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子時
“是你, 八郎,竟然真的是你。”趙懷憫立在門檻邊上,獵獵的風從他的衣袖、袍角間穿過, 襯得他仿佛一只脆弱不堪的風箏, 搖搖欲飛。
甘露殿外是一片寬闊無遮擋的平地,此刻趙恒已行到距離他不過十來丈的地方, 一張冷峻的面龐被燈火照亮。
他挺身坐在馬背上,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提著一把嵌寶長刀, 刀已出鞘, 刀的一面閃著森寒的光芒,背后則是黑黢黢的長夜。
仿佛暗夜里從天而降的神靈,一柄鋒利長刀劈開一道燦燦金光。
人到了跟前, 趙懷憫才猛然回過神來,想起那瘋道的讖言, 忍不住渾身打顫。
他從門邊驚跳起來, 一把拉過殿中虛弱不堪的趙義顯, 想要尋一件利器來, 倉皇四顧,卻一樣也沒找到。
幸而今日戴的是發冠,未裹幞頭,于是抖著手拔下發插,將尖銳的那一頭頂在趙義顯的脖頸處,厲聲道:“都別過來!誰再靠近,我不會留情!”
他說話的時候, 面部的肌肉不停抽動, 整個人宛如驚弓之鳥, 看起來十分可怖。
趙義顯則面色蒼白中泛著一樣的紅,一雙渾濁的眼大大瞪著,好似要爆裂出來一般,氣喘吁吁地怒喝:“你、你這個,逆子!真是白費了朕的一番心血!”
僅這片刻的工夫,趙恒已行至石階下,從馬上翻身下來,大步跨到近前,卻因突如其來的挾持停住了腳步。
而他的身后,兩萬余羽林衛親衛軍已從南面甘露門魚貫而入,將整座甘露殿團團圍住。
北面的金吾衛先傳來的動靜,此刻反而慢了一步,停在不遠處,望著這邊的刀槍劍戟,不知出了何事。加之本就留了一小半人留守在長安的坊市間,只一萬余人的氣勢,自然比不過全員出動的羽林衛。
況且,金吾衛的這些將士們,除了那幾個趙懷憫的心腹外,都不知入宮來到底是為了什么,只是聽命行事罷了,見這陣勢,一個個有了猜測,知曉多半要敗,越發遲疑不前。
趙懷憫被陡變的形勢驚得沉不住氣,又聽了父親從未有過的責罵,不禁心頭刺痛,耐不住地仰頭笑兩聲,嗓音尖銳道:“阿父后悔了?這么多年在我身上的心血白費了,是否覺得爭不過天意,敵不過‘受命于天’這四個字?”
他說這話的聲音一點也不小,周圍不少人都聽見了。
趙義顯沒想到他會忽然說出這四個時常出現在自己夢魘中的字,不由渾身僵住。
其余人肅立包圍的同時,也不禁在心中疑惑。
唯有趙恒,只是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便迅速恢復肅穆平靜的樣子,冷冷道:“羽林衛在此護駕,阿兄,莫做那悔恨終生的事。”
他這話也不過是拖延時間,轉移趙懷憫的注意力罷了,到這個時候,即便真的回頭,也已來不及了。
他與那兩人之間,只隔了不到兩丈的距離,目光從趙懷憫捏著發插的手上移過,心里估量著距離,又轉頭沖后面不遠處的趙佑使了個眼色。
趙佑早先已同趙恒暗中通過氣,一接他的眼色,便明白了,當即從隊伍中走出來,上前兩步,自背后箭囊中取出一支羽箭,拉滿弓指向趙懷憫的方向。
他一動,身后站在前列的上百名羽林衛侍衛也立刻跟著張弓搭箭。
頓時,整整一百余支羽箭尖銳的箭鏃都朝向這邊。
“你做什么!”趙懷憫見到他的動作,不禁被吸引注意,目光也從趙恒的身上移開。
趙義顯也害怕不已,可因動彈不得,身上又全沒了力氣,一聲也吭不出來。
就這一瞬的工夫,趙恒忽然一個箭步躥到兩人跟前,一手攥住趙懷憫握著發插的手,用蠻力控制著,一手用力扣住他的肩。
拇指的指節深深摳進去,壓得趙懷憫痛苦不已。然而事關性命,他一點不敢松懈,即便疼痛難忍,依舊半點不退讓,鉚著勁兒與他僵持。
然而,一個是多年養尊處優的太子,一個是從小長在邊塞馬背上的皇子,力量的懸殊不過片刻便見分曉。
趙懷憫堅持不住,很快松了手勁,就在這間隙里,趙恒一腳將他踹倒,飛快地帶著雙腿已發軟的趙義顯退到幾步外。
十幾名羽林衛侍衛趕緊圍上來,將趙恒和趙義顯護在中間,另一撥人則摁住趙懷憫。
一場突如其來的驚亂,看似兇險,可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就被鎮壓住,仿佛一場鬧劇,倉促收場。
趙義顯被攙到內間的榻上躺下,御醫也急匆匆趕來,一番診脈開方,忙亂不已。
外間則是趙恒帶著羽林衛的幾人安排善后事宜。
金吾衛那幾個叛將已被關押,羽林衛守著安禮門的幾人也被揪出來。三司都已有人前去通知,連夜喚官員先審問這些逆賊,至于趙懷憫則只是收押牢中,等皇帝的示下。
一直忙到過了戌時,甘露殿內外才終于恢復平靜。
內侍宮人奉著御醫退下去,空闊的殿中,終于只剩下趙義顯和趙恒父子兩個。
趙恒靜靜坐在床邊,伸手攪動著玉碗中滾熱的烏黑藥汁,直到云霧似的熱氣漸漸消散,碗沿也涼下來,才一勺一勺舀著送到趙義顯的嘴邊。
“阿父,該喝藥了。”
趙義顯歇了好一陣,此時總算從今夜發生的一切中緩過來了些,聞言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抬起渾濁的眼,瞥過趙恒的面容,一口一口飲下。
待藥見了底,他才平復著呼吸,道:“羽林衛的人,是你帶過來的,八郎,你是如何得知今日要發生的事,又提前做好準備,連朕都一無所知?”
趙義顯此問,顯然充滿疑慮。
趙恒面色平靜,毫無波瀾,低著頭跪到腳踏邊,沉聲回答:“兒不敢欺瞞。其實,早在多日前,阿芙被阿嫂喚入宮中,幫著一道處理宮廷事務的時候,便不小心窺破了阿兄與貴妃之間的私隱。她心中害怕,不敢聲張,只回去將事告訴了兒一人。當時,阿兄與阿嫂便已起疑。再加上除夕夜的事,兒以為,不能不早做防備。京城之中,能供調集的將士,唯有羽林衛與金吾衛。要大批調動,又只有上元這日最容易掩人耳目。于是,先與趙佑通過氣,讓他近日多留意羽林衛中的調動和值守的安排,又親自去兵部和吏部衙署查閱過二衛之中,隊正與副隊正以上職銜的檔案全都查閱過一遍,找出其中與東宮有關聯的人,一個個篩查,這才大致猜出他們今夜可能的計劃。”
一番解釋,合情合理,唯有趙懷憫和薛貴妃之間的私情,又一次戳到趙義顯心頭的痛處。
“你早知此事,卻不告訴朕,反而隔岸觀火,八郎,你以為朕不知你們的這些心思嗎?”他慘白著臉,慍怒不已,心中對兒子的懷疑更是半分未減。
趙恒抬起頭來,冷冷地望著他:“阿父覺得,兒有意與阿兄爭權,這才特意隱瞞不說?”
趙義顯沒回答,眼神中的意味卻十分明顯。
趙恒重新低下頭,閉了閉眼,道:“兒若直接到阿父面前說了,阿父又要如何想呢?”
無非更覺得他心思不純,想趁機扳倒太子罷了。
這么多年,他分明什么也沒做過,每每遇事,皆是一退再退。可皇帝對他的防備,從未減少,甚至遠超太子。
人人都說,天子仁慈,不愿見子女們因爭權奪利而失了該有的情分。
但果真如此嗎?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因為自己的事,皇帝與其母沈皇后一直有分歧,只是他從來沒有問過。
而今日,他聽見了太子那句沒頭沒尾的話,終于忍不住埋在心底多年的困惑。
“敢問阿父,方才阿兄的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當年,阿父一心要將我送走,是否還有別的原因?”
趙義顯被他的問話堵得心口發慌。
可趙懷憫的話已說了出去,不知趙恒一個聽見,成百的羽林衛侍衛都聽見了。
一句“受命于天”,已是怎么也瞞不住了。
他眼下抽動兩下,緊咬著牙關,好半晌,才慢慢道:“的確有別的原因。”
……
漏刻中的水一點點從漏壺孔中落下,浮箭上的刻度從戌時一點點移至亥時,又從亥時移至子時。
月芙守在寢房里,怔怔地盯著燭火,直到紅燭上滴落的淚在燭臺上堆成凹凸不平的小山包,雙眼也發酸了,仍舊沒等到趙恒回來。
素秋手里做著針線,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見她的眼已熬得有些發紅,不禁勸:“娘子,要不還是先睡一會兒吧,興許睡一會兒再起來,殿下便回來了。”
知道月芙不放心,府里一直派人在太極宮外看著動靜,先前出來不少羽林衛和金吾衛的人,他們打聽過了,宮里亂了一陣,卻沒生什么事,可見是好消息。趙恒還沒回來,應當只是被瑣事絆住了。
“又或者,圣上體諒殿下辛苦,留殿下在宮中歇下了?”
月芙搖搖頭,緊抿著唇,臉上有幾分固執:“郎君說過,子時之前會回來的。”
她看著漏刻里的時辰,心里一陣一陣地發虛發慌。
雖說宮里的亂顯然已被平息,可誰知皇帝會不會遷怒到趙恒的身上?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里來回走動。
才回來的時候,隔著好幾道墻與門,都能聽見外頭街坊間熱鬧的動靜,而現在,四下已大體靜了,與往常沒有太多不同。
今夜無宵禁,來去皆自由。
她實在坐不住,干脆奔到門邊,一把拉開屋門。
外頭不知何時,又紛紛揚揚下起雪來,銀白的,細碎的,舞在夜空中。
“素秋,快叫備馬,我親自去太極宮看看。”
作者有話說:
我想想,可能離完結不是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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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善惡
“就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道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阿父便要將什么也不知曉的我送走?”
甘露殿中,趙恒聽完皇帝斷斷續續的一番述說,只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荒謬。
趙義顯躺在床上, 艱難地咳嗽兩聲, 喘著粗氣側頭瞥他,吭哧地笑了聲, 帶著點奇異的譏諷,搖頭道:“我可不想把你送走,我原本是想讓你母親直接滑胎的, 橫豎她那時身子不好, 不適宜懷胎,趁著月份小,打掉那一胎, 好好養幾個月,便什么事都沒了。可她固執, 怎么也不肯, 后來風聲又不知怎的, 傳到你祖母那里去了, 如此,我還能如何?只得由著她把你生下來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簡直沒有半點溫情可言,好像在議論如何處置舊宅中的一樣物件似的。
趙恒訥訥地看著他,心底的震驚在一片麻木中逐漸平息了些。他甚至忽然佩服起自己,在這樣的時候,竟還能沉下心來, 抓住父親方才那番無情話里的字句, 飛快分析一番。
“傳到祖母那里……早年聽聞祖母年輕時, 也曾有過會看天象的民間異士下過批語,因而對讖緯、天象之說頗有幾分相信。那時阿父的儲君之位不穩,想來,因我的事,讓祖母心軟,阿父才容下了我吧。”
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上的表情模糊一片,讓人看不清楚,說出來的話卻直刺中趙義顯的內心。
“是又怎樣!”趙義顯雙臂支在兩邊,努力想從床上撐起來,可才起來不過半尺,又猛地跌回被褥間,發出一聲悶響,“她糊涂,只因那幾個不安分的時時試探底線,便總有心要廢我!立嫡立長,那是從夏商時便定下的規矩,偏到我大魏,不但牝雞司晨,還要亂了宗法!輪到我這里,就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他無力地癱倒在床上,眼珠凸起,呼哧呼哧地急喘著,身為天子的仁慈、寬容,在這時被統統拋開,壓在心底這么多年的陰私,總算得以吐露。
趙恒沉默了許久,就這樣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直到他的這一陣怨憤和惡氣緩下去一些,才輕聲問:“母親呢?她生我時早產,是否另有隱情?”
