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疑慮
幸好, 話本里頭的故事篇幅都不長,沒一會兒,趙恒便念完一篇。
最后一個字音落下, 他立刻啪的一聲將書倒扣在書案上, 仿佛是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一般,長舒一口氣, 冷著臉道:“這下可好,你高興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念完了一個年輕男女一見鐘情后私奔而去, 最終衣錦還鄉, 羨煞眾人的故事,直到現在,仍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即便已將書倒扣上了,依舊不敢再往那個方向多看一眼。
月芙喂了他好幾顆栗子, 此刻總算往自己口中塞了半個沒能剝完整的半顆。
“好了, 我十分高興。”她拿著帕子給趙恒擦臉上的汗, 嘟囔道, “大冬天的,郎君念個書竟出了一頭汗!
趙恒拼命繃住臉,可一低頭就對上她努力忍笑的表情,一張白生生的臉蛋被爐中騰騰的熱意映得有些橙紅的色澤,可愛極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再要收斂神色顯然已來不及了,他索性放松下來, 屈起食指在她腦門上輕輕敲一下, 搖頭道:“還不是被你戲弄至此!
話雖如此, 心里卻一點沒有責怪的意思。
兩人成婚已有大半年,她在他面前,早沒了初見時的柔弱無助,而是變得活潑自然,毫無畏懼。
她本也該是這樣的。
趙恒心里替她感到欣慰,至少嫁給他以后,她過得比從前好了不少。
月芙揉揉腦門上被他敲的地方,見他也笑了,只覺目的達到,頗有些得意道:“反正都是郎君自己答應的!
她看著盤中剩下的七八顆栗子,沒再吃,而是交到廚房,讓今日夕食做一回栗子粥。
兩個月來,兩人第一次這樣毫無顧忌地可以整日待在一起。
午后,趙恒一時興起,甚至陪著月芙一道去了一趟東市,為她買了許多近來長安城中時興的小玩意兒。
只是,當月芙逛到書肆,翻看新出的話本時,他又開始感到一陣局促,臉也跟著沉了下來。
月芙手里拿了好幾本,一轉頭見他微微扭曲的臉色,輕聲道:“郎君別怕,以后不讓你念這些給我聽了。”
趙恒俊臉微紅,想說要念也并非不可,然而話到嘴邊,又變成“你也少看這些”。
“我平日無事,身邊又沒有太過親近的姊妹,交好的那幾個,唯有書信往來,只有看看話本,同旁人說說話解悶罷了,郎君連這些也不許嗎?”
月芙委委屈屈地對他說話,惹得四周好幾個年輕俊俏的書生頻頻看過來。
她生得貌美,即便沒有刻意打扮,只往人群里一站,也出挑得宛如萬綠叢中一點紅,一眼就能讓人注意到。
趙恒無奈嘆息,接過她手里挑好的話本,認命地付賬。
回去的路上,他遲疑地問:“平日在家中覺得悶嗎?”
月芙不明所以,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他是將自己方才在書肆說的那番話記在心里了,不由笑道:“不覺得悶,不過,我現在和郎君一樣,覺得在長安不如在涼州自在。”
涼州天高地闊,有徐夫人她們作伴,而在長安城則一不小心就會遇上不想見到的人。
趙恒明白她的意思,跟著笑起來,道:“等過完年節,咱們再回去就是了!
話雖如此,他心里卻有些懷疑。太子那頭還虎視眈眈,即便他已將大部分軍功都讓給鄭承瑜等人,太子恐怕也無法釋懷。
還能再回去嗎?若能,回去以后,又能否還像過去那樣安全無憂?賀延訥的事,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待回到府中時,天色恰好開始變暗。
廚房送來熱騰騰的栗子粥,看外頭天寒地凍,又特意熬了一鍋栗子雞湯。
月芙今日胃口不錯,多喝了一碗雞湯,因怕栗子吃多了腹脹,這才停箸。
眼看這一日已快過去,兩人一道往書房去,一個讀書,一個臨字帖,氣氛寧靜溫馨。
然而不一會兒,書房外便有人敲門,楊松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殿下,御史臺邱中丞方才派人送信來了!
趙恒捧著書卷的手一頓,立刻讓他進來,接信拆閱。
邱思鄺與蘇仁方是多年的至交好友,這兩日正因蘇仁方的去世而悲痛不已,這時候來信,想必有要事要告訴他。
月芙看了看兩人,起身想回避,趙恒卻道:“無妨,你坐著吧!
他的事,沒必要都瞞著她。
信中的確說了一件令他警惕的事。
不知為何,從這一兩日開始,朝中竟開始有人議論,稱近來八王趙恒風頭正盛,許多人觀望之間,對其贊賞有加,這其實都是八王在背后一手操縱的結果,甚至還有人說,賀延訥的事,很可能也是八王刻意為之,畢竟,此案受益最大的,便是他,而當初將還是朝廷命官的賀延訥押送回京的,也是他。
邱思鄺身為御史中丞,監察百官,素來對朝中的風聲極其敏感,一發現事情不對,便立刻寫信來給他提個醒。
趙恒快速看完后,將信遞給月芙,讓她也看一看。
趙恒沒寫回信,只讓楊松下去,派人往邱思鄺的府上道一聲謝。
“難怪阿嫂要請你入宮!
請月芙入宮,便更印證了太子和太子妃夫婦對弟弟與弟媳二人并無芥蒂,哪怕外面風言風語,也依舊處事周到大方。
“這下,你更可放心了,到了宮里什么都不必做,阿嫂定會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過不了多久,朝中的風聲便會有大的轉變,到時,太子的地位依然穩固如山,而他則會是眾人眼里的“罪魁禍首”。
而后,他們又會做什么?
他知道沈士槐已被調往地方,年節之后,便無法再留在京中任職。因知道月芙與娘家的關系,他沒有擅自干涉此事。
但誰能預料他們接下來又會如何對付他呢?若這一切危及月芙,又該怎么辦?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蘇仁方過世前那幾日對他說過的話:“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別被人欺負了去。”
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對過去一貫的退讓產生懷疑。
……
隔了一日,趙恒身為年末入京的地方官員,開始往吏部、兵部等各衙署去,月芙則以八王妃的身份入東宮見太子妃崔桐玉。
花箋上未寫明時辰,她思來想去,一早便從府中出發,自嘉福門入東宮,在兩名侍女的指引下,經奉化門、左春坊,朝北行至命婦院。
這是她初次進入東宮,路上行得不緊不慢,時而四下看一眼,在心中默默與西面一墻之隔的太極宮比較起來。
與太極宮相比,東宮自然占地稍小,不過形制上大致相似。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經過一座座宮殿時,總覺得往來的宮人、內侍不但比太極宮的多,連樣貌都比太極宮的更白皙、清秀。
唯有引她入命婦院的這兩名侍女,大約是崔桐玉身邊的人,看起來與她一樣穩重大方,行止有度。
不過,想起趙懷憫曾給崔賀樟送過不少年輕貌美的宮女,她又不覺得奇怪了。
趙懷憫將私底下的作風瞞得很嚴實,但與崔賀樟這樣的人串通一氣,又對趙恒那般提防,想來不是什么高風亮節之人。
她來得早,坐在院中等了片刻,崔桐玉才姍姍來遲,身后還跟著七八名女官模樣的人,整整齊齊入內。
“阿芙,是我來遲了,讓你見笑!贝尥┯褚簧矶饲f的煙青色襦裙,高高綰起的發髻間也只用了幾支樸素的銀釵,美麗的面龐上笑意盈盈,與數月前比起來,沒有任何不同。
月芙跟著起身,先向她微微一禮,見她已坐下了,這才跟著坐下。
“分明是我來早了,我只恐讓阿嫂等,因而一早便來了。”
不一會兒,幾名女官便將手頭的事務一一回稟,再將帶來的文書呈上給二人。
崔桐玉這兩日的確忙碌不已,從年節宴會的籌備,到賓客的名單、帖子,再到一應布置、花費,有內侍省、六局和光祿寺審定后,都要交到她的面前過目,加之年后還有親蠶禮,服飾、祭典的用具,命婦名單,也都需她點頭,她實在有些分身乏術。
可饒是如此,她依然能將身邊的月芙照顧得十分妥帖。
從讓宮女準備茶水、點心,到關心冷暖,一一兼顧,甚至每聽一位女官的稟報,她都會耐心地向月芙先解釋一兩句,言簡意賅,讓原本什么也不知曉的月芙一下就明白她們在商議的是什么事。
甚至為了不讓月芙感到無用武之地,她還會將一些簡單的名單核對交給她處置。
整整半日下來,月芙再度對這位太子妃的為人處世刮目相看。
不論太子的人品與能力,崔桐玉似乎生來就是當皇后的料。在她的身上,月芙甚至隱隱能窺見當初姑祖母在世時的影子。
這便是皇帝替太子趙懷憫挑選的妻子,出自名門、端莊大方、面面俱到,有母儀之相。
而趙恒的妻子……
月芙不想妄自菲薄,但只嫁過人這一點,便已配不上趙恒了,可皇帝卻依然準許她嫁給他。她一時不知該感到慶幸,還是難過。
臨近晌午,兩人終于將大部分送來的大部分事務處理完,可那幾名女官卻并未離開,依舊等在一旁。
月芙有些疑惑,還未待發問,崔桐玉便已看出來,先替她解答:“一會兒,薛貴妃也要過來。貴妃雖非后宮之主,但到底也算咱們的長輩,陛下亦信任她,方才的文書里,幾份還需問問她的意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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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隱秘
這話倒在情理之中, 月芙答應一聲,又客套地贊了崔桐玉幾句。
崔桐玉得了空,也沒叫侍女伺候, 而是微微側過身, 提起桌案上的茶壺,親自給月芙倒了一杯茶, 面帶歉意道:“阿芙,自你嫁過來至今,我還未好好同你說過話。我知你寬容大度, 先前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曾沖撞過你, 我還一直未曾向你說一聲對不住,你卻沒有計較,今日難得只有咱們兩個, 我得替他給你道個歉!
說著,她將那杯茶奉道月芙的面前。
事情過去這么久, 月芙雖心有余悸, 對“崔賀樟”這三個字避之不及, 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崔桐玉會主動提起,甚至還態度誠懇地道歉。
她連忙接過茶杯,笑著道謝,又說:“阿嫂快別這么說,此事與阿嫂無關,我并非不講理之人,哪里會一直記在心上?”
她知道, 崔賀樟養成那樣偏執張狂的性子, 和崔桐玉的縱容不無關系。但崔桐玉今日道歉, 可完全沒給她不領情的余地,便是為了趙恒,她也要笑著咽下這口氣。
午后,薛貴妃才帶著侍女出現。
薛貴妃雖是長輩,可論年紀,卻只比崔桐玉長了一兩歲,她素日又愛艷麗的濃妝,今日也不例外,一身橘色留仙裙,發飾繁復,即便是寒冬臘月,也露出修長挺拔的脖頸,宛如滿山白雪中傲然挺立的紅蕊。
單論品階地位,薛貴妃為正一品,與月芙這位八王妃相當,而太子正妃則與皇后相當,乃宮中之主,但崔桐玉絲毫沒有托大之嫌,立刻帶著月芙起身,親自迎上去,讓薛貴妃坐到主座上,這才命人將幾份需再度過目的文書送上來。
薛貴妃不過是來走個過場,并不做決斷,只略看幾眼,便都點頭表示無異議,不到一個時辰便算過了。
這時,有侍女送上剛沏好的花茶,沖三人道:“方才太子殿下回來了,聽說貴妃與八王妃也在,特意命奴送些花茶過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聽見這句話,月芙仿佛觀察到崔桐玉與薛貴妃二人面上幾乎同時飛快地閃過一絲異色。
可還未待她看清,這二人又已恢復成自然平靜的模樣。
崔桐玉笑道:“是了,若非太子殿下提醒,我倒要忘了,這花茶是今年春夏之際,我親自做的,從摘花、晾曬到烘烤,都未假他人之手。前幾日殿下還夸這茶滋味清雅,香氣宜人,二位也嘗一嘗吧!
