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陣眼中心。
被道術孕育出來的兇獸咆哮著從氣旋中探出了身子, 看著這個膽敢向自己挑釁的凡人。
一個大陣里,變化最小的地方是陣眼,最難也最易攻擊的也是陣眼。
只要陣眼一破, 整個陣法都會崩潰, 這是游天在天閣無數次誤入陣法, 被困了那么多次之后學會的破陣法唯一方法。
被颶風卷上天空的塊塊巨石在他的一踏之下, 紛紛在空中碎裂。
他的衣服已經成為破碎布條,身上再次升騰出一道道爆裂的氣流,徹底將他籠罩在其中。
那些沒有干透的血又被新的覆蓋, 離開體表的瞬間就被蒸發,讓他周圍的空氣都變紅了。
他整個人猶如一頭紅色的猛獸, 雙目鎖定從氣旋中探出了半個身子的道術造物。
游天的兩手凝聚著不同的力量, 一手是刀意,另一手是他手中最后的炸藥。
他要出最強的一刀加上自己最后的炸藥,強破了這陣法, 跟上面那只東西同歸于盡。
身在變幻的陣法外, 道人自然沒有錯過風暴中心的一切。
猶如一顆血紅色的太陽一般上沖的身影落在他眼中, 他也沒有阻止。
這座陣法被破壞對他來說并不算什么, 反而是游天這個曾經被他判定為沒有資質的棋子讓他刮目相看。
“有時候,螻蟻也會爆發出讓人難以忽視的光芒。”
明明是一點學習道術的資質都沒有的廢物, 甚至直接用道術浸染也無法在這塊朽木上留下半點痕跡, 可他卻有對抗這份偉力的勇氣。
“就當是我的仁慈吧。”
道人想, 不去阻止,就讓他在生命的最后發出最強音。
同時, 也讓他知道他終究是敵不過那種不可觸及的力量, 好叫他能夠清醒地死去。
而不是帶著一種自己只要走下去,便有機會能夠戰勝這種力量的混沌, 到最后也不得清醒。
“這也算是我這個做師父的,教你的最后一課。”
道人負手而立,因為這樣的念頭沒有出手,然而就在這時,他的眼角卻飄過了一絲細雨。
在這漫天的煙塵黃沙之中,這一絲雨幾乎叫人不能察覺。
可偏在這時,城外傳來響動,他留下的道術被人破了。
——有可以破他術的人來了。
他還未來得及做出下一步動作,在暴風中逆沖到了最高點,身上爆開了無可比擬的光芒的游天就發出了一聲怒吼。
“啊——!”
伴隨著他生命中這最后一聲怒吼,曾經在江南紅袖招外爆發的刀光,以強盛百倍的姿態凝聚成型,劈向了從風暴眼中探身而出的兇獸。
在刀光的盡頭,幾顆沒有反光的光滑鐵石后發而至,與刀光一接觸便轟然炸開。
風暴中孕育出來的兇獸發出一聲尖銳啼鳴,音波震蕩,在半空中炸開。
從它的喙跟白光接觸的地方開始,它的身體開始隨著震蕩化為虛無。
而狂猛的音波跟爆炸帶來的力量也反作用在了游天身上,將他身上沸騰的護體真氣破開。
“噗——!”
承受不住千倍萬倍反在身上的沖擊,游天的身上再次綻出無數傷口,血花四濺。
這個陣法也隨著陣眼中心那頭兇獸的消散開始震蕩。
就在這個瞬間,充斥這個空間的雨絲一下子變得連綿細密,地面顫動,無數青木拔地而起!
青木沖破了他一直沖不出去的土行迷宮,一得到雨水的滋潤,生長的速度瞬間加快。
很快,最長的那一支就如同甩出去的鞭子一樣,纏上了身在高空中的游天,那來自不知何處的雨也淋在了他身上,澆熄了他身上那火燒般的熱度。
游天只感到腰間傳來一股大力將他猛的一拽,遠離了陣眼中心的風暴與爆炸。
他被血糊住的眼睛只見到從旁邊刷刷而過的青色藤蔓,尚不知是什么人插手,就看到從那些紛紛碎裂的、變化不止的磚石土塊之間凝聚出了鋒利的金屬。
金屬如液體般涌動成型,一凝聚就化作了漫天的箭矢。
密密麻麻的箭矢滯空了一瞬,便朝著沖天而起的青木激射而來!
青木破得了厚土陣,可道人卻不會看著對方就這樣破了他的陣,把人救走。
土中生金,便是這個大陣的下一變。
他腳下的土臺拔地而起,迅速升高,看著萬千箭矢指向在半空中的游天,等待著在這一陣亂箭齊射后他的殞命。
青木能破陣,卻防不了箭矢。
那些極速生長蔓延,想要去擋掉箭矢的藤蔓都被射斷,凋落在塵土中。
那個來了卻還未現身的人也不止這一種手段。
只見原本飄落的雨絲在道人眼前劃過,突然砰的一聲綻開,直接由水變成了火。
天上降落的雨水瞬間變成了點點火雨,被金屬箭矢射斷的紛飛碎木在這一刻融身于這一朵朵火焰當中,成為了它的養料,讓火焰瞬間變大。
原本柔弱的、阻擋不住金屬的雨絲變成燃燒的烈火,擋在了箭矢飛射的路徑上。
二者一接觸,鋒利的金就開始迅速融化。
很快,一切鋒利在這座城中都變成了水的狀態,燃燒著變化著落下。
城外,那些被救下之后迅速按照要求撤離的護衛們才向著他們駐扎的地方逃出一段,就聽到后方傳來的聲音。
回頭看去,就見到游太醫那剛猛無比的攻擊迎上了從氣旋中探身的巨獸,爆炸在空中響起。
隨即又是無邊青木生長,撐破了這座城,再有箭矢齊飛,融化于突然由水變火的雨中。
五行生克,不過瞬息,就在他們眼中清晰地上演了一個輪回,緊接著迅速歸于平靜。
整座城中不再有煙塵,甚至那集結的龐大氣旋都在緩緩消散。
他們看著城里的動靜,徹底地呆住了。
而更遠處,那些朝著城池撤離的哨所士兵也在城門口看到了這一幕。
“那邊……那邊的風暴是要消失了嗎?”
“剛剛那是什么動靜?那座城……”
城中還有許多剛剛接到避難的命令,有拖家帶口從自己破舊的居所中出來,到更加穩固的避難處去的城中百姓。
他們也被從極遠處傳來的震動驚得下意識停下了腳步,望著那個方向。
只不過城墻高聳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從他們的角度只能看到天邊的顏色似乎有了一絲變化,卻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是該繼續往避難處去,還是再停下來觀望一下。
……
紛落的火雨在落地時重新變成了水,落在地上只有零星幾處還是火焰,燃燒著碎木。
火焰燃燒的嗶啵聲中,剩余的青木如有一體的意識一般糾纏著盤旋在一起,凝成木臺,緩緩升到了跟道人同樣的高度。
在那青木結成的高臺上,空氣如水面一樣波動了一下。
下一刻,一個身影憑空出現在了游天身旁。
道人看著這個身穿黑衣,頭發花白,臉上戴著一張麒麟面具,只有那仿佛能看穿過去未來,捕捉命運的雙瞳露在外面的人,手中的拂塵拂過,搭在了臂間,臉上也露出了一個近乎喟嘆的笑容。
他開口道:“終于見面了。”
從對方橫空出世,藏在迷霧深處運籌帷幄,無聲無息地破盡了自己的布局,令他掌心的紋路重現開始,他就一直在期待著能跟對方會面。
兩人的心情同之前相比,仿佛完全調轉了過來。
尤其看到對方頭頂那煌煌的毫不遮掩氣運,在這個仍舊下著雨的殘城里,以水為媒,跟整個大齊國運緊緊相連,道人就更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終究是走上了跟自己相同的道路。
游天雖然耗盡了力氣,又在那么近的距離直面爆炸,受到了震蕩,但他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
他躺在這個青木結成的高臺上,看著那個背對著自己的黑衣人,聽見道人的話語,心中深深疑惑。
按照老不死這難掩高興的語氣來看,這個突然現身把自己救下來的應該是師兄。
因為只有歷代天閣行走,才有被對面的人看在眼中的資格。
可哪怕跟師兄分別已久,按照游天的感知,面前這個把自己救下的人也絕不可能是他師兄。
師兄的武學造詣沒有這么高,而且身形也有不相似之處。
——所以這個救下自己的人到底是誰?!