提到此事,趙義顯臉上的戾氣終于散去,轉而露出幾分感懷與愧疚。這時候,他已沒了隱瞞的心思,于是喃喃道來。
“阿英啊。”他顫巍巍抬起手,抹了把腦門上的汗珠,“我對不起她。她懷著你,唯恐我心里不好受,日日跟著憂慮不安,月份大了,胎象也不穩……后來拼盡全力生下你,卻發現我將你送走了。是在你被帶走后的第五日,她沒撐住,咽氣了。”
“客兒,這是她給你起的乳名。‘恒’之一字,也是她為你選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一晚上,情緒大起大落,宛如日升月落之間的潮汐漲落,過了“惡”的那一面,總算輪到“善”的那一面。
趙義顯慢慢轉過臉,望向跪在枕畔的幼子,目光中隱現出屬于父親的柔和與愧疚,一如過去的許多年里一般:“她走的時候,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可是,燒得再暖的地龍也去不散周遭寂靜陰森的氣氛,今夜發生的一切像一根尖利的刺,一下一下扎著他的心頭,用痛意提醒著他,錯綜的因與果。
“八郎,你是個堅強的孩子,才生下來的時候,明明只有巴掌大,連哭都只哭了一聲,一副隨時要斷氣的可憐相,后來卻生得這樣好。”
他這樣說,一時讓人疑心,他并不想見到這個幼子茁壯長大,若當初去的不是王氏,而是這個早產的孩子,反而更襯了他的心意。
趙恒漠然地呆了許久,仿佛入定的老僧,又仿佛丟了魂的人,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低聲道:“沒能如阿父的意,是我的罪過。可是,母親的死,是阿父害的,今日的惡果,也都是因阿父的緣故。”
趙義顯本已平復的情緒一下被他重新挑起,不由怒斥:“你胡說!”
“阿父若不信那道人的話,便什么事也沒有了。又或者,干脆將我早早扼殺也罷。”
趙恒低著頭從地上站起來,不知怎的,身形有些搖晃:“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你都不配。世上總沒有萬全的好事,當初造下的孽,總要償還的。”
趙義顯扭曲的面孔抽動不已,心中一口濁氣被激得鼓脹不已,終于沒能忍住,忽地嘔出一口鮮血。
趙恒卻并不看他,更一刻也不逗留,轉身行到門邊,一把推開屋門,喚了大監一聲后,便跨入漫漫風雪中。
……
楚王府中,素秋和桂娘知道拗不過月芙,也不忍見她著急,便連忙讓人備馬,又喚了幾個侍衛,牽馬等在門邊。
外頭天寒地凍,又下著雪,想來路也不好走,桂娘本想勸她坐車去,也好擋一擋風。可月芙卻說行車太慢,還是騎馬更快些。
橫豎她現下騎術日益精進,桂娘也沒再說什么,趕緊給她取了才在籠上熏得暖烘烘的袍子和加厚了一層的鹿皮小靴,穿戴好后,便陪著一道往門外去。
只是,才走出去不遠,月芙又忽然停了停,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轉身回到屋中,找到鑰匙,打開存放房契、地契的那只箱籠,彎著腰搗鼓。
“娘子要找什么?可要奴幫忙?”
素秋詫異地看著她的動作。
月芙沒吱聲,只一個勁地往箱籠最底下挖去,片刻后,總算取出那只金絲楠木的匣子。
不知怎的,今日這樣的場面,她總覺得應該把蘇仁方留下的木匣帶上。
“找到了。”將木匣收進袖中后,她才重新出屋,帶著幾名侍衛冒著風雪騎馬往太極宮的方向行去。
路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手里提著花燈,躬著腰急匆匆回家。亦有破損的花燈被丟棄在路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糊的紙早已爛了,剩下骨架子還立著。
往常,該有金吾衛的人在路上清理著,今日卻一個也沒見到。
靠近太極宮附近時,月芙又見好幾個披著朝服的男子從身邊打馬而過,不遠處的宮門外,已聚集了十幾個人,為首那幾個里,儼然就有她在宮中見過數次的尚書令王玄治。
宮門外的燈火不太亮堂,月芙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此隱隱聽見嗡嗡的議論聲,待下馬后靠近了,才發現他們個個看起來表情凝重,顯然是聽說了宮中的變故,連夜趕至宮外,等著入宮面圣,探聽情況。
等在外的朝臣越來越多,見月芙過來,他們的目光也紛紛投過來。因多是朝中重臣,參加過多次宮廷宴會,大多都認得她,很快便在王玄治的帶領下沖她微微躬身,算是行禮。
宮門外有羽林衛的人守著,正勸王玄治等人不必在此等候。
“眼下宮中的事端已然平息,圣上安然無恙,請王大相公放寬心,莫要為難在下,未得圣令,羽林衛不敢擅將諸位放入宮中。”
王玄治面含慍怒,顯然已有些急躁:“我聽聞,太子已被押入三司聽審,宮中出了這樣大的事,我等唯有見過圣上,方能安心!”
他是群相之首,又一向站在太子一邊,雖與其他太子黨羽不同,到底也比其他人更關切些。
那名侍衛的品階雖比他低了一大截,可態度依舊不卑不亢:“請大相公包涵,待天亮后,三省六部的衙署開門,方可放諸位入宮。”
朝臣們被擋在宮門外,頂著夜晚的風雪,瑟瑟發抖,又不敢離去,一時間,臉色都不大好看。
月芙見狀,也有些踟躕,不知自己會不會也被擋在宮門外,然而她擔心趙恒,想即刻見到他,于是趁那名侍衛還未退回去,趕忙上前,道:“這位郎君,我是楚王妃沈氏,欲入宮見楚王,不知眼下可否進去?”
她說著,先拿出證明身份的銅印,交給他查驗。
那名侍衛舉著銅印在昏暗的光線下仔細驗過,確認她的身份后,態度恭敬地還回來,卻沒有立刻放行,而是遲疑著先回去稟報一聲。
等了好一會兒,直到月芙在外面站得手腳冰涼,連氅衣也保不住暖意的時候,巍峨高大的宮門才重新轟隆隆開了個一人寬的空檔。
從中行出個年輕挺拔的郎君,卻不是方才那名侍衛,而是今夜留守宮中的趙佑。
他身上穿著羽林衛的鎧甲,一手掌刀,一手提燈,行到月芙的面前,微笑道:“八王嫂,隨我來吧。”
周遭的朝臣們見有人被放行入宮,雖有不滿,卻知曉她并非外人,而是命婦,是皇帝的兒媳,這才什么也沒說。
月芙趕緊跟著趙佑從那小小的豁口處進去。
兩邊守著的人立刻將門重新推上,架上門閂。
“小郎,殿下在哪兒?他眼下可好?”月芙心中著急,也不與趙佑多敘話,開口便直接詢問。
趙佑嘆了口氣,小心地將提燈的手朝前伸了伸,好將她身前那幾尺的路照亮:“八王兄如今一個人在佛光寺呢,我方才去看過他一回,可他也不理我,只顧呆呆跪在蒲團上,我聽御前的人說,八王兄似乎與圣人起了爭執,也不知到底如何,正好王嫂來了,趕緊去看看吧。”
能與皇帝起的爭執,月芙很快便想到了。她心底有些難過,也急著見他,腳步不禁又加快幾分。
佛光寺在甘露殿后不遠,一過甘露門,行出不遠便到了。
趙佑將她引至正殿外的廊下,指了指殿中那道挺立在蒲團上的孤寂身影,輕聲道:“就在那兒了,天冷,這里有沒有暖爐和地龍,王兄那樣跪著,恐怕不好,王嫂快進去吧。”
月芙一見到趙恒那般模樣,心已像被擰著一般,再裝不下別的,細聲道謝后,便一個人走了進去。
“郎君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她行到他的身后,雙手輕輕搭在他肩上,頓時感受到布料上的一陣涼意。
不知怎的,他的身影分明還是挺拔寬闊的,可她卻莫名覺得脆弱極了,好似一個受了傷害后暗自飲泣的孩子。
趙恒起先沒什么反應,只是在她的雙手觸碰到他的肩膀時,身形微微顫了下。
月芙也不惱,只是靜靜地與他在一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慢地伸出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
不似往日一般灼熱,今日,他的手掌竟是冷冰冰的。
“阿芙,我有些難過。我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該存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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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挺身
聽他開口說話, 月芙先是暫且松了口氣,可緊接著,便難過起來。
這是趙恒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懷疑自我的脆弱一面。
他一直是堅定的, 強大的, 站在她的前面,替她擋去旁人的惡意。哪怕他其實一直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家族之中是個格格不入的存在, 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
月芙忍不住心如刀絞,看著他的背影也覺出了幾分清寂落拓,連忙輕輕環住他的脖頸, 將臉靠在他的肩上, 試圖用自己身上的氅衣將他一道裹著。
“郎君怎么這樣說?若沒有郎君,我此刻還不知會如何呢。”
趙恒仰頭看著大殿里鍍金的佛像,對上那圓滿臉龐上平直狹長的慈悲眼眸, 好一陣沒出聲。
他在甘露殿里時,固然能言辭鏗鏘地指責皇帝的所作所為, 裝作毫無波瀾的樣子, 可身為兒子, 又怎會真的刀槍不入呢?
時隔二十多年, 皇帝的所作所為,簡直比生生割到胳膊上的刀子還讓人難受。
他一直知曉自己在父親的心中不如阿兄和阿姊親近,但無論如何,都沒想過真正的根源竟出在那樣一件荒謬的事上。
他的父親,不單單是偏愛年長的那一雙子女,而是早就在心中將他這個兒子放棄了。
他的出生,他的成長, 他的歸來, 一切的一切, 對父親來說,都是那樣不合時宜。
從小到大,父親透過他的眼睛展露出來的愧疚與憐憫,似乎也都與他無甚關系。
月芙見他沒有應聲,想了想,又說:“郎君還讓我在家中等著,說子時前一定回來了,可我等了好久,直等到子時過了,也沒見郎君回來。郎君難道不要我了嗎?”
她的聲音哀哀切切,透著無盡的委屈,好像一股來自瑣碎生活中的小情小意,將他原本有些散漫開來的難過心思一下去拉回來。
“怎么會?”趙恒遲鈍地動了動,輕輕嘆了口氣,一直筆直挺立著的身子漸漸軟下來,從跪在蒲團上的姿勢變為盤腿坐著,把她從身后拉過來輕輕抱住,“對不起,是我不好,一個人在這兒待著,忘了時辰。”
月芙自然不是真的怪他,見他已回神,便跟著問:“聽說郎君方才在甘露殿,同圣上起了沖突,今夜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郎君能同我說說嗎?”
