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第 21 章
總體來說, 謝鈺對沈椿這個妻子還是滿意的?。
她性子柔馴嬌憨,對他從無違拗,在他不悅的?時候也能?及時服軟,所以謝鈺并沒有打?算真?的?懲罰她, 只要她能?意識到這次問題出在何處, 保證下次再?也不這般魯莽行事, 下藥這件事兒他也不會再?追究, 那多達十?余卷的?家規她自然也不必抄了。
她今年?尚不滿十?七, 還屬于少年?人的?年?齡范圍,出一些小岔子也是屬常事,謝鈺不至于這點容人之?量也無。
他耐心等著她來找他, 直到傍晚,他才從公文中抬首:“夫人有說什么?嗎?”
長樂愣了下, 忙出去傳人問了幾句,才搖頭:“夫人還在老老實實抄寫?家規呢。”
謝鈺輕輕挑眉:“就一句話都?沒說?”
長樂猶豫了下,才道:“夫人身邊的?嬤嬤勸了幾句,夫人也沒說話,仍舊悶頭抄書。”
這便是蓄意較勁了, 謝鈺心下生出一絲不快,微微擰了下眉:“她愿意抄便抄吧,不必管她。”
他說完便伏案繼續處理公文, 直到入夜,外面?突然吹起了凜冽的?朔風, 枝葉被寒風碾碎的?聲音時不時傳入屋內。
即將入冬,寒風一起, 屋里便涼了幾分,可見是正兒八經地降溫了。
長樂走進來為他加了件外袍, 又燃了個炭盆,最?后?提醒道:“小公爺,已經二更天了,您是不是該歇著了?”
謝鈺捏了捏鼻梁,正要頷首,忽的?又問:“夫人回去了嗎?”
長樂呆了呆,嘴里居然磕絆了下:“是我的?錯,我忘記問了,您稍等!”
他著急忙慌地跑出去,又哭喪著臉回來:“夫人還在清凈堂抄書呢”
謝鈺臉色微變,徑直起身往外走,邊走邊斥:“糊涂,這么?冷的?天不知道接夫人回來嗎!”
他在謝家一向是說一不二發話讓沈椿繼續抄書的?,哪個人敢違拗他的?意思把人接回來?
不過這話長樂可不敢說出來,老實地低頭:“都?是我疏忽了,請您責罰。”
謝鈺雙唇動了動,似乎也意識到什么?,沒在出聲斥責,只是加快了腳步。
清凈堂是女學?里專門用來給犯錯學?生留堂的?地方,單獨建在湖邊,也不許帶下人進來,入夜四下寂靜無聲,黑漆漆得?滲人,湖風時不時送來一陣涼意,整個學?堂也是寒浸浸的?,謝鈺剛走到門外,就能?感覺到這里的?溫度更低了幾分。
他一個常年?習武的?男子都?覺出一股涼意,更遑論沈椿那樣的?女兒家了,謝鈺心頭一緊。
門窗都?是鎖著的?,他讓下人開門一瞧,就見偌大的?學?堂只燒著一個炭盆,屋里也只幽幽燃著兩根蠟燭,沈椿的?桌上散亂地放著紙筆,她整個人趴在桌上,雙目閉著,時不時咳嗽幾聲。
春嬤嬤就跟在謝鈺身后?,見狀叫了聲“娘子!”,忙要上去把她抱起來,可她畢竟上了年?歲,試了兩次卻抱不動,謝鈺解開外袍,在一旁把人從頭到尾裹好,直接打?橫抱回了內院。
長樂伶俐,一早就叫來了女醫在內院候著,女醫給沈椿搭了會兒脈,微微松了口氣,轉向謝鈺:“您放心,夫人只是稍稍著涼,她身體康健,并無大礙。”
謝鈺眉峰仍是疊起的?:“既然無大礙,她為何會昏過去?”
醫女失笑:“夫人是太過乏累,被涼氣一激,這才昏睡過去的?。”她想了想:“您記得?用熱巾子給她擦幾遍腳心,讓她熱熱乎乎睡一覺,等到明早起來讓她喝一碗姜湯便好了,不需要用藥。”
謝鈺神色這才和緩,示意侍女送醫女出去,直到屋里只剩下他和沈椿,他才脫下她的?繡鞋,解開羅襪,抬高她的?雙腿擱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神色如常地幫她擦好,又為她蓋好被子,然后?表情平靜地去了浴室,將近半個時辰他才出來。
為了照看沈椿,他夜里也沒怎么?合眼,早上沈椿剛醒,正對上他那張得?天獨厚的?好看臉蛋兒,她往里縮了縮,眼睛沒看他,嗓音發悶地問:“你怎么?在這兒?”
她的?印象只停留在謝鈺罰自己抄家規,等到天黑了,她想要離開,卻發現?門窗都?被鎖住了,她叫了很久也沒人回應,她以為這也是懲罰的?一部分。天氣太冷,她實在撐不住,她喊著喊著開始打?盹,然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她以為在肌膚之?親之?后?,兩人會有點不一樣,但現?在看看,好像也沒什么?不一樣。
謝鈺睡的?不沉,聽到身畔傳來的?動靜就醒了,他緩緩睜開眼,輕描淡寫?地道:“昨晚上你在清靜堂昏睡過去,我抱你回來了。”
他頓了頓,又問:“你現?在如何?身子可有不適?”
沈椿在被窩里活動了一下身子,覺得?身上輕巧靈便,腳心也熱熱的?,一點沒有著涼的?意思。
她搖了搖頭,眼神仍是沒落在他身上,說話也答得簡略:“沒有。”
她這樣的?態度顯然是還在犯倔,謝鈺輕輕擰了下眉:“你無恙就好,我有幾句話要叮囑你。”
他略微肅容:“昭華那里我已經打?過招呼,想她以后?不會再?為難你,只是下藥一事,絕對不可取,你若是實在不喜歡她,以后?不理她就是。但你須得?記住,謝家絕不能?出現?這等不入流的
?手段,不管是何種緣故,你身為謝氏宗婦,絕不能?辱沒謝氏門楣。”
沈椿瑟縮了一下,覺得?又羞恥又憋悶,她彎著脖頸,甕聲道:“我知道了。”
謝鈺見她落淚,心里不覺軟了下,也不想在她大病初愈的?時候繼續訓她,主動給她盛了一碗姜湯。
這算是他給兩人一個臺階下,他幫她把姜湯放在了案幾上,放緩了聲音:“我讓專人為你熬的?湯,趁熱喝了吧。”
沈椿掀開被子下床吃飯,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動那碗姜湯,眼睛也沒再?看他,明顯還是在置氣。
謝鈺總歸是家主,又是大權在握的?人物,平日行事再?如何君子,也不是一味修好的?好脾氣,見她如此,他皺了皺眉,撩起簾子徑直出去了。
又過了會兒,春嬤嬤掀開簾子走進來,小心翼翼地問:“您是不是和郎君吵架了?”她又道:“是因為昭華郡主的?事兒?”
沈椿吸了吸鼻子,低頭揉著被角:“嬤嬤,我就是想不明白,明明是別人先欺負我的?,他為什么?要來罰我呢?我又憑什么?不能?還手?”
她委屈地動了動嘴巴:“在村里的?時候,遇到有人欺負人,都?是上去就干架的?,怎么?到了都?城反而還不能?還手了?”
春嬤嬤放柔了聲音勸道:“郎君哪能?不知道您受欺負的?事兒?下午跟您說完話,郎君就上書給圣上告狀了,再?說他本意也不是為了責罰您,畢竟您對公主動了手,萬一皇上問責下來,他也好有個交代,您也說了是在村里,現?在這是在長安,是在權貴圈子里,多少雙眼睛盯著謝家呢,這事兒往小了說是小女孩拌嘴,往大了說,萬一有人說謝家不敬宗室呢?他是家主,要想的?難免多些。”
她知道沈椿在村里潑辣著長大的?,遇到不平事兒了擼著袖子就往上沖,謝鈺卻是家族嫡長子,自小作為家主培養的?,兩人的?為人處事截然相反,以后?類似的?矛盾少不了。
春嬤嬤把道理掰開給她講了一通,又頓了頓:“您別跟他置氣,不如服個軟算了。”
沈椿還不開口,春嬤嬤不免有些發急,說的?話也重了些:“娘子,您別怪我多言,您現?在哪來的?資本和郎君叫板呢?旁的?不說,外面?大把的?人盯著謝夫人的?位置,只要他現?在把您拋開不管,那些人還不得?把您生吞活剝了。”
她頓了頓:“他若是想存心拿捏您,自有千百個方法讓您低頭,倒不如自己識趣些。”
聽她這般說,沈椿睫毛猛地顫了下,手指卷了卷衣角:“我知道了。”
她想到謝鈺遞給她那碗姜湯是什么?意思了,他是讓她‘識趣’
每天下午,沈椿要去長公主那里學?一個時辰的?規矩和人事,今天長公主剛開了個頭兒,景平就氣沖沖跑進來了,長公主吃了一驚,忙問:“我的?兒,怎么?了?”
景平的?母妃少時是她的?伴讀,倆人好的?猶如親姐妹一般,自從景平的?母妃過世,長公主待她更如親閨女一般。
上回肯讓謝錦回來,還不惜為此拂了謝鈺的?面?子,也都?是因為心疼景平的?緣故,不然謝錦一個隔房堂侄哪來這么?大面?子。
景平快人快語,哇啦哇啦說了一通——原來是她和謝錦吵架了,謝錦自從被謝鈺開宗祠逐出家門之?后?,就只能?住在公主府里,外面?難免有風言風語,說謝錦吃軟飯之?類的?,景平昨天說錯了一句話,她又不肯低頭,倆人就這么?大吵了一架,景平差點動鞭子抽人。
謝錦又不是沒宅子,一怒之?下跑到自己的?私宅住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其實細算下來,這事兒景平問題更大,沒想到長公主問也不問,猛地一挑細眉:“反了他謝二了,還敢給你臉子瞧?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她說著便站起身喚來了親衛,要把謝錦綁回來給景平賠禮。
她們這幫公主里,就屬長公主脾氣最?厲害,景平都?給嚇得?結巴了,一把拽住姑母:“其,其實也沒那么?大事兒,我自己解決就行,不勞動您了。”
長公主還是不干:“你別護著他了,就算你說他是吃軟飯的?又如何?你又沒說錯,都?是他的?錯!”
景平急的?冒汗,伸手要捂她的?嘴:“姑母您饒了我吧,當我什么?都?沒說行吧!”
這倆公主都?是脾氣大底氣足的?,沈椿在旁邊瞧的?一愣一愣,心里卻被什么?撓了一把似的?,又麻又癢,很不是滋味——她想到了謝鈺。
她和昭華干架的?事兒,謝鈺處理得?非常好,是他一貫滴水不漏的?風格,冷靜又理智,事事按照章程來辦的?,就是皇上有心來問責怕也挑不出毛病來。
她本來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委屈的?,但她看到長公主如何對待景平和人干架的?,她就知道自己隱隱別扭在哪兒了——謝鈺只想盡快解決問題,他其實并不在意她的?情緒如何。
哪怕景平做的?不好,哪怕她不夠周全,長公主的?第一反應依然是不問青紅皂白地護著她,因為景平為這件事傷心難過,在這件事兒里受了委屈,就算不講理,長公主也要為她出了這口氣。
——而她這輩子,從未被人如此偏愛過。
第022章 第 22 章
倆人雖然沒有明著吵架, 但總歸是鬧了別扭。
隨著謝鈺好幾?日不?曾回?來,沈椿的日子也肉眼可見的不?好過起來,同學都敢當著她的面兒議論起她的是非,除了周先生之外, 其?他?老師也不?像之前那般護著她, 對她落后于人的進度表現出了明顯的挑剔和不?耐。
這樣的落差, 逼的沈椿不?得不?自己反省起來——她是沒資格和謝鈺叫板的, 謝鈺也永遠不?可能?向她低頭。
謝鈺沒有像長公主袒護景平一樣的袒護她, 這并不?是他?的錯,只是她對他?沒那么重要罷了。
他?保證過會一直將她視為妻子敬重,事實上, 他?的確對她很好,在外給足了她作?為妻子的顏面, 在家人面前護著她,為了給她出氣當眾得罪代王,得罪皇上,這種絕對強勢的袒護,讓人很難不?動心。
那次的肌膚之親也給了她不?一樣的錯覺, 讓她以為倆人之間已?經成了親密夫妻,實際上,他?仍是那個高高在上, 可以對她生殺予奪的人——他?甚至無需做什么,只用稍稍冷落她, 就能?讓她認識到世情?冷暖。
他?對她的好也是有條件的,也許嬤嬤說得對, 是她‘恃寵生嬌’了,不?夠聽話, 也不?夠識趣,謝鈺已?經夠給她面子的了。
單從這件事兒來說,倆人之間的矛盾已?經不?是和昭華干架的事兒了,是她居然膽敢跟謝鈺置氣鬧別扭。
沈椿悶坐了一下午,終于在沉默中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問春嬤嬤:“阿姆,明天是什么日子?”
