時歸來, 只得滯留山下。在我出長安城門, 趕往驪山的這一段路程, 沈寺丞可知,我遇見了什么事?”

    沈士槐心中咯噔一下,無聲地瞪一眼身旁的夫人,也不敢說實話,只能訕笑兩聲。

    “我行至一處丘陵時,竟見到十幾名壯漢,個個面目兇狠, 欲劫持一輛馬車。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竟敢在我大魏的土地上如此膽大妄為。更讓我想不到的是,那幾名劫持他人的漢子里,還有我熟悉的面孔,他們竟是太子勛衛的人。看來,此事應當要交給東宮處置才行了。”

    趙恒這一番話說得語氣平靜,慢條斯理,沈士槐和秦夫人卻都聽出了一聲冷汗,趕緊低著頭,瑟縮不已。

    “此事交給太子殿下處置,是否太過興師動眾了……”

    “是嗎?看來沈寺丞不希望太子知曉此事。可是,他們要劫持的人,正是沈大娘子,若非我及時趕到,將他們拿下,恐怕此時已多半出了事,如此,沈寺丞也覺得不該驚動東宮嗎?”

    沈士槐只覺汗如雨下,干笑著又是搖頭又是點頭:“不不,臣、臣也不知……隨殿下處置!”

    “沈寺丞放心,我自會讓太子嚴懲惡徒,給沈大娘子一個滿意的交代。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想明白,他們到底是如何得知沈大娘子會在那時候經過那處山丘的呢?”

    沈士槐和秦夫人惴惴地對視一眼,囁嚅道:“這、臣也不知……”

    “我料沈寺丞也不知曉。”趙恒沖兩人笑了笑,慢慢從榻上站起身,語調平穩道,“我生平最厭惡欺負弱女子的人。”

    他說著,忽然從腰間抽出佩刀,雙手緊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揮下。

    “砰——”

    “啊!”

    寒芒一閃而過,桌案的一角被精準地劈下,沈士槐和秦夫人也異口同聲地發出短促的驚叫。

    “若哪一日被我發現,是誰做出這樣的事,我絕不會輕饒。這一張桌案,便是下場。”

    話說完,長刀入鞘,趙恒已恢復方才平靜無波的模樣。

    沈士槐夫婦卻嚇破了膽,許久才回過神來。

    兩人互相攙扶著連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從榻上站起來,只能哆哆嗦嗦地癱著:“殿、殿下,臣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趙恒冷漠地看了兩人一眼,“我的話已說完了,就不打攪沈寺丞一家,這便告辭。”

    說完,打開屋門,大步跨了出去。

    沈士槐渾身抖如篩糠,也沒心思讓人去送,只一面用袖子擦著臉上的冷汗,一面氣勢不足地瞪秦夫人,壓低聲音斥責:“你看看你,辦的什么事!”

    秦夫人委屈極了,也顧不上忍耐,直接便堵了回去:“我辦哪件事,不是事先知會過你的?我還不是……”

    她當時只是氣昏了頭,生怕大娘會記仇,為了報復,破壞月蓉的前程。

    “早就對不起她了,你何故這時候來裝好父親!”

    屋里的夫妻兩個已經互相埋怨爭吵起來,一直等在廊檐下的月芙卻一點也不想理會。

    趙恒從屋里出來的時候,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步也沒有停留,繼續往外行去。

    月芙捧著暖爐的手緊了緊,忙提著裙擺跟上去,鹿皮小靴踩在還未完全清掃開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她生得嬌小,趕不上他的步伐,冰雪又滑,走起來跌跌撞撞,卻不敢吭聲,生怕又惹怒了他。

    趙恒大概有所察覺,原本走得極快的腳步放慢了些,最后停在大門邊,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沈娘子,路滑,不必送了,就到此處吧。”

    月芙立刻也停下腳步,站在雪地里,怯怯地看著他。

    身旁還有來往的家仆,她不敢同他多說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跨出大門,上馬離開。

    “小娘子,咱們回屋吧,沐浴的熱水已備好了,在外凍了兩日,可別受涼。”素秋上前喚月芙回去。

    兩人才轉身,就看見月蓉和尚兒兩個正站在角落里的屋檐下,看著這邊。

    尚兒什么也不知道,一見長姊回來了,便小跑過來,歡快地喊:“阿姊,你回來了!昨日尚兒還替阿姊擔心了!”

    月芙迅速整理好心情,笑著摸摸弟弟的腦袋:“我回來了,尚兒快別擔心了,恰好山下有一處軒館,在哪兒留了兩晚,今早天放晴,便立刻回來了。”

    一旁的月蓉卻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警惕,看一眼方才趙恒離開的地方,小聲問:“阿姊怎么會同八王在一起?”

    “前日回來的途中遇見,都被困山下,今早便一同上來了。”月芙寥寥幾句說了說,自然不會告訴他們實情,只又讓尚兒也趕快回屋去了。

    ……

    另一邊,從長安一路疾奔而來的崔賀樟也終于趕到驪山。

    才沿著山路上去不遠,先派去探路的人已快馬回來:“郎君,方才沈娘子已被八王送回,現下八王正往太子的居處去。”

    崔賀樟被冷風刮得有些發麻的臉上閃過一陣陰霾,二話不說,立刻加緊速度奔去。

    看樣子,趙恒是要將事情抖露給太子。

    這幾年,他雖然因長姊的緣故,與太子關系親近,但若趙恒真的不依不饒,他也沒把握太子仍舊會護著自己這一邊。

    不過幸好,在來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要如何應對。

    一行人迅速趕到太子的居所時,正好見到趙懷憫和崔桐玉夫妻兩個坐在正殿中,面色都不大好看,而趙恒則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

    大殿中央,唐武等人已然受傷,正一個個被反綁著雙手,狼狽地跪著。

    “……簡直駭人聽聞!”趙懷憫猛地一拍桌案,恨不能將東西砸下去。

    “我自然知曉,阿兄絕不會讓他們做出這種事,可光憑他們幾個,亦不敢對沈家娘子動手,一定還有別人指使。阿兄,這些人都隸屬太子勛衛,做出任何事,都會將東宮牽扯其中,定要將背后之人揪出嚴懲,方能不留話柄。”

    趙恒雖與長兄長久分離,關系不太親近,但好歹是家人,二十年的相處,再加上特殊的身份,自然十分了解太子最在乎的是什么。

    太子最在乎的,就是儲君的身份,沒什么可以威脅到他手中的權力。

    趙懷憫聽到這話,果然冷靜了一些,將目光轉向趙恒:“八郎,幸好被你及時發現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以你之見,我該如何處置此事?”

    趙恒看著趙懷憫和崔桐玉的臉色,一下就明白,他們定已猜到了是誰指使的。

    “依我之見,對于唐武等人,首先就應當逐出太子勛衛的隊伍,往后皆不得在朝中為官,再責令其往京兆府投案自首。至于幕后之人……”

    話未說完,崔賀樟已經在門外內侍們的默許下匆匆入內。

    他沖太子和太子妃略一行禮,又冷冷的瞥一眼趙恒:“殿下不妨繼續說,幕后之人要如何?”

    “幕后之人,我以為,應當貶出長安,近幾年都不得調回來。”

    “哼,殿下話說得倒是輕松,可——”

    崔賀樟幾乎下意識就要反駁,卻被崔桐玉厲聲打斷:“你住口!給我聽著!”

    “我知阿兄不想將此事鬧大,畢竟,朝中上下有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東宮。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難保不會被別人知曉,一旦上報,到御史臺那里,就不單單只是貶出長安那么簡單了,恐怕連阿兄也要擔負包庇縱容的罪責。不如眼下先行懲戒,即便御史臺有人知曉,也無話可說。”

    他這話不免讓人想起上一次的事。

    正是他自己,將崔賀樟府中鬧出的事透露給御史中丞邱思鄺。

    只不過,在鬧到朝會上之前,他先給東宮透了信。

    而這一次,也是被他抓住了把柄,又先來此處表態。

    趙懷憫不禁覺得有些看不懂這個親弟弟。若說他不念兄弟之情,可他每一次都會先讓東宮有所準備。可若說他有兄弟情誼,現在也根本不會帶著幾分威脅的意思站在此處。

    更重要的是,趙恒每一次都能精確地找到他最在乎的那一點。

    他一點也不懷疑,若今天直接拒絕,趙恒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事情再次透露給邱思鄺。

    “你說得很有道理。”趙懷憫點點頭,慢條斯理道,“只是,此事我的確不能立即處置完,等三日后,再給你個交代,如何?”

    太子這樣說,趙恒便知道,他其實已答應了,只是還需要幾天時間來安排罷了。

    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將崔賀樟這一顆釘子拔除,讓他再不能威脅到沈月芙。

    眼看已差不多了,他也不多停留,在崔賀樟憤恨的目光中,點頭答應,轉身要離開。

    在即將跨出殿外的那一刻,崔賀樟忽然喊住他:“上次在我府中,將我打傷的人,是否也是八王殿下?”

    趙恒的腳步停了停,回頭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說完,不管他壓抑不住的憤恨,毫不猶豫地離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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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敘話

    趙恒一走, 崔桐玉便板著臉命人將狼狽地跪在地上地唐武等人押下去。

    唐武等人將趙恒方才的話都聽了進去,知道自己恐怕兇多吉少,一心想求饒, 奈何口中都被塞了麻布, 出不了聲,只能在被強行帶走前, 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崔賀樟。

    崔賀樟心里憋著一股氣,聽到趙恒說要將自己貶出長安,原本的緊張和忐忑更是化作戾氣, 青著臉對太子道:“殿下, 難道真的打算聽八王的意思嗎?”