兩人在一起抱了一會兒,他身上那一層寒霜一般的冷也散了大半。
“今夜,太子勾結羽林衛安禮門守軍,私放金吾衛軍入太極宮,意圖逼宮謀反。我提前猜到,做好防備,帶著趙佑他們將人擒住了。”
他說著稍頓了下,整理一番滿腔復雜的情緒,才將在甘露殿里皇帝說的話一點點告訴她。
再復述一遍,無異于將他新添的傷口又扒開一層,可待扒完了,又覺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
“阿芙,我方才在想,當初我跟著蘇將軍去龜茲的時候,阿父恐怕希望我在外咽氣了才好。這么多年來,他每次見到我,興許也都想著,若我當初沒能活下來該多好。過去,我曾想過,興許是因為母親生我時難產,不久便去了,偏偏我留了下來,阿父因為痛失妻子,才會對我存有芥蒂。誰知實情竟是這樣……”
他是早早就被父親厭棄的孩子,不論做什么,在父親的眼里,都是別有用心,是想與長兄爭鋒。
“郎君……”月芙看著他灰心喪氣的表情,不禁替他難過,伸手摸著他的臉頰,凝視住他的眼眸,“你別灰心,圣上是圣上,他不疼你,別人卻疼你,蘇將軍一家待你好,姑祖母也念著你,如今,還有我呢。”
她頓了頓,有些小心地說:“郎君,對不住,先前,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蘇將軍過世前,曾交給我一樣東西,是故皇后王氏臨終前那幾日托人寫下給他的信。”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木匣,連同鑰匙一并交到他的手中。
趙恒怔怔地看著掌心里的金絲楠木匣,一時出神,仿佛在猜測其中到底是什么內容,竟忐忑地不敢打開看。
月芙輕輕握著他的雙手,將小小的鑰匙塞進他的指間,帶著他插進鎖孔里一扭,將匣子打開。
趙恒的手顫了一下,忽然阻止了她要將信取出來的動作,將木匣收到袖中,起身道:“回去吧,阿芙,咱們回家去。”
這里是太極宮,于他而言沒有一點溫情的地方,他不想留在這里拆看母親的信。
“好。”月芙拉著他的手,與他并肩走出佛光寺。
外頭的風雪已停了,下了一個多時辰,在地上積起半寸厚,一腳踩下去,咯吱地響著,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泠泠的月色披灑下來,將四下映得凄清不已。
兩人一路無話,走了不知多久,才到南面的承天門外。
與宮內的惶惶死寂不同,承天門外聚集的大臣數量比月芙先前來時又多了幾倍,粗看過去,已達近百人之多。
他們分列在宮門外的兩側,中間分出一條能供三人并行的道來,兩邊的人,則又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議論著什么,神色之間,或憂慮,或緊張,或疑惑,獨不見一個欣喜的。
而站在這兩撥人最前面的,則分別是尚書令王玄治與御史中丞邱思鄺。
王玄治乃群相之首,又是一向堅定站在太子一邊,他的身后,自然都是與東宮或多或少有所關聯的人。
而邱思鄺雖已退至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對朝中事務已不太插手,眼看快到致仕的年歲,可年前皇帝才賜他開府儀同三司,有了從一品的散官官銜,比正二品的尚書令都虛高一階。
他一向為人耿直,不畏強權,沉浮數十年,從不結黨站隊,哪怕先前東宮的地位看似堅不可摧,無可撼動時,他也不曾倒戈,甚至還上疏毫不留情地抨擊過東宮。
他的身后站的都是與東宮無甚牽連的朝臣,多以御史臺官員為主。
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里,宮門外的各種消息已在朝臣中間傳了好幾遍,人心惶惶,因此,一見趙恒出來了,眾人立刻圍攏上去,想打聽一番宮中的情況。
“八郎,宮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太子為何忽然把押入三司聽審?我聽說,方才已有羽林衛的人去了東宮,將太子妃也看管起來了。”王玄治是趙恒的親舅舅,論身份,是皇子們的長輩,問起話來毫不含糊。
幾十雙眼睛紛紛盯著趙恒,其中多有懷疑。
趙恒此刻的情緒已盡數收斂起來,面對眾人的疑問,什么也沒透露,只淡聲道:“請諸位恕我無可奉告。如今圣上尚在甘露殿中休養,圣上未曾發話,我不敢擅自透露。”
他說完,略一拱手,不再應聲。
王玄治等人頗為不滿,可見一旁的邱思鄺也不曾說一個“不”字,遂只能將滿腹疑問暫時咽下,打算繼續在宮門外等消息。
亂了整整一夜,眾人都有些等不及了,此刻碰了釘子,越發顯得焦躁起來。
這時,他們身后寬闊的道路上又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與轆轆的車輪聲。
眾人跟著回頭望過去,就見一輛豪華精美的馬車在十幾名仆役的簇擁下,停在道路正中,車門開后,從中走下一個身披狐裘的年輕女郎,正是皇帝的另一名嫡出子女咸宜公主趙襄兒。
趙襄兒顯然也聽說了宮中的劇變,急匆匆趕來,連平日從不省去的儀仗也折了大半。
她一下馬車,目光便越過人群,直直落在趙恒的身上。
周遭有人向她行禮,她卻看也不看,徑直大步走到趙恒的面前,伸出右手指著他,冷笑道:“八郎,你如今可滿意了?阿兄被拿下了,受益最大的便是你。你先前總是裝作毫無所求的樣子,如今一出事,你卻站在頭一個,當真讓人小瞧你了。”
身為嫡親的阿姊,當眾說出這樣的話,著實有些傷人。
趙恒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可趙襄兒卻是他的阿姊,哪怕關系再生疏,也仍舊讓他已然壓下去的情緒再度翻涌起來。
不知為何,他憑著直覺便能猜到,趙襄兒對當年的內情并非一無所知。
他的心里一陣涼似一陣,只感到身邊的親人們是前所未有的冷漠與遙遠。正要開口,手卻被握了一下。
月芙在他之前先走出一步,昂起頭顱望著趙襄兒,冷聲道:“公主慎言,站在此處等候的諸位朝中股肱尚不知先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公主一來,卻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八王,仿佛已經一清二楚一般,難道,今夜的事,與公主也有關?那可要稟明圣上,請公主一道‘協助’三司,查清原委了。”
今夜發生的是謀反逼宮的大事,趙懷憫已經下獄,趙襄兒平日再有恃無恐,也不敢在這上面含糊不清,面對邱思鄺等御史臺的官員們投來的懷疑目光,連忙否認:“你胡說什么!我不過是一時心急,替阿兄抱不平罷了,今夜的事,我一概不知。”
月芙與她身量相差無幾,雖骨骼上看起來瘦弱些,可挺直了腰背,打定主意要護住趙恒,直直睨過去時,一掃平日的溫婉柔順,與她爭鋒相對,竟顯出一種高昂的氣場來。
“公主既然一概不知,為何一見八王,便如此指責?圣上尚在宮中,公主不問圣上如何,不關心御體是否安康無恙,不知孝心何在?”
趙襄兒莫名被她的這股氣勢震住,一時錯愕地瞪著她,連反駁的話也不大有力了:“我、我是阿父最疼愛的女兒,自然對阿父有孝心,不必你來指點。”
趙恒在一旁看著兩人之間的你來我往,方才難掩的情緒忽然得到慰藉。
他的妻子,正站在他這一邊,替他擋去別人的質疑和指責。
小小的身板,從來都要他小心呵護著,卻敢為他挺身而出。
他心口酸了酸,輕輕捏一下她的手腕,面無表情地看向趙襄兒:“阿姊若關心阿父,何不入宮去看看?留在這兒胡亂指責,反而添亂。”
趙襄兒被這兩人氣得不輕,可眾目睽睽之下,又不敢鬧起來,連舅父王玄治都用不贊同的眼神看過來,她無法,只好憤憤地轉身,往宮門處去等著羽林衛的人出來。
轉身時,不慎撞到一名隨行的仆從。
那仆從“哎喲”一聲,還未站穩,便挨了趙襄兒使勁的一巴掌。
“不長眼的東西,滾下去!”
她心火正旺,卻不得不壓著,只好借著機會發泄幾分。
一時周圍的氣氛更加緊張,邱思鄺等人更是眉頭緊鎖,對公主的這般做派直搖頭。
趙恒靜觀片刻,實在不想再摻合其中,遂帶著月芙從側旁離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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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圣旨
回到府中時, 已是丑時。
下人們翹首盼望許久,總算見人回來,一股腦兒擁上去, 牽馬的牽馬, 攙扶的攙扶,推門的推門, 將兩人迎入屋中。
若是往日,從落雪的天氣里回來,趙恒定會盯著月芙好好沐浴更衣。今日卻調了個個兒。
月芙脫下氅衣和有些潮濕的鹿皮靴, 來不及用熱手巾將臉和手捂熱, 就先推著趙恒進浴房:“今夜郎君受凍了,快去暖一暖,我讓廚房備了羊肉湯, 一會兒出來飲一碗。”
趙恒的心緒有些消沉,也未拒絕, 乖乖地點頭進去沐浴, 出來后也二話不說便飲了熱湯。
唯到最后兩口時, 轉頭看她一眼, 默默舀了一勺遞給她:“你也要飲兩口,驅驅寒。”
先前她出現在佛光寺的時候,身上雖是暖和的,可氅衣外頭,尤其是兜帽上,都覆了層薄薄的雪花,不一會兒便化了, 變得濕答答的。
月芙看他總還記得關心自己, 不由又憐又愛, 跟著也喝下半碗。
熱騰騰的羊肉清湯暖過胃,兩人洗漱一番后,便熄燈躺下。
趙恒一直沒再提那只木匣,月芙也沒問,只抱著他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她摸了摸身邊的床鋪,卻沒摸到意料中溫熱的身軀,不由一下清醒,從被窩里爬起來。
屋里依然黑蒙蒙一片,未見白日天光,可見還未到天亮的時候。唯有隔著內室外間的折屏之后,一束昏暗的橘色燈光投影在光潔的地面上,斜斜的一道,仿佛秋日里一堆零落的枯葉。
她頓了頓,也沒披袍子,掀開被褥便赤足踩上還有余熱的地面,悄聲走到屏風邊,朝外間看過去。
那頭的書案上點了一支孤燭,熒熒如豆,在黑夜里悄沒聲息地燃著。燈燭邊幾寸外的地方,是那只古舊光潔的金絲楠木匣子。
匣子開著,銅鎖里插著鑰匙,就躺在最亮的那處。
趙恒就坐在書案邊,披著一件單薄寬松的外袍,弓著腰低著頭,背對著屏風的方向。
昏昏凄凄的光照著他的輪廓,在暗夜里蒙上一層模糊的暈圈,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月芙仿佛看見他的身形在光圈里以細小的幅度不住起伏,連舉著信的那只手也輕輕顫著。
屋子里一片沉寂,唯有外頭的寒風席卷而過時,從窗縫里鉆進來的嗚鳴聲。
月芙聽得心中戚戚然,好似聽見趙恒難過的嗚咽一般。
她想過去安慰,可念及他有意避開自己一個人起來,想必也是希望能暫且獨自消化這一陣情緒。
那木匣里裝的是他未曾謀面的亡母留下的書信,必然令他既忐忑,又激動。
她就站在屏風的后頭,沒再朝前走一步,只看了兩眼,便悄沒聲息地轉身,重新回到被窩里躺下,安安靜靜地等待。
又是一陣漫長的寂靜。
直到漆黑的天幕透出一絲光亮,逐漸從紗窗外透進來,外間才終于傳來輕微的響動。
不一會兒,身邊的床鋪重新陷下去一塊,有兩條胳膊小心地纏上來,輕輕抱住她。
“郎君?”月芙翻了個身,回抱著他,掀開有些沉重的眼皮,仰頭親親他的下巴。
“睡吧。”趙恒深吸一口氣,揉揉她的長發,嗓音里帶著化不開的沙啞。
月芙含糊地應一聲,沉默片刻,輕聲問:“郎君看過匣子里的信了嗎?”
