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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報答

    月芙累極了, 沉睡過去不知多久,再醒來時,天已大亮。

    身上蓋著薄被, 被角都掖得好好的, 只是枕邊空空如也,了無痕跡, 若不是身上還酸痛不已,她甚至要懷疑昨晚根本就是一場夢。

    “素秋?”月芙一看時間已然不早,連忙出聲喚人, “怎不叫醒我?入宮是否要遲了?”

    素秋聽見聲響, 快步進來,將月芙自床上攙起,笑道:“娘子別急, 宮中一早就來了人,圣上體諒殿下新婚, 不必急著入宮, 可等后日再去拜見。”

    月芙這才舒了一口氣, 隨即轉(zhuǎn)向空蕩蕩的枕畔, 又問:“殿下什么時候醒的?”

    素秋將盥洗的水放到架子上,答:“殿下一早就醒了,用過朝食后便出府了。”

    月芙摸摸已然沒有溫度的枕畔,沒說什么,拾起搭在銅盆邊的巾帕擦了擦臉。

    素秋繼續(xù)說:“奴本想來喚娘子,是殿下說要讓娘子多睡一會兒,囑咐奴不必來打擾, 走時還說, 要去蘇將軍府上, 要到午后才會回來,叫娘子勿等。”

    “知道了。”月芙的心情逐漸放松下來,他既然主動交代了行蹤,就應(yīng)當已經(jīng)不那么生氣了吧。

    她遂不多想,梳洗好后,一個人用完朝食,又在王府中逛了一圈。

    設(shè)在庭院中的青廬被下人們撤去,露出庭中原本的面貌。

    趙恒的府邸是皇帝親自挑的好地方,占地亦廣,與崇仁坊的鄭國公府不相上下。只是,其中的布置陳設(shè),倒與趙恒本人一樣,簡樸大方、素凈典雅,唯一能令人稱一句“豪奢”的,就只有書房了。

    他的書房宛若一座藏書閣,上下整整三層,是整座王府中最高的樓閣,里頭一排排書架,一只只箱籠,收滿古往今來的各種典籍。

    聽下人們說,有不少是當年先皇后王氏留下的,由皇帝贈給殿下。還有一些,是這些年來,殿下從往來長安、西域時,從商隊們手中購來的。

    他這些年,留在長安時,除了時常騎馬射箭,每日閑來無事的時候,都是在書房中度過的。

    月芙的腦海里立刻回想起多年以前僅見過一面的那個小小少年。

    他的少年時期,原來也一樣沉默安靜。

    午后,她一個人在屋里小憩后醒來,素秋坐在門邊打絡(luò)子,見狀道:“娘子醒了?楊參軍回來了,才去了書房,說是要替殿下取一卷圖冊,送去給蘇將軍。”

    月芙點點頭,想了想,換一身衣服,去了書房。

    楊松才從箱籠中的一堆書卷中找出趙恒要的那一卷,正要離開,見她過來,先行了一禮,又解釋一遍來意。

    月芙點頭,問:“殿下可說什么時候回來?”

    楊松搖頭:“不曾。不過,應(yīng)當待臣將這一卷圖冊送去,殿下便要回了。”

    月芙笑了笑,干脆道:“不如讓我替楊參軍將這卷圖冊送去吧。”

    楊松看一眼手中的圖冊,有一瞬遲疑。

    今日是殿下與王妃新婚第二日,尚未去太極宮拜見圣人。殿下拜訪蘇將軍,為的是公事,若王妃也去,恐怕不合規(guī)矩。

    不過,殿下新婚,應(yīng)當正是情濃之時,新王妃亦是王府的主人,她既開口,他便沒有拒絕的道理,遂點頭將手里的卷冊奉上。

    月芙察覺到他那一瞬的遲疑,莞爾一笑:“楊參軍放心,我知曉分寸。”

    她轉(zhuǎn)頭讓仆從備好馬車,往蘇仁方的府邸行去。

    ……

    蘇家的庭院中,趙恒正和蘇仁方對坐飲茶。

    他一早過來,就是想和蘇仁方說一說這幾日從涼州附近送到兵部的幾份奏疏。這些文書恰好都是先經(jīng)他的手,再向上呈報。

    奏疏中說,吐谷渾境內(nèi)頻現(xiàn)軍事調(diào)動,不知是否有出兵的打算。

    前幾日,他已特意將這幾份奏疏標注為要務(wù),送往中書省。只是,最后并未得到重視。想來,太子考慮到去歲才有的曾鈺徽案,不想再在邊關(guān)生事。

    可是,趙恒還記得年關(guān)前后,吐谷渾使臣慕容烏紇入京時難掩囂張的態(tài)度。從那時起,他便留了一個心眼,時刻注意那邊的動向,果然聽到了調(diào)兵的異常。

    方才與蘇仁方一同商議了一番,皆認為應(yīng)當提防吐谷渾勾結(jié)鄰國吐蕃。

    吐蕃與中原王朝之間的紛爭已長達百年。沈皇后當政之時,曾邀吐蕃使臣入京,有和平共處之意,后來還曾封宗室女為公主,下嫁吐蕃贊普聶木。

    當時,聶木亦有求和之意,兩方結(jié)親議和,曾維持了長達十幾年的和平。

    可是,前年,前任贊普聶木病故,下嫁吐蕃的宗室公主也與去歲亡故,吐蕃政權(quán)歷經(jīng)更迭,與大魏的翁婿之誼顯然已大不如前。

    二人商定,由趙恒再寫一封奏疏呈上去,請朝廷下令,加緊涼州一代的邊防,隨時提防吐谷渾與吐蕃兩國的異動。

    等說完這些事,已是午后。

    方才凝重嚴肅的氣氛漸漸消失,蘇仁方笑著看向趙恒:“孩子,新婚的第二日,你就一大早往我這里跑,可別教你夫人生氣。”

    他語氣慈祥詼諧,難得帶著幾分調(diào)笑,令一向面無表情的趙恒臉上也閃過一絲羞赧。

    在蘇仁方這個養(yǎng)父面前,他才偶爾會表現(xiàn)出那么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反應(yīng)。

    “她昨日太累,讓她多歇一歇也好。”

    說完這句話,他又意識到其中的深意,顯得更不自在了。

    蘇仁方開懷而笑,拍拍他的肩膀:“年輕人,精力充沛是好事,但也要記得養(yǎng)精蓄銳。”

    趙恒抿了抿唇,努力維持住臉色,這才沒有失態(tài)。

    “昨日,我也看到那位小娘子了。”玩笑過后,蘇仁方漸漸恢復(fù)和藹的模樣,“的確生得貌美。我畢竟比你多了幾十年的閱歷,看人興許不準,不過,也算有些經(jīng)驗。我看,她應(yīng)當是個心底良善的孩子,也難怪你執(zhí)意要娶她。”

    趙恒低低地“嗯”一聲,心道她就是如此,用一張美麗純潔的面孔欺騙了他。

    這時,外面一個家仆捧著卷冊進來,道:“殿下,將軍,東西送來了。”

    趙恒伸手接過,先展開看了一眼,這才交到蘇仁方的手里。

    這是他前些年從一名吐谷渾人手中收集來的高原地形圖,為防損壞,當初便照樣描了兩份,今日既說到此事,又見將軍這里并無這樣的地圖,便讓楊松回去拿了一份過來。

    那家仆未離開,繼續(xù)道:“這是八王妃親自送來的。奴方才請王妃一道進來,王妃卻說不便,讓將馬車停在府外,在車中等殿下一道回去。可要奴再去請王妃進來?”

    趙恒皺了皺眉,搖頭道:“不必了,你去告訴她,我一會兒便回去。”

    那家仆快步出去后,蘇仁方才笑道:“你也快些去吧,莫讓你夫人久等,都親自來接你了。”

    趙恒點頭,想了想,還是解釋道:“今日一早,太極宮就來人免去了問安,我們還未入宮拜見過圣上,她這才不方便進來。”

    “知道了。”蘇仁方笑著嘆氣,“她懂分寸,這很好。你去吧,我送送你。”

    兩人遂一道穿庭而過,往府門的方向行去。

    門外的街道上,月芙坐在馬車中,自掀著的半邊車簾后朝外看,不一會兒,就見到趙恒和蘇仁方兩個從府中出來。

    她連忙從車中下來,卻未走近,只在蘇仁方含笑的目光看過來時,微微行了個對長輩的禮節(jié)。

    蘇仁方?jīng)_她點點頭,又與趙恒說了兩句話后,便讓趙恒過來了。

    楊松亦將趙恒的馬兒牽來:“殿下可要騎馬?”

    他站到馬車邊,看了月芙一眼,才一點頭,接過韁繩要上馬,卻見月芙眼巴巴地望過來。

    “殿下?”

    他面色冷淡,又將手里的韁繩交回給楊松:“算了,坐車回去。”

    月芙頓時笑了,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先上了車。等趙恒也坐上來,馬車便徐徐前行。

    車廂還算寬敞,趙恒一上來,就自覺地坐到一側(cè),開始閉目養(yǎng)神,與她隔了半臂的距離,涇渭分明。

    還是一副冷漠的樣子,和夜里的熱情情勢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長安的道路雖然平坦,但每日有無數(shù)車馬行人走過,時日久了,總會留下凹凸的痕跡,車輪軋過時,帶動馬車不住顛簸。

    月芙小心地看他,借著顛簸悄悄往他那一邊挪去,不一會兒,一邊的胳膊便與他挨在一起。

    趙恒睜開雙眼,看著她既小心,又大膽的舉動,面無表情地伸出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扶正她的身子:“坐好,別亂動。”

    月芙只好坐直身子,眼看他又要閉目,便輕輕拉一下他的衣袖,問:“昨日還未問過殿下,新婚之日,可覺得高興?”

    趙恒抽回自己的衣袖,語氣平淡,仿佛十分敷衍地“嗯”一聲。

    月芙挪動雙膝,又朝他靠近些,輕聲道:“殿下,阿芙十分高興。能嫁給殿下,是阿芙這輩子最大的幸事。”

    她慢慢抱住他的胳膊,將臉頰輕輕貼上去,覆在他的耳邊輕言細語:“不但是因為殿下能保護阿芙,阿芙也想用下半輩子來報答殿下……”

    溫熱的氣息自耳畔拂過,令初嘗情欲的年輕身體猛地一震,緊緊繃住。

    趙恒被她靠著的胳膊、脖頸、耳畔都開始發(fā)熱。

    在聽到她最后那一句話時,他的眼神亮了一下,可不過一瞬間,又恢復(fù)成平淡無波的樣子。

    “殿下不信嗎?”月芙又問。

    不要緊,未來與他相伴,她會證明自己今日說的話。

    不過,最好不要有那樣的時刻,讓他也陷入先前自己面臨過的那樣的困境中。

    趙恒沉默片刻,大約有些受不了她貼得這么近要將胳膊從她懷里抽走。

    月芙立刻又抱得緊了些。

    趙恒忍不住嘆了口氣,用另一只手環(huán)住她的腰,這才見她松手。

    他抿著唇,將她抱在懷里,半晌,道:“既然已嫁給我,往后應(yīng)當可以安心了。別再像先前那樣,時時想著誆騙我,將那些心思都收起來,明白嗎?”

    月芙靠在他懷里,聞言咬了咬唇,乖乖點頭:“嗯,明白了。”

    趙恒皺眉,低頭看她一眼,一時覺得她根本沒聽進去自己的話。

    下一刻,馬車又顛了一下,月芙在他的懷里不自覺蹭了一下,一手撐在他的大腿上,掙扎著想換個坐姿。

    趙恒覺得痛苦極了。

    他按住她亂動的腰,嗓音變得沙啞:“已經(jīng)不累了嗎?”

    月芙瞥見他幽深的眼眸,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猶豫一瞬,紅著臉道:“像是已經(jīng)好了……”

    因曠了整整一年,她昨夜喊了兩聲疼,到底止住了他后來的興致,現(xiàn)下身子已適應(yīng),自然都好了。

    趙恒盯著她的臉頰看了好半晌,低頭克制地吻了吻她的耳際,直吻得她半邊身子一軟,直接縮進他的懷里。

    他緊皺著眉,敲了敲車壁,吩咐車夫:“行快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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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夕食

    駕車的車夫是月芙帶來的家仆, 從未給趙恒趕過車,一聽這話,頓時疑心自己辦事不力, 惹殿下不滿, 連忙賣力地催促馬兒前行。

    馬車搖晃得更厲害了。

    趙恒懷里抱著月芙,不禁有點后悔。

    偏偏月芙乖乖地靠在他地懷里, 雙臂纏著他的脖頸,在晃動之時,柔軟的小手一下一下從他的腦后蹭過, 蹭得他脊背陣陣發(fā)麻。

    他的臉色有點不太好看, 一把拉下她的手,沉聲道:“不許亂動。”

    月芙無辜地眨眼,一邊說著“沒有亂動”, 一邊“規(guī)矩”地改為環(huán)住他的腰,靠在他頸邊的腦袋卻動了動, 趁他不備, 飛快地在他地喉結(jié)處吻了一下。

    趙恒心里憋著一股氣, 只覺自己到這時候才算看明白了現(xiàn)在的處境。

    她過去就愛在獨處的時候不時試探他的底線。那時, 身份懸殊,不為世間所容,他尚能義正辭嚴地阻止她。

    可是,現(xiàn)在已是夫妻,她的所作所為皆合乎身份情理,他再沒法像過去那樣嚴肅地喝止她。

    他不禁閉了閉眼,無奈地將她的兩只手一并握住, 使她不大能動彈, 又在她的后背拍了拍, 啞著聲無奈道:“這是在外面,忍一忍,可好?”