薛貴妃抬起著了濃妝的明媚眼眸,沖崔桐玉笑了笑:“太子妃心靈手巧,每日處理這樣多的事,仍有閑情逸致親自曬花茶,實在令我佩服不已。”
月芙心里亦對此話十分贊同。
眼看將要傍晚,薛貴妃從榻上起身,沖兩人微微頷首,扶額道:“不早了,我還得回太極宮讓人替陛下熬參湯,這便先回去了,都坐著吧,不必送我。”
眼看崔桐玉要起身相送,薛貴妃便添了一句。
崔桐玉也不過分生疏客氣,依言帶著月芙停在原處,目送她離開。
眼看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薛貴妃也已先走一步,月芙又坐了片刻,也起身告辭。
崔桐玉直到這時,才稍稍露出一分疲態,一面道別,一面不忘囑咐身邊的侍女將她一路送出去。
月芙跟著這名侍女沿著來時的路,出命婦院,朝左春坊的方向行去。
然而,才行到麗政殿附近,就忽然見西面的道路上,咸宜公主趙襄兒正坐著步輦,在十幾名侍婢的簇擁下往這邊過來。
月芙克制住想皺眉離開的沖動,停下腳步,朝已漸漸行近的趙襄兒點頭致意。
近半年的時間未見,兩人之間絲毫沒有緩和。不過,與過去月芙一向處于弱勢,毫無還手之力的境地相比,如今的她,至少已不必卑躬屈膝。
親王妃與公主同為正一品,無高下之分。
趙襄兒則與過去一樣,高高在上,經過之時,也不自步輦上下來,甚至連片刻停留也沒有,只冷冷瞥她一眼,便讓抬著步輦的內侍繼續前行。
月芙不覺意外。她回京這些日子,王府長史同她說過不少這半年來的事。趙襄兒婚后與杜燕則相敬如賓沒多久,便漸漸有了不和的傳聞。
一來,趙襄兒為人強勢,對杜家母子一向不假辭色,反要他們時時捧著、哄著。杜燕則的母親趙夫人也不是好相與的,一兩日還能忍耐,日子久了,難免心中有怨,產生爭執。
二來,趙襄兒心高氣傲,總覺得杜燕則雖是功臣之后,卻直接把梁國公的爵位讓給了侄兒阿翎,很不甘心,便時不時在皇帝面前提及此事,惹得杜家兩房之間生出嫌隙。
婚后夫家如此情況,她心中郁結,如今見到夫君的前一任妻子,自然沒有好臉色。
趙襄兒的手里拎著一枚被細長鏈子吊著的小小的球形銀質香囊,從步輦的扶手上垂下來,在半空中輕輕晃悠。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經過月芙身邊的時候,她的指尖輕輕一松。
那細長的鏈子指著的方向恰好是月芙站立之處,銀香囊也跟著墜出去,擦過月芙的裙擺,砸到地上。
砰的一聲脆響,香囊裂為兩半,里頭已燃盡的香灰被震出來,統統沾到月芙的裙擺、短靴之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齊胸襦裙,外罩大袖衫與毛皮氅衣御寒,此刻襦裙下擺赫然染上大片潑墨一般的香灰,十分刺目。
身旁的侍女嚇了一跳,連忙蹲下身來,試圖替她拍開裙擺上的灰燼。
可為了御寒,冬日的衣物上用的布料都格外厚實,襦裙的外面雖還是光滑的絲綢,氅衣和短靴用的皮料卻十分粗糙,灰燼一沾染,便怎么也拍不掉了。
趙襄兒見狀,盛氣凌人的臉上閃過幾分得意之色,隨即恢復矜貴,陰陽怪氣道:“哎,天冷,我手上沒拿穩,真是對不住了。”
月芙低頭看著自己狼藉一片的衣裙,原本只覺憤怒不已。
可一對上趙襄兒得意的表情,忽然又覺得心平氣和了許多。
從前的趙襄兒,仗著身份懸殊,能當眾給她臉色看,也能在背后支使崔賀樟這樣的人折磨她。
可如今身份上的懸殊已然消失,趙襄兒自不敢再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便只能將滿腔忌恨用這樣不入流的伎倆發泄出來。
“公主不該因一己私怨做出這樣與身份不符的舉動,若讓旁人知曉,恐怕要笑話公主心胸狹窄,行止無度了!
月芙讓那名侍女起身,自己則挺直身子,直視著趙襄兒說。
趙襄兒登時覺得被堵了一口氣,臉上原本的得意之色蕩然無存,怒道:“怎么,這點小事,你還要告訴旁人?”
月芙笑了笑,搖頭道:“我當然不會做這樣不入流的事。陛下平日最疼愛公主,若不小心聽聞這樣的事,定會替公主傷心遺憾。你我皆為人子女,又怎忍心做這等不孝之事?”
這一番話,當真是一語雙關。
一來表明自己這個兒媳的孝順,二來,又暗諷趙襄兒過去一貫的作風——遇事便到皇帝面前訴苦,讓御體欠安的皇帝替她操心不已,實非孝順子女的行徑。
趙襄兒當然聽出了她的嘲諷之意,不由比方才更加怒氣上涌,忍不住伸手指著她,冷笑道:“你!沈月芙,你果然不簡單,過去裝得那樣可憐,處心積慮嫁給八郎,如今終于露出真面目了!”
月芙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不再回答。
趙襄兒自覺無趣,又不能在東宮如何。前幾日,因杜燕則爵位的事,她才被皇帝責備過,此時不宜再生事。
無法,她只好惡聲說了句“快走”,示意抬步輦的內侍們趕緊離去。
月芙站在原地沒動,身邊送她的那一位侍女見趙襄兒已離開,這才小聲問:“八王妃殿下,可要隨奴到內廷,收拾一下衣物?”
氅衣的下擺處,依舊一片狼藉。
月芙點頭,恢復溫和的面目,微笑道:“有勞你了!
兩人遂轉身,重新往北面去,繞過命婦院,進入宜春宮。
這里是太子妃的起居之處,侍女將她引至緊鄰著寢房的一間偏室,將暖烘烘的炭盆拉得離她近些,又伸手替她脫下外面的氅衣和腳上的短靴,柔聲道:“請王妃稍候,奴這就往浣衣處去,替王妃收拾干凈。可要再喚人進來伺候王妃?”
氅衣和短靴須得用浣衣處的軟刷,才能將上頭沾染的灰燼除干凈。
月芙搖頭,見旁邊的圍屏之間有一張貴妃榻,正覺今日有些累,便打算在此小憩,道:“你去吧,不用讓人進來,我在此處歇一會兒,若阿嫂問起來,便替我回稟一番!
她倒不擔心這名侍女會在外人面前多說方才的事。這是崔桐玉□□出來的人,想來是懂分寸的。
侍女應“喏”,轉身出屋,將屋門輕輕帶上。
四下頓時寂靜一片。
崔桐玉平日簡樸,身邊的侍女不多,東宮的下人,大多都是趙懷憫在支使。此刻崔桐玉不在宜春宮內,侍女們仿佛也都消失了。
月芙第一回 來東宮,沒想太多,揉揉看太多文書名冊后,有些酸脹的雙眼,慢慢在貴妃榻上側躺下,闔眼小憩。
模糊之間,就要入睡,卻忽聽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便是太子趙懷憫的聲音。
“怎么想起要到這里來?我這里,還有哪處你沒去過的?”
他的嗓音里帶著幾分低沉的調笑和曖昧的暗示,一聽便知他要做什么。
月芙皺了皺眉,有些擔心他們會到這間屋里來。
這時候,崔桐玉定還在命婦院中與趙襄兒說話,趙懷憫身邊也不知是什么人,竟敢到這里來放肆。
她從榻上悄然起身,正思索著是否要立刻出聲,提醒他們此處還有旁人時,卻忽然聽見一道熟悉無比的女聲。
“這里是太子妃的寢宮,我可沒來過!
那是才從命婦院離開,說要回太極宮為皇帝趙義顯熬參湯的薛貴妃!
月芙心中大駭,險些尖叫出聲,幸好反應迅速,立刻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將所有聲音壓入心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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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窺破
“我這輩子都沒有當正宮皇后的命, 難道連看看東宮正妃的寢宮也不行?”
薛貴妃的嗓音輕佻而婉轉,與她平日在外時給旁人留下的印象大相徑庭。
趙懷憫輕笑一聲,在后面推了她一把:“那就進去看看, 今日讓你試試太子妃的寢宮, 看看床榻是否比你的寢宮更寬敞柔軟。”
薛貴妃輕呼一聲,腳步趔趄地跨進屋里, 一手扶著門框,轉過身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舍得?和別的女人在妻子的床榻上翻云覆雨……還是你早就試過了?”
大約是這話聽起來格外刺激, 兩人對視的目光都閃現出幽黯, 忍不住同時顫了顫。
薛貴妃囿于深宮,整日守著年邁體衰的老皇帝,心如枯井, 唯有和趙懷憫廝混在一起時,才能得到片刻慰藉。
趙懷憫則生性不羈, 頭頂時刻懸著權力的寶劍, 稍有不慎, 就會飛快落下, 讓他越發謹慎的同時,也越發追求刺激。
干柴遇烈火,迅速引燃。
薛貴妃被牢牢壓在屬于崔桐玉的那張床榻上,趙懷憫傾身而上,兩人很快扭在一起,興許是仗著這里是東宮內廷,不會有其他人, 發出不小的動靜。
“他近來可有對我十分不滿?”
“那是自然……他可一點也不糊涂。你安分些吧, 勿犯天顏!
“哼, 我知道,近來可什么都沒做,這不是還將沈月芙請來了!
“你……!你真打算收手了?上次沒得手……我以為你這次不會錯過的……”
“這里是長安,出了事,我可說不清。還是留到他回涼州以后吧!
趙懷憫說得夠多了,再多的事也不敢告訴薛貴妃。他低頭看著身下放蕩而妖艷的女人,面上的陰霾很快被欲色代替。
寬敞透亮的寢宮很快充斥著兩人毫不掩飾的曖昧聲響。
而與他們僅一墻之隔的月芙則慘白著臉,拼命掐住指尖,讓自己保持冷靜。
隔著一道墻,那兩人的話,她聽得并不真切,卻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和“涼州”兩個字。
雖還沉浸在發現這兩人隱秘關系的驚恐之中,她也還是迅速理清了他們話里的端倪。
趙懷憫在利用薛貴妃打探皇帝的消息,并想趁趙恒回涼州以后,再對他動手!
她無暇多想,只想想辦法在不驚擾任何人的情況下逃脫。
這件事可不是她方才以為的太子和宮中侍女偷情那樣簡單,若是被太子和貴妃知道她已撞破他們的秘密,一定不會放過她。
然而,她方才不但將氅衣交了出去,連短靴也一并脫了,此刻在偌大的東宮,簡直寸步難行。
正在她猶豫著到底該直接只穿羅襪離開,還是假裝熟睡,等著那名侍女過來時,外面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她來不及多想,猛地揪緊衣襟,憑著本能躲到門邊一道簾幕與架子后的空隙間。
這個位置緊鄰著廊廡,若有人開門進來,不仔細尋找,不會發現她的存在。而在她緊挨著的身后,隔一道門扇,就是廊廡。
外面的動靜一下子變得特別清晰。
腳步聲在隔壁的寢宮門邊停下,那名侍女快速敲兩下門,低聲道:“殿下,太子妃讓奴來知會一聲,咸宜公主此刻也在東宮。”
屋里令人臉紅的動靜停了停,接著是趙懷憫壓抑的聲音:“知道了,下去吧!
侍女不再說話,更不逗留,立刻應聲離開,仿佛對屋里的情形沒有半點意外。
“襄兒怎么這時候來了?”薛貴妃慵懶的嗓音中帶著幾分不滿。
“誰知道。不過,她與阿玉素來交好,近來也時常過來。”這是趙懷憫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只隱隱有被打斷的不悅,“走吧,襄兒平日過來,總要往宜春宮來!
兩人不再說話,一陣聲響之后,相繼離去。
很快,又有一名侍女進去看了兩眼,大約收拾了一番,將門窗敞開,便迅速走開。
月芙聽著外頭來來往往腳步聲,直到終于徹底安靜下來,才戰戰兢兢地松一口氣。
看來,崔桐玉不但知曉趙懷憫和薛貴妃之間的私情,甚至還有意縱容,幫他們一道隱瞞。
她回到榻邊,在心里飛快地權衡一陣后,重新躺下,等待方才替她送氅衣和短靴的侍女回來。
沒過多久,那名侍女便回來了。
她先敲了敲門,朝里喚了一聲“王妃”,片刻沒聽見動靜,才推門進去。
月芙此刻假裝熟睡,半點聽不見動靜的樣子,直到侍女在榻邊跪下,輕輕推了她兩下,才做出一副悠悠轉醒的樣子。
“幾時了?”她半撐著榻沿,慢慢做起來,摸了摸右側的臉頰,“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臉頰上有幾道淺淺的紅色印記,是方才等待時,她特意用力將這半邊臉壓在軟枕上留下的壓痕。
侍女看著她惺忪的睡眼,笑著搖頭:“才過去兩刻,王妃睡迷糊了。奴將氅衣和短靴送回來了,都清理干凈了!
“是啊。先前在命婦院看著阿嫂處理事務,著實有些累。我在王府中,鮮少有機會打理這些,郎君將這些事都交給長史了。”
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裙,穿上靴子后,又披上氅衣,這才跟著侍女離開,再度往南面的宮門方向行去。
在命婦院外,兩人遇見了結伴而行的崔桐玉和趙襄兒。
月芙心中猛地抖了一下,盡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沖二人點頭問候。
趙襄兒自是不樂意見到她,冷冷瞥一眼,便不屑地移開視線。崔桐玉卻多看了兩眼,笑著問:“阿芙,原來你還未回去,襄兒方才還與我說起你了!
“阿嫂,我本是要回去了,只是方才‘不小心’弄臟了衣物,不得不先去清理一番,公主應當知曉的!痹萝叫睦锖ε聵O了,卻只能極力裝作鎮定的樣子。
以崔桐玉的縝密心思,發現端倪是遲早的事。她現在只想先從東宮脫身,然后等趙恒回來,將事情告訴他。
想到崔桐玉還特意讓人提醒了趙懷憫和薛貴妃,而眼下,仍能心平氣和地與趙襄兒說話,月芙不禁感到后背一陣發寒。
“原來如此。方才襄兒也提了一提,她在我這里隨意慣了,冒犯了你,并非有意,我替她向你賠個不是!贝尥┯癫粍勇暽卣f完,微微朝月芙身邊的侍女眼神示意。
“阿嫂多慮,這點小事,我并未放在心上。時候不早,這次是真的要回去了,不打擾阿嫂和公主,告辭!
月芙說完,沖兩人點頭致意,轉身繼續朝奉化門的方向行去。
無人阻攔。
崔桐玉站在原地看著月芙的背影,遲遲不動,直到趙襄兒等得不耐煩,才重新拉著她往宜春宮去。
……
馬車早已等在奉化門外,月芙在侍女的攙扶下登上馬車,面上始終帶著微笑,直到馬車的車門關上,才身子一軟,倚靠在車壁上,大口喘氣。
方才聽見的話音宛如紛亂的棉絮,充塞著她的腦海、耳中。
趙懷憫、崔桐玉、薛貴妃,這三個人的影子也一直在眼前浮現。
與他們相比,趙襄兒的那點挑釁已然微不足道。
她忍不住敲了敲車壁,囑咐車夫:“勞煩行快些,我有些累了!