“嗯。”
“郎君,對不起,我沒有早一點交給你。蘇將軍臨終前曾說,他時日不多,沒法繼續守著這個秘密,只好交給我。若郎君始終不知當年的事,便永遠也別說了,免得徒增傷悲。若日后郎君知道了,則一定要讓他知曉,世上總歸還有人疼他……”
月芙抱著他的脖頸,嘴唇貼在他的耳邊,認認真真說完這一番話。
趙恒的身軀顫了顫,無言地擁緊她,臉也埋進她的發絲間,深深吸氣,好半晌,才用帶著哽咽的嗓音道:“我知道了。”
……
循例,上元節,朝野休沐三日。
然而,因為太子入獄的消息傳出來,滿朝文武皆震驚不已。到正月十六日的清晨,太極宮外已聚集了近三百名朝官、宗室。
他們不顧地上的積雪,不論青壯還是老邁,紛紛跪在承天門外兩邊的道上,只請能見上皇帝一面。
經這一夜間各種謠言的流傳,眾人的憂心已從太子到底如何,漸漸轉移至圣躬是否依舊康健上頭了。
須知皇帝病弱已有多年,平日即便小心將養著,把大部分政務推給東宮和宰相,仍舊時不時咳疾發作,要請御醫看診開藥。如今經歷東宮劇變,又閉門不出,著實令人擔憂。
然而,城樓上的羽林衛來來往往,將朝臣們的話通報過數次,卻始終不見內廷的人出來說句話。
唯有清晨時分,連夜入宮面圣的咸宜公主從承天門離開。
素來高傲的咸宜公主頭一次顯得失火落魄,面如土色,顯是被皇帝大大斥責過一番,不論朝臣們圍上來如何詢問,都只神色惶惶地搖頭,一語不發,在豪奴健仆們的護衛下,匆匆登上馬車,迅速離去。
一直到過了晌午,有數位年邁的大臣不堪地上的濕冷,昏厥過去,被隨行的仆從慌忙扶走,周遭圍觀的百姓也越來越多時,宮中才終于下了旨意。
卻是一道罪己詔。
詔書中稱,朕御極至今數載,本該兢兢業業,勤政愛民,使大魏上下齊心,方不負先祖期望。然因陳年舊疾未得根治,多年來,不但疏于政務,更怠于教養子侄。
太子懷憫,地惟長嫡,位居明兩,幼學詩書禮樂,卻親奸遠賢,荒于酒色,奢于土木,又是非莫辨,仁孝盡失,勾結黨羽,夜闖宮禁,觸犯律法,實不堪承七廟之重。宜廢為庶人,幽于祖地。
朕聞民間,垂髫小兒亦知“養不教,父之過”。懷憫之過,實乃朕之過。昨夜上元,朕于夢中為先祖所斥,醒來憂懼惶恐,自愧不已,遂愿輟朝五日,自責自省。
圣旨由內侍省內監與翰林院官員一同于城樓上宣讀,嗓音高亢,字字鏗鏘,清晰不已。
圍觀的百姓大多目不識丁,不明其中意味,朝臣們聽罷,卻個個變了臉色。
太子被廢,皇帝自省。朝中原本的太子一黨,以王玄治為首的臣子們,多少要受波及。
連皇帝都下了罪己詔,他們又如何還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朝中,繼續為官?
于邱思鄺一道站在最前的王玄治臉色已然難看到了極點。
此詔唯一令人欣慰之處,便是讓眾人知曉,皇帝尚能理事。
得了消息,朝臣們總算能暫時放下心來,從雪地里被攙扶起來,三三兩兩議論著,四散而去。
禮部尚書蕭應欽緊隨邱思鄺左右,趁旁人都散去時,悄聲問:“昨夜的燈會,原本好好的,不想臨近子夜,卻是變了天,下了一場大雪,長安的天,實在變得快啊。”
邱思鄺肅著臉,雙手背在背后,雖已一把年紀,跪了半日,雙腿已被濕冷的雪浸透,失了知覺,卻仍舊不讓下人攙扶,只拄著一根拐,一步一步艱難地超前行走。
“《周易》有云: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萬事萬物,總沒有一成不變的道理。朝中宛若一潭池水,久不動矣。如今有人投石,即便激起千層浪,又焉知非大魏之福?”
蕭應欽聽著他的話,臉上閃過笑意,可緊接著,又恢復作憂慮不已的樣子,低聲道:“農家有諺,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歲中秋,乾坤朗朗,月色晴好,誰能料到今年的上元卻落了雪?事情來得突然,總叫人措手不及,又如何能預料接下來的天意?”
二人話中有話,卻不便直言。
太子逼宮謀反一事來得突然,如今已廢為庶人,朝中便是沒了儲君。皇帝久病,接下來必要重議儲君人選。
以眼下的風向,想必有許多人會轉而支持八王趙恒。
如蕭應欽之輩,便是在去歲與趙恒的共事中,對其贊賞有加。
可是,不知為何,皇帝似乎對八王頗有成見,尤其自除夕那一日起,便總有傳聞,道八王為奪太子之權,不擇手段。
也不知皇帝眼下到底有何打算。
邱思鄺沉肅的臉上也不禁閃過憂慮。
他是蘇仁方多年故交,雖不知曉皇帝與八王這對父子之間到底有過何種過往,但比旁人知曉得多一些。
觀昨夜八王從宮中離開時的情形,顯而易見地與皇帝有過沖突。分明應當算立了大功一件,皇帝卻唯有分毫褒獎之意,即便可用時候尚短,未曾有閑隙陟罰臧否做解釋,可連派人往八王府問候一番都不曾有,著實說不過去。
而八王的性情更是素來清冷,并無追逐權位之心。
想來,要說服皇帝立八王為太子,并非那樣順理成章。要使八王接受太子之位,也要費一番心思。
邱思鄺頓了頓,嘆息一聲,抬首仰望雪后碧藍如洗的天際,道:“天意如何?你我在朝為官,便應當事事以大局為重。”
……
詔書出后數日,朝野之嘩然依舊不曾平息。
先是尚書令王玄治在家中閉門兩日,于第三日上書辭官,稱自己身為群相之首,又是廢太子之長輩,兼有教導之責,卻未盡職,實在羞愧不已,再無顏擔宰相之職,故上書請辭。
從皇帝到宰相,接連請辭,其他臣子也開始坐不住。短短七八日,竟有近二十人上書自省兼請辭。
然而,太極宮的大門始終緊閉,一封封奏疏投入其中,仿佛石沉大海。
無人知曉趙義顯此刻的心情到底如何,唯有度日如年般地等著宮門重開的日子,也等著三司審問的結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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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賭氣
數日后, 緊閉多時的太極宮門終于得以重開,百官重回衙署,議事理政, 不敢有分毫懈怠。
趙義顯在兩儀殿中單獨召見尚書令王玄治。
無人知曉二人之間到底說了什么, 只知王玄治入宮整整兩個時辰,從清晨至晌午, 出來時,臉色灰敗,神情萎頓, 仿佛才痛哭流涕過一陣。
他并未回府, 而是轉道去了邱思鄺的宅邸,入內又是近一個時辰的工夫,近天色昏暗時方離去。
第二日, 宮中又下圣旨,準了王玄治辭官的請求, 尚書令之位空下來, 由開府儀同三司的邱思鄺暫代宰相之職。邱思鄺已至花甲之年, 本就臨近致仕, 此“暫代”,自然是真的“暫代”。
其余自請辭官或降職的官員,各自有不輕不重的處置,好歹未再有大的變動。
在三司審問廢太子的結果出來之前,先行處置朝官,也算給他們留足顏面,穩住朝局了。
又隔兩日, 至元月下旬, 三司的官員日夜不休地調查、審問, 終于將上元日的逼宮謀反案理清前因后果,匯成詳實文書,上達天聽。
其中所列出涉案之人,除卻已受處置的,其余皆按律法,從嚴處罰。
聽聞,皇帝哀痛不已,一連數日不離病榻,將政務之事盡交于三省官員,每日只于傍晚時分留半個時辰令邱思鄺擇國中要事稟報一番。
又聞,廢太子懷憫與廢太子妃崔氏攜故東宮臣屬在侍衛的押送下離京那日,引得長安數十萬百姓聚于朱雀大街,競相圍觀議論。
一時道路壅塞,水泄不通,牛馬沖撞,禽鳥鳴飛,混亂不已,金吾衛將半數輪休在家中的人通通調來值守,方勉強維持住秩序。
廢太子年近而立,即便當初皇帝龍潛時,不受先帝先后的重視,也仍舊是天潢貴胄,高高在上,從未有過這樣披衣散發,戴著沉重鐐銬,被數十名官吏侍衛押解著,從無數百姓面前經過的狼狽時刻。
他仿佛受不了如此屈辱,又對自己的結果怨恨不已,滿腔憤慨皆化作一聲仰天長嘆:天要亡我。
逢開年便出這樣震驚整個大魏的事,足令天下的百姓議論整整一年不休止。
外頭天翻地覆,楚王府中卻仍舊平和靜謐。
趙恒自上元從太極宮回來后,便著人往衙署中告假,一連多日,皆不理會外面的事。
起初那幾日,皇帝的懲處未下來,他尚能躲個清凈,趁閑時,帶著月芙一道去慈恩寺,給她母親楊氏上香,又到西院中祭拜他的母親王氏。
兩人在西院里住了幾日。
每日隨著寺中的僧侶們一道做早晚課,吃齋茹素,于紛亂的塵世間尋得片刻安逸平靜。
就連廢太子離京的那日,兩人也幽居寺中,不曾分心。
大約是新得了王氏的遺物,趙恒對素未謀面的母親更多了一種愧疚與依戀。清靜之余,他甚至想,若母親當初懷的不是他,而是個乖巧伶俐的女兒,是否也不會有后來的郁郁寡歡,更不會難產而亡呢。
即使知曉這一切,都是趙義顯的心胸狹窄所致,他也仍免不了這份自責。
然而,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東宮已空,皇帝年邁,急需擇出新任儲君,方能徹底穩住大魏根基。縱觀整個趙氏皇族,堪承七廟之重者,唯有八王趙恒。
除卻觀望者,有不少朝臣已聞風而動,試探起來。
趙恒在慈恩寺不得清凈,每日都會遇見好幾位專程來拜訪的人。幸好西院因供著王氏的蓮位,除他以外,旁人不得隨意進入,這才將眾人抵擋在外。
他不愿應付這些人,又待三日后,便干脆帶著月芙回府,閉門謝客。
他始終沒表露過自己對此事的態度,月芙日日伴在他的身邊,也從未開口過問。
只是,有一日夜里,二人溫存過后,靠在一處說話,不知怎的,就說起在涼州時,趙恒親自挑了贈給她的那匹喚作尋日的馬兒。
因路途遙遠,當初又走得急,月芙沒能帶上它一道回長安。如今被養在涼州的馬場上,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
這樣一說,月芙便想起許多人和事。
鄭承瑜,徐夫人,劉夫人,還有小郎君寬兒。
“現下已過年了,寬兒當算七歲了。都說小兒長得快,幾日不見就變了樣,如今咱們回長安已有兩個月了,也不知寬兒是不是又長高了。”
她掖著被角,趴在他的半邊肩膀上,喃喃低語。
他盯著床頂,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也沒說話,只靜靜聽著她在耳邊的絮語,擱在被衾底下的手輕輕撫著她。
直到她感到困意如海浪般陣陣襲來,逐漸闔眼入睡時,才恍惚聽見一聲低嘆。
“還是在涼州的時候好啊。”
月芙困極了,再睜不開眼,心里卻記住了這一聲嘆。
他應當很想回到那里,繼續做個無拘無束的宗室親王。
可世事弄人,現下再要自請離京,恐怕有些艱難了。
二月里,天氣一點點回暖,蕭條了整個冬日的長安,終于開始恢復生機。
枯黃的草木重抽嫩芽,星星點點的野花為萬物染上鮮亮的色彩,好似作畫的人甩了一把手中飽蘸染料的畫筆。
廢黜太子的風波看似暫時得到平息,皇帝終于恢復清晨的朝會。
只是,到底受了不小的刺激,本就不大強健的身子每況愈下,即便開了朝會,也須得隔三差五叫停一次。
焦急不已的朝臣們再坐不下去,紛紛上奏,請立儲君。
其中,支持八王者最眾。
然而,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疏卻都像如石沉大海一般,毫無回應。
他分明看見了,也并無其他中意的人選,卻偏又對一切置若罔聞。
朝臣們一時疑惑不解,反復揣度、商討過后,一致猜測,是上元那一日,皇帝與八王父子之間的一番爭執,還未和解。
細想來,近一個月的時間,父子兩個未曾見過,自然沒有緩和的機會。
一個是才承受過長子的背叛,臥病在床的天子,一個是才立過大功,告假在家的皇子。若要緩和,實得尋個和事佬。
思來想去,唯有暫代宰相之職的邱思鄺最為合適。
邱思鄺素來敢于出頭,此時擔著宰相的重任,絲毫沒有猶豫,當日午后,便往太極宮中單獨面見趙義顯。
其時,趙義顯才歇過午覺,在大監親自服侍下飲了湯藥,令整間屋子都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已是春日,他的身上仍舊圍著冬日厚重的披風,半佝僂著背,盤腿坐在榻上,瘦削了不少的身子骨使他看起來越顯虛弱。
“邱相公,坐吧,朕身子不適,恐怕撐不住太久,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邱思鄺本也不是會在皇帝面前兜圈子說場面話的人,見狀一點也不含糊,略一拱手,沉聲道:“臣此來,是受諸位同僚的囑托,特來求圣上,早日定下儲君人選,以穩社稷。”
趙義顯的臉色灰白,一雙與廢太子趙懷憫有幾分相似的狹長眼眸隱隱閃現幾分陰郁,與平日的溫和仁厚大相徑庭。邱思鄺的話一點也沒讓他驚訝。
他冷冷牽動嘴角,語氣平淡道:“朕知道了。你們可是要勸朕,立八郎為儲?”
