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圓滿 正文完結。
甘露殿外, 十來個庶出的皇子、皇女們侍立在石階之下,個個袖手垂眼,一動不動地等著里頭的動靜。
隔著一道緊閉的殿門, 里頭只有癱軟著身子半躺在床榻上的趙義顯, 和挺身跪立在腳踏邊的趙恒。
趙義顯從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過來, 瞪著兩只渾濁凸出的眼珠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原本圓潤飽滿的臉龐已瘦得顴骨凸出,乍一看去, 竟讓人想起去歲已然過世的崔相公崔汲。
“你!”他的眼珠動了動,看見旁邊面色平靜的兒子趙恒, 不禁顫巍巍伸手指去,吃力道,“你還來做什么?要、要催朕下詔嗎?”
不待趙恒回答,他又咧嘴笑了兩聲, 不料喉間一陣癢意, 嗆得他灰白如漿的臉一點點漲紅。
“八郎, 這么久了, 你啊, 你終于露出本性了!什么無心權位,分明、分明都是假的!”
這一回, 趙恒沒像過去一樣感到失望和惱怒, 而是分外平靜地望過去, 用十分平和的語氣順著他的話說:“是啊, 阿父說的不錯。該是我的,我為什么不要?難道偏要做那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嗎?朝政大事、社稷民生, 在阿父的手中已被牽累了許久,我自不能坐視不理。”
“胡言亂語!朕何時牽累了!”趙義顯漲紅著臉,簡直不敢相信,兒子竟說自己牽累朝政社稷,這樣的語氣,一下讓他想起當年母親說過的那些話。
“大郎,我若將大魏交到你的手中,你靠什么手段□□治國!”
字字錐心。
趙恒的一番話,更令他無顏抬頭。
“阿父捫心自問,當真無愧嗎?當初,廢太子與幾位庶出的兄長爭權,多次設下圈套,誣陷清白之人,阿父明知其故,卻置若罔聞;廢太子包庇親信西域大都護秦武吉,誣告都護府司馬曾鈺徽,差點引起西域一帶諸國的動亂,阿父仍舊縱容。
“阿父的罪己詔中亦說,民眾皆知,‘養不教,父之過。’廢太子年至而立,尚如此行事,可見幼年進學時,阿父對其縱容溺愛已至是非不分的程度。這些,難道不是對朝政社稷的牽累嗎?
“而現在,朝中人心惶惶,只等阿父定奪。阿父卻日日避于甘露殿中,沉湎于過往的失意,自怨自艾,棄朝廷與軍國大計于不顧。為君者不理政,豈非牽累?”
一字一句,仿佛將趙義顯的心剖開了一般。
沒養在身邊的兒子,偏偏將他內心的一切看得如此透徹。
他不由呼哧著哼笑一聲:“說到底,八郎,還是為了這個。”
趙恒也不反駁,只是在腳踏邊磕了個頭,垂眼道:“不論為了什么,煩請阿父今日便下決斷。否則,兒只有不孝,將當年阿父將兒送往邊塞的實情公之于眾,是非對錯,且由史官與百姓自去評說。若阿父要說我沒有證據,史官不會輕易采信,那也無妨。民間百姓無數,不論真假,或編入戲曲,或寫成故事,流傳后世,總有人信。”
這一句近乎于威脅的話,簡直不忠不孝,有違人倫。趙義顯暴怒不已,偏偏因為虛弱的身體,只能直挺挺僵在床榻上,瞪著魚目一般的眼,把臉漲成絳紫色,也沒法跳起身來大罵。
“你,敢!”
“兒只是要說實話罷了。”
擋在臣工、百姓面前的最后一塊遮羞布,眼看就要被揭下,趙義顯猛地從榻上坐起來,又直挺挺倒下,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趙恒伸手扶了一把,讓他重新仰倒,起身留下一句“兒言盡于此”,便轉身將殿門打開,沖外面的兄弟姊妹并侍立的內侍們沉聲道:“喚翰林院楊學士來,阿父有事要說。”
說完,站到門外,示意御醫進去看看。
幾位皇子皇女們紛紛步上臺階,站在門邊看著內侍進去照看趙義顯,誰也不敢多言。
并非他們太過懼怕趙恒,而是過去二三十年里,趙義顯對他們一向不親近,雖不曾苛待,讓他們享盡榮華,可比起原配所出的子女,實在差得遠了。如這等需要人照顧守候的時候,也從未召他們入內說過話。
這時,一道尖銳的聲音從不遠處的空地上傳來:“趙恒,你在做什么!”