嬤嬤想了想:“十五,既望。”
十五是謝鈺和她說定要來寢院陪她的日子,等到了第二天,謝鈺果然沒來。
春嬤嬤幫她選了一身嫣粉的襦裙,上面搭了件嫩柳色的披帛,乍一看像是湖畔才露尖尖角的小荷,這一套襯的她整個人都鮮嫩嫩的,春嬤嬤都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她的小臉:“我?們娘子真是秀色可餐。”
沈椿托著下巴,嘆氣:“阿姆你這么說,感覺我?像是一盤菜似的。”
春嬤嬤在她唇上點了點兒嫩粉色的口脂,叮囑道:“這都十五了,郎君還是沒過來,可見是真的不?快,明著在點您嘞,您今天可千萬要把他?哄好了,不?然以后的日子要更加難過了。”
沈椿對著鏡子照了照,才慢慢點了下腦袋。
謝鈺今天沐休,人卻?還在外院,沈椿獨自一人拎著食盒讓人通傳,不?出意?外的,謝鈺順利放她進去?了。
謝鈺正在案前練字,聽到她進來才
擱下筆,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今天換了新裝,嫩柳色上襦,嫣粉下裙,發間斜插著一只芙蓉玉釵,細碎的流蘇垂到臉頰,打?扮得很討人喜歡。
女為悅己者容,看到女子為自己精心裝扮,沒有哪個男人能?不?有所觸動,便是謝鈺亦不?能?免俗,他?神色略微和緩了些?:“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她被晾著這兩?日果然還是有些?效果的,沈椿表情?明顯拘謹了很多,眼神帶了點小心翼翼的討好,她把食盒往前推了推:“給你蒸了點米糕。”
謝鈺問她:“只是為了送糕點?”
沈椿吭哧了聲。
這讓她怎么回?答?她想做什么不?是明擺著的嗎?
她深吸了口氣:“我?,我?來看看你。”
謝鈺聽她這般說,便唔了聲,輕輕頷首:“有勞,東西送到,人你也看了,盡早回?去?歇著吧。”
沈椿急的想跺腳,謝鈺不?是第一聰明人嗎,怎么這么明顯的事兒他?怎么會不?明白呢!
她腳步不?動,支吾了兩?下才道:“其?實我?”她眼一閉,鼓足勇氣:“我?想你了。”
“想我?了”謝鈺輕輕重復,視線掃過她精心裝扮的一身,低聲道:“所以是故意?這么打?扮的?”
沈椿有種小心思全被看穿的羞恥,她徹底潰不?成軍,胡亂點了點頭:“打?扮給你看的,你滿意?了吧?”
她什么都老實交代了,一口氣不?停歇地說完:“這發釵是你送的,衣裙也是嬤嬤幫著挑的,說是顯身條,你會喜歡,嬤嬤還給我?用了香粉,說這樣聞起來就是香香的,她讓我?務必把你哄好了,千萬不?能?再惹你生氣。”
她說完,神色幽怨地向謝鈺看去?一眼,又怕他?看出自己眼里?的嗔怪,忙心虛地躲開視線。
謝鈺被她的傻樣兒逗得唇角微翹,終于沒再為難她,取出軟墊放在一旁:“好了,留下吧。”
沈椿再不?敢跟他?鬧別扭,拎著裙擺坐在他?身邊,他?翻出一卷閑書遞給她:“不?要隨意?亂翻亂走,若是無聊就先看會兒雜書,等我?處理完信函再來陪你。”
她當然不?敢打?擾謝鈺公干,低頭認認真真地翻書,遇到不?認識的字了還出聲輕輕念叨著。
謝鈺處理公事素有決斷,手頭這些?事兒,小半個時辰大抵就能?結束,沒想到他卻漸漸有些分神,到現在還沒看完三篇,下意?識地看向身畔少女。
她皺著眉頭,指尖一行一行滑動,嘴里?絮絮念著是什么,眼睛幾?乎要貼在書頁上,胸口柔軟地緊貼著桌子,領口坦開一截也未曾察覺。
這雜書講的是一個劍仙豪俠的故事,文章通俗直白,有快意?恩仇有英雄美人,她看得入神,指尖摩挲著書頁,竟似渾然忘我?,完全忘了自己來干什么的。
謝鈺閉了閉眼,微微吐了口氣。
沈椿念了會兒,又覺得口感,伸手去?拿桌上的涼茶,手腕卻?忽的被握住,她不?解地看向謝鈺。
謝鈺手中稍稍用力,便把她拎坐到了了自己懷里?,她一愣:“怎么了?”
他?取過她手中書本放到一邊:“忘記自己來做什么的嗎?”
雖然他?語氣平靜,但沈椿還是聽出了一絲不?快,她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沒怎么惹著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沒忘。”
她疑惑道:“你不?是在處理公文,不?讓人打?擾的嗎?”
“已?經處理完了。”謝鈺面不?改色地說完,又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搭在自己腰間玉帶上:“先為我?更衣。”
之前的兩?回?,都是謝鈺主動,沈椿哪知道怎么脫男人衣裳啊。
她臉上臊得慌,又不?敢拒絕,免得再惹他?生氣,手指沿著腰帶一寸一寸地摸索,那只手便順著他?的腰身劃了一圈。
謝鈺脊背緊繃,伸手按住她的手,輕聲問:“嬤嬤沒教過你怎么解男子革帶?”
嬤嬤教她這個干什么,她是什么人啊去?學解男人衣裳帶子!
她聽了這話,沒忍住瞪了謝鈺一眼,硬邦邦地道:“沒有。”
她憋著氣:“我?學這個做什么啊。”
長這么大,謝鈺都沒見過有人敢在他?面前甩臉子,但奇怪的是,他?居然并不?厭煩,就好像一只雀兒在他?面前張牙舞爪。
他?挺直的鼻子嵌在她頸子上,悶悶地笑了聲。
他?終于不?再逗弄她,打?橫把人抱起來,輕巧放在旁邊的軟塌上,軟榻是專供小憩的地方,兩?個人躺在一塊只能?緊緊貼著。
沈椿明顯無措,掙扎著要起身:“在,在這兒嗎?”
謝鈺頷首:“外院是辦公的地方,沒有床鋪。”
沈椿忍不?住了:“那就回?去?呀!”
謝鈺掃了眼下裳的輪廓,略有無奈地喟嘆了聲:“恐怕不?能?了。”
沈椿:“唔”
這張軟榻躺一個人富余,兩?個人在上面動作?實在勉強,沈椿雙腿被迫勾住他?的腰,手臂纏上他?的脖子,換了個區別于以往的姿勢,謝鈺微微停頓了一下,越發兇狠。
兩?人對此道都完全不?通,之前也都是最基礎的陽上陰下,一整晚都不?帶變個姿勢的,謝鈺也不?會亂碰她的其?他?位置,沈椿當然更不?敢碰他?的,兩?人只是專心致志地直入直出,如今受環境所限稍微換了姿勢,卻?更見癡纏。
沈椿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不?禁嗚了聲,又想到這里?不?是寢院,她怕有外人在,慌亂地閉緊了嘴。
她這一聲酥酥麻麻,似細細電流擦過耳畔,謝鈺呼吸漸沉,眸光越發晦暗不?明,他?甚至生了一個邪惡的念頭,指尖摩挲她的唇瓣,又故意?挑開,迫使她張開嘴,逼的她再發出那樣的聲音。
沈椿實在沒法兼顧兩?邊兒,紅著臉讓他?得逞了。
謝鈺自問不?是惡人,但她眼含水霧,紅著臉說他?討厭的樣子,實在讓人欲罷不?能?。
畢竟是在外院,謝鈺招惹她一次也就罷了,等這次結束,他?仍舊親力親為地打?開洗澡水幫她擦拭,換上清爽干凈的寢衣,又摟著她在榻上休息。
沈椿由著他?擺弄,無力地躺了許久才睜開眼,抬眼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謝鈺心情?和緩,繞了她的一縷長發在指尖把玩,她注意?到她的神色,溫聲問她:“怎么了?”
沈椿想了想,才問:“你,你有喜歡過什么人嗎?”
謝鈺手指一頓:“為什么問這個?”
沈椿眼神躲閃:“就,就好奇,隨便問問。”
謝鈺目光在她臉上定了定,才收回?視線,認真答道:“若你指的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我?不?曾有過。”
沈椿追問:“那你想過自己會喜歡什么樣的人嗎?”
“這個問題讓我?如何回?答,”謝鈺有些?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我?如今已?經娶了你,難道還要去?喜歡別的人嗎?”
不?論是誰在他?妻子的位置上,他?都會給予應有的待遇,他?之前對她的庇護和縱容,也只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換做旁人當他?的妻子,他?一樣會如此——這個回?答很可以,很謝鈺。
雖然這個回?答在沈椿的意?料之內,她還是悶悶地出了口氣。
第023章 第 23 章
之前在鄉下的時候, 沈椿最大的心愿就?是每天不用?干活也有花不完的錢,頓頓能?有肉吃有好衣服穿,現在她的這些愿望成倍地實?現了,不光如此, 老天還讓她年幼時喜歡的人成了她的夫君, 按理來說, 她的人生應該非常完美了——但?她卻第?一次感到有點茫然。
在村里她無?親無?故, 沒人喜歡她倒也正常, 好不容易找到了家人,來到了長安城,她的家里人也不喜歡她, 現在成了親,她的夫君顯然也不喜歡她。
她每天努力?地識字, 學功課,還是跟不上同學的進度,更別說跟長公主學如何住持中饋,長公主那一臉頭發的表情?了。
她忍不住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因為她不夠好, 不夠聰明,學識不夠淵博,一點用?也沒有, 所以才沒有人喜歡她。
謝鈺的聲音從發頂傳來:“好端端的,
怎么哭了?”
沈椿怔怔地抹了把臉, 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掉了眼淚。
她胡亂搖了搖頭,帶了點拘謹地道:“沒什么, 我累了。”
她現在明白了,即便謝鈺是自己的丈夫, 在他面前也需要保持謹慎,不是什么話都可以跟他說的。
她在他面前一向似稚童一般全?無?保留,開心了向他笑?,傷心了向他哭,不然在床笫之間的時候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半盞茶’的事兒拎出來說了,這樣遮掩還是少見。
謝鈺頓了頓,正要細問,堂外傳來長樂的聲音:“小公爺,圣上請您立即入宮一趟。”
謝鈺微微揚眉,回道:“我即刻就?去?。”
他利落地起身,又叮囑沈椿:“先回去?歇著吧,不必等我。”他停了一停,許諾道:“等我忙完便回來陪你?。”
沈椿懂事地哦了聲:“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謝鈺又看了她一眼,最終微微頷首,換好官服出了門。
他一進宮,就?見皇上手捧著幾封戰報,神?情?復雜至極,表情?似欣喜似哀慟,他見著謝鈺,長嘆了聲:“你?過來了。”
他示意內侍把戰報遞給?謝鈺,邊道:“三年前,突厥掠走了何道東大半土地百姓,方才河道東那邊傳來捷報,常明將軍已經帶兵收復了那半數土地。”
謝鈺心頭微動。
他十五歲進士及第?,只因皇上忌憚謝家,他就?被打發到邊關做了個空頭縣令,本以為他會就?此埋沒,沒想到他做縣令的第?一年,突厥大舉來犯,當地的守備以及之下的一干官員盡數被突厥屠戮,他便帶領殘兵將突厥引至山里設伏,硬是以文官之身打贏了這場翻身仗,從此平步青云,靠著戰功一路高升。
皇上眼看不好,先是拍了常明去?和他分庭抗禮,又在大戰之際緊急召他回長安,卸了他的兵權,又讓他當回了文臣,最終使得河道東一役大敗,也幸好常明爭氣,終于找回了這個場子。
如今皇上會找他來商議收復河道東一事,屬實?有些意外。
他不動聲色,誠心恭賀:“恭喜陛下收復失地。”
皇上卻面色發苦:“可惜常明卻在撤退的時候不慎中了流箭,上個月便亡故了,邊關那邊擔心影響戰局,一直隱藏不發,朕知道今日才知道他過世的消息。”
常明雖然是皇上的人,但?的確是一難得的將才,和謝鈺除了政見不合之外,兩人的私交不錯,乍然聽到他亡故,謝鈺也是默然半晌,方道:“陛下節哀。”
皇上掩面長嘆了聲,沉默良久,方道:“我已經命晏時年暫領了大將軍一職,其余將領也各有封賞,只是有一人,我得和你?商議商議。”
他目光緊緊盯著謝鈺:“你?那長兄,謝無?忌,我升了他為從三品參將,你?意下如何?”
謝鈺神?色不變,只笑?笑?:“陛下論功行賞便是,何須知會微臣?”
見他神?色淡然,皇上長舒了口氣,心中不免暢快,笑?的和氣又虛偽:“你?那長兄是難得的將才,但?他的出身畢竟”
他說到這兒,故意看了謝鈺一眼,掩飾般笑?了笑?:“他出身尷尬,畢竟不能?算正經謝家子弟,如今升任從三品參將,級別上和你?相若,朕擔心委屈了你?,你?母親那邊,怕也不好交代。”
謝鈺見他故作姿態,心中好笑?,面上仍舊淡然:“陛下多慮了,不管怎么說,長兄都姓謝,我和母親自然是盼著他能?建功立業的。”
皇上心中更加舒爽,假意安撫:“你?放心,就?算你?們明面兒上同級,但?你?總歸是文臣,身份遠高于他,再加上京城官員總比外任要高半級,他不會越過你?去?的,你?們若是關系不好,你?不多理會他便是。”
謝鈺一向反感他堂堂帝王卻氣量狹小至此,不輕不重地回了句:“陛下言重了,我當初成婚,還是長兄代我迎娶內子,我們的關系怎會不好?”
皇上面上訕然,轉念又有了個主意:“既然如此,我倒有件事交你?去?辦,下個月謝參將要歸來受封,你?不如就?讓他住回謝府,免得怠慢功臣,如何?”