邱思鄺并不忌諱表明自己的立場,毫不猶豫地點頭:“臣以為,楚王恒品性正直,為人謙恭,行事有度,亦心懷黎民與社稷,實是擔此大任之不二人選,想來諸位同僚與臣皆是這樣想的。”
趙義顯聽他這幾句話,不知怎的,腦袋中一陣嗡嗡響動,待恢復平靜后,方道:“你們這樣想,有何用?八郎無心政務,不赴朝會,不理公事,任外頭天翻地覆,皆只顧帶著王妃閉門謝客。這天下,缺了誰都照舊會有日升月落,春秋交替。朕還沒死,你們這樣著急,難道要朕低聲下氣地將儲君的位子奉到他的面前?”
“受命于天”這幾個字,如尖刺一般刺在他的心口。親子教養的嫡長子庸庸碌碌,甚至走上歧途,成了那副樣子,偏這個小的,日日說著無心權位的話,卻成了眾望所歸。這便是天意嗎?
他這番話說到后頭有些急,才說完,便捂著口咳起來,直到臉龐漲紅,才停下來急喘幾聲。
邱思鄺連忙將方才大監留下的巾帕遞上去,又斟了一杯溫茶,奉至案邊。皇帝的話,自不能直接反駁。但他仍舊忍不住皺了皺眉。
身為天子,說出這樣的話,好似在與兒子置氣一般。也不知有什么樣的深仇大恨,在如此大事上,也要分個高下。
分明只有八王一人了,卻不肯直接下旨,反要八王先低頭服軟,放下面子主動求取。
依他看,此舉到底有失天子風度了。
然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無非是要促成立儲之事,既然皇帝這一頭難走得通,便無須多費心思。
“臣明白了。今日擾了圣上歇息,實是臣的罪過,臣這便退下。”
說罷,在趙義顯的擺手中,起身離開甘露殿,往衙署的方向行去。
尚書省中,好幾位官員正聚在一處,一見他回來,趕緊迎上去,問:“邱相公,圣上如何說?可準了相公的懇請?”
邱思鄺肅著臉搖頭,在廳中坐下,沉聲道:“依圣上的意思,八王根基不穩,又無心朝政,仍欠些火候,要促成此事,得先請八王出府,重歸朝堂才好。”
幾位官員不由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說:“可八王近來閉門謝客,誰也不見,說句不該說的,要見他一面,倒比見圣上還難了,這要我等如何去請?”
邱思鄺垂眼細想了片刻,輕聲道:“八王恐怕也難說動。不過,八王妃這里,興許可以想一想。”
作者有話說:
不得了,今天地震了各位!又長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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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入宮
二月中旬, 沈士槐拖了多日,總算再拖不得,帶著家小離京, 赴晉州任職。
月芙倒是親自去送了送, 卻只囑咐身邊的仆從將備下的禮送上去,又隔著十數丈的距離遙遙對望一番, 算是致意。
送的不是什么貴重之物,皆是他們在路上能用得上的衣物、干糧等,亦有幾樣滋補的藥材。
兩邊都沒說上什么話, 好似中間隔著看不見的天塹, 誰也跨不出去。
待回到府中,她又吩咐長史,往后每季都往晉州送些滋補藥材和當季衣物, 也算做女兒的盡過孝道了。
只是,才開口, 長史卻說, 趙恒怕她忘了, 已早一步吩咐過了。
月芙怔了怔, 隨即嘆了一聲,沒再多說,只謝過長史,便自回屋了。
這幾日,也不知是從哪里傳出的消息,說八王出世時,天生異象, 曾有高人窺破天機, 稱其“受命于天”, 是天生的帝王之相,所幸恰就投身于帝王之家,要立儲君,非他不可。
流言仿佛是從市井中先流傳出來的,由坊市之間行走的商販們做買賣時,與行人先說起,傳了不過幾日,便傳到達官貴人們的耳中。
上元那日,廢太子當著眾多羽林衛侍衛的面,的確口無遮攔地提到過“受命于天”這四個字,再聽到這樣的傳言,越發有種上天注定之感。
不論趙恒如何想,他仿佛被生生推到眾人面前。近來這樣的處境,卻還記得替她操心,實在令她既感動,又心酸。
隔幾日便是英王妃的五十壽辰。
英王是今上庶出的兄長,為人敦厚,又是今上第九子趙仁初的養父,因而于今上的諸多兄弟中,尚算受重視。
英王前幾年去了,留下英王妃與趙仁初,孤兒寡母。趙仁初不上進,庸庸碌碌,無甚才能,卻會斗雞走狗,是歡場里的常客。今上看不上他這副樣子,卻仍看在故英王的面子上封了他做建平郡王。英王妃這個阿嫂自然也受到幾分照拂。
五十是知天命之年,論理應當大操大辦。但念及元月里發生的種種變故,即便未逢國喪,英王府自也不敢太過鋪張。
為了此事,趙仁初特意入宮,請示了皇帝的意思,得可首肯,方往各府發了帖子。
楚王府自然也收到了。
趙恒不便親去,就對月芙說,不想去就不去。
可月芙又想著他在外的名聲。如今的建平郡王妃是她妹妹月蓉,兩家本來就近的親緣又加上一道,身為晚輩,沒有完全推了的道理。
她與娘家疏遠,已有不少人私下議論,趙恒也受了牽連。先前任別人如何說,總覺不打緊。可眼下趙恒正處在風口浪尖上,沒道理還要因為這點小事,讓不知情的人誤會。
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自己帶著賀禮去一趟。老王妃的壽宴,又不大操大辦,必是女眷為主,吃一餐飯便好。
趙恒明白她的用心,并未阻止,只讓長史到庫房中挑了賀禮,將她一路送上馬車,待車從府中駛出,才重新回屋。
月芙坐著馬車,一路來到英王府。
雖說有意辦得低調,但宗室來了大半,怎么也要上百人,加上隨行車馬仆從,仍是將一整條長街堵住了。
從敞門結彩的王府大門往兩邊,車馬相接,人聲鼎沸,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幸而有王府的家仆在附近指引著,這才未各自順利入內。
月芙身為楚王妃,上頭沒了太子妃,已算大魏內外命婦中最尊貴的一個。人人都預料趙恒即將入主東宮,連帶著對她也越發恭敬起來。
王府有專門的仆役,早早就等在街頭,還未等他們匯入前方的車流,便已殷勤地趕上前引著他們繞開人群車流,先一步進王府。
大門外有專事迎客的仆婦,笑吟吟引著月芙進去,沒走幾步,英王妃便親自帶著兒媳月蓉迎出來,對著她一疊聲道謝。
因著姊妹兩個先前的隔閡,月蓉不愿顯出太熱絡的樣子,可在英王妃警告式的目光里,不得不僵著臉上前問候。
在眾人悄然打量的目光里,月芙自不會讓妹妹下不來臺,遂笑著點頭致意。
待進了擺宴的庭中,又有許多已到的夫人們上前來向她問候。
這些人中,不乏在她還未嫁給趙恒時,對她冷嘲熱諷的,又或者在她已嫁給趙恒后,對她的出身和上一段婚姻指指點點的。
如今形勢大變,地位轉換,她們一個個精明得很,慣會見風使舵,哪里還敢露出一點異樣的神色?對著她時,言笑晏晏,不知情的,只以為她才是今日的壽星。
就連一直心有不甘的趙夫人都不得不放下臉面,陪著笑到她面前問候。
“想不到八王妃殿下也過來了,看來今日有的熱鬧了。”
趙夫人一面搭話,一面訕笑著觀察月芙的神色。如此低聲下氣的模樣,哪還有當初的凌人盛氣?
她如今與咸宜公主之間的嫌隙越來越大。當初求著讓兒子娶公主,便是看著公主得皇帝與太子的青睞,地位超然。如今太子被廢,多少牽連到咸宜公主的身上,想是將來沒什么盼頭了。
今日的壽宴,公主也只稱病,讓人送了豐厚的賀禮過來,算是應付了事。
人人都說,下一任太子定是八王趙恒,加之圣躬抱恙,一旦入主東宮,興許很快便會登上大位。
到時,梁國公府只會更加尷尬。
趙夫人再是心氣高,也不得不低下頭來,向這位曾經的在自己的百般挑剔中艱難求生的前兒媳小心賠笑。
月芙不是得勢便猖狂的小人,但面對趙夫人,也絕沒有既往不咎、一筆勾銷的寬廣胸懷。面對趙夫人的討好,她只做沒有察覺一般,疏淡地道了句:“夫人說笑,人貴自知,今日的壽星是英王妃殿下,我不過是個陪襯之人,可不敢喧賓奪主。”
這一番話,一語雙關,將趙夫人說得面上無光,訕訕的不敢再答話,只好眼睜睜看著月芙轉身跟著英王妃等人去了前頭的座上。
身邊好幾個看熱鬧的夫人見狀,不禁各自對視,飛快地掩飾住眼底浮起的嘲意。
趙夫人這樣,雖出身宗室,可血緣上已經疏遠,便該安分度日,誰也不得罪,由著子孫們各展本事。若子孫們有一兩個扶得上墻的,往后自不用愁。偏偏趙夫人不甘當個普通的宗室夫人,總想要做那人上人,汲汲營營這么久,反倒成了旁人眼里的笑話。
一場壽宴,來的人不少,給足了英王府的面子,英王妃自覺滿意,從頭至尾皆笑得合不攏嘴。
月芙本不打算久留,略用過餐食,又親自給英王妃敬過酒后,便提前告罪離席。
英王妃不敢強留,連忙跟著起身,親自將人送至庭外。
她是長輩,月芙不敢勞動,遂停下腳步,笑著沖她行了個禮,道:“伯母是長輩,又是今日的壽星,快不必送我,否則,我要羞愧難當了。”
英王妃喝多了酒,紅光滿面,雙手將她扶起來,也不過分客氣:“我知道了,就送到這兒,看著你上馬車再回去,這樣可好?”
正說著,下人已將馬車駕至階下,掀開車簾,取下杌子。
月芙在素秋的攙扶下登上馬車,掀著車簾又與英王妃等人道別,直到駛出王府,上了來時的街道方罷。
來時擁擠不堪的街道,此刻倒是空了不少,莫名顯出幾分繁華暫休的落寞滋味。
“娘子,咱們回去還得要兩刻的時候,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這是初春時節,天氣晴好,容易犯困,素秋想著月芙方才喝了兩杯酒,便問了一句。
月芙的確被馬車的搖晃攪得犯困,正要掀開馬車上備的薄毯,卻忽然感到馬車行進的速度放緩,直至完全停下。
車夫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娘子,咱們的去路被人攔住了,奴看,那好像是邱大相公。”
月芙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恢復平靜,由著素秋掀開車簾。
前方不到十丈的地方,邱思鄺方從馬上下來,邁著穩健的步子朝這邊行近。在他的身后,還有二十余名身穿胡服,腳蹬皮靴的壯漢,瞧裝束,竟是羽林衛的侍衛們。
“王妃殿下,”邱思鄺在馬車邊站定,略一拱手,沉聲道,“眼下可是要回王府?”
月芙點頭答:“正是,才給英王妃祝完壽,正要回府,卻不想遇見邱大相公。”她說著,目光往他身后的羽林衛侍衛瞥去,“邱大相公特意候在此處,可是有話要交代?”
