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害怕
時候不早, 一行人在山間賞景上香后,稍作休整,便原路返回, 踏著石階下山。
山路崎嶇陡峭, 每一級石階的高度亦不相同,月芙上山時已經有些累了, 原本歇息一陣后,以為體力已然恢復,可沿著石階走了沒幾步, 便感到雙腿有些發軟。
前面的徐夫人等雖年歲比她長, 但因早熟悉了這里的地勢,反倒不見疲態。
一直鬧騰不已的寬兒也累了,被他父親抱著下山。
月芙落在后面, 小心翼翼地往下行,生怕一不小心腿軟栽跟頭。
同行的都是過來人, 見她走得累, 卻并未主動上前問候, 只是加快腳步, 特意讓趙恒也走在后面。
蜿蜒的山道上,只有月芙與趙恒兩個遠遠地走在后面。
趙恒肅著臉,一聲不響地放慢腳步,走在月芙的身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條靠著月芙那邊的胳膊則自然地垂在身側。
月芙看見了他有意無意的小動作,正想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借力, 可轉念一想, 又克制住動作, 假裝什么也沒發現,依舊吃力地提著裙擺自己走。
趙恒等了片刻,沒等來期待中的依賴,不禁用余光偷偷看她好幾眼。
月芙皆裝作沒發現的樣子,低著頭目不斜視地慢慢走。
趙恒沒法,掙扎片刻,只得輕咳一聲,主動拉起她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彎間,煞有介事道:“這樣走快些,別落后太多。”
月芙忍住溢到唇邊的笑,抱住他的胳膊,將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上去,雙腿果然輕松了許多。
趙恒的脊背挺得筆直,努力壓平的嘴角閃過若有似無的笑,連看向前方道路的眼眸都顯得得意非凡。
兩人的腳步加快了些,行過一道彎路,便看見走在前面的幾人。
寬兒趴在父親的肩膀上,兩條短短的小胳膊向下垂落,搖搖晃晃,像牧民們抱在懷里的小羊羔。迷迷糊糊之間,他睡醒了,睜開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看到跟在后面的兩人。
“阿娘,沈夫人和殿下靠在一起了!”
孩童說話,口無遮攔,嗓音也一點沒有收斂,劉夫人忙笑著拍拍兒子的后背,叮囑道:“好了,別看了。”
說完,幾個大人卻都沒忍住,飛快地朝后面看一眼,再偷偷抿唇輕笑。
這話不但讓前面的人聽見了,連后面的趙恒和月芙二人也聽見了。
月芙忍不住“呀”一聲,觸及劉夫人等的目光時,臉頰發燙,下意識就松開手站直身子,恨不能將離趙恒遠遠的。
趙恒的臉上也有幾分羞意,在月芙松開手時,甚至還感到松了一口氣。
可下一刻,又忽然覺得不是滋味。
和自己的妻子走在一處,何須避諱?
他輕咳一聲,深呼吸一次,干脆大步跨下兩級臺階,在她面前半蹲下,拍拍自己的后背,道:“上來,我背你下去。”
月芙一時驚呆了,睜大眼睛,瞪著他寬闊的后背,沒有動彈。
她總覺得,在男女感情上,自己比趙恒更大膽,今日好像有些反了。
“郎君,還有人在呢。”她小聲提醒。
趙恒卻不為所動:“你怕什么?”
月芙又呆了一呆,隨即不再多想,乖乖地趴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頸。
趙恒穩穩當當站起來,背著她一路下山。
她生得嬌小,軟軟地趴在背后,沒幾分重量。他并不覺得累,可私心里又不想走得太快,便刻意放慢腳步,惹得月芙有些擔心:“郎君,我自己能走的,別太累了。”
趙恒心里覺得好笑,不禁拍拍她的后腰,道:“平日軍中操練,身上戴的沙袋可都比你重些呢,這點路,不算什么。”
月芙這才放下心來,因心里有些高興,于是偷偷湊到他的耳邊,在他耳畔飛快地吻了一下。
趙恒腳步一頓,從被吻過的耳畔開始,臉騰的一下紅了,隨后輕咳一聲,立即加快腳步朝山下行去。
兩人到底臉皮薄了些,不敢直接這么背著出現在其他人面前,于是在即將到山腳處的最后一個拐角停下。
月芙重新站直,也不挽著他,與他隔了半臂距離,并肩過去。
寬兒已經恢復活潑好動的樣子,仰著腦袋看看兩人,張口又要說話,可想起方才母親的叮囑,又將話咽了回去,噠噠噠跑到月芙的身邊,拉拉她的手,道:“夫人累了嗎?”
月芙被這孩子問得又要臉紅,幸好有帷帽遮著,連忙嚴肅地答:“方才有些累,現下已經好了。”
一行人騎馬回城,臨分別的時候,徐夫人悄悄在月芙的耳邊說:“王妃與殿下的感情如此融洽,真讓人羨慕,下一次,我可不敢與王妃和殿下同行了,免得打攪你們。”
月芙這一路的幾乎沒停過臉紅。
等到了夜里,趙恒從書房回來的時候,就見月芙披散著頭發,坐在床邊,一雙白白嫩嫩的裸足放在桂娘的膝上。
桂娘伸手按她的足底,將她按得咯咯直笑,上半身軟倒在被衾之間,不住地扭來扭去,身上的紗衣被扭得有些松,露出胸前的一片白嫩肌膚。
趙恒不禁有些失神,在門口站了一站,直到感覺到身后又涼颼颼的夜風,才回過神來,讓桂娘下去,關上門后,自己坐到床邊,問:“這是在做什么?”
月芙方才笑得肚子疼,眼角也噙著淚珠,晶亮亮顫巍巍地,從被衾間費力地爬起來,靠在他的肩上,晃晃兩只裸足,道:“桂娘說,要替我捏捏腳底,免得明日走不動路。”
趙恒的目光跟著落在她的玉足上。
腳踝纖細,腳趾圓潤,骨節分明,形態優美。
他的喉結微微滾動,默不作聲地捧起她的一雙小腿,擱在自己的膝上,輕輕按揉。
“咦,怎么不是按腳底?”
他抿唇輕笑,耐心解釋:“走多了路,雙腿比足底更易酸痛。”
月芙點頭,靜靜靠在他懷里,一動也不動。
趙恒騰出一只手攬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按揉她小腿的動作不變,俯低腦袋去吻她的發際。
“今日劉夫人說,你若做了母親,定十分會哄孩子。”
“嗯?”月芙仰起臉,恰好被他含住唇,于是吊著他的肩膀吻了片刻,直到眼神變得迷離,才被放開,“郎君想要孩子了嗎?”
白日在天梯山時,他也說了這話,月芙記在心里,回來的路上仔細想了想,便覺得他應當是這個意思。
趙恒放開她的雙腿,側身讓她平躺下,覆身上去,雙手撐在她的兩側,吻著她的鼻尖,含糊道:“嗯。早一些生,身子恢復得好。”
月芙沒說話,微微移開臉,沒讓他繼續親。
趙恒察覺她情緒的波動,不禁停下動作,仔細看了看,問:“怎么了?”
月芙不想藏著自己的心思,深吸一口氣,道:“沒什么,我只是有點害怕罷了。”
趙恒愣了一下,隨即也不管自己的難耐,先翻過身在一旁躺了一會兒,平復心緒后,重新摟著她,問:“為何害怕?”
月芙咬著下唇,鉆進他的懷里,先是搖頭,隨后才慢慢道:“我偶爾會想起母親。我沒見過她,不過,知道她是生我時難產,沒幾日便去了。”
難產,許多女子都過不了的一關。
提到此事,趙恒也沉默了。他的母親,亦是難產而亡。他方才說要早些生,就是想起母親生阿兄和阿姊時,都安然無恙。
“先前我才嫁給杜燕則的時候,本也懷過一胎。只是,那時他母親趙夫人對我頗有不滿,即便知曉我有了身孕,也日日要我清早過去請安。那時我初入杜家,見長輩如此苛刻,心中惶惶不安,無人安慰,不出幾日,跌了一跤,孩子便沒了。后來……倒沒再有過消息。”
頭一年,才滑胎的時候,她心中著急,尋了大夫診脈開藥,日日如飲水一般將藥灌下去,只盼能在懷一胎,討得趙夫人的歡心。
只是,雖然大夫說過,她的身子已無礙,卻再也沒懷過。后來,她也想通了,趙夫人厭惡她,與有沒有孩子一點關系也沒有,杜燕則不缺能替他生孩子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她心中對懷妊生育便莫名有了幾分抗拒。
趙恒不大會安慰人,只將她緊緊摟在胸口,好半晌,才道:“那咱們不生也好。”
遇見她之前,他甚至有過這輩子沒有子女的念頭。若像最初回長安前想的那般,娶了她妹妹沈月蓉,這時候守在涼州的,一定只有他一個人。
他只是個親王,趙家宗族支系龐大,用不著他來傳宗接代,也不是非得要孩子。
月芙聽了這話,卻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拍拍他的后背,悶聲道:“也沒那么嚴重,只是現在有些害怕,若真有了,我當然覺得歡喜。”
今日見寬兒蹦蹦跳跳的活潑樣子,她也頗受感染,想著以后家里要是能多一個小人兒,會熱鬧許多。
趙恒嘆一口氣,應一聲“好”,這一晚上到底規規矩矩睡了,什么也沒做。
……
接下來的日子,依舊過得平淡如水。
趙恒還是時常陪月芙騎馬,教她如何喂養、清洗尋日,有時帶著她行在城中,也教她辨認往來的屬于不同民族的人。
如今,月芙已漸漸學會分別好幾種人了,身披單肩衣袍或衣飾色彩格外絢麗,高鼻深目的,是西域人;不論男女,皆長發披散的,是河西羌人……
她亦發現,只要尋對了時候,城中的集市上的確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在這里,以物易物是常事,有經過的西域商人在此停留,也常能淘到不可多得的物件。
這一日,恰聞有一隊從波斯來的商人在城中停留,帶來許多編織得十分絢麗的地毯與罕見的寶石,月芙便邀徐夫人一道去集市上看一看。
不論男女,天□□美。徐夫人年近四十,提起珍寶首飾,依然高興不已。
集市上擁擠,月芙帶來兩名侍衛,命他們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則與徐夫人一道行到那幾名波斯商人所在的地方,仔細看他們帶來的貨物。
一塊塊大小不一,用金線繡滿各種絢麗花紋的地毯被懸在木架上,看得人眼花繚亂;木架之下,一個個珍寶匣中,亦擺了各色寶石,赤紅、碧翠、靛藍、黛紫,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種形狀如豆,白中泛黃的稀有香料。
月芙與徐夫人不約而同地將帷帽掀開,預備買些回去。
幾名波斯商人見多識廣,一眼便認出她二人身份不凡,立刻用格外生澀的漢話道:“二位娘子,請隨意挑選。”
月芙想著家中趙恒一把刀的刀鞘上鑲嵌的寶石在碰撞時開裂了,便拾起一塊靛藍的寶石,放在手心里端詳。
其中一名商人立刻要上前向她兜售。
只是,他還未開口,身后便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伴隨著放肆的呼喝聲與口哨聲。
一群皮膚黝黑、長發飄飄的年輕男子不顧集市上往來的眾多行人,大笑著奔馳而近,引起一陣人仰馬翻的動靜。
為首的那個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雄壯,眼神鋒利,仿佛天上的獵鷹,蓄勢待發,隨時找尋獵物。
他身后跟著的大約都是他的仆人,個個背著弓箭,有幾個的馬上還吊著血淋淋的羊。
“讓開!”幾名仆從用大喝一聲,嚇得圍在波斯商人們附近的人們紛紛退開。
月芙皺了皺眉,不想生事,便先放下手中那塊靛藍的寶石,與徐夫人一道要往后退。
這時,那名為首的男子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她身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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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羌人
披散的長發, 黝黑的皮膚,還有厚重的毛氈,月芙一下就認出來, 這應當是聚居在涼州附近的河西羌人。
看這名年輕男子身上那件毛氈的精美繁復, 應當是羌人部落中的貴族。
只是,他看過來的眼神, 實在令人不適,好像天上的獵鷹偶然間發現獵物一般,帶著興奮和貪婪的光芒。
月芙忍不住皺眉, 將還掀著的帷帽放下, 遮住面孔,隔開他的視線,又往人群里退了兩步。
可那年輕人身邊的同行者們已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她, 紛紛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涼州城里何時來了這樣標致的美人,咱們竟都不知道!”
有兩個人揮著馬鞭, 坐在馬上嬉笑, 一邊說著生澀的漢話, 仿佛故意要讓眾人聽懂一般, 一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月芙,將周圍的百姓嚇得紛紛退散,恨不能躲得遠遠的,誰也不敢招惹這些羌人。
羌人世代居于北方廣袤的草原、山川之間,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幾經遷徙、分化,有許多已與中原漢人融為一體。而留在塞外的羌人, 或遷至吐蕃、吐谷渾等地, 僅余下一兩支部落, 還在涼州一帶。
他們居無定所,以放牧、打獵為生,雖每一代部落首領皆受大魏朝廷的冊封,但他們卻并不完全算大魏的子民。
為首的那名男子駕著馬走近些,微微俯下身,伸出拿著鞭子的那只手,想用鞭梢將月芙的帷帽掀開。
月芙連連后退,原本隱在人群中的兩名隨行護衛也立刻沖上來擋在她身前,大喝道:“放肆!”