    趙懷憫沒說話,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讓人一時沒察覺他其實已怒火中燒。

    “你還問!”崔桐玉先一步呵斥他, “看看你干的好事!這兩年,當真是膽子見長, 平日在外面胡鬧就罷了, 竟敢將心思動到勛貴之女的身上!”

    “阿姊, 那是沈月芙!太子殿下亦不喜沈家人, 況且,我原只是想讓貴主高興。”崔賀樟急急地為自己辯駁。

    趙懷憫始終面無表情,聽完也沒出聲,只是從榻上站起來,慢慢走到他面前,冷冷地打量他。

    “是襄兒讓你直接擄人的?”

    “不、不是……”

    “這么說,是你自作主張?”

    “是——不!這一次, 是沈家人求我這么做的……”

    啪——

    趙懷憫忽然揚起手, 毫不猶豫地一掌打下去, 冰冷的臉上終于顯出怒意。

    “沈家人讓你動你就動?他們的話,倒比我的還管用。才三個月,你就敢給我闖個更大的禍來。上一次,我看在你阿姊的面子上,幫你善后了,這一次,誰的面子也不管用。你自己回去,寫好奏疏,交到吏部,調令五日內會發下來,年節之前,立刻給我滾出長安!”

    “殿下!”

    崔賀樟被打得往旁邊跌了跌,還沒站穩,便聽見這番話,登時有些腿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想向趙懷憫求告饒。

    這些年,他雖混賬,可手里握著太子勛衛的大半人手,私底下也替太子辦過不少見不得光的事。

    前幾年,有一位庶出的皇子,有心和太子爭一爭。正是他,在趙懷憫和崔桐玉的授意下,買通了幾名官員,設了一個局,讓他在朝中顏面盡失,從此被排擠在權力中心之外。

    此外,還有幾位官職不高的地方官,為了爭一個好前程,挖出牽扯到東宮的不利消息,也都是他帶著人去處理的。

    這么多年,外人看他不過是備受太子偏愛的妻弟,可他到底也還有幾分功勞。

    然而,趙懷憫的面上一點松動的跡象也沒有,目光也變得越發冷凝。

    崔賀樟又連忙轉向崔桐玉:“阿姊,你替我說兩句話吧!”

    崔桐玉看著趙懷憫的表情,便知這一次是真的觸到了他的底線,當即做出取舍,鎮定道:“你個乖戾的性子要改一改,殿下讓你離開長安,也是要好好磨一磨你這脾氣,讓你明白,往后做事要三思而行。”

    崔賀樟方才被打的那半邊臉慢慢變腫,火辣辣地疼起來。他知道事情已沒了轉圜的余地,可心中又實在不甘,臨去前,青白著臉站在門邊,咬牙道:“殿下,還有一事,臣一直不曾稟明。上一次,家父的壽宴上,本不該鬧出任何動靜來。是八王,他為了沈家大娘,不惜將我當場打暈,想來,后面的事,也有他的手筆。他到底是不是如表面看來那般淡泊名利,殿下亦可多思量一番。臣言盡于此。”

    趙懷憫眼神陰沉地盯著他磕頭后離去的背影,許久,才轉身回到座上,沉聲道:“他的確有幾分手腕。昨日,先回來的蕭應欽和陳江兩個,在阿父面前大大地夸贊了八郎一番,阿父很是高興。”

    崔桐玉斟了一盞茶,放到他的手邊,聞言眼神一動,慢慢道:“圣上歡喜,也是人之常情。大郎不妨再等等,若圣上有意將這一回的臨時官銜轉為常設官銜,倒要另當別論了。”

    趙懷憫飲下一口茶,神色有幾分模糊:“若是如此,便不得不防了……”

    ……

    事情處理得極快,三日后,太子勛衛中便迎來一次大清洗,唐武等十幾人被統統逐走,押送進京兆府。崔賀樟也被調出長安,年前就要出發前往襄州就職。

    這一番變動極大,很快就引起朝中大小官員的注意,唐武等人半途劫掠沈月芙的事,自然也瞞不過去。

    不過,興許是趙恒暗中布置過,眾人口中流傳的謠言中,只說唐武等人仗勢欺人,光天化日之下搶掠錢財,即便遇上沈家女郎,也不曾放過,恰好八王途徑,當場將唐武等人拿下。

    而崔賀樟身為太子勛位郎將,御下不嚴,縱容甚至包庇下屬為非作歹,這才被調離京城。

    絲毫沒出現有損沈月芙聲譽的傳言。

    沈家上下這幾日一直提心吊膽,等著這件事的結果,眼下看到太子難得雷厲風行的處置,憂喜交加。

    沈士槐夫婦自是害怕不已。連崔賀樟都被罰到如此地步,他們不得不相信,趙恒那天的話,一點也不假。

    不知情者都道沈家運氣好,遇上了八王,如今連一直疏遠沈家的太子都親自處理此事。

    沈士槐夫婦卻有苦說不出。他們兩個,也是其中推波助瀾的一份子,八王這樣處置,便是在警告他們,稍有不慎,唐武等人就是他們的下場。

    月蓉近來也沉默了不少。

    從那天姊妹兩個爭吵過后,她便一直不敢靠近月芙,后來又見趙恒將她送回來,心中又多了幾分警惕和戒備。

    月芙是除了尚兒外,唯一一個感到喜悅的人。

    趙恒到底沒變,即使生她的氣,也一樣按照先前說的,替她將事情都妥善解決了。

    不過,這份喜悅并未持續太久,很快就被更加強烈的愧疚感蓋過。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性情溫柔、端莊順從的女郎,對父母,對姊妹,皆一片赤誠,就是后來嫁到杜家,不被趙夫人喜愛,也沒有太多怨言。

    直到做了那場夢,看清了身邊至親之人的真面目,才開始學著用過去會感到不齒的手段保護自己。

    和崔家人,和父母周旋時,她不會感到愧疚,因為都是他們對不起她在先。

    唯獨對趙恒不一樣。

    趙恒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相反,還不求回報地幫過她許多。

    可她偏偏將最多的心機和算計都用到了他的身上。

    她感到無比抱歉,卻沒機會,也不敢再靠近他,唯有期盼著婚事能在不久后如愿定下來。

    幾日后就是除夕,想來應當很快了吧。

    ……

    除夕前夜,行宮中準備一切儀式、典禮,侍從們來來往往,忙碌不已。

    白日,趙義顯召了不少朝臣到內殿敘話,還一同用了一餐飯,一直到午后,才讓散去,獨留下兩個嫡子在殿中。

    “你們兩個都坐吧。”趙義顯近捂著帕子咳了兩聲,“明日除夕,后日正月,都有的忙,咱們父子,也只有趁著這個時候,能坐在一處說幾句話了。”

    他近來到了溫泉療養,精神總算好了些。眼下,殿中的地龍燒得極旺,將整間屋子都烘得暖融融宛如春日,令他原本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一層飽滿的血色。

    趙恒一言不發,只接過內侍遞來的干凈帕子放到父親的手邊,供他擦額角的汗珠。

    趙懷憫則笑道:“是了,明日事情多,阿父可要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明日若實在累了,也不必多留,只交給我便好。我有舅父幫襯著,阿玉也在,一切都和往年是一樣的。”

    說到這兒,他忽然看一眼趙恒,添了一句:“當然,今年還有八郎在,阿父更靠可以放心了。”

    趙義顯看向趙恒,目光中泛起一絲柔和的漣漪:“是啊,難得八郎今年在長安留了這么久。八郎,你如今長大了,也能自己辦差,替父兄分憂了,朕很欣慰。”

    趙恒的臉上沒有什么被父親夸獎后的喜悅,仍舊是淡淡的:“這些都是兒該做的。”

    趙懷憫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道:“阿父,我聽聞,先前蕭尚書和陳寺卿對八郎都稱贊有加,就連前幾日上山來拜見的諸國使臣,也都對八郎十分敬佩,可見,八郎的確有才能。阿父可曾想過,干脆將八郎留在朝中,多分些差事給他做,免得埋沒人才。他如今已大了,想必也無須再回邊塞了吧?”

    趙義顯沒有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看長子,咳了一聲,才轉向幼子,問:“八郎,你以為如何?”

    “兒不想留在京中,愿守衛我大魏邊疆。”趙恒始終低垂著眼眸,聲音鏗鏘有力,毫無猶疑之色。

    趙義顯笑笑,擺手道:“朕就知道你要這樣說。罷了,此事,等年后再說吧。”

    父子三人坐在一處,又說了一會兒話。

    離開時,趙恒先走,趙懷憫則被單獨留了下來。

    “大郎啊,這幾日的事,為父都聽說了,你處置得不錯,倒有點儲君該有的樣子。”趙義顯指的,自然就是現下鬧得沸沸揚揚的崔賀樟等人的事。

    趙懷憫立刻露出一抹愧疚之色:“阿父,此事是兒御下不嚴,才留下的禍患,哪里當得起這一聲夸。”

    “好了,朕心里有數。別的自不用說,八郎,他是個好孩子,處處給你留著情面,你這個做兄長的,應當打心底里感謝他。”趙義顯眸光平靜,望著長子,語重心長道,“你明白了嗎?”