謝鈺施了一禮:“臣領旨。”
皇上又想到一事,叮囑道:“常明雖然戰死,但?朕已經賜了他國公爵位,他那妻子還懷了身孕,大夫診過是個男胎,如今邊關余孽未清,朕擔心她無?法安心養胎,特意派人將她接回長安照料,待她生產之后?,爵位和賞銀都由這孩子承襲。”
他頓了頓,又道:“常將軍三子皆戰死沙場,這孩子務必要平安落地!朕已經吩咐各處不得怠慢常將軍遺孀,你?也幫朕留意一二?。”
他這人雖說心胸狹隘,但?對心腹總還不錯,謝鈺并未推辭:“一定。”
隨著河道東的捷報傳開,長安各處也忙碌起來,謝鈺這個京兆尹要管的可不止查案,長安的各處調配都得他來統籌負責,他已經連著小半月未曾回府,幾乎日日歇在了府衙。
這日他正在審讀公文,長樂忽然來報:“大人,夫人來了。”
謝鈺一向不喜家眷貿然出入府衙,上回府衙不忙便還罷了,最近公務繁忙,她貿然出入,不光擾亂公務,她自身也會招致非議。
他捏了捏眉心,正要直接讓她回去?,忽想到這般直接將她攆走,怕是又有人要傳他們夫妻不和的閑話,再輕慢沈椿了。
他搖了搖頭:“罷了,讓她進來吧。”
他雖然同意沈椿入內,但?對她二?度違背自己的話仍是不快,等她入內,他擰了擰眉:“我好像告訴過你?,家眷不能?隨意出入府衙?”
十來天沒見,沈椿明顯比之前更拘謹小心了,她被謝鈺問的怔了下,垂著腦袋,有些委屈地小聲道:“不是我要來的,長公主怕你?累著,給?你?熬了一碗補湯,讓我給?你?送過來。”
意識到自己在謝鈺心里沒啥份量這件事兒之后?,她哪敢違拗他的意思?啊。
長公主一輩子囂張跋扈,唯獨生了個兒子似她的克星,她面對謝鈺還有點打怵,自己怕挨說不敢來府衙,所以推了沈椿出來頂缸。
弄清責任人之后?,長公主這頓說教肯定是跑不了的,謝鈺直接手書一封讓長樂交給?長公主。
他又抬眸看向沈椿,想到自己方才態度嚴厲,心下難免有些自責,輕聲道:“是我不好,誤會你?了。”
他起身接過她手里的食盒,又拉她坐下:“你?在這兒用?過晚膳再走吧,晚上不必去?拜見母親了,免得她心有不快,拿你?錯處。”
沈椿正害怕回去?挨長公主的訓,聞言如釋重負,忙不迭在他對面坐好。
誰想到這頓晚飯才吃了沒兩口,府衙外突然傳來了緊促急亂的鼓聲——竟是有人直接敲響了登聞鼓。
登聞鼓制是‘必關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慘案,否則不得擊鼓,違者重罪’,登聞鼓響,大案出,謝鈺臉色微變,大步出了內院。
等到堂前,敲響登聞鼓之人已經被帶到了堂上,謝鈺一眼掃過,不覺心中訝然——敲響登聞鼓者竟是個小腹高高隆起的夫人。
這女子三十六七,容貌雖然秀麗非常,但?面色確實?蒼白憔悴,尤其是一身縞素,襯的她分外凄楚倉皇——尤其是她一身的風霜,似乎是匆匆趕來的。
謝鈺心頭一動,忽的沉聲:“常夫人?”
來敲登聞鼓的居然是常明之妻,她居然孤身前來,連下人也沒帶一個!
他一抬手:“給?常夫人看座。”
誰料常夫人推開差役,激動道:“我就?知道謝大人還記得我們夫婦二?人,也不枉費我跋山涉水來這一趟!”
謝鈺神?色微凜:“夫人是有何事?”
她額上青筋暴起,神?情?堅毅決絕,高聲道:“我亡夫并非戰死,而是被細作害死,求謝大人查清此案,以慰他在天之靈!”
她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少尹顫聲道:“常夫人,這話可不能?亂說!”
軍中派系盤根錯雜,常明又是戰死的功臣,如果他的死因存疑,不亞于給?朝廷扔下一顆驚雷,
更會亂了軍心民心。
常夫人情?緒極為激動,張嘴就?想反駁,誰料她忽然捂著小腹痛呼了聲,就?像是抽干了力?氣似的,整個人委頓在青磚地上。
眾人定睛一看,居然有血水混合著濁液從褲管里汩汩流出,在場的都是大老爺們兒,哪懂婦人生育之事,被這般變故打的措手不及,一個個都傻眼了。
常夫人爆出的驚天案情?先不說了,皇上有意讓她腹中胎兒承襲爵位,如果常夫人和孩子出了什么事兒,整個京兆府都得擔責!
再說萬一常夫人出了岔子,那常明將軍的案子還查不查?
危急關頭,還是謝鈺穩得住,他沉聲道:“先把內院騰出來,扶常夫人去?內院安置。”他解開腰牌遞給?差役:“帶著我的腰牌,騎上快馬,去?宮里請太醫。”
謝鈺這邊兒話音剛落,忽然聽見人群里傳來一道女聲:“不行,來不及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看過去?,沈椿緊張的后?背冒汗,咬了咬牙,堅持道:“她馬上就?要生了,必須立刻接生。”
第024章 第 24 章
當著這么多大小官員的面兒, 沈椿不是不緊張,但人命關天,再?緊張也?不能不開口?啊。
少尹顧不得她是謝鈺夫人,氣得吹胡子?瞪眼:“胡鬧, 難道還?能讓常夫人在京兆府生產不成?這成何體統!”他?轉向謝鈺:“還?是抬去就近的醫館吧!”
沈椿下意識回嘴:“不成, 她羊水都破了, 你想讓她生在大街上啊?”
有人勸道:“我知夫人是好心, 但京兆府里都是男子?, 既沒有大夫,也?沒有產婆,豈非更加危險?”
沈椿緊張得有點腿軟, 但還?是堅持道:“我能!”
謝鈺輕輕擰了下眉:“此事我來解決,你先?回去。”
并不是他?不信任妻子?, 但沈椿只是個未生養的姑娘家,她怎么能做得來婦人生產一事?
實在是太過兒戲。
她急的腦門冒汗,據理力爭:“我會點醫術,在鄉下的時候幫著產婆接生過幾次,我愿意試一試, 再?耽擱下去就來不及了!”
謝鈺還?未說話,少尹已經忍不住了:“不行,絕對不行!夫人莫要胡鬧了!”
他?考慮得卻不是沈椿的技術問題, 他?肅容對謝鈺道:“大人,皇上極是看重常夫人, 倘若常夫人能順利生產還?好說,但一旦常夫人出了什么岔子?, 她又是由尊夫人在京兆尹接生的,到時候您, 我們,還?有尊夫人,都不可能脫得了關系,到時候皇上必然會問責!下官以為,還?是等太醫和宮里的產婆到了,再?做定奪!”
沈椿一臉的不可置信,怔怔道:“你們就因?為害怕被責罰,所?以放任孕婦羊水破了不管?”
她在鄉下的時候就被不負責任的狗官坑過,還?以為自?己倒霉遇到個例了呢,沒想到天下當官的居然都是這個德行啊!
官場上講究明哲保身,豈能留給他?人這么大的把柄?她不說話不就沒事了,居然還?張口?說要給常夫人接生,簡直是引火燒身,愚笨至極!少尹微有不耐:“夫人言重了,我們沒有不管,只是先?等一等,太醫隨后就到!”
他?怕沈椿還?要說什么蠢話,故意嚇唬:“夫人,常夫人及其腹中子?嗣是圣上看重的人,若她在您手里出了什么岔子?,圣上只怕是要降罪于您!”
沈椿這會兒腦子?極清明:“你少來嚇唬我,皇上要真因?為我做了好事兒給我降罪,那?世上還?有人敢做好事兒嗎?那?還?不亂了套了!圣上要真為這個罰我,我也?不怕,我做了我該做的!”
她委實難以理解這幫人的腦回路,產婦都一腳踏進?鬼門關了,這幫人居然想的不是如何救人,而是怎么不擔責??這都什么人啊!
她簡直氣急,大聲道:“我搞不懂什么世家官場的規矩,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明哲保身,我就知道人命大過天!朝廷給你們發俸祿不就是讓你們干這個的嗎?事情?到手上了這個推那?個讓的,你們要不想干了,不如換個愿意干實事兒的!”
這話囊括了在座所?有官員,罵得不可謂不重,甚至連謝鈺都被捎帶進?去了。
這幫人平素在朝堂上伶牙俐齒,居然被這略帶鄉音的大白話罵的有些羞慚,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少尹只能轉向謝鈺:“大人,還?請您定奪。”——這小夫人不懂利害,謝鈺總是懂的。
沈椿聞言也?轉過頭,目光緊緊地?盯著他?,再?無往日的局促和怯意。
從她剛才開口?說話,謝鈺便一直靜默不言,他?抬眸看向她,眼底似乎掠過一道異樣的流光。
他?很?快給出決斷:“常夫人已經被安置在后院,你去一試,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提。”
謝鈺一向威重,他?一開口?,原本喋喋不休的眾人都閉了嘴,心里再?有不滿也?只能遵從。
沈椿這才松了口?氣,飛快看了他?一眼,讓人準備好紗布剪刀開水烈酒等等,叫上春嬤嬤,提上裙擺飛快地?奔向后院。
少尹終于忍不住:“大人!您明知道皇上對您您這是在給自?己惹禍!!”
他?是謝鈺心腹,這話也?只有他?敢說了,謝鈺淡然反問:“難道一直拖著不管,便不會惹禍了嗎?”
人既然在京兆府出了事兒,如果?京兆府遲遲不動作,也?會因?為敷衍塞責被問罪。
少尹想明白這點,一下子?撅住了,又忍不住道:“可是尊夫人畢竟不是專業產婆,她又未曾生養過,下官也?是怕常夫人出岔子?”
說到這個,謝鈺還?真不能保證,他?根本不知道沈椿居然會些醫術,還?給人接生過。
但據他?所?知,沈椿在鄉間并未讀書識字,學的醫術多半也是赤腳大夫的野把式,但凡有別?的法子?,他都不能讓沈椿去給常夫人接生。
他沉吟道:“你帶著人盡快把附近的大夫和產婆都找來,以防萬一。”
常夫人如今已有三十六七,在今下已經屬于高齡產婦了,這會兒她已經酸痛的半昏過去,沈椿只能先?讓春嬤嬤喂了她一點參湯,幫她恢復體力。
她又上手摸了摸常夫人的胎位,臉色立刻變了——孩子?的胎位不正,還?是最兇險的腳朝下的胎位,不少孕婦和孩子?都是死在這上頭的。
她之前幫著接生的都是順產,這么兇險的胎位還是第一次見。
常夫人勉強恢復了一點力氣,見沈椿臉色不對,輕聲問:“小娘子?,可是胎位不好?”她之前都生過三個了,這會兒倒還?鎮定。
沈椿猶豫了下,才點了點頭:“我可以試著幫忙復位,但是,但是”
常夫人接話:“但很?兇險是嗎?”
她雖然極度疲憊虛弱,卻仍笑了笑,明明是女子?,卻有一股豪邁氣韻:“你只管試便是,老常的大仇未報,老天都看著呢,我和這孩子?必不會出事兒!”
她這般性子?,難怪敢孤身一人來到京兆府為夫申冤。
沈椿被她的鎮定感染,也?點了點頭,讓她調整成膝胸臥位的姿勢,她深吸了口?氣,伸手過去幫她復位
謝鈺攜一干官員在外面候著,除了謝鈺尚還?能沉得住氣之外,其他?人都急的團團轉,他?們自?己的老婆生產都沒這么急過。
忽然,眾人就聽見常夫人凄厲地?叫了聲,然后便再?無動靜了。
少尹臉色煞白:“難道,難道常夫人”
眾人屏息等著,也?不見屋里有半分響動傳出來,少尹按捺不住,正要上前敲門的,內院的門一下被拉開。
沈椿衣角染血,面色疲憊,腳步也?有幾分踉蹌,眾人翹首向她看去。
她居然賣了個關子?,有些小得意地?背起手,然后才道
“母子?平安。”
謝鈺的心弦被誰輕輕撥弄了下。
第025章 第 25 章
在謝鈺眼里?, 沈椿性情?單純
良善,但畢竟出身不顯,兩?人能聊到?一起的時候并不多?,所以謝鈺對她也沒太?高的期待, 但就在今日, 她當眾反駁眾人明哲保身的言論, 雖然沒念過?很多?書, 卻能駁斥官場不正之風, 又肯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為常夫人接生,一片赤子之心實在難得,倒是給了他一些意外驚喜。
他恍然間發現, 自己可能對妻子還有許多?不了解的地方。
接生可是個體力活兒,沈椿一出來才發現自己腿有些打晃兒, 旁邊伸出一只手來扶她一把,溫聲道:“辛苦了。”
他想?了想?,又叮囑:“以后如果遇到?類似的事兒,可以先私下同我商議。”
她當眾提出要為常夫人接生,其實也是把自己架在了火上, 謝鈺得一直為她操心著一旦接生失敗該如何應對,幸好,她成功了。
沈椿這回沒再犯倔, 點頭道:“好。”
謝鈺一向?賞罰分?明,不等沈椿開口, 他眉眼和?緩,主動詢問:“常夫人所說?常將軍之死一案事關重大, 你幫了我不小的忙,你有什么想?要的嗎?”