    月芙的臉一下紅了。他這話,仿佛在說,是她按捺不住寂寞,還在外面就熱情如火,不堪等待。

    她沒回答,就這么靠在他的胸前,什么也沒再做。

    待回到府中,也不等他說,她就自覺地從他懷里起來,與他先后下車,一道回院中。

    只是,一直等到了屋中,月芙也沒再主動靠近他,就連替他除下外面那件衣袍,也不似昨夜那樣溫柔曖昧,從頭至尾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解腰帶時,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甚至與他刻意隔著小半臂的距離。

    趙恒的心里劃過一絲淡淡的失落,不禁低頭看著忙忙碌碌的她。

    可她好像根本沒有察覺似的,將懷里抱著的他的衣袍遞給侍女后,微笑著道:“好了,殿下若還有事要忙,便去吧,一會兒,我讓人將夕食送去。”

    趙恒覺得原本火燙的手心里像被人塞了塊寒冰進去,一下子冷了。

    他性子倔強,不愿表露自己的心思,咬了咬牙,一臉嚴肅地點頭:“我先去書房。”

    月芙果然沒有挽留,笑著目送他出屋。

    趙恒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但已出來了,就不好再回頭,只得進書房埋頭看一遍公文,再依先去同蘇仁方商議的結(jié)果,重擬一份奏疏。

    待這些都處理完,天色也已暗下來,正是該用夕食的時候。

    他點上燈,理了理書案上的卷冊筆墨,有些躊躇要不要現(xiàn)在就回屋去。

    這時,門外一陣腳步聲漸漸靠近,一道曼妙美麗的身影映在門上:“殿下,該用夕食了。”

    是月芙的聲音。

    趙恒頓了頓,重新坐回書案邊,攤開一卷圖冊,沉聲道:“嗯,進來吧。”

    書房的門被推開,月芙笑吟吟地進來,先看一眼還低著頭坐在案邊,一臉嚴肅的趙恒,再提著食盒到食案邊,將熱騰騰的飯菜與碗箸擺好。

    趙恒始終低著頭,聚精會神,一眼也沒看過去。

    月芙見他好似沒什么反應(yīng),行了一禮,道:“殿下趁熱吃,涼了就不好了。”

    說完,轉(zhuǎn)身要退出去。

    趙恒忽然抬起頭,肅著臉從書案后起身,將她喚住:“你也一道吃吧。”

    月芙停住腳步,白里透紅的小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直接從食盒里取出另一副碗箸,和他對坐案邊。

    楚王府的夕食素來簡單,如今多了一位新王妃,后廚特意派人來問過王妃的喜好,這一桌飯菜里,多了一道月芙喜愛的乳釀魚。

    她夜里本就吃得少,遇上愛吃的,也不碰旁邊的炙肉與馎饦,只喝了一碗熱騰騰的魚湯便飽了。

    趙恒見她放下碗箸,不禁沉聲道:“再吃兩口吧。”說著,將她那只還不及巴掌大的小瓷碗拿過來,往里舀了小半碗馎饦。

    月芙忍不住皺眉,可一抬頭看見趙恒面無表情的樣子,想了想,還是捧著碗將馎饦吃了。

    趙恒也不勉強她吃太多,自覺地將剩下的大半飯菜吃完。

    待漱完口,月芙喚素秋進來,收拾好便離開了。

    剩下趙恒一個人留在書房,也有些坐不住,沒多久,便干脆丟下手中的筆管,重新理好書案,起身回寢房。

    寢房中,月芙穿著一身薄薄的紗衣,正枕在桂娘的膝上說說笑笑,一頭柔順的青絲披散下來,鋪在榻上,越發(fā)將她的身板襯得嬌小玲瓏。長長的裙擺下,露出兩只白嫩的裸足,一根根圓潤的腳趾白里透粉,仿佛瑩亮的珍珠,玉雪可愛。

    她本就生得純稚,此刻看起來越發(fā)像個天真的少女。可被薄紗遮蓋的起伏曲線,又透出一種矛盾豐軟的美。

    趙恒站在門口,目光從她身上掠過,腳步變得遲緩。

    桂娘面對屋門坐著,先看見了他,連忙拍拍月芙的腦袋,示意她朝那邊看。

    月芙轉(zhuǎn)過臉,一見他回來,立刻從榻上爬起來,趿著絲履走近,笑著問:“殿下回來了,可是公務(wù)已處理完了?”

    “嗯。”趙恒覺得午后歸來時,那種渾身發(fā)麻,熱血沸騰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

    桂娘笑著看兩人一眼便自覺離開,剩下月芙一個人留在屋里面對趙恒,她才想問要不要沐浴,一抬頭,就撞進他幽深的眼眸中,頓時噤聲。

    有過兩年的婚姻,她自詡對男人了解不少,這樣的眼神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殿下?”她眨眨眼,微微仰起臉,輕輕地喚,從白日忍到現(xiàn)在,恐怕他也不好受。

    趙恒喉結(jié)滾動,低頭深深看著她,仿佛終于受不了了一般,忽然捏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自己的懷中,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背后,不住摩挲。

    月芙被他懷里灼熱的溫度燙得輕輕顫一下,用濕漉漉的眼若有似無地與他眼神糾纏,微微張開的紅唇間溢出一縷一縷熱氣,從他的下巴和脖頸間擦過。

    他有些不能控制地加重扶著她后背的力道,讓她朝前撞在他的胸口。

    “啊——”

    月芙輕呼一聲,立刻被他俯身含住唇瓣。

    大約是忍得久了,他親得有些用力,吮得她唇瓣微疼,一貫地生澀而不成章法。

    月芙努力仰著臉頰,一面踮起腳尖迎合,一面決心好好引導(dǎo)一番,趁他放開她的唇瓣,沿著下巴往耳際吻去時,軟聲道:“殿下,輕一些……”

    趙恒放松了一瞬,可下一刻,又用力地含住她一邊小巧的白玉耳垂,用指尖揉了揉她被吻得紅腫的唇瓣,含糊道:“疼?”

    月芙早已站立不穩(wěn),被他抱到床邊躺下,腦中昏昏沉沉,只覺唇上傳來一陣刺刺的痛,忙胡亂“嗯”了一聲。

    “那我輕一些。”

    他是這么說的,卻未見得這么做了。

    ………………………

    ………………………

    月芙憊懶不已,腦中一片混沌,待再次沐浴過出來,熄燈要睡時,才有些清醒過來。黑暗里,她小心地往趙恒的身邊靠近,想抱著他的胳膊。

    這個男人不是一般的固執(zhí),方才在床上還那樣強勢,結(jié)束后,便又恢復(fù)作冷靜淡漠的模樣,規(guī)規(guī)矩矩仰臥著。

    不過,這一次,他沒再推開她,就這么讓她抱著自己的胳膊,沉沉入睡。

    這是她自去年六月以來,睡得最踏實的兩天。

    ……

    第二日是新婦回娘家的日子。

    月芙打心底里不想回去見他們,但這是規(guī)矩,若太任性,會給趙恒招致流言蜚語,只好一早起來,梳妝打扮。

    趙恒坐在旁邊看著她,淡淡道:“吃一頓飯就回來。”

    他顯然知道她一點也不想回去。

    月芙笑了笑,戴上一支玉釵,目光掠過妝奩里那只落單的白玉鑲金手釧時,頓了頓,轉(zhuǎn)頭看著他,道:“殿下還有一樣?xùn)|西沒還給我呢。”

    趙恒也看到了那只手釧,卻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道:“不知丟哪兒了,你若想要,再讓人做新的吧。庫房里有更好的玉料。”

    月芙一點也不相信。昨晚替他更衣的時候,分明摸到他外袍里好似藏了一樣硬物,圓潤冰涼。

    “可我同殿下說過的,那是母親留下的,殿下也答應(yīng)了要還給我的……”月芙有些遺憾地看著他。

    趙恒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出屋,站在門邊等她。

    月芙又對著銅鏡照了照,這才跟著他一道往鄭國公府去。

    沈家一門如今已生分了,長女高嫁回門,在外人看來風(fēng)光無限,可沈士槐夫婦卻苦不堪言。

    他們怕極了月芙和趙恒二人,生怕又惹出不快,從頭至尾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月芙也不久留,稍坐一會兒,就要行禮離去。

    沈士槐夫婦一句挽留的話也沒有,只在她行禮時站了起來。

    只有月蓉,從頭至尾用一種復(fù)雜的目光看著她。臨分別時,她單獨問了一句:“阿姊,你恨我嗎?”

    月芙停下腳步,與她相對而立,搖頭道:“不,阿蓉,我不恨你。”

    只是再沒法做毫無隔閡的親姊妹了。

    月蓉當然明白這一句未盡之言。

    她的眼里閃過水光,一時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心里,到底是為阿姊峰回路轉(zhuǎn),嫁了一個比崔家好不知多少的郎君而嫉妒,還是為阿姊嫁給了自己原本不中意的郎君而感到慶幸。

    至少,她沒想過真的要害長姊,這樣的結(jié)果,讓她心里的罪惡感得以減輕。

    “我也會過得好的。”她挺直脊背,豎起自己的尊嚴,用十分篤定的語氣說。

    趙仁初已不再是先前帶著玩笑與敷衍的態(tài)度,正考慮要向沈家提親,盡管她知道,這很可能是因為月芙嫁給趙恒的緣故。

    月芙不太在意地點頭:“盼你如愿。”

    她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真心實意地勸告妹妹,盡到身為長姊的義務(wù)。

    回去的路上,趙恒沒有騎馬,而是與她一同坐馬車。

    不過,她卻沒像昨天一樣主動靠近,而是坐在車窗邊,掀著簾子朝外觀望。

    長安的街道繁華依舊,人來人往,車馬如織。

    趙恒看著她,問:“方才有什么不高興的嗎?”

    月芙笑著搖頭:“沒有,只是有些累了。”

    兩人不再說話,等回到王府,又各自去了書房和臥房,直到入夜時分。

    趙恒沒等人將夕食送到書房,便自己回屋。

    月芙已然卸下妝面,一身素淡地坐在榻上。他一言不發(fā)地在她身邊坐下,也不看她,從懷里取出一枚玉佩,放到她的手邊。

    作者有話說:

    恒恒是優(yōu)秀的小伙子,只是悶了一點,總是被女主牽著鼻子走。

    又到周六,我有空,發(fā)誓明晚字數(shù)一定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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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玉佩

    月芙有些詫異地拾起玉佩, 放在手心里仔細端詳。

    環(huán)形的玉面,鏤刻著連綿宛轉(zhuǎn)的折枝花紋,中間是一只銜著花枝的振翅孔雀, 做工精致, 玉質(zhì)亦溫潤細膩,鏤刻之處本該棱角分明的地方也都圓滿光滑, 應(yīng)當是被人常年佩戴撫摸過的。

    “殿下,這是給我的嗎?”

    她的眼眸亮而剔透,含著幾分期待和甜蜜。

    趙恒牽了牽嘴角, 臉上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隨即恢復(fù)嚴肅,沉聲道:“弄丟了你的手釧,便用這玉佩賠給你。”

    月芙頓時露出滿足的笑容, 捏著絡(luò)子將玉佩懸在半空中,對著燭光仔細地看了好幾眼, 輕聲道:“多謝殿下。”

    趙恒沒忍住, 伸手摸了摸她還松松綰著的發(fā)髻, 一不小心把用來固定的木釵帶了下來。

    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頓時如瀑布般傾瀉, 散在肩上、背后,襯得她身形嬌小,肌膚如雪。

    他的手頓了頓,又沒忍住,將五指插進順滑的發(fā)絲間,幫她一下一下順著長發(fā),再低頭看著她雀躍的樣子, 道:“這是我八歲那年回京時, 祖母贈給我的。”

    月芙看得出來, 他一定十分珍惜這枚玉佩。

    當年的姑祖母沈皇后是喜愛八王的。她腦海里忽然回憶起幾個片段,是姑祖母提起膝下的皇孫時,總不忘夸兩句客兒如何好。

    很難想象,在數(shù)十個孫兒與孫女中,沈皇后會將一個一年在京中逗留不超過一個月的孫兒一直記在心上。

    祖孫兩個也許并不親近,但趙恒一定也是敬重祖母的,難怪他看起來不像太子和咸宜公主那樣,對沈家人有根深蒂固的厭惡。

    趙恒,他也是家族中的一個異類。可是,這么多年來,他從沒有因此而改變過自己,更不會刻意迎合他們。

    聯(lián)想至夢境里,他獨自離開繁華如錦的長安,固執(zhí)地闖入茫茫的西域大漠中。

    濁浪與激流,都不曾將他的意志打碎。

    月芙用拇指輕輕撫摸玉面,抬頭溫柔地注視他:“我會好好收著的。”

    她說著,起身坐到妝奩前,將裝首飾用的多寶盒一層一層打開,直到最后,也最隱秘的那一層,才將玉佩放進去。

    趙恒看著她的動作,終于不再一本正經(jīng)地繃著臉,而是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好。”

    不一會兒,素秋將夕食送到屋里。

    幾樣小菜,配一碟炙肉和炙蝦,再有一大碗漢宮棋。一塊塊小小的面片被做成棋子的模樣,上面印著銅錢樣,泡在熱騰騰的湯水里,看得人食指大動。

    趙恒這一次先一步舀了小半碗漢宮棋遞過去。

    不多不少,恰好是月芙吃得下,不嫌太飽,又不會夜里饑餓的量。

    “趁熱吃。”

    月芙白日在沈家吃得少,現(xiàn)下也不推辭,自然地接過碗吃起來。

    兩人安安靜靜用飯,不一會兒,就將送來的飯菜吃得七七八八。

    待漱完口,趙恒道:“府中的飯食一向簡單,你愛吃什么,只管讓人去說就是。屋里、院里的布置裝飾,也可照你的喜好改。庫房的鑰匙、賬冊,都在長史手中,想做什么便吩咐他。”

    月芙聽罷,不禁莞爾一笑,揶揄道:“知道了。殿下這是要將王府交到我手中嗎?”

    趙恒沒笑,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說起話來也嚴肅不已:“你是王妃,王府本就在你手中,只是平日的瑣事有長史管著。”

    這下輪到月芙發(fā)愣了。

    饒是嫁過人的她,也完全沒有過這種感受——成婚的第二日,夫君便說,整個家都在你手中了。

    在杜家時,她是兒媳,連杜燕則自己都被趙夫人管著,更不用說她。趙夫人掌管著整個梁國公府的大小事務(wù),再不濟,還有長嫂崔氏,每日吃什么、用什么,都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她能自己做主的,只有從家里帶去的嫁妝。

    如今,她逼著趙恒娶了她,他卻說,王府本就在她手中。

    好長時間沒得到回應(yīng),趙恒看她一眼,皺了皺眉,起身道:“我還有事,先去書房——”

    話才出口,月芙已經(jīng)從食案的另一面起身,從后面一下將他抱住。

    “殿下喜歡什么樣的,我便喜歡什么樣的。”

    說著,她的臉頰貼在他背后輕輕蹭了一下。

    蹭得趙恒心口一麻。

    他停下腳步,沉默片刻嘆一口氣,拍了拍她環(huán)在他腰間的小手:“你不必這樣。”

    愛屋及烏固然好,但人的喜好也不必因為旁人而輕易改變。

    月芙慢慢松開抱著他的手,問:“殿下方才說還要去書房?”

    “嗯。”趙恒在門口停了停,留下一句,“你若想讀書,也可以去。”

    月芙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沒有回答,先在庭院里散了一會兒步,又沐浴一番,見趙恒還沒回來,這才往書房行去。

    趙恒坐在案邊,手里還提著筆,見她進來,只一抬頭,指了指身邊的空地,道了聲“坐吧”,便繼續(xù)埋頭書寫。

    月芙一眼就看見他指的那處,已然多了一張軟墊,不知等了她多久。

    她抿唇輕笑,自己去書架上尋書看。皆是趙恒的藏書,門類龐雜,月芙不愛看太過深奧晦澀的書,便挑了一卷圖冊,走到那張軟墊上坐下,一點點翻看。

    這是難得的彩繪圖冊,收錄了西域諸多小國不同民族的服飾著裝,每一幅畫都畫得栩栩如生。

    月芙這兩輩子的記憶加起來,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東都洛陽,雖見過不少西域胡人,卻一點也分不清他們到底來自哪里。

    只是,圖冊中的注釋文字并非大魏通行的文字,而是一個個像原始符號一般的勾勾圈圈組成的異域文字,她一個也看不懂,只好對著上面的畫發(fā)呆。

    趙恒手邊的事早就處理完了,自她進來后,便一直偷偷觀察。此刻見她單手托腮,垂眼盯著圖冊上的陌生文字,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不禁無聲地笑了一下。

    “這是龜茲的文字。”他擱下筆管,轉(zhuǎn)頭看著她,淡淡地開口,“這一張,畫的是龜茲僧人在冬日的衣著。”

    月芙本有些沒精打采的眼神一下子溢出光芒,先問一句“殿下是否忙完了”,待得到肯定的回答,便自然而然地挪到他的身邊,靠在他的胳膊上,指著那幅畫道:“原來龜茲冬日也很冷。”

    “嗯,夏日亦只有白日炎熱,待入夜時分,就涼下來了。”

    西域都護府就設(shè)在龜茲,趙恒年幼時,曾在那里待過幾年。

    “殿下能看懂龜茲的文字嗎?”月芙?jīng)]錯過他方才目光掠過那些陌生文字時熟稔的樣子。

    “能看懂大半。”趙恒不動聲色地瞥一眼她靠在自己胳膊上的腦袋,慢慢動了動,抽出胳膊,繞到后面輕輕將她攬在懷里,“龜茲是個佛國,我幼時跟著蘇將軍在那兒,跟著寺中的僧人學(xué)過些龜茲文和梵文。”

    月芙察覺到他刻意放輕的動作,沒有當場拆穿,只是自然而然地與他依偎在一起,認真地聽他講圖冊上的畫。

    周圍有淡淡的墨香,她的身上亦有沐浴后的幽香,交織在一起,令空氣也變得甜蜜溫柔。

    待回到臥房,熄燈入眠時,趙恒破天荒地主動靠近,一聲不響將月芙抱在懷里。

    “殿下?”月芙伸手回抱住他,猜測他是否有別的意圖,于是試探著湊上去,一口一口親吻他的下巴。

    趙恒低嘆一聲,一個翻身將她壓住,俯低腦袋,用力封住她的唇,糾纏了好一陣,才慢慢放開,重新?lián)ё∷瑓s沒有別的動作,只忽然開口道:“明日要早些起來,得入宮拜見圣上。”

    月芙“嗯”一聲,想了想,問:“殿下在擔心我嗎?”