那十幾個羌人見勢立刻圍上前來,一副毫不畏懼、蓄勢待發的樣子。
徐夫人站在月芙的身邊,隔著帷帽沖她低語:“這是羌人部族首領零昌的幼子昌合。他們還不認得你,又向來誰也不怕,小心些。”
如今在涼州附近的這一支西羌部族亦受了朝廷的冊封,但他們依然會在每年秋收之際入城劫掠,絲毫未將州府官兵放在眼里,百姓們皆苦不堪言。
直到近幾年,蘇仁方還是涼州都督時,幾次出兵,將他們趕至祁連山一帶,不敢再輕舉妄動后,又派人多番交涉,約好每年豐收之際,允許羌人以牛羊換糧食,這暫時才將其安撫住。
徐夫人說完,將月芙往身后擋了擋,站在兩名侍衛的身邊,略掀開帷帽,笑吟吟地望向幾人,道:“幾位郎君,這里是市集,人來人往,容易生事,還請少安毋躁。”
十幾個年輕人望著這位年近四十的婦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似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這樣的反應令兩名擋在前面的侍衛越發警惕起來。
倒是那個叫昌合的年輕人,目光在徐夫人臉上停留一瞬,認出了她的身份:“原來是鄭承瑜的夫人。”
他的嗓音有些粗糲,一口漢話雖算不上字正腔圓,卻比身邊的其他人好上許多。
“那這一位,應該是才來不久的都督夫人了吧。”他重新看向已經放下帷帽的月芙,眼神里一點沒有敬畏的意思,反而多了一層陰森的冷意。
徐夫人的臉色也有些冷下來,卻并沒有退卻。月芙也沒有出聲理會。
兩方對峙片刻,最終,昌合忽然冷笑一聲,沖身邊的人揮手,帶著一群人轉身,行到賣布匹的地方,丟下幾頭血淋淋的羊后,也不待商販反應,直接將幾十匹上好的布料統統卷走。
宛如一陣狂風席卷而過,所到之處,草木枯萎。
集市上的百姓與商販都受到驚嚇,紛紛收拾東西,快步離開,有好幾個嘴里都念念有詞道:“羌戎來了,快走吧!”
月芙也沒了心情,同徐夫人一道騎馬離開。回府之前,又派了一名侍衛趕去州府衙署,將方才集市上的事告訴趙恒。
那幾人雖離開了,可誰知他們還會不會回來?集市上人來人往,可不能讓百姓們受累。
……
這日,趙恒回來得比平日都早。
一進院中,他就大步奔到屋門外,見里面的人好好的,面色如常,才放下心來。
“郎君別急。”月芙知曉他擔心,先從榻上起來,提著裙裾原地轉了一圈,笑道,“我沒事,他們只搶了些布匹。”
說是“搶”,也不盡然,好歹是用兩頭羊換的。
“只是我本來想給郎君買一塊鑲在刀鞘上的寶石,后來也未買成。”
趙恒哪還管得了寶石,直接將她抱起來在榻邊坐下,揉了揉她的發絲,道:“沒買到就算了。我后來派了一隊人到集市上守著,他們沒再去。”
“那就好。”月芙也徹底安下心來,“我聽徐夫人說,羌民這兩年已不大到城中來鬧事了,怎今日又來了?而且……那位叫昌合的首領之子,似乎并不畏懼州府的官員。”
她想起昌合臨走前的那一眼,總覺得有些不適。
趙恒的臉色忽地沉下來,冷聲道:“他們安穩了兩年,現下又有些蠢蠢欲動了。前年,我在涼州時,曾跟著蘇將軍一起帶兵驅趕過他們,昌合的兄長昌義就被我的箭射傷,后來落下殘疾,因不堪恥辱,自盡而亡。他因此耿耿于懷,對我,對州府的所有官員都懷恨在心,他父親零昌識大局,才將他壓住了。”
他解釋了與羌人之間的恩怨,卻并沒有說為何他們今日會忽然出現在集市。
實則接到消息后,他就心生疑慮,當即讓楊松私下問過鄭承瑜等衙署中當值的官員,這才知道,今日一早,賀延訥曾派人去過羌人部落聚居之處。
說了什么,無人知曉。通常,羌人有異動時,皆是想向州府要更多糧食布匹。但只覺告訴他,這件事恐怕不簡單。
“往后出去時,多帶兩名護衛,我也會派兩個人暗中保護你的。羌人部落那邊,我會讓人去看看情況。”趙恒想了想,沒將事情告訴她,只是叮囑她多加小心。
月芙認真地點頭答應。
眼看戰事將起,這時候可不能再和羌人之間起沖突。這些道理,她都懂的。
兩人都沒再提集市上的事。
到了第二天,月芙已不惦記著昨日要買的寶石了,可那幾名波斯商人卻親自將所有貨物送到都督府中,呈至她的面前,供她隨意挑選。
原來是趙恒派人去請來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身為男子,趙恒大約無法理解,要買這些飾物,唯有在集市上才覺得應景,送到府中來,反而沒了平日那樣仔細挑選的興致。
不過,是他的一片用心,她心里甜滋滋的,還是將昨日那塊寶石買了下來,想了想,又挑了些波斯想香料和一只鑲了瑪瑙的多寶盒,將那只多寶盒當作謝禮,送去徐夫人的府上。
接下來好幾日,她都沒再到集市上去,只在自家府邸,或是徐夫人、劉夫人等的府邸之間走動。
只是,這種風平浪靜很快就被打破。
趙恒的預感也沒錯。十日后,他試圖派人前往羌人聚居處向首領零昌交涉。
然而,零昌卻將人直接驅趕出來,半點余地也未留,甚至隔了一日的夜里,就直接帶了四百名勇猛的騎兵,闖入城外的幾處村落,將附近的農戶洗劫一空。
侵襲來得猝不及防,百姓無辜受累。
趙恒大怒,連夜趕往衙署,以鄭承瑜為先鋒,命其點兵出發,務必追上他們。
羌人游獵為生,以戰死為榮,以病死為恥,因此人人驍勇,面對大魏邊軍,絲毫沒有退卻。
好在,大魏的邊軍長年操練,與羌人交戰的經歷更是數不勝數。他們裝備精良,紀律嚴明,行動整齊迅速,又在人數上占優,很快便壓制住對手,一路追擊至聚落附近。
而州府衙署中,趙恒與余下的十幾名將領連夜商討,終于決定,為防后患,即刻發兵壓至羌人部落,借著先鋒隊伍取得的優勢,直接將其包圍。
……
府邸中,月芙自后半夜趙恒被忽然叫走后,便再也睡不著了。
她干脆將屋里的燈點燃,一個人披著件外袍,坐在榻邊等消息。
桂娘和素秋來看了她兩回,本想勸她別累著了,可想到她與趙恒如今感情極好,便暫且由著她去了。
一直到臨近天亮的時候,州府終于傳來消息,說是要帶兵出征。
月芙一時有些懵。
她知道邊塞的日子必然時有戰火,也知道他身為涼州都督兼河西節度使,必免不了沙場征戰,更知道近來本就是在等一場大戰。
只是,大戰未至,別處卻起了戰火,哪怕對習慣了四處征戰的將士們來說,這回只是小打小鬧,月芙依然感到這一切太過猝不及防。
不過,她只是略微怔愣一下,便從容地讓前來報信的護衛下去,自己則轉身進屋,開始替趙恒收拾東西。
要行軍趕路,自然不能帶許多行囊。趙恒早已出征過多次,府中常備了一套行軍時的衣物、水囊等物,月芙前幾日才見過,很快就將東西找出來整理妥當。
她心里有些惶然,眼眶發酸,卻一點也不想落淚,只是呆呆望著疊在最上面的一件銀甲。
臨近辰時,她親自捧著扎好的布囊,要交給侍衛送去衙署,一踏出屋門,卻見素秋急匆匆奔過來道:“娘子,殿下回來了!”
月芙的心口一顫,捧著布囊的手也有些不穩,連忙朝院外看去。
清晨的日光里,趙恒一臉嚴肅地快步進來,身上仿佛鍍了一層夜里的寒霜,微微泛著灰白。
月芙眼底的酸意更甚,將手里的東西交給素秋,也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
兩人在庭中相遇,她想也沒想,就抱住他的腰身,將腦袋埋進去,悶聲道:“郎君,行囊我都收拾好了。你也不必特意趕回來的,我正要讓人給你送去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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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交涉
趙恒原本無比肅穆的臉龐頓時多了柔軟的線條。
“我回來看看你。”他伸手回抱住懷里的妻子, 低頭抬起她的下巴,仔細看她的面龐,待目光觸及她眼底淡淡的青痕時, 不禁嘆了口氣, 問:“等了一夜嗎?”
“嗯。”月芙也不隱瞞,誠實地點頭, 柔柔道,“郎君沒消息,我也睡不著。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過半個時辰就走。”趙恒干脆將她抱起來進屋, 摟著她在榻上躺下, 道,“睡一會兒吧。”
“郎君會有危險嗎?”月芙閉了閉眼,有點不放心, 雖然知曉上陣殺敵不該畏懼,但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這還是咱們成婚后的第一次呢, 我還沒緩過神來……”
事關軍情, 即便是最親近的人, 也不能完全透露。趙恒想了想,搖頭:“不會有事,零昌是個明事理的人,想必只是受人挑撥,我只是為了找機會與他當面談判罷了,不會有危險。”
月芙聽到這話,心中頓覺安慰許多, 不再追問, 抱著他一道睡過去。
兩人皆是一夜未眠, 盡管只有半個時辰,依然睡得極沉,等被下人叫醒時,精神已好了許多。
月芙沒了先前的惶惶不安,變得鎮定自若,給趙恒換了身衣服后,將備好的布囊交給他,肅然道:“郎君,你去吧,我在家中等著。”
趙恒慢慢笑了,仿佛只是平日出門去衙署,去去就回一般,摸摸她的臉頰,轉身離去,騎馬趕往軍營。
城門處,一支萬人的精良部隊已集結完畢,原地待命。等他一到,迅速整裝,朝羌人部落聚居的地方行進。
因著昨夜的那一場襲擊,將士們皆憤怒不已,加之又是趙恒任都督后的第一次交戰,他親自上陣,越發令眾人士氣十足。
眾人一鼓作氣,挺進至羌人所居之處,途中兩次遇見鄭承瑜派來報信的探子,稱已生擒昨夜帶人洗劫農戶的羌人少主昌合及其手下三十五人,正等發落。
趙恒下令讓鄭承瑜先將人牢牢看住,自己則將一萬精兵分成三路,從三面包抄,對羌人部落形成合圍之勢。
馬蹄聲無法完全掩蓋,羌人又一向以馬為伴,對馬蹄聲十分敏感,很快就發現了從三個方向奔涌而來的大魏將士。
然而,此時再跑,已然來不及,青壯男子尚能上馬飛奔,余下的老弱婦孺則無處可去。
氈帳之間,頓時亂作一片,羌民們奔跑、驚叫、哭泣,不知該走該留。
守在外側的強壯漢子們已經同大魏的士兵們激烈地打斗起來,令場面越發混亂。
趙恒坐在馬上,跨下的馬因興奮而不住地左右走動,跟隨而來的副將上前詢問:“殿下,咱們是否要將余下的一邊也封住,防止他們逃走?”
此時已近傍晚,晚霞燦爛濃烈。趙恒舉目四望,將處于包圍之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最后才將目光落到最中心那一座最大的氈帳之上。
“不必,要逃也是那些無辜的婦孺,零昌若還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此刻就該出來了。”
說完,他想了想,在半空中做了個手勢,頓時,護在前方的幾十名騎兵便整齊地讓開一條道路,而原本正與羌民交戰的將士們也幾乎同時停止動作,順從地退后。
他催動馬兒穿至最前方,對著被羌民們護在中間的那頂氈帳,大聲喝道:“西平伯零昌,吾乃涼州都督、河西節度使趙恒,前日,吾派使者前來,欲與爾等交涉往來事宜,卻遭驅逐,爾等更于昨日夜間,突然襲擊我大魏無辜的邊地百姓!如此無恥之事,我大魏豈能容忍!然吾念及爾等恐受人蒙蔽,遂今日親自引兵前來,若爾等尚存議和之心,不愿無辜百姓遭罪,便即刻出來!否則,莫怪我等不留情面!”
“西平伯”乃是大魏賜予西羌首領零昌的爵位。
一番話喝出,附近的羌民皆呆了一呆。
副將踟躕著,有心提醒:“殿下,是否要提醒他們,他們的少主昌合還在咱們的手上呢?”
趙恒又是搖頭:“他們是以戰死為榮的民族,可不會因為少主被挾持便有所忌憚,當眾喊出來,恐怕更激得他們要魚死網破。”
他說著,便開始緊緊盯著氈帳,耐心地等待。
不一會兒,氈帳果然被人從里面掀開,一位四十余歲,身材魁梧的男子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出來,周圍的羌民們登時靜下來,紛紛用企盼的目光看過去。
他便是西羌部族的首領零昌。
“是否議和,暫且不論,我分明聽說,你這新都督上任,為爭功績,不顧過去定下的約定,要將我們的部族趕回祁連山去!”
零昌身披厚重毛氈,滿臉怒容,身形筆直地立在中央,頓時令他的部民們重拾士氣,一個個拿起手邊襯手的武器,警惕地看著大魏將士們。
“你莫欺我勢單力薄,我西羌勇士,以一當十不在話下!”
大魏將士見狀,也紛紛做出隨時迎戰的姿態。
趙恒聽了他的話,卻越發肯定心中的猜測,想必是賀延訥命人到零昌父子耳邊散步謠言,這才引起昨夜的紛亂。
他想了想,從馬上翻身下來,徑直穿過人群,絲毫不懼羌民們充滿敵意的目光和指向他的尖刀利器,在零昌的面前站定:“零昌首領,你還未察覺其中的不對勁嗎?有人在你們的面前惡意造謠,為的就是引起你我的爭端。蒼天可鑒,我從不曾有過說過那樣的話。你我何不令眾人暫時放下兵器,好好商談一番?”
零昌眼神陰沉地打量著眼前毫不畏懼的年輕人,很快便想起兩年前,也是這個年輕的漢人,馬上一箭,精準地射穿了他最心愛的長子的后背。
分明有本事直穿心口,卻留了一絲情面。
傷不致命,是他的兒子心高氣傲,無法忍受被一名如此年輕的漢人打敗,甚至最后的那一點留情,更讓他感到被狠狠地羞辱了。
他的兒子因此難以釋懷,最后郁郁而亡。
兒子的死,仔細說來,與趙恒無關,但身為父親,他無法做到完全心平氣和。
只是,過去的恩怨已無關緊要,他身后數萬部民正等著他們的決定。
“進來吧。”他朝一旁讓出半個身子,示意趙恒可以進入他的氈帳,然而,當后面不遠處的大魏將士也要跟上來時,他卻一揮手,命人攔住他們,“只許一人入內。”
“殿下!”身后的副將立刻緊張起來。
趙恒卻沖他搖搖頭,示意他們站在原地不動,獨自一人跟著零昌等人進了氈帳。
氈帳中設了兩張供人坐下歇息的毛氈,十幾名身強力壯、面目兇悍、虎視眈眈的羌民漢子站在零昌一邊,趙恒一個人在他們對面幾步外的那塊毛氈邊坐下。
“我聽聞,前日曾有幾名從州府來的人,同零昌首領私下有過交涉。”
“哼!”提起此事,零昌尚未發話,他身后一人便已經怒氣沖沖地搶話,“那幾人態度猖狂,不但大肆嘲諷首領,還揚言很快就要將這里夷為平地,將我們統統趕回祁連山去!”