她的聲音有氣無力,聽得車夫擔憂不已,連忙道:“眼下還在宮中,不可行太快,王妃放心,一出宮門,奴立刻快馬加鞭!
“好,有勞。”
出了最后一道嘉福門,車夫果然加快速度,不到兩刻鐘的工夫便抵達王府。
月芙一下車,便先問身邊的人:“郎君回來了沒?”
“殿下還未回來。方才楊參軍回來報過信,說殿下今晚與兵部的幾位官員有應酬,要晚些才會回來,請王妃不必等殿下用夕食!
月芙無奈,只好在府中耐心等待。可心里裝的事實在太令人不安,她等也等得不安心,連夕食送來也沒吃幾口便讓撤了下去。
素秋不知出了什么事,小心地問了兩句,見她只是怏怏地搖頭,卻不回答,也不敢再問,只讓人時刻盯著府外,一見趙恒回來便立刻來報。
……
宜春宮內,崔桐玉帶著趙襄兒到自己的寢居中坐下,趁她不察,不動聲色地四下察看一番,沒發現什么異樣的地方,這才收回視線。
趙襄兒是來找她倒苦水的,近來杜家很不太平,朝中也有不少官員對她的行止頗有微詞,惹得她無處發泄,只好時不時到東宮來躲個清凈。
崔桐玉耐心地聽她說話,時不時答應兩句,待將她哄得氣性暫消時,天色已然暗了下來。
好不容易將人送走,她立刻招來兩名貼身侍女,問:“先前太子殿下到這兒來了?”
“是,殿下在此處,奴來過后,便很快離開了,是奴親自收拾的屋子!
“見到其他人了?”
那侍女想了想,搖頭道:“不曾!
“可八王妃分明說,在這兒逗留了片刻。”崔桐玉轉向另一名侍女。
另一名侍女答:“八王妃在旁邊的那間屋中小憩了大約兩刻的工夫,奴將王妃的衣物送去浣衣處,回來時,王妃還睡得正熟!
兩人又分別將當時聽到、見到的情形一字一句仔細述說一遍,卻因互相未遇見,無法辨出事情的先后。
崔桐玉的臉色逐漸凝重起來,立刻派人去尋趙懷憫。
……
沐浴過后,月芙沒心思像往常一樣看書、說話,只是坐在燈下苦等,時不時起身,在屋里來回走動。
一直到過了宵禁的時間,外面的仆從才終于奔進來說殿下回來了。
月芙驚跳起來,連木屐也沒穿,只著羅襪便跑出屋,一下踩在冰涼的地面上,小跑著沿廊廡而去。
趙恒恰好走進院中,見她這副樣子朝自己奔來,不禁皺眉表示不贊同,可雙臂已本能地張開,被她奔過來撲了個滿懷。
“怎么了?”趙恒感受到她的依賴,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笑意,伸手輕拍她的后背,再微微用力將她騰空抱著,大步往屋里去,“我才回來,你便這樣急切。”
月芙抱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懷里,直到這時,一直提著的心才終于落地,忍不住帶著點鼻音悶聲道:“我想郎君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今日兵部的幾位同僚多喝了兩杯,我派人將他們送回去安頓好后,才得脫身,讓你掛念了!
趙恒耐心解釋,將她抱進屋后,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替她把已經臟污的羅襪褪下,露出一雙白嫩的玉足。
察覺到她情緒的不對,又問:“今日發生什么事了嗎?阿芙,你看起來有些緊張!
“嗯。”月芙抬起頭,目光擔憂不已,輕輕拍兩下自己的胸口,道,“我、我在東宮發現了一些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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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別怕
兩人讓下人統統退下, 把屋門關嚴實,一同坐到內室的床榻上,月芙這才小聲地將白日在東宮發生的事向趙恒一一道來。
“誰能想到, 太子竟然如此……不羈, 會同薛貴妃暗中茍且……聽他們之間的話,仿佛已非一兩日之久。”月芙說得滿臉憂慮, 當時雖害怕極了,可本能使然,也竭盡所能地記住所有細節, 自然沒有放過趙懷憫說的那句“我這里, 還有哪處你沒去過”。
“還有太子妃,她分明什么都知道,還幫他們掩人耳目。太子還要對郎君不利, 要等郎君回涼州后,再對郎君下手!”
想到這些表里不一、心思毒辣的人, 月芙心驚不已。
趙恒聽完后, 久久不語, 只是緊抱著月芙, 在她后背安撫似的輕拍,臉色卻陰沉到了極點。
他沒想到,太子私下里會做出這樣的事。
太子從小被皇帝帶在身邊親自教養,近三十年來,獨得偏愛,本該與皇帝親如尋常父子,卻背著皇帝做出這樣的事。
他一直以為, 太子對他這個親弟弟疏遠, 只是因為沒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對他下手,也是為了爭權奪勢,穩固東宮儲君的地位。
至少對皇帝還有敬畏、孝順之心。
如今看來,似乎都是假的。
皇帝的偏愛和包庇,他的忍耐和退讓,仿佛無濟于事。
“別怕,阿芙,有我在!壁w恒將臉擱在月芙的肩上,下意識擋住冰冷的神色,輕聲安慰兩句,又問,“你把從你進宜春宮后,直到遇見太子妃這之間的事再想一想,重新與我說一遍!
事關重大,他得先分辨清楚,崔桐玉是否已經知曉月芙發現此事。
月芙也明白輕重緩急,當即沉下心來,仔細回想一番后,才將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說了一遍。
趙恒沉吟片刻,道:“如此看來,他們十有八九無法確定你已撞破此事!
正值多事之秋,若暫時無法確定,以崔桐玉穩重謹慎的性子,應當不會輕舉妄動,只以試探、防備為主。
畢竟,這樣隱秘齷齪的事,即便月芙此刻便闖入太極宮將事情告訴皇帝,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甚至會讓人疑心她別有居心,污蔑太子,替自己的夫君爭奪權力。
但,此事隱而不發,不代表他們就會放過月芙,放過他。
“郎君,太子本就已對你忌憚不已,甚至要等咱們回涼州后再動手,若疑心我已知曉他和貴妃的私情了,更不會放過咱們。”月芙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這種無論如何都逃不開的情況,她已經面對過一次。但那時,她至少知道崔賀樟到底要做什么,而現在對崔桐玉和趙懷憫卻一無所知。
“沒錯!壁w恒點頭,對此也不懷疑,“阿兄對我的防備,早不止一兩日了。”
他無心爭權,這么多年來,對太子的許多行徑,始終選擇視而不見,憑著那點兄弟親情,多番退讓,至多也只是退出朝野,從此閑云野鶴,做個庸碌無為的紈绔子罷了。
現在,這條路已走不通了。
太子不但想將他擠出朝廷,甚至很可能要他的性命,連月芙,他的妻子也被牽涉其中。
他這輩子珍而重之的人,除了蘇仁方,便是月芙。
他若再不有所應對,恐怕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阿芙,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壁w恒摸摸月芙的腦袋,在她因為緊張而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幾下,溫柔安慰。
月芙抱住他的腰身,主動仰起臉親他的嘴,擔憂道:“郎君打算怎么做?”
她有點擔心,不知趙恒會如何應對,畢竟崔桐玉和趙懷憫到底會如何處理也未可知。
趙恒本意不想讓她多操心,但也明白若不告訴她,反而讓她不安,于是解釋了一句:“別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唯有秘密本身不存在的時候,才是最安全的!
……
宜春宮中,崔桐玉等了許久,侍女才終于將趙懷憫請來。
“怎么這時候急著找我?”他微微下垂的眼尾處透出不耐之色,“我方才正與詹事說話!
他有事在身時,素來不喜旁人打攪,因來人是平日最有分寸的崔桐玉,才愿耐著性子過來一趟。
崔桐玉也難得沒有和顏悅色地向他解釋清楚,而是直接讓所有人都退下,連門窗也關得嚴嚴實實,沉著臉道:“大郎,你今日可是帶著貴妃來我屋里了?”
趙懷憫皺眉,目光怪異地看她一眼,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你怎么忽然在意起這種事了?”
崔桐玉搖頭,臉色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凝重道:“并非我在意,大郎,今日宮中有客,你們竟也敢如此放肆!你可知,八王妃,那個沈月芙,很可能已經知道了你們的事!”
趙懷憫一聽這話,也沒心思計較她語氣中的不敬,立刻追問:“怎么回事,你快說清楚!”
崔桐玉深吸一口氣,默默閉了閉眼,克制住心底的情緒,耐著性子將事情一點一點說清楚。
“大郎,這一次,若非我特意命人到內廷尋你們,提醒你們不要亂來,恐怕場面會更加難堪!
她心中有不小的怨氣。趙懷憫與薛貴妃之間的私情,原本她打心底里就不贊同。
并非出于妻子的嫉妒,而是覺得風險太大。薛貴妃不是個逆來順受、安分守己的人,為了尋求刺激便找上趙懷憫,將來何時背叛,誰也無法預料。況且,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一旦被發現,后果難料。
為了那點蠅頭小利,冒這樣大的風險,得不償失。
趙懷憫也有幾分悔意,可更多的還是惱怒,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不禁低聲怒罵:“下面的人都是怎么辦事的?我分明讓宜春宮中不要留人,竟還將沈月芙帶過來!”
言下之意,有些責怪崔桐玉的那名親信侍女。
崔桐玉不置可否,只是說:“眼下追究這些已經無濟于事,當務之急,是要把這件事徹底解決,永絕后患。”
夫妻多年,趙懷憫十分了解她,一聽便知,她已經想到了解決的法子。
“你要如何?”
“把貴妃除掉,便什么事也沒了!
薛貴妃充其量只是皇帝多偏愛幾分的寵妃罷了,和東宮的其他女人一樣,可有可無。
這世上的男人,但凡頭腦清醒的,大抵除了正妻外,對待其他女人,都如玩物一般,這一個沒了,換下一個便是。
除掉她,一勞永逸。
……
楚王府的寢房中,月芙將趙恒的那句話在心里翻來覆去念了幾遍,忽然明白過來。
“貴妃!
她猛地抬起目光,有些震驚地說出來。
是了,她是八王妃,每日進出,都有王府親信跟隨左右,若她因為害怕,日日留在府中,崔桐玉更是連下手的機會也沒有。況且,即便有機會將她除掉,又如何保證她沒將事情告訴其他人呢?
而若除掉薛貴妃,這個秘密便真正煙消云散了。
薛貴妃又住在太極宮,與東宮一墻之隔。兩人時常要共同打理宮中事務,尤其是膳食、衣物、器具等日常起居所需,下手的機會極多。
“對!壁w恒嚴肅地點頭,“阿嫂的為人處世,綿里藏針,面面俱到,既有隱患,必要連根拔起。只要不犯傻,她就會想辦法除掉貴妃!
想到這樣的局面,月芙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這就是皇家的親緣關系,權力至上。與他們的殘忍、冷酷、視人命如草芥相比,沈家人甚至都顯得不那么窮兇極惡了。
趙恒見她呆怔的模樣,方才緊繃的表情完全放松下來,揉著她的下巴,又親了兩下,道:“別多想,下回再緊張害怕,也不可不穿鞋就跑出去,一來你身子弱,恐怕要受涼,二來地上的沙礫也會將腳底磨破!
月芙還在發呆,忽聽他說這么一句,不禁低頭看一眼已經脫去羅襪,變得光溜溜的雙足,這才想起來,方才一聽他回來,自己連鞋也沒穿就奔了出去,撲在他的懷里。
被丟在腳踏上的羅襪質地不牢,的確已有些破損。
“嗯!彼怨渣c頭,看著他重新找來一雙,給她套在腳上,這才起身半跪到榻上,幫他脫去外袍,“天冷,郎君又忙了一整日,還是快去沐浴吧。”
趙恒道了聲“好”,轉身去了浴房。
等再出來,他也不再去書房,直接到床邊將仍在出神的月芙抱在懷里。
“今日在東宮,你說阿姊的那幾句,很好。往后也應當這樣,不必處處讓著她。她若真去阿父那里訴苦,頂多就是讓阿父說我兩句罷了,你別怕她!
他低頭親親她的眼皮,腦海里想起才見到她的那段日子。面對趙襄兒的咄咄逼人,她總是一再退讓,直到他實在看不下去,出來為她說一兩句,她還不知要被欺負成什么樣。
“我不怕她了,她現在不能拿我怎樣!痹萝窖鲋槪啄鄣哪樕蠞M是幼稚的自豪。
“你就是只紙老虎!彼p笑一聲,抱著她半躺下,一邊啄吻她的脖頸,一邊輕揉她的后背,“當初只敢在我面前使心眼、耍性子,遇上別人,便什么也不敢了!