    趙恒道:“阿兄、阿嫂,還有阿姊,他們都會在,你跟在我身邊,他們便不會為難你。阿父……也許他也不喜歡你,往后,少入宮就是了。”

    月芙伸手摸摸他的下巴,輕聲道:“我這樣的身份,本也不期盼他們能接納我。能嫁給殿下,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殿下放心,我不會因此難過的。”

    趙恒握住她的手,沒再說話。

    一夜酣睡。

    第二日醒來,二人梳洗后,匆匆用過朝食,便一道入太極宮,向圣人問安。

    新婦見姑舅,應(yīng)當要敬茶見禮。趙恒的母親王皇后早逝,如今亦沒有嫡母,圣人干脆將這些禮節(jié)都免了。

    因此,月芙到甘露殿后,只以新王妃的身份向趙義顯行拜見禮,又向太子、太子妃和咸宜公主等人都問候一番,便算是過了。

    不知是不是為了避嫌,在場的宗室林林總總數(shù)十個,獨獨不見杜燕則,他母親趙夫人亦沒來。

    月芙覺得自在了不少,就連面對咸宜公主的橫眉怒目時,心中也沒太多波瀾。趙恒從頭到尾都站在她的身邊,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

    誰也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對她出言嘲諷。

    “好了。”趙義顯笑了笑,沖眾人揮揮手,“今日這樣,就算見過八王妃了,你們都回去吧,我這里可沒留你們的飯。”

    底下的宗室們頓時笑了,齊齊向趙義顯行禮后,三三兩兩從甘露殿離開。

    只有趙恒和月芙,還有太子夫婦與咸宜公主五人還留在殿中。

    趙義顯面上的笑淡了些,這時才仔細地端詳著月芙。

    畢竟是天子,即便再仁慈和藹,如此專注地審視一個人時,身上透出的威壓,也遠勝常人。

    月芙端坐在榻上,一時被他帶著評判和挑剔的目光看得忍不住挺直脊背,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露怯,給趙恒丟臉。

    在她緊張的時候,背后忽然多了一只手掌,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

    是趙恒在提醒她,不用緊張。

    月芙忍不住側(cè)目看了他一眼。

    他就坐在她的身邊,身姿挺拔,目視前方,一個眼神也沒有,卻讓她格外安心。

    她不禁想起大半年前的中秋宴會上,他也是這樣,不動聲色地擋在她的前面。

    緊張的情緒漸漸得到緩解,掩在袖中緊握的雙手也悄悄放松。

    她帶著得體的微笑,還不閃避地任由皇帝研判。

    趙義顯將兩人之間的這點細節(jié)看在眼里,面上不禁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輕輕嘆一口氣,喚道:“阿芙,朕許你嫁給八郎,是看在八郎一心想要娶你的份上。他是個好孩子,中直可靠,心地純善,你定要一心一意地待他,萬萬不能辜負他的一片心意。”

    他這一番話,是真正以父親的身份說的,月芙當即認真地點頭,鄭重道:“陛下仁慈,兒媳有愧,蒙殿下不棄,定會記得殿下的好,絕不辜負。”

    得到滿意的回答,趙義顯這才放緩臉色,看向趙恒,道:“那日你們兩個的婚儀,朕沒能趕去觀禮,好在一切都順利,朕也放心了。”

    他同三個兒女說了幾句閑話,便看向崔桐玉,和藹道:“阿玉,朕還要和他們兩個說些事,你先帶著襄兒和阿芙下去吧,在宮中四處走走,或是回東宮去都好。”

    崔桐玉素來溫柔知禮,立刻帶著趙襄兒和月芙兩個行禮告退,離開甘露殿。

    她知道趙襄兒不待見月芙,有意行在中間,將兩人分隔開,先問趙襄兒:“這幾日,宮中的御廚新做了幾樣殿下,我正想邀你哪一日一同嘗嘗,可巧今日你來了,可要去我那里坐一坐?”

    趙襄兒欣然應(yīng)允,隨即冷眼看向另一邊的月芙,仿佛在用眼神表露自己的不悅。

    崔桐玉像是完全沒察覺到她的目光一般,親切地轉(zhuǎn)向月芙,拉住她的一只手,笑道:“叫阿芙,對嗎?要不要也去我那里坐一坐?八郎還在甘露殿,你總是要等他一道回去的。”

    若不知情,只怕當真以為崔桐玉是真心邀請的。

    可月芙看著她溫柔端莊的大嫂模樣的笑臉,心底忍不住抖了抖。

    先前在定遠侯府的事,讓她見識到了這個太子妃的厲害。崔賀樟是她的親弟弟,兩次惹出事來,最后的善后,定都有她的手筆。

    月芙隱約能猜到,太子之所以對崔賀樟如此縱容,也與崔桐玉脫不了干系。

    這恐怕是一個心機不輸男子的女人,咸宜公主與她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這時候邀請,哪里是真的要一同嘗點心?

    月芙笑著搖頭婉拒:“不了,此處要去東宮,也有些路程,我恰好想在附近看看,熟悉熟悉附近的路,就不打擾阿嫂與公主的興致了。”

    崔桐玉點頭答應(yīng),臨去前,還不忘囑咐:“都是一家人,宮中也沒那么多規(guī)矩,若累了,便讓人抬步輦來。”

    月芙一面與二人道別,一面在心中贊嘆崔桐玉的面面俱到,直到分道揚鑣,才覺得放松一些。

    她也不敢走太遠,生怕一會兒趙恒要走時,找不到她,便一個人順著殿外長而起伏的廊廡,來到西面的一座涼亭中,打算坐在這里等待。

    只是,還未等她坐定,就看見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一道身影正對著她的方向,見她進了涼亭,便直接朝這邊行來。

    待人走近了,她才認出來,衣冠錦繡,面目俊俏,正是先前曾向她示好過的小郎君趙佑。

    方才在甘露殿里,他也與那一眾宗室們坐在一處,想不到還留在太極宮中未離開。

    月芙從石凳上起來,走到亭邊,隔了一段距離,沖他禮貌一笑,心中卻疑惑他為何要過來。

    “沈娘子——”趙佑開口便覺喚錯了,白皙的臉上登時浮現(xiàn)局促的紅暈,連忙改口,“對不住,如今該叫一聲八王妃了……我、我有兩句話,想同八王妃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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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私心

    月芙想了想, 喚了一聲“小郎”,這是民間的婦人喚夫君弟弟的稱呼:“不知有什么話要同我說?”

    “我、我想……”趙佑看起來緊張極了,低著頭支支吾吾, 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想祝八王嫂與八王兄能、能和睦長久……”

    月芙詫異地看著他,不知他憋了半晌, 竟然憋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對不起,”意識到這一聲笑令他更緊張了, 月芙連忙道歉解釋, “我只是有些沒想到,小郎會同我說這話,多謝你的一番好意。”

    她說話時, 語氣誠懇,目光真摯, 這才緩解了趙佑的局促。

    他笑了笑, 深吸一口氣, 好似下定決心一般, 正了正臉色,道:“其實,我還想說兩句別的。先前,我、我年少無知,曾打攪過王嫂……那時我沒想太多,只是憑著本能行事,甚至也曾妄想過, 有朝一日能……后來, 若不是八王兄即使點醒我, 我恐怕也不會想通……總之,我已然明白了八王兄的一番好意,近來也已進羽林軍,成了太極宮的御前侍衛(wèi),將來,待我多加歷練,總有一日,能像八王兄說的那樣,做個頂天立地,保家衛(wèi)國的男兒。”

    一番話說完,原本只是微紅的臉頰已漲得通紅。

    起初,得知趙恒要娶沈家大娘的時候,他的心中震驚不已,甚至一度感覺趙恒欺騙了自己,那日的好心勸說,也不過是他為了讓自己知難而退才故意為之。

    可是,氣憤了幾日,冷靜下來后,他又慢慢想明白了。

    不論最后是誰,哪怕不是趙恒,也都不會是他。

    那天趙恒的話一點也沒錯。

    想明白這一點,他心中也好受了不少。好在情意未深種,他難過失落了幾日,到婚儀觀禮那日,已能坦然面對一切。

    不論如何,八王兄至少能保護住沈娘子,這樣的結(jié)局令人安心。

    “王嫂,盼你也能過得好些。”

    月芙臉上的笑意先收起一些,隨后又重新綻開。她認真地看著趙佑,輕聲道:“多謝你,小郎將來一定能得償所愿的,我相信。”

    ……

    甘露殿中,只剩下父子三人。

    趙義顯從桌案上的一堆奏疏中尋出昨日趙恒呈上來的那一封,朝趙懷憫的那邊揚了揚,道:“大郎,這是八郎昨日寫的,你應(yīng)當已看過了吧?你意下如何?”

    趙懷憫近兩年越來越受倚重,掌握了朝中的大部分事務(wù),日常的奏折文書從三省六部過后,都要經(jīng)他的手,若無趙義顯發(fā)話,他的批示便是朝廷的最終決議。

    趙恒的這封奏疏,他自然早就看過了,料想今日要有這一問,也不見遲疑,當即道:“兒以為,八郎的顧慮不無道理,應(yīng)當令隴右道的軍政官員都提高警惕,加強布防,應(yīng)對吐谷渾有可能發(fā)動的突襲。至于吐谷渾會暗中勾結(jié)吐蕃——”

    趙懷憫說到這里,看一眼身邊的趙恒,目光中帶著欣慰,又有幾分寬容,仿佛在說“勇于諫言,值得褒獎,可到底年輕,見解有失偏頗”。

    “兒以為,吐谷渾當提防,可若說他們勾結(jié)吐蕃,屬實有些杞人憂天了。且不說我大魏與吐蕃聯(lián)姻有數(shù)十年之久,如今吐蕃已又派了使者前來,要與咱們商議繼續(xù)聯(lián)姻之事,最重要的是,吐蕃與吐谷渾之間素有舊怨,多年來未曾和解,又怎可能會暗中結(jié)盟?吐蕃位處高原,與中原相差甚大,我大魏將士多不適應(yīng)那兒的氣候與地形,若只為了這一點渺茫的可能,便要派人前往打探,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

    一番話說下來,有理有據(jù),讓人尋不到反駁的理由。

    趙義顯看一眼趙懷憫,淡淡一笑,語氣平靜地說了句“是嗎”,又轉(zhuǎn)向趙恒,問:“八郎,你長兄的看法,你可認同?”

    趙恒看著一臉歉疚笑意的趙懷憫,面上沒什么表情。這是預(yù)料之中的結(jié)果,趙懷憫為何這樣說,他心知肚明,不過就是要息事寧人,穩(wěn)住西北邊疆的官場罷了。

    但輪不到他來點破這一點。

    “臣這封奏疏只是一家之言,究竟如何抉擇,當在父親一念之間。”

    “嗯。”趙義顯將奏疏放回桌案上,未說到底要如何處置,只又問趙恒,“八郎,若吐谷渾來犯,你可愿領(lǐng)兵迎戰(zhàn)?”

    趙恒和趙懷憫兩人皆愣了一下,趙懷憫更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弟弟一眼,隨即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趙恒肅著臉鄭重點頭:“兒在邊塞長大,自小看遍西北的山川河流,那兒的一草一木,一人一馬,皆不容外敵入侵。若吐谷渾當真起兵,兒自愿上陣拼殺,毫不推辭。”

    雖一時不確定皇帝的用意,但上陣殺敵,保家衛(wèi)國,是任何一個大魏男兒都義不容辭的事,他絕對不會拒絕。

    趙義顯看著他年輕卻堅毅的面容,終于露出一抹真心實意的溫和笑容:“好,阿父記住你今日的話了。都去吧,時候不早了,也不留你們兩個用飯了,八郎新婚,趁著這幾日,多與阿芙說說話吧。”

    “兒知道了。”

    兄弟兩個一同向父親行禮,從甘露殿離開。

    趙懷憫的心中壓著事,走出去幾步,笑著問:“八郎啊,你一向不關(guān)心朝政,怎會忽然給阿父上疏?”

    趙恒知道他在懷疑自己的動機,也不做無謂的解釋,只實話實話道:“奏疏中說的,皆是我心中的想法和猜測,別的事我自不會管,但事關(guān)邊疆安危,西北一帶,我又熟悉,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趙懷憫顯然不大相信這番說辭,但也沒再多問,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兩人無話可說,從守在甘露殿外一處拐角的內(nèi)侍口中得知月芙三人的去向后,便分道揚鑣。

    趙恒在內(nèi)侍的指引下,沿著南面的廊廡,尋到?jīng)鐾ぬ帲灰娨黄泵幕▍策叄局煜さ耐ねさ纳碛啊?br />
    他嚴肅的面孔開始放松,嘴角閃過笑意,腳步也漸漸加快。

    只是,還沒走近,就看見那片花叢邊,一棵松柏的后面,還站著另一個身影,居然是趙佑。

    他低著頭站在月芙面前,一張白皙俊俏的臉微微泛紅,正低頭同月芙說著什么,整個人顯得有些局促羞赧。

    而與他隔了兩三步的月芙,則溫柔地笑著,仔細聽他的話,接著,又認真地說了一句什么。

    這樣的情形,讓趙恒一下回想起數(shù)月前的那場接風(fēng)宴上,這兩個人,也是這樣面對面站在一起說話。

    放松的臉龐再次緊繃起來,原本垂在身側(cè)的雙手也背到身后,緊緊交握住。

    他抿著唇繼續(xù)朝那邊行去,終于在兩人身邊不遠處停下,淡淡道:“你們在說什么?”

    兩個人同時朝他看過來。

    趙佑連忙退后一步,緊張地笑道:“我方才同王嫂說了兩句話,正要告辭,既然八王兄來了,我也不多叨擾,這便先回去了。”

    說完,略一施禮,匆匆離開。

    月芙則先看一眼趙恒的臉色,見他臉色有些緊,便走近些,仰頭笑道:“殿下,咱們要回去了嗎?”