“欺人太甚!”
“我們可不是狼嘴里的羊,不懂反抗!”
十幾人皆七嘴八舌,憤憤不平。
“那些人并非我所派,他們的話,也俱是無稽之談,西平伯乃朝廷所封,既受朝廷冊封,便算大魏臣民,斷無拿臣民邀功的道理。”趙恒冷靜地解釋其中的道理。
“你如何證明?”
“是啊,誰知你說的是真是假!”
這幾句話顯然不足以讓他們相信,趙恒不見慌亂,在他們情緒逐漸激動時,忽然從毛氈上站起身,肅然道:“如今吐谷渾已有異動,我再蠢笨,也不會在這時候再起爭端。零昌首領,你說呢?”
此話一出,零昌的臉色頓時變沉,他身后的那十幾人也漸漸噤聲。吐谷渾與如今的西羌部族之間,紛爭已久。
原本的西羌部族比如今要多數倍的人口,在過去的數十年中,吐谷渾屢次想吞并他們,他們被夾在幾方之間,艱難求生。
若涼州真有戰事爆發,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此話當真?”零昌瞇了瞇眼,問。
“真與不真,不久即見分曉。”
零昌沉默片刻,慢慢道:“那我便信你一次。我會約束我的部民,至于你們——牛羊換糧食,一切照舊。”
這也是趙恒要的結果,他自然同意。
談妥之后,零昌望著他沉靜清醒的樣子,目光里不禁帶了幾分忌憚和敬佩。二十出頭的年紀,擔著都督與節度使之職,能臨危不亂,可見并不簡單,想來過不了多久,就能在此做出一番事業。
“昨晚的事,我們亦有錯。他們去時,我特意叮囑過,不得傷害普通百姓,的想來倉促之間,總有遺漏之處。好在今年的牛羊膘肥體壯,我會讓部民們將最好的都送給你們。”
趙恒略微頷首表達敬意,上馬之前,又說:“少主昌合已被我的部下鄭將軍擒住,我即刻命他們將人放回。”
話才說完,遠處便出現一名騎兵疾奔而來,在外圍停下,邊跑邊喊:“殿下,鄭將軍送來消息,因一時不察,昌合率手下三十人逃走,看方向,已經往城池的方向去了!鄭將軍命我二人前來報信,將軍已帶人去追,待事畢定會親自向殿下請罪!”
趙恒拉著韁繩的手頓時收緊,零昌亦變了臉色:“這孩子,如此沖動!”
昌合對長兄的死耿耿于懷,他十分清楚,從鄭承瑜手中逃脫后不回此處,反而往涼州城去,顯然是一時意氣,要報復以泄恨。
趙恒當即示意眾人立刻上馬,要往城中趕去,零昌亦不敢怠慢,叫上十幾人,也跟著策馬追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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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端倪
涼州城中, 自趙恒離開后,留在州府的幾名官員便開始帶著官兵打開一處城門,將夜間受到侵擾的農戶們一個個都接入城中, 暫時安置。
午后, 月芙便接到徐夫人的邀請,一道前往敞開的城門處, 安撫受難的民眾。
這是涼州一帶的慣例,軍民一心,她身為都督夫人, 理當親自出面。雖然趙恒不曾要求過, 但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無動于衷。
除了徐夫人,劉夫人等另外兩位官員之妻亦來了。幾人帶著各自府中的侍女, 守在城門外一處接應遷徙百姓的地方,為受了傷, 或是行動不便的婦人們提供幫助。
原本官兵皆是男子, 面對老弱婦孺, 始終有所不便, 多了她們出力,這才方便許多。
有許多上了年紀的婦人忍受不住從城外步行至城中的路途,亦有懷著身孕的婦人,挺著肚子忍著饑渴,艱難行進。
月芙看得心中酸楚,干脆讓府上的車夫將她的馬車趕來,一趟一趟把這些婦人接進城去, 自己則帶著素秋和桂娘等留在城外暫時搭建的涼棚下, 讓行動不便的婦人們在此暫歇, 將充饑解渴用的干糧與清水發放下去。
為了方便些,她特意穿了一身騎馬時用的束腳窄袖胡服,連帷帽也不戴了,凡事與侍女們一樣,親力親為,見到有婦人的衣衫破損,還會親自取了衣裳來替她們披上。
已是秋日,空氣里透著絲絲縷縷的寒意,月芙霜白的臉上卻染了一層淺淺的粉暈,額角也掛著細細的汗珠。
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嫗見她一刻不停歇,原本因被羌民洗劫一空而愁苦不已的心情得到不少安慰。她輕咳兩聲,沖月芙的方向拱了拱手,笑道:“貴人如此耐心善良,實在令我們擔待不起了。您快來坐下吧,否則,我們都不敢歇息了。”
“是啊,能有一處暫時遮風蔽日的地方,我們已感恩戴德了,哪里還敢勞煩夫人?”
“我看夫人已在這兒忙碌了整整半日,快歇歇吧!”
周遭的其他婦人紛紛附和。
涼州一帶的漢人民風淳樸,因城池不大的緣故,官民之間聯系緊密,沒有外敵來犯,皆是涼州軍擋在最前面,因而百姓對州府的官員和駐守的將士們皆十分感念,連帶著對月芙等人亦心懷感激。
眼看眾人皆勸,月芙也不多堅持,朝道上看了一眼,見暫無人再來,便擦了擦額角,和婦人們坐在一起,說起家常。
她們就坐在入城的那條闊道的一側,能將往來的人群車馬看得一清二楚。
因昨夜的那場突襲,其余城門都暫時關閉,只有這一處開著,小小的孤城竟也顯得人來人往。
月芙在涼棚下坐了片刻,時不時看著經過的行人。
自趙恒教會她分別不同的人之后,她也開始在不經意間注意身邊的人。
在一隊結伴入城的農戶之間,有七八個三十來歲的壯碩漢子。他們雖與農戶們一樣,穿著最簡單樸素的裋褐,可他們的面容之間,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警惕感。
月芙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才發現,他們身上的裋褐雖看起來與其他人一樣,沾染著塵土和水漬,可布料上的褶皺卻很少。更不一樣的是,他們都戴著氈帽。
河西氣候干燥寒冷,百姓戴氈帽不足為奇,可不知為何,他們的氈帽看起來和其他農戶們會戴的看起來有些不同。
月芙不禁有些出神,又連看了那些人好幾眼。
其中一個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與她有一瞬間的對視。
就是這一瞬間里,她忽然發現了不同在哪里。
昨夜受侵擾的幾個村莊皆是漢人聚居的地方。漢人蓄發,若戴氈帽,便會將長發盤于頭頂,氈帽自然會顯得有些高,且行動之間,亦能隱約看到底下烏黑的發絲。
而這十幾人的氈帽底下,似乎見不到盤發的痕跡。
月芙立刻移開視線,不與那人對視,可心里卻一下子警惕起來。
什么人會用氈帽掩蓋沒有頭發的事實?
她很快就想到居住在西面高原之上的吐蕃人,而趙恒曾說過,虎視眈眈的吐谷渾人很可能已經聯合了勢力龐大的吐谷渾人,隨時來犯。
這時候,有喬裝打扮的吐蕃人要進城,很可能目的不純。
她沉吟片刻,等方才那人不再注意她時,猛地站起來,召來一名隨身的侍衛,低聲吩咐:“讓城門守將查查那幾人身上是否有通關文牒,不論有沒有,都要試圖讓他們開口說話,看看是不是吐蕃人。若是,不要聲張,立刻將人拿下。”
侍衛應“喏”,旋即轉身而去。
就在這時,遠處的山林之間,一陣急促而雜亂的馬蹄聲正逐漸靠近。
往來的士兵紛紛駐足,一手搭在腰間的佩刀上,警惕回望。
那是一個大約三四十人的隊伍,個個披著毛氈,身形壯碩有力,看來像羌民,可他們都束著頭發,一時令人難以分辨。
士兵們緊張地觀望,一時不知該不該立刻出手,就這片刻的工夫,那幾十人已經奔至近前。
有一名正在遷徙的百姓呆怔片刻,忽然認出了其中幾張面孔,登時大驚失色,猛地跌坐在地上,大喊道:“是羌人!羌人殺回來了!”
一語宛如平地驚雷,將周遭的百姓們嚇得六神無主,一面尖叫,一面四面奔逃。
盡管附近的大魏將士數倍于那三四十名孤身闖來的羌人,眾人依然害怕不已,可見昨夜的那一次突襲給他們帶來多大的傷害。
月芙本站在涼棚底下,此時身邊的婦人們也已亂了陣腳,一時不知要往哪里躲。
她不禁握緊雙拳,揚聲喝道:“莫慌!此乃涼州城外,守軍無數,區區數十羌戎,何足畏為懼!”
其實,此刻她亦不清楚,這幾十人的身后是否還更多援兵,但當務之急,是先穩住周圍的百姓。
眾人聽她這樣一說,不禁稍稍回神,左右看了看,果然見已有近百名士兵從各個方向奔去,暫時阻擋住羌人的靠近,這才略微安心。
留在城中負責護衛的楊松趁機上馬,一面揮動手中的旗幟,向四周守衛的官兵傳遞命令,一面沖百姓們大喊:“莫慌!立刻隨指引入城!”
身邊已有訓練有素的將士們列成幾隊,帶著滯留在外的百姓快速往城門的方向趕去。
素秋也趕緊回到月芙的身邊,要扶著她上馬車。
可身邊的這些婦人都行動不便,馬車上恐怕乘不下這么多人。
她當機立斷,讓素秋帶著這些婦人登車離開,自己則牽過旁邊的尋日,翻身上去。
而不遠處正奮力阻擋的士兵們似乎已經有些吃力。
羌人雖只三四十個,但大約是因為這兩日的交戰,出手時,比以往更加兇狠,個個都有豁出命去的架勢,而大魏的士兵們倉促應戰,又要顧著附近無辜的百姓,一時處于劣勢,亦在意料之中。
月芙拉動韁繩,朝著城門的方向疾奔,可后頭的羌人速度極快,一支利箭從人群之上穿過,精準地釘入她側前方的地上。
馬兒受到驚嚇,不但放慢奔馳的速度,腳步也變得趔趄,幸好月芙如今的騎術已大為精進,這才勉強穩住身形,沒有從馬上墜落。
然而,就是這片刻的工夫,有幾個羌人已經突破防衛,追到她的身后。
“王妃小心!”
護衛在身邊的侍衛們頓時做出保護的姿態,不讓那幾人靠近。
月芙好不容易安撫住□□的馬兒,一轉頭,這才看清楚,帶人再次突襲而來的,就是那天在集市上遇見的那個叫昌合的部落少主。
昌合顯然將她視作目標,眼神完全落在她的身上,臉色陰沉,帶著一種勢在必得的決心。他身手極佳,即便面對三名侍衛,一樣沒有完全居于下風。
只是,長途奔襲已然消耗許多精力,他便是再年輕,再驍勇,也抵不過長時間的激戰。
“昌合少主!”月芙心中還想著方才那十幾名已經入城的人,而趙恒大清早才帶著人去了西羌部落聚居的地方,他說過,要與零昌談和,此時若還生爭端,恐怕又要讓情況更加復雜。
轉瞬之間,她的腦中已閃過無數個念頭,最后當機立斷,沖身邊的護衛們大喝一聲“住手”。
幾名護衛猶豫一瞬,沒敢直接收手,但還是收斂了幾分。
昌合的眼中閃過憤怒,咬牙道:“怎么,你同趙恒一樣,要用這種方式羞辱我嗎?我們羌人是山川草原的子民,絕不會屈服!”
他說著,舉起手里的刀就要再戰,幾名護衛立刻讓月芙趕緊離開。
可她一點沒有退卻,雙目炯炯有神,直直地盯著昌合,道:“西羌人就要受戰火波及,而你卻仍然如此莽撞,要將你的子民全部拖下水嗎?”
昌合的動作一頓,警惕地看著她,似乎覺得她在危言聳聽,可又怕的確發生了他不知道的事,問:“你什么意思?”
月芙握著韁繩的手緊緊攥著,勉強克制住心底的恐懼,在護衛們擔憂震驚的眼神和昌合警惕懷疑的眼神里慢慢靠近。
“我夫君今日親自帶兵前往西羌部落,與你父親零昌議和。吐谷渾人與吐蕃人恐怕已暗中聯手,不日就要發動突襲。羌人難道能置身事外嗎?”
她的嗓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昌合聽見,又被周遭紛亂喧囂的聲響掩蓋。
昌合的臉色更難看了,眼底閃過猶豫,有些不相信她的話。
羌人淳樸,信奉弱肉強食,不屑玩弄心機,可在他們的心中,漢人最擅此道。
月芙咬牙,指著城門的方向道:“方才,我親眼見到有幾名吐蕃人喬裝打扮,試圖進入涼州城,正要遣人給都督報信,昌合少主,你是否也該回去看看你父親?”
一番話說完,昌合信了七八分,卻仍舊有些猶豫。
這時候,從他們方才來的方向傳來雜亂的馬蹄聲,從若有若現,到逐漸震耳欲聾,甚至蓋過了這里的紛亂。
飛揚的塵土映在晚霞最后一絲余暉中,趙恒帶著一支精銳騎兵,奮勇地朝這邊趕來。
在他的身邊,除了鄭承瑜等人,還有一個年約四十的披發男子,用不太清晰的漢話大喊:“昌合,莫沖動,住手,立刻給我住手!”