    趙懷憫跪坐在一旁,聞言微微低頭,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一抹異色,輕聲道:“八郎是好的,兒明白,請阿父放心。”

    作者有話說:

    這兩天竟然越寫越少了!我反思我自己,明天改正。

    我看前面有評論說男主的爸還行?其實我覺得他爸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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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年節

    第二日便是除夕。

    行宮中從清早起, 便忙碌異常,各方覲見、各種儀式,接連不斷。

    沈士槐身為光祿寺丞, 先前就已經忙碌了許多日, 到今日所有祭祀、酒筵齊齊而至,更是干脆提早一日, 就住在了衙署中。

    這個時候,他的位置岌岌可危,一點差錯也不敢有。

    發妻亡故后, 圣人未再立后, 薛貴妃雖受寵,但到底年紀輕,身份不夠, 平日操持宮廷宴席便罷了,年節這樣的場合, 始終差了些分量。

    因此, 這一整日接見命婦、發放賞賜等事宜, 都由太子妃崔桐玉代勞。

    秦夫人是一品命婦鄭國夫人, 既然也來了行宮,便要一早就往內帷參加諸多儀式。

    一直到傍晚時分,月芙和月蓉、尚兒三人才前往宴飲之處。

    月芙本不想去。赴宴者成百上千,不缺她一個。只是,已經好幾日沒見到趙恒,她想去看他一眼,哪怕沒機會同他單獨說話也好。

    這日夜色晴朗, 前些日子下的雪也已融了大半, 那種冷涔涔的寒意也消失了。

    沈士槐和秦夫人已失了再想攀附誰的心思, 除了向光祿寺的上峰和同僚喝了兩杯外,其余的時間,大多沉默不語。

    月蓉則跟著那幾個與趙仁初一起的玩伴們打成一片。

    月芙一個人坐在座上,喝了一兩杯酒,對著食案上的珍饈美饌,沒什么胃口。

    她像月蓉這個年紀的時候,身邊也有幾個性情相投的同齡玩伴。不過,這兩年,她們都陸續出嫁,因出身都不算太好,幾乎都已跟著夫家出了京城,到地方為官。

    現在,她的身邊沒什么太親近的好友,偶爾也會覺得孤單。

    這一晚上,她往趙恒那里看了好幾次。

    他身份高貴,上前奉承、敬酒的人應接不暇,好不容易有片刻空閑,才能在飲酒之余,吃兩口飯食。

    從頭到尾,他的目光都沒往她這邊看過,她甚至不確定,他知不知道她坐在哪里。

    月芙的心里有說不出的失落,眼看時間已不早,這一場宴席也算來過了,她從座上起來,打算早些回去。

    穿過人群,走出大殿,繞過兩條連接著的廊廡,便到一條有些高低起伏的石子路上。

    這時還早,幾乎沒人會往這里來,殿中的喧囂聲皆被遠遠拋在身后,越發顯得這邊寂靜清冷。

    石子路有些曲折,被兩邊稀疏的宮燈照得有些昏暗。月芙仔細看了看腳邊,正要微微提起裙擺往前走,卻忽然聽見身后的廊廡上傳來由遠及近的急促的腳步聲。

    “阿芙!”杜燕則匆匆走近,不知是不是因為趕得太急,一向白皙俊秀的臉上多了些緊繃,“阿芙,怎么這么早就回去了?”

    月芙看著快速走近的男人,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我累了,便先回去,不敢勞杜郎中掛心。”

    杜燕則終于走到她的身邊,聽她這樣刻意疏遠的回答,怔了一怔,又盡力放緩語氣,道:“阿芙,你何必同我這樣生分?我只是聽說前些日子你在路上差點被崔大郎的人劫掠,想來看看你罷了。幸好沒出什么事。”

    面對這個曾經與自己朝夕相伴整整兩年的男人,月芙的心里有種奇異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甚至蓋過了原本該有的憤怒和厭惡:“多謝杜郎中,我的確沒事,這就回去了。”

    杜燕則趕緊又走近一步,喚住她:“你若有需要,仍舊可以來找我幫忙,我——”

    這話一下讓月芙十分不適。

    “不必了。”她冷冷地打斷,“杜郎中與我早已沒有關系了,不該再與我有任何牽扯。與公主的婚期將近,杜郎中還是專心準備吧。”

    提及咸宜公主,杜燕則的眼底閃過動搖和黯然。

    雖還沒有成婚,但他已然感受到趙襄兒的專橫。她時常往來與長安各勛貴們的宴飲場合,每到一處,必會晚樂至夜半三更之后,期間,他自然見到她的身邊有過不少相貌俊美的少年郎。

    有宮廷內侍,有教坊樂師,亦有宗室勛貴子弟。

    他的心情十分復雜,有時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要做何反應。

    身份地位上的懸殊,早就讓他做好婚后仍舊得時時順著捧著趙襄兒的準備。只是,他到底也是從小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面對作風如此大膽的公主,始終會感到一絲憋悶。

    只是母親一直勸他看開些。

    他自己也漸漸想明白了,趙襄兒到底為何看上了他。

    也許與當初的救命之恩有那么一點關系,也許還因為他相貌白皙俊美,不比那些美少年遜色,但更重要的是他能在朝中任職。

    他在工部有一定資歷,確實有真才實學,提拔起來一定比別人阻力小多了。

    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仕途、地位。

    可隨著他一步步地靠近,心里的彷徨也漸漸多了。

    他有滿腔的話,不知能對誰說,此刻望著月芙,這個他曾經覺得無法給自己的仕途帶來任何助力的上一任妻子,莫名地想說些什么。

    “阿芙,其實,我有時也想過——”

    月芙一個字也不想聽。不過,還沒等她開口打斷,方才杜燕則來的那個方向已經又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往這里快步走來。

    杜燕則見她的目光朝自己的身后望,頓時心生警惕,收住話柄,趕緊轉過身。

    來人是趙恒。

    他是從武之人,雖高大健碩,走起路來,腳步卻極輕,因此,兩人發現時,他已到了近前。

    “殿下。”杜燕則想起數月前被趙恒見到他私下去尋月芙甚至發生爭執的事,心中立刻生出幾分緊張和忌憚。

    “杜郎中,宴席未過半,你怎會在此?”趙恒肅著臉,一本正經地問杜燕則,絲毫沒因為自己也在這時候出現在這里而感到任何不妥。

    好在,杜燕則只以為趙恒也還記著慈恩寺的那件事,只是替咸宜公主多留意自己,并未多想,只是謹慎地回答:“臣方才一時走岔了路,才會走到此處,這便要回去了,請殿下放心。”

    說著,立刻行了一禮,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很快便消失在視線里。

    石子路邊,只剩下月芙和趙恒兩個。

    月芙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仰著頭看他。這是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這樣近地看他。

    他的神色依舊冷淡,從方才過來,一直到現下二人獨處,他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到她身上。

    不過,也沒有立刻就走。

    月芙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上前兩步,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怎么過來了?”

    趙恒不說話,更不看她,只是將袖擺從她的手中輕輕扯出。

    月芙也不氣餒,他這時候出現,可見并非像她先前以為的那樣一晚上都未曾看過她,分明也一直悄悄注意著她呢。

    “殿下是在擔心阿芙嗎?”她又靠近一步,重新拉他的袖口,輕聲地問。

    趙恒側臉的線條微微緊繃,頓了頓,沒有回答,只是沉聲道:“平日里,要小心些。”

    說完,他又一次扯出自己的衣袖,轉身想走。

    月芙的心里松了又緊,連忙從后面將他抱住:“殿下別這么快就走呀,好不容易才能見到……”

    趙恒被她抱得渾身又僵了,冷淡的面容有一絲裂痕。

    “放開。”他低低地喝一聲,有說不出的嚴厲。

    月芙當然不會放手。

    趙恒沒辦法,只得壓低了聲說:“這是在行宮,總會有人往來,你我還未成婚,不該如此。”

    “還未成婚”。

    月芙聽見這四個字,終于覺得安心了不少,聽話地松開雙臂,道:“殿下,我還有些擔心,我的身份實在配不上殿下……”

    這門婚事也不知能不能順利求來。

    她信任趙恒,既然他說要娶她,就一定想好了辦法。只是,這幾個月里發生的變故,讓她心里充滿各種不確定的擔憂和害怕。

    不過,最重要的是,她想讓趙恒心軟一些,像以前那樣安慰她。

    趙恒當然看穿了她的意圖。他抿了抿唇,飛快地看她一眼,語氣毫無波瀾:“我既然說要娶你,自會信守諾言。你只管在家中安心等候便是。”

    說完,再不給她第三次靠近的機會,快步走開。

    月芙望著他高大的背影,連日來一直揪著的心終于放下來了些。

    她耐心地等他,一切應該都會變好的吧?

    ……

    今年的年節過得波瀾不驚,看起來與往年別無二致。

    除夕之后便是正月,又是一場接一場的宴飲。使臣們不在行宮久留,第三日便要下山。趙恒再次被圣人指派,與蕭應欽和陳江一同護送他們下山。

    等他再回來時,已經是上元節的時候。

    咸宜公主的婚期將近,禮部和太常寺已開始做最后的準備。

    圣人下旨封杜燕則為駙馬都尉,給提前替他正名。官職也在尚書令王玄治的安排下,由原本的工部水部郎中平調為工部屯田郎中。

    雖未改品階,都是從五品上,但屯田卻比水部的公務輕松許多,不必時常親力親為帶人往各處有決堤風險的河道水系附近查看,而其中涉及的權力和利益卻更多。

    一時也有不少人羨慕他,娶了公主,從此前程一片光明。

    除此之外,圣人還提起要給趙恒在兵部安一個位置,讓他好好歷練一番。

    趙恒自然拒絕了。到兵部任職便要留在京城,這是他一直以來都十分抗拒的事。

    好在,圣上也未勉強,見他不愿,便說了一句“日后去地方上也可”。

    眾人皆道,圣上這是有意提拔八王,讓他也能入朝為官。

    趙恒不以為意,始終沒有表現出任何要從政的意思,心里則在想其他的事。

    先前說好的,過了上元,他便要兌現承諾,著手準備婚事。

    誠如沈月芙自己說的,她的身份是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她嫁過人,前夫更是即將成為駙馬都尉的杜燕則。哪怕圣人對他這個幼子再寬容,也絕不會輕易允準他娶這樣的女郎。