一般來說?送女子無非是釵環首飾之類的, 他正思索從內庫里?挑什么贈她合適,沒想?到?沈椿愣了下,眼睛飛快地亮了:“這個月十五城東舉辦燈會,聽說?有人表演雜耍藏術,晚上還有人放煙花,掛祈愿樹,你能跟我一道兒去嗎?”
城東廟會還是小時候謝鈺跟她說?的,他不光把長?安燈會描述的繪聲繪色,還說?在子時之前,若是愛侶夫妻可以把裝著彼此生辰姓名的荷包同時掛在祈愿樹上,便能白頭偕老,恩愛不疑。
他還和?她約定?以后如果有機會在長?安相見,他就帶她去廟會游玩,沈椿一直盼啊盼啊,沒想?到?兩?人還真成了夫妻,這樣掛起荷包來就更?名正言順了。
謝鈺顯然不是個常出門游玩的人,微怔了下才想?起她說?的燈會是什么。他想?過?沈椿會向?他討要一些東西,但沒想?到?她居然要他陪同出門游玩,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他無法保證,只是道:“常夫人所說?的案子非同小可,我這個月不一定?有空。”
他看見沈椿瞬間低落的神色,頓了頓,又道:“若我那日有空,一定?過?去陪你。”
有戲總比沒戲好,沈椿失落了下,很快又振奮起來,從袖子里?取出兩?個荷包,一個藕粉一個靛藍,她顯然是早有準備,把藕粉的那個遞給他,絮絮道:“這個里?面有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到?時候咱們一起把香囊掛到?樹上,以后一定?和?和?美?美?高高興興的。”
謝鈺少時念書,入仕便縱橫官場,幾乎從未把時間放在玩樂上,他自己本身對吃喝玩樂也不感興趣,但聽她嘰嘰喳喳地說?著,他倒少見的被?勾起了幾分?游興。
他定?定?看了她一眼,把荷包收至袖間,微微笑:“好。”
沈椿還不放心,想?了想?,忽然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
倆人除了在床榻間,甚少有肢體接觸,謝鈺微微愣了下,就見沈椿勾著他的小指晃來晃去:“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最后她用拇指抵住他的拇指,蓋了個戳,一本正經地道:“已經拉過?勾了,你可一定?得來啊,我先回了。”
謝鈺凝望她背影出了府衙,唇角淺淺掠過?一絲笑影。
他先讓人送沈椿回府,沈椿剛走,宮里?的太?醫就匆匆趕了過?來,急忙為產后虛虧的常夫人調理身子,又是忙了半夜,常夫人才終于能開口說?話。
謝鈺身形巋然如岳,面色沉穩地發問:“夫人昨日所言,說?常將軍之死事有蹊蹺,究竟是何意?”
常夫人當初和?丈夫初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好看得過?分?的寡言少年,如今時光匆匆,他從少年變成青年,氣勢如淵渟岳峙,赫然便是眾人口中那個名震朝野的一代權臣。
江山代有才人出,她心下不免感嘆了聲,才嘆了聲:“老常過?世的時候正值酷暑,尸身得盡快焚燒,不然容易造成疫病,我當時還懷著身孕,他們就攔著不讓我去看,是我自己想?要再看一眼老常,然后我就瞧見了”
她說?到?這里?,停了一停,深吸口氣:“他的后背有一處貫穿的箭傷!”
如果常將軍是被?突厥人射殺,那么箭傷應該是從正面射出,但他的這處致命傷卻是在后背,只能說?明有人在背后給他放了冷箭,這定?是細作或者叛徒所為!
謝鈺猛一挑眉:“夫人確定??”
常夫人冷笑了聲:“我跟著老常征戰沙場數十年,區區箭傷我還能認錯不成?我不光看出來那箭是從他后背射的,我還能看出射箭之人離他應當不遠,是在他全然無防備的時候射出的,定?是他平素信任之人!”
少尹在內的其他官員均倒吸了口涼氣,只謝鈺仍鎮定?如常,繼續問道:“既然如此,夫人為何不當場質疑?”
他緩緩道:“如今常將軍的尸身已經被?火化,只怕死無對證。”
常夫人面露苦澀:“我原是想?當夜便把此事鬧大,揪出兇手,誰料當晚我剛回去便遇到?了十余個武功高強的刺客,老常留下的護衛折損了十之八九,我才僥幸留下了一條性命,我想?阻攔他們焚燒老常的尸首,哪想?到?當夜靈堂便著了火,什么也不剩下了,可想?而知,那起子人簡直只手遮天!”
她長?嘆一聲:“那時候河道東真是百廢待興,漢人,回鶻人,突厥人亂糟糟都在城內,何況還有個不知是細作還是叛徒的人在暗處盯著,我誰也不敢信,看誰都像細作!就這么一路忍著到?了長?安,我連一個下人都沒敢帶,獨身過?來敲登聞鼓了。”
她嘆息:“若我只是孤身一人,就是豁出命去又何妨?但誰讓我肚子里還有一個,便是為了他,我也不得不謹慎再謹慎些。”
她來長?安這一路當真是險象環生,眾人聽得極為感嘆,謝鈺略一頷首:“我會把此事如實告知圣上,夫人放心,圣上一定?會為常將軍討回公道。”
此事牽連甚廣,不光京兆府要出面兒坐鎮,就連兵部刑部都被?牽扯了進去,各自派了人手去河道東探查。
謝鈺這一忙,直到?十五都沒能回府一次,等到?這日下差的點兒了,他放下最后一卷公文,手指輕揉眉棱,問長?樂:“今天是十五了?夫人可有派人來傳話?”
長?樂點頭,笑:“夫人方才還遣人過?來問您呢。”
謝鈺輕嗯了聲:“備馬車,去城東。”
謝鈺換下官服,把她送來的荷包貼身收好,沒想?到?倆人還沒走出府衙,少尹就匆匆跑過?來:“幸好您還沒走,這兒有樁事兒恐怕得勞煩您去處理了。”
謝鈺擰了下眉,居然沒問是什么事兒,而是道:“你自己不能解決嗎?”
少尹聽這話都驚了。
他面前這個可是工作狂謝鈺,以一己之力卷的整個京兆府晚下差半個時辰的謝鈺,忙的時候連著審兩?夜公文第二天還能精神抖擻地帶人出去辦案的謝鈺。
他居然把活兒丟給別?人?
要不是謝鈺好好站著,他都得以為自家大人被?鬼附身了!
他愣了會兒才苦笑:“這事兒下官還真沒法兒處理,太?學那邊兒幾個學生起了沖突,不知道怎么鬧到?各自家長?那里?,現在幾十人正在長?街對峙叫陣呢,下官,下官實在攔不住啊!”
謝鈺一聽就知道他因何為難了,太?學里?不少學生都是高門官宦子弟,又一個個年輕氣盛的,尋常官員根本不放在眼里?,去了他們也不會聽的,須得一個身份貴重的人能去壓住場子才行——這人非謝鈺莫屬。
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長?樂左右看看,小聲提醒:“大人,夫人那邊也還等著您呢。”
謝鈺罕見地遲疑了下——若是在之前,在公事和?私情?之間,他根本無須考慮,但眼下,他難得覺得有點棘手。
不過?也只是一瞬的功夫,他便道:“等我換上官服過?去。”他轉向?長?樂:“你派人和?夫人知會一聲,我晚些到?。”
長?樂只得閉
嘴,領命去了,沒想?到?這燈會實在是萬人空巷,他派去的人給擠在了半路,遲遲沒能過?去
沈椿今天心情?極好,特意換上最喜歡的一套赤紅襦裙,中午就來城東等著了。
府里?的管家知道今天城東人必然不少,怕她被?人冒犯,特意在位置最佳的‘寒煙渚’三樓訂了雅間,沒想?到?她才剛去,就遇上了幾個討厭的。
昭華就坐在旁邊的包間,見到?她就陰陽怪氣的:“喲,謝夫人也來看燈會啊?”
她故意探頭張望:“我沒記錯的話,成婚的女子都是由丈夫陪同來看燈會的,謝三郎呢?他怎么沒陪你過?來?”
用沈椿的話說?,她和?昭華就尿不到?一個壺去,倆人見面必要掐架的。
她聞言也昂了昂下巴,故意用一種氣人的語氣:“他說?了,等他下衙就來陪我。”
昭華面色悻悻,切了聲:“能不能來還不一定?呢。”
各種雜耍魔術節目陸續開始,沈椿開始還看得興致勃勃,等轉頭一看更?漏,發現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到?酉事,她隱隱有些不安,忍不住頻頻看向?更?漏。
昭華注意到?她的小動作,抓住機會嘲諷,得意道:“我看這也快到?下差的點兒了吧?怎么你們家謝三郎還沒來?”
她掩嘴一笑:“別?是人家壓根就沒打算來,你為了撐面子故意扯謊吧?”
她這話一出,其他幾個女伴也跟著低低竊笑起來,再說?謝鈺的工作狂屬性是長?安聞名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我還說?謝玉郎怎么轉了性兒,居然知道出來玩了,現在看來也不一定?是真的呀。”
“今天又不是沐休日,謝玉郎能出來才怪了呢。”
沈椿被?嘲諷的臉上漲紅,樓下走過?一輛馬車,她就忍不住探頭瞧一眼,然后又一臉失望地收回視線,期待在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就這么一直等到?了晚上,天上忽的下起瓢潑大雨,天色實在晚了,城東擺攤的商販,雜耍的藝人也跟著陸續離去,昭華沒了熱鬧看,正要起身,又掃了眼沈椿,發現她正在欄桿邊怔怔等著人,發絲和?前襟被?細雨打濕了都沒察覺。
先不說?謝鈺來不來了,她出門的時候沒帶傘,現在雨下大了,她等會兒要怎么回去啊?
昭華撇撇嘴,對侍婢道:“去,把我的傘給她一把。”
沈椿收到?傘,一臉懵逼地看著昭華:“你這是干嘛?”
昭華清了清嗓子:“給你你就收著,問那么多?話干嘛?”她又撇了下嘴:“趕緊回去吧,謝鈺不可能來了。”
她本來覺著,沈椿一個鄉下村女和?謝鈺成婚實在是便宜她了,現在看來,各人有各人的不如意,謝鈺固然是仙姿佚貌,但他那性情?也如神仙一般,以萬物為芻狗,根本不會把誰專門放在心上。
假如沈椿真能引得神仙動凡心,昭華估計要恨的牙根癢癢,但現在看來,神仙還是那個無情?無欲的神仙,瞧見沈椿被?這般冷待,她既覺得她慘慘的有點可憐,又慶幸幸虧不是自己嫁了,她可受不了這個窩囊氣,估計每幾天就要抑郁而終了。
沈椿捏著腰間的荷包,犯倔:“不行,我得在這兒等著,萬一他來了找不到?我怎么辦?”
他答應和?她一起在祈愿樹下祈福了,他從小就答應了。
昭華翻了翻眼睛:“你真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樣兒的人,算了,你隨便吧,我才懶得管你。”說?著就扶著婢女的手下了樓。
又過?了不知多?久,雨勢漸小,‘寒煙渚’的老板親自上來賠笑:“夫人,馬上要到?子時,小店快要打樣,您看”他不敢直接請沈椿走人,便道:“要不小的帶您去樓下包間?”
沈椿好像才回過?神來,怔怔抹了把臉,胡亂搖頭:“不了,我這就走。”
她低著頭下了樓,就連樓畔不遠處的河邊垂柳旁站著一道挺拔聲音,那身影高大挺拔,側對她站著,一線闌珊燈火打下來,赫然就是謝鈺的眉眼!
沈椿心里?一喜,也顧不上打傘,提著裙子跑過?去,展開雙臂從后抱住她,半是抱怨半是嗔怪:“阿郎,你怎么才來?”
被?她抱住的人影僵了下,沒有回應。
沈椿覺得納悶,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聽見河對岸傳來一聲詢問:“你們在做什么?”
嗓音清越,噴珠吐玉一般,只是夾雜著絲絲疑惑。
沈椿一悚,抬眼望過?去,就見她的夫君,大忙人謝鈺站在河對岸的馬車旁。
那她懷里?抱著的又是誰?
第026章 第 26 章
天?老爺啊, 她做了什么哇!
她居然抱了一個?陌生男人,還被她正經夫君瞧見了!
別說?是對著陌生男人如此親近了,就是她和謝鈺,也幾乎沒有過這般親密相擁的舉動, 除了在榻上, 謝鈺一向不?允許人隨意近身, 她稍有親密之舉就會被他?提醒保持距離。
沈椿臉上‘噌’一下?燒的通紅, 有點驚慌地?倒退了幾步, 急急地?抬眼看向對方。
這男子看著二十三四,眉眼竟生的和謝鈺有六七分相似,五官不?及謝鈺精致, 但他?眉骨生的極高,眼窩深邃, 倒不?似尋常漢人了。
比之謝鈺的仙姿,他?更多了幾分艷麗華美,倆人恰似牡丹寒梅,各有千秋。
他?左邊兒眉毛居然故意剃斷了一小節兒,越發顯出幾分浪蕩不?羈來, 外?貌上和謝鈺的區別就更大了,要是方才沈椿瞧見他?的斷眉,怎么也不?會認錯人。
謝鈺這時候已經走過來, 先?是介紹:“這位是我長兄,謝無忌。”又轉向沈椿:“這是你弟妹, 沈氏,你們二人應當未曾見過。”
然后他?又看向沈椿, 語氣不?自覺重幾分:“過來。”
沈椿臉上還在隱隱發燙,提著裙擺就躲到他?身后了。
謝無忌在她面上定了一定, 眼神恍了恍,似有幾分疑色,才懶洋洋地?開口:“咱倆被人錯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概是光線太暗,弟妹瞧錯了吧,你這么兇做什么?”