來人正是近來失意的咸宜公主趙襄兒。
只見她雙眸泛紅,飽含怒火,也顧不得公主的儀態,大步奔到近前,跨上石階后,揚起手來就要往趙恒的臉上揮去。
身旁的人訝然不已,紛紛掩嘴驚呼。
趙恒皺了皺眉,在她的手靠近前的一瞬,以肘格擋,再反手一扭,將她制住。
“放開!”趙襄兒須臾落了下風,眼中的憤怒卻半分不減,“你是不是要把阿父逼死,好自己上位!”
趙恒依她的話將她放開,卻仍舊擋在殿門外,截住她的去路:“請阿姊慎言,眼下阿父仍在殿中,由御醫隨侍,何來‘逼死’一說?”
趙襄兒沒料他會就這樣輕易放手,原本還使著狠勁,一不小心失了支撐,一徑往前沖了兩步,顯得狼狽不堪。
她扶著廊柱站穩身子,一指旁邊其他皇子皇女們,厲喝:“你將他們這些人都喚來了,獨獨漏了我,這是什么道理?你敢說自己問心無愧?”
趙恒尚未回答,身邊的其他兄弟姊妹聽到那句“他們這些人”,便已個個皺眉。
廢太子和咸宜公主兩個一向眼高于頂,從前從不將他們這些兄弟姊妹放在眼中。過去,他們雖心中不快,卻敢怒不敢言。
而現在,廢太子已然失勢,皇父尚在病中,趙襄兒又于前不久受到過皇父的斥責,地位顯然大不如前。
其中一位公主聽不下去,對趙襄兒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望阿姊謹言慎行,以大局為重,莫驚擾了阿父,否則,再像先前那樣,被阿父斥責,場面可就不好看了。”
“是啊,先前長兄已被廢,阿姊素來與長兄過從甚密,可不能重蹈覆轍啊。”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將趙襄兒說得氣急敗壞,可一想到趙懷憫的下場,又悲從中來,不禁撲倒在甘露殿門外沖里面哭號。
“阿父!您見見襄兒吧!他們如今都不把襄兒放在眼里了!我、我是阿父最疼愛的女兒啊!”
然而門里的趙義顯被御醫和內侍架著,滿腦都是方才和趙恒的那一番對話,哪里還顧得上她?
一時間,幾位皇子皇女見皇父無動于衷,膽子也更大了些,即刻命兩名宮女上前,將吵得人腦仁疼的趙襄兒拉出去,送回她的府邸。
趙恒始終冷眼看著,并未出言阻止。
好容易等甘露殿外重新恢復平靜,翰林院楊學士也已趕到,入殿中聽趙義顯的旨意。
所有人屏息凝神,直等了整整半個時辰,才見楊學士重新從殿中出來。
“圣上已命臣擬下詔書二份,不日便將公諸于眾,請諸位殿下去吧,容圣上好好安寢。”
在場眾人皆面面相覷,想上前問問,皇父的旨意到底是什么,卻都止步不前,只得將目光紛紛落到趙恒的身上。
可趙恒沉默片刻,卻只是沖楊學士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了,什么也沒說。
與之最相關的人,反而一點也不在乎。
其他人無法,只好跟著各自離開。
承天門外,月芙一直坐在馬車中,等著趙恒回來。
時間太久,她等得心焦,可不知怎的,越是心焦,反而越犯困,近兩個時辰,從清晨到晌午,她竟渾渾噩噩睡了三覺。
素秋對她這樣子擔憂不已,又一次勸:“娘子還說回來后,便會請大夫來看看,都好幾日過去了,也沒個影子。”
月芙悠悠醒來,眼神還帶著懵懂,聞言愣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腦袋里慢慢開始動起來,道:“這兩日太忙,實在是忘了。聽郎君的意思,很快便要舉行親蠶禮,又得手忙腳亂,等過了親蠶禮,想必是真的空下來了能喘口氣了。那時再請大夫吧。”
她倒不覺得有太多不適,只是不時犯困,容易疲累罷了。
素秋不大贊同,還想說什么,月芙連忙轉移她的注意力,指指外面道:“你快看看,郎君回來了沒有,已經這么久了。”
素秋撇撇嘴,只好探出腦袋,往城門邊看去。這一看,果然看到趙恒一個人從里面先走了出來,于是忙告訴月芙,攙著她下車迎上去。
“郎君!”月芙笑吟吟仰臉看著趙恒,也沒問具體情形,只說,“你回來了。”