    圣人能允咸宜公主嫁給杜燕則,是因為咸宜公主先前也有過一段婚姻。

    他的過去卻什么也沒有,身邊連服侍的女人都沒有。

    要說服圣人,靠他一個恐怕不行。

    思來想去,他先去了一趟趙懷憫的住處,將自己想娶沈月芙的意思透露給趙懷憫和崔桐玉二人。

    他知道,因為圣人表露出想讓他入朝為官的意思,長兄近來對他的猜疑和防備越來越多。這時候,若他要娶一個出身名門,家中父兄皆有聲望地位的女郎,長兄一定會想辦法阻撓。

    反而是沈月芙這樣的女郎,會讓他們放松警惕。

    果然,趙懷憫聽完他的話,先是皺眉,狹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屑和不贊同,但隨后卻并沒有說什么,只是看了崔桐玉一眼。

    崔桐玉會意,溫和地看著趙恒,問:“八郎,你怎會想娶沈大娘子?她……恐怕與你有些不般配。”

    趙恒跪坐在一旁,低著頭沉聲解釋:“不瞞阿兄和阿嫂,我才回長安那一日,途經朱雀大街,便恰好遇見了沈大娘。那時,因我與河西的諸位將領們要入宮面圣,引得百姓圍觀,擁擠之間,有田舍郎驚擾了她的馬兒。我遠遠地見她,不但生得美貌,亦對那位田舍郎溫和寬容,當時便覺有些動心。只是,后來得知她的身份,才猶豫不決,慢慢擱下了這件事。直到上一次,我恰巧救了她,這才又起了想娶她的念頭。大魏的律法不曾禁止女子二嫁,亦不曾說初婚的男子不得娶二嫁之女,既然如此,我與她雖身份上有些懸殊,可她是個好女郎,我也中意她,沒道理要生生錯過,這才先來阿兄與阿嫂這兒,請二位幫忙,替我向阿父說一說。”

    趙懷憫打量著他的神色,好半晌,見他看來的確鄭重其事,不像作偽的樣子,才慢慢笑了:“想不到,八郎你還是個癡情種。”

    趙恒因他的這一句調笑,難得感到幾分窘意,卻仍是鄭重道:“我只是想讓阿父能成全我。”

    崔桐玉看趙懷憫的反應便知道他大約是同意了,遂笑道:“我與你阿兄雖與你平輩,但到底比你長幾歲,從小看著你長大。沈家娘子的身份,的確差了些,阿嫂我打心底里不太滿意。不過,什么也比不上你自己的心意重要。夫妻、婚姻,最重要的是順心順意。難得你有個中意的娘子,我們倒不好做那惡人了。也罷,待我們商量兩日,讓人去問問沈大娘的品性,再做決定,如何?”

    她和太子都不傻,以退為進,真真假假的事他們見多了,如今已見識到趙恒沉默冷淡外表下的聰敏與無懈可擊,自然不會輕易相信。

    趙恒也料到了今日的結果,并未繼續說,點頭道謝后,便先離開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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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請求

    趙懷憫很謹慎, 第二日就讓崔桐玉派人去打聽沈月芙的消息。

    他當然不在乎沈月芙的品性到底如何,讓人去打聽,無非是想看看趙恒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桐玉辦事向來牢靠, 數日后便問清楚了, 趙恒歸來時,的確在朱雀大街遇到過沈月芙, 沈月芙也的確將一位牽著牛沖撞了她的田舍郎好心放走了。

    與趙恒說的一樣。

    而沈月芙的相貌也的確很美,否則,崔賀樟那樣見慣美人的混賬也不會鬼迷心竅。

    趙懷憫仔細思量后, 又與崔桐玉商議一番, 終于決定幫趙恒一把。

    圣人想看他們兄弟和睦相處,他總要做出點樣子來。

    數日后,趙懷憫和崔桐玉兩個帶著趙恒一道去了飛霜殿。

    趙義顯見到兩個兒子一道過來, 心里很是高興,才剛飲完參湯的臉上又多了一絲笑意:“難得你們兩個也知道一起過來看為父了, 說吧, 有什么事。”

    趙懷憫笑道:“阿父這樣說, 倒把我同八郎說得十分不孝順了, 難道無事就不能來看看阿父嗎?”

    他是趙義顯親手撫養大的長子,同父親開起玩笑,比趙恒自然得多。

    趙義顯哈哈一笑,擺手:“好了好了,知道你們都孝順。直說吧,朕今日高興,也不拘著你們。”

    趙懷憫沖趙恒使了個眼色, 示意他趁父親現下開懷, 先提一提。

    趙恒年輕的臉上仍舊沒太多表情, 好像殿中的“父子玩笑”與他沒什么關系。

    他正了正衣擺,垂首道:“兒確有一事——是關于兒的婚事,兒已有了中意的女郎,愿娶她為妻子,想請阿父允準。”

    “好好好,八郎啊,你說說,是哪家的女郎?上回讓貴妃給你辦的接風宴,那個王家的十四娘,你也未看得上,今日倒要讓為父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郎能入你的眼。”趙義顯聽到兒子主動請婚,變得更高興了。

    可接下來的話,出乎他的意料。

    “阿父,兒想求娶沈家大娘沈月芙為妻。”

    趙恒的聲音鏗鏘有力,不帶半分遲疑,讓趙義顯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了。

    “沈月芙。”他輕聲重復了一遍,腦海中回想起去歲中秋的宮宴上,那個捧著酒杯向他敬酒的女郎,“若朕沒記錯,她本是杜二郎之妻吧。”

    “是,沈大娘于兩年多前嫁給杜二郎,去歲二人和離,如今孤身一人,未再婚嫁。”

    “是個美人。”趙義顯的目中漸漸有了不悅,“朕先前以為她是個心地純善的孩子,還曾因襄兒的事,對她有幾分愧疚,想不到,她將主意打到你的身上來了。八郎,你還年輕,容易被迷惑也是常事,為父疼愛你,就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蒙騙,這樁婚事,還是不妥。”

    父親的話里有毫不掩飾的輕蔑和鄙夷,聽得趙恒心底一陣不適。

    他知道,不單單父親會這樣想,等不久將婚事定下,恐怕不明真相的外人都會這樣想。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猜測并沒有錯,但趙恒還是很想為月芙爭辯幾句。

    不過,他很清醒,知道這時候自己哪怕多說一個字,也只會讓父親更厭惡月芙,遂生生忍下了滿腔的話。

    趙懷憫見狀,笑道:“阿父的話,同我前幾日才知道八郎的心意時說的一樣。我也怕八郎是受了別人的迷惑,這便讓阿玉私下去打聽了一番。”

    崔桐玉接過話,溫聲道:“八郎說,去歲才回長安時,便在朱雀大街遇見了沈大娘,見她心地善良,放了一位沖撞了她的田舍郎,當時便心生愛慕。兒媳特意去查過,當日,沈大娘途經朱雀大街,并非刻意安排,乃是恰好欲與杜二郎和離,一早趕回娘家,才有了那番偶遇。而后來……兒媳慚愧,管教不嚴,讓弟弟犯了錯,疏忽手下之人,使沈大娘差點被人劫掠,幸好八郎及時出現,才救了她。兩次皆是偶遇,也算難得的緣分了。”

    一說到杜二郎,趙義顯便知道了,那幾日,襄兒也才從洛陽回京,恐怕是因為她的緣故,才有了那番偶遇。后面的事,更不可能是那女郎自己安排的,她沒有那樣的能耐。

    他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卻一點沒有松口的跡象:“那還像話些。不過,她的身份實在配不上八郎,朕不會同意的。大郎,你們兩個也別縱著八郎。”

    趙懷憫知道父親十分不悅,也知道這時候應當就是展現他對幼弟的關愛的時候了,遂溫聲道:“兒明白阿父的擔憂,兒是長兄,心中所想,與阿父是一樣的。只是,從小到大,這是八郎第一次因為他自己的事,來求我這個長兄幫忙,我如何能拒絕?八郎是什么性子,阿父定比我清楚,從小就少年老成,別的小兒還在父母膝頭哭鬧時,他便已經是規規矩矩的懂事模樣了。這么多年,他也不在我們的身邊,頭一次有了自己想要的人,實在不忍拂了他的意。”

    這樣一番話,果然讓趙義顯動容不已。

    這二十年來,他最疼愛的兒子,自然是長子趙懷憫。但最虧欠的,則是八郎。當初狠心將八郎送走,今日的父子關系才會顯得這樣生疏。這個兒子從沒問他要過什么,連幾個庶出的子女,都比八郎更會討好他,為自己爭取利益。

    這是兒子第一次想要求他一件事,為了娶喜歡的女郎。

    他素來心軟,想到這里,目光已變得黯淡:“罷了,你們先回去吧,此事往后再說。”

    趙懷憫與崔桐玉出去了,只趙恒一個被留了下來。

    父子兩個相對而坐,趙義顯端詳他半晌,輕聲問:“八郎,這么多年,你可曾怨過阿父?阿父將你一個人送去那么遠的地方,而你阿兄和阿姊卻都能留在阿父的身邊……”

    趙恒目光平靜,輕輕搖頭:“不曾。那是阿父的決定,這些年,我在邊塞,一樣過得很好。”

    趙義顯的神色越發復雜,過了片刻,又問:“你告訴阿父,為何想娶沈大娘?不是阿父不想順你的意,她那樣的身份和過去,若真的嫁給你,將來別人會如何說呢?”

    趙恒肯定道:“兒十分中意她,所以想娶她。阿父,阿姊已有過一段婚姻,可挑選夫婿時,仍舊覺得未有過婚姻的郎君更好。當初說起杜二郎時,阿父亦覺不妥。咱們家的女郎,可以嫁給更好的郎君,別人家的為何不行?”