不?用他?說?,謝鈺自己也能猜出原委,但他?的話?里隱隱有回護沈椿之意,聽著頗為微妙。
謝鈺微微瞇了下?眼:“她瞧錯了,你為何不?出言提醒?”
謝無忌噗嗤笑了:“我又不?知她是弟妹,剛來長安就有佳人投懷送抱,我為何要提醒?”
他?優哉游哉地?道:“若不?是你突然出來,我還想著今晚能攜美同游。”
這話?就有些曖昧意味了,這倆人說?話?就不?是一個?風格,剛開口就隱隱有股火藥味兒,謝鈺眼風從他?臉上掠過,神色也淡了下?來:“我以為你回長安會先?去拜見父親母親。”
謝無忌擺了擺手:“父親大人隨時都能拜見,城東燈會一年?可?只有一次。”
“這次能收復河道東,你居功甚大,圣上都跟我提及要重賞你,父親母親也對你頗為掛念。”謝鈺收斂神色:“你若是無事,今日便跟我回家吧。”
謝無忌笑了笑,又嘆口氣:“最近怕是不?能了,突厥大敗,送了王子來當質子,回鶻過幾日還要送個?王女,圣上又是要慶功又是要游獵的,我哪脫得開身?”
謝鈺便不?多說?什么,只道:“家里人隨時歡迎你回來。”
他?帶著沈椿要走,謝無忌忽然又把二人叫住,伸手拋來一枚亮晶晶的小玩意,他?挑了挑唇:“弟妹的東西落在我這兒了。”
沈椿下?意識地?伸手接過,掌心里躺著一枚寶石花鈿,應當是方才不?慎落下?的。
她還沒來得及細瞧,謝鈺就從她掌中把那枚花鈿拿起,輕輕插入她鬢間。
他?對著謝無忌淡淡道:“多謝。”
等謝鈺夫婦走了,謝無忌才收回視線。
他?臨河而?立,手指虛虛撫過深邃迥異的眉眼,輕嗤一聲:“家里人?”
沈椿很快發現,謝鈺握著她的手臂的力道有些大,幾乎是半拖著她走的,她稍微掙扎
了幾下?,謝鈺卻下?意識地?加重了鉗制她的力道。
她忍不?住嘶了聲:“輕點。”
謝鈺頓了頓,這才卸了力道,又淡道:“下?回不?要這么晚還在外?面逗留,免得危險。”
他?一說?這話?,沈椿又想到謝無忌了,猶豫著道:“你大哥怎么不?在家里住啊?國公和長公主不?會想他?嗎?”
謝鈺默了片刻,才輕描淡寫地?道:“他?非母親所?生。”
沈椿這才想起來,這些門閥世家里是有妾室的,她猜測謝無忌是哪個?妾室所?生,但為什么她從來沒見過他?的生母?
她正思量,忽然聽見城樓上傳來綿綿鐘聲,這預示著還有一刻便到子時,這一天?將會正式結束。
她手忙腳亂地?翻出荷包,又小聲催促謝鈺:“荷包,荷包,要掛祈福樹了!”
謝鈺略有訝然:“什么荷包?”
他?說?完才想起來,頓了頓:“今日太學斗毆,我趕著去處理,荷包應該是落在哪里了。”
他?口吻從容,一點沒有遺失物品的焦急,甚至沒提自己回去找的事兒,沈椿怔住了。
今日事忙,謝鈺能深夜趕來接沈椿回家已屬不?易,掛荷包祈福這種小事他?當真不?記得了,就算記得,他大約也不會在意。
除了上次因昭華鬧出的不?快之外?,沈椿在他?面前一向乖順懂事,他?相信她能理解他?的公事。
他很快給出補償措施:“我讓繡娘再縫制一個?相似的給你如何?”他?沉吟了下?:“明年?燈會,我一定抽空陪你。”
沈椿低頭看了眼自己指尖被扎出的幾個?針眼,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那是我自己縫的。”
她說完也不等謝鈺開口,自顧自爬上了馬車。
謝鈺似乎想說?什么,見她只肯背對自己,他?微微擰了下?眉,也不?再言語了。
今天?是十五,按照謝鈺的規矩,本來是要留宿寢院的,到目前為止,倆人攏共也就睡了兩?三回,回回都是同一個?姿勢,同一個?位置,甚至同一個?頻率,彼此也不怎么會觸碰對方,謝鈺素來清正,大婚之前連本正經的春 宮都沒看過,自然沒有調 情的概念,沈椿就更不?懂這些了。
往常倆人彼此情愿還好,今天?她心里明顯不?愿,他?試了兩?次,只聽見她哼哼唧唧地?喊疼他?低低地?呼出一口氣,翻身躺在床榻上等待自己平復。
幸好謝鈺也并?非縱欲之人,除了之前在府衙失控的那晚,其?他?時候都是固定一兩?次作?罷,兩?人一宿無言地?過了一晚。
第二天?謝鈺剛走,春嬤嬤就來回報說?有客人要見她,沈椿走出去一瞧,赫然是神色憔悴的沈青山和柳氏。
沈椿之前因為陳元軼被謝鈺疑心細作?禁足,多虧了這夫婦二人上門說?話?,他?們一向拿她當親女兒疼愛,沈椿待他?們自然也十分親厚。
她一見倆人便驚喜:“青山叔,你們又來看我了?”她探頭往后瞧了眼:“今兒怎么沒帶長松來?”長松是倆人的兒子,比沈椿小一歲,不?過天?資聰穎,年?紀輕輕就被選去太學念書了。
聽她問?到兒子,沈青山和柳氏互視了眼,柳氏神色發苦:“長松他?被抓起來了。”她看著沈椿,神色十分為難,猶豫許久才張口:“就是被謝大人抓起來的。”
謝鈺抓了她弟?
這事兒實在始料未及,沈椿呆了呆:“怎么會這樣?”
柳氏一邊嘆氣一邊說?明原委,太學里不?乏王孫公子,權爵子弟,有些出身大家規矩嚴謹還好說?,有些便十分囂張跋扈,常欺壓出身普通的孩子,昨日的械斗原是幾個?權貴子弟鬧別扭,偏有個?郡王的次子以勢壓人,硬是把長松也拽去參與械斗了。
謝鈺趕到的時候,有兩?個?仗著家里背景的還敢跟他?叫板,謝鈺自不?會把這些二世祖放在眼里,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威,直接把參與械斗的所?有人都抓回去扔進了地?牢里,任由那些王子皇孫怎么哭求利誘也不?松口。
這事兒壞就壞在,昨天?那場械斗參與者近百人,參與者多持木棍砍刀,甚至還有從家里偷出來的弓弩,轟動了整個?長安城——這已經達到戰爭罪的標準了。
若真按挑起戰爭的罪名?論處,沈長松一輩子前程盡毀,再無緣科舉不?說?,恐怕還得打板子坐牢。
柳氏擦了擦淚:“要是這孩子真參與了這事兒,我們也沒臉來找你,但他?分明是被人脅迫過去的,我們實在沒法子,這才想著能不?能找你問?一聲兒”
她怕沈椿為難,又忙補道:“不?是讓你求謝大人做什么,只是問?一聲孩子如何了,他?是個?老實頭兒,長這么大第一次進牢里,我實在擔心”她說?著說?著又抽噎了聲。
沈椿聽明白了這事兒的嚴重性,自然也替沈長松著急,忙不?迭地?道:“嬸子,青山叔,你們放心,等他?回來我就問?問?他?。”
送走沈青山和柳氏,沈椿才想起來,她在謝鈺跟前根本說?不?上話?兒,更別說?倆人現在還隱隱別扭,就算她肯像上回一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送上門,謝鈺也未必肯搭理她啊!
她急的在屋里亂轉,不?知道是著急上火還是怎么著,喉嚨居然腫痛起來,舌下?也起了個?水泡,春嬤嬤正要讓大夫來瞧瞧,沈椿忽然邪光一閃,心里蹦出個?歪招來。
她叫來春嬤嬤,湊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春嬤嬤猶豫道:“這樣能行嗎?”
沈椿也不?確定:“試試吧”她猶猶豫豫地?道:“不?管怎么樣,他?聽說?我病得嚴重,應該會回來瞧一眼吧?”
春嬤嬤咬了咬牙去了外?院,進去之前用吐沫在臉上抹了幾滴眼淚,見到謝鈺便哭天?抹淚地?:“郎君,夫人下?午突然發了急病,現在人有些不?太好了,請您立刻回去瞧瞧吧。”
若是妻子生病,謝鈺自然要過問?的:“怎么會突發急病?”
春嬤嬤磕絆了下?:“婢,婢也不?知,方才夫人突然發熱,這病來的兇得很。”
謝鈺不?動聲色地?從她神色掠過,唔了聲:“知道了。”
他?并?未直接答復,先?把春嬤嬤打發走,又喚人來問?:“夫人今日見了何人?”
底下?人一五一十地?道:“夫人的叔父嬸娘前來探望。”
謝鈺略一挑眉,聯想到昨日太學械斗一案,心里大概就有數了:“讓人把大夫請來。”
屋里頭,沈椿心下?正忐忑,忽然就見謝鈺帶著長樂進來,長樂手里還捧著一盞黑漆漆的湯藥。
沈椿瞧的愣住,謝鈺垂眸:“你不?是突發急病嗎?我特地?讓人熬了補藥過來,趁熱喝了吧。”
沈椿哪敢胡亂喝藥,而?且這藥的氣味實在酸苦得嚇人,她縮了縮身子:“我,太燙了,我等會兒再喝。”
謝鈺悠悠地?道:“你既然懂醫術,自然該明白,藥該趁熱喝的道理。”他?甚至伸手:“可?要我喂你?”
沈椿見他?這架勢是非要她喝不?可?了,她想著等會兒還要為沈長松求情,咬了咬下?唇,一把捧起藥碗咕嘟咕嘟灌下?去。
等她一口氣喝完大半,那股酸苦至極的藥味兒慢慢涌上來,她被嗆的連連咳嗽,眼淚都被嗆出來了。
謝鈺冷不?丁問?了句:“滋味如何?”
沈椿舌尖苦的發麻:“咳咳咳苦,苦死了!”
謝鈺嗯了聲:“我命人多放了半錢黃蓮給你去火提神。”
他?淡淡一眼瞥過:“好讓你能記住,內眷不?能插手公事。”
沈椿聽他?這話?,就知道裝病這招兒徹底敗露了,她忍不?住辯解:“可?長松真是無辜的,他?是被人脅迫,我只是想問?一下?”
謝鈺截斷她的話?:“無不?無辜也不?該你來過問?。”
沈椿一陣氣悶,她又不?是想讓謝鈺徇私枉法,她只是想問?一下?堂弟現在如何了也不?行嗎?
青山叔一家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她沒被謝鈺放在眼里,謝鈺自然也不?會把她的親人當親人。
從成婚到現在,她在謝鈺跟前一點說?話?的余地?都沒有,他?要賞就賞,他?要
罰就罰,他?怎么樣對她,她也只能受著。
可?兔子急了還咬人,昨天?受到的憋悶和今天?的委屈加在一塊,她突的惡向膽邊生。
她端起藥碗,把最后一口苦藥含在嘴里,微微踮起腳,猝不?及防地?貼上了謝鈺的唇瓣。
——兩?人哪怕在床榻上,都沒有過如此親密之舉。
謝鈺瞳孔驟然一縮,他?毫無應對此事的經驗,一時竟有些無措,僵在原地?不?能動彈。
等慢慢回過神,錯愕和羞惱等等情緒才漫了出來。
她竟敢如此冒犯他?!
第027章 第 27 章
謝鈺的嘴唇很涼, 難得的是,他這樣冷漠的一個人,雙唇卻是異常的柔軟,還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薄荷香。
沈椿還沒來得及做什么, 就感?覺雙肩一沉, 被他整個人推開了。
謝鈺沉聲道:“放肆!”
他屈指在桌案重重一扣, 喚長樂進?來, 冷聲吩咐:“把?弟子規拿進?來, 夫人不抄完十?遍,不得踏出房門半步!”
他活像一個三貞九烈的貞潔烈婦,沾不得碰不得, 誰敢近身就得挨大嘴巴子。
夫妻倆碰一碰嘴巴怎么了,偏他這樣迂腐古板!
沈椿完全沒料到他反應這樣大, 她縮了縮脖子,小聲道:“你罰我就算了,但長松真的是無辜的,你”
她才說了一半兒,后半截就被謝鈺嚴厲的眼神瞪了回去, 她委屈巴巴地閉了嘴。
等長樂遞來子弟規,謝鈺才帶著他轉身大步離去。
其實長樂也覺得謝鈺有些個小題大做,夫妻間吃個嘴子怎么了
而且謝鈺也挺反常的, 他自小伺候他,幾乎沒見過他如此動怒, 他就好?像神龕里的神像,永遠無喜無悲, 少見他意。
他沒忍住勸道:“小公爺,沈長松那案子依您看”
謝鈺冷冷瞥了他一眼:“先關個十?天。”
他這明顯是氣話, 長樂也縮了縮脖子,沒敢回嘴。
謝鈺來到外院,緩緩沉一沉心思,終于意識到自己有些反應過度。
更讓他覺得有些丟臉的是,他根本沒有表現?得那么生氣,甚至隱隱有些享受她的主動。
她就那么貼上來,如同?一塊熨帖舒適的軟玉,他引以為傲的理智被攪得一團糟,唇舌甚至不受控制地輕顫,險些給出回應。
她這是做什么,對他用?美人計嗎?!