邱思鄺見她半點沒有詫異的樣子,顯然早料到會有人趁著她今日出府的工夫打別的主義,面上不禁閃過笑意。
大約性格使然,他雖是蘇仁方生前多年的摯友,與其年歲相當,卻沒有那樣和善慈祥的模樣,就連笑起來,也有一種嚴肅深沉之氣。
“交代自稱不上,臣不過替圣上辦事,請王妃殿下入太極宮一趟,拜見圣上罷了。”
月芙到這時才微微皺眉。
不必問,她也能猜到,皇帝趁這時召見她,必然與趙恒有關。
有邱思鄺親自來請,她倒不擔心會出什么事。只是她本以為他此來,只是想讓她回去說服趙恒,卻不想其中還隔著皇帝。
天子召見,自不能耽誤。
她派一名隨行的仆從回府知會趙恒一聲,隨即從容地命車夫跟著邱思鄺往太極宮的方向行去。
十個月余,再入太極宮,她的心境又有了幾分變化。
巍巍宮墻中,廣闊的天地被一道又一道門分割開,在大好的初春時光里顯得壓抑而沉悶。
里面住的是趙恒的血緣至親,也是無情傷害過他的人。不知怎的,被內侍引往甘露殿的路上,月芙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種不服的情緒,好似想替趙恒道一句不公。
這樣想著,行到甘露殿外時,她的脊背忍不住挺直。
守在殿外的人進去通稟后,很快將她引入殿中。
這座帝王起居室之殿,月芙只在嫁給趙恒后入宮拜見長輩時,來過一次。
時隔大半年,原本敞亮通透的大殿被層層帷幔遮蔽,空氣中縈繞著濃烈的藥味,顯得沉悶不已,當初還顯得和氣溫厚的皇帝趙義顯,此刻也像變了個人似的,瘦脫了相,已是冬日,仍裹著厚重的冬衣,仿佛一個脆弱卻固執的老者。
不過,到底當了多年的天子,即便虛弱不堪,依舊有種難以忽視的威儀。
月芙斂下眼眸,一絲不茍地行禮,既未顯出半分不敬,亦不奴顏諂媚、畏首畏尾。
“不知陛下召見,有何吩咐?”
趙義顯坐在榻上,冷冷地俯視著她,卻什么也沒說,只沉聲命令:“去,到廊檐下跪著。”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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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騎虎
天邊的日頭雖足, 可到底才初春,風中透著料峭的寒。
甘露殿外,廊檐下的地面光潔平整, 月芙走得穩穩當當, 在光影投下的界線邊挺著上半身,端正跪好。
殿中還燒著地龍, 隔著衣物初觸地面時,尚能感到若有似無的暖意。可不過片刻,那陣暖意就漸漸散了, 只剩下冷硬的觸感。
冷意順著膝下層疊的布料透進來, 一點點侵入皮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跪在日頭底下, 身上卻一點點發寒。
甘露殿的門敞著,趙義顯坐在榻上, 三面被圍屏圍著, 一重重陰影打下來, 恰遮住他上半張臉, 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下半張臉上,虛白干燥的唇瓣緊緊抿著,兩邊耷拉下來,透著森嚴的氣息。
“你可知,朕為何要罰你?”
虛弱卻威嚴的聲音從殿門中傳來,明明離得很近, 卻好似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的。
不用他說, 月芙也自覺能猜到。左不過是皇帝不愿主動理會趙恒, 便借著她這個兒媳來敲打一番罷了。
“陛下是天子,是萬民之主,便是沒有道理,也要罰便罰,兒媳不敢擅揣圣意。”
面對天子的責罰,她沒有不緊張懼怕的道理。但因心底的那份不平,又讓她漲了幾分氣勢,皇帝既這樣說,她就偏不問。
果然,趙義顯被她堵住下文,本就耷拉的唇角越發向下撇,呼吸也跟著沉了些,頓了片刻,才冷笑一聲,道:“朕從前只以為你溫順柔善,是個沒脾氣的性子,今日看,原來也伶牙俐齒。也是朕疏忽了,若只是個庸碌無能之輩,如你父親一般,又哪里能入八郎的眼?”
他一氣說了好幾句話,喘得有些厲害,緩了兩口氣,才哼一聲,繼續道:“你說得不錯,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什么天意?朕的心意,便是天意!”
看來,是外面的那些關于“受命于天”、“天生異象”的傳言已傳到了皇帝的耳中。
說起來,這實在是件荒唐的事。
歷來伴著奇談異聞出世的,多是名垂青史的皇帝,他們都有改朝換代、開疆拓土的功勞,又或是中興之主。而那些奇談異聞,也多于他們踐祚之后,方得流傳。
如今,不過是太子被廢,太極宮的御座還未易主,外頭卻都說他的兒子才是天注定的英主。
若這一位皇帝本也是功勛卓著,彪炳千秋的明君,興許不會在乎這些流言蜚語。可他偏偏又是個生性軟弱的君主,能安然登上皇位,也是靠著先人積累的基業。
他本就心有芥蒂,聽到這樣的話,只會更加惱怒。
是不是儲君,他這個天子才說了算,任朝臣們如何上奏提議,終歸要過他這一關。
他的皇位,是歷經千辛萬苦,掙扎沉浮數十年,才險險從先帝手中繼承而來的,他的兒子,憑什么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世間無數人苦求卻難以企及的權力和地位,總要歷一番心血,才能得到,沒人能例外。
身為皇帝,興許不算什么,可身為父親,有這樣陰暗的念頭,著實令人不屑。
尋常朝臣不知內情,月芙心里清清楚楚,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陛下說得是,兒媳亦要真心謝過陛下,當初肯允兒媳這樣出身與際遇的女子嫁給殿下。”
趙義顯知道她話里有話,因喘氣而漲紅的臉又泛起青,卻沒再與她說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身份有別,不愿再與她計較。
又是半柱香的時辰過去,邱思鄺站在甘露門外,遠遠地望著殿外的情形,肅穆的臉上隱隱浮現出無奈與感慨之色。
天家的家事,他不好直接插手,只得從旁入手。
這時,守在城樓上的侍衛匆匆奔來,指指身后,道:“邱相公,八王來了,正著人入內,要求見圣上呢。”
邱思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趙恒正步履匆匆地往這邊來。
大約是得了消息,出門太急,來不及好好更衣,他身上還穿著平日外出時的圓領袍。所幸,也并非以君臣之間的禮數求見,不算失儀。
經過甘露門時,他只略停了停,沖邱思鄺一拱手,便又要繼續前行,并無停下與之寒暄的意思。
“殿下。”是邱思鄺先出聲喚住他,“如此步履匆匆,可是為八王妃而來?”
甘露門至甘露殿這一路,并無曲折障礙,立在此處,已能看見殿門外的長廊上那道跪得筆直的身影。
巍峨的殿宇,明亮的春光,她一人孤單地跪著,看得人憐惜不已。
“是,事因我而起,沒道理我一人留在家中,卻令內子受累。”趙恒此刻的臉色十分難看,半點沒有要掩飾自己怒火的意思。
邱思鄺長嘆一聲,趁著方才那名侍衛已去了甘露殿,眼下身邊再沒有其他人,便沖他輕聲道:“莫說是王妃,便是殿下你,也不該受這樣的冷遇。可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若甘心一輩子遠離廟堂,便要一輩子受人擺布。可如今,外頭已流言紛紛,將來不論圣上將這大好的江山交給何人,恐怕都不會容許殿下置身事外。”
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
趙恒知道邱思鄺的意思,望向甘露殿的目光有一瞬間惶惑。
“邱相公,”他深吸一口氣,眼神倏爾銳利起來,“所謂的流言蜚語,恐怕是您的手筆吧?”
流言遲早會傳出去,但若不是有人有意為之,光憑羽林衛那些侍衛,不會先在民間流傳起來。
邱思鄺沒有否認,只說:“臣已年過花甲,恐怕沒多少年月了,須得趁著現下的機會,為大魏多做些事。殿下是在蘇將軍的教養下長大的,想來心中也是裝著百姓的。”
趙恒在他飽含深意的話語中沉默下來,面無表情地轉頭望向跪在甘露殿前的月芙,繼續快步朝前走去。
甘露殿中已得了消息,中御大監從殿中迎出來,沖趙恒躬身行個禮,道:“殿下來了,圣上請您進去呢。”
趙恒肅著臉站在月芙身邊,腳步卻沒動。
月芙見到他來,雖知他一向沉穩,卻仍擔心他因怒意而沖撞了皇帝,不由悄悄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殿下,進去吧。”
這時候,實不宜再惹怒皇帝,生出事端了。
趙恒垂在身側的雙手悄悄緊握成拳,到底壓住心底無數煩躁的情緒,在月芙的身邊一道跪下,沖殿中的趙義顯行禮。
“不知陛下召見內子到底所為何事,若是因兒之故,又何必牽累旁人?只管罰兒便好。”
殿中靜了靜,隨即便傳來一陣咳嗽聲,待咳嗽聲平息下去,方才有隱含怒意的話音:“她御前失儀,出言頂撞了朕,難道朕連責罰的權力也沒有?你,朕如今可不敢動了,外面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可都將你視作天定的英主了。”
“陛下是大魏天子,坐擁天下,何必做這等捕風捉影之事?傳出去要叫人笑話。”趙恒面無表情地垂眸看著地面,冷冷道,“內子既頂撞了陛下,的確該受罰。兒身為丈夫,應當與婦同進退,愿與她一道受罰。”
他說著,直起身,倔強地抿緊薄唇,似乎要與月芙一道跪著不起來。
這時的他,終于感受到一絲與先前的悲涼、憤懣和失望不同的情緒。
那是一種帶著不甘和無力的委屈。得知真相后,至今月余,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父權和君權壓迫之下的無能為力。
他自己一個人不打緊,可他的身后,還有妻子,那是他說過要護住一輩子的人。
趙義顯被他氣得又是一陣猛咳,聽得月芙在外心驚肉跳,生怕他一口氣堵住,昏厥過去。
“罰不得,罰不得,朕管不了你了,都滾出去吧!”
一只茶杯從里頭丟出來,卻因丟的力氣太小,只堪堪越過門檻便砸落在地,碎成好幾瓣。
“謝陛下寬容。”
趙恒忍著滿心不屈,拉著月芙的手,從地上站起來。
月芙身子弱,又比他多跪了一炷香多的時間,雖還將上半身挺得筆直,可下半截卻已麻木不堪,不動時尚感覺不到太多不適,待稍一挪動,便有一股鉆心的痛,從兩邊的膝蓋向上蔓延過來。
她的身子晃了晃,不禁輕輕“啊”一聲,咬著牙忍耐痛楚。
趙恒見狀彎下腰,雙手攏住她兩邊的胳膊,用力將她扶起來。
“還能走嗎?”他摟住她的肩膀,讓她能靠在自己身側借力,啞聲在她耳邊詢問。
月芙咬著唇,一手悄悄掐一把衣裙的側邊,點頭道:“沒事,走慢些就好。”
趙恒沒說話,只穩穩托著她的胳膊,耐心帶著她一步一步朝外挪去。
兩人的身影靠得近,從背后看去,仿佛一對互相攙扶著蹣跚離去的患難夫妻。
一直到出了宮門,登上馬車,月芙始終努力繃緊的臉才終于皺起來,也不敢跪坐著,只伸直雙腿,扶著車壁,小聲抽氣。
趙恒沒有騎馬,悶頭跟她上車,待車簾蓋嚴實后,輕輕捧住她的雙腿,小心翼翼給她脫下靴子,掀開層層衣料,仔細查看她的雙膝。
白皙嬌嫩的肌膚上,赫然浮現出兩處橢圓的紅暈,因是新留的痕跡,顏色還不算太深,只是看在他的眼里,依然觸目驚心。
“對不起,”不知怎的,他感到喉嚨間像被哽住了一般,帶著一種艱難的嗚鳴,“受了我的牽累。”
月芙鼻尖一酸,連忙捧著他的臉親兩下,搖頭道:“郎君別這么說,夫妻本就是一體,哪還有什么牽累不牽累的?”