    趙義顯被他這一番話問得啞口無言。說到底,是自己過去太縱容襄兒罷了。

    不但襄兒,大郎懷憫也是一樣的。三個子女,他獨獨沒有縱容過八郎。

    兒子的問話,令他感到一絲羞愧。

    “八郎。”他忍不住拍拍兒子的手,又是欣慰,又是愧疚,“阿父沒養育你,你卻仍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有擔當的好兒郎。這大概就是天意吧……”

    他說完,長嘆一聲,擺手道:“你也回去吧,容阿父想想吧。”

    ……

    到底是件大事,趙義顯即便一向心軟,也沒法立刻就松口答應。

    一連平靜了好幾天,幾人都沒再提此事。

    轉眼到二月,入春后,天氣逐漸回暖,眾人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回京。

    照往年的慣例,圣人有時會在行宮待到三月。但今年,咸宜公主的婚儀定在三月,得早些回去。

    也就是這時,眾人開始議論起趙恒的婚事,咸宜公主之后,就要輪到他了。

    原以為先前的王家十四娘大約就是圣上替八王挑中的王妃,誰知一場接風宴后,便沒了聲響,王家的那對兄妹更是沒過幾日,便由貴妃親自派人送回兗州去了。

    可見婚事沒成。

    在眾人猜測圣人到底中意何人為八王妃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傳出了流言,說八王興許還是會娶沈家的娘子為王妃。

    經這樣一提醒,當年沈皇后與圣人的那一句訂婚約的舊話才重新被擺到眾人的眼前。

    連沈士槐和秦夫人都聽說了這樣的話。一時間,夫妻兩個驚疑不定。

    先前汲汲營營許久,就是為了爭這一門婚事。可現在,他們兩個已經歇了這個心思,別人卻忽然提了出來,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思來想去,將月蓉喚到身邊,悄聲問她:“阿蓉,你近來可曾見過八王?還有建平王那里,是否聽說過什么話?”

    月蓉自然也聽說了外面的流言,不敢有所隱瞞:“我哪一回出去,沒同阿娘說?不曾見過八王,建平王那里,也沒說過什么,他亦只是個過繼出去的宗王,同圣人并不親近。”

    她低著頭,還是將后面的話咽了下去。近來,她旁敲側擊地問過趙仁初是否有娶她的意思,趙仁初一次也沒給她明確的答案,只是顧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諢一番,便過去了。

    這樣的態度,實在讓人不安。她隱隱覺得后悔,只覺自己看錯了趙仁初的為人。

    現在外面傳出這樣的流言,更讓她們感到莫名。

    在行宮的這幾個月,月蓉從原本在閨中不必操心任何事,到如今為自己和全家的出路日日擔驚受怕,已經有些心力交瘁。

    想到流言,她的心里涌起一個詭異的猜測:“阿娘,他們說的,會不會是阿姊?上一次,就是八王將阿姊送回來的……”

    秦夫人的心里也是一沉。

    母女兩個對視一眼,秦夫人笑一聲,搖頭:“不會的,別多想。她的身份到底不妥,圣人寵愛八王,斷不會做這樣荒唐的決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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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賜婚

    流言自二月初開始流傳, 直到二月下旬。

    期間,趙恒只是耐心等待,始終沒再去求過皇帝, 眼看皇帝的態度一點一點軟化, 才又請了蘇仁方入宮。

    蘇仁方算得上他的養父,情亦非比尋常, 皇帝見到他,自然會想起這些年來的不易。

    臨走的時候,趙恒只對趙義顯說了一句話:“阿父, 兒這輩子不爭權, 不奪利,只求娶這一位女郎為妻,盼阿父成全。”

    趙義顯無言以對。

    當夜, 他不顧山間的料峭春寒,只帶了一名內侍, 去了當年還是太子時, 同發妻王氏一同居住過的碧潭殿。

    那幾年, 他與母親沈皇后水火不容, 雖未被廢太子之位,可在朝中的處境卻十分艱難。每年到行宮來,也不住離帝后最近的少陽院,而是帶著一家妻兒住在偏僻冷寂的碧潭殿。

    如今,他做了皇帝,碧潭殿已空置多年,卻因曾是他的居所, 仍被內侍們打理得一絲不亂, 同記憶中當年的情形一模一樣。

    這便是權力。

    若他沒能登頂, 如今保持原樣的碧潭殿,又會是何等破敗不堪的樣子呢?

    夜色里,趙義顯只讓點了一盞孤燈,明明滅滅,照得殿中昏黃一片。

    他坐在窗邊,看著殿前庭中的兩株碧梧,不禁回想起發妻還在世的那幾年。

    夫妻恩愛,兒女繞膝,一家人其樂融融。而母親總是對他格外寵愛一雙兒女感到不滿。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出于什么也的原因,也許是因為太過倔強,事事都要與母親站在對立面,也許又是因為自己是嫡長子,卻性情溫和柔弱,時常遭到母親質疑,甚至被其他兄弟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在養兒育女這件事上,他總是固執己見。

    直到后來八郎出生,他這樣的念頭變得愈加堅定。

    碧潭殿的書案邊,懸著一幅王氏的畫像。畫中女子一身碧色襦裙,手持一柄玉如意,笑得溫柔端莊。

    這是趙義顯當年親手為她畫的像。

    “阿英,”他站在墻邊喃喃地喚發妻的閨名,眼底是淡淡的惆悵和愧疚,“八郎大了,要娶妻了,我若答應了他,你會替他高興的吧?至少,這一件事,是他自己做的決定。”

    ……

    二月二十三,圣駕從行宮遷回太極宮。

    第二日,禮部與太常寺便下了一道賜婚詔書,替楚王趙恒聘娶鄭國公沈士槐之長女沈月芙為妃。

    消息很快傳遍長安,引起所有人的震驚。

    圣上為八王千挑萬選的王妃,的確是先前傳聞中的沈家女郎,卻并非大家猜測的沈二娘月蓉,而是才和杜燕則和離不久的大娘月芙!

    一對才和離的夫妻,一個娶了公主,一個要嫁親王,簡直聞所未聞。

    最震驚的要數沈家人。

    一大早,沈士槐還未趕往衙署,禮部和內侍監的人便先來送了賞賜,又宣讀賜婚的詔書。

    書中說,沈家與趙氏一族早有淵源,當年就曾訂有舊約,又說了一通夸贊月芙的話,稱她品貌端莊,秉性柔順,有賢德風范,堪為楚王妃。

    沈士槐和秦夫人都驚呆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應。

    月蓉則猛地轉頭,面色復雜地看向月芙:“阿姊,你怎么——”

    前來宣旨的內侍見他們臉色異常,遲遲沒有反應,不禁有些奇怪,道:“沈寺丞,怎還不領旨謝恩?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貴府可又要出一個貴人了。”

    沈士槐臉色扭曲,拼命忍著心底怪異的感覺,勉強笑著帶著一家人行禮,從內侍的手中接過絹紙,再命人將他們送走。

    待門一關,才扭頭看向月芙。

    “阿芙,這是怎么回事!”沈士槐開口便是質問,這大約是這幾個月來,他對長女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圣上為何會突然要替八王聘娶你!”

    秦夫人亦用一種充滿懷疑和刺探的眼神看著她:“是啊!大娘你、你甚至還嫁過人……圣人怎會允許?”

    她和月蓉不約而同地想起數日前的對話。

    那時誰能想到,所有人都覺得再嫁不了好人家的沈月芙,會被皇帝允許嫁給八王?

    即便是現在,接到了賜婚的圣旨,秦夫人也不愿相信。

    她先前費盡心思,想為自己的親生女兒爭下這一門好姻緣,如今卻被大娘奪走了,她一定使了什么手段!

    面對父親和繼母充滿懷疑的目光,月芙幾乎不用想,就能猜到他們在想什么。

    到這時候,她先前一直悶在心里的難過和委屈都被發泄了出來。

    守了許久的,和趙恒之間的秘密,終于不用再死死地埋在心里。

    她深吸一口氣,再統統吐出,好像要將積攢已久的酸苦都驅走。

    只有月蓉用一種復雜難言的目光看著她,問:“阿姊和八王……是否早已熟識?今日這一道賜婚的圣旨,是否也是八王自己去爭來的?”

    月蓉想起了去歲的中秋。她以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怪異的心情偷偷地跟了月芙一路。

    到現在,她忽然明白了,從那時開始,她就有中模糊的感覺——那一天,八王在暗中幫她的長姊。

    沈士槐和秦夫人被這樣一提醒,對視一眼,也猛然醒悟過來。

    “定遠侯府的壽宴,八王也去了,那天,是他……對不對?!”

    月芙咬了咬唇,努力挺直脊背,面對著自己的親人,沉聲道:“父親和母親若不想著將我交給崔大郎,恐怕也不會有今日。殿下是個守信的人,說過的事就會做到。”

    她沒有仔細解釋這一切,只這一句,就能讓他們明白許多事。

    如果他們不幾次想靠犧牲大女兒來換取全家人的“前程”,八王興許會按照當初沈皇后的話娶月蓉為妻。

    沈士槐的臉漲得通紅,胸膛劇烈地起伏,不知是被女兒氣到了,還是被自己的所作所為氣到了。

    秦夫人則悔恨不已,恨不能將當時的自己打醒。

    若不是被逼無奈,誰會想做那樣的惡人呢?她和大娘無怨無仇,可自從被咸宜公主逼迫,走上了這條路,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天曉得,她只是在繼女和親生女兒之間選了后者而已。

    如今的局面,就好像是別人在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又紅又燙,火辣辣的,抬不起頭。

    月蓉的臉色也一陣青白,不過,并沒有她的母親那般后悔不迭,只是眼神愈加怪異:“阿姊,八王鐵了心要離開長安,連圣上賜官也拒絕了,長安的許多世家女都不想嫁給他,你真的愿意嗎?”