謝鈺薄唇抿緊,陰著臉坐了會兒,才低低喚了聲:“長樂。”
他下?頷緊繃,半晌,又擰了擰眉,別過臉:“先去審問那郡王次子,若真是他脅迫的沈長松,便把?人放了。”
長樂嘴角抖了抖,想笑又不敢的,忙領命應了個是,他又問:“小公爺,大郎君方才傳了話兒,說是今晚回來。”
這里的大郎君說的是謝無忌,謝鈺嗯了聲:“吩咐管事備宴吧,不可慢待。”
長樂道:“大郎君說了,只想見見國公爺長公主和您,其余人暫時沒空見。”
這話說的實在狂妄無禮,不過謝無忌倒不是得了軍功才這般狂悖,他自小就是這個風格,輕佻疏狂,渾身帶刺,與這巍峨端嚴的千年門閥格格不入。
謝鈺輕輕挑眉:“也罷,隨他。”
謝鈺這邊兒還沒說什么呢,倒是長公主心有不快,過來同?他商議:“皇上跟我說了,打算等游獵之后讓謝無忌住回謝家?聽說你也答應了?”
謝鈺輕嗯了聲,見長公主神色憤然,便道:“他原是謝家子弟,不住家里住哪里?”
長公主一臉不悅:“他算哪門子謝家子弟,不過是”
謝鈺臉色微冷,打斷她的話:“母親。”他不贊成?地搖頭:“你對長兄實在太過偏見。”
長公主這才住嘴,只是仍滿面不快:“偏見?難道你以為我是為了那點子拈酸吃醋的破事兒才不喜他的嗎?你爹那老賊值得我費這個心?“
她冷哼了聲:“我是厭他生母并非漢人,厭他原沒資格入謝氏宗祠,是你求了祖父讓他成?為謝家子弟,還處處尊他為長兄,他卻恩將仇報,和皇上代王那幫人不清不楚的!”
謝國公當?年也是有名的風流人物,自娶了公主之后才被管教的服服帖帖,夫妻倆雖然是政治聯姻,但長公主能降得住他,倆人日子過的倒也和美。
誰料她生謝鈺的第二年,就有人抱著個兩三歲的漂亮男孩上門,說是謝國公婚前和一個異族舞伎留下?的種,現?在那舞女病逝,病逝之前才說這孩子是謝家國公的,樂坊那邊的人為了討賞,忙不迭地抱著這孩子上門兒了。
——關鍵謝家還沒法兒否認,因?為這孩子和謝鈺長得實在太像了,放一塊誰都知?道是兄弟倆,但謝家千年門閥,最重血統,哪能接受這個身上流著異族血脈的孩子?
最后還是謝老國公出面,不許這孩子入宗祠,只養在外面,以后做個扈從部曲便頂天了,謝國公也因?此喪失了繼承家主之位的權利,老國公過身之前,直接越過他把?家里大權交給了謝鈺。
但就在三四?年前,皇上把?謝鈺強行?從河道東召回,又派了謝無忌過去,如今他倒是手握兵權成?了從三品參將,長公主心下?實在難平。
謝鈺冷靜地反駁:“他的軍功是靠著假扮細作?深入突厥,是靠著數度出生入死自己掙得,若非他提供的軍情,這一次收復河道東未必這般順利。”
長公主說一句,謝鈺便頂一句,她差點沒活活噎死。
她狠狠剜了一眼兒子,撫胸順了會兒氣,然后才冷哼了聲:“我只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是能把?他生母那一系查干凈倒還放心些,但他生母過世太早,到底是弄不清楚了,你祖父和我心里始終存了個疑影兒,更別說他在朝堂上的立場搖擺不定,你自己多留點神吧!”
謝鈺不置可否:“無妨,多謝母親提點。”
這次大敗突厥,突厥甚至還送了王子來當?質子,皇上龍心大悅,等那王子一到,便安排了一場長達半月的游獵,準備好?好?地揚一揚國威。
不光長安城里的達官貴人要跟去,就連其家眷也要一同?隨行?,沈椿自來長安之后還沒去過這么遠的地方,本來心里還在忐忑,結果她的衣食住行?一應有專人打點,光是隨行?伺候她的人就有二十?多個,她每天只用?坐在寬敞雅致的馬車里吃吃玩玩,在馬車里待膩了就下?來看看風景,事事都有人幫她打點周全。
沈椿這種過慣了苦日子的都忍不住感?慨,難怪人人想嫁進?世家呢,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這簡直是神仙日子。
她有的時候甚至沒出息地想,就沖謝鈺給她帶來這樣的好?日子,他瞧不起她,動不動整治她她也認了。
但轉念想想,她又覺得不甘心,她喜歡謝鈺,所以想要他也喜歡她,想要和他好?好?地過日子。
可他這樣的人,容貌家世才干品行?無一不是頂尖兒的,沈椿再?想想自己都覺得灰心,兩人該如何平等?她又該怎么樣讓他喜歡自己,又怎么才能立得起來讓他高看一眼呢?
人最忌諱既要又要,沈椿難得鉆了牛角尖,躲在營帳里琢磨人生問題。
沈椿也聽說沈長松被放了的事兒,她有心向謝鈺道謝,結果謝鈺這三天一直在陪同?游獵,壓根就沒回來過。
還有那位來當?質子的突厥王子也一直不曾露面,稱病在營帳里歇息,一應事務都由使臣出面打點。
昭華新得了一匹極神駿的烏云蓋雪,正四?下?跟人炫耀,還硬把?沈椿從營帳里揪出來顯擺一通。
自從上回送傘之后,倆人的關系就不像之前那么僵了,昭華急著跟她顯擺,還慫恿她騎自己的寶馬,沈椿才開始學騎馬,正在新鮮的時候,一時沒抵住誘惑,在馴馬師的幫助下?翻身上了馬。
昭華也翻身上了另外一匹,倆人一邊斗嘴一邊兒在林子邊沿閑逛,倆人的心情本來還挺不錯,誰料這時候,倆人□□的兩匹寶馬忽然焦躁不安,怎么催促都不肯往前走?,只是在原地打轉,又低頭嗅個不停。
昭華耐性差
,揚手給了馬兒幾鞭子,口里催促不住,沒想到她那匹受馴過的寶馬居然發起狂來,人立而起長嘶了聲,撒開四?蹄就朝著林子里狂奔而去。
沈椿騎著的那匹見同?伴發狂,也跟著長叫了幾聲,抬腿就往林子里跑。
——這一切變故發生的太快,身后護衛遲了一瞬在追上來,這已經是晚了,倆人均已經被駿馬帶著跑入了林子。
昭華和沈椿一入林子就分散開了,沈椿只感?覺呼呼風聲從耳邊掠過,她的衣服和裸露在外的肌膚都被林間無數細小的枝丫刮出一道道口子,她只能勉強伏低身子,躲開一些較大的樹枝。
就在這時,地面突兀的震動起來,無數泥土翻滾涌動,土地開裂,大樹傾斜倒塌。
——地龍翻身,居然是地龍翻身了!!
難怪這兩匹駿馬會突然發瘋!
眼看著前面是一處險坡,沈椿死命勒住韁繩,騎著的駿馬卻瘋的越發厲害,直接向著險坡沖了過去!
沈椿騎馬的經驗實在不多,拼命解開纏在自己腿上的馬鐙,在最后一個,她終于從馬背上翻了下?來,沿著險坡一路翻滾。
她雙臂勉強護住腦袋,身上不知?道磕磕絆絆了多少下?,后腦不知?道被什么砸了一下?,終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她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還是被一陣嘰里咕嚕說話聲吵醒。
她渾渾噩噩地睜開眼,就見入目一片蒼茫夜色,她身下?軟綿綿的,應該是摔在了一片豐茂的草叢里。
不遠處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還在繼續,沈椿下?意識地想要開口求助,但她腦袋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那幾人說的是突厥語。
她雖然見識不多,但突厥人在漢人土地燒殺搶掠為非作?歹的故事她還是聽過不少的,忙忙的住了嘴。
她小心翼翼地從草叢的縫隙中探出去一眼,就見不遠處的樹下?有四?個人分兩邊站著,這四?個人俱都蒙面,其中三個突厥人語氣飛快地跟對面的人說著什么。
和突厥人對面站著的那人對面人高大,沈椿也看不到他正臉,只是依稀覺得他身形眼熟。
她只聽他懶懶應付,時不時嗯嗯啊啊幾聲,表示自己在聽,卻沒給對面三個突厥人任何回應。
倒是說話的突厥人有些沉不住氣,用?有些生硬的漢語突兀地問了聲:“……地龍翻身沖散了那些漢人貴族,這會兒正是大好?時機,你盡快趁機殺了謝鈺!”
沈椿聽到這句,身子一震,小臉微微發白?。
第028章 第 28 章
對面那?人悶悶地?笑了聲, 模仿著突厥人的生澀漢話,故意卷著舌頭重復一遍:“殺謝鈺?”
他慢悠悠拔出腰間?長刀,誠懇請教道:“是?這?么?殺嗎?”
話音剛落,他長刀以萬鈞之勢斬下, 斜斜把方才開口的那?個突厥人劈成了兩半, 血液內臟噴濺, 場面極其可怖。
對面的三個人都沒料到他會暴起?殺人, 他們甚至沒來得?及拔出武器, 就被這?人一刀一個給結果了。
沈椿全身全身發軟,死死捂住嘴巴,連呼吸聲都不敢泄出一絲。
恰在這?時, 有?只通體漆黑的小蛇于草叢中鉆出,它半昂起?身子, 試探性地?往沈椿身邊爬來。
沈椿現在真是?寧可被毒蛇咬一口也不愿意被那?個殺人魔發現,她死死閉著眼,任由那?只小蛇一路攀上了自己腳踝。
那?小蛇一路向上,居然游走到了她的脖頸,在她頸子旁‘嘶嘶’地?吐了下蛇信。
從脖頸那?里起?, 沈椿雞皮疙瘩出了一身,卻硬是?忍住了沒發出聲音。
大概是?她太?過安靜,瞧著也沒什么?威脅性, 小蛇蛇信碰了碰她肌膚,居然主動離去了。
沈椿還沒來得?及松口氣, 就聽見蛇尾掃過,發出幾聲極輕的‘沙沙’聲。
緊接著, 她就覺著脖子一緊,被一只大手?拎雞崽子似的從草叢里拎出來了。
這?人看著散漫隨意, 沒想到殺性卻極重,甚至連一句廢話都懶得?多說,手?上用力就要捏斷她的脖子。
沈椿從喉嚨擠出一絲驚恐的尖叫:“啊——”
這?人聽著這?把聲音,手?下忽然頓了頓,用袖子胡亂在沈椿臉上抹了把,抹干凈她臉上的泥沙之后,有?些古怪地?說了聲:“是?你?”
沈椿壓根沒聽清他說什么?,她一心想活命,胡亂拔下發間?簪子就要去戳他的手?。
“還挺潑。”那?人嘖了聲,拎著她晃了晃:“來啊,看看是?你先扎破我的手?,還是?我先扭斷你的脖子。”
沈椿立馬不敢動了,她現在發不出聲兒,只能拿一雙大眼告饒地?看著他。
他定定瞧了她一會兒,喉結上下滾動兩下,忽然手?一松,沈椿就這?么?落在地?上,摔了個屁股墩兒,她痛的哎呦了聲。
“給你提個建議,”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臉,有?幾分輕佻意味:“以后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就少用這?種眼神看男人。”
他說完竟是?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遠遠又拋來一句:“對了,山坳子里有?狼,不想死的話就跑快點兒。”
沈椿確定他真的不打算殺自己了,恐懼地?低叫了聲,邁開腿撒丫子就跑。
這?人走到臨時駐扎的營帳附近,才拽去身上的夜行衣,又揭開面罩,露出底下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赫然是?謝無忌。
謝無忌隨手?把夜行衣和?面罩扔進火堆兒,抬步去了自己營帳,心腹迎上來問道:“參將,那?幾個蠻子如何了?”
“全宰了,”謝無忌嗤了聲。
心腹一驚:“他們做了什么?,惹得?您如此動怒?”
謝無忌諷刺笑笑:“幾個狗才,慫恿我去殺謝鈺,到時候罪名老子擔了,好處他們突厥人得?了,我看起?來有?那?么?蠢?”
心腹神色猶豫,壓低聲:“其實?他們說的也不無道理,地?動之后謝鈺失蹤,您現在又勢頭正大,若謝鈺一死,您正好可以接管謝家”
謝無忌挑眉:“然后徹底淪落為突厥走狗?”他又懶懶道:“你們光說的輕巧,我也能見得?到謝鈺人啊。”
他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兒似的:“不過我倒是?見到他那?個小夫人了。”
心腹一悚:“您沒留活口吧?”