月芙猜測,他應當就是西羌首領零昌了。
只是,這時她已沒心思再想其他,趁昌合不注意時,直接從馬上翻身下來,朝趙恒的方向奔去。
混亂的人群里,趙恒一眼就找到她,在她奔到近前時,迅速彎腰,托住她的腰身,將她直接帶上馬兒,坐在自己的身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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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生氣
月芙一靠到趙恒的懷中, 胸口便不停起伏,仿佛溺水之人,才被撈上來一般。
“郎君, 你回來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他們方才似乎是沖我來的……”
“沒事了。”趙恒一手攬住她,沉著臉示意身邊的親衛立刻將那三四十人押住。
另一邊, 首領零昌已將兒子從馬上拽下來,一掌打在他的臉上,惡聲道:“逆子!你看看自己做的什么事!咱們分明是被人騙了!”
“那又如何!我只想為大哥報仇, 讓趙恒也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昌合年輕氣盛, 黝黑的臉龐因憤怒和不甘而漲得通紅,五官的輪廓也因緊繃而愈顯鋒利。
“你大哥的死只怪他自己!”零昌一陣暴怒,又朝兒子臉上狠狠打了一掌, “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你將來如何當首領!你若再沖動些, 全族的人都要被你害了!”
方才那一陣騷亂終于得到平息, 受傷的士兵們被楊松帶來的人攙扶著回城安置, 百姓們也連忙繼續朝著城門的方向行去。
鄭承瑜一心將功補過, 連忙主動請求留下來善后。
趙恒并未拒絕,簡短交代幾句后,就帶著月芙進城。
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一路上一言不發,徑直朝州府衙署的方向奔去。
幸好方才及時趕到,否則誰也不知道還會發生什么事。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心中早已有數。如今已將羌人暫時安撫住, 是時候好好清理自己身邊的人了。
州府之中, 才有幾名報信的士兵將城外發生的情況報來, 幾名留守的官員正聚在議事廳中隨時商議,一見趙恒過來,立刻從座上跳起來,道:“都督!我等才派人將消息送出去,幸好都督已回來了!”
“城外的情況如何了?”有人問。
趙恒讓月芙先到議事廳旁供人等候的屋中暫歇,自己則徑直進入議事廳,答道:“情況已穩住,有鄭將軍留守善后,與西羌部族之間的誤會也已解開,短期之內皆不會再有爭端。”
此話一出,眾人都驚喜異常,大大松了口氣。
“太好了,如此看來,便只需好生安置進城的農戶了。”
唯有賀延訥的臉色帶著驚訝和扭曲。
這時,城門守將匆匆入內,將先前王妃交代的那十幾個喬裝成農戶入城的人的情況向中的眾人說了一遍。
方才,他們已照著王妃的話,盤查了那幾人的文牒,又引他們開口說話,果然聽出了吐蕃人說漢話的口音。
“可問出他們的來歷和意圖了?”趙恒聽完,本就嚴肅的面孔頓時更加沉了。
“殿下恕罪,他們口風極嚴,言語之間,又多有不暢,除了看出他們是吐蕃人,便再也問不出其他了。”
“人都已經要進涼州了,恐怕下一步就要打過來了,依我看,何須再問?立刻布防備戰,占領先機,才是正事!”賀延訥猛地從座上站起來,臉色陰沉道,一句也未提自己先前屢次對趙恒的預判嗤之以鼻的事。
他身邊好幾名官員都有些憤憤,可對他方才的這幾句話,有不得不感到贊同。
“賀將軍說得有道理,殿下,咱們的當務之急,是立刻重新駐防,調集輜重與糧草。”
“是啊,殿下。”
……
眾人的意見幾乎一樣。唯有趙恒,皺眉站在廳中,陷入沉思。
“殿下以為如何?”等了片刻,大家都有些疑惑,劉參將左右看看,忍不住先開口提醒。
“不對。”趙恒忽然起身,行到沙盤邊,盯著涼州附近的幾座城池和地形,搖頭,“不該在涼州布防,應當先保鄯州、肅州兩地。”
話說完,眾人都十分驚訝,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劉參將遲疑道:“殿下何出此言?”
“吐蕃和吐谷渾雖的幾位大將都不善兵法戰術,但再不擅此道,也不會出這樣大的疏漏。那幾人的喬裝,看似費了頗多心思,可內子只幾眼便輕易看破。內子才來涼州不久,目下僅熟知他們衣飾、發辮的不同,不諳其余的細微差別。吐蕃并非無人蓄發,他們何必派這幾個如此堂而皇之地入城?可見,分明就是要用這一招迷惑我們,讓我們誤以為他們即將往涼州進攻,因此調集兵馬,反而讓周圍的城池內里空虛,讓他們有機會趁虛而入。”
幾句解釋后,其中幾人已有些被說服。
可賀延訥卻一拍桌案,“哼”了一聲,道:“這都是殿下的猜測罷了,以我在軍中多年的經驗,事情根本沒那么復雜!吐蕃人到底有沒有和吐谷渾聯合還未可知,更不用說聲東擊西了!”
賀延訥的心思十分好猜,趙恒幾乎不用思索,便已知曉。這次,他沒再像先前許多次一樣還留著一分情面,而是直接毫不留情地拆穿道:“賀將軍,恐怕你只是害怕我的猜測有誤,連累到你的官位吧。于你而言,只要守好涼州,不論吐蕃人攻打哪里,都與你無關。但我身為大魏的皇子,身為河西節度使,不能只顧自己的官位。”
說罷,立刻讓楊松入內,提筆寫信,要送往鄯州、肅州等地。
他是都督兼節度使,其他人即便心存疑慮,亦不敢置喙,加上本就信任,因此誰也沒有提出異議。若誰在這時提出異議,便是只顧自己的前程,不顧百姓的安危。
唯有賀延訥,被當眾揭穿后,惱羞成怒,拍案道:“你莫仗著自己是皇子,是親王,便為所欲為!我是支度使,糧草輜重調集,皆要經我的手,我不點頭,誰也別想動!”
一時間,廳中的氣氛劍拔弩張,令所有人不知所措。
趙恒低著頭,看也不看怒火中燒的賀延訥,從容地將信寫好,遞給楊松,隨后起身,冷冷道:“那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河西支度使兼屯田使了,你的位置,由劉參軍暫代。”
“什么?”賀延訥一懵,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反應過來后,立刻暴跳如雷,“我的官銜是陛下親封,由吏部發了文書來的,你沒有資格革我的職!”
劉參軍亦嚇了一跳,訕笑道:“殿下,這恐怕不妥吧……”
趙恒冷笑一聲,道:“賀將軍,你違背律法,瞞著我和其他同僚,私下派人前往羌人部落,散布謠言。昨日的那場突襲,你是始作俑者。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你被革職。”
一語揭穿,周遭的官員們頓時向賀延訥投去鄙夷和憤怒的目光。
“原來如此,我道怎么近兩年一向安分的羌人會突然來襲。”
“果然是有緣由的!”
賀延訥臉色一僵,嚷道:“你沒有證據!”
“你要證據,讓人查便是,今日羌人首領與少主都來了,一會兒就讓他們來與你對峙。在此之前,便先將你關押起來。”趙恒不為所動,直接示意自己的五名親衛入內,將賀延訥制服,捂住他憤怒吼叫的嘴,當著所有人的面押下去。
所有人都被這一番變故震住,面面相覷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外敵當前,若誰還有異心,下場便如賀延訥。”
趙恒站在正中,環視四周,冷峻的目光與面容令眾人不寒而栗。
時已入夜,又將接下來兩日要做的準備交代清楚后,這一次議事才算完畢。
戰事要起,人人心里繃著一根弦,有家室的都快馬趕回府中,向家人交代清楚。
趙恒從議事廳出來,帶著在旁邊的小屋中歇息的月芙一道回府。
他一句話也未說,始終抿著唇,看起來臉色沉沉。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雖然知曉方才在廳中應當發生了爭執,可月芙卻覺得他在生她的氣。
回去的路上,她依舊乘馬車,而趙恒卻未像以往一般,與她同車而歸,而是一聲不吭地翻身上馬,行在馬車的旁邊。
她不敢問,只能偷偷掀開車簾,小心地觀察他的側臉。
線條緊繃,輪廓銳利,唇角更是抿成一條直線。
看來的確在生她的氣。
月芙感到一絲委屈。
她先前受了驚嚇,本想趁著開戰前有限的時間好好與他親近一番,可他一回來,便在生氣,實在令她難過不已。
這一陣情緒自上車后開始醞釀,等到府中時,已到達頂峰。
車簾被掀開,趙恒冷著臉站在一邊,伸手要來扶。月芙委屈不已,低著頭仿佛沒看到一般,提著裙子下來,徑直走入庭院。
趙恒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慢慢收回。
素秋、桂娘等幾名侍女立刻迎上來,拉著月芙左看右看,確認沒事,才放下心來。
素秋道:“沐浴的熱水已備好了,飯食也熱著,娘子要先沐浴,還是先用飯?”
月芙扭頭看一眼身后的趙恒,負氣道:“我今日恐怕吃不下,你們將飯食給郎君送去吧。”
說著,連外袍也不除下,便先去了浴房。
侍女們面面相覷,猜測這兩人大約鬧了不快,最后將目光落到趙恒身上,問:“殿下可要用飯?”
趙恒望著月芙的背影,沉默片刻,轉身道:“暫時不了,我先去書房。”
說著,轉身朝書房的方向行去。
月芙自浴房出來后,先往屋里看了兩眼,沒找到期望中的人影,失落不已。
素秋知道她在尋趙恒,道:“殿下去了書房。”
“哦。”月芙怏怏地擦干頭發,什么也沒說,臥到榻上,呆怔不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終于傳來腳步聲。
她下意識從榻上爬起來,赤著雙足踩在涼涼的地上,就想奔到門邊等候。
可才踏出一步,又覺不該如此,連忙爬回榻上,背對著門的方向躺下。
屋門被人打開,腳步聲十分沉穩,一聽便是趙恒。
月芙心里咚咚直跳,盼著他能主動來看看自己。可等了許久,卻只聽見他更衣的窸窣聲,接著,腳步聲重新響起,竟是朝著浴房的方向去了。
她心里又酸又涼,一時眼眶也慢慢憋紅,一個人臥在榻上,撲簌落淚。
等趙恒再出來時,就見到她單薄瘦削的背影不時輕輕顫抖,伴隨著極細微的抽噎聲,好似在強忍情緒。
看起來可憐極了。
他忍不住嘆氣,走到她的身后,在榻邊坐下,道:“我讓人一會兒將飯食送過來了,多少用些,我陪你一道吃,好不好?”
兩人相處日久,他就是再內斂,再不善言辭,也開始學著如何安慰人了。這兩句話雖有些笨拙,好歹是主動示好。
月芙一聽,心底酸意更甚,好似尋到了一處發泄的地方,漸漸哭出聲來,負氣道:“郎君待我這樣冷淡,我、我哪里還吃得下?”
趙恒揉揉額角,頗無奈地俯身將她抱起來,柔聲道:“我哪里待你冷淡了?方才,只是有些生氣罷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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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請罪
“郎君為何要生氣?你什么也不說, 我哪里知曉……”月芙靠在他懷里,越想越委屈。
雖只隔了一日,可發生了這么多事, 讓她有種已過去許久的錯覺。再想到很快他便又要離開, 越發不舍。這個時候,他卻這樣對她, 如何能不傷心難過?
趙恒抿著唇,情緒顯然還未完全緩和下來,只是因為對月芙這副樣子心疼不已, 不得不盡量溫柔地替她擦拭臉頰上一串串晶瑩的淚珠。
“莫哭, 眼睛都紅了。”他擦了兩下,又覺得自己的手指太過粗糙,河西又天干物燥, 恐擦破她臉頰上嬌嫩的肌膚,便轉頭想夠床頭妝奩里的帕子。
月芙“啪”的一下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 從他的雙腿上撐著爬過去, 準確地找到妝奩里的養膚膏, 一邊小聲抽噎, 一邊拉過他的手,將養膚膏仔細涂抹在他的指尖、手背、掌心:“好了,你擦吧。”
趙恒被她這一番動作逗得哭笑不得,只好繼續用手替她擦眼淚:“我方才生氣,是因為你面對危險,竟然不知要立刻逃走,反而以身犯險, 若真的出了事, 你要讓我怎么辦?”
到這時, 他心里那股氣已徹底平息,剩下的只有擔心和后怕。
在城門外時,他離得雖遠,卻看見了,她分明可以在護衛們的掩護下先行入城,卻在危機時刻,選擇留下來,試圖說服昌合,這樣以身犯險的舉動,簡直看得他心驚肉跳。
“你知不知道,昌合雖心思簡單,卻十分容易沖動,他因為他兄長的事,一直對我懷恨在心,你是我妻子,是我最在乎的人,若他為了報復我,對你不利,你便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趙恒說著,語氣變得有些急,可對著她紅通通的眼睛,又不忍心苛責,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懲罰性地捏捏她小巧的鼻尖。
月芙皺了皺臉,等他放開手,立刻抬頭,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悶悶道:“原來郎君是因為這個才生氣的。”
她忽然覺得不委屈了,甚至還有點高興和愧疚。
“那時我也沒想那么多,只是不想給郎君添麻煩,我知道現下不能生亂,羌人那邊,能穩住便要盡量穩住……”
話里話外,也是為趙恒考慮得更多,絲毫沒有提到自己的安危。
趙恒的心里涌起一陣帶著酸楚的甜蜜。她為他考慮,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第一次意識到,月芙對他的情感,也許真的不比他對她少。
“以后不要這樣。”他用力在她鼻尖上咬一口,嗓音莫名有些哽咽,“你好好的,對我來說比什么都重要。”
月芙當然知道,他的這句話經不起細究。
身為楚王,身為涼州都督、河西節度使,若要他選,當然是這里的百姓和身后的大魏最重要,她與這些相比,幾乎微不足道。
但若他只是趙恒,就會將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她不是不講理的人,能得到他這樣的真心,這輩子都覺得足夠了。
“郎君,我現在好好的呢,以后也不會這樣了。”她抬頭親親他的下巴,又用軟嫩的臉頰蹭兩下,道,“郎君,咱們一道用飯吧!”