    月芙靜靜地看著她,想起自己才回家來時,和妹妹之間的那一番對話。

    “阿蓉,我們先前說過的,你還記得嗎?”她輕聲開口,語氣里帶了幾分感慨,“你問我,楚王長什么樣子,好不好看。我說,比起相貌,最重要的是人的品性。八王秉性純善,既重諾守信,又有責任擔當,他曾幫過我,不論將來如何,我都愿跟著他。”

    她說著,又對沈士槐和秦夫人微微一禮:“女兒已出嫁過一回,索幸那兩年在夫家,尚知曉要好好經營籌謀,因此嫁妝俱在,不必父親和母親填補。唯有再嫁之前的這段日子,還要留在家中叨擾,望見諒。”

    最后的兩句話,生分得仿佛不是一家人,令那三人一陣臉紅。

    月芙一點也不想理會他們的心情,當即一個人轉身回了綠云軒。

    桂娘和素秋她們都高興極了,坐在院子里說說笑笑,一見她回來,紛紛上前向她道喜。

    “娘子要苦盡甘來了!”

    “總算也好揚眉吐氣一回了,夫人身邊的那個阿杏先前每次看到咱們,都能給臉色呢,現在看她還敢不敢!”

    ……

    月芙沖她們笑笑,眸光溫柔而真摯,只是等轉身進了屋,將門關上,那一抹笑容又慢慢隱去。

    嫁給趙恒對嗎?

    這是她在被數次逼迫,走投無路之后的選擇。就像方才她對月蓉說的,“不論將來如何,我都愿意跟著他”。

    她知道趙恒離開京城后,一定遭遇了她不知道的艱難險阻。也許,她嫁給他以后,也會因此受到牽連。

    但至少現在,她覺得嫁給他是對的選擇。

    他那么好,值得有人陪伴在身邊,哪怕不是她。他不應該一個人在邊塞孤獨地死去。

    想到他先前冷淡生氣的態度,月芙的眼眸逐漸黯淡下來。

    她傷害了他。到時候,一定要好好同他說清楚,除了利用他的身份,她也是真心想嫁給他的。

    ……

    三月的婚儀,在二月便已先將公主府翻修完畢。

    咸宜公主趙襄兒搬回自己的府邸,此刻正在廳堂中大發雷霆。

    她聽說了沈月芙要嫁給趙恒的事。準駙馬的前任妻子,竟然要嫁給她的親弟弟,從此成為她的弟媳!這位弟媳,還是她憎惡無比的沈家人!

    “簡直是奇恥大辱!”

    相貌白皙清秀的內侍將溫茶奉上,小心地跪坐在一旁。

    趙襄兒只飲了一口,便直接將瓷杯丟到地上。

    一聲清脆的響聲后,瓷杯碎成幾片,那名內侍連忙彎著腰去收拾,卻一不小心被割傷了手指。

    鮮紅的血珠順著指尖滑下,沾污了腳踏底下的一條西域毛毯。

    趙襄兒看得心火愈燒愈旺,干脆踢了那名內侍一腳,呵道:“笨手笨腳,滾出去,別再我眼前出現!”

    坐在一旁的杜燕則一言不發,默默地看著這名十五歲小內侍慌亂不已地退出去。

    前幾日,他還是公主這幾日最為寵信的紅人,到哪兒都能跟隨左右。

    “事成定局,已無法改變,請公主息怒,莫因氣憤傷及自身。”杜燕則知道自己沒法勸住正在氣頭上的趙襄兒,卻不得不開口說兩句,“還有幾日就是婚儀,公主定要準備好一切,莫惹旁人猜疑議論才好。”

    趙襄兒冷笑一聲,怒火自然未消,好歹語氣比方才冷靜了些:“哼,我倒是都準備妥當了,可八郎,卻提前送了我這樣一份大禮!他明知我最痛恨沈家人,娶沈二娘也就罷了,竟然主動求娶沈大娘,他根本沒將我這個阿姊放在眼里!”

    她先前才從東宮回來。原本要趁著趙恒奉命到東宮問安時,當面質問他到底是何居心,可他那副波瀾不驚的老成樣子,一下就將她的怒火點燃。

    若不是有太子和太子妃攔著,又留她下來說清了允許他娶沈大娘的緣由,她恐怕已經沖進甘露殿,請圣上收回賜婚的圣旨了。

    “你呢,見到沈大娘得以嫁得更好,是否嫉妒她?又或者,你還對她戀戀不舍,以為她柔弱單純,唯有你一個可以依靠?”她的話鋒忽然一轉,帶著幾分譏誚,仿佛再嘲笑數月前,杜燕則還妄想將沈月芙留在身邊的事。

    杜燕則被她毫不留情的語氣刺得心中一痛,卻不得不低下頭,道:“怎么會?我既要娶公主,就不會再想著過往的事,公主多慮了。”

    話雖如此,他的心里卻再度涌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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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婚禮

    趙襄兒的大婚定在三月十二, 趙恒的婚儀則在次月十六。

    自圣旨下來的這一日起,月芙便留在家中安心準備。

    持續了數月的驚惶無措被撫平,余下的忐忑與期盼, 統統只因為要嫁給趙恒。

    她明白自己配不上趙恒, 也不想讓他的婚儀被旁人嘲笑,于是帶著素秋、桂娘幾個, 將從杜家帶回來的嫁妝和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資財一一盤點,又查漏補缺,添置許多金銀器物, 將一切都整得滿滿當當。

    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讓人補了些家當。這幾日, 沈家原本冷落的門庭一下子多了許多訪客,好幾家已經斷了往來的勛貴之家紛紛送來賀禮,以示交好之意。

    本應當是好事, 可沈士槐夫婦因做了虧心事,且早已被女兒和未來的女婿說破, 旁人越是如此, 反越讓他們日夜不安。

    不但沒敢收別人的賀禮, 還要想方設法給月芙添補嫁妝。即便月芙說了不必他們操心, 他們也不敢真的袖手旁觀。

    月芙一點也不想接受他們的“好意”。

    她知道,他們這是想用添補的嫁妝來換取自己的安心——就當是用錢財補償過她了,面對不明內情的外人時,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奉承。

    這些東西,她碰也沒碰,原封不動地讓人送了回去。

    三月十二,咸宜公主大婚這日, 全長安都沸騰不已。

    圣上大約心中有愧, 不但在宮中親自將女兒送上車, 還帶著貴妃等人一道出宮,到公主府中觀禮,又與百官一同喝了兩杯酒。

    這是公主第一次出嫁時,都未有過的陣仗。原本眾人因公主與八王這兩樁婚事錯綜復雜的糾葛關系而猜疑不斷,公主面上無光,現下皇帝如此重視,一時又爭回了不少面子。

    月芙沒有去觀禮。

    咸宜公主厭惡她,杜家一門想必也不愿意見到她,她的出現會引起太多議論。既不想再給趙恒惹麻煩,便還是安心地留在家中。

    崇仁坊離太極宮極近,即使閉門不出,依舊能聽見外頭鼓樂喧天,氣派非凡的動靜,想象出車馬如織,百姓圍觀的場景。

    月芙坐在屋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中秋那日的夜宴上,見到的圣上一家人。

    圣上坐在御座上,被兒女、妃嬪、貴戚、朝臣們圍繞著。他御體孱弱,面色蒼白,目光卻慈祥柔和,尤其看向三位嫡出的子女時,充滿為人父的愛意和寬容。

    可是趙恒站在他的身邊,卻顯得格格不入。

    月芙忽然覺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實。

    一位寬仁和藹的君主,僅僅因為女兒的央求,就準許她嫁給一個和離過的郎君,卻能狠下心,將當年還在襁褓中不知人事的幼子送往邊疆。

    真的只是因為高僧的一句話嗎?

    好像總有什么說不通的地方。

    ……

    三月里,素秋日日念叨時間過得太慢,可一到四月,時間就如飛逝一般,倏忽之間,就到了婚宴的前夜。

    桂娘帶著幾個侍女將綠云軒收拾得一干二凈,最后,又幫月芙將準備好的吉服鋪平,在熏籠上熏了小半個時辰,最后再整整齊齊地收到衣櫥中,等著第二日讓月芙穿上。

    月芙內心的忐忑終于蓋過期待。

    夜里,她難得心中百感交集,拉著桂娘一同臥在床上。

    四月里,芳菲已盡,草木蔥郁,處處透著夏日即將來臨前的微醺之意。

    她窩在桂娘的懷里,耳邊是窗外寂寂的蟲鳴,只覺一切都像在夢中一般,怎么也睡不著。

    桂娘年歲大了,一向淺眠,很快便察覺到她的輾轉難眠。

    “我的小阿芙,明日要出嫁,是不是有些緊張了?”如水的月光從紗窗之間透進來,灑在桂娘略顯年歲的面龐上,將一根一根細小卻慈祥的紋路映得若隱若現。

    月芙伸手抱住她的腰,輕輕地點頭,低聲道:“我也不知為何,也不是第一次了,卻緊張得不知要怎么辦。”

    她今年也才十九。放到別人家里,若正當嫁齡時,遇上痛失恃怙的事,守孝三年,再到出嫁,也該是十九的年紀。

    前兩年的婚姻,在她的記憶里似乎又模糊了許多。三年前,婚宴的前夜,她已想不出太多細節,只記得那時惶惑多過歡喜,一直到第二日行完禮,也沒有感覺到太多喜悅的情緒。

    而現在,她的腦海里一片紛亂,出現得最多的,就是趙恒的影子。

    桂娘也將她抱在懷里,一只手溫柔地撫過她的長發,微笑道:“說明阿芙這一次嫁對人啦!就連我,前一回也不知為何,只是替你擔心,這一次,才終于由衷地為你高興。八王是個靠得住的郎君,阿芙苦盡甘來,一定會過得好的。”

    月芙半闔著眼,認真地點頭。

    ……

    第二日,整個沈家上下都緊緊繃著一根弦。

    清早,天還未亮,仆從們便開門灑掃,結新掛彩,將整座府邸布置一新,沈士槐和秦夫人就是再難過,也不敢在這一日有絲毫怠慢,于是也跟著一早就在前堂里外忙碌起來。

    月芙則坐在自己的閨房中,被一眾仆婦環伺,從沐浴、綰發,到更衣、梳妝,一一道道地過。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她再立到銅鏡前時,發間已戴了九樹花釵并寶鈿,身上也穿了屬于親王妃的青羅翟衣。

    她原本生得清麗脫俗,看起來純稚無比,如今換上這樣一身隆重的裝扮,看起來端莊大方了許多,令人耳目一新。

    黃昏降臨時,鄭國公府外的大街上,迎親的花車終于從遠處浩浩駛來。

    趙恒站在車上,身形筆直,氣宇軒昂,身邊跟著幾位充當儐相的宗室郎君,被數十名錦衣華服的意氣少年簇擁著,最后還跟了上百個健仆豪奴。

    一整支隊伍逶迤蜿蜒,宛若游龍,所到之處,鼓樂喧囂,塵土飛楊,最后停在鄭國公府的大門外。

    有仆從匆匆跑進去大聲道:“八王來迎親了!”