月芙只覺脖頸處一陣又熱又癢的酥麻感哧溜溜滑過脊背,忍不住軟了身子,輕哼兩聲,水汪汪的眼眸仿佛沾了春露:“我也不知為什么,第一次見到郎君,就覺得十分熟悉,分明過去沒什么交集,可就是沒來由地覺得郎君是值得信賴的人。”
她那時候甚至曾因為這種信賴和倚靠而感到羞恥與愧疚,直到后來夢境里的事逐漸清晰,才恍然大悟。
趙恒聽見這話,心里高興極了。一直以來,他總覺得自己只是因為恰好幫過她,才被她順勢利用。原來,在她心里,他一直是不一樣的存在。
他一翻身將她壓倒,輕輕咬住她一邊耳垂,引得她一陣一陣輕顫。
“你信賴我,所以處心積慮引誘我。”
“郎君明知我是有意的,不還是上鉤了……”
衣裳很快被剝干凈,兩人的發絲糾纏在一起,熱血沸騰,香汗淋漓。
……
待屋里重歸平靜,陷入徹底的黑暗中時,本已筋疲力盡的月芙忽然有些睡不著了。
她睜著眼瞪著床頂的帷幔,莫名回憶起已經許久沒有在腦海里出現過的夢境。
薛貴妃,這個在她的夢境里微不足道的女人,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郎君!”她轉過身,趁著趙恒還未完全睡去,輕聲喚他,“我好像想起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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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除夕
從夢境里的上輩子到這輩子, 月芙與薛貴妃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因此,過去也從沒多想過與她有關的任何事。
今日忽然受到驚嚇, 倒是逼著她想起了過去忽略的夢境里的蛛絲馬跡。
夢境里, 被迫嫁入崔家后,面對崔賀樟乖戾的性子和時好時壞的脾性, 她終日惶惶,性格也變得古怪,有時怕極了, 反而會奮力反抗, 與他爭執不下。
崔賀樟偶爾會容忍她的脾氣,但更多的時候,會將她帶去府中一間常年緊閉的屋子里, 讓她看到滿屋子從各地搜羅來的奇珍異草、秘方禁藥。
其中有一種十分不起眼的灰白色野蕈,約莫半根手指的大小, 曬干后裝在一只琉璃瓶中。
她原本并未留意, 可崔賀樟卻特意將她推到那只琉璃瓶的面前, 湊到她的耳邊低語。
那是采集自西南叢林中的一種毒蕈, 可研磨成粉,連當地人也鮮少知曉。人食之,初不顯大礙,連服兩日后,就會生出可怖的幻覺,日日加劇,七日內, 可致人瘋癲。
而在旁人看來, 只覺此人發了臆癥, 延醫問藥不見好,便只能請僧道做法事,仍不見好,便只能被當作失心瘋,再好不了了。
崔賀樟以此威脅她,若不安分守己,便讓她來試試這屋里的藥。
月芙被嚇得魂不附體,哪里還敢有脾氣,當即軟了態度。
那時,她一心擔憂自己的安危,不曾留意崔府以外的事,如今想來,似乎就是在那段時候,太極宮曾傳出過薛貴妃在短短數日內得了失心瘋的流言。
后來,薛貴妃再也沒傳出過任何消息。
現在想來,很難不讓人懷疑這其中的關聯。
“怎么了?”趙恒已困意朦朧,聽見她喚,又睜開眼,忍著疲倦拍拍她的腦袋,“想起什么了?”
“郎君還記不記得崔大郎家中的香?”月芙腦袋轉了轉,自然不能將實話告訴他,于是換了一番說辭,“他似乎極愛搜羅這些……齷齪的玩意兒!
“嗯!壁w恒應了一聲,很快清醒過來,點頭道,“他從前是太子勛衛郎將,私下里應當幫東宮做過不少不干凈的事,手段自然也多一些。怎么突然提起他?”
“我只是想起來,那天在崔府時,郎君還未趕到,崔大郎威脅我,說他手上有一種從西南采集到的野蕈,研磨成粉后,投于膳食中,能致人生出幻覺,重者不出幾日便會瘋癲……”
月芙說完,遲疑地看著趙恒,問:“郎君,你說他們會不會用在薛貴妃的身上?”
經她這樣一提醒,趙恒很快反應過來:“極有可能!
崔桐玉很謹慎,嫁給太子這么多年,自己的行止從未有過差錯,想來她為了保證自己的清白,所有的事都是經別人的手做的,她弟弟崔賀樟,便是其中一個。
而要在皇宮中解決薛貴妃,直接下劇毒自然不可靠,用崔賀樟手里那些罕見的異域秘藥,恐怕連御醫也查不出來,反而可靠。
“阿芙,這幾日你都留在府中,輕易不要出去,更別進宮,其他的事都交給我來處理,你只管等除夕晚上面圣赴宴,與我同去便好。”
月芙知道他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暫時安心,不再多說,抱著他逐漸入睡。
……
接下來好幾日,月芙聽從趙恒的囑咐,果然沒有出去,只是留在府中。
崔桐玉又派人來送過帖子請她再入東宮一趟,處理余下的事務,也被她以偶感風寒,身體欠佳為由推拒了。
崔桐玉此舉只是試探,被拒之后,也不勉強,只派人送來幾樣滋補藥材,以示關心。
至于趙恒,依舊早出晚歸,參加朝會、進出衙署、處理公務,看起來與先前沒什么不同。
他沒提自己到底是怎么處理的,月芙也就沒問,更沒刻意打聽宮中的消息,只管全心信賴他。
很快便到除夕。
今年皇帝沒有去行宮,年節的所有布置便都設在太極宮,正值辭舊迎新之際,太極宮中一年到頭最熱鬧的時候,就數這一兩日了。
月芙一大早便裝點妥當,換上釵鈿禮衣,跟著趙恒一道入宮,參加除夕的各種祭典。
兩人入宮后,很快分道而行。
趙恒是親王,亦是朝中大臣,隨著臣子宗親們前往太極殿面圣。月芙身為親王妃,一品命婦,則與其余外命婦們一同前往千秋殿,面見太子妃崔桐玉。
前幾日才下過雪,地上還有少許積雪,偶爾踩到,發出嘎吱聲。
月芙在一眾命婦中,很快便見到繼母秦夫人與妹妹月蓉。
秦夫人本就是國夫人,月蓉如今則是郡王妃,都須入宮。
大概惦記著月芙對父親沈士槐被外調無動于衷的事,秦夫人見到她,臉色下意識沉下來,可不過一瞬,又瞥見她身上與別人都不一樣的禮衣,又一下子冷靜下來,換上笑臉,帶著月蓉過來與她走在一處。
月芙看她們一眼,略一點頭,露出客氣的笑容,沒說什么。
有幾位宗室夫人上前搭話,月芙也來者不拒,一一溫和回禮。
一路過去,氛圍還算融洽。唯有杜燕則的母親趙夫人冷眼看著她這邊,心有不屑,卻一點也不敢表露。
從前在自己面前低眉順眼、任由擺布的兒媳,如今搖身一變,反而比自己的品階地位更高,心中的嫉恨可想而知。
尤其最近幾月,她與趙襄兒之間還有不少矛盾,一時更加意難平。
有一位婦人看看月芙白里透粉的膚色,不由贊道:“前幾日還聽說八王妃染了風寒,可是已大好了?今日氣色這樣好,可將我們全都比下去了。”
“勞夫人關懷,沒什么大礙,前日便已大好了!
“八王妃到底年輕,又天生麗質,風寒來得快,去得也快!绷硪晃粙D人也跟著贊了兩句,“不過,可千萬不能仗著年輕的底子肆意揮霍。我這兩年便明顯感到力不從心了,前幾日一下雪,腿腳就有些酸痛。對了,聽說貴妃近來也身體抱恙,也不知好些了沒有!
月芙聽見“貴妃”二字,不禁留了個心眼,問:“薛貴妃?前幾日我入東宮時,見貴妃還好好的,這幾日怎么抱恙了?”
那婦人搖頭道:“我也不知,只是聽說貴妃這兩日夜夜夢魘,精神不濟,連著請奉御看診,也無濟于事,今日也不知會不會過來!
月芙忍不住想起那種野蕈,一時不知薛貴妃是不是還是被人下藥了。
不一會兒,眾人走進千秋殿,按品階、長幼之序依次站好。
月芙站在最前面,身邊就是咸宜公主趙襄兒。
不一會兒,崔桐玉便在侍女們的簇擁下入殿,身邊果然沒像以往一樣有薛貴妃的身影。
崔桐玉沒有先解釋,經過月芙的面前時,一如往常地端莊大方,毫無異樣。
行過禮,在六局女官的指引下,走完除夕之日的儀程后,已經臨近傍晚。
天色越晚,外頭越冷。往紫薇殿赴宴之前,崔桐玉叮囑眾人注意保暖,道:“今日是除夕,薛貴妃本該與我們一同過來的,可這兩日,她夜夜夢魘,難以入睡,又兼染風寒,這才不能過來。天冷,諸位一定要保重自己,年節順遂,才能留個好兆頭!
一行人遂往紫薇殿的方向行去。
因不久前涼州一帶才與吐蕃、吐谷渾聯軍有過一場酣戰,大魏完勝,西域一帶的諸多小國忙著表忠心,都多派了幾名使者,帶著比往年更多的貢品入京,因此今年的除夕國宴也比以往隆重一些,殿中所設座椅排得滿滿當當。
月芙在一名侍女的指引下,行到離御座極近的座上,等了一會兒,便見到伴在趙義顯和趙懷憫身邊的趙恒也過來了。
她跟著眾人一道起身行禮,待重新坐定,趙義顯舉杯示意開宴之后,才在趙恒的耳邊輕聲說:“郎君,今日薛貴妃未來,聽說她染病了,夜夜夢魘,難以成眠,是否已中了那野蕈的毒?”
趙恒沒有說話,只是拍拍她的手背,輕輕搖頭。
他其實什么也沒做,只是將趙懷憫和崔桐玉要除掉薛貴妃的消息直接透露給了薛貴妃。
原本他還擔心薛貴妃不信,因月芙的提醒,又將那種罕見的野蕈之毒也透露出去,只要崔桐玉真的用了,薛貴妃應當很快就能察覺。
一來,深宮中的事,他很難干涉。二來,他一向不屑在背后使太多陰險的手段,更不覺得爭權奪利就應當不擇手段。
剩下的事,就看薛貴妃要如何解決了。
想來,今晚這樣的場合,太子恰也在宮中,應當會發生些什么。
不一會兒,底下的眾人便開始輪番上前,向趙義顯父子幾人祝酒問候。
一年過去,趙義顯的蒼老又多一分,飲了沒兩杯,便顯出疲態度。
今日薛貴妃不在,身邊只有兩位內侍,服侍起來全不如貴妃溫柔細心。
他只坐了不到半個時辰,便沖前排的宗親大臣和使臣們一番示意,打算離席,回甘露殿休息。
可還未待起身,一旁始終安分坐著,正要主動攙扶父親的趙懷憫卻從座上猛地站起來。
周圍的人被嚇了一跳,不禁紛紛看過來。
只見他原本帶著笑的蒼白臉龐不知何時已有些扭曲,帶著幾分緊張和驚懼,指著空蕩蕩的前方,大喝一聲:“大膽,你們誰都別過來!這里是東宮,我是太子,誰也不能動我!”
四下忽然寂靜,遠處還在喝酒談天的人們也有不少注意到這邊的異樣,陸續轉頭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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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難堪
“太子, 你在說什么?”
趙義顯轉過身去看著行止異常的趙懷憫,臉色有些難看。
趙懷憫蒼白的臉上泛著亢奮的潮紅,似乎并沒有聽見父親的問話, 更沒有察覺周圍不斷投來的異樣眼光, 只顧如臨大敵一般地站在榻上,警惕四顧。
只是, 他的眼神空空茫茫,仿佛透過一片虛空,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事物。
“待我登上大位, 這天下的一切便都是我的!他算個什么東西, 也敢來同我搶!”
又是一聲緊張的呼喝,這次,底下原本陷入沉寂的眾人驚醒, 頓時交頭接耳起來,猜測趙懷憫為何如此, 方才話里那個“他”到底是不是八王趙恒。
崔桐玉意識到事情不對, 也跟著趕緊站起來, 一面沖趙義顯歉意地躬身, 一面伸手拉著趙懷憫的胳膊,想帶著他重新坐下。
可趙懷憫仿佛魔怔了一般,用力一甩,將她直接甩開:“都不許碰我!”
崔桐玉沒站穩,搖搖晃晃跌到榻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聽起來痛極了。
可她心慌不已, 一點顧不上身上的疼痛, 立即側過臉示意趙懷憫的幾位近身內侍上前來將人拉住。
三四個內侍, 個個生得白皙俊秀,雖力氣不大,卻勝在人數較多,幾下便將趙懷憫暫時穩住。
崔桐玉只覺額角突突直跳,眼看他還要掙扎,不知會做出什么事來,連忙讓幾位內侍將人拽走,趁趙懷憫轉過身去的時候,悄悄拿出自己隨身的絲帕,一把塞進他口中,堵住他很可能說出的糊涂話。
“陛下,太子這幾日公事繁忙,大約是太累了,有些心神恍惚,兒媳先送太子下去休息,忘陛下恕罪。”
趙義顯看過來的目光冰冷無比,可礙于顏面,到底沒有發作,只是揮揮手,示意她趕緊下去處理。
崔桐玉的心里已然有了猜測,沖殿中坐在前排的賓客們略一致歉,隨后轉身快步離去。
太極宮自然待不得,若趙懷憫還糊涂著,又說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被人聽見,會釀成大禍。
她連忙吩咐將他送回東宮,同時趕緊準備湯水給他灌下去,越多越好。
身邊的侍女立刻快步先跑回東宮。
就在崔桐玉也打算從武德門離開,回東宮的時候,忽然見前方的檐廊上,站著一名有些面熟的侍女。
那侍女一見她過來,先主動迎上來,笑著行禮問候,道:“太子妃殿下不必急著這樣早就回去,奴受貴妃之命,特意在此等候,請殿下往淑景殿一敘。”
崔桐玉定睛一看,終于認出來,這名侍女是薛貴妃身邊兩個貼身侍女中的一個。
看方才趙懷憫的樣子,看來像是忽然產生了幻覺,她很快就聯想到他很可能是中了那種野蕈的毒。本該出現在薛貴妃一個人身上的癥狀,出現在趙懷憫的身上,想來薛貴妃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派人在此處等她,也在情理之中。
崔桐玉心生警惕,不由后退一步,沒有回答。
她還未糊涂,知道這時候最重要的是回去讓趙懷憫清醒起來,而薛貴妃此時請她去,一定另有企圖。
然而那名侍女有備而來,見她并不答應,也不惱,慢慢上前兩步,將掌心攤開在她面前。
廊上點著幾盞不算敞亮的燈,在寒風里咿咿呀呀地晃著,光線也忽明忽暗。
可是崔桐玉只一眼,就看清楚了她掌心里的東西。
一顆圓潤飽滿的翡翠珠子,只有指甲蓋的大小,正中鍍著一層極薄的金,兩邊各有一個小孔,留來穿針引線。
她識得此物。
一顆龍眼珠子,是趙懷憫的一件朝服上落下的飾物。
“貴妃那兒還有,若太子妃殿下不肯賞臉,就只好讓圣上在后宮中找到這些東西了!