其實她早已餓過了頭,只是心疼他也沒用飯。
“好,應當快送來了。”
趙恒托住她的臀,像抱孩子一般,將她抱到案邊,又取了軟墊過來給她墊著。
夜里又干又冷,幸好桂娘提早在屋里燒過兩壺水,趙恒也才沐浴出來,這才讓屋子里的空氣濕潤些。
不一會兒,素秋和桂娘兩個提著食盒進來,將一頓豐盛的夕食一樣樣擺在食案上。
乳釀魚、椒鹽烤鴨、蒜泥蒸肉、千金菜、腌菹菜、團油飯,擺了滿滿一桌。
這是他們到涼州以來,吃過最豐盛的一頓夕食。
尤其團油飯,堪稱一道有些“奢侈”的菜品,里頭有煎蝦、烤魚、雞肉、鵝肉、豬肉、羊肉、雞蛋羹等十幾種食材,便是在長安,他們也很少會吃。
桂娘看著兩個已然和好的兩個年輕人,滿臉欣慰的笑容:“這兩日殿下和娘子都累了,奴自作主張,讓后廚做得豐盛了些,吃飽了,夜里睡得也踏實。”
“嗯。”趙恒觀察一下月芙的表情,見她看著桌案的眼睛有點亮,點頭道,“偶爾一次多吃些也無妨。”
月芙原本不覺得餓,可食案上的這幾樣菜都是一直熱在爐子上的,此刻端上來,也像剛剛做好一般,色香味俱全,再加上有她喜歡的乳釀魚,頓時食指大動。
不過,她還是先給趙恒盛了一碗乳釀魚,眼巴巴道:“郎君先吃吧,你比我累多了。”
趙恒又忍不住笑了,拾箸給她夾了一塊椒鹽烤鴨:“一起吃吧。”
一頓飯吃得十分滿足,月芙不但吃了一整碗乳釀魚,連團油飯也吃了將近一碗。
她白日在城外幫忙安撫受難的農戶,沒吃幾口干糧,這會兒吃多了,也不覺得撐,還想再吃,又是趙恒止住她:“好了,一下吃太多,夜里要腹痛了。”
月芙趕緊又喝一口魚羹,這才放下瓷勺,摸摸小腹,道:“那我不吃了。”
外面冷,兩人也不出去了,讓人將食案收走后,在不算太寬敞的屋里走了兩圈,算是消食。
趙恒側頭看看身邊已經顯露疲態的月芙,忽然想起她今日莫名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緒,不禁問:“這幾日是否要來癸水了?”
月芙點頭:“大約還有三日吧。”
難怪今日覺得她格外敏感,惹人憐愛。
因前兩日都沒歇息好,待熄燈后,趙恒沒做什么,抱著她親了幾下,便打算入睡。
月芙卻毫無睡意,被他抱在懷里,時不時動一下。
趙恒被懷里女人的兩下扭動扭得也沒了睡意,搭在她腰間的手開始往上移,沉聲道:“睡不著?”
月芙誠實地點頭,勾著他的肩膀主動爬到他的身上,將他壓在下面,湊近他的耳邊輕聲說:“郎君只有三日了!”
戰事在即,大約沒幾日他就要離開,而再過三日,又是她的癸水日,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趙恒幾乎一下就被點燃,猛地掐緊她的腰身,借著腹部的力量抬起上半身,一下堵住她的唇瓣。
……
這一夜,兩人都睡得很踏實。
第二日一早,趙恒與往常一樣,天才亮就起床,月芙卻仍舊沉沉睡著。
緊繃的神經一旦放松,總要睡到飽才好。
趙恒不忍心吵醒她,起身后,輕手輕腳洗漱,朝食也不在屋里用,只拿了兩塊胡麻餅,在屋外三兩口吞下,便離開了。
離開之前,特意交代侍女們到點也不必去喚月芙,自己則徑直去了州府衙署。
鄭承瑜自問昨日讓昌合逃脫犯了大錯,愧疚惶恐了一整夜,到得比他更早,一見他過來,連忙上前稟報:“殿下,無家可歸的農戶們已暫時安置在城中臨時搭建的棚屋中,口糧也已經發放。”
“不錯,這兩日記得請兩名大夫過去。”趙恒讓他進屋,面上并無責怪的意思,只是平靜地問,“昨日你將昌合放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相信鄭承瑜的為人和能力,不應當這樣疏忽大意。
鄭承瑜愧疚不已,垂頭道:“昨日暫時扎營后,本是我親自看著昌合等人的,卻被一名身邊的奸細引走,那時恰是傍晚,光線漸暗,看不真切,不過片刻的工夫,就讓人偷到了馬逃走了。”
“哪來的奸細?”
“是賀延訥過去的手下,因騎兵中有一人受傷后不能再殺敵,前陣子才補上的,這是我的疏忽,未查清手下人的來歷。”鄭承瑜羞得恨不能磕頭謝罪。
趙恒卻不生氣,只是叮囑他日后定要多留心眼,隨后又讓他負責清查全軍的情況。接著,又問了賀延訥的審問進展。
州府負責刑獄的官員審了一晚上,不但賀延訥,還問了零昌父子的口供和那日前往西羌散布謠言的口供。賀延訥之罪似乎已證據確鑿。
但除此之外,他堅稱一切皆是自己的主意,只因與趙恒意見不合,方懷恨在心,想借機將他拉下馬,自己好高升。
這話自然是假的。
莫說趙恒,就連其他不相干的人都多少能猜到他背后指使的人到底是誰。
只是,趙恒不發話,他們自也不會戳穿。
而趙恒更明白,事涉其他人,便不是他這里能審出來的了。
思忖片刻,他寫下一封奏疏,將刑獄官那里錄下的幾份口供一道附在后頭,預備再過兩日,便派可靠之人將賀延訥押送回京,交給御史臺、大理寺和刑部三司審理。
至于最后如何定罪,如何處置,是將賀延訥背后之人也揪出來,還是單單罰他一人,就要看圣上的意思了。
趙恒垂眸看著墨跡未干的親筆奏疏,一時心底有些悲涼之意。
他覺得自己似乎能想到,這件事最后會如何了結。
好在,這種消沉的情緒僅持續了片刻,他的腦海便恢復清明。
昨日給附近的城池發去的信都已送到,各地的防衛已然在調度中,糧草亦由臨時頂替賀延訥的劉參軍馬不停蹄地調撥出去了。
一切布置井然有序。
接下來好幾日,趙恒早出晚歸,每日處理完州府中的事務后,便是奔往各個駐防點、瞭望點巡查。
十日后,九月初三,吐谷渾與吐蕃聯軍終于出現在鄯城之外數十里的地方,足足六萬余人,領軍之主帥赫然便是年前入長安拜見大魏天子的慕容烏紇。
鄯城位于涼州的西南面,是一座緊鄰吐谷渾的邊陲小城,因人口極少,又非往來要道,時常為人忽略。
敵軍自此進攻,果然應了趙恒的猜測。
一時間,河西軍中將士既慶幸早有防備,又對趙恒佩服不已。
與此同時,消息很快傳入長安,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
有少數官員以八王私自扣押、審問朝廷命官為由,請皇帝依律法處置八王。而更多人則以大局為重,認為八王此舉事出有因,又的確預判了河西的軍情,大大減少朝廷的損失,應當待此戰結束后,再論功過。
趙義顯連猶豫的余地也沒了,直接道此事等八王歸來再議。
他就是再偏袒長子,也斷不會在危及家國的情況下縱容趙懷憫了。
夜里,趙懷憫在甘露殿獨自面見趙義顯。
空曠的大殿中,他跪在正中,沖御座上疲累虛弱的父親深深磕頭。
“阿父,此事是我錯了,我一時鬼迷心竅,命人偷偷向賀延訥傳話,令他暗中留意八郎的動作,只怕八郎年輕氣盛,經驗不足,新官上任會出紕漏。誰知賀延訥會錯了意,又本就私心極重,這才做出這種事來,我、我事先并不知情!”
他的解釋半真半假,也不知趙義顯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好半晌沒有回應。
這番話,是來請罪之前,與崔桐玉事先商議好的,他一遍遍地重復,到最后,連自己都快信了。
趙義顯累極,終于無力地擺擺手,語氣厭煩而冰冷:“好了,大郎,你如今的心眼越來越多,可曾有一點用在正事上?下去吧,這件事,等戰火平息,八郎回京了再行處置,輕與重,非朕一人獨斷。你安分些,朕是天子,要對臣民負責,你這個太子也該想清楚,到底什么才是你應當做的。若做不好,便是朕執意保你,恐怕也無濟于事。”
這是趙義顯踐祚以來,第一次提及東宮根基恐將不穩的話。
趙懷憫一字一句聽在耳中,背后逐漸爬上刺骨的寒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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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來信
河西的戰事比預料中的更加激烈。
慕容烏紇甫攻鄯城便遭阻礙, 原本的信心滿滿登時化作惱怒倔強,一連三日,皆呈猛攻態勢, 讓小小的鄯城難以招架。
與此同時, 又分出三萬強兵,借祁連山脈的掩護, 繞道至肅州一帶,繼續猛烈進攻。
不但如此,六萬精兵強將之后, 吐谷渾還增派五萬援兵, 分兩路支援。
吐蕃與吐谷渾皆地處高原,氣候惡劣,因此他們的兵馬皆兇悍驍勇, 離開高原后,翻山越嶺, 如履平地, 即便大魏將士們早有防備, 亦無法立即占優。
一時間, 大魏邊境兩處吃緊。
九月十一,趙恒與鄭承瑜分別領兵自涼州出發,與兩路吐蕃與吐谷渾聯軍短兵相接,暫代支度使、屯田使的劉參軍則留守后方,負責供給軍需,保衛糧草。
而暫居祁連山一帶的西羌,因提早得到趙恒的消息, 各個部落及時離開, 未與聯軍正面對上。
零昌的心中既感激, 又愧疚,為表心意,親自帶著部族中的青壯男子暫投入趙恒的麾下,幫大魏一同抵御外敵。
面對異族的侵犯,將士們斗志昂揚,毫無退縮之意。然趙恒未被軍中激憤的情緒影響,更沒有貪功冒進的念頭,仍舊穩扎穩打,以消耗地方糧草輜重為主,拖延時間。
近些年河西屯兵屯田,糧草充足,而吐蕃與吐谷渾人異地作戰,糧草有限,加之高原氣候、地形皆十分惡劣,運送艱難,最怕持久作戰。
兩處交戰之地,敵軍日日嘗試攻城,沖鋒聲響徹云霄,而兩處的城門皆緊緊關著,城樓上的守軍只管射箭、投石,割斷攻城的繩梯,抵擋住一波又一波攻擊,待其氣力將近時,再放出一隊輕騎兵,稍戰即退。
如此反復多日,慕容烏紇及其部下越發沉不住氣,攻勢一日比一日猛烈。
有一兩回,在慕容烏紇堅持不懈讓人頂上的情況下,他們幾乎就要爬上城樓。可趙恒卻忽然命人扛著丈余長的尖頭鐵柵欄,橫在城墻上。好不容易爬上城樓的士兵被長而鋒利的尖頭刺傷,從高處墜下去,留下一個又一個血紅的印記。
希望一次次破滅,長達月余的拉鋸戰讓敵軍士氣一日日低落下去,想必已堅持不了多久。
期間,趙恒只回過涼州兩次。這兩次里,大部分時間都在州府衙署中和將領們商討,一直熬到夜半,才能回府,同月芙說不上幾句話,只能抓緊時間睡一會兒,第二日清早又要離開往前線去。
他怕月芙一人在家太過擔心,每隔幾日派人往涼州傳遞軍情時,必會捎一封短信給她。
他不善言辭,沒有許多話能對妻子說,便總寫一句:“一切安好,吾妻安心,勿念。”
偶爾在軍中稍歇時,遇見什么樣的趣事,才會多寫上兩句。
月芙也不惱他家信的簡短,每每看見他蒼勁有力的字跡,心里便覺得踏實,每一封都好好保存起來,和他贈的那一枚玉佩放在一處。知道他沉默寡言,她便在回信里多寫兩句,有時叮囑他記得添衣,有時叮囑他夜里多睡一會兒,有時則告訴他自己白日的見聞。
一個多月的時間,兩人往來的信足有十幾封。
偶然一日,桂娘提起當初在杜家時的境況。
杜燕則原是水部郎中,過去也時常要往各地查看水渠疏浚和堤壩修建,一去兩三個月,每月能有一封家信便不錯了。
桂娘忍不住感嘆,月芙這一回才是嫁對了,值得慶幸。
十一月,天寒地凍,慕容烏紇終于耗盡耐心,將分作兩路的聯軍調集起來,在肅州城發起最后的進攻。
他們料定,近兩個月的拉鋸戰中,不但將他們的耐心耗盡,大魏的將士們亦筋疲力盡,肅州過去一直兵力不多,人口稀少,此番被圍許久,想必內里已十分薄弱,竭盡全力一擊,未必不能攻下。
出征之前,慕容烏紇自信滿滿,在國主面前放話,不但要攻下幾座城池,還要逼得大魏退讓,拿出更多錢糧珍寶。
如今眼看糧草將盡,他卻一無所獲,只能抓住最后的機會,攻下肅州,洗劫一番。
起初,聯軍的確攻破了一道防線,占領了西南面的一處城門。眼看著已從城樓上下去,將這一面城門打開,放無數聯軍將士們蜂擁而入,可不等慕容烏紇得意,另外幾面的城門也都打開了。
趙恒帶著大批援兵趕來,從幾處城門快速涌入,堵截在西南門附近的幾個路口,將聯軍迅速包圍。
而另一邊,鄭承瑜則帶人從后方包抄,直插十里之外慕容烏紇的駐扎之處。
兩面夾擊之下,聯軍很快便有潰散的跡象。
慕容烏紇不得不自主帥帳中出來,倉皇上馬,被眾多護衛護在中間,一面用號角指揮麾下將士,一面要帶人往安全的地方撤離。
鄭承瑜受趙恒之命,帶著二十名心腹,披堅執銳,努力逼近慕容烏紇撤退的方向。他隨身帶了連發弩,目的就是要射中慕容烏紇。
只是連發努小巧,射程亦十分有限,僅數十丈,所以他不得不全力殺出一條路。
在身邊的心腹們拼命保護下,眼看一點點接近了,前方的慕容烏紇忽然回頭,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大聲用鮮卑話吼了幾句。
鄭承瑜心頭一跳,頓時察覺附近的吐谷渾人一下變得更加兇猛,似乎誓死要將他們阻擋在外。
“將軍,慕容烏紇那老賊發現了,咱們恐怕過不去了!”