    趙恒微微頷首,沒說什么,帶著她離開太極宮,登上馬車,往楚王府的方向去。

    路上,趙恒一句也沒再多問,只是臉色仍舊沒有好轉(zhuǎn)。

    月芙一連看了他好幾眼,又像先前那樣主動挪到他的身邊,笑著問:“殿下生氣了嗎?”

    “沒有。”趙恒目視前方,薄唇緊緊抿著,他沒有生氣,只是心里有點悶罷了。沉默片刻,又問一遍:“他和你說了什么?”

    月芙也不隱瞞,認認真真將方才趙佑說的話復(fù)述一遍,末了,又問:“殿下先前同他說了什么?可是有意勸他放棄別的念頭?”

    這下,輪到趙恒不自在起來了。他努力維持著臉色,沉聲道:“是同他說過些話。也告訴過你的,他年紀尚小,沒經(jīng)過多少事,當時又對你有意,若不勸住,恐怕會給你帶來麻煩。”

    那時,他說過,會替她解決趙佑的事,月芙當然記得。她打趣地“哦”一聲,裝作恍然大悟又感激涕零的樣子,半跪著微微起身,攀在他一邊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原來如此,殿下總是想得這樣周到。”

    她一邊說,一邊在他發(fā)紅的耳垂上輕輕吻一下。

    柔軟的觸感一閃而過,趙恒整個人后背一僵,牙關(guān)也瞬間收緊。

    他忍不住嘆一口氣,閉了閉眼,伸手將她從肩上拉下來:“好好坐著,別鬧。”

    “是我想多了,還以為殿下從那時起,就不想讓我嫁給別人了。”月芙被他抱住,頗有些心滿意足,語氣卻故意帶著淡淡的失落。

    趙恒一時沒說話,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沒想那么多。我總以為,我不能娶你,你該嫁一個能帶你離開這里的人,趙佑,他的確不適合。不過……也許當時的確也有幾分私心。”

    最后這么短短的一句話,讓月芙一下子心花怒放。

    她仰起臉,主動在他的唇邊印下親吻:“不論殿下那時如何想,反正,我對殿下是早已有了私心的。”

    趙恒這幾日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塊打火石,一碰就燃,眼下被她這么親兩下,又有些燥熱起來。

    他捏住她的兩只手腕,反綁至她的身后,讓她挺起胸膛,不能動彈,可唇瓣卻忍不住低下去,尋到她的,再糾纏在一起。

    因還有分寸,顧忌著是在車中,不敢做什么。只是,回到府中時,月芙的唇瓣已然紅腫濕潤。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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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線索

    東宮麗政殿, 崔桐玉和趙襄兒兩個正喝著茶,吃著點心,說說笑笑, 誰也沒再提月芙。

    趙襄兒看著滿桌的精致點心, 問:“阿嫂,你讓我來, 不會真的只是嘗點心吧?”

    她說著,拾起一塊才送上來,還熱乎乎的見風(fēng)消嘗了嘗, 點頭道:“的確不錯, 比我府上做得好,哪一日將人借我用用。”

    崔桐玉笑著點頭答應(yīng),又說:“我確實有話要說, 不過,還是等你長兄回來了再說吧。”

    趙襄兒舉箸的手一頓, 看她一眼, 頓時能猜到她要說的話八成與八郎大婚那日皇帝的反常有關(guān)。

    兩人就這么重新將話題放到點心上, 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

    等了許久, 趙懷憫才回來。

    他的臉色不復(fù)方才在甘露殿時的平靜溫和,而是變得冷若冰霜,狹長的眼眸中也透著毫不掩飾的陰郁。

    他雙手背在身后,大步走到殿中,一言不發(fā)地在榻上坐下。

    崔桐玉注意到了,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脂粉氣息,衣襟雖理得整整齊齊, 可轉(zhuǎn)動脖頸時, 領(lǐng)口的肌膚處卻有一個小小的紅印, 若隱若現(xiàn)。

    她的目光只停留一瞬,便像什么也沒看見似的,毫不在意地往他手邊遞一杯茶,讓下人們通通下去,笑問:“大郎可是聽說什么消息了?”

    趙懷憫十分坦然,沒有任何要隱瞞的意思,沉著臉點頭:“八郎成婚那日,阿父像想起了什么舊事,睡夢之中,還說了幾句囈語。”

    他隨即將方才從薛貴妃那里聽到的幾句話復(fù)述一遍,道:“看來,八郎出生時,的確發(fā)生過一些事,恐怕還與母親有關(guān),父親應(yīng)當做了讓母親無法諒解的事。”

    趙襄兒半瞇起眼,夾著一片見風(fēng)消出神片刻,猜測道:“難道,是父親執(zhí)意要將八郎送走,而母親不同意?母子連心,誰能忍心看著剛出生的稚兒獨自受苦?”

    “還有那道士口中所謂的讖言,”趙懷憫顯然對此懷疑頗深,甚至在心中已經(jīng)有了猜測,“若與八郎有關(guān)……八郎是皇子,與皇子有關(guān)的讖言,引起祖母的注意……據(jù)我所知,祖母對讖言、天象之學(xué)有幾分相信。”

    三人都陷入沉默。

    良久,崔桐玉道:“這兩日,我讓身邊的人悄悄查問了當年在東宮當差的內(nèi)侍和宮人。時間久遠,與圣上最為親近的那幾個,除了如今的中御大監(jiān)和他手下的那兩人外,都已過世。唯有先皇后身邊的人,還有跡可循。”

    她知道前些年趙懷憫曾讓人暗中去找過當年在慈恩寺的那位西域高僧,只是那位高僧離開慈恩寺后,便杳無音訊,連當初帶在身邊的弟子們也不知去向,只好放棄。

    既然無法從高僧身上入手,而那名所謂的游方道士更是不知來歷,她思來想去,決定從當初東宮服侍的舊人們身上入手,這才找到突破口。

    皇帝對發(fā)妻王氏情深意重,朝野上下,乃至民間百姓,都有所耳聞,連帶著定也會對當年服侍的人格外厚待。

    趙懷憫頓時來了興致,問:“如何,可找到什么線索了?”

    崔桐玉點頭:“的確有一條線索。先皇后身邊有三名最親近的侍女,其中兩個都在圣人踐祚之前便過世了,唯有一個,在先皇后還懷著八郎的時候,就得了急病,被送出去宮外,從此再沒回來過。我本想讓人去尚宮局,但想來二十多年前的舊檔應(yīng)當都已送去內(nèi)侍省留存了,若再要找,反而惹人注目。”

    她說著,目光忽然轉(zhuǎn)向趙襄兒:“不過,無意之間,倒是還尋到了一個人。襄兒,你可還記得,當年有一位曹姓的乳母?”

    乳娘曹氏,趙襄兒愣了一下,很快想起來:“記得,她是我身邊的舊人,聽聞身邊無親無故,前兩年,她說年歲大了,想回鄉(xiāng)養(yǎng)老,我便被了她銀兩賞賜,放她離開了。”

    曹氏是她的乳娘,撫育過她幾年,也算親近之人,當然不會忘記。

    “你可還能尋到她?據(jù)我所知,曹氏因無親無故,為人樸實,曾與先皇后身邊的秦女史結(jié)拜為姊妹,秦女史便是那名得了急病被送出宮的侍女,因她早已離宮,后來知道此事的人極少。”崔桐玉仔細將其中的關(guān)系解釋清楚。

    趙襄兒不禁有些佩服:“阿嫂,你果然心思敏捷細致。我與曹氏這兩年不曾聯(lián)絡(luò),不過,恰好知曉她是襄州人士,從我府中離開后,便是回了襄州。”

    “襄州?”崔桐玉的目光一動,又看向趙懷憫,“那兒倒正好有個人。”

    趙懷憫一聽,就知她指的是不久前才被貶往襄州的崔賀樟。

    “也好。這事本也不方便讓旁人來辦,就交給他吧,今日就讓人給他遞信過去。”

    只要找到曹氏,應(yīng)當就能找到秦女史,問出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至少,要問出那個所謂的讖言是什么。

    ……

    夜幕降臨,楚王府中,后廚早已備好飯食,來問了好幾遍,皆被素秋和桂娘退了回去,原因無他,月芙和趙恒自從太極宮歸來后,便直接進屋,關(guān)上屋門,直到現(xiàn)在也未出來。

    下人們都守到庭院去了,沒人敢去打攪。

    臥房里,從桌案到床榻,短短一路,落了好幾件衣裳,外衫、里衣、羅襪、腰帶,零零散散,甚至還有發(fā)釵、耳墜等金玉首飾。

    四月的天,本就有了初夏的感覺,屋里的曖昧氣息更為這一切增添了幾分燥熱。

    月芙披散著長發(fā),軟軟地趴在堆疊的被褥上,面色緋紅,眼神迷離,兩片飽滿的唇瓣靡艷潤澤,為原本清麗的面龐增添了幾分明艷誘人。

    趙恒覆在她的背后,一手握住她單薄的肩膀,一手輕輕劃過她的后背,將她鋪開在后背的烏黑的發(fā)絲一點點撥開,露出底下雪膩的肌膚。

    潔白中帶著灼熱的粉。

    他目光泛紅,仿佛永遠不知饜足一般,面上早已布滿汗珠,額角更時不時有青筋跳動,卻仍舊不肯停歇。

    已將近小半日。

    月芙筋疲力盡,等他終于停歇時,才伸出顫巍巍的一條胳膊,推他一把,低聲埋怨:“明明說過沒生氣的……”

    他方才那副無法滿足的樣子,分明是在生氣。

    說來也怪,月芙從沒感到他對杜燕則這個前夫有過一星半點的在意,對趙佑那個情竇初開,羞澀無比的孩子卻十分介懷。

    她感到難以理解,也無暇多想,只是半瞇著眼,努力想從床上爬起來。

    可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酸軟,好不容易支起來一些,輕輕一晃,又重新跌進床里。

    她的腦袋蒙在柔軟的被衾間,一點也不想動彈。

    趙恒已經(jīng)面色如常地起身,披上一件松垮的袍子,走到外間叫水進來,轉(zhuǎn)身見她身嬌體軟的樣子,眼底閃過笑意,默不作聲地上前,單膝跪在床上,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到自己的膝上。

    盛著溫水的銅盆就放在一旁,他伸手拿過巾帕想幫她擦拭。

    月芙忽然反應(yīng)過來,頓時一陣臉紅,連帶著脖頸也蔓延開紅暈,迅速布滿全身。

    她趕緊搶過巾帕,咬著牙忍著酸痛,轉(zhuǎn)過身胡亂地擦了擦。

    趙恒看著她慌亂的動作,什么也沒說,只是等她將巾帕放回銅盆邊的時候,從后面將衣衫遞過去。

    兩人一番收拾后,守在外面的素秋進來將門窗打開,桂娘則送來一直溫在爐子上的飯食。

    天已完全黑了,敞開的窗外,樹上的槐花已開了,芳香撲鼻,不一會兒便悄然流溢到屋中。寂靜的夜色中,亦有窸窸窣窣的蟲鳴聲。

    趙恒盛了一整碗槐葉冷淘遞過去,沉聲道:“今日你累了,要多吃點,明日才好得快。”

    月芙難得覺得臉紅。她這樣累,分明都是他的緣故,可他的話聽起來,好似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和了槐葉汁的涼面碧綠青翠,在已經(jīng)有些炎熱的初夏顯得十分清爽。

    月芙的確腹中饑餓,倒沒推辭,只紅著臉埋著頭,將一整碗槐葉冷淘吃完。吃完亦覺不夠,又主動盛了半碗米湯,就著炙蝦和腌菜喝光。

    用過夕食后,趙恒又去書房忙碌。

    月芙精神不濟,在庭中稍走兩步,就覺太累,早早回屋,換身衣裳便睡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恒終于從書房中回來。

    屋里幾盞燈都已熄滅,只剩屏風(fēng)外最靠近門邊的一支孤燭還燃著。

    輕手輕腳繞過屏風(fēng),瞥見床上那道熟睡的身影,面目逐漸柔和。

    他飛快地洗漱,換好衣服后,便吹滅那一盞孤燭,爬上床,在她的身邊側(cè)臥下來。

    月芙先前已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時正是淺眠的時候,感到床上一陣塌陷,緊接著,就有熱源靠近,迷糊之間,慢慢睜開雙眼。

    “殿下忙完了?”

    “嗯。”他淡淡應(yīng)聲,將已被拉下的被衾一角拉了拉,蓋在她的胸腹上。

    這一番動靜雖不大,可月芙卻忽然覺得不困了。她看看停在半臂之外趙恒,依舊主動湊過去和他靠在一起。

    黑暗之中,她努力睜大眼睛,果然看見他的唇角微微上翹。

    這樣的日子,安逸得有些不真實。

    “殿下,”她將臉埋進他的胸膛,輕聲問,“咱們是不是快要離開長安了?”

    在她的夢境里,趙恒在成婚后便立刻一人一馬,離開長安,負氣一般,去了涼州。

    這輩子,他沒有因為她的事和皇帝、太子和咸宜公主爆發(fā)巨大的沖突,也因此沒有立刻離開。

    但她知道,他要離開長安的念頭從未改變過。

    趙恒抱住她的手忽然僵了僵,沉沉地應(yīng)一聲“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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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失落

    白日在甘露殿, 皇帝雖未言明用意,可方才在書房中深思時,趙恒已然明白了。

    皇帝這是在暗示, 會允準他離開長安, 重返涼州,且會給他軍中的職務(wù), 讓他的離開名正言順。

    成年的皇子,若不為公事,無故離開長安前往遙遠的邊疆, 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至于太子如何看待皇帝的做法, 他不必細想也能猜到。

    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于他而言,是一件好事。

    只是, 他忽然有些不確定,成婚以后, 月芙是否還愿意跟他離開。

    “想來就在五月了。我這一去, 恐怕不久就要出征, 你若想留在長安, 我會替你安排好一切。崔賀樟已走了,這幾年都不會調(diào)回來,你已嫁給我,便是楚王妃,哪怕阿姊也不能拿你如何。京中還有蘇將軍,他與我情同父子,我不在時, 他也會照看你的。”

    這一番話說得清清楚楚, 已將月芙留在京中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黑暗中, 月芙的困意更少了,忍不住摸摸他刮過胡子后光潔的下巴,道:“殿下希望我留下,然后獨自離開嗎?”

    趙恒捏住她纖細的手指,在掌心輕輕揉弄,頗有些煎熬和矛盾。

    “嗯。”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好似十分肯定,“那天干燥寒冷,風(fēng)沙漫天,還會有戰(zhàn)事,不宜常住。我這兩日仔細研判過涼州和龜茲送來的軍報,也查閱了過往三十年的戰(zhàn)績和吐谷渾、吐蕃如今兩位君主的事跡,若我猜得不錯,恐怕再有兩個月,到六月里,就要有一戰(zhàn),那里不安定,你留在這里也好。”

    皇帝和太子都未將即將到來的戰(zhàn)事放在心上,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只是,他這樣說,也不知是出于真心,還是只是自欺欺人,為她留在這里找借口罷了。

    “是嗎?原來殿下是這樣想的。”

    月芙輕輕地問一聲,心里閃過一絲失落。

    她知道趙恒是個固執(zhí)又嘴硬的人,方才那一番話,一定不是他的真實想法。但聽到后,仍免不了覺得有些失望,仿佛他真的想將她從身邊推開一般。

    不過,她心中亦明了他這樣說的緣由。先前是她先欺騙他、利用他,即使道歉過、解釋過,也無法讓他完全相信。

    趙恒聽不出她那一句平靜話語里的情緒,只是悶悶地“嗯”一聲,翻了個身仰臥著,不再面對她。

    月芙張了張口,想同他說什么,最后到底將話咽了下去。

    婚后的第四個夜晚,兩人都有了滿腹的心事。

    第二日一早,月芙醒來時,枕畔已了無痕跡,趙恒又在她還在睡夢中時,從寢房離開了。

    她的臉色有些懨懨的,一邊舉著木梳梳頭,一邊問:“殿下呢?”