待回到府中,趙恒立刻讓人找了跌打藥來,親自坐在榻上替月芙抹藥。
“還疼嗎?”
月芙搖搖頭:“才動起來的時候,疼,這會兒倒是好了,郎君別替我擔心。”
趙恒沒再出聲,眼里卻盛滿心疼和愧疚。待上完藥,吹干些,又幫她將褲腳衣裙放下來。
“有一句話,我一直沒問過,今日卻得問一問:郎君日后是如何打算的?”月芙想著先前的事,只覺時間過去多日,應當先問明了才好。
趙恒嘆了口氣,道:“若問我一個人,我自是想拋下這里的一切,再也不必面對這樣的家人。可是,終歸只是心中想想罷了。阿芙,可是邱相公讓你回來勸我,要向圣上俯首認錯的?”
月芙笑了笑,搖頭道:“沒有。邱相公并未與我說什么。不過,我想他的確有這個意思。郎君,不管旁人想的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今日問你,只是關心你罷了,沒有別的意思。郎君若要回涼州,哪怕從此沒有王侯貴戚的身份,我也不在意,定二話不說便跟著郎君走。郎君若要留下,照著邱相公他們的期望匡扶社稷朝綱,我也不會有一句二話。郎君只管放心,不論去哪里,不論做什么,阿芙總會在你身邊的。”
趙恒望著她溫柔如水的眼眸,心里止不住地一陣陣發軟。
不知怎的,先前在太極宮中的情形又一次在腦海里重現,邱思鄺的那幾句話,也從耳邊閃過。
其實,他何嘗不知道眼下的形勢?只是總不肯正視罷了。
他的那幾位庶出兄弟,除卻已過繼出去的趙仁初外,有幾個也曾有過爭儲之心,只是都先后被廢太子用各種手段打擊過,犯下大錯,從此再難在朝堂中立足。
這些年過去,他們也各自領著不同的職務,卻都沒能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績來,誰也無法服眾。此番東宮儲位空出來,他們若有心角逐,恐怕又要引起好幾年的動蕩。
而現在,邱思鄺將那所謂的“受命于天”的傳聞透露出去,已然將他逼到無路可退的境地。
皇帝因此對他越發不滿,其余兄弟則不得不忌憚他的存在,就如當初的廢太子一般。只要最后勝利的不是他,他便會成為別人的眼中釘。
皇帝要他乖乖低頭認錯,“承認”自己的確在圖謀東宮的地位,邱思鄺等臣子們則要他順著皇帝的心意,以保政局穩固。
而他,他既想護著阿芙,帶她遠遠避開世間的紛亂是非,又打心底里希望朝綱肅正清明,百姓安逸富足。
心里的那一架天平,似乎正無聲地往某一邊傾斜。
先前那一個多月的閉門不出,也不過是最后下定決心前的彷徨與自我排解罷了。今日在太極宮中,看著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對那御座上的人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時,他便感到頭頂猶如被劈下一道驚雷,一下將他驚醒。
騎虎難下,他已沒有別的選擇。
“阿芙,過兩日,咱們回一趟涼州看看吧。”沉默良久后,他摟著她輕聲說。
這一去,當是告別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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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想通
二月末, 草長鶯飛,春意漸濃,籠罩了長安一整個冬日的蕭肅之氣終于徹底散去, 萬物滋潤, 生機勃發。
趙恒向朝廷遞了一道奏疏,自請卸去河西節度使兼涼州都督的官職, 同時又請求準其前往涼州,與新一任節度使交接公務。
只是如此,趙義顯自然不會應允, 朝臣們等著擁立他為儲君, 也不敢放他離開。
遞上奏疏的第二日,他便換上朝服,獨自一人跪在太極宮宮門外, 低眉俯首,稱自己有負于天子的信任, 竟任憑外頭流言四起, 顛倒實情, 惶恐于“受命于天”這四個字, 實在愧不敢當,不敢再留在朝中,請圣上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宮門之外,便是寬闊筆直、熱鬧非凡的朱雀大街,出入衙署的官員、從街道經過的百姓,來來往往之間,紛紛駐足, 對著這邊指指點點, 議論不絕。
身前是太極宮, 身后則是整個長安城,明亮的天光將此時此刻的情形照得分毫畢現,沒有半點可躲藏隱瞞的地方。
旁人不知內情,不知天家父子之間生來便有的矛盾與糾葛。他們只看得見,現下是八王跪在宮門之外,向宮城中的皇帝叩首求饒。
趙恒只是肅著臉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沖宮門的方向高呼自己那一番告罪之言。
他的驕傲與自尊,到底還是被掰開了,揉碎了,丟到地上。
這里的動靜,很快被守衛宮門的羽林衛看在眼里,迅速入甘露殿,一五一十稟報給趙義顯。
到底還是低頭了。
雖不是趙義顯預料中的徹底俯首低頭,再私下求他賜予權位,可如現下這般,當著所有人的面,跪在太極宮的宮門外,已然是折了以往的驕傲自矜,便是心中的氣性未解,也沒法再僵下去了。
趙義顯僵著身子,半躺在榻上怒睜著眼瞪向屋外的天際,好一會兒,才大口吐出胸中郁結多日,甚至是多年的濁氣。
與兒子憋這一口氣,身為父親,也曾有過羞愧難當的時候。可每到那時,他又會想起當年自己還在東宮時,因母親的挑剔輕視和其他弟弟們的陰謀算計,而不得不提心吊膽、憂慮壓心地度日,便又會重新生出那股要較勁的氣性。
好在,眼下總算暫時得到幾分慰藉,舒一口氣了。
可就是這一舒氣,便如抽去了小半的精神,他僵著的身子猛然放松下來,嘴角則伴著一聲悶哼,溢出一縷濃稠的鮮血。
“大家!”中御大監嚇了一跳,大呼一聲,連忙沖上去,一面拿手巾替他擦拭,一面對著身邊的其他內侍大喊,“快去請御醫來!”
這已是近兩個月來,第二次口吐鮮血了。
趙義顯仰面躺著,待嘴角的血紅被擦干凈了,呼吸也稍平復些,便掙扎著讓將楚王昨日遞上來的奏疏找出來。
“去,告訴他……朕是天子,他、他只是個,皇子,任何事,都得,經朕的同意……既然知錯了,朕、朕便給他半月的時日……”
“喏。”大監見他這副樣子,忍著心中的悲痛,奔出殿外,將話吩咐下去。
片刻的工夫,御醫匆匆趕來。平靜的甘露殿又一次陷入忙亂之中。
……
趙義顯的話很快傳到承天門外。
御前內侍不曾放低聲音,只是站在城樓底下,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那一番話一字一句復述清楚。
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即便是皇家父子,亦跨不過其中的鴻溝。
趙恒低垂著頭,頂著背后無數道異樣的目光,默默聽著,再叩首稱謝。
他雖自小不受父親重視,可作為皇子,又是長在邊關的堅毅漢子,也有自己不容踐踏的尊嚴,此時此刻,都再顧不得了。
渾渾噩噩之間,聞訊趕來的邱思鄺從旁走近,雙手扶著他的胳膊,將他從地上攙起來。
“今日一跪,足可見殿下胸襟之寬廣,臣并未看錯。”
趙恒的臉上卻毫無欣喜之色,甚至連事后的如釋重負也沒有,只是淡淡看著邱思鄺,輕聲道:“如此,邱相公可覺滿意?圣上準我離京半月,時日有限,請邱相公恕我無暇奉陪。”
說著,后退一步,略一拱手,當著無數看熱鬧的人的面,轉身快步離去。
當日夜里,月芙檢查好明日的行囊,回到院中時,便見趙恒一個人坐在庭中,遙望深藍的天際,黯然出神。
她看得心軟無比,忍不住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來,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將臉頰貼在他背后。
“郎君別難過,有阿芙陪著你呢。”
趙恒低下頭,看著緊緊扣在腰間的那雙白嫩的手,不禁輕輕撫摸上去,搖嘆道:“我不難過,只是……有幾分失望罷了。我堅持了這么久,到頭來,終究躲不過這一切。”
他心有不甘,卻只得向他的父親低頭。如今,再沒辦法改變這一切了。
聽了這話,月芙抱著他的手卻扣得更緊了。
回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場夢境,她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柔聲道:“可是,郎君,如今的境地,在我看來,卻已值得慶幸了。郎君試想,若當初,在崔家的壽宴上,我不曾提前發現他們的詭計,向郎君求助,眼下會如何?恐怕,我已被崔大郎逼著嫁過去,受盡欺辱。而郎君,興許也娶了我的妹妹。不會有人發現廢太子與貴妃之間的私情,更不會有人發現,他對郎君已然有了徹底除去的決心……”
說到這里,她感到鼻尖一陣又一陣泛酸,眼里也漸漸蓄滿淚水。
“我不堪忍受崔家人的折磨,亦不愿見郎君一個人在外,面對兄弟的險惡用心……如今,我們能好好留著性命,安安穩穩地在一起,我已慶幸萬分,滿足不已了。別的我都不管,我只要郎君能好好的。”
趙恒聽罷,本莫名有些彎曲的后背慢慢重新挺直。
他感到后背的一處有若隱若現的濕意,不禁扭身掙開她的手,一把摟她入懷。
“我知道,阿芙,你別為我擔心,真的,我過幾日便好了。我會好好的,留著命,留著將來,和你一起相守,即便不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
是啊,從前,有母親愛護他,后來,有蘇將軍一家照拂他。現在,母親和蘇將軍一家都相繼去了,仍有月芙在身邊,繼續伴著他。
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
第二日一早,兩人便踏上遠赴涼州的路。
與大半年前的心情不同,這一次過去,是為了與那里的一切道別。
僅有半個月的時間,他們日夜兼程,不敢耽誤。待到了州府,便得到鄭承瑜等人的親自迎接。
都知道趙恒此來,是要卸任,這些與他一道共事過多年的將領們雖都沒說什么,面上卻或多或少流露出不舍與傷感。
男人們夜里擺宴,喝至月上中天,個個酩酊大醉,女人們亦在府中相聚敘話,互相問候。
月芙見到了掛念多時的小郎君寬兒。才數月不見,寬兒又長高了半寸,圓圓的眼眸忽閃忽閃,親熱地撲倒她懷里,惹得她笑個不停。
笑著笑著,又忽然落了兩滴淚。
徐夫人與劉夫人個個勸她,世事無常,能相識一場,已是緣分,將來各自安好,若是想念,時常通信也好。她們常年守著為武官的丈夫,四處奔走,又虛長幾歲,早已習慣了頻繁地分別。
唯有小郎君寬兒,聽說往后恐怕見不到月芙,不禁捂著眼睛哭起來。
月芙被他這副模樣逗得反而不覺傷感了,忙著哄他,說等他長大些,回長安去的時候便能再見,這才讓他止住哭泣。
留在涼州的時間只有短短三日,待這一晚過去,眾人又陪著二人一道去了一趟郊外的天梯山石窟,上香祈福、遠眺郊野。
月芙重新騎上了思念許久的馬兒尋日。趙恒問她,是否要帶尋日一道回京。
月芙想了想,搖頭說不必了。
尋日生在邊塞,長在邊塞,這片她與趙恒都無限留戀的土地。既然他們都不得不離去,又何必將尋日也強行帶走呢?
趙恒笑了笑,沒有干涉她的決定,望向遠處已經開始春耕的田野的目光里,除了悵惘,也漸漸多了點其他的意味。
月芙仔細地看著他的側臉,只覺那里面裝的,是他已失去多時的年輕意氣。
“阿芙,這幾日我想了許多。”下山回去的路上,趙恒沒有與鄭承瑜等人一起,而是帶著月芙,兩個人落在后面說話。
“昨晚,鄭將軍他們對我說,大丈夫生于人世,沒一個不想建功立業。當年,我們在這荒漠一般的涼州城里開荒、屯軍,便是想讓這里的百姓過上與中原一樣安穩的日子,想看到大魏日益強大,不受外敵侵擾。我捫心自問,少年時,也曾萌生過要如蘇將軍一般,成為一代名將的念頭。只是,總被身邊的人勸告,不得逾越過長兄,必得遠離朝廷,方能保住自己的安穩。我這才發現,我的壯志雄心,已然在這些年里被一點點搓磨掉了。”
月芙側目看著他,不禁悄悄握住他的手:“眼下,郎君可是又燃起了當年的那一股志氣?”