一名手下沖鄭承瑜喊,示意他盡快出手。
鄭承瑜也意識到這一點,雙目丈量一番,咬牙道:“再靠近二丈便可!”
他們遂不再說話,使出畢生之力,殺退身邊、身前阻擋的敵軍。
眼看慕容烏紇也開始不斷催馬,鄭承瑜終于取出背在身后的連發努,快速瞄準,扣動技機。
只聽“嗖嗖”兩聲,兩支并置的箭矢同時射出,兩側儲矢則彈至待發的槽中。
鄭承瑜不敢猶豫,只恐錯失機會,又連連扣動技機,將所儲的九支箭矢一發接一發地射出去。
終于,最后兩發中,有兩支射中了慕容烏紇的坐騎,另一支則射中了慕容烏紇的后背。
坐騎吃痛,嘶鳴著狂奔不已,很快便雙腿發軟,側摔在地,將身形魁梧的慕容烏紇狠狠甩出去。
鄭承瑜興奮不已,猛然高呼:“殺過去!”
魏軍有不少人已看見受傷墜馬的慕容烏紇,不由士氣大振,廝殺之間,更加所向披靡。
不出半個時辰,魏軍大獲全勝,奄奄一息的聯軍主帥也被生擒,送往魏軍大營中。
聯軍被俘近萬人,其余則潰散四逃。
肅州城門打開,一片歡欣鼓舞。
趙恒站在城樓之上,嚴肅了整整兩個月的面孔終于放松下來,等鄭承瑜帶著大半的將士們回來時,更是露出了欣慰滿足的笑容。
“殿下!”鄭承瑜命人押著慕容烏紇在營地中游行,自己則來到趙恒的身邊,“我這一次能生擒慕容烏紇,多虧了殿下的安排。”
人到中年,忽而立下一件大功,他滿面春風,得意非凡。但心中卻十分清楚,擒拿慕容烏紇,本該由趙恒親自動手,可趙恒卻將事情完全交給了他,這便等同于將立功的機會也給了他,對此,他感激不盡。
趙恒拍拍他的肩膀,眼里滿是贊賞,搖頭道:“你能勝任,才讓你去。好了,夜里在肅州有犒賞宴,我要趕回涼州去,這里便由你主持,后日將此戰的文書寫好,送到州府便可。”
鄭承瑜一愣,沒想到他連犒賞宴也不參加便要回涼州,可轉念想起他每隔兩日就要給王妃寫信,一下就明白了,連連笑道:“此地善后事宜,我會盡數處置妥當,殿下只管去便是了。”
面對同僚意味深長的目光,趙恒已越來越從容淡定。他微笑著點點頭后,自然地轉身,帶著幾名親衛策馬離去,在寬闊的沙土地上激起一陣灰黃的煙塵。
抵達涼州城時,天已黑了。他一點不停留,連州府也未去,徑直回府。
回來得突然,府中的下人都被嚇了一跳,現在門口呆了一呆,隨機便奔進院里,大聲道:“殿下回來了!”
這時候,月芙已用過夕食,才沐浴出來,一聽這話,忘了披外袍便從屋里奔出來。
十一月的寒風撲面而來,吹得她頓時縮成一團。
趙恒連忙加快腳步走近,二話不說,略微彎腰,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回屋,等關上屋門,再不漏一點風,才帶著她在榻上坐下。
他用榻上的毛毯將月芙緊緊裹住,語帶責怪道:“先前說過你的,出屋要多披一件袍子,你倒好,這么冷的天,只穿著紗衣便出去了。”
月芙見到多日沒回來的夫君,哪里還想得了那么多,一緩過來,便掙開毛毯,直接撲進趙恒的懷里:“郎君回來得這么突然,我只是太高興了。”
趙恒的心口仿佛被捂了一只暖爐,熱意涌動。
“我有些想你。”
只這么一句,克制卻認真,像他先前送回來的信一般。
他知道戰事平息后,就要面對京中紛亂復雜的局面。但只要想到能先見到妻子,原本的疲倦與惶惑便一掃而空。
“郎君,我每日都想你,盼你能平安歸來,現下好了,一切如意。”月芙坐在他的膝上,捧住他的臉仔細端詳,眼眸晶亮,熠熠生輝,“瘦了些。郎君可用過飯了?”
經這一提醒,趙恒才想起自己風塵仆仆,還不曾更衣沐浴,抱著才洗得干干凈凈的月芙,卻未被嫌棄。
“不曾,倒有些餓了。”他說著,在月芙的臉上親了親,松開手道,“我先去沐浴,讓后廚給我送些吃的來吧。”
浴房里還留著些水,月芙亦步亦趨,親自將他送進去,這才轉身吩咐人送飯。
待他洗完出來,食案上已然擺了一碗熱騰騰的羊肉馎饦,配一碟腌菹菜。
“不知你要回來,來不及做別的,只能煮一碗馎饦了,明日再讓多做些,好嗎?”
月芙知趙恒不挑剔,但仍然要解釋清楚。
趙恒點頭,也不多說,直截了當地吃完一整碗馎饦。
時候不早,兩人很快便抱在一起,窩到床榻上,宛如纏綿的連枝。
月芙照舊披散著長發,拿著自己調的養膚膏,拉著他的手,仔仔細細涂抹。
潔白柔軟的小手捧住他一只古銅色的大掌,對比十分強烈。
趙恒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粘膩滑溜的觸感,乖乖地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則輕輕撥開她臉頰邊的發絲,輕輕捏住她的下顎。白玉般的肌膚被大掌托著、揉著,漸漸浮起粉暈,水波瀲滟的眼眸輕輕一瞥,心都酥了一角。
他忍不住湊上去親吻,貼著燦若繁星的眼,一點點下移,再覆住飽滿濕潤的唇瓣。
多日不曾親近,自然小別勝新婚。
“還有一只手沒抹呢……”
月芙面紅耳熱,眸光盈盈,宛若嬌艷搖擺的芙蓉。
養膚膏的罐子從手里滑脫,咕嚕嚕滾到榻上,最后落在柔軟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晚些時候再抹吧。”
趙恒一點也等不及了,一翻身將她壓住。
……
一直到后半夜,他才覺神清氣爽,饜足不已。
月芙困得眼神迷離,腦袋混沌,很快便睡了過去。
然而,溫馨柔情的氛圍并未持續太久。
天還未亮,沉睡的二人便被屋外一陣急促忙亂的腳步聲驚醒。
有仆從敲門喚:“京城送來急信,請殿下務必親啟。”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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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木匣
趙恒迅速警醒, 二話不說,披衣起身,拉開屋門, 接過信件快速瀏覽起來。
月芙也睜著迷蒙的睡眼, 暈乎乎爬起來,裹著一件外袍, 趿著鞋履出來,問:“出了什么事嗎?”
這時候從京中送來急信,想必是發生了重要的事。
屋里沒點燈, 黑漆漆一片, 只有送信進來的侍從手里提了一盞,昏暗發黃的光線像一層古舊的紙,蒙在趙恒的臉上。
他的表情原本只是有些嚴肅, 可看到信的內容,眼神一下凝重起來, 甚至隱隱有幾分憂慮和懊惱。
“阿芙, ”凄冷的夜里, 他捏著信紙的手輕顫兩下, 嗓音里透著沙啞,“咱們收拾東西,明日一早就回長安吧。”
月芙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站在原地,等著他的下文。
“是蘇將軍的府上送來的信,將軍上月外出騎馬時,不小心跌了一跤, 如今, 怕是要不好了……已請示過圣上, 允我回京。”
趙恒說完,一個人走進內室,緊抿著唇開始穿戴。
上月便摔了,今日信才送到。他不必想,就知一定是將軍念著他還在征戰中,不忍他因此分心,直到局勢將定,才讓府上的人送信過來。
月芙一聽,心也跟著涼了一截,隨即將隔壁屋里守夜的侍女叫起來,帶著人急匆匆收拾東西。
照慣例,大戰得勝以后,會先留在此地處理后續事宜,待受波及的百姓都安撫妥當,與敵國的談判也告一段落時,才會受到朝廷的召喚,回京面圣。
可現下蘇仁方病重,他們不得不立刻離開。
蘇仁方是趙恒的養父,與他親近宛若親生父子,月芙知道他們之間深厚的情感,一點也不愿耽誤時間。
人上了年紀,經不起一點波折。哪怕是蘇仁方那樣,一生征戰沙場,看似無堅不摧的人臨到老來,也脆弱如秋日枯枝。
府中一下忙亂起來。
月芙在屏風后更衣,另有幾名侍女替兩人收拾行囊,后廚的方向,也早早升起裊裊炊煙。
急著走,又要趕遠路,沒法帶太多行囊。侍女們只替兩人各自收幾件冬春兩季的衣物,又拿上月芙的妝奩,便算妥了。
朝食更是用得簡單,兩塊胡麻餅便對付過去,隨即上路啟程,連州府都只能讓人去知會一聲了事。
涼州至長安,相距數千里,又逢寒冬,晝短夜長,路上走得有些艱難。
趙恒雖一心想盡快回京,可又不舍讓月芙吃苦,只好行得不緊不慢。
月芙看出他的為難,頭一日夜里便認真道:“郎君,早些抵達長安要緊,路上累,我忍一忍就過去了,大不了回了長安,等蘇將軍的情況有起色,再好好休息也不遲。”
信里雖說蘇仁方恐怕要不行了,但身為晚輩,依然希望一切還有轉機。
趙恒沉默地看著她,不知怎的,才過去一天,他的臉龐就像染了一層揮不去的頹然的風霜一般,有些蕭索。
“好。”過了許久,他點頭答應了,“明日行快些,你若實在受不住,也不要勉強。”
第二日,天未亮,他們便又踏上回京的官道。
這一次,果然日夜兼程,少有停歇。
月芙在馬車里被顛得腦袋發暈,渾身仿佛要散架一般,卻一句抱怨也沒有,只是咬牙堅持著。
一連數日,皆是如此。
隨著逐漸靠近長安,月芙亦能感覺到趙恒越來越寡言。好幾次停下休整的時候,她都看見他一個人站在溪流邊眺望遠方,目光彷徨空茫。
她沒有上前安慰,只是停在不遠處,默默看著他。
她知道,他既想盡早回去,又害怕回去后,聽到不好的消息。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兩人終于風塵仆仆地抵達長安。
這一日,天空中飄著雪花,徹骨的寒意被包裹在空氣里,自四面八方襲來。趙恒在朱雀大街上停了停,目光望著蘇仁方府邸的方向,猶豫一瞬,終究沒有直接過去,而是讓月芙先回王府更衣,自己則往太極宮去面圣。
君臣父子,是他跨不過去的一道坎。
月芙心里覺得難熬,回府匆匆梳洗更衣,揮去滿身塵土后,便先往蘇仁方的府邸去了。
蘇府的人自半個月前就開始日夜期盼趙恒回來,每日都留了人在坊門口等消息,因而今日趙恒一入城,他們便知道了,早早守在門口,見月芙的馬車駛近,連忙迎上去。
“殿下入宮拜見圣上去了,不久便會趕來。”月芙自車中下來,便跟著府中的管事徑直往里走,“將軍眼下情況如何?”
管事的嘆一口氣,將她引到內院寢房門外,低聲道:“方才宮里的御醫才來看過,恐怕沒幾日了……那日雨過天晴,騎著馬出去,走過一片泥濘,馬蹄滑了一下。將軍過去身強力壯,莫說是馬蹄滑一下,便是背后中箭,也有法子穩住,可如今年歲大了,在河西那么多年,還留下來腿腳不便的毛病,就這么一下,便摔在地上,斷了一條腿,回來后沒多久,便連日高燒不退,人更是一日比一日虛弱……”
府里上下都急壞了,一早便想給八王去信,卻被蘇仁方攔住,他說什么也要等捷報傳來再告訴八王。等了那么多日,眼看他日漸衰頹,管事的沒忍住,偷偷讓人先將信送了出去。
好在,信送出去沒幾日,河西軍大勝的消息便傳到長安,總算讓老將軍高興了些。
“王妃先去看看吧,這兩日,將軍也時不時念著王妃,似乎有話要同王妃交代。”
管事的說著,替她將屋門打開,自己則帶著兩名仆從侍立在門外。
半年前,還是初夏,也是在這間屋子外,月芙與趙恒一起,陪著蘇仁方坐在院子里飲茶、吃點心。
那時,院子里草木繁盛,處處生機勃勃,這間屋子亦敞亮通透,溫馨愜意。
而如今,適逢凜冬,草木凋零,一片蕭肅凄冷,屋子里雖放著炭盆,卻因窗戶緊閉而顯得昏暗陳舊。
月芙忍住心口忽然涌起的酸意,換上溫柔的笑容,這才緩步入內。
屋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不算寬敞的床榻上,半坐著個年逾花甲的病弱老人。
他的發絲灰白粗糙,略顯蓬亂,面容也消瘦了一整圈,溝壑愈深,面色發黃,憔悴不堪,與半年前那個雖然腿腳不便,卻精神矍鑠的老者判若兩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雙眼,盡管渾濁,盡管無力,卻依然有神,看見月芙進來的時候,很快便露出溫和的笑意。
“阿芙啊,你來了。”蘇仁方艱難地咳嗽兩聲,胸口起伏,發出沉悶的聲響。
“將軍。”月芙站在床榻邊,向他恭恭敬敬行禮,“郎君方才入宮去了,一會兒就趕過來。”
“好,好,八郎還沒急昏了頭,有分寸,好。”他低著頭,一手扶著胸口,盡力放緩語速,“恰好他還未來,我有些話同你說,等他來了,便說不了了。”
月芙跪坐在腳踏邊,像侍奉父母長輩一般,倒一杯溫水,雙手奉上:“將軍,先飲一口水潤潤嗓子再說吧。”
她猜,蘇仁方要說的,大約便是拜托她將來一定要好好對趙恒,他對趙恒這個養子,實在情深意重。
蘇仁方就著杯沿喝了兩口,平了平有些急促的呼吸,慢慢道:“孩子,你去替我取一樣東西吧,就在屏風后的櫥柜底下,最下一層,有一只上鎖的木匣。”
月芙一時有些疑惑,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起身,繞過屏風,拉開櫥柜的柜門,在最底層摸到一只木匣。
匣子大約巴掌大小,用的是金絲楠木,色黃,燦如金絲,帶著極淡的香氣。木面光滑圓潤,保養得極好,應當已有些年頭了,側面掛著把精致小巧的銅鎖,鎖面上隱約刻著一個年份。
昭明二十一年。
這是趙恒出生的那一年。
月芙雙手捧著盒子,重新跪坐到榻邊,心中漸漸有了點猜測:“將軍,取來了。”
蘇仁方拿著巾帕吃力地擦擦額頭上的虛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枚有些古舊的銅鑰匙,遞給她:“你打開看看吧。”
月芙依言接過鑰匙,打開那把銅鎖,掀開匣蓋。
匣中放著一封邊角卷起泛黃的信,信上壓著一只小小的荷包。
“這是八郎的母親在臨終前幾日寫下的信,信中寫明八郎當初被送到我身邊的種種內情與波折。”
蘇仁方說著,用溫和的眼神看著月芙,示意她將信拆開。
月芙聽罷,頓時覺得手中輕薄的紙張宛若千斤之重。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親眼見到的趙恒沉默孤寂的樣子,和天家父子兄弟之間的生疏與隔閡,她沒有立刻照做,而是問:“將軍,信中的事,郎君可知曉?”