這句話,簡直就是□□裸的威脅。
崔桐玉不由在心中暗恨趙懷憫,面上卻分毫不露,從容地看一眼那名侍女,一言不發地主動朝淑景殿的方向行去。
……
另一邊,三名白面內侍連拉帶扯,好不容易將趙懷憫扶著上了步輦,又一路將人摁住,跌跌撞撞,終于過了武德門,進到東宮,才敢放松下來。
他們都是下人,雖方才得了太子妃的示意要將人制住,但那畢竟是太子,誰也不敢逾矩。
也不知是不是一路過來有些累了,趙懷憫沒了阻礙后,先安靜了片刻,坐在步輦上一動不動。直到行至于承恩殿外,旁邊的一名內侍上前要將他攙下來時,他忽然喝了一聲:“阿彌呢?”
阿彌是他近來十分寵愛的一名孌童,才十五六歲的年紀,男生女相,白凈得連許多自詡美貌的女子也比不上,被他養在西池院中,金屋藏嬌似的捧著。
幾名內侍有些遲疑,互相對視一眼,小心回道:“殿下,方才太子妃吩咐了,要讓殿下即刻飲下醒酒湯,早些入睡!
趙懷憫似乎清醒了些,可腦袋依然發暈,脾氣也開始變得急躁,一把將人推開,道:“我是太子,我是東宮之主,你聽我的,還是聽她的!”
“是、是,奴自然聽太子殿下的。”
內侍被推得跌坐在冰涼的地上,連忙跪下來磕頭,其余的兩人照著他的吩咐,很快將阿彌帶進承恩殿。
有侍女送來剛熬好的醒酒湯,可趙懷憫不知怎的,腦中越發混沌,身上也一陣陣發熱難受,煩躁之下,直接伸手一揮,將撞著醒酒湯的玉碗直接打落到地上。
“阿彌,”他半撐在榻上,扯著阿彌的衣袖,將人拖到懷里,“替我把衣裳脫了!
阿彌生得唇紅齒白,清秀瘦弱,自有一種陰柔之美,此時順服地應一聲“喏”,跪在他身邊,伸手一點點撥開他的衣物,看得他口干舌燥,忍不住掐住那一張嫩生生的臉,拽到身下。
這里是東宮,他的寢殿,無需收斂。
這個念頭從一片迷蒙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很快令他無所顧忌。
……
紫薇殿中,自趙懷憫與崔桐玉離開后,氣氛僵了片刻,很快又恢復熱絡。
在座眾人多少都會察言觀色,雖都聽出趙懷憫方才那幾句話里的不敬之意,卻暫且先爛在肚子里,一概不言。
經方才那一亂,趙義顯還未離開,此時又坐了片刻,始終沉著臉。
趙恒看他面露疲態,又心情郁結,遂勸了一句:“阿父若感到疲乏,不妨先到便殿中歇息!
趙義顯微微瞇著眼看一眼趙恒,將杯中余下的酒飲盡,喚王玄治等朝臣照看好余下的眾多賓客后,便在內侍們的攙扶下起身離去。
獨獨繞過趙恒,沒有對他交代一個字。
趙恒低垂著眼,帶月芙一道起身,躬身將趙義顯送走。
他知道,父親在懷疑他。
畢竟,太子方才看起來太過異常,與平日截然不同,極像是被人動了手腳。
月芙心細如發,又逐漸了解他們父子之間隱現的隔閡,很快就察覺了皇帝的態度,怕趙恒傷心,連忙挪近些,殷勤地給他添酒布菜。
身邊有兩個還算熟稔的年長夫人看著這對小夫妻,不禁掩唇而笑,打趣道:“八王妃這樣溫柔體貼,難怪八王一直惦記著!
月芙聞言,放下手中才斟完的酒壺,笑答:“郎君平日忙碌,又過得簡樸,起居上自然要我多照顧些!
趙恒被她這樣周到地照顧著,方才的那點沉郁早就煙消云散,此刻只覺心甜如蜜。
他悄悄握住月芙在桌案下的一只手,用指腹細細摩挲著她的虎口、指甲,愛不釋手。
月芙怕被人發現,掙了掙,卻沒掙開,一時覺得臉熱,不禁趁無人注意時,飛快地瞪他一眼。
這一眼沒什么威勢,反倒帶著說不出的嬌嗔意味,看得趙恒心口發麻,不禁將她的柔荑握得更緊。
兩人之間的眉目傳情,被御座對面稍遠處的幾人看在眼里。
月蓉默默低下頭,看一眼身邊正將目光落在一位美貌侍女身上的夫君趙仁初,暗自壓下胸中的酸澀與難堪。
起初,她也怨過月芙搶走了本該屬于她的郎君。但她打心底里知道,是自己嫌棄趙恒,不想嫁在先,還做過對不起月芙的事,后來即便嫉妒,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的處境,若真同長姊鬧得撕破臉,再不往來,往后便真的要被趙仁初和他母親英王妃不放在眼里了。
她懂得為自己考慮,只能將滿心的苦咽下去,好在夫家掙回幾分面子。
另一邊的杜燕則心中也頗不是滋味。
他自詡對月芙最是熟悉,可方才親眼見到她與趙恒之間自然融洽的相處和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關切與甜蜜,忽然覺得陌生無比。
在杜家時,月芙一向拘謹,做什么都低眉順眼,看起來溫柔嬌軟的同時,亦沒什么生氣。
他一直以為,她生性柔弱拘束,直到后來她堅持和離,他才發現原來她也有固執冷情的時候,只是從前一直未展露出這一面罷了。
而現在,他更看得分明,她能在不同的場合與這些貴族娘子應酬、招呼,更能自然地流露出甜蜜關切的一面。
他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趙襄兒瞥他一眼,冷笑道:“杜郎可是后悔了?羨慕旁人郎情妾意,可憐自己唯唯諾諾?”
杜燕則被她不留情面的話語刺得面色發青,一時也有些口不擇言:“公主教訓得是,臣不敢反駁!
仿佛肯定了她的猜測,的確后悔了。
趙襄兒從來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當即啪的一聲放下玉箸,斥道:“說你唯唯諾諾,當真一點也沒錯。有當駙馬都尉的心,卻連自己的爵位也守不住,生生給一對孤兒寡母搶去!
杜燕則聽得直皺眉,心底的火氣也直往上竄,一時沒忍住,壓抑地反駁:“我如何要守?那本就是長兄的,傳給阿翎,名正言順!”
身邊好幾人都已被夫婦二人的爭執吸引了目光,眼看場面逐漸尷尬,趙夫人連忙放下臉面,兩邊勸說,這才暫時沒鬧起來。
一場家宴,亦是國宴,人人各懷心思,不見半點溫馨氣氛。
趙恒已然意興闌珊,掃一眼四下的人,對月芙輕聲道:“宮中的宴席總是如此。等上元那日,咱們早些離宮,我帶你到城里去看花燈。”
長安一年到頭皆有宵禁,唯上元夜開禁三日,家家戶戶都要上街賞燈。
月上柳梢,情人相會。
月芙笑著點頭,心里開始有些期待。
……
紫薇殿位于太極宮西北面,趙義顯乘步輦一路往東南去,要到淑景殿去看看薛貴妃。好歹伴在身邊多年,除夕這樣熱鬧的日子,她一個人留在淑景殿,想來會覺得孤單。
從山坡經過時,透過漆黑的夜空,能看見遠處的燈火通明。
那里是東宮,時常徹夜燃燈,偶爾能聽見舞樂聲。
他一向不大在這上面管束太子。宴飲也好,玩樂也罷,只要盡到儲君的本分,他都可以寬待一些。
可太子仿佛心思頗重。人有憂思,便易積郁成疾。他到底是做父親的,想起方才的異常,有些不放心,欲喚身邊的人過去瞧一瞧。
可話還未出口,迎面便來了一位侍女。他認出來,是平日跟在貴妃身邊的,不由問:“可是貴妃有什么事?”
那侍女躬身行禮,點頭道:“貴妃知陛下心里應當記掛著太子,特意命奴過來告訴陛下,不必到淑景殿去了,殿中一切安好。還是太子更要緊,陛下若擔心,不妨親自過去看看!
趙義顯聽了這話,卻忽然警惕起來:“貴妃在淑景殿,如何知曉太子的事?”
侍女道:“稟陛下,貴妃雖病著,卻一直掛念著陛下,開宴之時,便命奴到紫薇殿中守著,要親眼見到陛下用過參湯再飲酒。因此,奴方才也在殿中,只是人多,陛下恐怕未發現奴罷了。奴見陛下用過參湯后,回去將宴上的事同貴妃說起,貴妃這才命奴過來。”
一番說辭,是薛貴妃早就想好的。她跟在皇帝身邊多年,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性。
果然,趙義顯聽到解釋,這才和緩了神色,點頭道:“朕知道了,貴妃有心,病著也不忘關心朕。你回去讓她安心養病,早些歇息,藥也別忘了吃。明日得空,朕再去看她。”
那名侍女點頭應“喏”,從容退下,朝著淑景殿的方向行去。
一直亦步亦趨跟在一旁的中御大監見人走了,知不必再去淑景殿,便問:“大家,可要回甘露殿?”
趙義顯看一眼遠處的燈火,搖頭:“算了,去東宮看一眼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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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荒唐
淑景殿中, 成群的侍女已被揮退。
偌大的殿閣中,只剩下薛貴妃和崔桐玉兩個人。
“貴妃今日此舉,到底是什么意思?”
沒有旁人在, 崔桐玉便不虛與委蛇, 直截了當地問出來。
薛貴妃原本坐在榻上,懶懶地看著她聞言也不惱她的態度, 慢慢站起來,笑得意味不明:“你還問我是什么意思?崔桐玉,是你要害我, 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 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她沒像平日一般打扮得富麗華貴,明艷動人,只穿了一件杏色的訶子裙, 外罩一件大袖衫,烏黑的長發綰成單髻, 用一根金釵固定, 看來雖有幾分慵懶之態, 倒一點不像病了的樣子。
崔桐玉靜靜看著她, 沒有否認她話中的指責,而是慢慢道:“所以,貴妃并未染疾,外頭的那些消息,都是假的。你就不怕將此事告訴你的人,會對你不利嗎?”
不用她解釋,崔桐玉就能想到, 一定是趙恒和沈月芙猜到了自己的意圖, 將消息透露給貴妃。這時候, 她才驚覺自己到底還是小看了趙恒,沒有立刻處理干凈。
“難道我就要任由你們夫婦兩個下毒暗害嗎?”薛貴妃好笑地看著她,“那人為何要告訴我,我管不著。我只知道,我的茶水中,的確被人下了藥。這些讓下人一試便知。我與東宮無冤無仇,那人既說是太子與太子妃要害我,必是已知曉了我與太子的事,如此,你們要害我,豈不在情理之中?被下藥的那些茶水,我都收起來了,太子今日用的酒盞,也不過是在那些茶水里泡了整整三個時辰罷了!
崔桐玉閉了閉眼,臉色雖平靜,心里卻已翻過千層浪。
她一時怨自己大意,小看了薛貴妃的果決與心機,一時又怨趙懷憫做事沒有分寸。不過,薛貴妃這時候讓她過來,一定有所圖謀,她必須盡快解決。
“貴妃讓我來淑景殿,到底有什么想要的,不妨直說!
“崔桐玉,有時我想,我對你實在恨不起來!毖F妃沒有回答她的話,“你這么聰明,分明是個極妙的人,偏偏嫁了那樣的郎君。他若不生在趙家,若不是太子,恐怕只是個扶不上墻的廢物罷了!
崔桐玉聽著她毫不委婉的話語,只覺胸口涌起一股消散不去的悶氣,但很快又平復下去。
她當然知道趙懷憫的本性。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只要他是皇子,是太子便好。甚至,正是因為他的平庸,才讓她滿腔野心有施展的地方。
“貴妃不必激我,有話直說便是。這件事,若真被抖露出來,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薛貴妃搖頭:“話雖如此,但我早在當初走出那一步的時候,就想過有朝一日撕破臉后的情形了。我與你不一樣,我本就是族中這一輩的孤女,入宮來后,更是無牽無掛,所以,我什么也不怕,要死,也會拉著別人一起死。”
不知怎的,崔桐玉心里頓時升起不好的預感,薛貴妃的決絕,完全出乎她的預料。
她幾乎一瞬間便冷下臉:“你把話說清楚!
這時,殿門外傳來三下叩門聲,一位侍女走進來,在薛貴妃的耳邊輕聲說了句話。
薛貴妃聽罷,望向滿臉提防的崔桐玉,笑得意味深長:“我的話已經說完了。太子妃如今應當回東宮去看看了,方才,圣上已去了東宮,只怕這時已經見到太子了!
崔桐玉心里一緊,忽然反應過來:“你是有意將我支開的!”
“是啊。我忘了告訴你,太子的酒盞,可不止浸了你給我下的藥!
崔桐玉腦袋一暈,連再回她一句的耐心也沒了,當即轉身出去,沉著臉快步往東宮的方向行去。
……
武德門外,趙義顯的步輦才走近,一名留守在附近等著崔桐玉的內侍便先看見了,轉身就要往回跑,想給承恩殿的人通風報信。
可還沒跑出去幾步,便被趙義顯厲聲喝。骸罢咀!跑什么!”