趙恒反手回握住她,深深吸一口氣,點頭道:“是啊,看看這里的山川,如今兵強馬壯,倉廩豐實,怎能不教人心潮澎湃?鄭將軍還說,當年的涼州飽經戰亂,貧瘠荒蕪,是因我的到來,才讓祖母將眼光轉向這里,朝臣們進言,可在此屯兵屯田,建一座塞上糧倉,這才讓此處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這才明白,是因為她讓這里變為一座軍事重鎮,才讓我得以在軍中長大,有機會對軍務、民政耳濡目染。一切的一切,的確早已注定。”
若涼州沒有壯大,他會如何?
也許,會跟著蘇將軍,在一次又一次抵抗不住的戰爭中,死于外敵的鐵蹄之下。
也許,會在一次次的戰爭中僥幸活下來,可常年疲于奔命,已然磨去他身上的所有傲氣,讓他變得敏感脆弱、膽小如鼠。
哪里會有今日?
父親千方百計地將他發配邊疆,母親千叮萬囑讓他不涉朝政。兜兜轉轉,卻是祖母的這一步,仍舊給了他機會。
既然如此,何必還要因此而失望、憤懣?
“阿父惱我搶了長兄的一切,我不該自暴自棄,而應該坐上那個位置,讓他看一看,我的確做得比長兄好。他越是不甘,越是惱恨,我就越要做得更好,更讓朝臣們俯首帖耳!”
想通了這一點,他仿佛終于將近兩個月來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那塊大石從心頭搬走,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月芙看著他終于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一時百感交集,差點落下淚來。
最后一日,兩人騎著馬去了市集,與附近的百姓攀談,與往來的商人做買賣,直到日暮方休。
三日一過,趙恒再不猶豫,帶上月芙,一路快馬趕回長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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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回程
回程的路上, 因心胸的豁然開朗,連腳步也仿佛變得輕快起來。
沿途的景致沐浴在爛漫的春光里,明明還有大片飛揚的灰黃塵土, 落在兩人的眼里, 卻多了斑斕的色彩。
月芙打心底里替趙恒感到高興。他沒有一蹶不振,疏解過后, 便又能朝前看。
想來他過了這么多年無父母的生活,若沒有自我開解的本事,也無法好好活到現在了。
她不想因自己的緣故耽誤回去的行程, 便每日也抽出小半的時間, 不坐馬車,跟著他和侍衛們一道騎馬前行。
頭兩日倒還好,帶著帷帽擋風, 握韁繩的手也戴上防滑防風的手套,并不覺得太過疲累。
可是, 從第三日起, 她便開始感到體力不支。
原想一日里起碼要起碼一個多時辰, 可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就已渾身乏力。
三月里的太陽帶著暖意,卻不刺目毒辣,偏偏她不經意一抬頭,就覺眼前的光暈凝成一團團金色的煙火,猛然炸開。
她被炸得頭暈眼花,身上的氣力也飛速流失,不過一眨眼的工夫, 整個身子便如被抽去了骨頭, 軟倒下去。
眼看就要從馬上跌下去, 與她并肩而行的趙恒眼疾手快,立刻傾過身子,堪堪扶住她下墜的趨勢,勒停兩匹馬兒。
“阿芙!”趙恒被她嚇得心驚肉跳,趕緊抱她下馬,“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感到不適?”
月芙的暈眩只是方才那么一陣,此刻下馬來,雙腳落地,抓著他的胳膊穩住身子,眼前已然恢復清明。
“我沒事,郎君別太擔心。”她搖搖頭,放開手,沖他笑了笑,“方才也不知怎的,許是一直梗著脖子,猛一抬頭,觸見頭頂的日光,暈了一暈,這會兒已好了。”
趙恒有些不信,皺著眉仔細打量她好半晌,見她確實看起來無虞,這才暫時放了心。
只是,到底怕她累著,還是下令眾人原地休整片刻,又取了干糧和水來,看著月芙用了幾口。
“你別太急著趕路,咱們都是算好了的,時間充足得很,后面的事,我也已安排好了,不必急于一時。”
再上路時,他說什么也不許月芙再騎馬,看著她好好坐進馬車,有素秋照顧著,自己才重新上馬,帶著隊伍前行。
接下來兩日,月芙都沒再騎馬。
可是,乘坐馬車也并未讓她的乏力好太多。兩日的工夫,她被馬車顛得渾身如散架了一般,不論是坐是臥,都不夠舒坦。
素秋看得有些擔心,問她是否要停下來,尋就近城池中的大夫看一看。
月芙卻搖頭:“眼看離長安已不遠,還是不要耽誤行程的好。興許,只是我沒經過這樣奔波的路途,一時有些吃不消,你可別告訴別人。等回了長安,定要好好歇他兩日。”
素秋想了想,的確有這個可能。
前一次去涼州,趙恒顧著她沒有出過遠門,可以放慢速度。饒是如此,她也仍舊疲勞不已。而這一次,去時已是快馬加鞭,逗留的那三四日,日日外出,又不曾好好養精蓄銳,便急著趕回來,如此,的確讓人吃不消。
“那娘子定要好好保重,多吃些干糧果腹。娘子身子弱,等到了長安,定要請大夫來瞧瞧,哪怕沒病沒災,開一劑滋補的方子也好。”
月芙懨懨點頭,掀開車簾看一眼外頭的景致,卻一不小心被揚了一臉塵土,忙退回來掩著口鼻咳了兩聲。
待回長安,趙恒必定要有所行動,她要請大夫看,最好也先不告訴他,否則要惹他擔憂。
……
一路緊趕慢趕,待回長安時,皇帝給的那半月期限還剩下兩日。
趙恒刻意沒有讓人將自己回來的消息傳出去,而是趁著這兩日,私下拜訪邱思鄺等一干相熟的老臣,先自謙一番,謝過他們先前的看重和舉薦,又表露一番自己對如今皇帝將朝政甩手給幾位宰相的局面的隱憂。
雖未提及半句與儲位有關的話,卻讓眾臣心中對接下來的事有了底。
趙恒幾處奔波的同時,月芙也沒閑著。
頭一日晚上,兩人一道安寢的時候,趙恒向她交代了自己的打算。
到這一步,他既決定要坐上東宮那個位子,便需要點迂回的手段。
若要他再去一回甘露殿,跪在地上求那位已疏遠至極的父親早定儲位,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了。
先前他不愿爭,父親卻總要不分青黃皂白地認定他必定心懷不軌。受的誤會多了,日積月累,總有爆發的那一日。如今,他就要遂了父親的愿,露出自己一直收斂著的鋒芒。
所謂施壓,須得用各種手段。光是朝堂上的臣子們,還不夠。朝會已被取消多時,沒有當面陳奏,再多的諫言都只是到三省走一遭,皇帝若不想看,大可不看。
趙恒思來想去,內外命婦們的身上,也得下一番功夫。
皇家重禮樂,一言一行當為天下典范。其中,各種繁瑣的祭祀、典儀、規制,尤為重要。按制,每年開春后,都要舉行親蠶禮。
親蠶之禮沿自周代,旨在鼓勵婦女勤于紡織,以表達朝廷獎勵農桑的態度,可以說是一年到頭中,最受內外命婦們重視的儀式之一。
照禮,親蠶禮應當由皇后親自主持。今上并未立后,因此,這幾年都是廢太子妃崔桐玉代為主持。
今年的親蠶禮本定于二月末舉行,年前便已開始準備,可因東宮突如其來的變故,崔桐玉受到牽累,隨趙懷憫一道被押往趙氏祖地,此事便被擱置下來。
先前眾人尚在震驚之中不曾緩過神來,眼看二月已過,只需稍一提醒,便會回過神來。
只是,內外命婦皆無主事人,這時候推舉出來的人,必得是下一任太子妃才最為妥當,因此,非月芙莫屬。
征求她的同意后,趙恒便讓人往幾位宗親耳邊提了個醒。
眼下政局不穩,人人都盼著早日定下來。都是人精,很快便知曉了其中的用意,紛紛往楚王府遞拜帖。
月芙來者不拒。趙恒在外奔走的時候,她便在王府中見各府的命婦,從長輩到平輩,統統笑臉相迎。但凡議及親蠶禮之事,她皆以“資歷尚淺,不敢托大”為由,自謙幾句,卻并未明確拒絕。
這一番往來,這些各有品階的外命婦們便琢磨清了她的意思。
她們一番商議后,推選出兩位年事已高的大長公主,以長輩的身份入宮面圣,稱禮制不可廢,請圣上下旨,命楚王妃沈氏出面主持今年的親蠶禮。
趙義顯當然知道,讓楚王妃主持親蠶禮意味著什么。他拖著病弱的身體,知道這是又逼到他面前來了,沒有應聲,而是讓她們先回去,等過幾日會下決斷。
可還未等他緩過神來,朝中便又一次因楚王從涼州歸來而掀起一輪議儲的風潮。一疊又一疊奏疏經幾位宰相的手,被送入甘露殿中,饒是趙義顯心中抗拒,也被迫看著書案上堆起的奏本入睡。
而僅僅隔了五日,那兩位大長公主便又一次入宮,請求盡快舉行親蠶之禮。桑蠶紡織與春耕秋收一樣,須得依天時而動,養蠶一事,就該始于春日,不可耽誤。
到這時,趙義顯哪里還不知道,臣子們對他,恐怕已頗有微詞。
多年來,他在人前一向以寬容、仁慈著稱。為君數載,雖沒有前幾位帝王的豐功偉績,卻能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守成之君。
可是,這樣的名聲,終究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被打破了。此時,再要提及他,他們私下議論的,恐怕已不再是“仁愛寬忍”,而要變成“優柔寡斷”了。
努力樹立幾十年的好名聲毀于一旦,他知道自己應當當機立斷,命翰林院擬定詔書,冊八子恒為太子,從此入主東宮,代為理政。
可每當這時,他的眼前就不由浮現出許多畫面,有母親因他的政見不合心意,而露出失望時的神情,還有妻子臨終前,滿是怨懟的眼神,甚至還有長子懷憫被擒那日,跪在甘露殿里歇斯底里的模樣。
人人都說他錯了,那是纏繞他幾十年的噩夢。
可他忍了幾十年,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沒錯。
如今,要親手打自己的臉。
他望著身邊的內侍,幾度開口要喚負責擬詔的翰林學士進來,話到嘴邊,又怎么也說不出來。
猶豫的時候,他開始時常夢魘。
日子仿佛一下回到十多年前,他最驚惶憂懼的時候。
可那時,縱然四面楚歌,他的身邊仍舊有妻子王氏的陪伴與開解。而現在,王氏已仙去多年,偌大的后宮中不乏溫柔美貌的嬪妃,卻沒一個再能像她一樣,毫無保留地關心他、愛護他,譬如兩個多月前,還陪在他身邊的薛貴妃。他哪里想得到,那副美貌體貼的外表下,卻藏著那樣一顆放蕩又陰狠的心。
偌大的甘露殿里,他孤零零一個人,懷著滿腔憂思,仿佛久病后昏聵失智的老翁,不分白天黑夜地從噩夢中驚醒,惶惶不可終日。
身邊服侍的內侍見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脆弱,好似陷入某種難以排解的憂懼之中,連人也變得癡顛起來,個個嚇得不輕,慌忙請御醫來連連看診。
短短三五日,甘露殿里召了好幾回御醫。
消息傳到邱思鄺的耳中,令他又急又怕。他是忠臣,一方面擔心圣上御體,一方面又恐僵持了一個多月的儲位之事始終不得解決。
他本欲親自入宮探望,可在他之前,趙恒已先一步求見。
皇帝抱恙,身為皇子,本就應當侍疾左右以盡孝道。有好幾位皇子和公主都在外面等著,只因不敢越過他去,這才讓他先行。
邱思鄺憂心這對父子之間的關系,可他雖代掌宰相之職,卻到底是個外人。
對峙這么久,也是時候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