盡管他心中懷著這樣的疑問,但卻知道現在不是說出來的時候,于是只勉力留下了一絲清醒,就維持著躺在木質高臺上的姿勢,讓體內沸騰過兩次后近乎枯竭的真氣再次凝聚,抓緊時間恢復力量。
在道人主動說出那句“終于見面了”之后,這個戴著麒麟面具的人才用嘶啞的、充斥著復雜情緒的聲音說道:“不錯,終于見面了,可惜這不是最好的時候。”
道人明白他的意思。
作為世間離道之本真最近的兩個人,他們的會面是命運的相決,是了斷天閣傳人跟天閣叛逆多年恩怨糾纏的時候。
這最終一戰的戰場應當是精心布置的,是可以讓他們肆意施展的,也是決定著新舊兩個王朝交替的關鍵之地,而不是這座用來充作實驗場地的廢棄城池。
道人不無可惜地道:“你我的對弈,應當是以天下為棋局——”
黑衣老者雙瞳映出他的身影:“看中原大地,誰主沉浮。”
道術、人心、王朝、天下……這些全都是他們手中的棋子。
這樣的一場對決,才是道人被這個脫胎換骨的對手引起興趣之后最期待的。
隨著話音落下,兩人仿佛達成了無聲的協議。
今日他們不會繼續打下去,而會選擇另一個時間來決勝負。
道人的目光輕描淡寫地移向躺在對方腳邊的游天,忽然講起了舊事:“當初你追我追到安西,卻棋差一招,哪怕是你有那雙眼睛,也被這顆棋子蒙蔽了過去。”
聽到他說自己,游天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撐開眼睛。
“沒想到你非但沒有殺他,還把他救了回去,寧愿這么多年失去我的線索,也要把他養大成人。天閣這一套行事——”道人似乎嗤笑了一聲,“你若是一直固守,最終也只會輸在我手里。”
“我很高興你能邁出這一步,有資格成為我的對手,但這條路只有一個人能走到頂。
“師侄,希望你拋棄無用的道德之心,給我更大的驚喜。”
第 282 章
百里之外, 這座大城前一刻才因為疏散居民避難而混亂,后一刻又因為風暴消散而定格。
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上,瘦小的老者眼中映出了與百里之外那戴著麒麟面具的黑衣人眼中所見一樣的畫面——
巖石裸露, 地面凹凸不平, 堆積著水洼、燃燒著簇簇火焰的破碎城池。
還有與木質高塔同高的石臺, 跟手執拂塵站在上面的道人。
木質高塔上有風吹過, 吹動檐角風鈴,連那蒼茫的鈴聲都不曾落入老人耳中。
他的雙耳中所聽到的只有遠在百里之外的水落聲、火焰燃燒聲,還有高臺之間來回的風聲。
塔內, 厲王端坐陣中,周圍沒有其他人。
如果有人能將百里之外那座城底下的陣法畫出來, 與此刻厲王置身的這座小陣做對比, 就會發現后者正克前者。
從外面吹進來的風吹動陣中牽系的紅繩,地板上臨時刻出來的凹槽正汨汨地涌動著水流。
置身在陣中的厲王手腕上也系著一條紅繩,紅繩的末端落入水中, 另一端仿佛隨著水流隱沒在了不知何處。
他抬頭看去, 眼中映出老人的身影。
在他們離開蜀中、即將抵達邊關的時候, 身在隊伍中的陳松意突然生出了命運的觸機。
當時她就坐在他對面, 他一眼就注意到她的雙眼不似平常。
那雙眼睛仿佛變成了鏡子,里面倒映出了無盡的黃沙。
蕭應離不知道在那一瞬間她看到的又是哪一段時空, 哪一截命運。
而置身肆虐黃沙中看著城墻坍塌, 磚木橫飛, 人畜都被卷上天空的陳松意,在看到這些畫面的瞬間就知道他們不能按原本的路線行進了。
所幸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 在她看到這一切的時候, 坐在另一輛馬車里的師父也看到了同樣的畫面——
遭受劫難的不止是這一座城,還有陷落在其中的游天, 他會死。
于是,行進的隊伍就被林玄叫停了,他向厲王主張改換目的地:
“殿下,邊關有變,我們此行最大的敵人已經現身。為避免邊陲百姓遭難,需得盡快改向過去。”
厲王沒有多問,毫不猶豫便聽從了他的意見:“聽先生的。”
包括風雷寨的眾人在內,這支全是精銳的隊伍立刻改道提速,向著與先前截然不同的方向行進。
而這支隊伍中最急切的就是陳松意了。
不管是道人的正式現身,還是游天將要面臨的死劫,都驅使著她,讓她想要盡快抵達那座城池。
如果此刻厲王身邊只有她一個,她還會在是前往那里還是留在他身邊保護他之間陷入兩難。
可是現在師父在這里,她的父親也在這里,這世間她最信任的兩人都在,對厲王的安危她也就沒有了那么多顧慮。
眼下,整個隊伍中只有她一人的速度能趕在小師叔遭遇道人,死在他手上之前趕到那里,她想要脫離隊伍先過去。
在她提出這一點之后,林玄也支持了弟子的這個決定。
老人點頭道:“不錯,他還沒有見過我,現在在他眼中,那個有資格跟他對弈的麒麟是你。”
若是她去,正好坐實道人的這番猜測,讓他這個做師父的繼續隱在暗中,為之后的對決爭取到更大的優勢。
陳松意在武學修為跟對邊關的熟悉程度上,完全不需要旁人擔心。
她先一步抵達那座城,對上道人時唯一的短板就是她的道術。
她如今所掌握的道術,大多正是都來源于他,對那卷羊皮上記載的道術,她無論掌握多少,掌握多深,都越不過道人這個源頭去。
因此,在她動身前去毒城之前,老人以他們眼眶中相同的兩雙眼為憑依,施展了一個術。
他眼看她眼,他心通她心。
道術一生效,不管他們之間相隔多遠,陳松意所看到的東西都會落入師父眼中,而師父也可以通過憑依之術,讓她施展自己所掌握的道術。
同樣的術,道人就曾以血脈為憑依,在劉氏身上施展過。
而他們師徒的聯系比血脈更緊密,憑依也更高級。
老人注視著她,道:“不用擔心,有這雙眼睛在,他看不穿站在他面前跟他比拼道術的不是你,而是為師。而且他自負算無遺策,認定只有與他走上同一條路的人才能破他的命局。你身上有正有大齊國運,正坐實了劉洵的猜想,他絕對不會對你產生懷疑。
“你現在唯一缺少的就是時間,道途修為只有通過時間才能積累。沒有高深的修為,任你天賦再高,能只看一眼就能學成無數道術,修為不足,施展不出也是無用。”
就像她體內的真氣,哪怕她曾經到過更高的境界,掌握更有殺傷力的招數,但由于身體的素質和體內真氣的量,不能發出這樣的殺招,掌握了也是沒有用的。
因此,林玄在她身上用了第二種術。
他用一根紅繩將她跟厲王聯系到了一起,身為蕭氏王朝最正統的嫡系血脈,又是鎮守大齊邊關、威懾草原的王者,厲王身負大齊國運。
蕭氏王朝屬水德,陳松意恰巧最擅長調動的力量又是水行。
而邊關還是大齊的版圖,只要在王朝境內就可以借用國運,到時他在城中布下陣法,以厲王這樣的王朝繼承者為陣眼,就能讓她借用這無窮無盡的力量。
此刻,厲王手腕上仿佛落入虛空的紅繩另一頭就系在陳松意的手上。
他坐在陣中,雖擔憂她獨自前去應敵,卻端坐在陣中沒有移動分毫。
因為在他入陣之前,先生就說過:“只要殿下在這里,她就是安全的。只要大齊的國運護著她,那么對方就傷不了她。”
傷不了她,道人就發現不了面前這個對手不是他意想中的麒麟,也就不會底牌盡出。
他了解劉洵,他跟“麒麟”之間的對決要等待的是一個時機。
這場以王朝興衰為賭注的棋應當凌駕于眾生之上,而不是在一座荒廢的無人城池里匆匆展開。
果然,當松意現身救下游天,又與道人交手一番后,一切的發展都如他的預計。
此刻,隨著道人的話音落下,站在邊陲大城中的高塔上的林玄雙目也仿佛越過這上百里的距離,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檐角風鈴再次響動,清脆鈴聲中,瘦小的老人一開口,殘城中與道人對峙的黑衣人喉嚨里就有了同頻的振動,發出了聲音——
“三日后,雪峰融化,一月之后,雪徹底融盡,屆時你我當有一戰。”
此言一出,天地間仿佛就生出了契約。
不管是林玄也好,道人也好,還是此刻正替代師父跟道人對話的陳松意,心中都生出了這種感應。
這一戰不光是天閣幾代恩怨之爭,更是中原王朝氣運之爭。
究竟是大齊王朝能夠重奪氣運,延續四百年的輝煌,還是被鐵蹄入侵,氣數就此終結,端看這一戰的結果。
而林玄這般單刀直入地定下了決斗的時間,一改先前隱藏在幕后、只派出棋子來擾亂自己布局的風格,也令道人感到心情愉悅。
“這一戰既決勝負,也定生死,既然你定下了時間,那就由我來定下地點。”
道人站在這風吹過的高處,朝著遠處的連綿起伏的冰山轉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無盡的風沙,落在了在陽光照射下第一片松動的雪花,然后收回目光:“三百里。”
被他注視的人見他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三百里之外那片山谷,便是你我一決高下之地。屆時究竟是天命臣服于我,還是你能將天閣的恥辱終結在這一代,就看這一局。”
說完之后,道人長笑一聲,似是無比期待。
接著他便如鴻鵠一般飛身而去,城中一瞬風沙起,轉眼就隱沒了他的身影。
很快,不管是身在木質高臺上的兩人也好,還是身在百里外的大城中的瘦小老人也好,眼中都不再有他的行跡。
在這一刻交纏的命運仿佛又再散開,末端散入風中,指向無數的命運變化。
老人緩緩閉上了眼睛,切斷了聯系在自己跟弟子身上的道術,眼前浮現出的是在另一條時空線上自己落敗的那一戰。
同樣的地點,卻是提前了十幾年的一戰,這一刻大齊跟草原王庭的氣運都開始以一種摧枯拉朽的氣勢開始催動,準備著一場激烈的碰撞。
這一戰的結果究竟如何,就算是他的眼睛,也看不到命運的走向。
然而——老人睜開了眼睛,只要既定的命運改變了,那么他就有機會贏下這一局。
……
滿城風沙在道人離開之后,重新歸于沉寂。
在無論如何去看、如何調動天地靈氣去感應也沒有再有他的存在之后,陳松意終于泄了一直提著的那口氣。
在這個尚不可敵的仇人面前一直支撐著她的那股勁一散,她身上的氣勢跟先前也有了差別,不再那樣詭秘莫測。
她轉過身,在還躺在地上的游天面前蹲了下來,伸手要去探他的脈搏。
然而就在她的手剛伸過去的時候,原本閉著眼的游天就突然探手,五指像鉗子一樣鉗制住了她。
接著,看似昏迷的人睜開了眼睛,在被血模糊的視野中盯著這個神秘出現救了自己一命的人,警惕地問道:“你不是我師兄,你是誰?”