那名內侍被喚得停住,轉過身去跪在地上,卻只瑟瑟發抖,什么也說不出來。
趙義顯原本只是來看看兒子,見狀卻一下起了疑心,立刻命抬步輦的內侍行快些,又讓中御大監先一步帶著人過去,莫讓任何人有機會通風報信。
他要看看,這偌大的東宮到底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地方。
抬步輦的內侍不敢耽擱,連忙加快腳步,直往太子寢殿承恩殿行去。
他們幾乎不曾到過東宮,對地形不甚熟悉,所幸東宮的建制與太極宮相似,承恩殿就在正北方,一路過去,很快便能尋到。
承恩殿內外,燈火通明,十幾個內侍、宮女站在外面的臺階附近,因中御大監的忽然出現,個個低著頭,瑟瑟發抖,誰也不敢出聲,更不敢抬頭。
趙義顯起初還未發現不對,然而隨著越來越靠近正殿,他忽然察覺那扇緊閉的門里,正隱約傳來奇怪而曖昧的聲響。
高高低低的痛呼聲,夾雜著粗重的喘息和撞擊聲,聽起來令人浮想聯翩。
趙義顯蒼白的臉上顯出不悅。
身為太子,在除夕的國宴上鬧出動靜,又提早離席,已有失儲君的風度,如今一回東宮,居然就做起這些事來,他這個父親就是再寬容,也有些難以平靜。
“把人叫出來!
他在下人的攙扶下走上臺階,站在門邊沖中御大監示意。
中御大監知曉皇帝已然動怒,趕緊上前,在門上敲了幾下,提起嗓子,肅然道:“太子殿下,圣上來了,快出來吧!
里頭傳來一道略有些清脆的少年嗓音,含含糊糊說了聲“圣上來了”,接著便是趙懷憫不耐煩的一聲“滾”。
大監一噎,一時面色訕訕,忍不住看向趙義顯:“大家,這——”
趙義顯本只是不悅的臉色此刻已然變得鐵青,殿中的聲音,透著幾分不尋常,他已尋到了端倪。
“讓開!彼麚沃∪醯纳碜,扶著一個內侍的胳膊,抬腳往殿門上猛地踹了一腳。
門砰的一聲彈開,里頭的荒唐情形被燭火照得透亮,完完全全敞開在眾人的眼前
堂堂太子,衣冠不整,披頭散發,眼眶赤紅,正壓在一名面色緋紅的秀美少年郎身上,一手拽著那少年郎的一縷長發,一手壓著他的后背,將人制得動彈不得,只能時不時抽動兩下。
兩人俱是赤身裸體的樣子,周邊散著亂七八糟的衣物,狼藉一片。
趙義顯看見那名少年郎的樣子,只覺一股怒火直沖頭動,氣得身子一軟,差點栽倒過去。
“大家!”
隨行的內侍嚇得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人扶住。
趙義顯怒極,顧不得眼前那一陣暈眩,跌跌撞撞上前,照著趙懷憫的臉上便是一記耳光。
趙懷憫被打得跌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這才讓混沌一片的腦子清醒過來。
他捂著被打的半邊臉,一抬頭見到父親氣得發紫的臉,登時嚇去了魂,哆哆嗦嗦撿起一件外裳,胡亂披在身上,問:“阿父、阿父怎么來了?兒、兒未遠迎——”
“你哪里還有工夫迎朕!”趙義顯一手捂著胸口,一手顫抖地指著旁邊瑟縮在衣物堆里的阿彌,“朕不來還不知道,你如今真是長本事了,學起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人,養起孌童來了,哪還有點東宮儲君的樣子!難怪外頭都傳你荒唐!”
趙懷憫已經出了滿身冷汗,跪在地上連連叩頭認錯:“阿父,是我糊涂,是我糊涂!”
趙義顯難得如此動怒,一句也聽不進,揮手讓大監帶人到西北面的各院落、宮殿中去:“都給朕看看清楚,他到底在這東宮中養了多少這樣見不得光的東西!”
大監留下兩名內侍將他扶到榻邊暫坐,自己則忙不迭帶人去查看。
東宮的下人知道瞞不住,也不敢輕舉妄動,連上來服侍趙懷憫更衣的都沒有。
不一會兒,崔桐玉終于也從淑景殿趕了回來,一見承恩殿里狼藉一片的情形,和瑟縮在角落里的阿彌,便大致猜到發生了什么。
她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先在門外深深地呼吸幾下,穩住心神,這才從容地跨進去,行到趙懷憫的身邊,先給他將身上凌亂的衣衫整理好,又示意旁人將屋里散落的東西收拾干凈,這才跟著跪在一旁,沖半倚著的趙義顯叩頭:“陛下,兒媳有錯,求陛下責罰。”
原本亂七八糟的屋子終于整潔了些,讓趙義顯激烈的情緒也有所緩和。
未待他開口,方才帶著人出去的中御大監已回來了,戰戰兢兢地回:“大家,西面的幾座院落中,還住著幾人幾人……”
他說的“幾人”,自然是指男人。
趙義顯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又騰的一下竄上來,忍不住摸到手邊的一件物什便砸了出去。
“混賬!”
是一只銅香爐,落在地上,爐蓋滾到一邊,一抔香灰紛紛揚揚飄散開,惹得人嗆咳不已。
豢養孌童,若放在尋常的達官貴人家中,雖說難聽了些,卻到底不會釀成大禍。
可放在東宮,卻著實說不過去。
儲君乃國本,本就應當行端立正,若非為延續血脈,身邊姬妾太多都會引起朝臣非議,更何況豢養男寵?
趙義顯氣不過,轉頭看見方才那名少年郎還沒走,立刻顫巍巍指著,道:“來人,將這見不得光的玩意兒拖下去打死了事!”
趙懷憫此刻渾渾噩噩,一點沒了平日里謹慎穩重的樣子,眼看近來一直放在心頭上的愛寵要被打死,忍不住想要求情,卻被身邊的崔桐玉拉了下袖子。
他頓時后背一涼,清醒過來,再不吭一聲。
只聽身邊的崔桐玉又沖趙義顯磕了一頭,揚聲道:“陛下,兒媳是東宮內廷之主,未曾打理好東宮事務,縱容太子享樂,有罪;近來太子協理政務,勞心勞力,兒媳未能為太子分憂,照料好太子,有罪;方才太子在宴上因疲乏而心神恍惚,神志不清,兒媳未及時備好醒酒湯,讓太子歇下,亦有罪。一切都是兒媳處事不周,請陛下責罰!
她一番話,既將所有的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同時,又不動聲色地提醒趙義顯,趙懷憫今夜的行徑十分異常,并非出自他的本心。
果然,聽完這幾句話,趙義顯原本直沖頭頂的怒意終于被理智稍稍拉回籠來,沉聲道:“好了,阿玉,你是有錯,但這些事,也不能都怪你。”
作者有話說:
太子當然不會那么容易就完,不過也沒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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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孤注
趙義顯從前不大管束趙懷憫, 只要他不把私底下的事情鬧到御史臺,便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對崔桐玉這個兒媳, 他一向十分滿意, 進退有度,處事周全, 幫太子圓了大小許多事,有當年沈皇后的能耐,卻無沈皇后的高傲心氣, 在宗親、朝臣中都頗有名聲。
今日鬧成這樣, 自然不能全怪崔桐玉。
他只是實在沒料到,兒子會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搞出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東西。
想到此處, 他忍不住又摸到手邊的一只茶碗丟出去。
“怨你!身為太子,私德敗壞!朕平日待你不夠好嗎?你看看你在朝中動的那些手腳, 若不是朕給你兜底, 御史臺那些人參你的奏疏早就堆得如驪山一般高了!”
茶碗砸到趙懷憫的額頭上, 刺破了他的皮膚, 汩汩的鮮血流淌下來。
趙懷憫面如土色,一邊暗自咬牙,恨毒了在背后給他使絆子的人,一邊以頭搶地,呼道:“阿父,都是兒的錯。兒自知資質平平,難企阿父與諸位朝臣對儲君的期望, 這兩年始終心中郁結, 難以紓解, 這才、這才誤入歧途……如今被阿父點醒,悔不當初,求阿父——責罰!”
最后那句話,他本想說的是“恕罪”,可話到嘴邊,身旁的崔桐玉忽然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讓他背后一個激靈,在話要出口之前打了個輪回,從“恕罪”變為“責罰”。
父親秉性軟弱,尤其對他這個嫡長子,更是難以狠下心來。若他一味求饒,也許不會有效,但若自請責罰,興許會引來幾分惻隱之心。
果然,趙義顯聽了他這話,倒沒再責罵,而是瞇著眼在跪著的兩人身上來回望了一眼。
然而,到底被氣急了,也不會輕易饒過。
“這幾日,太子就留在東宮,哪兒也不要去了!彼鴼猓谙氯说臄v扶下慢慢起身,一步步往外行去,臨到要出殿時,又轉過頭來,厲聲道,“給朕把你這烏糟糟的地方清理干凈!”
趙懷憫應“喏”,始終不敢從地上起來。
趙義顯不想再看,下了石階,吃力地登上步輦,捧著暖爐便沉著臉閉目坐定。
抬著步輦的內侍們大氣也不敢出,行出去的步子比往日更加小心翼翼,生怕惹怒皇帝。
方才,坐在殿內的人不知曉,他們守在外面,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十幾歲的清秀小郎君就那樣被拖出去打死了。
那張白皙俊俏的臉龐映在月光底下,比墻頭薄薄的積雪還要瘆人。
皇帝始終閉著的眼終于在過了武德門,重回太極宮的時候重新睜開。
中御大監服侍了他多年,始終注意著他的神色,見狀立刻便知,這是有話要吩咐,忙挪動腳步靠近些。
“你去查查,阿玉方才為何回來得那樣晚。”
趙義顯方才閉目養神間,便是在回想今晚發生的一切。
太子離席時,崔桐玉分明很快就跟了上去?伤綎|宮時,卻不見她的影子,過了片刻才姍姍來遲。
今晚的事顯然極不尋常。
“還有太子方才的異常。到太常寺和六局去查查,今夜到底哪里出了紕漏!
……
另一邊,承恩殿中,自趙義顯走后,趙懷憫終于松了半口氣,猛地跌坐下去,手掌卻恰好壓到地上碎裂的茶碗瓷片,頓時一陣刺痛傳來。
他忍不住痛呼一聲,在下人們的攙扶下坐起來,喚道:“快去給我請御醫過來!”
門邊的一名內侍聞言,轉身就要出去,卻被崔桐玉一聲喝住。
“要御醫來做什么!”她冷著臉在榻邊坐下,一把拉過趙懷憫嵌著碎瓷的那只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毫不留情地將大大小小的碎瓷片取走。
她的動作冷冰冰的,一點看不出小心的樣子,讓趙懷憫疼痛不已。
“你做什么!”他的側臉上還掛著已干涸的血跡,此刻瞪眼望著她,表情顯得狼狽又猙獰。
崔桐玉不理他,只抬眼讓下人們將地上的碎瓷和香灰清理干凈后,統統下去,接著,繼續抓著趙懷憫的手,直到將他手心里最后一塊碎瓷取走。
“好了,這點小傷,不必請御醫,死不了!
她這副冰冷的模樣,著實讓趙懷憫惱怒不已:“阿玉,你這是做什么?我還沒問你,今晚怎會出這樣的事!貴妃那邊,你到底是怎么辦的事?”
崔桐玉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睨他一眼,待殿中其他人都出去了,才壓低聲音道:“我正是從貴妃那里趕回來的。大郎,她已知道了,你宴上用的酒盞被她動了手腳,方才圣上過來,也是她安排的。”
趙懷憫一怔,隨即便猜了出來:“一定是八郎給她泄露的消息!
“大郎,我們已無路可走了。今日的事,一定已經引起圣上的懷疑,他不會就此放過的。而貴妃那里……她不會幫你瞞著!
趙懷憫皺眉,有些不愿相信:“她不替我瞞著,不怕自己也被牽累嗎?”
“哼,看來你一點也不了解她!贝尥┯裣肫鹧F妃平日里張揚美艷的樣子,輕輕搖頭,“她若隱而不發,東宮也不會放過她。與其這樣,她當然選擇魚死網破。她是這些年來,最靠近圣人的人,一定比我們更清楚圣人的性子——平日寬和仁慈,內里可不見得如此。要查,必會查出點什么來!
趙懷憫原本還帶著不悅的臉色慢慢變得難看,沉默半晌沒說話。
他當然也清楚父親的性子。平日不大管宮廷內外的事,不代表他沒法管。再說,即便他們力挽狂瀾,要將事情瞞住,趙恒恐怕也不會讓他們如愿。
而父親的心里,一旦種下懷疑的種子,便再也拔除不了了。
他的路已走到頭了。
“是時候了。”他陰沉著臉,低低地開口,微微下垂的眼尾顯出可怖的寒意,“我不是當年的阿父,沒法守著搖搖欲墜的東宮,直等到他駕崩的那一日!
崔桐玉坐得筆直,低垂著眉眼,一言不發,心思卻已百轉千回。
皇帝要查,也就是這幾日的事情,一旦有了結果,十有八九就要廢黜太子。
而他們的手里沒有大批兵馬,唯一能利用的,就是儲君的地位。太子勛衛中,有好幾個經多年的升遷、調職,如今在羽林衛、金吾衛任職的。這些,都是他們培植多年,安下的釘子。
羽林衛掌宮廷防衛,是皇帝貼身的親衛軍,金吾衛則宿衛長安,一旦被控制,整個太極宮,便成囊中之物。
這是大逆不道的事,哪怕她早知權力斗爭中,總少不了腥風血雨和你死我亡,此刻也仍是禁不住感到一陣震顫。
“此事拖不得!彼o緊攥著自己的裙擺,咬著牙說,“得趁著太極宮內外人來人往的時候,出其不意,方能成事!