謝無忌不以為然,切了聲:“老子難道還要對個小娘們兒下手??我把她扔狼窩子里了,隨她自生自滅吧。”
他這?個弟妹總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一時走神,竟沒能下得?了殺手?。
心腹暗暗稱奇,謝無忌這?人看著散漫,卻是?細作?出身,出手?那?是?一等一的狠辣果決,居然會給自己留下這?等隱患,這?可不像他平時的做派。
他猶豫片刻,到底沒開口說什么?,只是?道:“突厥那?位哈納王子傳話說想要見您”
謝無忌罕見地?沉默了下,才道:“我知道了。”
隨即他又伸了個懶腰:“行了,你快出去吧,我要睡了。”
謝無忌隨手?扯開革帶,待到胸腹袒露出來的時候,能看到他頸子上掛著一個陳舊荷包,布料粗陋,針腳歪歪扭扭,似乎是?小女孩初學刺繡的作?品。
他在指尖摩挲了下,貼著心口放好
沈椿簡直欲哭無淚。
她的對面就是幾匹體型壯碩的餓狼,幾匹狼交錯而?行,一點一點地?朝她逼近。
幸好沈椿身上帶了一壺狩獵專用的老虎尿,專門用來躲避大型野獸的,她擰開蓋子,往地?面灑了半圈,又費力地抬起地上碩大的石塊,拼命向對面的餓狼砸了過去。
她這?些法子還是?當初跟著山里的獵戶學的,遇到這?些野獸,千萬不能露怯,一定要鬧出動靜,越大越好,而?且絕對不能背對著逃跑,不然他們立馬就會撲上來吃人。
果然,那?幾匹餓狼聞到老虎的味道,抽著鼻子遲疑了下,其中一匹被石塊砸中,禁不住痛叫了聲兒。
但這?幾匹狼都是?餓了許
久了,眼看著人肉要到嘴,讓它們立刻走了,它們又不甘心,兩邊一時僵持下來。
沈椿一邊直視著狼群,一邊不著痕跡地?緩緩后退,領頭的那?匹狼焦躁地?磨了磨前爪,終于按捺不住,長嚎了一聲兒就沖她撲了過來。
她后背冒汗,轉身就跑。
忽然聽見‘咻’地?一聲,一只弩箭不知道從哪里射出來的,竟然直直地?插入餓狼頭部,它甚至沒來得?及叫上一聲便咽了氣兒,其余幾匹見頭狼死了,四爪一頓,也夾著尾巴四散跑路了。
沈椿又保住了一條小命,心下大喜,忙順著弩箭射來的方向看過去。
——謝鈺一身素色胡服,正斜靠著一棵大樹,手?里穩穩地?端著一把弩機。
沈椿一下子心安,激動得?眼淚都快冒出來了,提著裙子就向他撲過來,嘴里連叫著‘謝鈺謝鈺’。
謝鈺一步未動,仍是?一派雍容清貴的風姿,也未上前迎她。
沈椿卻顧不得?那?么?多了,撲過來一把抱住他,吸著鼻子問:“你是?來找我的嗎?你怎么?才來?”
謝鈺踉蹌了一步,神色有?些無奈:“我也是?碰巧撞上你的。”他頓了頓:“幸虧撞上了。”
沈椿這?才發現他腿腳有?些不對勁,忙低頭去看:“你怎么?了?你腿受傷了?”
謝鈺輕描淡寫地?道:“下午地?動的時候樹木倒塌,我不慎被一棵樹砸了一下。”
他正說話,就見沈椿伸手?要解他腰間?玉帶,他伸手?阻攔:“你這?是?做什么??”
沈椿知道他一向三貞九烈的,認真地?解釋道:“我要看一下你的傷。”她撅了下嘴,難得?有?些不滿:“都這?種時候,你能不能別抱著你那?貞節牌坊了?”
她說完不等謝鈺開口,就伸手?挽起?他的褲腿,一雙柔嫩白?皙的手?在他受傷的地?方摸來摸去,謝鈺頓了頓,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
沈椿摸完之后松了口氣:“沒骨折,應該是?骨裂了。”
她辦事一向利索,說完就在地?上尋摸:“得?找一塊木頭劈開,把你受傷的地?方固定住,免得?長歪了。”
謝鈺眸里掠過一縷驚奇之色:“除了接生之外,你還會接骨?”
沈椿一邊兒趴在地?上尋摸,一邊有?些驕傲地?道:“這?也不稀奇啦,在鄉下當赤腳大夫就得?什么?都會,我不光會這?些,我還會吹嗩吶拉二?胡,村里辦紅白?喜事都找我,我還會殺豬殺雞殺魚補屋頂修桌子凳子,只要是?能賺錢的我都學過!”
她想了想,又很實?在地?道:“不過我接骨就接過一次,不是?很熟練。”
其實?她除了小時候過得?辛苦些,等學會手?藝之后,日子過得?當真不錯,靠著自己蓋了房買了兩畝地?,要不是?里正伙同陳元軼謀奪了她的家財,她還打算花點錢去認幾個字了,哪至于過得?那?么?窮困潦倒!
謝鈺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似的,眉眼和?緩下來:“哦?那?你給誰接的骨?”
沈椿找到一塊木頭,比劃了幾下才滿意,隨口回答:“給二?牛啊。”
她口吻懷念:“我最喜歡二?牛了,我們倆沒事的時候經常漫山遍野的瘋跑,我還編花環給他戴頭上,他圍在我身邊蹭來蹭去的。”
二?牛聽著可不像女人的名字,謝鈺神色不覺滯了下,他指尖輕點膝蓋,微笑著問:“二?牛是?哪位?可曾娶親?聽著倒跟你很是?相熟。”
沈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二?牛是?牛棚里的第二?頭牛啊。”
謝鈺:“”
他便不該問的。
正好沈椿這?時候也找齊了兩塊平直的木頭,她在謝鈺腿上比劃了一下:“應該可以了,不過得?找個結實?的繩子綁緊固定。”她又開始起?身翻找著什么?。
往日都是?謝鈺照顧沈椿多些,眼下兩人居然隱隱有?倒轉之勢,多年久居高位,他也并不習慣做個安于被照料之人。
他想了想,從腰間?抽出作?為佩飾的玉帶:“用這?個吧。”
沈椿剛想說話,他已經把玉帶利落地?綁上了,瞧著倒挺結實?,只是?剛動一動腿,上面打薄的脆弱玉片就嘩啦啦碎了一地?。
謝鈺:“”
沈椿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利落地?搓好兩根草繩:“還是?用草繩好,草繩結實?。”三兩下就把兩塊夾板綁好了。
謝鈺臉上難得?閃過一絲狼狽。
第029章 第 29 章
綁好?腿之后, 沈椿板著小臉,嚴肅叮囑:“你這腿傷的不重,約莫幾?天就能好?,但是?這條傷腿千萬不能太用力, 不然可就長不好?了。”
她難得這樣表情嚴肅, 倒有幾?分大夫模樣了, 謝鈺有些忍俊不禁:“都聽?沈大夫的。”
他又道:“這里野狼不少, 余震又頻發, 我們得盡快換個地?方,你跟上我。”
他另一只腿沒?辦法正常走路,只能扶著樹木向前, 但對比他之前行走時如?白鶴振翅的風姿,這樣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路著實狼狽, 更何況他又是?極注重儀容規矩的人。
大概男人都無法接受在妻子面前露出狼狽失意的一面,便?是?謝鈺這樣的神仙人物?也不能免俗,他心底難堪,竭力挺直了脊背,盡量讓自己顯得沒?那么丟臉。
他這樣不緊不慢地?走了一會兒, 原本固定好?的傷處又開始泛起疼痛,沒?多久額上就沁出一層薄汗,不過他神色仍舊如?常, 甚至還能和沈椿閑話幾?句,以安撫她驚慌疲累的情緒。
沈椿走了會兒才發覺不對, 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問他:“你傷口是?不是?又開始疼了?”
謝鈺神色自若:“沒?有, 你多心了。”
“你明明就有,你都冒冷汗了, ”沈椿看起來有點生?氣?,紅嘟嘟的唇瓣都抿起來了:“如?果你疼,你應該及時告訴我,瞞著不說做什?么?咱們是?兩?口子,我還能笑話你不成?”
她之前怎么沒?發現,謝鈺嘴還挺硬。
“我并非如?此,只是?”謝鈺下意識地?要解釋,又頓了下,略有無奈地?承認:“好?吧,我確實有點疼。”
作為家?主,他肩挑著千余人謝氏族人的興衰榮辱,一舉一動都被人時刻盯著,稍微懈怠就可能使族人惶恐,讓對手找到可趁之機,他已經習慣性地?隱藏疲累和傷痛——就像在獅群中,獸王為了保持威信,也必須藏好?傷口,時刻以最好?的狀態出現在群獸面前。
沈椿一言不發,忽然走過來勾住他的腰:“你如?果走不穩,就靠在我身上。”
謝鈺習慣了作為他人的倚仗,這還是?他頭一次試著倚靠他人,也是?第一次有人關心他是?否疼痛疲累,他身子僵了片刻,有些別扭地?伸手搭在她肩頭,有她扶著,兩?人走路果然穩當了許多。
沈椿走了兩?步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兒,一驚一乍地?呀了聲:“對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她壓低嗓子:“突厥人要殺你!”
謝鈺神色毫無波動,只是?問:“你怎么知道的?”
沈椿見他一臉淡定,反倒顯得她大呼小叫的沒?見過世?面,她尷尬地?抓了抓后腦勺:“我偷聽?到的。”
她不等謝鈺再問,就把方才的場景復述了,就連那蒙面殺人魔說的話都沒?落下。
謝鈺這才一點點正色:“你是?說,突厥人想要和一個蒙面男子商議殺我,但是?兩?邊談崩了,所以那蒙面男子暴起殺了三個突厥人?”
沈椿用力點頭:“嗯嗯。”
謝鈺心頭一動,劃定了大概范圍,又沉吟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他既然反殺了幾?個突厥人,便?說明他心里并不想殺我,既然如?此,他認出你之后,為何不順勢救下你,還能賣我一個人情,反而順勢將?你丟在狼窩了呢?”
他說完便?低頭看向沈椿,目光炯炯,以眼神鼓勵她回答。
沈椿有種在學堂上被先?生?考教學問的感覺,她絞盡腦汁地?想了想,實在猜不到這幫人九曲十八彎的心眼子,苦著臉回答:“我哪兒知道壞蛋怎么想?我要知道我不也成壞蛋了嗎!”
孩子還小,可以慢慢教,謝鈺在心中默默
地?告誡了自己一遍,緩了緩神,給出正確答案:“說明他在搖擺不定。”
他心里有了大致推測,淡淡道:“既下不了狠手殺我,自絕后路,也不想讓旁人知道他和突厥有所牽連,斷了突厥這條線。”
此人明顯是?搖擺不定要通吃兩?邊兒,只是?這里還有一個疑點,如?果換做是?他,一定會親手殺了沈椿,確保無虞,反正最近余震未平,死個把人再稀奇不過,他把沈椿丟在原處自生?自滅,只能說明他在下手的時候突然改了念頭,但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人,怎么獨獨對沈椿手軟了呢?
不得不說,謝鈺的洞察力堪稱恐怖,通過沈椿短短幾?句描述,他基本復盤了謝無忌的心中所想。
沈椿聽?得一知半解,只按照小老百姓的思維發言:“那要不要告官,把那些突厥壞蛋全?抓起來!”
謝鈺唇角不覺微翹:“官就在這兒,你打算去何處告官?”
沈椿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說了傻話,臉上臊得慌,抬眼看見謝鈺唇角含笑,似乎在逗弄自己,她忍不住偷偷瞪了他一眼。
盈盈秋水一眼橫來,謝鈺喉間發緊,又調開視線:“死無對證,這事兒暫時不要往外聲張。”
沈椿認真地點了點頭。
倆人邊說邊走,天色越來越暗,時不時有云朵飄來擋住月光,謝鈺夜能視物?還好?些,沈椿越來越看不清前路,好?幾?次險些絆倒,兩?人走起路也踉踉蹌蹌的。
謝鈺第五次扶她起來,擰了擰眉:“我的火折子和火石不慎遺失了。”他想了想:“或許我們可以使用古書所記載的法子,鉆木取火。”
他話音剛落,就見沈椿第一次對他露出有點無語的表情,她歪著腦袋:“我想想辦法。”就往不遠處的溪邊走去。
溪邊水草蔓生?的地?方有許多流螢,沈椿從腰上取下準備用來抓蝴蝶的網紗捉了十好?幾?只,她又把網紗摘下系緊,拿在手里就像只小燈籠似的,正好?給兩?人照亮前路。
這法子實在妙得很,謝鈺微微錯愕,隨即笑了笑。
他們一路走到月上柳梢,才堪堪走出這段密林,踏上了一條較為平坦的路,只是?剛才在林間的時候,余震又震了一波,倆人不得不加快腳步,額上都出了一層汗,沿著小路走了會兒,忽然見一間小屋突兀地?出現在路邊。
這屋子是?純木搭建,似乎是?山里獵戶的居所,不過門口掛了酒幡,院子里還擺了幾?張桌椅,院門前掛著兩?盞燈,主人家?應當還兼起了酒肆客棧的生?意,應當能在此地?投宿。
眼下余震未清,林子是?怎么也不能再呆了,偏偏這條路前后都是?密林,兩?人若想安全?度過今夜,無論如?何也繞不開這家?客棧。
沈椿眼睛一亮,沒?等謝鈺開口,她就上前拍了拍門,禮貌地?問:“請問有人在嗎?”
沒?過多久,就有個矮瘦的漢子過來開門,他見著沈椿,視線不覺停滯了會兒,又看了眼她身后的謝鈺,這才道:“小娘子和郎君可是?要投宿?”
沈椿點頭,又道:“請問你是??”