——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又為什么要冒充他師兄?
被他抓住手腕的人似乎沒預料到他還醒著,而且還有力量來抓自己。
游天沒有放松警惕,他體內積蓄的力量雖不足一成,但情況不對的話,他還是能發出一擊的。
就在他找回了些許底氣的對峙中,對方的聲音從那張面具底下發出來,不復先前的嘶啞蒼老,變得耳熟起來。
這人說道:“是我。”
一聽到這個聲音,眼睛本就瞪大的游天一下子瞪得更大了。
第 283 章
陳松意沒讓他的眼睛脫眶。
她抬手, 很快在他面前解下了面具,露出了底下的面孔。
而直到看到這張熟悉的少女面孔,游天也沒有徹底地從震撼中回過神來。
他心底仍舊殘存著無數的疑問, 在陳松意取出針開始看著給他扎針止血的時候, 游天心中的震撼千言萬語只匯成了一句:“怎么會是你……”
他想, 就算來的是師兄, 跟老不死說的一樣走上了邪門歪道、氣質大變也就算了,論心不論跡,既然前面的天閣行走都沒能把這個叛徒的干掉, 那師兄劍走偏鋒也是可以允許的。
可是這個能跟老不死的抗衡,還能把自己從那樣的險境中撈出來的人, 怎么會是他這個師侄?
回想自己剛認識她的時候, 她還連修習《八門真氣》都勉強,一開始以為他來者不善的時候,甚至都要提前設局將他引入林中, 苦心孤詣地試圖布置下陣法來困住他。
從那時到現在, 中間過去甚至才一年時間, 她就已經成長至此。
在身上的血不斷流出、腦子因為放松而被昏沉襲上的時候, 游天再次帶著震撼地喃喃道:“這不可能啊……”
聽見他的聲音,陳松意手上的動作一頓, 在給他止血間隙里看他一眼, 目光再掃過他傷勢。
這個時候, 能處理好他自己傷勢、知道可用什么藥的就只有游天自己,他最好不能昏過去。
于是, 她的指尖再次捻起了幾枚細針, 扎入了快要昏過去的游天胸口的幾個要穴中。
然后,她沒有注入真氣, 而是咬破了指尖,以鮮血在掌心畫了一道符,將畫好的符按在了游天的心口。
很快,那些因為主人心神放松而失去控制的血液就漸漸止住了,但那些灼傷裂開的皮膚卻沒有恢復完整。
處理完流血的傷口,又以真氣查探過游天的經脈,見他體內的經脈雖然受損,卻沒有斷裂之后,陳松意這才稍稍安心,然后催動真氣朝他體內注入。
系出同源的暴烈真氣一進入游天的經脈,就如同烈陽照耀在干涸的河床上,令游天感到刺痛。
這痛感令他從昏沉中猛地醒轉過來,身體自動運轉起了功法,想要抵抗這種刺痛。
隨后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陳松意那張仿佛永遠冷靜的面孔。
她的一只手仍舊停留在金針上,另一手則抵著他的后心,見他醒來便對他提醒道:“別昏過去小師叔,你的傷勢太重,我處理不了。”
即便等到了救援也不能痛快地昏過去的游天:“……”
他認命了,在受損干涸的經脈被重新充盈的疼痛中找回了清醒。
他讓陳松意扶自己坐起了身,打坐來加快恢復。
察覺到他體內真氣的呼應,重新循環起來,沒有再陷入停滯狀態,陳松意這才漸漸撤回自己的真氣,并把那些插在小師叔要穴上的金針起了出來。
游天竭力運功,要盡快讓自己的身體機能恢復,就不能開口向她詢問自己心中無盡的困惑。
就在他憋得難受的時候,他聽見身后的人說道:“我找到師父了。”
聞言,游天心中一喜,又聽她繼續說,“我在蜀中找到師父之后,師父便隨我們一起前來邊關,打算襄助厲王殿下。”
“原本我們的目的地不是這座城,但在靠近邊關的時候,察覺到劉洵現身,你和這邊的百姓都有危險,師父才說服厲王殿下,改道往這里來。”
游天聽到這話,便知道自己算是撿了一條命,師兄他們但凡晚來一步,今天自己恐怕就要命喪于此。
想起先前去破壞陣眼的時候,他心中沒有絲毫的恐懼,此刻才感覺到了真切的劫后余生。
打沒有準備的仗,輸贏事小,沒命了才是最憋屈的,能活下來誰愿意就怎么憋屈地死?
但游天不明白,怎么來的就只有她一個,師兄呢?他怎么就放心得下。
還有,她怎么一下就變得這么厲害了?
陳松意仿佛察覺到了他心里的這些問題,也不用他問便開口答了他。
“師父一直在暗處,明面上都是我去做的這些事,而劉洵一直覺得在明面上奔走破壞的人就是師父。所以我們便將計就計,就由我扮成師父來會一會他。”
游天聞言,目光朝著一旁放著的麒麟面具瞥去,想著她所謂的扮成師兄,就是戴上一張面具,穿上那身黑衣?
那她倒是沒少做,可以說是輕車熟路了,可是就這樣怎么能騙得過那個老不死的呢?
游天此刻覺得她太過冒險,卻是沒有想起自己方才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也完全沒有把來人跟自己的師侄聯系在一起。
甚至,他方才確實在她身上看到了師兄的影子。
到這時,游天體內的真氣正好運轉了一個小周天,覺得可以動彈了,于是示意陳松意把針都起了,然后對她露出了不贊成的目光:“那師兄他就真的讓你一個人來,就不怕那家伙認出你不是他?”