……
除夕夜,太極宮里人多,消息也傳得比平日更快。
宴還未散,賓客們正在興頭上,方才東宮鬧出來的動靜便已傳開了。
皇帝大怒,斥罵太子私德敗壞,并下令太子于東宮閉門,未得允許,不得離開東宮半步。
眾人都不知太子到底哪一樣“私德”敗壞,聽說消息后,忍不住私下議論起來。
先前,東宮時常通宵宴飲,酒食與聲色不斷。有朝臣向皇帝上疏過一兩次,皇帝斥過一番后,便不了了之?梢娧巯履芤鸹实鄞笈,定比這些嚴重得多。
再聯想到方才太子當眾說出的那些糊涂話,眾人的猜測越發離譜起來。
甚至有人說,東宮恐怕興起了丹藥方術,太子吃多了丹藥,才會胡言亂語,惹怒圣上。
趙襄兒聽說這些話后,神色極為難看,直接從坐榻上起來,連一句告辭也不說,直接揚長而去。
趙恒倒是面無異色,仍舊平靜地與上前來敘話的兩名兵部官員說話。
只是讓太子閉門思過,可見真正的秘密還未被發現,這件事還沒完。
他默默飲下一杯酒,沖兩名官員拱手行禮,將人打發走后,悄悄握了握月芙的手:“我去與趙佑說兩句話,你在這兒等一等,一會兒,咱們也回去吧!
這樣的宴席,人人各懷心思,本也沒什么意思。
他說著,讓身邊的侍女送來一只食盒,挑了幾樣還未來得及動的熱菜,又拎了一壺溫酒,一一放進去,提著往便殿的方向行去。
這大半年里,趙佑在羽林衛任職,如今已經升為正七品羽林衛副隊正,今日除夕,也在紫薇殿正殿附近值守。
兩個人在偏殿里坐了片刻,一邊飲酒,一邊說了兩句話。
因趙恒一向對趙佑頗為照顧,來往的人看見,也未覺異常。
不一會兒,兩人說完話,讓人將食盒收走,互相點頭拱手后,便各自離開。
趙恒回到座上,帶著月芙起身,向周遭的宗親們行過禮后,便一同走出紫薇殿。
寒風撲面而來,趙恒停下腳步,替月芙將戴上氅衣后頭的兜帽,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只暖爐,這才繼續朝著馬車的方向行去。
他沒騎馬,跟著月芙一道坐馬車回去。
除夕未設宵禁,可街道上依舊空空蕩蕩。偶爾有人經過,也是步履匆匆。
萬家團聚之日,人人都與親人一起在家中守歲。
四下一片凄冷。月芙不知怎的,想到方才的宴席上,她與父母親人涇渭分明,他也與皇帝和太子等人生疏不已。
哪里像一場團圓宴?倒不如他們兩個回家去,自己關起門來守歲。
“郎君,一會兒咱們回去再讓人煮一碗漢宮棋來吧!”方才在紫薇殿,她倒是喝了幾杯清酒,飯食卻沒吃幾口,此刻臉上紅撲撲的,腹中卻空空蕩蕩。
趙恒微笑著抱住她,捏一下她的鼻尖,搖頭道:“空腹飲酒可不好,方才若不是我看著,你恐怕連那幾口也不吃了。”
月芙湊上去親親他的下巴,柔聲撒嬌:“我只想與郎君兩個人一道用飯,咱們是夫妻,是一家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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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暗潮
一回到府中, 趙恒就先吩咐:“去煮一碗漢宮棋來吧!
他看著月芙紅撲撲的臉頰,想著她方才喝了酒,又補上一句:“再熱些牛乳!
月芙也趕緊囑咐:“要羊肉湯底的, 郎君喜歡!
“好, 好,都記著了!惫鹉锟粗鴥扇说臉幼, 不由眉開眼笑,一邊連聲應著,一邊將手里捧著的兩件衣袍交給素秋, 自己親自去后廚交代了。
府里的下人們也都聚在后院的幾間屋子里吃酒用飯, 鬧騰不已。
月芙換好衣裳,等著用飯的時候,又讓長史給眾人分了額外的賞錢。
等做完這一切, 廚房的飯事也做好了,熱騰騰一碗漢宮棋, 一碟白切羊肉, 一碟腌菹菜, 兩碗熱牛乳, 擺到食案上,頓時令人食指大動。
月芙親手舀了一碗漢宮棋遞到趙恒的面前,又給他夾幾塊羊肉,道:“這么吃著,倒好像是在河西過的年節了!
府中的廚房照顧趙恒的喜好,做出來的菜式都有幾分涼州到西域一帶的風味。
趙恒笑笑,將一碗牛乳推到她面前, 溫聲囑咐:“先趁熱喝了, 解解酒!
月芙眨眨眼, 捧著碗喝了兩口,又道:“郎君,我沒醉!
話雖如此,她本就泛紅的臉頰卻被屋里的炭火映得越發燦若桃花。
趙恒忍不住伸手揉兩下,又掐掐她的鼻尖,說:“我知道,只是你身子弱,凡事都不能馬虎!
兩人吃完飯,各自沐浴、更衣,又坐到炭爐邊。
不知怎的,月芙就想起小時候祖母還在世的那幾年。
她那時天真單純,也是受家人呵護寵愛的貴族女郎,每到除夕夜,從宮中回來后,便是帶著妹妹一道在祖母跟前守歲。
祖母年歲大了,熬不住,便讓身邊的侍女帶著她們兩個坐在外間一邊吃點心,一邊說笑。
妹妹月蓉總是開始信誓旦旦一定要守到子時,可沒一會兒便撐不住先睡過去。睡過去之前,又鬧著要母親,侍女便會將月蓉送去秦夫人的身邊。
而她,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有身為長姊的自覺,再困再累,都撐著眼睛直到后半夜。
連侍女也撐不住,告訴她旁人都已睡下了,她這才回到祖母的身邊,緊挨著睡下。
想起舊事,月芙總覺得那時的自己仿佛是另一個人一般。
譬如現在,她便不會再那樣固執,而是乖乖地抱著趙恒的腰身,將臉靠在他的胸口,聽他說從前和蘇家的兩位兄長趁著年節守歲,一道獵了一頭鹿,在后院里架著烤的事,分給府中親衛們吃的事。
他的胸口熱烘烘的,又隨著呼吸平緩地起伏,很快便讓月芙昏昏欲睡起來。
她心里胡亂地想,他一向寡言少語,從不見與人侃侃而談的時候,如今在她的面前,話卻是越來越多了。
趙恒也不惱她聽著聽著便迷蒙地要睡去,只是輕輕將她抱起來,走到床邊放下。
“郎君……”朦朧之間,月芙半瞇著眼,拉住他的衣袖。
“我去把燈熄了,一會兒就來!壁w恒拍拍她的手背,輕言細語地解釋。
月芙這才放開手。
燈很快熄滅,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趙恒掀開被衾躺下,將她抱緊,拍著她的后背輕聲哄:“睡吧,睡吧,已到子時了!
月芙懶懶地應一聲,仰頭在他的嘴角親兩下,就要徹底睡去。
趙恒跟過去親了親她的脖頸,低聲道:“明日一早我出去一趟,你好好睡,走時,便不同你說了!
月芙也沒問他要去哪兒,放心地點頭答應了。
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趙恒果然已輕手輕腳爬起來,也不喚月芙,只幫她掖好被衾,便一個人出去了,連楊松也沒帶。
月芙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
她一一見過府里的下人們,再賞了一遍錢,又與長史一起處理年節上的各種帖子與禮單。
長史處事一向周到,往年本就都是他在打理這些,今年也早已將回禮都準備好了,只交給月芙一番過目,便能定下。唯有各府送來的帖子,需月芙親自決定。
月芙想到昨夜宴上的事,心里總還有些不踏實。
趙恒雖沒說,今日到底出去做什么,但她下意識就覺得與東宮的事有關。
她有種預感,整個京城之中,有一場變故正在悄悄醞釀,也許不久就要爆發。
太子雖被禁足,可他和薛貴妃之間的私情,依然是個掩藏在平靜表象之下的禍患,她不敢掉以輕心,面對各家的帖子,思來想去,到底還是全都推了。
多事之秋,不宜頻繁與外人交往。
待她將這些瑣事都處理完,便已到晌午,趙恒也恰好從外面回來。
兩人一道用飯、午休,相攜著度過新年的第一日。
接下來的幾日,京中一反往常地平靜不已。
因太子被禁足,趙義顯干脆命人取消了好幾場宮中的年節儀程。
太極宮中少了往年的人來人往,一時沒太多消息傳出來,反而讓宮外的眾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紛紛猜測皇帝與太子之間到底出了什么事。
宮內的氣氛亦有些怪異。
從除夕那日起,內侍省便在宮廷內外查起事情來,從東宮到內廷,無一遺漏。
有數不清的人都被中御大監親自命人押去審問過,可到底在查什么,除了中御大監,幾乎沒人知曉。
如此,越發人心惶惶。宮里宮外,流言紛紛。
起初的一兩日,眾人都道恐怕與太子的“私德”有關。畢竟,太子過去與屬臣、宗親們在東宮享樂,也并非被捂得嚴嚴實實。
可不知怎的,只過了兩三日,外面的流言便開始怪異起來。
有人甚至猜測,太子玷污了太極宮的后妃、內侍,這才引得一向仁慈寬容的皇帝于除夕夜這樣的日子大怒不已。
這話傳到甘露殿,聽得趙義顯一股怒氣直竄顱頂。
他抖著手端起一杯清茶,啜飲幾口,待稍稍平靜后,方讓其他人都出去,只留大監一個在殿中。
“查到什么了?那天太子到底為何那樣反常?”
大監還未回答,額角已經先滲出幾滴汗珠。他不動聲色地擦了擦,斟酌著字句,將這幾日問出來的情況一一道來。
“大家,奴已查問過那日備宴的太常寺官員和內侍,太子的飲食中未見異常。東宮的下人也都說,太子以往不曾有過如此異常的癥狀。只有六局中一位宮女交代,太子用的那套金鑲玉酒具,是被人單獨拿去清洗過的。如今酒具已盛過不少酒,后又再清洗過,奴去查時,已查不出什么來了。只有那名負責清洗的侍女說,是貴妃身邊的一位宮女告訴她,用茶水浸泡酒具,再斟酒時,會有淡淡的香氣,她聽了此話,便將幾套酒具分別在茶水中浸泡過。不但有太子的,連大家、太子妃、八王、八王妃等用的酒具,都是如此!
“貴妃……她不是病了?竟還會插手這些事!壁w義顯聽到這兩個字,攥著隱囊邊扶手的右手不由頓了一下,緩聲道,“阿玉呢,她那日去哪兒了?”
大監停了停,慢慢道:“太子妃那日晚歸,是因半途改道,去淑景宮探望薛貴妃!
又是貴妃。
趙義顯動了動身子,目光望向案上那碗還剩了幾口的參湯。
那是薛貴妃每日都不忘囑咐他用的補藥,即便她病著,多日不曾來過甘露殿,也日日讓人過來提醒他。
他蒼白虛弱的臉上閃過幾分遲疑,可不過片刻,便恢復成陰沉冷漠的樣子。
“把淑景殿的宮女都帶下去嚴審問,若還是什么都問不出來……就直接審貴妃!
兒子與寵妃,孰輕孰重,他甚至連一分猶豫都不需要。
大監得了話,即刻應“喏”,當夜便帶著人去了淑景殿,將所有宮女一個不落地帶進內侍省,嚴加審問。
……
這種異樣的平靜一直持續到上元節,始終沒有消散。
按照往年慣例,這日太極宮中也會設宴?山衲辏与m早早發下來了,臨到這一日,宮中卻一大早傳來消息,稱皇帝御體欠奉,無法列席,又念太子尚在禁足之中,心中憂思難解,只得罷宴。
消息一出,朝野震驚,對這對天家父子之間復雜關系的各種猜測也越發甚囂塵上。
三省六部的諸位要員憂心皇帝的情況,不約而同來到太極宮,欲入內探望。
可還未經過太極殿,便被中御大監親自帶著人擋了回去。
大監語焉不詳,對宮中情況一概不敢透露,只畢恭畢敬請朝臣們各自回府。
眾人無法,只得轉頭離去。
事情至此,大臣們終于感到局勢的錯綜復雜,唯恐將要天翻地覆,紛紛聚到王玄治等幾位宰相的府邸外,流連不去。
朝中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民間百姓對此卻一無所知,仍如以往的幾十年、數百年一樣,家家戶戶都在慶祝新年與上元。
與除夕一樣,上元是長安一年里僅有的不設宵禁的日子。
這一日,民間屋舍大敞,街巷燈火輝煌,男女老幼穿戴一新,穿行在懸滿花燈,亮如白晝的街頭巷尾。
夜幕降臨,年輕男女相會在晴空朗月之下,文人墨客潑墨揮毫,賦詩作詞,整個長安城都沉浸在絢爛多姿的夜色中。
唯有各坊市之間巡守的金吾衛將士們時刻戒備著,不敢有半分松懈。
宵禁一開,必會生事。
大到有游手好閑者趁機尋釁滋事,花燈焰火不慎走水,小到年輕男女相攜私奔,孩童長輩迷路走失,都需金吾衛處置。
可今年的戒備森嚴,又與往年不同。
兩萬名金吾衛將士中,有一萬余人并未被分派至各坊市巡守,而是都聚集在西北面的光化門附近,似乎在等待著某個時機。
而在十幾里外的太極宮中,父子之間的紛爭終于徹底爆發。
作者有話說:
還想今天把這段寫完來著,結果頭腦發昏,竟然才開了個頭,明天應該能過掉。
第80章 驚變
“……供詞和證物都在這兒了, 奴親自審問,樁樁件件都對得上,應當不假!