    沈家上下與前來送親的賓客們頓時熱鬧起來。

    月芙坐在繡樓上,悄悄地從窗邊往外看。

    到新婦的娘家迎親,從府門外到繡樓下,須得過好幾關,每一關必要賦詩一首,得了親戚長輩的首肯,方能見到新婦。

    也不知是沈家人壓根就不敢為難趙恒,還是趙恒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月芙聽不清他們的說話聲,只看見他很快便在無數人的簇擁下靠近繡樓。

    暮色茫茫,燦爛的晚霞映照著他的纓冠吉服,琳瑯寶帶,好看極了。

    他站在繡樓底下,微微仰頭,朝這邊看過來。

    月芙的心忽然砰砰跳動起來,連忙從窗戶的縫隙邊躲開,生怕對上他的視線。

    桂娘笑吟吟地將團扇遞到她的手里,示意她遮好面,再引著她推開屋門,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親戚妯娌們頓時歡呼出聲。

    月芙站在階梯之上,雙手悄悄擰緊扇柄,一雙眼從團扇的上方看過去。

    趙恒站在人群的中央,漆黑深邃的眼眸與她相對。

    天色又暗了一分,燦爛的晚霞的光彩一點點消失,有人點上了明黃的燈火。

    他的半邊身子映在明亮的燭光里,原本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悄然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然后,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仰起頭,沖她伸出一只手。

    歡呼聲頓時更響了。

    月芙眼眸微閃,心也跟著顫抖起來,好似一葉飄萍,隨波逐流,不知該停靠何方。而當她慢慢地伸出手,放進他的掌心里,被他牢牢牽住的時候,浮萍之間,一株清荷正含苞欲放。

    他的手掌溫暖干燥,帶著薄薄的繭,充滿令人安心的力量,就這樣帶著她,一步一步,跨出沈家的大門,登上離去的迎親花車。

    隊伍從鄭國公府離開,依然浩浩蕩蕩,駛往修葺一新的楚王府。

    一路上,有豪族子弟的障車,亦有聞訊趕來圍觀的百姓,好幾次將婚車攔在半途,走走停停,過了許久才抵達楚王府。

    王府的庭院里已搭好青廬,前來觀禮的賓客早就等在兩邊,正說說笑笑,一聽新婦與新郎來了,連忙一起看過去。

    四下熊熊燃著的燈燭將低垂的夜幕照得透亮,映得珠翠寶鈿與碧玉金銀璀璨奪目。

    在禮部官員的引導下,二人行沃盥、卻扇、同牢、合巹、結發之禮。

    行禮之時,月芙飛快地往四下看了看。

    皇帝沒有來,太子和咸宜公主都來了。只是,咸宜公主神色間未見親弟弟娶親該有的歡喜與欣慰,更未等禮畢,便忽然轉身離去。

    一時間,賓客們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令公主提早離開。

    連主持的禮官也有些發愣,忘了說接下來的話。

    月芙有些擔心地看向趙恒,這場婚禮,也許不如他期盼中的那樣美滿。

    趙恒極是淡定,瞥一眼禮官,道一聲“繼續”,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

    禮官回過神來,重新大聲指引。

    禮節復雜繁瑣,禮畢之時,已是夜半三更。

    賓客們再觀一眼郎君與新婦,面含笑意,就要離去,卻見外面行來一隊宮廷內侍,領頭的那個恰是服侍皇帝多年的中御大監。

    他命人捧著幾只箱籠過來,沖趙恒與月芙笑道:“這是大家給殿下的新婚賀禮。今日,大家本該親自前來,只是臨出宮時,突然犯了咳疾,這才沒能成行,望殿下見諒。”

    趙恒笑了笑,沖大監拱手行禮:“請替我多謝阿父,兒明白阿父的一番心意,自不會計較,還盼阿父多多保重御體。兒明日再攜新婦入宮拜見。”

    中御大監見他并無不悅之色,遂點點頭,飲一杯酒,說兩句祝賀之語,又沖眾人作揖,便帶著內侍們離開了。

    至此,婚儀已結束,賓客們也紛紛上前,笑著向郎君與新婦道喜告辭,三三兩兩地離去。

    原本擁擠熱鬧的庭院就這樣重新變得空闊起來。

    直到最后兩個賓客也離開,青廬之中,終于只剩下一對新人與幾名侍女。

    楚王府中原本也沒幾個侍女,現下留在這兒的,都是月芙從娘家帶來的。

    新婚夫婦的洞房之處亦設在庭中的帳內,幾名侍女對視一眼,極有默契地快速收拾一番附近的物件,便紛紛低著頭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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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酣眠

    帳中紅燭昏昏, 還彌漫著淡淡的酒香。

    月芙站在帳邊,微微垂首,紅燭上鑲嵌的龍鳳在她的臉龐上映出金燦燦的光, 襯得白皙臉頰上那一抹淺粉的紅暈格外嬌艷。

    趙恒就站在幾步外的地方, 視線從她的臉頰上掠過,輕輕閃了閃, 卻并未停留:“不早了,明日還要入宮,你早些睡吧。”

    他沉沉地說完這話, 就先轉身, 好像并不打算留下同她一起進帳。

    月芙幾乎想也沒想,就問出了口:“殿下要去哪兒?”

    說完,又有些后悔。

    雖已是夫妻, 他們過去也算相熟,可他是夫君, 又生著她的氣, 她不該這樣直接過問他的行蹤。

    “是我失言了。”她垂下眼, 咬了咬唇瓣, 忍住從心底涌起的失望。

    趙恒的腳步頓住,回頭看她一眼,沉聲道:“我去一趟書房,還有兩樣公務要處理。”

    這兩個月,皇帝也沒讓他日日閑著,而是將與西北軍務相關的事宜分出一些,交給他處理。

    他沒有拒絕, 一來, 好容易求下了賜婚的圣旨, 不該再不識好歹;二來,交給他處理的事,多半是他本就十分熟悉的,想來將來回到西北,再封的官職,便也多是處理這些瑣碎軍務的。

    算不上太重要的事務,卻著實讓他忙碌了起來。

    月芙聽了他的解釋,眼神亮了亮,隨即又黯淡下來,輕聲地囑咐:“殿下也早些歇息。”

    趙恒淡淡地“唔”一聲,便轉身走了。

    桂娘守在外面,見趙恒一個人往書房的方向去了,忙走到月芙的身邊,問:“娘子,怎么讓殿下一個人走了?這可是新婚夜呀!”

    月芙輕嘆一聲,點頭道:“是呀,新婚之夜。”

    她想了想,先進了帳中,讓人備下熱水,更衣卸妝,沐浴一番,再出來時,又恢復作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嬌嫩模樣。

    帳中的龍鳳燭還燃著,月芙看一眼漏刻,見已過去了整整兩刻,便喚來桂娘,讓她到書房去送一碗甜羹。

    “記得同殿下說,我怕他太過勞累,特意替他準備的,叫他早點歇息。”

    桂娘很快回來,說:“殿下說知道了。”

    “還說了什么?看起來可有不悅?”

    “倒也沒有,看不出什么來。娘子怎不親自過去?”

    月芙低著頭沒回答,又盯著漏刻看了一會兒,待再過二刻,又讓桂娘去了一趟書房。

    “就同殿下說,沐浴的熱水已備好了。”

    桂娘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勸兩句,可話到嘴邊,到底還是咽了下去,照著她的吩咐,又去一趟書房。

    這一次,回來得還是一樣快,面上卻多了喜色。

    “娘子,殿下說知道了,一會兒就來。”

    ……

    東宮麗政殿中,趙懷憫難得說了妹妹趙襄兒兩句。

    “襄兒,你方才何必讓八郎臉上不好看?他的婚儀,你提前離席,免不了要讓外人議論。阿父盼著咱們兄弟姊妹之間能和睦,你何必惹他不快?”

    近來西北頻傳線報,稱自慕容烏紇回到吐谷渾后,便不時有目的不明的軍事調動,恐怕不久后,西北會不太平。

    大魏地廣,國力強盛,不會畏懼吐谷渾,頂多是邊疆的百姓與西域諸國會受其影響。

    趙懷憫本不大關心這些。只是,去歲才有安西大都護秦武吉上疏,使都護府司馬曾鈺徽被革職一事。秦武吉雖暫且保住了,可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圣上因此對他的行事已有不滿。

    眼下好不容易營造出兄弟和睦的景象,討得父親的歡心,他暫時不希望被別的事破壞。

    趙襄兒卻沒理會他的話,只一面蹙著眉出神,一面無意識地捏著袖口的軟綢,好半晌,才看一眼趙懷憫,道:“阿兄可知我方才為何要提前離席?”