“師父的武功不行。”陳松意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對師父不能親至的原因點到即止,隨后將針全起了出來,“何況認出了便認出了,他要是能認出來,我自然有其他的話術。”
聽她的語氣像是已經把所有的情況都考慮好了,對出現任何情況都不慌張,游天失血過多的腦子轉不起來,也有點被說服了。
而看他可以動彈了,陳松意就把人扶了起來。
游天身上都是血,血沾到了陳松意的寬大黑袍上。
看到他停止流血的創口暴露在空氣中,陳松意沒有遲疑就將身上穿著的外袍解了下來,罩在了他身上,好隔絕空氣中的臟物。
這時,站起身的游天才真正看到了這座城此刻是怎樣的一片狼藉。
原本他在這里搜查那些怪病的源頭,將這座還沒有建成的大城可以說是每一寸都走了一遍,此刻見到兩邊斗法之后這座城的樣子,只陷入了默然。
力量與力量之間,果然是有差距的,就算他放開了手腳,想要在瞬息間把這座城毀成這樣,幾乎也是不可能的事。
那個拋棄他的人說他是無法觸及道術一途的廢物,永遠無法擁有真正的力量,從某種程度上看說得也并不差。
看著底下翻起的巨石土塊,還有中間截斷的青木藤蔓以及隨處可見的水洼和火焰,游天沉默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的道術什么時候變這么厲害了。”
陳松意本來見他沉默,還以為他在意先前的落敗,還沒開口,就聽出小師叔在意的是自己展現的力量,于是道:“不全算是我的道術。找到師父之后,他就教了我一路,不過即使是這樣,我也施展不出這種等級的術。”
有這樣的效果,一方面是因為師父以厲王殿下為媒介,向大齊借取了整個王朝的氣運,調動了水行之力。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師父在城中提前擺出了陣法加持增幅,又用道術在一定程度上降臨在了她身上,這才施展出了這般反擊。
這一戰看似輕描淡寫,跟道人勢均力敵,破了他的陣,背后卻是有多番布置。
“真的要我來跟他對上,頂多也就是比小師叔你多堅持一息罷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將恢復了行動之力的人架到了自己的肩上。
“……”剛剛才被勸服的游天頓時就又覺得自己回去要譴責師兄了。
正要先責備她幾句,陳松意就已經先拋來一句“下去了”,接著就帶著他從木質高臺上一躍而下。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對平時的游天來說這點高度當然不算什么,可是現在他受了重傷,就只能安靜的由她帶著下去。
兩人越是靠近地面,就越是可以看清那翻起的泥土之中有金屬光芒閃爍。
這是先前的無數箭矢被火焰融化,落下時便失去了箭矢的形狀。
這些金屬誕生自土中,可此刻越接近地面,陳松意就越覺得不妙。
于是在他們還沒有落到地上的時候,她就扭轉了方向,在半空中踏上了一截橫支的青木枝,起躍間落到了沒有這些金屬的空地上。
落地之后,游天站直了身體,眼睛看著那些泛著奇異光芒的金屬礦物。
他雖然不知道這些金屬是什么,但卻感覺到它們一定跟建筑這座城的士兵感染的怪疾有著聯系。
“我要過去看看。”游天本能的對陳松意說,可是扶著他的少女卻站在原地,并用雙手牢牢地抓住了他。
“別過去。”她的聲音緊繃,“我們快點離開這里。”
游天轉頭看向她,兩人原本相差不多的身高在分開的這段時間又多了一些差距。
她長高了些,游天也長高了,現在的他要微微低頭才能看清她臉上的表情。
只見她的神色跟她的聲音一樣緊繃,雙目盯著那些裸.露在地上的金屬,仿佛在看一擊就能要人命的劇毒物。
“別過去。”她又再說了一遍。
在她曾經見到的厲王死去的畫面里,那些隨著他的尸骸一起被裝進箱子里被埋在荒無人煙之地的礦物,正跟眼下滿地的金屬有著相同的色澤。
只不過那一箱的礦石是整塊團聚在一起的,而眼前的這些卻是在一場大戰之后散落在城中各處。
它們有些浸泡在水中,甚至隨著溫度升高水分蒸發,還會有看不見的微粒隨著水汽一起升向空中。
陳松意回神,立刻用還沾著鮮血的手指在空氣中引動了水汽。
半透明的符文在她指尖誕生,然后她變掌一推,就將它向了前方。
平地里猝不及防地起了一陣狂風。
狂猛的風力吹滅了地上還未燃燒盡的火焰,掀起泥沙塵土,把這些裸露在表面的金屬重新覆蓋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陳松意才扛住游天,轉身要走。
“等等,讓我先去——”游天想阻止她,然而陳松意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偏偏游天的力氣還沒有恢復,根本拗不過她,只能瞪著眼被她拖著往外走。
可游天在這里已經花了那么多時間尋找怪病的源頭,怎么甘愿就這樣離開?
他提高了聲音:“那東西我要帶一塊走!”
陳松意卻否決了他:“不能碰。”
游天被她制住,一時間氣行岔,說不出話來。
趁他安靜,陳松意就帶著他快步往外走去,生怕在這里多留一刻都會被空氣中那些看不見的毒素侵蝕。
“等我找到可以隔絕的容器再來,不能直接帶走。”她迅速地說,“反正一時半刻不會有人來,就先這么放著。”
他們最后用那口箱子裝著這些礦物跟厲王殿下的尸骨一起下葬,那箱子的材質一定能隔絕這些毒素。
她要先找到那箱子是用什么打造而成才行。
游天這才熄滅了想要現在就把這東西挖一塊帶走的心思,注意力再次回到了外面那些剛剛被他轟走的護衛隊身上。
“外面那一隊人怎么樣了?還活著嗎?”游天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
到底是他帶過來的人,要是死在這里,也是他的責任。
幸好陳松意點了頭:“還活著,出去應該就能看到。”
游天于是松了一口氣,給她指了他們先前駐扎的地方:“去那邊,營地里有藥。”
……
百里之外,大城之中,站在城墻上的主官看著遠處的天象消散在眼前。
方才那來勢洶洶、仿佛要掀翻整個世界的風暴此刻消散得干干凈凈,露出了原本的天空,只有那些被卷過來的沙塵仍舊彌漫在平原之上。
“大人。”主官身邊的官員試探著問道,“要不要派人過去……”
主官思考了片刻,沉著臉點頭道,“派人過去看一看。”
那風暴來得蹊蹺,消失得也很蹊蹺,而且聽哨所回來的士兵說,風暴出現的時候,那邊還有其他的動靜。
若是人為……不,主官搖了搖頭,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但還是決定派人過去看看。
吩咐下去之后,他轉頭看向自己身后的位置,沒見到本城守將,于是蹙起了眉,問道:“岑將軍呢?”
外面的動靜這么大,為何他沒有上城墻來?
其他人也不知道。
主官想到方才城中的混亂,怕塵暴摧毀破舊的民居,于是讓士兵召集城中百姓離家避難,便想著或許岑將軍是帶著手下的人忙于疏散了,于是揮了揮手,放過了這件事。
然而,就在他問起守將的去向時,岑將軍卻已經來到了城中的一座院落之中。
他的臉上神色勉強還算平靜,眼里卻寫著激動,不時又夾雜著一絲擔憂。
在隨著帶路的人進來之后,岑將軍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院中的堂屋,接著便在那里看到了厲王的身影。
他頓時心情一松,激動地上前半跪行禮:“末將參見殿下!”
第 284 章
小院中, 在見到厲王之后,岑將軍忐忑一路的心大定下來,但隨即又化成了更多的擔憂。
作為厲王忠心的部屬, 駐守本城, 雖然能在這個時候見到厲王殿下令他十分的高興, 可是這個時候殿下卻不應該出現在這里啊!
前番遭受襲擊, 幾座城都有傷亡,正是風聲鶴唳、風雨飄搖的時候,殿下從京中歸來, 應當立刻回往主城才是。
岑將軍在起身的時候想了很多。
“我的行程是保密的。”仿佛看出他的擔憂,厲王對他說了這么一句。
岑將軍點了點頭, 卻想著如果殿下的行蹤是保密的, 那跟在身邊的人定然不多,豈不是更加危險?
“殿下……”他想開口勸厲王多帶些人在身邊,立刻回往主城去, 然后就發現這屋子里并不止殿下跟自己兩個人。
岑將軍后知后覺地朝著一旁看去, 才見到殿下身邊有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尋常普通的瘦小老者, 沒有什么特殊, 看起來很是和善。
只是岑將軍行伍多年,又是斥候出身, 感知何等敏銳, 他竟然在進入院子以后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屋里還有第二人。
他的目光于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瘦小老者身上, 遲疑地問:“這位是……”
他不知道這是誰,因而有此一問, 而蕭應離也并沒有要向他隱瞞自己與誰同行的意思, 他向著林玄道:“這是本城守將岑源,是我的得力干將。”然后又對著岑將軍道:“這位是麒麟先生, 永安侯的師父。”
如果說一開始,駐扎邊關、對關中人物不大熟悉的岑將軍還沒有反應過來“麒麟先生”這四個字所指的是誰,但是一聽到永安侯的師父,他就頓時眼睛一亮,心中大喜并大定!
永安侯,那是先前大定了各地、驅散了本朝危機的人!
與此同時,她也是大齊如今唯一的女侯,而她的師父正是連身在中極的陛下都在等待著他現身的、在背后運籌帷幄了這一切的絕世高人。
沒想到麒麟先生現身,沒有留在京城,而是隨厲王殿下一起來了邊關,想必是因為邊關的這一系列風暴也在他的預計之中了。
既然有麒麟先生在,那無事了,殿下定會安全無憂。
他想著,立刻向林玄恭敬地行禮道,“久聞先生大名!能得先生輔佐,是我大齊之幸!”
從蜀中出來開始,就一直受到這種待遇的老人已經很習慣了,含笑接受了這由弟子帶給他的名聲。
隨后,蕭應離便向他問起了邊關的情況,林玄便跟他一起聽著。
岑將軍眉頭緊鎖,同他們提起了邊關最近遭遇的風波:“……幾座城都被襲擊,傷亡了很多人,其中傷得最要緊的就是張將軍的兒子跟軍師。”
在邊關,能夠用“軍師”這一詞來指代的人就只有裴植一個。
岑將軍說著抬起頭,擔憂地看了殿下一眼。
先前他聽到消息之后是十分擔心的,除了主城之外,就屬張軍龍這個西北無冕之王的地盤最是固若金湯,可是就連他那里都出了紕漏,讓他視為驕傲的獨子身受重傷,至今生死不明。
知道游太醫正在此處探查那座毒城之密的時候,張軍龍還派了人前來這里,想邀請游天過去一看他兒子的傷勢,只不過消息并沒有傳到心無旁騖的游天那里。
“……游太醫在去往草原上的時候就說過,不要派任何人去打擾他,如果是有了消息才會送回來。”只是現在,岑將軍一想方才那場仿佛要毀天滅地的風暴和爆炸的聲響,他們這里都驚駭得厲害,何況是駐扎在那座毒城側旁的游天?