甘露殿中, 中御大監跪在暖烘烘光潔如漆的地上, 壓著聲音回稟。
趙義顯的面前正擱著厚厚一疊供詞,供詞的旁邊, 則是裝了證物的托盤。
所謂的證物,便是太子趙懷憫的服飾,有外袍上的飾物, 也有貼身的里衣。此外, 還有他贈給薛貴妃的幾樣首飾。
趙義顯起初還能平靜地一字一句看著供詞,可很快,翻動紙頁的手便微微顫抖, 翻動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到最后, 干脆將托盤里的證物用力一掃, 直接掃落在地上。
“不知廉恥, 真是不知廉恥!”他氣得蒼白的臉漲得通紅, 五指捏著手邊的紙,忍不住怒喝,“去,把太子帶過來!”
大監轉身要去,可走出兩步,又想起了什么,回過身來, 遲疑地問:“大家, 貴妃……要如何處置?”
此事現在還捂得嚴嚴實實, 除了被看押著的幾名淑景殿的宮女外,無人知曉。
薛貴妃原本已是后宮半個主人,如今淪為階下囚,實在令人唏噓。
大監想起先前在牢獄中見到的情形,心中難免生出惻隱。
人前風光了許多年的美麗女人,被扯下身上的華服美飾,披頭散發地關在不見天日的屋子里,仿佛一朵開得正艷的鮮花,被生生從枝頭上折下,毫不憐惜地丟在污泥濁水中,枝葉枯萎,零落成泥。
可她在牢獄里,也依舊高昂著頭顱,一點不見頹喪之氣,連交代與太子之間的私情時,都灑脫不已,甚至還帶著幾分難言的嘲弄與不屑。
“賜她鴆酒,不許走漏風聲!壁w義顯盤坐在榻上,雙手擱在膝頭,仿佛在盡力緩和情緒,聞言毫不猶豫地交代了這四個字。
大監默了默,將心底那一絲絲同情摁下,轉身退了出去。
很快,太子趙懷憫被帶到甘露殿。
殿門一開一闔間,冬日的寒風猛地灌入,帶著殿中的燭火搖曳不定。
明暗交錯之間,趙懷憫宛如泥胎木塑,面無表情地在殿中跪下,對著坐在榻上的父親行禮。
“不知阿父喚兒過來,有什么事?”
他開口詢問,嗓音平直,沒什么生氣。
趙義顯撐著病弱的軀體,瞪著眼打量著這個一直被自己捧在手心里養大的兒子,仿佛從沒看清過似的,好半晌,才開口:“大郎,這些年,阿父待你不夠好嗎?”
趙懷憫扯著嘴角干巴巴笑了聲,道:“怎么會?阿父待兒一向極好,朝野上下,人人都道阿父是個寬和的慈父呢!
趙義顯又看了他好半晌,這才忽然拍響桌案,將面前的一疊供詞甩出去,厲聲喝道:“是啊,朕對你,從來不忍苛責,哪怕知道你暗地里做些擺不上臺面的事,也都縱容著,朕總想,你們的母親去得早,你和襄兒又跟著朕過過兩年提心吊膽的日子,朕定要好好待你們。尤其是你,大郎,你是朕的長子,朕花了多少心血在你的身上?而你——”
說到這兒,他不禁攥緊身側的衣擺,勉強控制著心頭翻涌的情緒。
“你為何要做出這種事來!那是貴妃,是朕的后妃!”
趙懷憫呆滯的表情動了動,慢慢掀起眼皮,冷冷道:“她是阿父的女人。若不是,我又怎能知曉阿父心中對我已有不滿?只可惜,她在阿父的心中,不見得有多重要,阿父如此防著她,倒讓我白費一番功夫了。幸而她生得貌美,又比一般的女人放得開,這才不會掃興!
趙義顯聽著他這一番荒唐的話,額角跳得仿佛血管迸裂,猛地拍兩下桌案,喝道:“你已經是儲君,離帝位只有一步之遙,為何還要費這樣的心思!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難道真要朕死了,將皇位讓給你,才能安心嗎?”
他知道趙懷憫時常在朝中動手腳,有一兩個庶子,甚至八郎那里,都少不了他的手筆。
這些,他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他萬萬想不到,這只手竟會悄無聲息地伸到他自己的身邊!
再親的父子,也忍不了這樣的屈辱,更何況他是九五至尊的天子!
趙懷憫的眼皮抖動兩下,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著他,輕輕搖頭:“我的擔憂與害怕,阿父真的不懂嗎?太子只有一個,皇位更只有一個。可阿父有那么多兒子……我除掉一個,總還有另一個,連八郎,我的親弟弟,都有可能與我爭搶。阿父當年為太子時,難道沒體會過這種感覺嗎?”
這是趙義顯心中隱藏多年的隱痛,驀然被兒子戳穿,一時神色復雜,只面容扭曲地看著他,無非應答。
趙懷憫雙手撐在膝上,慢慢站起來,視線也變得與趙義顯齊平。
他的目光幽深,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痛心和不屑,輕聲道:“我忘了,當年,阿父寧愿忍氣吞聲,任由祖母指責,也不敢做出半點逾矩的事。阿父唯一的反抗,興許就是將被人留了讖言的八郎送到邊塞去了吧!
“你——你知道了?!”
最后那一句話,讓趙義顯如遭雷擊,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阿父既能查出我的秘密,我自然也能查出阿父的秘密!壁w懷憫轉了個身,行到門邊,一伸手將門打開。
上元夜的寒風猛然灌進來,激得人渾身一激靈。
趙義顯身體虛弱,常年患咳疾,此刻猝不及防地吸進一口冷氣,登時感到喉管一陣發癢,上氣不接下氣地咳起來。
趙懷憫站在門邊,轉頭回望著他,半邊臉映在凄冷的月光中,另外半邊臉則被燭光照著,整個人顯得割裂不已。
他扯出一縷扭曲的笑容,輕聲道:“我不是阿父,不會這樣優柔寡斷,更不會心慈手軟。”
……
宮門外,縱貫長安的朱雀大街上,高高低低的花燈將黑夜映照得宛如白晝。
月芙披著厚厚的氅衣,緊挨著趙恒,走在川流如織的人群里,抬頭望著斑斕璀璨的街市,只覺目不暇接。
除夕那日就說好了,上元節要帶她在城里看花燈,恰好宮宴也取消了,他們索性早早出門。
佳節的氛圍濃厚,平日還有些內斂的男男女女都敞開了性子。往來之間,月芙已看見好幾對或拉著衣袖,或挽著胳膊的眷侶。
月芙起初倒還矜持,只是緊挨著趙恒,在他伸手替自己擋去旁邊經過的人潮時,在心里偷偷歡喜。過了片刻,她也慢慢大膽起來,先從氅衣的邊緣悄悄伸出手,拉住趙恒衣袖的一角,見他沒有拒絕,這才又大著膽子往上挪了挪,勾住他的一根小指。
趙恒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好似沒有察覺她手上的小動作和時不時偷偷望過來的眼神,可被她觸碰到的那只手卻忽然掙了掙,從她的指間掙出來,又在她心中失落的時候,直接握住她。
月芙登時高興極了,忍不住露出燦爛的笑容,映在璀璨燈火里,格外美麗。
外面的空氣是寒冷的,他的掌心卻是溫熱的,將她捂得一點涼意也感覺不到。
兩人一道走了許久,才終于漸漸靠近朱雀大街的北端近開化坊的地方。
此處橫亙著一道溝渠,上設石橋,供人通行。溝渠的兩邊,大大小小的商販正吆喝著賣花燈。
趙恒一言不發地行到一盞高高懸著的花燈前,看了兩眼,伸手取下,付過錢后遞給月芙,引著她行到溝渠邊,道:“聽聞上元夜放燈許愿,這一年便會順心順意,阿芙,這盞燈給你!
月芙低頭一看,原來這盞燈上繪著月下芙蓉的圖樣。
她想了想,問:“郎君可有什么心愿?”
趙恒笑了笑,為她把氅衣上的兜帽正了正,恰好蓋住她的雙耳不被風吹:“我的心愿,便是你能過得順心如意!
月芙一怔,隨即搖頭:“那可如何是好?我也盼郎君順意,咱們這樣,豈不是拐進死胡同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一面提著燈行到渠邊,一面回頭沖他說:“如此,我只好另許他愿了!
說著,她彎腰將燈小心地放入水中,見其逐漸匯入一片燈海中,順流而下,趕緊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著自己的愿望。
她希望,這一輩子,趙恒能長命百歲。
“好了!彼χ鴵嵴,轉身回到趙恒的身邊,仰頭道,“今日的賞燈便算圓滿了,郎君若想趕去宮中,便快去吧!
趙恒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月芙嘆了口氣,握著他的手,道:“你這兩日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出神,我都看在眼里。況且,今日宮中那樣反常,恐怕……你到底是皇子,若真出了什么事,必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
她還有兩句沒說。
除夕那日,她見他單獨與趙佑喝了兩杯酒,說了幾句話,心里便已有些猜測了。而方才一路從南面行來,遇見值守的金吾衛也比往年印象中的少了一大半,越發令她確信自己的猜測。
趙恒看著她的目光不禁軟了又軟,好半晌,伸手抱了抱她,鄭重道:“你先回去,我入宮一趟,子時之前,一定回來!
“好!
月芙點頭答應,看著他帶了楊松等幾人行過渠上的那座石橋,在人少處尋到事先留在那兒的馬,翻身上去,迅速朝宮門的方向行去,這才帶著余下的仆從離開。
……
甘露殿中,趙義顯望著長子略顯猙獰的面目,心口仿佛被一根棒槌狠狠敲過一下,震顫不已,陡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你想做什么!朕是你的父親,你當真要如此大逆不道嗎?”
趙懷憫深吸一口氣,對著黑暗蒼茫的天際閉了閉眼,隨即厲聲道:“我早就已經‘大逆不道’了,難道還不動手,等著被你廢掉嗎!”
說著,他站到廊檐下,伸出雙手,在半空中用力擊掌。
因要單獨質問太子,趙義顯早先已讓下人都退到百步以外,此刻的甘露殿里,除了他和趙懷憫以外,只有一個守在大殿后方的中御大監。
這幾聲突兀的擊掌聲,如黑夜驚雷,猛烈地撕開四下的寂靜。
仿佛是沙場上的征戰的號角,擊掌的聲響還回蕩在空氣里尚未散去,在看不見的角落里,便接連響起擊掌聲,緊接著,便是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鎧甲、武器摩擦的錚錚聲從東北方向迅速靠近。
趙懷憫放下雙手,垂到身側,望向父親的眼里忽而閃過憐憫:“阿父,你莫怪我。我只是想萬無一失地登上大位而已!
“逆子!”趙義顯也聽到了外頭的動靜,哪里還能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頓時又驚又怕,原本虛弱不堪的身子也因緊張而從榻上跳起來,“你敢逼宮!哪來的兵?羽林衛何在!大監,快讓羽林衛前來護駕!”
守在殿后的大監也嚇得魂不附體,抖著聲回:“大家,是、是金吾衛,金吾衛從北面闖進宮來了!”
“阿父,羽林衛的人趕不過來了!壁w懷憫輕輕搖頭,“今夜,看守安禮門的是我的人。”
金吾衛從北面的安禮門進來,只要無人通風報信,則散布在各門和內廷之外的羽林衛便無法趕來。
趙義顯驚怒不已,站在殿中,瞪著長子,心口一陣悶痛,不禁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你!真是、真是朕的好兒子!”
除了憤怒,一種本能的恐懼和窒息的感覺也從腳底向上蔓延,身為帝王,平日再寬和,心底都還是充滿戒備與提防的,誰知今日,卻被最為寵愛的嫡長子連番背叛打擊。
他此刻很想親自走上前,狠狠打兒子一耳光。可虛弱的身子已被透支太多體力,才走出去一步,他便吃不消地跌倒在地。
趙懷憫嘆息一聲,慢慢轉開視線,轉頭將大殿里的窗一扇扇推開,站在寒風邊等待著金吾衛將士們的到來。
這座大殿,很快就要屬于他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心也如擂鼓一般,越來越興奮。
然而,就在這時,甘露殿的南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馬蹄聲,十幾個挺拔堅毅的身影手提刀槍,撥開黑暗,策馬飛快地靠近,在黯淡的燈光下漸漸清晰起來。
為首的正是今日應在朱明門外當值的趙佑。
遠遠的,只聽他大喝一聲:“大膽逆賊,羽林衛在此,誰敢動圣駕!”
大監此刻已沖進殿中來,見狀將趙義顯扶起,驚聲道:“大家,有人來了!”
趙懷憫不屑道:“區區十幾個人,就是來了又如何?”
饒是他如此說,心里卻止不住地開始發慌。明明應當一個人都過不來的,為何趙佑卻來了?仿佛提前做了防備一般。
還未等他多想,下一刻,這種不祥的感覺便迅速應驗了。
在趙佑等十幾人的身后,忽然傳來同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其勢如排山倒海,撲面壓過來,令人一陣窒息。
甘露門外,一道熟悉的身影飛速靠近,很快便越過趙佑等人,沖在最前方,竟然是完全不該出現在此的趙恒。
他身披玄色外袍,策馬而行時,迎著黑夜瀟瀟的冷風,袍角翻飛,宛如巨鷹寬闊的羽翼,一雙堅毅的眼眸緊緊凝視著站在石階之上的趙懷憫。
隔著數十丈的距離,兄弟二人遙遙對視,分明應當什么也看不清,可他們卻不約而同地生出某種感應。
“阿兄!”他坐在馬上,低沉的聲音因呼嘯而過的風而變得高低不一,“莫再執迷不悟,快收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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