    趙懷憫挑眉,等著她繼續說。

    “我派了人留在宮中,想看看阿父到底會不會親自去觀禮。”趙襄兒放開捏在指尖的軟綢,輕聲道,“他沒去。”

    “是啊,你走后,大監便去了,說阿父本是要親自去的,只是臨出宮前忽然犯了咳疾,才沒成行。”

    “是這么說的?”趙襄兒的眼底閃過一抹異色,從座上往前探出身子,靠近趙懷憫,“可我聽說的是,阿父的確要去的,只是車已行到朱明門附近時,卻忽然調轉方向,去了佛光寺。”

    佛光寺就建在太極宮北面,離甘露殿不遠。

    趙懷憫皺眉:“你這時候過來,就是要同我說這個?佛光寺里供了母親的牌位,你我也常去,有何不妥?”

    “佛光寺,咱們是常去,阿父也去。可有一個地方,咱們都沒去過。”

    “慈恩寺?”

    “對,那里有母親的蓮位。阿兄,你可曾想過,宮中明明已供了牌位,為何要在慈恩寺再設一處蓮位?”

    趙懷憫遲疑片刻,道:“此事,我少年時曾問過阿父。阿父說,母親當初難產,那位讓八郎去邊疆的高僧亦通醫術,曾入宮替母親醫治過些時日,母親臨終前,開始篤信佛法,這才在慈恩寺多設了一處蓮位。”

    “這話我也聽說過。”趙襄兒笑了笑,顯然不信這套說辭,“可為何這么多年過去,阿父從不讓咱們兩個到慈恩寺去上香,而八郎每次回來,卻都不忘囑咐他呢?甚至阿父自己也未去過,總是讓八郎代他上一柱香。”

    趙懷憫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你是覺得,八郎出生時的事,另有隱情?”

    趙襄兒點頭:“從前我沒多想,只道咱們同八郎一母同胞,他只是一直未留在長安罷了。近來才漸漸回想起幼年時的事。我虛長八郎幾歲,記憶早已模糊,只依稀有些印象,母親懷著他時,原本很是高興,可到后來,卻開始同阿父起了爭執,也不知到底為了什么。”

    她那時太過幼小,能想起的僅有幾個十分模糊的畫面。

    趙懷憫則比她又年長一些,王氏懷著趙恒時,他已是七八歲的光景,記得的事也更多。

    “不但他們兩個有爭執,祖母那里,似乎也有些不對付。我記得,有一日聽阿父與下人說話時,提到有一日路遇一名游方道士,那道士好像留下過一個讖言,卻不知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是沒派人暗中找過這位道士與慈恩寺的那位高僧,卻都沒能找到。

    兄妹兩個對視一眼,心中都猜測,那道士留下的讖言,恐怕與八郎有關。

    與此同時,甘露殿中,趙義顯好容易擦干渾身的虛汗,在薛貴妃的服侍下飲下一碗安神的湯藥,慢慢躺到床上。

    “貴妃,你也下去吧,朕這里無須服侍。”他疲累地沖薛貴妃揮手。

    “陛下才喝了湯藥,妾有些不放心,等陛下睡著再走,可好?”薛貴妃將瓷碗遞給身后的內侍,示意他們先下去,“方才大監已從楚王府回來了,婚儀依然禮成,十分順利,明日,八王就能帶著王妃入宮來給陛下問安了。”

    趙義顯“唔”一聲,也沒再讓她一道下去,只說:“明日就不必來了,想必他今日也乏了。小兒女新婚,讓他輕松些吧……”

    湯藥有安神的效果,他本就累了,只這么一會兒工夫,便已昏昏欲睡,說完這話,雙眼也完全闔上了。

    薛貴妃坐在床邊等了片刻,聽見床上的趙義顯漸漸發出沉沉的鼾聲,眼底不禁劃過一絲厭惡之色。

    她小心地站起來,走到唯一一盞還亮著的燭火邊,輕輕一吹。

    一縷青煙升騰而起,寂靜的屋子頓時陷入黑暗。

    她站在原地,深深吸一口氣,等視線適應黑暗的包圍,才慢慢往門外走去。

    她穿著輕薄的絲履,踏過殿中的地面,一點聲響也沒有。

    “阿英……”

    沉睡的趙義顯喃喃地喚出聲,在凝滯的寂靜中格外清晰。

    薛貴妃的腳步一下停住,她知道這個名字,是皇帝的發妻王氏的閨名。

    “原諒我吧……他……還好好的……”

    “他說不爭不搶……我是否錯了……”

    薛貴妃屏住呼吸,又等了片刻,床上傳來翻身的動靜,接著便再沒了聲音。這才離開。

    ……

    楚王府,書房中,趙恒奮筆疾書,終于處理完最后一份公文。

    已是夜半,他放下筆,從榻上起身,走到門邊,又停下腳步,看一眼書案上留下的那一只瓷碗。

    熱氣騰騰的甜羹被他統統飲盡了。

    才不到半個時辰,月芙就派人來問了兩趟,其中的催促之意,他怎會不知?

    垂在寬大衣袖底下的手不禁攥了攥,又慢慢分開,他推開門,大步朝著青廬的方向行去。

    帳子里,月芙正坐在榻上發愣,一聽見腳步聲,便趕忙起身,趿著鞋迎上去:“殿下!”

    她只穿了單薄的紗衣,婚宴上綰得規規矩矩的發髻也放了下來,披在肩上、背后,柔順如絲,映著點點燭光,看起來美麗動人。

    趙恒才站定,她便靠到近前,自覺地伸手要替他更衣。

    可手才碰到他的腰帶,就被他一把攥住。

    這幾乎已是個習慣。先前她總是在他想不到的時候忽然靠近。

    不過,現在已是夫妻了。

    月芙小心地看著他,輕聲道:“阿芙只是想替殿下更衣,浴湯已備好了。”

    趙恒察覺自己的反應太過激烈,慢慢松開手,舒展雙臂,由著她靠近。

    他過去幾乎不曾被侍女這樣服侍過,而現在,她雙臂虛環著他的腰,正將腰帶解下,他鼻間能嗅到她身上沐浴過后的淡淡幽香,只要稍一低頭,就能看見她被烏黑的長發遮蓋得若隱若現的一段美麗脖頸。

    外袍很快除下,她已然退開,將他的衣衫搭在木架之上。

    趙恒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去浴房沐浴。

    等再回來時,她還坐在榻邊,臉頰紅撲撲的,晶亮的眼眸望過來:“殿下,該就寢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燭,“就寢”二字飽含深意。

    趙恒眼眸微沉,指尖動了動,卻只是淡淡“唔”一聲,便吹熄蠟燭,走到床邊,仰臥而下,半邊薄衾蓋在腹上:“睡吧。”

    黑暗里,月芙怔了怔,心中劃過一陣失落,跟著也爬上床,在他的身邊側臥著,輕聲問:“殿下還在生我的氣嗎?”

    趙恒沒有回答,一動不動,好似已經睡著了。

    月芙等了片刻,沒等到回應,便小心地挪近些,緊挨著他,伸出手抱住他的一條胳膊:“今日嫁給殿下,我高興極了,這些日子,我一個人在家中想了許多,有幾句話一直沒告訴殿下——”

    趙恒被她抱著的那條胳膊上感覺到一種柔軟的觸感,本就有些躁動的內心越發不安定起來。他無暇思考她到底在說什么,腦袋里只有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

    已經是夫妻。

    他本料想她在情非得已之中,權衡利弊才費盡心思嫁給他,恐怕不會像尋常夫妻那樣。

    可她一直絮絮地在他的耳邊說著什么。也許只是為了讓他原諒她。

    “還不睡嗎?”

    他忽然開口打斷她將要說的話。

    月芙呆了呆,晶亮的眼眸泛著水,無聲地注視著他。

    “郎君,”她忽然換了一個稱呼,語氣里帶著幾分難掩的失落,“今夜是新婚之夜啊……”

    趙恒的心口猛地一顫,側過臉看了她一眼,忽然將胳膊從她的懷中抽出,一個翻身將她壓住。

    “新婚之夜。”

    他重復一遍,在她的臉頰逐漸變得滾燙的時候俯下頭,尋到她的唇瓣,用力親吻起來。

    早就不是第一次這么做了。

    先前或是陰差陽錯,或是因她刻意引誘,兩人早已有過肌膚相貼的親密接觸,只是他一直恪守底線,不敢越界。

    如今,他終于不必再有所顧忌。

    月色下,她身上那一件薄薄的紗衣被扯下,露出瑩白的泛著細膩光澤的肌膚,柔軟起伏。

    他眼眶發紅,忍不住攥住她伸過來要替他寬衣的兩只細嫩的手,牢牢按壓在枕邊,令她不能動彈。

    灼熱的親吻在唇瓣移到腮邊,再順著脖頸一點點往下。

    月芙早不是青澀的少女,每一處都是恰到好處的成熟,仿佛枝頭最飽滿的葡萄,輕輕一咬,就有滿口甜蜜滋味。

    她整個人軟作一攤春水,任他擺布。

    ……

    只是,第一次來得突然。

    趙恒完全沒料到,一時有些不敢置信。月芙卻并不詫異,只是紅著臉重新拉過他的手貼近自己,輕聲道:“這是人之常情。”

    她還記得嫁給杜燕則的那晚亦是如此。

    趙恒難得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挑戰,立刻重振旗鼓,像要證明什么似的,格外賣力。

    帳簾外,草木蔥郁,月色安詳。粉白的芙蓉沾著剔透的露珠,含苞而放,翠綠的花莖隨風擺動,一顆又一顆露珠滾滾而落,砸在荷葉間,落進池塘中。

    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一夜酣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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