也不知道游太醫那邊是否有損傷……對了,游太醫是永安侯的師叔,他想到這一層,不由地看向跟厲王殿下一起來的麒麟先生,然后意識到了為什么他會出現在這里,應當也是為了他師弟的安危而過來的吧。
不過反正不管是哪邊他心有擔憂,都是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盡管他們這座城先前沒有遭受襲擊,沒有人禍,可是卻有百里之外的那座毒城威脅,還有今日的天災。
因此現在再一看來到面前的厲王跟麒麟先生,岑將軍就由衷地感到有主心骨在真是好。
而聽完他的話,聽到各處受傷的人當中還有張軍龍之子跟自己的軍師,一路上習慣了有陳松意在旁、通過她的手段來推演事情發展的蕭應離本能地朝身旁看去,卻撲了個空,然后想起她是先前往那邊去找游天了,并不在此。
他手腕一動,在手腕上牽系著的紅繩仿佛略緊了緊,而這時站在他身旁的林玄已經抬指掐算一番,算完之后便對他說道:“殿下放心,有驚無險。”
且不管張軍龍那邊如何,蕭應離最看重的人就是軍師裴植了,林玄這一聲就是告知他裴植無事。
聽完他的話,蕭應離也略松一口氣,收束了心神。
而岑將軍對這位麒麟先生沒有那么熟悉,但聽到“有驚無險”這四個字,覺得事情應當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嚴重,于是也跟著松了口氣,但林玄接著道:“此事禍起蕭墻,之后只怕還會生亂。”
而且是大亂。
如果不揪出分散在城中的那些內鬼的話,后續他們作為劉洵布下的棋子,一再動作起來,邊陲就會跟蜀中一樣,要遭逢一番劫難。
而這些都不過是棋局開始之前的小菜,林玄更是明白,自己并不能陷身在其中。
他要在與劉洵約定的棋局開始之前,往草原深處去一趟,留在這里應劫的人只會是松意。
盡管并不是不相信她的膽魄與能力,可是這一刻,林玄還是不免有些擔憂:
讓她留下來面對這樣的難關,她可以嗎?
草原駐扎地。
風暴跟黃沙影響到了這里,護衛隊原本駐扎在這里的帳篷被黃沙埋了不少,先一步離開毒城來到這里的護衛在等待了許久,把營地重新收拾出來、將傷員安置進去之后,終于等到了游天。
一見到從遠處相扶而來的兩個身影,還能活動的護衛們就立刻從營地前站起了身,驚喜地看著那個方向:
“回來了,游大人回來了!”
陳松意扶著游天,才走到離營地幾百米處,就見那里有站著的護衛朝著這邊奔跑過來。
游天也見到了他們的影子,雙方在離駐扎地還有上百米的地方相遇了。
原本見到游天十分高興的護衛們看他傷勢如此之重,臉上的驚喜神色也斂去了一番。
但說到底游大人還活著᭙ꪶ ,而且身邊還跟著一個他們之前沒有見過的少年人。
陳松意在那身黑袍裝扮底下作著的仍舊是少年的打扮,兩個護衛看著她,猶疑了片刻。
他們原本想著,游大人能夠活著歸來,身邊跟著的應該就是他們先前見過的那個老者,可怎么也沒有想到,老者不見,倒是有這么一個面若好女的少年。
那老者身上的衣服倒是披到了游大人身上,遮住了他的身體,讓他們看不出他到底傷得有多么嚴重。
“回去吧。”游天看到這兩個還活著的人,心中松了一口氣,但仍然掛念著其他沒有見到的人,“其他人傷得怎么樣了?還有幾個活著?”
陳松意跟在他的身邊,由另一個護衛上前來扶住了游天的另一邊,和她一起把人扶了回去。
等回到營帳中,見到了里面的傷兵雖然有些昏迷,有些缺胳膊少腿,但總算都還活著,游天才真正的完全放松下來。
剩下還清醒的人見到他回來,也都紛紛驚喜地叫出了聲:“大人!”
“大人你還活著!實在是太好了!”
像剛剛城中那番情景,他們就在旁邊都無法逃脫石偶的包圍跟爆炸的風波,根本無法想象如果是自己身在城中,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夠活下來。
驚喜完過后,他們也看到了在一旁扶著游天的陳松意,心中跟兩個同袍一樣升起了同樣的念頭:
那個來救他們的老者去了哪里?城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來的是怎么樣的敵人才能整出那樣的動靜?還有這個少年,他又是誰?
游天只說:“是我師門中人,這是我師侄,你們剛剛見的那個是我師兄,已經追出去了。”
聽到他的話,眾人紛紛恍然大悟,而游天看著他們那粗糙處理完的傷口跟斷手斷腳,立刻說道:“給我找紙跟筆來,抓了藥立刻去熬藥。”
他來這里是帶足了東西的,除了食材之外,像用來止血的藥材就不缺。
他念出了藥方以后,立刻便有人去給他抓了。
游天坐下來調整呼吸,剛剛那么一段路走過來,他現在身體又不妙了。
坐下來之后,他看了看那些粗糙地包扎過斷肢處止血的傷兵,然后問那兩個還手腳俱全的:“他們斷掉的手腳呢,帶回來了沒有?”
“這個……”當然是沒有的。
剛剛顧著逃跑,能夠把昏迷的人帶上就已經反應夠快了,斷掉的手腳還在原地,只怕已經被風沙掩埋了。
陳松意于是道:“找個人跟我一起去,我去找。”
游天對她一點頭,便有一個人離開了帳篷,跟她一起回去剛才他們戰斗的地方找同袍斷掉的手腳。
盡管那護衛覺得黃沙掩蓋,整個地形都大大地變樣了,想要把埋在底下的手腳找回來怕是很難,而且當時他們也沒有想著能再有機會把手腳接回去,不過等到了地方之后,他就發現這個少年人是真的很有能耐。
他把她引到了先前戰斗的地方,憑著記憶指了指大致的范圍之后,這扶著游大人回來的少年人就抬手推演掐算一番,之后就帶著他在黃沙的掩埋之下找到了他的同袍斷掉的那些手足。
這番手段看得帶她來的護衛驚訝不已。
很快兩人便找齊了斷掉的手腳,陳松意隨意地拂去了上面的沙塵,用帶來的外袍一包就帶著往回走。
這一次她是直接提了這個護衛,迅疾如奔雷地回到了他們駐扎的營地之中。
等重新落地的時候,那護衛都還沒回過神來,陳松意就已經把他往旁邊一放,帶著這些撿回來的殘肢回到了營帳中。
營帳里,藥爐已生起來了。
游天先給自己開了一副藥,熬好了喝下,提起了精神,這才給剩下的人開藥扎針。
那幾個斷了手腳、血流不止的,已經在他扎針之后漸漸舒緩了痛楚,只等著陳松意他們去把斷掉的手腳撿回來,再等著重新接上,而那兩個昏迷受了內傷的,游天也已經給他們灌了藥,把了脈,同樣行針。
他一個人在這里進行這些診治,剩下還能活動的那個護衛卻是不懂醫理,只能在旁看著藥爐。
游天自己本身就重傷未愈,而且出了很多血,不過是恢復起來比常人要快一些,現在他的臉又重新變得蒼白起來,額頭上也因為這番動作汗珠密布。
見營帳的門一動,陳松意回來了,他就立刻說道:“過來幫忙。”
陳松意把撿回來的殘肢在他面前攤開,問他:“怎么樣,還能接回去嗎?”