蘇仁方憔悴的臉上隱現出遺憾和感慨的神色,搖頭道:“他幼時倒是問過我兩次,我不答,他便沒再問過。這么多年,我一直沒告訴他真相,只盼他這輩子都不要知曉。如今……我也不知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近來,因賀延訥忽然被押送至京城,河西又起了戰亂,不少朝臣對太子頗有微詞,對圣上將此事壓下,始終不曾了結也疑惑不已。
他雖病著,卻日日留心邊地戰況,每日都讓人去打聽送來的消息,知曉一切進展順利。這幾日,更是捷報頻傳。
一向不起眼的趙恒,似乎在短短幾個月里,吸引了朝中越來越多的關注。這位從前默默無聞的年輕皇子,似乎已一戰成名。
這樣的局勢,是蘇仁方過去許多年一直想避免的。
可躲了二十年,終是到了這一天。再要收斂鋒芒,已然不可能。
他左右不了朝局,左右不了圣意,更左右不了天意,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在他神思游離時,月芙捧著那封信,猶豫片刻,還是拆開了。
泛黃的脆弱紙張上,是一列列娟秀流暢的字跡,運筆之間,如行云流水,觀之便能讓人聯想起一位溫婉美麗的婦人。
月芙的緊張不安幾乎一下子就被一只溫柔的母親的手撫平了。
她沉下心來,細細閱覽信中內容。
洋洋灑灑近千言,將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一一述來。
從偶然有孕,胎相不穩,到入寺祈福,路遇瘋道,再到拼盡全力,生下幼子,月芙看得宛若被一朵浪花推著,一會兒飛上云巔,一會兒墜入波谷,心情幾度起伏,最終忍不住淚濕衣襟。
信中,王氏雖未對今上趙義顯橫加指責,可字里行間,分明透著難以消解的郁結與失望。
難怪趙義顯對趙恒這個幼子,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平日,父子之間的相處,亦透著微妙的猜疑。
眾人口中仁慈良善的君主,獨獨對親子如此殘忍,只為與母親作對,便對一瘋道的心口之言耿耿于懷。
這一切,對一無所知的趙恒來說,太不公平。
幸好,信的末尾,是王氏對蘇仁方的千叮萬囑,要他一定照顧好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若有幸能平安長大,將來定不要讓他涉足朝堂政事。
母親尚有拳拳愛意,臨終之前,亦為之計深遠。
月芙一邊落淚,一邊將信仔細收好,再打開那只香囊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縷長約寸許的頭發。
“那是八郎的胎發。”蘇仁方低聲道,“阿芙,好孩子,我時日不多,恐再不能替他守著這個秘密了,唯有將這只匣子交給你。你是他最親近的人,會替他守著的,對嗎?”
月芙連連點頭,將鎖重新鎖上,緊緊捏在手里:“我會的,請將軍放心。”
蘇仁方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心頭的一塊巨石,整個人都放松下來:“若他始終不知,便永遠也別告訴他。若他知道了……就讓他看看他母親的信吧,總歸還有人疼愛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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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風聲
月芙將那只巴掌大的木匣小心收進袖口中, 忽而慶幸自己今日穿的是一件大袖衫,內里有足夠大的襯袋,恰能放下木匣。
這樣重要而隱秘的物件, 唯有親自保管, 才能放心。
“別哭了,你這孩子, 同八郎小時候一樣。”蘇仁方說話有氣無力,可看著她的眼神,卻仿佛冬日暖陽, 讓人不自覺感到依賴和懷念, “他剛到我身邊的時候,可不像后來那么沉默懂事。”
這時,一直守在屋外的管事敲了敲窗框, 端著才熬好的湯藥進來:“將軍,該喝藥了, 御醫新開的方子。”
“哎, 也不剩幾日了, 何必還要費這些工夫。”蘇仁方說著, 又是一陣咳,原本發黃的臉上浮現異樣的潮紅。
管事的有些不敢看。
月芙將眼角的淚擦凈,伸手接過藥碗,微笑著柔聲勸慰:“將軍,先將藥喝了吧,興許喝完能覺得精神好些,阿芙還想聽將軍再說說郎君小時候的事呢。”
蘇仁方呼哧呼哧喘了兩口氣, 聽話地一勺一勺將她遞過來的湯藥喝下, 緩了好一陣, 才重新說起話來。
“八郎啊,你別看他現在生得人高馬大,小時候抱在襁褓里,巴掌大的一個,比別家孩子都瘦弱,一直到兩三歲的時候,仍舊骨瘦如柴,臉色也白,一看就是個體弱多病的命。那時我夫人還在,她為這事,急得不得了,處處打聽各種方子,聽說羊奶、駝奶好,親自到牧民的家中買最好的奶,就這么一點點將養著,總算讓他捱過前兩年多災多病的時候……”
兩人一個半躺著,一個跪坐著,絮絮說話,不一會兒,外面的仆從終于大聲道:“殿下來了!”
屋里的兩人連忙向外看去。
只見趙恒肅著臉大步走近,身邊跟著一名仆從,正同他說著什么,可他的眼睛只望著屋里,似乎根本沒在聽。
臨到要進屋,他的腳步又忽然停住,在屋門外站定。
天氣陰沉,四周飄著細碎雪花,他逆光站在屋門外,低頭的模樣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覆了一層冰雪的雙肩微微顫了顫。
“客兒啊。”蘇仁方半躺著,喚了一聲他的乳名,語氣欣慰不已。
停在門外的人動了動,隨即慢慢走進屋中,讓面龐從光影交錯之間呈現出來。
月芙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有這幾日熬出來的紅血絲,臉龐的棱角也變得鋒利,然而表情卻是溫和放松的。
“將軍,我打了勝仗,回來看您了。”
趙恒微笑著走到床榻邊,和月芙一道跪坐在一旁,輕輕握住蘇仁方的一只手,又輕拍他的胸口,替他順氣。
“我聽說了。”蘇仁方喘著氣點頭,“你很好,穩扎穩打,摸清了敵軍的意圖……還有鄭承瑜,你把最大的功勞讓給他了,我都知道,你這樣安排,很好……”
他雖病重,可每日聽家仆打聽回來的前線消息,一下就能猜到具體情形,甚至把趙恒的意圖也猜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趙恒想避開鋒芒,不愿陷入權位紛爭中,同時也想給其他將領們更多立功晉升的機會。
“將軍了解我,只要能將外敵趕走,保衛大魏的土地與臣民,功勞是誰的,并不重要。”
蘇仁方搖搖頭,第一次對他說了不贊同的話:“你也不必總是這么自謙,以后,有什么委屈,大可說出來……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別、別被人欺負了去。”
他今日已說了太多話,已然精疲力盡,連半坐著的力氣也沒了,整個人軟軟地往下滑,仿佛被抽了骨頭。
趙恒連忙伸手將他扶住,讓他慢慢躺下來。
方才那一句“以后我不在了”,讓他一個沒忍住,眼眶泛紅。
當年在他眼里身姿偉岸,能替他遮風擋雨,宛如慈父的人,如今已到油盡燈枯之際。
他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突如其來的事實,語帶哽咽道:“不會的,將軍才過花甲,未至古稀,我、我還等著給將軍祝壽呢……”
蘇仁方半閉著眼,輕笑一聲:“我這輩子早已知足了,臨到頭來,能見到你成家,便算圓滿了,最后這幾天,就讓我過過清靜日子吧。”
接下來幾日,趙恒日日守在他的身邊,幾乎如床前孝子一般,寸步不離。
月芙不便留宿蘇府,便每日清晨過來,到傍晚時分,再回王府。
蘇仁方只在他們歸來的那日清醒了大半天,自第二日起,昏睡的時間越來越久。
白日,兩人守在病榻邊,孤寂難熬的時候,趙恒便會說起少年時,在西域跟著蘇仁方時的際遇。
夜里獨自回到王府,月芙便想著趙恒的話,輾轉難眠。
蘇仁方交給她的那只木匣,被鎖在存放她的房契、地契的箱籠的最底層,再不曾打開過。
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卻時常在她的腦海中縈繞。
夜深人靜之時,她的心便像被輕輕揪住一般,一陣陣地疼。
她很想安慰趙恒,可如今的他,對真相一無所知。
她和蘇仁方一樣,不舍得讓他知曉自己實則是被親生父親拋棄的那一個,甚至拋棄他的理由,是那么荒誕無稽。
而落在外人的眼里,卻是他的父親為了保住因早產而體弱的幼子,不得不忍痛將他送走。
她沒法說出自己的心疼,唯有趁他現在感到煎熬的時候,盡力陪在他的身邊,往后也加倍對他好。
不知是不是她時常出神,情緒有些明顯,趙恒也察覺到了。
一日傍晚,她與他一道吃過夕食,準備回府的時候,他出聲將她叫住,道:“阿芙,你別太為我擔心,我只是想在這幾天盡力照顧好將軍。他枕邊無人,膝下二子又在十多年前沙場捐軀,唯有我能守著他了。”
月芙看著他仿佛被刀削過的臉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柔聲道:“我知道的,不論郎君要做什么,我都和郎君一起。”
趙恒麻木了一整個白日的臉上慢慢浮現出動容的神色:“我知道你的心意,夜里你一人睡,記得將窗關嚴一些。”
等見月芙點頭答應,他才將她扶上馬車,站在府門外,直等馬車已消失在視線里,才重新回到蘇仁方的身邊。
比起他剛回來的那一日,蘇仁方又瘦了許多,今日只清醒了半個時辰,便昏睡至今,管事的方才給他灌了一碗藥下去,有大半都從嘴角溢出來,被巾帕擦去。
趙恒走到床邊,替他將被角掖好,又將旁邊的兩支蠟燭吹熄,這才轉到屏風后頭的書案邊坐下,翻開從河西送來的公文,仔細閱覽。
大戰之后的善后事宜還未完成,每隔數日,鄭承瑜便會送一封文書到他這里。而他除了處理這些,還要重擬奏疏,將具體戰況上報朝廷。
先前,圣上體諒他長途奔波,又心情悲傷,特準可晚些遞交。
但他明白,此事耽誤不得。
賀延訥的案子已經審得差不多了,結果如他先前所料,只牽出一個官銜比他高的西域大都護秦武吉。
據他的供詞所言,去歲西域發生曾鈺徽案后,秦武吉本想提拔自己人,卻因趙恒的幾句諫言,不得不將司馬一職拱手讓人。
秦武吉懷恨在心,屢次與舊部賀延訥表露對趙恒的不滿。而賀延訥又不甘守著支度使、屯田使的職位,一心想當大都督,這才起了異心,派人往西羌部落散布謠言,借機挑撥他們與趙恒之間的關系。
沒人提及東宮半個字。
只是,朝中大多臣子皆心知肚明。
趙恒不曾在朝中培植過自己的勢力,更不會隨時探聽朝中的風向,但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
與蘇仁方有淵源的,或是與過去在西域、河西一帶任職過的官員,多少都與他有些交情。
這幾日,蘇仁方的府邸不時有人造訪。蘇仁方是兩朝元老,與圣上尚能稱兄道弟,他病重,從前交好的老臣、如今的新貴,和更多不大相干的普通朝臣多少都要表示一番。
趙恒身為養子,已見過許多人。
御史中丞邱思鄺等人便當面向他暗示過朝中的幾句風言風語。
有人說,太子手下誤國,不堪為儲君。而先前與他共事過的禮部尚書蕭應欽和鴻臚寺卿陳江等人,聽說河西的情況后,對他的為人為政皆贊不絕口。
有些話,甚至已經傳到尚書令王玄治的耳中。
想來太子和皇帝一定也都知道了。
太子心胸狹窄,疑心頗重,而皇帝……自然站在太子那一邊。
他沒有行差踏錯的機會,唯有將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雖不知緣由,但他心中一直明白,在父親的心里,自己和長兄,甚至和阿姊,都是不一樣的。
不能犯錯。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提防太子。
太子敢在河西對他動手,未必不敢在京中動手。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后,還有阿芙需要保護。
……
月芙回到王府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了。
大約因是冬日,離坊門關閉還有半個時辰,路上已只有寥寥幾個行人。
素秋怕她著風寒,便給她兜頭罩上一件厚實的大氅,這才讓她下去。
只是,一路回到院中,還未進屋,桂娘便等在門邊,一邊給她開門,一邊蹙眉道:“娘子,今日國公府里來了拜帖,說是明日想到府上來拜訪。”
“國公府”指的自然是鄭國公府,月芙的娘家。
月芙的腳步頓了頓,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又低落了些。
她也不想看拜帖,直接問:“帖子上可說了什么事?”