    素秋回:“殿下坊門才開時就起來了,匆匆用了朝食,去書房取了點東西就出門了,未曾說要去哪里。”

    月芙心底的失落更強烈了。

    她想起新婚后醒來的第一個清晨,身邊也是這般空空蕩蕩。可那一天,他是留下了話的,交代自己去了哪兒,什么時候回來。

    今日卻一句話也不曾留下。

    她自然不會疑心太重,只是兩相對比之下,差別立現(xiàn),不得不讓人多想。

    也不知他是不是還在計較去涼州的事。月芙嘆一口氣,沒再多想,梳洗好用過朝食后,便帶著素秋和桂娘一起理了理庫房,挑出幾樣厚實的料子,于午后乘車出門,前往東市,尋到熟悉的鋪子讓做成適合在西北秋冬的風(fēng)沙中穿的衣裳。

    待付好定金,預(yù)備回府的時候,月芙忽然遇見了許久不見的崔氏。

    崔氏正帶著兒子阿翎在一處賣糖人的鋪子前逗留,看來應(yīng)當是難得外出采買,便帶著兒子一道來看看。

    過去在杜家時,兩人是妯娌。崔氏因是崔汲一脈的遠親,又生了杜家的長孫,在趙夫人面前十分受關(guān)照。她不曾做過對不起月芙的事,但每一次趙夫人苛責月芙時,她皆冷眼旁觀,是以月芙對她實在親近不起來。

    如今兩人之間已沒了妯娌的關(guān)系,月芙更加不想同她多說話,于是只看一眼,便要帶著素秋等人離開。

    只是,崔氏仿佛有所察覺,在街頭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見月芙,立刻將阿翎交給身邊跟隨的下人,笑著迎上前來喊:“阿芙,果然是你!”

    月芙不得已,只好停下腳步,微笑著沖她頷首,態(tài)度間帶著幾分的疏離。

    崔氏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像是這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般,一手掩唇,“哎呀”一聲,道:“是我疏忽了,如今不該再叫‘阿芙’,應(yīng)當是八王妃了。”

    她說著,便退后一步,略行一禮。

    月芙只笑著請她不必多禮,雖不欲與她多說,但料想她這樣主動地上前問候,一定是想說什么,遂靜等下文。

    果然,崔氏在她身邊看了一眼,有些詫異地問:“怎不見八王?”

    “殿下公務(wù)繁忙,今日是我一人過來的。”

    “公務(wù)繁忙?”崔氏重復(fù)了一遍,面露異色,“可方才……”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想要讓旁人追問下去。

    月芙不愿順她的意,便只笑吟吟地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崔氏碰了一臉灰,面色訕訕,不甘心將話咽下去,只能自顧自道:“方才我?guī)еⅣ釓钠娇捣贿^來時,遠遠的好似見到了八王殿下,他的身邊還有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兩人走得有些近,我本以為是你,可現(xiàn)下看衣著……哎,隔得有些遠,大約是我看走了眼吧,你別放在心上,新婚燕爾,正該是蜜里調(diào)油的時候……”

    崔氏一面觀察月芙的臉色,一面又絮絮叨叨說了兩句暗示咸宜公主脾氣大、難伺候的話。

    月芙的心里起了個疙瘩,有些聽不進她的這些嘮叨,打起精神應(yīng)付兩句,便匆匆告辭。

    素秋將崔氏的話都聽在耳中,上車后,遲疑著勸兩句:“娘子,崔大娘子興許只是信口胡言,她素來是這樣的性子。又或者,殿下身邊的娘子,是哪位公主也說不定呢。”

    月芙嘆一口氣,搖頭道:“不論她說的真假,回去問一問殿下就知道了。”

    她相信趙恒的為人,即便心里有些難受,也不想只聽旁人的一句不知真?zhèn)蔚脑挶阆仍谛闹新裨顾?br />
    素秋見狀,不再說什么。

    東西市是長安城中商販云集的地方,往來行人絡(luò)繹不絕。馬車行到東市與平康坊之間的道上時,遇上一陣壅塞。

    “娘子,前面的好像是殿下。”車夫朝前張望一番,趕緊回身告訴坐在車中的人。

    月芙聽罷,忍不住掀開車簾,循著車夫指的方向看過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方,的確有一個熟悉挺拔的身影正牽著馬兒,沿路慢慢前行。

    他身邊除了楊松等兩三個侍衛(wèi),也的確如崔氏所說,還有一名年輕貌美的小娘子。

    他們背對著這邊,緩慢前行,偶爾說一兩句話,皆沒有察覺身后的注視。

    月芙仔細辨認了片刻,才認出那名年輕女郎,正是先前皇帝、太子等人為趙恒挑選的王妃人選,王家十四娘。

    “娘子,咱們要不要過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素秋顯然也看到了,越發(fā)小心翼翼地問。

    就連車夫也察覺到不對,一時不敢吱聲,有些后悔方才的心直口快。

    人群前方的趙恒將王十四娘送至馬車邊,站在一旁看著她登上馬車。

    月芙深吸一口氣,搖搖頭,重新坐回車中,道:“算了,不必過去,先回府吧。”

    只是,車夫才應(yīng)一聲“喏”,拉著韁繩繼續(xù)控制著馬兒緩緩前行,要在路口處朝西面行去時,前方的趙恒卻忽然感覺到什么似的,回過頭來,一眼就看到了他們的馬車。

    他瞥見車夫有些為難和閃躲的神色,不禁皺了皺眉,沖身邊的楊松交代幾句,便將手里牽著馬的韁繩遞出去,轉(zhuǎn)身逆著人群前行的方向,朝馬車行來。

    “娘子,殿下看見咱們的馬車了,就要過來了。”車夫在前面小聲提醒,將馬車停到路邊,主動下去,向趙恒行禮,掀開車簾。

    素秋左右看看,自覺地下車,將月芙身邊的地方讓出來。

    月芙咬了咬下唇,忍著滿腹疑云,沖趙恒微笑,道:“我才去一趟東市,正要回府,可巧遇見殿下。殿下可還有別的事要處理?若有,我便先回去,不打擾殿下——”

    話還沒說完,趙恒已經(jīng)面無表情地大步登上馬車,闔上車門,沉聲道:“回去吧。”

    “喏。”車夫連忙應(yīng)聲,重新趕車上路。

    車輪緩慢滾動,車身搖搖擺擺。

    月芙低著頭,好半晌沒有說話,更沒像以往那樣,主動往趙恒的身邊靠近。

    趙恒抿著唇,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慢慢道:“今日的事情都已處理完了。”

    “哦。”月芙的回應(yīng)十分簡單,似乎不大想說話,更沒有直接問方才的那一幕。

    趙恒反而覺得有些局促,一時想開口,可話到嘴邊,又成了一句疑問:“今日怎想起要來東市?”

    月芙依舊低著頭,一眼也沒再看他,道:“我找了些料子出來,送來給東市相熟的繡娘,做幾身衣裳。”

    “嗯。”趙恒見她問話就答,卻仍然不問方才的事,越發(fā)不知如何開口,想了想,又道,“今日是幾時起的?我走時,你還睡著……”

    說到這兒,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月芙已然抬起頭,用一種失落又惆悵的眼神無聲地望著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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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郎君

    她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與他對視, 紅潤地唇瓣抿成一條線,目光盈盈,看起來既委屈又可憐。

    趙恒在她地眼神里先是不自覺變得面目嚴肅, 然后又慢慢軟化。

    他擱在膝上的一只手悄悄收緊, 遲疑了好一會兒,慢慢湊近幾分, 試探著問:“生氣了嗎?”

    月芙扭開臉,有些不想同他說話,只輕輕哼一聲, 便重新低下頭捏著系在腰間的香囊, 不住地揉捏。

    她從前是不敢這樣的。

    在家中的時候,與繼母不親近,下面又有一雙弟妹, 她從來都只能做個知禮懂事地長姊。在杜家地時候,盡管杜燕則口口聲聲說著將她放在心上, 但面對趙夫人的為難, 卻從沒哪一次真正替她說過一句話, 她自然更過得小心翼翼。

    只有在面對趙恒的時候, 才會偶爾不自覺地袒露任性嬌氣的一面。

    就是這樣,她也不敢真的生氣,只是不吭聲地等著趙恒的反應(yīng)。

    然而,許久過去,都沒等到任何回應(yīng)。

    月芙忍不住悄悄抬眼朝旁邊飛快地看過去。

    趙恒坐在旁邊,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里涌起一陣涼意, 隨即一點點忐忑起來, 生怕反而因此惹惱了他。

    可若現(xiàn)在就主動示好,她又心有不甘。

    兩人就這樣各懷心思,一路無言,直到回到府中。

    下車時,月芙一手扶著車緣,一手伸出去想扶著素秋遞來的一邊胳膊。

    只是,還沒等素秋上前,趙恒已先一步托住月芙的手肘,待她穩(wěn)穩(wěn)地踩到地上后,又立刻松開,道了聲“我去書房”,便轉(zhuǎn)身大步走開。

    素秋察覺到兩人的氣氛不對,連忙過來故作輕松道:“天熱了,昨日冰了些醪醴,娘子要不要飲一小杯?”

    月芙頗有些無精打采的,沒將她的話聽進去,只是一個勁往庭中走去,直到進了屋,將發(fā)髻上的珠釵、銅篦除下來,才后知后覺道:“去弄些來吧,我想飲一杯——多取些,你們也分幾杯。”

    素秋愣一下,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醪醴,這才趕去后廚,再回來時,手里提著食盒,從里頭取出半壺醪醴,倒進酒盞中,遞到月芙的手邊。

    濃稠的酒漿在盞中顯得有幾分渾濁,微微晃動,便散發(fā)出芬芳馥郁的氣息。

    月芙捧著酒盞小小地飲了一口,微微冰涼的液體順著喉管流淌進腹中,總算暫時壓住心中的情緒。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方才去了書房的趙恒踏進屋中,手里還拿著一冊書。

    見月芙正捧著酒盞喝酒,他不禁皺眉,揮手讓其他人出去,一言不發(fā)地放下書,走到她身邊將酒盞從她手中取走,道:“怎么喝起酒來了?便是不高興,也不能胡亂喝酒。”

    他這是以為她在借酒澆愁呢,月芙一聽這話,登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一向溫柔的臉龐上浮起一層帶著薄怒的緋色,小聲埋怨道:“殿下知道我不高興,卻什么也不說。我哪里胡亂喝酒了?不過是喝一盞消暑罷了。”

    “只喝一盞?”趙恒有些不信,指著她手邊的那半壺道,“那為何還有這么多?”

    月芙隨即反駁:“余下的是要給素秋她們分著一道飲的!”

    趙恒愣住了,看著那半壺醪醴,難得有點不好意,只好強裝鎮(zhèn)定,抿著唇道了聲“那就好”,可一轉(zhuǎn)眼,對上月芙紅撲撲的憤怒臉頰,又軟了下來。

    他嘆一口氣,在她身邊坐下,把方才放下的那本書一聲不響地推過去。

    月芙瞥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伸出手翻了翻。

    那冊書看起來古舊,書頁已然泛黃,裝訂的線也微微松動,在周圍留下一圈細細的絨毛。里頭的文字有兩種,月芙雖不識得,卻看得出來,其中一種和上次她在書房翻到的那卷圖冊中的極像,應(yīng)當是龜茲文。

    “殿下給我看這個做什么?我又不認得。”月芙只翻了兩頁就不翻了,悶悶地說。

    趙恒伸手想抱她,可看她情緒不好,便先收回手,斟酌一番語句,解釋道:“這是數(shù)年前,我從一位自天竺來的游歷僧人手中購來的一冊書,記載了許多異域草木的習(xí)性。其中提到一種產(chǎn)于天竺的花,經(jīng)處理后可入藥,于一些頑疾有極佳的效果。今日王十四娘在東市,就是要向從西域來的商販們詢問培育此花的法子,恰好偶遇我,因聽聞我府中藏書頗多,尤以西域孤本為主,便來向我打聽了一番。”

    月芙慢慢抬起頭,看趙恒一眼,又看那冊書一眼,問:“她為何要做這些?”

    趙恒見她情緒緩和下來,聲音也跟著放軟:“她母親患病多年,從去歲開始,有一位游醫(yī)調(diào)了常服的方子,其中增加了這味藥,效果極佳。只是這味藥只有每年從西域商人手中采買,價格高昂是一回事,若遇上戰(zhàn)亂、天災(zāi),商路不通,便無藥可用。她便向商人們買了種子,打算帶回兗州去試一試。”

    “原來是這樣。”月芙的臉色已經(jīng)徹底放柔,將那本書合上,道,“那殿下是否要盡快將書送去給王十四娘?”

    她一向很有分寸,知道什么時候可以稍稍放肆些,什么時候該見好就收,這一番話,她已聽進去了,心中的委屈和難過也平復(fù)了。

    趙恒見她仿佛已不生氣了,這才重新伸手,輕輕將她帶進懷中,安慰似的拍著她的后背,道:“一會兒我派人送去就是了,她明日就要離開長安回兗州去。”

    說著,他又停頓一下,好似有些說不出口似的,猶豫片刻,才道:“我也沒想到會遇見她。除此之外,再沒說其他——哦,她還說,咱們成婚的時候,她未能趕上觀禮,到第二日才到長安,有些遺憾。你別多心。”

    這才是他真正想解釋的話。

    月芙此刻覺得心中熨帖極了,不禁也伸手抱住他,柔聲道:“我知道了。”

    說起來,王十四娘是王氏族人,也是趙恒的表妹,既然遇上,的確不好一聲招呼也不打,趙恒的為人,她自然是相信的,只是想要個解釋罷了。如今解釋也有了,她感到心滿意足。

    趙恒見狀,輕輕舒一口氣,低下頭去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

    月芙抬了抬臉,在他胸口蹭兩下,軟聲道:“殿下,我也不是有意要發(fā)脾氣的。只是方才在東市時,遇見杜家的崔夫人,她說方才見你身邊跟著一位年輕貌美的女郎,我這才有些生氣……”

    趙恒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生氣也沒錯,是我未能立刻同你說清楚。我娶了你,就會好好待你,你別擔心,更別聽信別人的話。”

    他并非有意,只是從未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面對她時,本就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方才一路都在想著要怎么解釋,這才惹她生氣,怎么能怪她呢?

    月芙輕輕“嗯”一聲,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從他的懷里抬起頭,問:“殿下今日怎會去東市?”

    這話又讓趙恒又有些猶疑:“我一早去了太極宮,待朝會散后,像圣上請求離開長安。圣上允了……我便去東市訂了些茶、布等物,預(yù)備帶去涼州,分給那里的將士們。”

    原來是為這個,難怪清早離開時,沒告訴她去向。

    月芙猜他定還在想著一個人離開,于是直起身子,坐在他的膝上,雙臂圈住他的脖頸,認真道:“方才我還未告訴殿下,今日為何也要去東市。”

    不知怎的,趙恒的心開始砰砰直跳,隱隱生出一種奇異的預(yù)感,連呼吸都恨不得停住,只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挑了幾塊厚實的料子送去給相熟的繡娘,讓做幾身能抵御風(fēng)沙與寒冷的衣裳,過一陣子,好帶去涼州。”

    趙恒呼吸一滯,渾身跟著緊繃起來,問:“給誰做的?”