那些斷了手腳的傷員看到自己被砍斷的一部分被這樣帶了回來,全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上面。
他們在軍中打仗的時候,要是失去了手足,那就是不可能再縫上去了,以后也只能做缺手缺腳的廢人,可是現在有游天在,他們心中不由地又生出了一股希望來。
游天瞇著眼睛看了片刻,然后道:“看不出來。”接著吩咐那個跟陳松意一起去找這些斷肢的護衛道,“去取水,把這上面的塵沙清理干凈,放著等我。”
“是。”那護衛領命,立刻去了。
陳松意這才來到他的身邊,游天已經脫了上衣,纏著繃帶的背脊對著她,說道:“給我行針。”
他喝了藥,要刺激藥效,激發他的生氣,這才能快速地恢復精力,給他們動手術。
斷肢重續,這都是要耗費精力來進行的,而且越快越好,拖得越久,這些肢體的活性就越低,接回去的可能就越小。
陳松意也明白這一點,事急從權,休養的事可以之后再說。
她按照游天的指示,在他身后,他每說一個穴位,她就在對應的穴位上扎針,并且輔以自己的真氣刺激。
有她相助,游天體內的藥性很快發揮,再配以以恢復著稱的八門真氣,立刻就再回足了精神。
而陳松意檢查過他的傷口沒有再流血,但還是給他補了一個止血咒,這就在這個營帳里開始給那些斷了手足的傷兵重續斷肢。
營帳里很安靜,從外面還有光亮到天色暗下來,營帳里透出火光,足足處理了一整個下午,才把他們的手腳都接回去。
斷肢重序的順序是按照哪個肢體清理好就先處理誰,斷肢重續上去之后,如果三日內能夠有所感覺,那就算成了,但如果不成的話,就要截掉。
可就算這樣,對這些以為自己不能再四肢健全的護衛來說也是大喜。
而很快,那兩個昏迷的傷員也醒了過來,待在營帳里,盡管因為受了內傷不能動彈,但是看著熟悉的帳庭,還是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
他們問道:“我們這是被誰救了?”
那兩個全須全尾,還能負責照顧他們的護衛就說道:“是大人的師兄。”
“大人的師兄?難道說是傳說中的麒麟先生?”
他們精神一振,但卻沒有得到肯定的答案。
然而不管如何,總是和麒麟先生同門的高人所救,而且聽說他們的手腳傷勢能夠這么快處理好,也是因為有大人的師侄在這里,才能幫他這么快處理好他們的傷勢。
“大人的師侄啊……”
游大人最出名的師侄就是永安侯了,他們大齊的第一女侯,不過之前在營帳中幫他們處理傷勢的是個少年人。
“聽說是游大人的師兄去追擊在城中出現的那人去了,留下這個師侄幫忙。”
“那雖然不是永安侯,但出自游大人的師門,這也是傳說中的高人了。”
這些日子接觸游大人,越是接觸,他們就越是震撼,對他的師門來歷越是感到敬畏。
到底是怎么樣的地方,才能教養出像游大人這樣的人?
斷肢重續,神乎其技,他們之前可是連聽都沒有聽過,甚至游大人給他們動手術,還是在他自己重傷的情況下。
“別管這么多了,反正你們現在先好好休息,等你們重續回去的手腳活過來再說。”
帳中這才重新陷入安靜,只有藥爐作響的藥汁在發出聲音。
而帳外,游天正跟陳松意一起在應對城中派出來查看的人。
城中派出來查看的小隊其實在下午的時候就過來了,只是他們圍繞著毒城外圍打轉,還是試探性地想往里面查看。
等到帶著隊伍出來的官員想要派人來駐扎的營帳這邊,詢問里面的人方才是什么情況的時候,游天正在里面給傷員動手術,不能分神,而營帳中也不能讓人進來,所以只是派了一個護衛出去打發他們,等到手術結束之后,他才出來見他們。
“游大人。”那受命出來查看的官員親自過來了,見到游天身上的傷勢不由地一驚。
顯然,先前那風暴降臨的時候,這位游大人怕不是在那座城中的,他身上的傷勢看著并不比營中那些不能動彈的護衛們輕。
說實話,在那么近的距離下,對上那樣異常的風暴跟爆炸,他們這一隊人還能活下來,已經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游天等他說明完自己的來意之后,就對他說道:“里面發生的事情,我回去會跟城中的駐官跟守將說,你們現在先不要過去。”
這前來查看的官員雖然很想問個到底,究竟是怎樣的人或者武器才能在這座城中搞出先前那樣的動靜?可是看游天正中之后臉色蒼白,神情也十分萎靡,顯然消耗甚大,于是便息下了這樣的心思。
“是,那下官就先不過問了。”反正他說了回去自有交代,也不急于這一時。
他的目光落在游天身旁那個扶著他的少年人身上。
在草原的夜晚是沒有什么光源的,天上的星星在沒有云的時候格外的明亮。
他帶來了許多人,周圍的火把搖曳,照亮了陳松意的臉。
第 285 章
先來查探的官員并不認識她。
同時他也知道游天身邊就只有那支護衛隊, 這個跟在他身邊的少年人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不過游天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他只是告訴對方禁止讓人靠近那座半毀的城,里面沒有敵人的線索, 卻有劇毒物, 會讓靠近的人中毒, 之后便讓他們離開。
不管是他也好, 還是營帳里那些護衛也好,眼下都傷重難愈,既無法協助他們, 也無法動彈,最好就是留在原地先休養幾日再回城。
“下官明白。”
對方很識趣, 拱手行了一禮便打算回去稟報了。
陳松意跟游天站在一起, 看著在黑暗的草原上搖曳的火把,那些前來查探的人很快就被召集回來,迅速從那座被毀去的毒城撤離。
人都是怕死的, 尤其是在知道那些建造城市的士兵之所以會得那樣的怪疾, 是因為城中有著劇毒之后, 他們就更不敢靠近了。
要不是游天說只要跟那座城間隔一定距離就不會受到影響, 他們只怕回到城中也會惶惶不可終日。
等到這些人退去,火光移走, 草原上終于又重新安靜下來。
在這樣的曠野中, 除了身后的營帳里傷員睡不安穩的低聲呻.吟, 再沒有其他的聲息。
兩個人說話也不會有第三人聽見,陳松意這才扶著游天坐到了營帳外面升起的火堆前。
在這個有些冷的夜里, 她和他一邊烤著火, 一邊將他們后來一路過來的情況說了一遍。
包括那些從蜀中逃走,四散逃入邊關的毒人、蠱人, 無垢圣母,以及當下對天閣情況的猜測。
“容鏡師兄應該還活著,門中的弟子也不是沒有幸存,但劉洵去了天閣一回,用道術浸染了不少人。”
所以,接下來他們要對付的敵人里有很多是游天認識的,甚至一起共同生活過的門人。
游天的神色陰沉了幾分,在火堆燃燒的嗶啵聲中問:“他們被污染之后戰力如何?”
陳松意:“很難對付。”
世上道術萬千,像程明珠那樣原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得到一門道術之后,將之應用得純熟都能夠造成那樣大的破壞,更何況是這些本來就資質非凡的天閣門人了。
只不過道人的道術仿佛帶著某種邪性,將讓他們浸染之后,就一并改變了他們的性情,放大了他們心中的暴虐跟陰暗。
這讓他們變得難以對付,但也讓他們有了更明顯的弱點。
游天聽完她先前遭遇的這一切之后,沉默了下來。
陳松意察覺到他的沉默,抬眸看了過來,就見他自嘲地道:“他說過,我是個不能被浸染的廢物。”
他跟那些人之間的差距就在于此。
陳松意卻搖了搖頭:“你是不是廢物,今日一戰之后,你自己還不清楚嗎?”
他不過也就是吃虧在遭遇得突然,準備不充分罷了。
如果準備充分的話,今日就只是憑他自己的武力跟火藥也能殺出重圍。
“只要能破陣,就不會死。”她說,然后對著游天道,“你既活下來了,那就總是有機會再站到他面前證明這一點——我們會有機會證明的。”
聽到這話,游天心中升起的那股頹廢又漸漸被洗去了,心中重新清明起來。
是的,這不就是他一直在追求要證明的事嗎?
這一次他活下來,就已經證明過了。
他握緊了拳頭,又松開,然后低頭朝著自己的掌心看去。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他總能強到可以威脅到對方的程度。
啪的一聲,陳松意折斷了手中的枯枝,扔進面前的火堆里,眼中映出火光。
見游天打起精神之后,她就將思緒放回了城中被翻起來的那些金屬礦石上。
她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手腕上牽系的紅繩末端隨著她的動作在火光前晃了一下。
到底要用怎樣的箱子,才能夠隔絕那些礦物釋放出的毒?
眼下沒有更多的信息,她也無法推演,只想著如果可以再次一窺那個畫面,或許能夠找到蛛絲馬跡,重新制造出那個箱子。
而游天也在看著火堆出神。
在重新找回自己的信念之后,他便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把你當成師兄的時候說了一句話,說師兄當年追去安西把我帶了回來。”他問,“安西是哪里?”
聽到游天的話,陳松意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隨即腦海中便浮現出了道人說這番話時的神色,想起了小師叔的身世。
他是被師父帶回門中,在門中養大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連名字都是作為師兄的師父給他起的。
“我知道那是哪兒。”陳松意說著,隨手從旁邊抽了一只結實的樹枝就在地上畫了起來,“我畫給你看。”
游天看著她的腳下很快就畫出了一個簡易的地形圖。
身為大齊的將領,陳松意不光對大齊的輿圖熟悉,而且對大齊周圍的國家分布也熟悉。
她的地圖畫得隨意,但卻容易分辨。
游天看她畫出大齊的輪廓,又再兩處畫出了安西跟草原王庭的勢力范圍之后,就用手中的樹枝指向了安西所在。
她側頭,對游天說:“就是這里。”
游天盯著那塊地圖看了半天,盡管仍舊對那個地方沒有印象,可是卻有種奇異的雙腳落地的感覺。
過了許久,他才道:“我以為自己是孤兒,這輩子都是無根浮萍,沒想到這次不但沒死,還知道了自己是從哪兒來的。”
陳松意沒有說話,火堆旁的靜默持續了片刻,直到一陣夜風吹來,吹得他們面前的火光搖曳上升,游天才說:“我還沒去過那兒,如果有機會,我想回去看看。”
陳松意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樹枝,看著安西所在的位置,心中則想道:“小師叔回去這一趟,恐怕不止能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
以劉洵的風格,挑選棋子從來都是規劃到了后面十幾步,不會無緣無故就從什么人家帶一個孩子出來。
他去了草原王庭,就選擇了狐鹿做他的弟子,那在這之前呢?