“不曾,是夫人寫的帖子,只說了明日想來拜訪。”
月芙沒說什么,將氅衣脫下,換了身衣裳,稍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
在涼州的半年里,她收到過娘家寄來的兩封信。
一封關于妹妹與趙仁初的婚事。趙仁初的養母英王妃權衡之后,到底還是接受了月蓉,兩家于六月訂下婚事,上個月已然完婚。
月芙看后,心中毫無波瀾,只寫了簡短的回信,讓人捎回長安,又送了一份不薄不厚的賀禮到建平王府,既是姊妹之間的情分,亦代表趙恒與趙仁初之間的兄弟之誼。
另一封,則是關于父親沈士槐的。
年末的官員任命中,沈士槐即將離開光祿寺,被調往晉州為長史,年后就要離京上任。
與光祿寺丞一樣是從六品上的官銜,可一個在京中,主掌宮廷采買,一個在地方,主理州府文書等雜務,其中的差別,可想而知。
況且,若換作年輕一些的官員,往地方上去,亦有大展宏圖的機會,沈士槐已年過四十,又在光祿寺渾渾噩噩多年,哪還有什么抱負?這一調走,恐怕一輩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他自然不愿意,這才舔著臉,即便已同長女生疏至極,也寫了信去,旁敲側擊地請她幫忙。
聽說,今年的調令都是趙懷憫親自審的,二女婿趙仁初只是庶出子,又被過繼出去了,在朝中根本說不上話,唯有與趙懷憫一母同胞的趙恒還有幾分希望。
月芙當然不會幫他,回信中更是只寫了一句“恕女不孝,愛莫能助,好自為之”。
這一回要登門拜訪,恐怕也是為了此事。
坊門還開著,月芙想了想,道:“讓人即刻將帖子送回去吧,就說明日府中無人,別撲了空。”
桂娘拿著帖子快步出去,交代幾句,再回來時,手里又多了一份帖子,浣花箋,松煙墨,透著淡淡的芳香,看來十分講究。
“今日倒是奇了,又來一封帖子,竟是東宮太子妃命人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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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栗子
月芙也十分詫異, 自己先前同太子妃鮮少打交道,僅有的幾次,都是在宴席上和入宮拜見的時候, 想不到自己竟會收到東宮的帖子。
況且, 近來因為賀延訥的案子,她多少看得出來, 太子趙懷憫對趙恒這個親弟弟,恐怕沒多少兄弟情誼,身為太子妃的崔桐玉自然與趙懷憫站在一條線上。
她滿心疑惑, 從桂娘手中接過帖子, 仔細看了看,這才明白過來。
臨近年關,宮中的大小事務越來越多, 不但有除夕的宴會,還有各種祭祀、典禮, 開春之后, 又緊接著要舉行親蠶禮。
往年, 這些事務都由崔桐玉主理, 薛貴妃協助。今年,崔桐玉想起她這位新弟媳,便邀她幾日后入宮,一道料理這些宮中雜務。
月芙對著這張花箋愣了許久。
到這時候,她才忽然意識到,在后位空置的大魏,太子妃便是舉國上下地位最尊貴的女子。而她, 身為嫡皇子的王妃, 地位僅次于太子妃, 可與薛貴妃、咸宜公主等人比肩。
只是,趙恒一向不受重視,令她也感到與其他人之間涇渭分明。
崔桐玉的這封帖子看起來合情合理,但月芙留了個心眼,沒有立刻做決定,而是在第二日到蘇府時,將事情告訴趙恒,與他商量。
趙恒才親自給蘇仁方喂了藥,將他周身的被衾掖好后,便坐到一旁,看了看月芙遞來的花箋,道:“無妨,你去吧,宮中人多眼雜,不會有人做什么,阿嫂一向處事周全,滴水不漏,她這么做,不無堵人口舌的意思。”
現下朝中有一些關于他們兄弟不合的風聲,崔桐玉做事從來不會留下把柄,這時請月芙過去幫襯,就是想扭轉朝中一些官員對東宮的看法。
又或者,這根本就是皇帝授意的。
月芙聽了他的話,想起數月前入宮時,同崔桐玉的那一番短暫接觸,的確是個處事妥帖周到的人,聽聞太子對她也十分信任,其中不無道理。
“也罷,太子妃相邀,我若拒了,反倒是不識抬舉,給郎君惹麻煩,郎君這樣說,過幾日,我便放心地去了。”
兩人說完,床上沉睡的蘇仁方便又醒過來,喃喃地喚了句什么。
趙恒連忙過去,俯身聽清后,倒了一杯溫水,將他半扶起來。
月芙也跟上去,接過他手里的茶杯,一點點往蘇仁方的嘴邊喂。
只飲了兩口,蘇仁方便不再飲了。他已是彌留之際,吞咽變得越來越困難,御醫說,這般喝兩口水,都會讓他痛苦不已。
趙恒于心不忍,扶著他躺下后,又將溫水一點點蘸到他干裂的嘴唇上,讓他過得舒服些。
從昨日起,蘇府的管事已在準備之后的喪葬事宜,蘇家宗族中也已挑出一名代替孝子的宗族子弟。
經這幾日的時間,趙恒似乎已漸漸接受最親近的長輩即將離去的事實,情緒變得平和淡然,每日里除了盡自己所能照顧好蘇仁方外,再不想其他。
他告訴月芙,人這一輩子早晚都會有這一天,既然無力挽回,那就盡力做好最后的事。
只是,到了那一刻,他還是沒能克制住情緒。
蘇仁方走在兩日后的清晨。
不知是不是都有預感,月芙這日來得格外早,坊門一開便啟程,到蘇府時,天才剛亮。趙恒亦是守了整整一夜不曾闔眼,連日的疲憊讓他眼眶通紅。
兩人并肩跪坐在床邊,不知怎的,就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傷感情緒。
月芙忍不住伸手,在衣物的遮掩下悄悄握住趙恒的手,十指交纏。
蘇仁方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好不容易醒來,卻連睜開眼的力氣也沒有,只能輕微抽動著眼皮,嘴唇蠕動著張開一條縫,聲音極低地說著什么。
趙恒連忙湊過去,慢慢撫摸他的胸口替他順氣:“將軍說什么,我聽著呢。”
蘇仁方凹陷的臉頰抽動兩下,仿佛要使出生命中最后一分力氣,顫抖著掙扎片刻,終于以極低的氣聲說了出來。
“客兒,我、我得先去見你干娘同兩個兄長了……”
一直平靜的趙恒聽到這話,終于忍不住哽咽一聲,流下淚來。
“去吧,將軍,一家人團聚。”他跪在旁邊,低著頭抹淚。
月芙也眼眶含淚,輕輕拍著他的后背。
蘇仁方的眼睛只睜開一半,側著臉看著他們兩個,嘴角閃過笑意。
渾濁的眼眶中,最后一點星光如風中殘燭,噗呲熄滅。
趙恒抹去眼角的淚,又替蘇仁方將半睜的眼輕輕闔上,在原地靜默片刻才慢慢起身,走出屋子,輕聲道:“將軍薨了。”
外面的仆從們一陣靜默,隨后一個個低著頭落淚。
管事的紅著眼帶人進去,要給老人家料理身子。等在一旁的蘇氏宗族子弟也紛紛迎上去。在府中守候多日的宮廷內侍官也立刻將消息送往宮中。
府中上下,舉哀報喪。
趙恒不占孝子之位,與月芙兩個一同站在門邊,靜靜望著進出往來的人群。
“兩位兄長十多年前就過世了,沙場捐軀。沒多久,干娘也跟著去了。那時我還小,不懂將軍心中的悲痛難過,只顧日日哭泣,反要他來安慰我。”
他悄然低下頭,用極低的聲音與月芙說起那時候的事。
“我有愧于將軍一家。兩位兄長分明一直對我極好,可我幼時卻總偷偷想,為什么他們是將軍的親兒子,而我卻不是。可如今回想起來,將軍和干娘對我,比對親兒子都好。”
月芙仰頭看著他,心里涌起一陣一陣如浪潮一般的憐愛之意,卻說不出太多安慰的話來,只能認真地聽著。
“去了也好,他們一家人,陰陽相隔已太久了。”
最后一句話,帶著嘆息與傷感。
他一向寡言,情緒更是鮮少外露,方才那一聲哭,已算放任,此刻將心里的話說出來后,便真真正正能平靜面對了。
自第二日起,便是入殮、停靈,迎接各方前來奔喪吊唁之人。
蘇仁方身份特殊,不但大多在京的朝臣們都陸續來過,連皇帝趙義顯也帶著太子趙懷憫親自來過一趟。
皇帝哭得傷心,口中喚“阿兄”,令眾人心里皆是一片凄惶。
吊唁過后,他又看向一直守在這里的趙恒,輕拍他的肩膀,道:“八郎,人已去,你也別太傷心。蘇將軍養育你一場,這幾日,你就留在這里幫著料理事務,等出殯以后,再入宮吧。”
趙恒點頭,一一應下。
喪儀雖有蘇氏宗族料理,但許多細節都要問過趙恒的意見。往來的客人,他也跟著一同接待,整整七日,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出殯以后,才終于有一兩日空閑的時候。
已是臘月中旬,算時日,他已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睡過一日好覺了。
月芙心疼不已,一早便催著他趕緊沐浴洗漱,熄燈上床。
他真的累極了,連多說一句話的精神也沒了,一將她抱在懷里,便沉沉睡去。
月芙看他睡得安穩,才覺得安心,也闔眼睡去。
因再隔一日,月芙就要入東宮幫著崔桐玉料理年節與親蠶禮的事務,兩人決定第二日留在家中,難得清閑一日。
只是,趙恒習慣了早起,哪怕累極,也仍舊天不亮就醒來。
月芙如今深知他的脾性,在他要從床上起身穿衣的時候,也醒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不滿道:“郎君,別起這么早。”
屋里光線昏暗,趙恒轉過頭來看她,摸索著在她的臉頰上揉了一下,道:“我習慣早起,昨晚又睡得早,這會兒也睡不著了。”
月芙倒還困意朦朧的。她展露出任性嬌慣的一面,半瞇著眼,固執地拉著他,嬌氣道:“不行,我還沒睡好,郎君今日也要陪我一起睡。”
趙恒一貫拿她沒辦法,一聽這不講道理的話,心就軟了一半,再想到今日本也沒事,便干脆道了聲“好”,重新躺回被窩里,將她摟在懷里。
不知怎的,睡了一晚后,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好像今日醒來后,有許多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月芙心滿意足,抱住他的脖頸,在他下巴上親了幾下后,又沉沉睡去。
兩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時,才蘇醒起身。
慢悠悠地洗漱、用朝食,接著,讓人在屋里支起爐子,將新鮮的栗子一顆顆投進爐中。
月芙抱著趙恒的腰,將臉埋在他懷里,眼巴巴地看著那十幾顆棕黃的栗子,仿佛一只等著喂食的小饞貓。
因是在家中,她也沒綰發,只用頭繩松松地系著,趙恒沒忍住,手指一拂,頭繩滑落,一頭濃密柔順的烏發便披散開來。
他的五指輕輕插進去,順著發尾的方向梳理,好似給小饞貓順毛一般。
爐中不時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不一會兒,栗子便烤好了,月芙想用火鉗夾起來,卻被趙恒阻止:“你力氣小,我來吧。”
他說著,拿起有些沉重的火鉗,動作熟練地將小小的栗子一顆顆夾出來,擱到一旁準備好的盤中。
本想再替她剝好,又被她阻止。
“我要親手剝給郎君吃。”府里有開栗子的小銅夾,月芙早已準備好了,“郎君,你念書給我聽吧,好嗎?”
為了讓他高興些,她昨夜臨睡前想了許久,才想出這么個法子。
趙恒沒拒絕,先前有空時,兩人偶爾也一道在書房中讀書,不過,他沒給她念過就是了。
“就念這個吧。”月芙拿出一冊倒扣在案上的《宣和遺事》遞過去,面上掠過一絲狡黠的笑意。
這是如今在民間流傳甚廣的話本,里頭收錄的多是些癡男怨女、纏綿悱惻的故事。
趙恒平日幾乎不看這些用來消遣的話本,一時沒有多想,只當是里頭收錄的都是民間逸聞趣事,接過后,便認真地一字一句念給她聽。
他的嗓音低沉渾厚,語速不疾不徐,聽來十分悅耳。
可是沒多久,他的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看著手里的話本直皺眉。
“怎么不念了?”月芙眨眨眼,無辜地看著他,捻了一顆才剝好的金黃的栗子肉送到他的唇邊,“才念到那位女郎對劉郎一見鐘情呢。”
趙恒的臉驀地紅了。
他低頭咬住那顆栗子,細細咀嚼。香氣濃郁,甘甜綿密,滋味飽滿,也許因為是妻子親手剝的,比他從前吃過的都更可口。
“怎么讓我念這個。”
他一個大男人,看著滿紙令人羞臊的字句,實在有些說不出口。
月芙忍住偷笑,又送一顆小一些的到他嘴邊,有些失落道:“可郎君方才答應要念給我聽的。”
趙恒張口咬住,轉頭見她眼巴巴的樣子,不禁扣住她的后腦勺,俯身將這顆完整的栗子咬下一半哺到她的口中。
唇齒交纏間,兩人分食一顆栗子肉,滋味更甜,直將月芙的臉蛋也熏得宛若煙霞,他才依依不舍地放開。
他的心中一陣天人交戰,猶豫許久,抬頭看看屋門的方向,確定沒有旁人靠近后,才咬著牙答應:“念完這一篇。”
“好。”月芙知他心中有道坎,能給她念一篇已是極限,自然心滿意足。
被爐子烘得暖融融的屋子里,述說著男女情愛的嗓音環繞其間,時不時夾雜幾聲栗子被剝殼的脆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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