    月芙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給我自己,還有素秋她們,自然也有殿下的。”

    “你……”趙恒一時有些不敢相信,素來冷靜嚴肅的臉上現(xiàn)出懵懂的神情,“是要跟我一道去嗎?”

    “當然。”月芙眨眨眼,委屈不已,“婚儀才過去幾日,殿下就已對我厭倦了嗎?竟然要將我一個人留在這兒。”

    趙恒頓時心軟不已,摟住她的纖細的腰肢,啞聲道:“我只是擔心你不愿去而已。你可想好了?那里并非富饒之地,你對所有的人和事也都是陌生的,長久地留在那里,興許會覺得孤單難過。”

    涼州到龜茲一帶,不同民族的往來人口眾多,看起來并不荒蕪可怖。但從小到大,他見過太多因為戰(zhàn)事而流落的人,因為遠離家鄉(xiāng),郁郁而終。

    月芙的心中亦感到忐忑。

    離開長安,并非一個簡單的決定。從小到大,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只是東都洛陽。那是年幼的時候,沈皇后還在世,遷去洛陽時,沈家也在隨駕之列。

    后來沈皇后仙逝,她便連洛陽也沒再去過。

    有太多人一輩子也沒離開過故土,更別提去是從最繁華的都城去遙遠的邊疆。

    但她不想離開趙恒。他救了她,用妻子的身份保護她,她也不能退縮。

    “只要殿下在身邊,我就不會孤單。”她主動親了親他的唇角,堅定道,“既是夫妻,那殿下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一番話說完,趙恒猛地抱住她,用力吻住她的唇。

    淡淡的醪醴香氣在口齒間蔓延開,帶來一陣微醺。

    初夏的傍晚,清風(fēng)徐來,送來一陣槐香,漸漸彌散開來。

    晚霞燦爛宛如織錦,從窗邊垂進來,蓋在潔白如玉的肌膚上。

    朦朧之間,月芙的眸中水光瀲滟,低低地喚“殿下”。

    趙恒俯身含住她小巧的耳垂,用難得的溫柔語調(diào)說:“別喊殿下。”

    一陣一陣熱氣從耳畔拂過,染紅了脖頸與臉頰。月芙忍不住微微瑟縮,輕咬住下唇,迷蒙地望著他,好半晌,終于在快要受不住時,模糊地喚了聲“郎君”。

    這是第二次。

    趙恒心中升起一簇簇燦爛的焰火,恨不能聽她一遍遍地喚。

    情濃之時,他亦覆在她的耳邊柔聲地喚“阿芙”。

    ……

    夜里,兩人梳洗過后,一同坐在庭院里說話。

    趙恒將白日皇帝的決定告訴她:“阿父說,過兩日會下旨,封我為河西節(jié)度使,不日便可往涼州上任。前任河西節(jié)度使就是蘇將軍,他卸任后,一直未有新人補缺,只留了從前的副將知留后事,想來阿父早已有這樣的打算。這幾日,我恐怕還有幾位相熟的官員要拜訪,沒有許多時間陪在你身邊。你留在家中,若有什么事急著要做,便告訴長史,他會派人替你辦的。”

    “嗯,我明白,殿下放心。”月芙被他握著手,認真點頭答應(yīng),抬眼觸及他的視線,又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咬了咬唇,慢吞吞地改口,“是郎君……”

    趙恒摸摸她的臉頰,面上閃過溫柔甜蜜的笑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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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涼州

    皇帝的旨意很快便下來, 果然封趙恒為涼州都督兼河西節(jié)度使,而先前暫為節(jié)度使留后的鄭承瑜則任觀察使。除此之外,還任命賀延訥為河西支度使、屯田使。

    照近些年的慣例, 節(jié)度使雖非常設(shè)官職, 多由州府都督兼任,但一旦任命, 便會兼理支度、屯田、鹽池等民政事務(wù),獨攬地方大權(quán),使地方駐軍能自給自足。

    然而, 皇帝的這一番安排, 卻偏偏將趙恒這個新任節(jié)度使手中的民財大權(quán)剝離開來,只剩兵權(quán)。

    有兵無糧,受制于人。

    人人都看得出來, 皇帝在提防趙恒,又或者, 是在幫著太子提防趙恒——賀延訥是大都護秦武吉的舊部, 而秦武吉是毫無疑問的東宮嫡系臣子。

    趙懷憫恐趙恒心生誤會, 朝會散后, 當著許多大臣的面將他叫住,耐心解釋,并非不信任他,只是念及他第一次擔此大任,身邊總要有人幫襯輔佐,這才挑了賀延訥為支度使兼觀察使。

    皇帝已離開,周遭還有不少大臣或行得慢, 或借故逗留, 暗中觀望這對皇家兄弟的反應(yīng)。

    趙恒臉色平靜, 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情緒,只是沖趙懷憫略一點頭,沉聲道:“阿父與阿兄的良苦用心,我都明白。”

    “是嗎?那我便放心了。”趙懷憫面露欣慰之色,狹長的眼尾越發(fā)下垂,仔細打量他一眼,便不再多說,拍拍他的肩膀,轉(zhuǎn)身離去。

    夜里入睡的時候,月芙擔心趙恒心中不好受,主動鉆在他懷里,摸摸他的臉龐,道:“郎君若覺得難過,可以同我說,我不能幫郎君解決難處,但郎君說出來,總會輕松一點。”

    趙恒一下就知道她口中的“難過”指的是什么事。

    他捏住她的下巴,在紅潤的嘴唇上輕啄一下,道:“阿芙,你放心,我不覺得難過,都是不難預(yù)料的事。”

    月芙卻有些不信,在他的胸口蹭兩下,道:“郎君,我說的是真的,有的時候,人覺得難過,自己卻沒意識到。我過去也是這樣的,家里沒什么人關(guān)心我,都顧著弟弟和妹妹……我明白郎君的感覺。”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柔柔,沒有委屈、受傷的意思,卻讓趙恒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溫熱酸意。

    他當然不是生來冷情,毫無知覺,只是這么多年了,沒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也許的確是我沒有意識到。”他抱著嬌小的妻子,手掌抵在她的后腦處,手指插進她烏黑濃密的發(fā)絲間,嗓音變得有些干澀,“我早已習(xí)慣了。”

    月芙什么也沒說,只是將他抱得更緊。

    ……

    數(shù)日后,沈家派人來給月芙送了不少東西,話里話外,似乎希望她能說動趙恒出面,為妹妹月蓉同建平郡王趙仁初的婚事做主,好全了沈家的面子。

    月芙一聽便知,恐怕是趙仁初和他的養(yǎng)母英王妃對這樁婚事還有疑慮,想借試探趙恒的機會間接揣摩圣上的意思。

    她當然不會再摻合沈家的事,讓人將東西統(tǒng)統(tǒng)送回去,什么也沒答應(yīng)。

    也許在旁人看來,會以為她在趙恒面前說不上話,連這點小事也辦不成,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這些事,趙恒也沒有任何要干預(yù)的意思,都交給她自己決定,聽說后,也只是平靜地道一聲“知道了”。

    臨行前,他帶著月芙去了一趟蘇仁方府中。

    老將軍自致仕回京已有大半年的時間,一番休養(yǎng)下來,身量似乎變寬了些,一見到夫婦兩個過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龐頓時露出欣慰的笑容,越發(fā)顯得和藹可親。

    月芙注意到,在蘇仁方面前,趙恒才表現(xiàn)得更像一個才剛及冠的年輕郎君。

    養(yǎng)恩與生恩,孰輕孰重,有時誰也說不清。

    他們兩個說了許多話,月芙雖只是靜靜聽著,但一點也沒有局促和被排斥在外的感覺。

    兩個都是不愛讓旁人服侍,卻會照顧人的。趙恒見她杯中空了,會將茶壺遞到她的手邊,蘇仁方則會慈愛地問她愛吃什么點心,讓后廚去做。

    這種關(guān)懷,月芙自家中祖母過世后,就再沒有感受過。

    午后,二人告辭前,蘇仁方將自己用了多年的佩刀贈給趙恒,又讓他一個人到院中去試一試,留下月芙一個在廊廡下。

    月芙一看便知蘇仁方恐怕有話要單獨對自己說,于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門邊,等著他開口。

    庭院中央,趙恒和侍衛(wèi)們站在一起,握著手里的寶刀仔細端詳。廊廡下,蘇仁方看著他難得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渾濁蒼老的眼瞳中閃過感慨的濕意。

    “他長大成家了,我總算沒有辜負先皇后臨終前的囑托。”趁著沒人注意,他轉(zhuǎn)向月芙,含笑道,“阿芙,你是叫這個名字吧?先前八郎執(zhí)意要娶你的時候,許多人都十分反對,甚至傳出過不少不太好聽的傳言,可我從頭至尾都選擇站在他那一邊,哪怕我并不知曉你的為人,你可知為何?”

    蘇仁方曾出面幫趙恒勸說圣上同意這樁婚事,月芙先前就聽說過,卻不知其中詳情,只好誠實地搖頭:“請將軍為阿芙解惑。”

    “我相信八郎,不論什么時候,都信他知道分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中意的人,一定也不會讓人失望。”蘇仁方說著,忽然輕嘆一聲,仰頭望向碧藍如洗的晴空,“更重要的是,我想站在他這一邊。八郎這輩子,選擇與他站在同一邊的人,太少了。”

    月芙知道,他這一番話,一定飽含深意,也許其中關(guān)系到趙恒當初被送離京城的內(nèi)情,但他沒說,她便不會多問,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位滿心慈愛的老者,目光也漸漸變得復(fù)雜而溫和。

    蘇仁方渾濁的眼珠忽然轉(zhuǎn)向她,用一種充滿期望和囑托的眼神看著她,道:“孩子,八郎同我說過些你的事,我知道你也是個好孩子。你們兩個有緣分,盼你們將來能相互愛護、扶持。也盼你……能像我一樣,一直站在他那一邊,好嗎?”

    月芙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位老者的殷殷之心,忍不住轉(zhuǎn)頭看一眼正收刀入鞘,同兩個侍衛(wèi)說話的趙恒,鄭重點頭:“好,我一定會一直站在郎君的那一邊。”

    “好孩子。”聽見她的回答,蘇仁方的臉上笑意更深,顯得十分欣慰,“西北的氣候不如長安宜人,往來的人口也多屬不同民族,你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若覺得孤單,可與鄭承瑜的夫人作伴,她也是前兩年才從中原遷去涼州的,會多關(guān)照你的。”

    “好,多謝將軍提點,我會記在心上的。”

    不一會兒,趙恒理了理衣袍,從庭中過來,帶著月芙向蘇仁方告辭。

    老人家滿心牽掛,又吩咐送了他們許多東西,將夫婦兩個的馬車裝得滿滿當當,才放他們離開。

    傍晚,月芙在府中交代長史將他們要帶上的行囊一個個清點清楚。

    等這一切都處理妥當,才沐浴上床。

    不知為何,今夜有些悶熱,月芙將搭在胸口的一角薄被掀開,起身去夠床邊的蒲扇,一下一下地扇風(fēng)。

    “睡不著?”

    趙恒察覺到她的動靜,也跟著坐起身,握住她的手腕,抽走蒲扇,把她壓回枕頭上,又將那一角薄被搭回她的腹部,在她要出聲抗議的之前,先一步搖動蒲扇。

    涼風(fēng)習(xí)習(xí),月芙頓時安靜下來,拉拉他的胳膊,道:“我不熱了,郎君不用扇了。”

    趙恒沒回答,重新躺下,放慢手腕搖動的速度,卻依舊一下一下慢慢扇著涼風(fēng),見她還沒睡,便問:“今日在蘇將軍的府中,他與你說了什么?”

    月芙想了想,本也沒打算隱瞞,蘇仁方也未說不能告訴趙恒,便一五一十將那幾句對話說了出來,又道:“郎君,我保證過的,已經(jīng)不論發(fā)生了什么都會站在你這一邊。”

    “嗯。”趙恒發(fā)出悶悶的笑聲,心里暖融融漲鼓鼓的,想起幼時的許多事,道,“將軍一直待我很好,我不懂事時,甚至還暗自埋怨,為什么自己不是將軍的親子。現(xiàn)在想來,著實幼稚。人之父母出身,皆由天定。我既生在皇家,便不過心懷怨憤。至少,聽將軍說,當初母親一點也不想讓我離開長安,她的心中一直有我,阿父、阿兄和阿姊都不曾苛待過我……”

    月芙想起蘇仁方的那句“臨終前的囑托”,心口微酸,道了聲“郎君太好啦”。

    兩人沒再說話,在徐徐的涼風(fēng)里慢慢入睡。

    ……

    第二日清早醒來,一切收拾妥當,兩人用過朝食后,便啟程離開長安。

    有幾位與趙恒相熟的武官前來送行,幾人在城門外飲酒折柳,略一拱手,算是道別。

    車馬轆轆而行,月芙掀開車簾,再度往巍峨的城門方向回望一眼后,重新做回車中,不再多想。

    出京城后,一路西行北上,要渡渭水,經(jīng)岐州、隴州、涇州、原州,再到蘭州,最后再由鄯州往北,才能到?jīng)鲋荨?br />
    起初幾日,所經(jīng)城鎮(zhèn)雖不比長安氣勢恢宏,城池龐大,但至少人群往來絡(luò)繹,驛站中亦物資、人員齊全。但越往西北,城池的規(guī)模便越小,連帶著驛站也開始顯得冷清無比。

    就連天氣也一點點變涼。

    五月的天,長安城中定已經(jīng)酷暑難耐,可西北幾座城池,除了干燥的空氣與刺目的陽光外,甚至需要披上初秋的外袍。

    到蘭州的那日,月芙面上原本細嫩的肌膚甚至起了一小塊不明顯的干裂痕跡。

    素秋連忙找出特意備下的面脂要替她涂抹,卻被趙恒一聲不響地接過,先在那塊干裂的地方抹了厚厚一層,又給她一整張臉,甚至雙手、脖頸都抹上一層,惹得月芙笑個不停。

    他不說,她卻知道,他這是心疼了,生怕她受不住這里的氣候。

    其實,她只是肌膚太過細嫩,稍有些不適罷了,平日多抹面脂,多戴冪籬、帷帽便好了。

    又過兩日,一行人終于踏入涼州境內(nèi)。

    黃河遠上,白云悠悠,孤城之外,山巒起伏。城外灰黃空闊的道路上,風(fēng)急天高。偶有牛吟馬鳴,駝鈴聲聲,是往來的西域商隊和邊城百姓。每行一步,便能揚起一陣沙土。

    除此之外,便是身穿軍服的大魏將士。戰(zhàn)時,他們手握刀槍,或徒步拼殺,或策馬沖刺。閑時,他們修理溝渠,忙于耕種,補給軍需。

    這座位于漠北荒土之中的城池,有著難以言喻的遼遠與蒼茫的氣魄。

    月芙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不禁開始觀察人們的衣著裝扮。

    趙恒騎馬到車邊,與她并行,時不時悄聲指點她,如何從相貌、語言和服飾辨別不同的人。

    守城門的參將識得趙恒,見他來了,一面讓人立刻往城中衙署去報信,一面帶著眾人下來迎接。

    趙恒將月芙先送至都督府,交代幾樣基本事宜后,便馬不停蹄地趕往衙署。

    月芙留在府中,帶著眾人一道收拾屋子。

    因涼州的官員早已得到消息,知曉新節(jié)度使就要到任,已提前將府邸收拾過,這座府邸本也不大,與長安的楚王府相比,占地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大小,因此,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已安置妥當。