他先去了安西,不過在發現安西沒有潛龍之質,無法取代大齊成為下一個統治中原的王朝后,這才轉向了草原。
安西國的皇室還在呢,他們跟大齊有著正經的邦交,彼此之間的關系還不算差。
在陳松意的印象中,大齊還嫁過一位公主過去和安西皇室聯姻。
都不急,只要這一次一切恩怨了斷,那他們都可以過去慢慢再找。
游天想定了復仇之后的目標,心中莫名的又更好受了些。
他知道,世間的人如果以復仇為目標,那么成功復仇之后,將會無比空虛。
雖然他的復仇看起來成功幾率比其他人要小,但他也是想過以后的。
學習更多的醫術,治愈更多的病癥,現在又多了一樣——尋找自己的身世。
他覺得自己的心安定下來之后,便察覺到陳松意有些心不在焉。
她手中的樹枝停在安西所在的位置,口述那里的風土人情,說著說著就走神了,看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停了下來。
游天于是問:“你在想什么?”
陳松意回神,目光定在地上那幅圖多出的凌亂線條上,然后說道:“我在想城中那些毒物。”
是那些金屬礦物。
游天想起來了,她在離開之前甚至不敢讓那些金屬礦物暴露在露天環境中,要以塵沙再次將它們封住。
想到那些有毒的礦物引發的后果,游天的神情也再一次沉重起來。
“你知道那是什么礦石嗎?”盡管他才是那個以醫術聞名的人,可是一路走來,陳松意展現出了太多的不同,游天就是莫名覺得她會知道那些金屬礦物是什么,至少知道它們是如何起作用的。
“我不知道它們從哪里來,但我知道它們在時刻釋放出一種毒素,無色,無形,無味。只要人暴露在這些礦石前的時間過久,就會中毒。”
然后,健康的人都會被折磨得徹底變不成人形。
這一點不必她細說,游天自己就是親眼見過,而且還動手診治過的。
那些因為中毒而感染怪疾的人,他們身上呈現出的往往不是一種癥狀,而是幾種或者幾十種。
這些病癥堆疊在一起,迅速摧毀了他們的健康,讓他們從能夠上馬打仗的驍勇戰士變成風一吹就會碎掉的紙人。
游天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病癥,復雜到令他下手救治的第一時間都感到束手無策。
若是輕癥病人到他手上,他還有治療的可能,可是那些能夠支撐他來到邊關的人,身上的病情往往都已經發展到尾聲了。
哪怕是游天到來之后,也不過只是讓他們在最后的時刻能過得不那么痛苦而已。
再回轉過來,他向陳松意詢問到底是什么能夠阻止這些金屬礦物的毒素蔓延。
“是將它們埋在土下?”
不,他說完便自己先否定了,這是不可以隔絕的。
就像先前筑城的時候,他們還先打下了地基,都沒有發現底下有著這些帶毒的礦物,說明它們埋得很深,完全沒有暴露。
可是長此以往,那些在這片土地上建造城池的將士還是受了影響。
“要用一種金屬制造成密封的箱子,把它們收集起來,裝在其中,再埋到荒無人煙之地,埋得越深越好。遠離水源,遠離動物,這樣或許可以隔絕。”
或許,游天察覺到她的用詞,也就是說即便這樣做,也不一定能讓里面的毒素完全不向外擴散。
陳松意察覺到他的念頭,只道:“這是最有效的方式了。”
如果不是這樣,在她曾經看到的那段命運里,厲王殿下也不會一直拖著,直到找到了這個方法之后,才把那些礦物都收集起來,跟他的骸骨一起埋下去。
只是那段命運就只終結在他被秘密下葬為止,陳松意也不知道那個箱子在埋下去之后,之后過去許多年,那片土地上會不會產生什么影響?
“這些東西就不該存在于這個世上。”她低聲道。
道人是那個把它們找出來,然后用在了這場戰爭中的人。
如果沒有一個箱子可以封印住這種詭異的力量,放任它在這世上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他應當不會將它拿出來的。
因為他的長生是要以一個王朝的氣數來承托的。
王朝的興盛需要有人,沒有人,這一切就無法持續。
他不會在這世上留下斷自己后路的因素。
陳松意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這種金屬,但她知道哪里最有可能存在這種可以阻隔毒素的礦物——厲王身邊。
在他的封地上有很多的礦藏,他無論走到哪里,都能隨意的挖掘出新的礦物,冶煉出不同的合金。
既然在上一世他能夠找到阻隔這種毒素的金屬,那這一世也可以。
陳松意因此道:“雖然不一定能夠銷毀,但我可以找到東西阻隔它們,讓毒素不再外擴。”
而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游天盡快休養恢復。
……
這十來名傷員在這里,就算游天說了讓城中前來探查的人都撤走,城中的主官也不能完全任他們留在這里,不管不顧。
何況先前不見人影的岑將軍再后來也回來了,確實是因為城中轉移居民而耽擱了。
既然在游太醫身邊的護衛是他軍中派下去的,所以替他們補給聯絡的責任也重新交回了他的手上。
岑將軍很想親自過去一趟,把身在那一處的游太醫跟永安侯都帶回來,但是考慮到不能聲張,而且厲王殿下還在城中,所以他還是讓自己的心腹帶人過去。
不管是恢復傷勢的藥材也好,食物也好,他們就在這兩地來回地奔波,不斷將那邊要的東西送過去。
有了這些補給,傷員的后續恢復總算也跟上了,游天給他們重新續上的斷肢在三日之后基本都活了下來,只有一個傷勢比較嚴重,接續的效果不大好。
“你以后的日常活動會有影響,不及常人靈便,之后我再想想辦法。”游天替他檢查過后說道。
但終究是不需要把他的手重新截掉了。
這對傷兵來說就是最好的結果了,他并沒有什么可抱怨的。
而知道來的是岑將軍的得力干將,岑將軍又是厲王在這座城中的心腹,知道厲王來了城中,也知道陳松意在這里,所以游天在面對這位參將的時候,并不像對著先前的官員那樣冷硬,也對他說了更多的消息。
比如那座城中引起怪疾的原因他已經有眉目了,是毒,所以外來的人不要靠近。
而他們回去之后會想辦法將那些承載了毒素的金屬礦物都收集起來,裝在一起,從這個地方帶離。
運走之后,這座城就能夠恢復正常了。
那位參將聽完他的話,沉吟了片刻問道:“不知那種可以承載這些毒石的金屬長什么樣?大人告訴末將,末將可以先回去讓人尋找。”
游天本想說他也不知道,但在他身邊的陳松意卻開口了。
她神色認真地對這位參將說:“目前還不清楚,不過你回去可以告訴岑將軍,他或許會找到。”
告訴岑將軍,也就等同于告訴厲王了,參將默默應下。
回到城中之后,他第一時間便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岑將軍。
“已經查出了導致那怪疾的毒素嗎?”岑將軍先是高興,然后在聽到后面的話之后又沉默了下來。
能夠找到源頭,這本來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是無法確定隔絕毒素的辦法,這就讓人頭疼。
本身游太醫前往那處,本身就是抱著解決怪疾的目的而去的,所以先前才會牽涉進那場天災般的禍患中,甚至現在還在那邊休養,不能移動。
但是金屬……他將心腹帶回來的話琢磨了一遍,猛然意識到——在整個大齊的疆域里,又有誰比厲王殿下坐擁更多的礦藏,冶煉出過更多的特殊金屬呢?
他所挖掘的礦藏、冶煉出的合金,朝堂不一定清楚,但陛下肯定是知道的。
眼下漕運暢通,各地平穩,探尋礦藏、挖掘冶煉的熱潮又極其高漲,不管是想要怎樣的金屬,都能夠快速送到邊關來。
只要有厲王殿下的手令。
第 286 章
岑將軍領悟過來, 立刻便找了個借口離開,準備去向厲王殿下復命。
他離開了軍營,回往自家。
在位于邊陲大城的府邸中, 只有他一個人住, 他的妻兒都在京城, 家里的仆人也少。
誰能想到, 在先前的風波之后被盼著能盡快安全歸來,主持大局的厲王殿下此刻正在這座城中,而且就在他這里呢?