矮瘦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微微泛黃的牙齒:“我是?店主。”他讓開身:“兩?位先?進來吧。”
沈椿扶著謝鈺走進屋里,就見屋里還有兩?人,這兩?人均是?身量高大的成年男子,本來正在喝酒賭錢,見沈椿和謝鈺進來,二人便?停住了賭錢的手,目光放肆地?在二人身上打量。
店主笑著解釋:“他倆也是?來投宿的客人,您二位這邊兒請。”引著二人去了右邊的一間屋子。
謝鈺目光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淡淡道:“有勞。”
店主笑呵呵地?問:“我瞧二位衣著不俗,怎么跑到這荒郊野嶺來了?”
沈椿想要說話,被謝鈺輕輕一眼制止:“我攜妻子進山游獵,不留神遇到地?動,和扈從侍衛都走散了,索性我這一路留了記號,想來明日?他們應當可以找來。”
他微微頷首:“待他們尋來,我必重謝店主。”
店主聽?到他說到扈從侍衛,眼底不覺掠過一絲忌憚和遲疑,他目光掃過沈椿的臉,還有倆人身上華貴的衣飾,又咧開嘴笑了,擺手道:“咱們開店做生?意,不值當道謝,二位這邊請。”
謝鈺目光在他臉上定了一定,唔了聲:“那就有勞了。”
這客棧雖然簡陋,但客舍內的床褥桌椅卻是?一應俱全?,店主引兩?人入內之后,笑著說了句:“我幫兩?位貴人準備吃食和熱水,您稍后。”
等店主走了,謝鈺確認關好?門窗,才用極低地?聲音道:“等會兒你從后窗逃走,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他頓了頓,保證道:“我屆時若能無恙,一定趕去尋你。”
沈椿一臉愕然,正要說話,謝鈺卻擺手制止她開口。
他似乎能用內力傳聲成線,語調快卻不亂:“這幾?人應當是?山匪,也不知店里還有沒?有其他人埋伏,你在此處我施展不開。”時間緊迫,他沒?說是?怎么發現幾?人是?山匪的,只給出結論。
他方才那番話,是?試探這幾?人只是?想要劫財還是?害命,店主一味將?二人引向屋里,看來是?打定主意不能善終了。
沈椿恨不得扇自己幾?耳刮子,要不是?她來敲門,倆人哪至于闖進山匪窩里!
謝鈺一瞧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平靜地?道:“與你無關,我們才出林子應當就被盯上了,你看到門口的兩?盞燈了嗎?兩?盞新點的燈就是?為了引你我進來,就算我們沒?上鉤,他們怕也會強行將?你我擄到此處謀財害命。”
今夜無論如?何逃不過這一劫,與其被動躲避,他更愿意占據先?機。
他修長手指從沈椿發間取下一只小花釵,三兩?下撬開鎖死的后窗,沉聲道:“快走!”
若他完好?之時,自然不會把幾?個蟊賊放在眼里,也有自信能護得她周全?,但他如?今腿傷未愈,并無十足的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
他是?男子,哪怕輸了也能和這幾?人周旋談判,但沈椿一旦落入這三人手里,后果將?不堪設想。
第030章 第 30 章
謝鈺目送沈椿走遠, 又重新?關好窗戶,拉開床上的被褥,順道兒塞了兩個枕頭進去,乍一看?就?像是有?人在床上躺著。
剛下救下沈椿的弩機已經?斷裂, 為了方便?趕路, 謝鈺只能將?它拋在原處, 他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一下腰間軟劍的位置, 重新?坐回了原位, 只等那伙兒賊人入內。
不到半個時辰,店主便?端著兩碟小菜和一壺熱酒入內,他四下環視了一圈:“郎君, 夫人呢?”
謝鈺往床上掃去一眼,微微笑:“她身子疲乏, 又受了驚嚇,已然?睡下了。”
店主心里有?鬼不敢細看?,只見床鋪鼓起便?信以為真——只要放倒了眼前這個男人,那個小娘們兒他們還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最好留下這貴族男人一口氣, 讓他眼看?著妻子被人肆意玩弄。
他心口戰栗,把兩盤菜撿到謝鈺面前,又把酒壺往謝鈺面前推了推, 笑:“這是專門用來?暖身子的熱酒,貴人嘗嘗。”
謝鈺竟真的伸手接過?, 卻倒了兩杯出來?:“內子不擅飲酒,不如店家陪我喝一杯?”
邊說邊把手邊兒酒盞推給店主, 店主神色僵了下,忙擺手:“這是送給貴人的, 我怎配得上這等好酒?”
謝鈺笑了笑,輕聲?問:“我若定要你喝呢?”
店主身形微滯,眼底冒出一絲兇光,掏出袖間藏著的匕首向謝鈺脖頸刺去!
——謝鈺的動作卻更快,店主尚未來?得及掏出匕首,他的軟劍已經?刺了過?去,一劍洞穿店主咽喉。
隨著店主尸首落地,門外埋伏的二人也破門而入,謝鈺起身迎敵,那條傷腿堪堪落地,便?傳來?一陣鉆心劇痛,他面上雖然?如此,心知不能久拖,干脆以力破巧,拼著受傷的風險結果了這二人。
這兩人剛倒下,謝鈺額上的冷汗便?冒了出來
?,還沒等他喘口氣,店外居然?又沖進來?三人,手里都提著長刀——他們居然?還有?埋伏。
謝鈺面色微沉。
為首的那個身量高大,先?是掃了眼地上的尸體,又目露兇光:“你殺了老二,老子要把你剁了喂狗!”
他說著提刀便?向謝鈺沖了過?來?,舉手投足間還有?些行?伍氣息,似乎是在軍中練過?——若是之前,謝鈺未必會把此人放在眼里,但他現在明顯能感覺到腿傷加劇,身形也遠不如往日靈便?。
謝鈺翻轉手腕,不著痕跡地握緊了手中軟劍,神色凝重地準備迎敵。
沒想到這人才沖到一半,忽然?臉色慘白,痛叫一聲?之后?,他便?捂著小腹跪倒在地,手里的長刀也落了地,他身后?跟著的兩人更是不堪,痛的神志不清,像只蝦米一般蜷縮在地上,口中連連慘嚎。
——這三人像是中毒了一般,突然?間就?失去了行?動能力。
謝鈺被都被這番變故弄的措手不及,頓了頓才上前補刀,這三人試圖反抗,但也不知他們到底吃了什么毒藥,生死關頭居然?提不起一絲氣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刺死。
這三個幫兇死的實在蹊蹺,謝鈺半點沒有?放松警惕,正要把整個酒肆例外搜查一遍,就?在此時,后?窗探出一顆腦袋,對?著他喚了聲?:“謝鈺,你沒事吧!”
謝鈺卻神色凜然?,沉聲?道:“我不是跟你說過?,讓你找個安全的地方先?行?待著,你怎么又這樣不聽話?!”
沈椿頭一次大著膽子回嘴:“我要是不回來?,誰給這三個人下藥啊!?”
謝鈺不由愕然?:“是你做的?”
沈椿知道自己留在這兒也是拖后?腿,本來?想找一處安全的地方藏好,沒想到路過?廚房的時候,她發現這伙山匪居然?還埋伏了三人,藏在廚房喝酒吃肉,商量著拿下謝鈺和沈椿之后?能換多少銀子。
她知道謝鈺腿上有?傷,對?付三個只怕還能勉強,再加上這三個就?有?點兇險了。
她急的團團轉,想到剛才在溪邊捉螢火蟲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幾?種大寒的草藥,她便?跑去每樣采了一點兒,按,這時候熬藥肯定不可能,她便?按照比例調配好,徒手擰出汁液放到水囊里,又搞出點動靜把在后?廚的三人引出來?,自己忍著心慌手抖把水囊里的藥汁倒進鍋里,哆哆嗦嗦地趴在后?廚看?著他們三人喝進去。
這還是沈椿第一次干成這種大事兒,她挺直了腰板,響亮回答:“當然?。”
謝鈺細細詢問了一番,到最后?語氣漸漸嚴肅:“此事實在冒險,但凡有?一個環節疏漏,你現在已經被那三人生擒,以后?千萬要慎重。”
自從?來?到長安,沈椿簡直沒有?一處如意的地方,識字識字不會,禮儀禮儀不懂,被人奚落嫌棄都成了日常,在哪里都碰壁,她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是個沒用的,要是換成之前,沈椿一定會蔫蔫地應個好。
但現在,她發現自己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沒用,只要她足夠謹慎大膽,她也是可以辦成大事兒的。
對?于謝鈺的叮囑,她認真地反駁:“我知道要謹慎,如果沒有?一點把握的話?,這事兒我是不會干的。”
她說話?的時候,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光彩來?,神采飛揚,與往日小心謹慎的樣子大為迥異。
謝鈺神色不覺和緩:“那便?好。”
沈椿猶豫了下:“那咱們現在去哪?”
“暫時先?在這里住下。”謝鈺沉吟了下,解釋道:“這伙山匪應當一共就?六人,眼下山匪已除,去別處反而危險。”
他一邊說,一邊把整個酒肆仔細檢查了一邊,除了找出幾?把私藏的刀兵,再無其他不當之處。屋里還有?六具尸首,謝鈺親自動手,把尸首挨個扔進了山坳子。
他做完這些才重新?返回客舍,就?見沈椿仍坐在桌邊堅持等他,不過?腦袋卻點的猶如小雞啄米似的,眼皮怎么也撐不開。
謝鈺不覺莞爾,將?她打橫抱起,放到了床榻上
謝無忌本來?不想再搭理突厥那邊的人,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態,趁著夜深,他又去見了突厥那位王子。
這王子突厥名兒叫哈納,還有?個漢名叫哥舒蒼,名字聽著倒是頗為氣派,但他本人生的卻不是典型的突厥相貌,他眉眼秀麗,膚色蒼白,似乎生就?帶著弱疾,瞧著十?分精致羸弱,更別說他還時不時用帕子捂著嘴咳喘幾?聲?。
這人明明已經?二十?五六了,但相貌還跟十?六七的少年一般。
哥舒蒼微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不枉費我等你一夜。”
“我來?了又能怎地?”謝無忌吊了吊眼睛,嗤笑:“別忘了,我剛殺了你的三個下屬。”
哥舒蒼好脾氣地道:“他們辦事不利,你殺了也就?殺了。”
謝無忌大馬金刀地在哥舒蒼面前坐下:“我來?是告知你一聲?,別再打我主意了。”他嘖了聲?,向上一抱拳:“我可是謝家子弟,一心為國效力的。”
哥舒蒼靜靜聽著,忽的輕笑了聲?:“一心為國效力”
他微微抬眼:“你若真是一心,當初為何不救下常鳴將?軍,反而看?著他被細作所害?”
謝無忌瞳孔猛地縮了下,右手微抬,已按在了刀鞘上,不過?神色還是鎮定自若:“我們漢人講究真憑實據,你是突厥人,第一次胡說八道,我不怪你。”
他猝不及防地拔出橫刀,一刀便?劈開了面前的桌案。
他屈指一彈刀身:“若是再有?下回,我便?沒這么好說話?了。”
哥舒蒼只笑笑:“放心,我又不是來?問責的,你不必這般防著我。”
他輕嘆了聲?:“我只是替你不值,都是謝家子弟,一個到能高床軟枕大權在握,一個卻被當做奴仆扈從?養在外院,直到十?幾?歲了才擁有?姓名,一個年紀輕輕平步青云,一個得深入敵國干見不得光的細作,隱姓埋名三年五載才薄有?成效,這期間幾?度險死還生,又有?誰知道?”
他又哦了聲?:“對?了,你們的皇帝可能知道,不過?在他眼里,你就?是一枚膈應謝家的棋子,不信你瞧,你現在雖位居參將?,手中又握有?多少實權?”
哥舒蒼這話?說的不重,字字句句卻直抵心口,謝無忌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冷了嗓音:“謝鈺待我不錯。”
不,說不錯都算輕了,謝鈺待他稱得上極好。
他知道自己也是謝家子孫之后?,少時常心有?不平,常設計和謝鈺爭搶,什么文?房四寶,刀兵武器,寶馬香車,只要謝鈺有?的,他總琢磨著使壞,哪怕自己弄不到手,也不想落到謝鈺手里。
但謝鈺是個物欲極淡的人,再如何難尋的稀世珍寶,他也等閑視之,好幾?回謝鈺看?出了他在背后?搗鬼,仍從?從?容容地把東西給他。
他想要識字,謝鈺便?去求祖父讓兩人一塊上學,他在習武上頗有?天賦,也是謝鈺請了第一高手來?教,他年紀比他大幾?歲,長個子的時候餓的快,入夜經?常餓的睡不著覺,學堂的丫鬟婆子看?人下菜碟,對?他多有?敷衍,也是謝鈺說自己每天要吃夜宵,專門給他留了一份兒。
當然?謝鈺也不是什么圣父,他是這般對?他,也是一樣對?其他謝家族人的,哪怕當初謝錦,在犯大忌之前,謝鈺也是一般為他籌謀的。
即便?謝無忌心里再如何不服也得承認,他這個三弟極有?家主風度,小小年紀便?把家族擔子扛在身上了。
哥舒蒼打量他神色,慢悠悠道:“他施舍給你的所謂‘不錯’,不過?都是你身為謝家子弟應得的。”
謝無忌冷笑了聲?:“再如何,我跟他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總比你這個異族蠻子要親近。”
哥舒蒼似乎就?等著他這句話?,失笑出聲?:“這可未必。”
他頓了頓:“你生母是突厥貴族,這事兒你當細作的時候想必已經?知曉,但你可知她姓什么?”
謝無忌擰了擰
眉,哥舒蒼不等他開口,搶著道:“哥舒,突厥王族大姓。”
他不緊不慢地道:“若按漢族的輩分論,你當稱我一聲?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