趙恒方才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色終于有了松動,輕聲道:“嗯,回來了,先上車吧,我陪你一道,咱們回家去。”
兩人遂先后回到馬車中。
回府的路上,月芙抱著趙恒的腰,靠在他胸前,聽他將方才在宮中的情形一一道來。
“難怪方才見咸宜公主氣勢洶洶進去了,很快又被不少宮人簇擁著出來了。”月芙想到方才趙襄兒看向自己的怨恨眼神,已不覺得害怕了,只是忍不住嘆了一聲。
“她呀,與長兄一樣。阿父溺愛太過,才養成她這樣的性子。罷了,不說她。”趙恒拍拍她的后背,又低頭親她的臉頰,“今日,事情便算是定了。雖不知圣旨到底是何內容,但我已盡力,不論結果怎樣,都無愧了。”
兩人依偎在一起,俱是長出一口氣。這一陣一直壓在心頭的大石,總算要落地了,接下來,便只有耐心等待。
翰林院的速度很快,兩日后,皇帝的第一道旨意便下來了,稱先前的親蠶禮因故推遲多日,如今時令已至,不該再延,因無皇后,于諸位命婦中,擇楚王恒之妃沈氏代為主持親蠶禮。
主持親蠶禮是一種認可,也是一種信號,告訴所有人,接下來,便會冊趙恒為儲君。
一時間,楚王府的門庭再一次熱鬧起來,前來拜訪之人絡繹不絕。
月芙不得空閑,無法接待,更不愿張揚,只一心帶著幾位趙氏族中年歲、輩分、品階都合適的婦人專心籌備親蠶禮。
時間有些緊,就定在三日后的三月十六,幸好年前已籌備妥當,只余尚服局制的親蠶服需照著月芙的身量改一改尺寸。
月芙連著兩日跟隨宮中的女官熟悉儀式流程,總算將一切都牢牢記在心里,到儀式的當日,表現得莊重肅穆,端方得體,沒出半點差錯,令眾命婦嘆服不已。
而就在親蠶禮結束后的第二日,皇帝的第二道旨意也下來了,正是眾人預料之中的《立楚王恒為皇太子詔》。
數日后,朝中無異議,便定下于三月二十八舉行臨軒冊命皇太子的大典。
只有短短十二日的時間準備,趙恒和月芙又忙得什么也顧不上,連夜里的溫存也少了些,每日回來,皆抱在一起,倒頭就睡。
桂娘聽了素秋的話,一直擔心月芙太累,仔細觀察了兩日,私下提醒她,這個月的月事似乎已推遲了半個多月。
月芙愣了一下,細細回憶起來,果然如此,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有孕了。
可她自從三年前的那次流產后,身子比從前弱了些,遇上忙碌、憂思的時候,月事推遲也是常事。況且,趙恒平日也小心,房中親近時,甚少克制不住自己。
她想了想,道:“再等兩日看看吧。”
若月事始終不至,她當真應該好好瞧瞧。
十二日倏忽過去,很快就是冊命大典當日。
天還未亮,月芙便陪著趙恒起身準備。
待到天蒙蒙亮時,外面的宮官應從者也都已準備好,趙恒戴遠游冠,披絳紗袍,在眾人的簇擁下,登車往太極宮行去。
接下來,便是入太極殿,由尚書令邱思鄺向他讀冊文、授璽綬。因皇帝病重,無法親臨,又無皇后需拜謁,因此自太極殿出,群臣便簇擁著趙恒一同前往太廟拜謁。
謁太廟,告祖宗后,儲君的身份才算正式定下。
緊接著,自太廟歸來,又得會群臣、會宮臣。
一番莊嚴繁瑣的儀式下來,已至傍晚。趙恒送走群臣后,才終于松懈下來,往東宮行去。
如今他是太子,自不會再住在王府,須得移居東宮。
白日里,他忙著大典的時候,月芙也不曾閑著,已指揮家中仆從們將收拾好的行囊一一送入東宮。因此,他回來時,東宮的一切已然歸置妥當。
然而,承恩殿中的氣氛卻未如他所預料一般輕松歡快,他的妻子也未如往常一樣,笑吟吟過來迎他。
此刻的月芙正半闔著眼躺在床榻上,身邊圍著幾名侍女,個個都是憂心不已的樣子。
趙恒的心猛然一跳,也顧不上更衣,連忙大步過去,在床邊坐下,拉住她的手問:“阿芙,這是怎么了?看起來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
“郎君回來了。我也不知怎么的,方才覺得頭暈,恍了一下神,別擔心,素秋她們已去請大夫了。”月芙這時候恢復些氣力,伸手摸摸他的臉頰,又問,“今日一切可都順利?”