    而另一邊的衙署中,趙恒被都督府的官員們迎入屋中后,環(huán)視四周。

    幾十張面孔中,如鄭承瑜等人,大多都熟悉無比。他們笑得十分開懷,紛紛為他的歸來而高興。

    其中有一個生得橫眉豎目,滿臉絡(luò)腮胡子,有幾分異域之相的粗獷漢子看起來十分面生。

    趙恒不必猜,便知他是何人。

    那人見他看過來,忽而一笑,十分自覺地上前一步,拱手道:“見過都督,吾乃河西支度使兼屯田使賀延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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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舊事

    賀延訥, 便是皇帝親手替太子趙懷憫安在涼州的一枚棋子。

    他出身武將世家,祖上乃慕容鮮卑貴族,隨慕容氏自北方一路遷徙至玉門關(guān)內(nèi), 改賀蘭氏為賀姓, 后因鮮卑逐漸分化,賀延訥這一支式微。

    賀延訥生父早逝, 母親改嫁一位邊地守將。他幼時貧困潦倒,為謀生路,成為馬場上的馬奴, 憑著一身孔武之力和過人的膽識, 得到當時還只是一名小小參將的秦武吉的賞識,這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雖出身貧寒,卻十分聰敏好學(xué), 參軍后亦不忘讀書識字,因而不論對軍中的情況, 還是官場上的規(guī)矩, 都了如指掌, 如今手里握著河西的財政大權(quán), 必然是個極難對付的人物。

    “賀將軍,幸會。”趙恒沖賀延訥略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除此之外,再沒別的反應(yīng)。

    賀延訥一點也未被他的冷淡驚訝到,依舊笑意吟吟。

    趙恒特意趕來一趟,不全為敘舊, 亦有要事交代。

    他走到廳中的沙盤邊, 粗略掃一眼幾大城池和關(guān)口的位置, 道:“在其位,當謀其職。我既任涼州都督兼河西節(jié)度使,便該擔起大任。此前,鄭將軍屢寫奏報,上呈朝廷,詳細闡明吐谷渾的幾次異常調(diào)兵。我以為,當提防吐谷渾與吐蕃之間的暗中聯(lián)合。以眼下的情況看,與吐谷渾這一戰(zhàn),遲早會來,涼州駐軍的布防——”

    他話未說完,大多數(shù)官員都聽得十分仔細。

    過去在邊城,趙恒的職銜只是一名校尉,但一直跟在蘇仁方的身邊,每一次將領(lǐng)們議事,他皆參與其中,上陣拼殺亦有過多次,因此,他雖年輕,又有皇子的身份在,眾人卻都十分服氣。

    只有賀延訥的反應(yīng)與眾不同。他兇悍的臉上笑意不減,卻開口打斷趙恒的話:“都督如此盡職盡責,實令賀某佩服不已。只是,都督初到?jīng)鲋荩驹撓刃菡环袅⒖逃凶儎樱质管娦牟环(wěn)。涼州駐軍素來軍紀嚴明,布防嚴密,將我大魏的土地守得宛若鐵桶,都督大可不必太過擔憂。今日,我等特意備下接風(fēng)酒宴,還請都督一會兒能賞光。”

    他一插話,眾人便臉色各異。

    兵權(quán)雖不在他手中,但任何兵力的調(diào)動,都牽涉錢糧軍餉的發(fā)放,必須經(jīng)他的手,而方才那幾句話,已然表明他不贊同的態(tài)度。

    鄭承瑜頓時有些緊張地看向趙恒。

    短短幾日,他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賀延訥此人的難纏,即使知道趙恒不是意氣用事的人,也仍擔心他因丟面子而失了分寸。

    好在趙恒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的神色,哪怕自己的話被貿(mào)然打斷,也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一眼賀延訥,再掃視一圈底下的其他人。

    大多數(shù)人都顯得錯愕不已,也有一兩個如鄭承瑜一般,正克制心底的怒氣。

    他沉默一瞬,忽而也露出一抹極淡的笑容,轉(zhuǎn)向賀延訥,道:“賀將軍的話不無道理。也罷,今日先不說此事,既然備了宴席,我亦不好拂了諸位的好意。只是,不必飲太多酒,內(nèi)子初到?jīng)鲋荩H不適應(yīng),我當早些回去。”

    賀延訥見他如此識相,一時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卻不露,撫著滿面須髯,大笑道:“這是自然,都知道都督新婚燕爾,我等明白分寸。”

    恰值傍晚,數(shù)十人將趙恒簇擁在中間,朝前庭擺宴的地方行去。

    趙承瑜趁人多聲雜,在他的耳邊小聲道:“賀延訥此人的確有些難纏,殿下放心,從涼州到鄯州的布防我都已全部整理好,明日一早就先送到殿下手中,如何安排,請殿下示下。”

    趙恒點頭,先喚來一名衙役,讓回府中說一聲要晚歸,讓王妃先用飯,接著才對趙承瑜低聲道:“防衛(wèi)可先不動,但不論如何,必要讓各地的將領(lǐng)都知曉事情的嚴重,隨時警惕。”

    鄭承瑜嚴肅地點頭,轉(zhuǎn)眼對上賀延訥別有深意的目光,臉色立刻沉了下去。

    久別重逢后的宴席,哪怕有賀延訥這樣的人在,也依舊沒掃了眾人的興致。

    與趙恒相熟的將士們一個接一個上前與他說話、飲酒。沒有長安宮廷的紙醉金迷、歌舞升平,邊塞的夜晚亦熱鬧非凡。

    宴散時,他已喝得半醉,連馬也未騎,乘車回了府中。

    這座府邸,對趙恒來說并不陌生。

    蘇仁方在涼州當過多年的都督與節(jié)度使,他便跟著蘇仁方住在這座府邸中。

    那時他還不是這里的主人。如今再回來,心里多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復(fù)雜情感。

    庭中亮著燈,是溫暖火熱的明黃色,將干燥的風(fēng)帶來的寒意驅(qū)散,好似在等著他回來。寢房的門半開著,露出一道纖瘦的身影,時不時探出腦袋朝外看,好似在期盼著什么。

    一看到他回來,立刻露出歡喜的笑容,也不顧身上衣著單薄,提著裙裾便迎上來,柔聲喚他:“郎君回來了,可喝醉了?”

    月芙仰頭觀察他的神色,又踮起腳尖湊到他的面前,用小巧可愛的鼻子嗅了嗅:“似乎的確喝了不少。”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映了兩點明黃的燭光,格外美麗。

    趙恒借著酒意,也沒避旁邊的侍女們,微微俯低腦袋,在她的眼睛上分別吻了一下。

    幾個侍女不禁“呀”了一聲,隨即便捂著唇偷笑。

    都是跟著月芙在杜家待過兩年的,那兩年里,情濃之時,杜燕則亦曾當著眾人的面稍稍放肆過,但不知為何,她們鮮少有感到如此輕松的時刻。

    饒是月芙自詡膽大,臉頰也不禁騰地一下漲紅。摸摸兩邊的眼皮,這才鎮(zhèn)定地轉(zhuǎn)頭沖素秋吩咐:“把醒酒湯送來吧。”

    說著,伸手扶著趙恒往屋里去。

    其實趙恒并未醉得步履蹣跚,可見她這樣自覺來扶,他便默不作聲地配合著,跟著她一道進屋。

    醒酒湯是早就準備好的,因此很快便送進屋來。

    月芙親自捧到他的面前,柔聲道:“我讓多加了些蜂蜜,滋味應(yīng)當更好,這里天冷,快趁熱喝了吧。”

    雖是夏日,入了夜,卻像長安的秋日一般。趙恒仰頭飲盡,注意到月芙的臉頰被方才出屋片刻的風(fēng)吹得有些白,不禁伸手捧住。

    “夜里出屋的時候,記得披件衣裳。”

    “知道了。”月芙乖乖地點頭,有些涼的臉頰被他一點一點捂熱。

    等趙恒沐浴后披衣出來,月芙正坐在妝奩前,對著兩只小罐子搗鼓著什么。她從銅鏡中看一眼趙恒,問:“郎君今日在衙署中一切可好?”

    趙恒揉揉額角,想起賀延訥的難纏,自然覺得不好,可開口時,卻說:“都好,有鄭將軍在,同僚們也都十分熟悉。”

    月芙自覺越來越了解他的性子,一聽他說得這樣細,將為何都好也說得清清楚楚,便知實情恐怕與之相反,不由感到一陣心酸。

    是啊,他的父親和長兄都防著他、盯著他呢,怎么會好?

    不過,他不說,她也不再多問。

    “你在做什么?”

    趙恒已有些累了,見她仍在妝奩前低頭擺弄,不禁問了一句。

    “我給郎君調(diào)養(yǎng)膚膏呢。”月芙說著,將已經(jīng)調(diào)得差不多的一罐子養(yǎng)膚膏捧在手里,到床邊坐下,“我見郎君的面頰、手掌都有些干,今日握著韁繩時,虎口處還被韁繩磨出了幾道白痕,便想給郎君也用些。”

    趙恒看一眼她手里的白瓷罐子,幾乎想也沒想,就先露出嫌棄的眼神,可轉(zhuǎn)而又想到這是她的一片心意,連忙控制住臉色,鎮(zhèn)定道:“不必了,我早已習(xí)慣,用不上這些,你留著自己用吧。”

    可月芙已經(jīng)握著他的一只手,指尖從瓷罐中沾了些許,在他的虎口處涂抹開來。

    一種黏糊糊、滑膩膩的觸感從皮膚上蔓延開來,他忍住想抽開手的念頭,抬眼望著她專注仔細的樣子,輕聲道:“我是男子,又在軍中任職,用這些要叫人笑話的。”

    月芙笑笑,也不給他多抹,只將手上被磨得粗糙的地方抹好,便收起罐子,道:“我明白的,所以也不讓郎君帶在身上用。只是,我看到郎君這樣,也覺得心疼。以后,我來替郎君抹,行嗎?”

    她說得這樣溫柔,趙恒哪里忍心拒絕,只好在她滿是期待的目光里點頭答應(yīng)了。

    酒喝得不少,他做不了什么,便只吹熄蠟燭,抱著她在床帳里好好地親一陣方才罷休。

    接下來的日子,趙恒便開始四處奔忙。

    先是帶著鄭承瑜到幾處重要的城池和關(guān)口巡防,接著又親自寫了文書發(fā)放到各處。

    賀延訥仗著支度使和屯田使的身份,借故將文書扣了好幾日,才讓人發(fā)放下去。

    而關(guān)于糧餉的調(diào)配,更是遲遲沒有動靜。

    趙恒派人去問了數(shù)回,甚至親自去了兩回。可賀延訥油鹽不進,每每笑臉相迎,說出的話卻令人失望不已。

    轉(zhuǎn)眼到六月,眼看事情陷入僵局,趙恒第一次陷入無可奈何的境地。

    沒有權(quán)力,他什么也做不了。

    吐谷渾那邊一日未有發(fā)兵,他便一日無法證明自己的預(yù)判。賀延訥看準了這一點,每一次集中議事時,皆旁敲側(cè)擊地提醒眾人,他的擔憂很可能只是杞人憂天。

    久而久之,原本嚴陣以待的眾人也慢慢松懈下來,對趙恒先前的預(yù)判不再深信不疑。

    只有鄭承瑜等幾個長年在涼州至西域一帶往來的老將仍贊同他的判斷。

    如此情況之下,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

    涼州是邊防要塞,一切軍務(wù)早有一整套完整的規(guī)矩,巡防過后,便只余日常事務(wù),趙恒徹底清閑下來,干脆想著帶月芙到附近的名勝之處去看看。

    月芙近來才對涼州城熟悉起來,聽他這樣說,自然十分高興。

    她記得蘇仁方的話,到這里之后,便與鄭承瑜將軍的夫人徐氏走得近。徐氏長她幾歲,溫柔知禮,熱情周到,二人相處十分融洽。

    她想了想,問一句是否能與徐夫人同行,趙恒答應(yīng)了。

    她當即寫下帖子,讓人送去鄭承瑜的府上,約定兩日后一道往城外不遠的天梯山石窟走走。

    ……

    長安城中,東宮也有些不太平。

    自派人往襄州給崔賀樟傳信已過去整整兩個月。

    崔賀樟自被貶出京城后,一直堵著一口氣,這次有了將功補過的機會,不必崔桐玉叮囑,便知該努力抓住,于是幾乎費盡所有心機,才終于挖出些消息來。

    秦女史命大,當年因得急癥被送出宮,卻撿回了一條命,不但如此,自那次痊愈后,便一直身體康健,連風(fēng)寒都不曾有過。

    只是尋她的過程頗費周折。咸宜公主的乳母曹氏回鄉(xiāng)后,便與她斷了聯(lián)系,只能說出幾個她可能會去的地方。

    崔賀樟又派人分頭去找,終于在秦女史的侄兒家中找到了人。

    年近花甲的老婦人,精神矍鑠,因當過多年女史,攢了不少資財,即便無兒無女,寄人籬下,依然過得富足安逸。

    只是,聽說他們的來意后,她到底有些害怕。畢竟在宮中沉浮多年,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可崔賀樟是從太子勛衛(wèi)出來的,當初替趙懷憫辦過不少撬人嘴巴的事,對著一個花甲老嫗,也不過是多費兩日的工夫,就讓她把該說的話都吐得七七八八。

    此刻,趙懷憫的手里便拿著剛從襄州送回的密信。

    “大郎,信中如何說?可查到什么了?”崔桐玉謹慎地詢問。

    殿中的內(nèi)侍宮人都被遣出去,只余他們兩個,說話時的聲音甚至帶了些可怖的回響。

    趙懷憫臉色稱不上好看,只將信遞到她的面前。

    崔桐玉二話不說,匆匆瀏覽一番,頓時感到這些年來的疑惑之處統(tǒng)統(tǒng)得到了解釋。

    可緊接著,這種醍醐灌頂般的感受便被一種荒唐無比的情緒替代。

    崔賀樟十分謹慎,信中關(guān)于秦女史還服侍著先皇后王氏時的情形的描述,皆是秦女史的原話。

    王氏自生育一兒一女后,身子便大不如前,連續(xù)兩三年都未再有身孕。奉御替她診過脈,道她身體虛乏,氣血虧損,將來大約再難有身孕。

    她和趙義顯兩個遂都不再抱期望。

    誰知,又過一年,王氏忽然又傳出喜訊。

    時趙義顯正值與母親沈皇后紛爭初現(xiàn)之時,朝中有傳言,沈皇后看重另一位幼子,動了易儲的念頭。

    他心中苦悶煎熬,終日惶惶不安,王氏便想用這則喜訊讓他高興些。

    起初,趙義顯的確十分高興。可不久,奉御來診了幾次脈后,便說王氏體虛之癥未能痊愈,再要生產(chǎn)恐承受不住。

    接著,趙義顯聽聞慈恩寺有一位西域高僧,帶來了許多中原不曾見過的珍貴秘方與藥材,便帶著王氏前往慈恩寺上香祈福。

    便是在歸來在路上,兩人遇見了一名瘋瘋癲癲的游方道士。

    那道士在一條人煙稀少的路上攔住趙義顯和王氏的馬車,指著王氏隆起的腹部念念有詞。

    趙義顯煩擾不已,本想直接派人將其驅(qū)走,王氏卻讓秦女史走近幾步,聽聽他到底說的什么。

    秦女史奉命上前,聽清后立刻緊張不已,一字不敢遺漏地將那道士的話說了出來。

    “此子受命于天,澤被天下。”

    短短十字讖言,將趙義顯和王氏皆驚住了。

    那道士說完這話,便瘋瘋癲癲地離開。而自那以后,趙義顯與王氏之間便有了嫌隙。

    究竟為何,秦女史不得而知,未待王氏生產(chǎn),她便因突發(fā)疾病,被強行送離,此后再未見過宮中的任何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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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弱點

    后來那些秦女史不知曉的事, 崔桐玉自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到了這一步,甚至后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都已顯得不太重要了。

    饒是她一直自以為冷靜漠然,時刻將利益算計、爭權(quán)奪利放在第一位, 也不得不感嘆一句帝王之家的冷酷無情。

    夫妻、母子、父子、兄弟, 似乎哪里都沒有完全牢靠的關(guān)系。

    也許后來還有她不知曉的隱情,但可以肯定, 就是這么一件看起來荒誕不經(jīng)的事,在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心中埋下了禍根。

    立長還是立賢, 古來便是帝王之家最難的抉擇。

    當年, 沈皇后掙扎多年,最終在朝臣們的勸阻下,歇了廢長立幼的心思。

    而如今的圣上, 身為當初的嫡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他一心支持長子趙懷憫。

    可身為嫡長子的趙懷憫……

    崔桐玉不禁轉(zhuǎn)頭看向他, 問:“大郎, 你預(yù)備如何?”