“你別忙著關心我,我自是一切都好。你快顧著自己。”趙恒亂了方寸,語氣也變得不那么柔和,隱約又有了在外頭面對其他人時的影子。
幾個侍女都有些害怕,不敢吱聲,生怕惹怒了他。只有桂娘敢開口解釋:“殿下,娘子自從涼州歸來,便時常乏力、嗜睡,想來是近來操勞過度的緣故。奴等早勸娘子請大夫看看,開些滋補的方子,娘子卻說,要等殿下的事都忙完再請大夫。方才,奴等已喂娘子喝了兩口參湯,這會兒才恢復些精神,往后可不能再這樣了。”
她將月芙視作女兒一般疼愛,此刻因為擔憂,語氣中帶著責備。
趙恒聽罷,也頗不贊同地看過去,搖頭道:“阿芙,這樣可不好。”
月芙見他這樣,連忙笑著告饒,說再也不會這樣了。
不一會兒,宮中的奉御被請到東宮,坐在床沿,仔仔細細給月芙請脈,又一番望聞問切。
趙恒帶著幾個侍女圍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等了片刻,估摸著已診得差不多了,才緊張開口:“如何?到底是什么病?”
奉御捋了捋胡須,略顯老態的臉上不見凝重,卻露出幾分笑意,起身道:“殿下此刻的情形,乃是懷妊之兆,此時當有近兩月的日子了。嗜睡、乏力等,皆是孕期之癥,無需憂心,只是平日當放寬心緒,勞逸結合,再用些益氣養血的湯藥方可。”
趙恒與月芙兩個面面相覷,一時仿佛都沒反應過來,直到聽見桂娘滿含歡喜的一句“恭喜,娘子有孕了”,這才同時反應過來。
“郎君……”月芙一時百感交集,才開口喚了一聲,便感到鼻尖泛酸,再說不出話了。
趙恒的心情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見狀連忙坐過去,將她抱在懷里,輕輕拍她的后背,拍了兩下,又覺不妥,忙放開她,讓她好好靠著隱囊,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我知道,我知道,阿芙,有孩子了。”
說完這話,竟一下紅了眼眶。
四下的人見狀,哪里還會久留,紛紛退出去,照看奉御的照看奉御,傳遞喜訊的傳遞喜訊,將屋里的空間留給這夫妻二人。
屋里的二人相對無言,好半晌,才漸漸平復情緒。
月芙伸手撫過趙恒的眼角,柔聲道:“你看你,才懷上便這樣激動,到時要生時,你又要怎么辦?”
趙恒搖搖頭,自己抹去眼角的淚,沒說什么。
一直到看著她喝下奉御開的湯藥,洗漱過后,他才小心地和她一同躺到床上,抱著她說:“阿芙,你不知道,今日,我成了太子,你成了太子妃。可是,先前,在冊封大典上,我的心里有緊張,有沉重,有滿滿的責任感,卻獨獨沒有圓滿的感覺。”
說到這里,他哽了一下,才繼續說:“直到方才回來,看見你,我覺得舒心。又忽然得知你有孕了,我、我這才感到圓滿。我有妻子,便是有了家。如今,咱們還要有孩子了,這個家,總算要圓滿了。”
燈已熄了,屋里黑漆漆的,月芙看不清他的表情,腦海里卻能清晰勾勒出來。
她的心里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想起夢境里支離破碎的上輩子,她也百感交集。
“郎君,我明白的。有時我想,若沒遇見你,我這輩子,便像一塊摔碎了的玉玦,再不能圓滿。可我有了你,便像遇見了世上最高明的匠人,一點點拾起碎玉,修復損傷,即便有裂縫,卻能重歸圓滿。”
傳國玉璽以鑲金補過破損一角,尚無損其價值,反而更添了一分傳奇色彩。
她這塊玉玦之碎,又焉知不是為了后來能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