    趙懷憫盯著那封洋洋灑灑近千言的信, 臉色有一瞬間的扭曲。

    他不信什么讖緯、天象之說,更不信佛信道。可他不信,自然有人會信。

    更重要的是,身為如今的儲君,不論信與不信,“受命于天,澤被天下”這八個字, 都如利劍一般懸在他的頭頂上。

    他沒說話, 崔桐玉便接著說:“大郎, 圣上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趙懷憫睨她一眼,忽然將那疊信捏在手里,緊握成團。

    “‘受命于天,澤被天下。’阿父如今站在我這一邊,往后會如何?他耳根子軟啊……”

    無人知曉時,那自然是一句毫無根據(jù),可有可無的話。可若哪一天,趙恒在軍中,甚至朝中聲望日隆,這句話便是證明他乃眾望所歸的有力證據(jù)。

    崔桐玉眼神閃動,拿起火折子點了一支蠟燭,將信點燃,看著一張張脆弱的紙張化為灰白的飄絮:“讓八郎在任上犯些錯便是了。”

    先前一位庶出的皇子有心爭權(quán),他們便是設(shè)了個圈套,讓他名聲受累,從此無法在朝中立足。

    趙懷憫眼神冷厲,沉默片刻,慢慢提筆寫下一封密信,以火漆封口,交給心腹:“快馬送去涼州。”

    ……

    涼州城外,天氣晴朗,曠野之上,遼闊無垠。

    月芙?jīng)]有乘坐馬車,而是戴上帷帽,騎上駿馬,跟著趙恒一道往城外行去。

    她近來很愛騎馬。

    涼州有涼州的好處,城池小,街道不寬闊,卻從不顯擁擠,到哪里都容易,能縱馬的地方更是不少。她如今騎的這匹愛駒便是趙恒親自替她挑的,棗紅的皮毛光滑閃亮,體型不大,性情亦溫順,跑起來腳力不俗。

    月芙喜歡極了,還給馬兒起名作“尋日”,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到來了涼州,天地廣闊,連從前在長安感到十分遙遠的太陽也變低了。

    第一次出去時,尋日歡快極了,她便說:“若哪一日有敵軍來犯,尋日定能帶著我跨過山川,追到郎君的身邊。”

    只是一句玩笑話,趙恒卻變得嚴肅無比:“不對,若有敵軍來犯,你不該去找我,應(yīng)該留在州府,有什么事,讓人往前線給我送信就好。”

    說話時一本正經(jīng),滿是告誡的樣子,將月芙唬了一跳。

    那日以后,趙恒像是被提醒了一般,慢慢抽出些時間,親自教月芙騎馬。

    半個多月的時間,月芙的騎術(shù)已大大進步。

    今日與趙恒并肩騎馬行在涼州城的街道上,再不像去歲在驪山的馬場上時,需他一點點帶著才能控制住馬兒的樣子了。

    與鄭承瑜和徐氏在城門處相見,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當?shù)剀姽倥c他們的家屬,其中一位劉姓夫人還將家中才六歲的小兒寬兒帶著同行,一路過去,有孩童天真爛漫的話語,一點也不枯燥。

    漸漸的,男人們騎著馬落在后面,兀自說著話,女人們則行在前面,你一言我一語,說說笑笑,氣氛極好。

    恍然間,月芙覺得好像回到十四五歲的光景。

    那時,她的閨中好友們都還未嫁人,時常相約外出,或去東市看熱鬧,或去慈恩寺上香,或去郊外踏青。她曾想象過,將來嫁了人,也會是如此。

    現(xiàn)在似乎實現(xiàn)了。

    不經(jīng)意間,她坐在馬上回頭張望,看見不遠不近跟在身后的趙恒。

    隔著帷帽,趙恒看不見她的面龐,卻還是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

    身邊的鄭承瑜等人不禁覺得牙酸不已。

    他們的年紀都略長一些,誰能想到,從小就性格冷淡,不茍言笑的八王也有這樣一天。

    趙恒心思細膩,觀察力極佳,很快便察覺身邊這幾人的反應(yīng),一向鎮(zhèn)定無波的內(nèi)心莫名閃過幾分羞赧,連忙恢復(fù)淡漠的神色。

    只是目光還時不時落在前面的月芙身上。

    去歲的這個時候,他只能在無人察覺時,偶爾往她的身邊看一眼。

    她被許多人議論、譏笑,被他的親阿姊當眾羞辱,他只能極其克制地稍施以援手。

    就是這樣,也換來她的感激。

    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著她,頂多只是有些羞赧而已。

    握著韁繩的那只手虎口處還有幾分滑溜溜的感覺,是她清早給抹上的養(yǎng)膚膏。

    他不禁坐直身板,頗有幾分堂堂正正的樣子。

    鄭承瑜默默移開視線。

    半個時辰后,一行人行至天梯山。

    天梯山位于涼州城南,其山勢陡峭峻拔,山體呈此地獨有的赤色,山頂常年積雪,被碧藍如洗的天空籠罩著,格外瑰麗。

    山腳下筑有石階,人可涉級而上,馬只能留在山下。

    徐夫人年紀最長,正要開口提醒其他幾位夫人山上風(fēng)大,便見跟在后面的幾位郎君已到了近前。

    趙恒平靜的臉色中透著幾分嚴肅,看看鄭承瑜等人,道:“山上空闊,無遮蔽之物,必然有些風(fēng)沙,當都多備一件衣物。”

    鄭承瑜等人對視一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都是在涼州一帶待了許多年的人,哪里會不知道這個?都是男子,習(xí)慣了這里的氣候,山上那點風(fēng)不算什么。

    幾位夫人都戴著帷帽,此刻不禁偷笑起來。

    徐夫人從侍從的手里取過一件披風(fēng),披到月芙的肩上,笑道:“殿下說得不錯,當心著了風(fēng)寒。”

    月芙的臉有些紅,心里卻十分高興,系好披風(fēng)的系帶,認真沖徐夫人道謝。

    上山的時候,她悄悄走到趙恒的身邊,拉拉他的袖子,輕聲道:“我知道郎君在關(guān)心我。”

    趙恒抿緊雙唇,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指指地上凹凸不平的地方,道:“仔細看路。”

    月芙已然習(xí)慣了他這副樣子,“哦”一聲,又悄悄拉一下他的衣袖,便加快腳步,與前面的徐夫人等走到一起。

    六歲的寬兒似乎格外喜歡月芙,一見她過來,忙松開母親劉夫人的手,小跑著到她的身邊,舉著手里才摘來的一朵橘色小花,道:“寬兒要送給沈夫人!”

    幾位夫人紛紛笑起來:“這孩子似乎與沈夫人有緣,頭一回見,就這樣親近,往日他可不會如此。”

    劉夫人亦道:“看來,沈夫人將來做了阿娘,定十分會哄小兒。”

    寬兒生得唇紅齒白,小小的年紀,一雙眼睛格外明亮,說起話來笑嘻嘻的,十分活潑。

    月芙很喜歡這位小郎君,接過他手里那朵小花,又牽著他的手,帶他一道往上爬:“咱們走快些,比他們都先上去。”

    兩個年紀最小的人就這樣手牽手走在最前面,抵達山間的石窟。

    不一會兒,眾人都到了山上。

    天梯山石窟開鑿于北涼時期。其時,涼州尚被稱作姑臧,乃是北涼國都。因地處要塞,中原至西域的往來皆要經(jīng)過此處,一時成為西北最繁華的城池。

    西域高僧接踵而至,在此開壇講法,翻譯佛經(jīng),盛況空前。

    如今,盛況不再,唯留下當初歷時二十余年開鑿,后又經(jīng)歷代修繕的石窟。

    大佛窟中,巨大的佛像依山而坐,直鼻大眼,卷發(fā)厚唇,面龐圓潤,滿懷慈悲,俯視蕓蕓眾生。他的腳下便是山間的薄云碧波,飄渺蕩漾,景致極佳。

    周遭的十幾個小石窟中,曾用來供往來的僧人歇腳住宿。數(shù)百年過去,墻上的壁畫已斑駁褪色,依稀可見當年初繪時的樸拙之美。

    如今,天梯山上依然有或路過,或在此修行的僧人,遇見前來觀賞、游歷、上香的游人,亦會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微微行禮。

    山野之間,沒有食肆商販,眾人緩步走完后,便取出備下的干糧,簡單果腹。

    寬兒被他母親劉夫人帶去飲水,月芙一個人站在一幅釋加說法像前,不知怎的,腦中就情不自禁地試圖想象數(shù)百年前的盛況。

    “在想什么?”趁著眾人都沒注意,趙恒一個人走到她的身后,輕聲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站在洞窟中,月芙暫時將帷帽摘了下來,聽見他的聲音,不禁轉(zhuǎn)過頭對他一笑:“我在想,過去這里最繁華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她的見識不廣,卻也知曉這片在史書中被稱為“西州邊鄙,土地瘠埆”的地方,也曾有過繁華似錦的時候。

    趙恒亦跟著笑了,卻并非她那樣的感慨傷感,只是道:“你隨我來。”

    月芙不明所以,重新戴上帷帽,跟著他一道走出洞窟,沿著山坡走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

    趙恒指著眼前的景象,含笑道:“你看。”

    自山上俯瞰而下,方能見到遠處疊起的山巒之間,有連綿齊整的農(nóng)田與縱橫交錯的溝渠,往來的軍士身穿裋褐,彎腰耕種。而更遠的地方,還有大片青翠欲滴的草場,天青云低,牛羊成群,牧民們縱馬奔馳,歡快不已。

    一切看起來都生機勃勃。

    月芙被這樣的情形吸引,頓時眼前一亮,有些驚喜:“來了這么久,我竟不知原來城外還有這么多人。”

    提到這些,趙恒的面上有難掩的自豪:“城中看起來人不多,但到逢年過節(jié)時,定會讓你大吃一驚。城外的郊野草場,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戰(zhàn)亂與遷徙,原本俱是荒蕪一片。然而,河西一帶乃一處軍事要沖,歷來需駐重兵。大魏立朝以來,這兒的軍需補給便始終是一大難題。是祖母,她采納了幾位寒門出身的朝臣的意見,先在涼州駐重兵,減少戰(zhàn)亂,又在此屯田、屯牧,使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至今十幾年,已然與過去的情形大不相同。”

    屯田、屯牧一策,就是在他跟著蘇仁方來到?jīng)鲋莸臅r候開始施行的,十幾年來,他親眼看著這片荒蕪貧瘠的地方重復(fù)生機。如今,河西一帶所儲之軍糧,可供十年之久。

    月芙只覺心中有難得的開闊與激蕩,回想起當初在太極宮中,與先帝一道坐在御座之上,接受百官與宗室跪拜的沈皇后,不禁鼻尖微酸,感慨道:“姑祖母的確為大魏做過許多事。”

    只是,如今長安的人們提起她,卻多是“牝雞司晨”、“顛倒綱紀”一類的論調(diào)。

    世事變遷,令人唏噓。

    兩人在此站了片刻,臨到要回去時,趙恒忽然說:“方才劉夫人說,你將來做了母親,定十分會哄人。”

    月芙眨眨眼,有些懷疑地看著他。

    私心里,她也覺得劉夫人說得不錯。趙恒這樣捂不熱的性子都被她哄住了,可見她的確會哄人。這也是在家中時,身為長姊被逼出來的一身本事。

    不過,趙恒刻意重復(fù)這句話,實在有些可疑。

    “郎君想說什么?”

    隔著帷帽,趙恒看不清她的表情,抿了抿唇,搖頭道:“沒什么,回去吧。”

    ……

    東宮的信自發(fā)出后,便被差役一路如八百里加急軍報一般,馬不停蹄地送到數(shù)千里之外的涼州城中。

    賀延訥將所有人都揮退,一個人將屋門關(guān)起來后,才從貼身的兜里取出密信,見封口的火漆完好無損,這才拆開閱覽。

    他看得極快,為了確認自己不曾錯看漏看,反復(fù)讀了好幾遍,才抽出火折子,將信燒去。

    太子讓他見機行事,令八王在任上犯下不可挽回的錯。

    回想起這一個多月里見識過的趙恒的為人,賀延訥不禁擰緊眉頭,深思起來。

    那可是個幾乎滴水不漏的人,任他激了數(shù)次,都穩(wěn)穩(wěn)當當,不動如山。

    要扳動這樣的人,必得找到致命的弱點。

    身為皇子,天潢貴胄,很可能不但未能撼動一星半點,反而讓自己尸骨無存。

    賀延訥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將外面的心腹喚進來:“八王這幾日在做什么?”

    自上一次不歡而散后,趙恒似乎徹底沉下心來,再也沒了動靜。

    “八王這幾日皆按時在衙署中處理公務(wù),除此之外,不曾有其他動作。閑時,更是干脆帶著王妃在郊外騎馬,今日似乎還邀了鄭將軍及其夫人等,一道去天佛寺石窟游玩。”

    賀延訥聽完,沉思半晌,喃喃道:“看來,八王似乎對王妃十分體貼啊……”

    那名心腹一時沒辨清他這話是否需要回答,遲疑一瞬,肯定道:“應(yīng)當是這樣的。一來是新婚,八王年紀輕,正是感情最濃之時。二來,聽聞這位王妃的來歷也十分曲折。”

    經(jīng)這一提醒,賀延訥頓時想起來了。前來赴任時,他特意打聽過長安的消息,知曉這位八王妃先前曾嫁過人,和離之后,才嫁給八王。這樣的婚事自然得不到圣上的支持,是八王堅持不懈地懇求,引圣上心軟,方得償所愿。

    如此看來,八王應(yīng)當對王妃用情頗深。

    興許,這就是一個弱點。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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