在回來的路上, 岑將軍看到城中的居民都已經基本恢復了平日的秩序。
對之前的異常天象,官方的解釋是自然形成, 也是自然消散, 并沒有造成什么影響,損害得比較嚴重的只是那座建到一半的城。
只不過對城中居民來說,那座城如何并不重要, 最在意這件事的還是那些跟著厲王殿下歸順大齊的草原遺族, 畢竟那是他們還沒建成的家。
本來才建到一半就要他們撤走, 入住的期限又遙遙無期, 昨日之后,其實有很多人想過去看一看他們的城內損壞成什么樣了, 只是都被禁止了。
回到自己家中, 岑將軍便命人重新緊閉了大門, 這才朝著殿下下榻的地方去。
殿下此刻正在客院的書房中,岑將軍來到他面前, 向他轉述了永安侯跟游太醫的話。
“可以阻隔毒素的金屬嗎?”
厲王放下手中的書冊, 若有所思地道。
他確實有很多金屬礦藏在手,這些年也逐漸在邊關建起了許多個鑄造工坊, 過了他皇兄的明路,暗中運送了不少開采的礦藏過來,將它們冶煉成特殊的金屬,為大齊的邊軍打造盔甲跟兵器。
既然陳松意提到了需要特殊的金屬,那么他就可以秘密將這些送往她那里,或者等她回來,再前往那些鑄造工坊。
他思考過之后,問岑將軍:“他們可說再有幾日能回來?”
“沒說。”
岑將軍搖了搖頭。
沒有具體的限期的話,應該就是近日不能回來了。
蕭應離思考著要不要直接把東西送過去,但他沒有自己拿主意,而是對岑將軍道:“走。”
岑將軍見他起身,連忙跟了上去,隨后兩人便一起來到了隔壁的房間。
那是客院里光線最好的一間房,岑將軍緊隨著他邁步進來,就見到屏風后面坐著兩個人,他們正在對弈。
繞過屏風,就看到其中一邊是他先前見過的麒麟先生,而對面坐著那個和他對弈的,岑將軍只覺得眼前一亮——
此人生得好生英武,到了戰場上必然是一員猛將!
只不過先前沒有見過,他于是心中猜測這應該是殿下新收服的部署,便站著觀望,沒有說話。
而蕭應離過來,看到林玄正在跟陳鐸下棋,也暫時先壓下了自己要說的話,目光先落在了棋盤上。
兩人的棋局跟尋常人印象中的棋局不一樣,這棋盤上擺的不只是棋,更是戰陣。
陳鐸以家傳兵書陣法應對林玄,明明已經對自家兵書里記載的陣法運用純熟,如臂使指,可對上林玄先生……
在這個季節,他還是額頭冒汗,仿佛心神都被這局棋完全攫取了,無法分心,甚至不知道厲王來到了身旁。
蕭應離也是精通兵法,又熟悉戰陣、身經百戰的人,目光一觸到這棋局,自然心神就沉浸入了其中。
林玄抬頭看了他跟他身后同樣入神的岑將軍一眼,猜到了他們過來的目的,于是伸手從棋盒中抓了一把棋子,然后松手,讓它們落在棋盤上,打亂了棋局。
陣勢一破,被棋局吸引的兩人這才心神歸位,而陳鐸兩手撐在桌子旁,在目光重新恢復清明之后才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而握在桌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用力,在堅硬的木桌旁按下了幾個清晰的指頭印。
“歇一歇,回頭再下。”林玄笑道,隨后看向來到身邊的厲王。
陳鐸這才看到來人,抹了一把汗正要起身,蕭應離便示意他不必多禮,隨后對著老人說了岑將軍帶回來的信息,也說了自己的來意。
他不只是問該不該把那些鑄造出來的金屬送過去,更想問林玄是否知道這種毒,又是否知道怎樣的金屬才能夠將其與外物隔絕。
然而,林玄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他所想的那種能力。
他嘆息道:“世間奇異之多,可惜我的心力不在醫術,也不在收藏奇珍,所以這種毒石我不曾了解。”既然不識毒源,那么他也就無從得知何物可以與它相克,“此事還是要落在我師弟身上。”
蕭應離聽了他的話,雖然不免失望,但也很快接受了事實。
而林玄思考了片刻,又道:“其實殿下這個問題不該來問我,若是問松意,她必有頭緒。”
論推演的能力,林玄遠在自己的弟子之上,可是他這個弟子勝就勝在比他們多了往后十幾年的經歷,更多了前瞻性。
許多事情或許在前一世她就已經見過答案,從答案來反推,應該比他們更容易得到過程。
對老人的這句話,蕭應離倒不意外。
林玄道,“殿下如今手中有什么金屬礦石,不妨全都送過去給她。”
蕭應離正要點頭,林玄又道,“殿下自己不妨也親自去一趟。”
讓殿下親自去?
一直沒有說話的岑將軍在聽到這句話之后,本能的就想要反對。
殿下身在城中,有他府中的守衛他都不覺得他的人身安全就一定得到了保障。
如果出了城到百里之外去,那就更加沒有安全可言了。
可是,他要想起自己要反對的人是麒麟先生,一時間又說不出反對的話。
何況,他看著身旁的殿下,都覺得對先生的這個提議殿下自己也是十分意動的。
果然,林玄說完,蕭應離便立刻道:“好,那我就親自去一趟。”
陳松意此去已有三五日,盡管知道她在游天身邊沒有受傷,每日還在忙碌著照顧傷員,或許還在探尋那座城的秘密,可是蕭應離還是希望能夠親眼見她安好。
于是,他立刻便轉身回書房,寫下了手令讓岑將軍去安排,準備等東西一到,帶上人就跟送東西過去的隊伍一起前往他們在草原上駐扎的那一處。
兩人離開之后,房間里再一次只剩下林玄跟陳鐸兩人。
陳鐸收拾起了棋盤上凌亂的棋子,表情欲言又止。
林玄看見他的神色,對他和煦地道:“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陳鐸這才道:“先生讓殿下親去,就不怕路上遇到什么危險?”
林玄搖頭:“我那師弟跟松意都在呢,無事。何況——”他說到這里頓了頓,重新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盤之上,“此事的關鍵怕是還要落在殿下.身上啊。”
聽著那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昭示著又一局艱苦卓絕的對弈要開始,陳鐸的心緊了緊,然后跟著下了一棋。
照他看,先生的話也不難理解。
厲王殿下是天命所鐘,這種難以破局的時候有他在,必然更容易找到破局的線索。
而且,外有著神醫之名的游天,城中又有先生坐鎮,只是離開這一段時間,應當是不會有事的。
翌日,天剛蒙蒙亮,負責往百里外的駐扎點運送物資的軍隊就已經集結在了城門口。
運送物資的士兵覺得今日隊伍中有些不同,一是他們這次帶去的物資特別多,特別重,二是隊伍中有幾個他們并不熟悉的人。
盡管跟他們一樣,這幾人都穿著同樣的鎧甲,但就是有些許不同。
岑將軍治軍嚴明,因此哪怕是在等待城門開啟的時候,隊伍中的眾人也沒有交頭接耳,只是以目光進行交流——
“隊伍中間那幾個是什么人?是從哪里新調過來的嗎?”
“真是的,就算衣服穿的跟我們一樣,那氣質也不一樣。還有,今天的箱子這么沉,里面裝的是什么?”
沒有答案。
而等到城門一開,城門的守衛檢查過他們的出行令牌,隊伍就朝著目的地出發了。
他們出城是最早的,盡管運送物資行進的速度并不快,但是等穿過哨所抵達草原的時候,天也不過才大亮而已。
在這支隊伍離開城中的時候,主官也得到了信。
這些時日他睡得晚醒得早,精神消耗不小,眼下都帶著青黑的顏色。
聽到匯報,他只᭙ꪶ 在還點著燈臺的書桌前抬起頭來,蹙了蹙眉問道:“那邊要了什么東西?今日派出去的人怎么那么多,那么大動靜?”
他的下屬在旁邊躬著身,聞言答道:“聽說是游太醫要的一些金屬,在那座城中有會散發毒素的劇毒物,引發了前番筑城的士兵跟工匠的怪疾,游太醫要試一試用金屬鑄造容器來阻隔毒物。”
主官聽著眉頭一跳。
對那邊傳回來的消息,岑將軍沒有刻意隱瞞,所以哪怕他坐鎮城中沒有親身過問,也早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他按了按眉心,“所以說,先前那一波襲擊我們這里沒有出事,也不是就沒事了……”
在外頭那里可埋藏著劇毒物呢。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主官抬手揮了揮,示意自己的下屬退出去。
眼下他們也沒有別的可以做,就只能相信游太醫了,所以他要什么,便讓岑將軍給他什么,他這里也愿意開方便之門。
草原。
今天身體大有好轉,洗漱過后鉆出營帳等著早食的游天活動了一下筋骨。
正在想著是不是差遣兩個還能活動的護衛,或者讓陳松意親自去獵兩只兔子回來加餐,就見到今日運送物資過來的隊伍朝著這邊來了。
他目光一凝,放下了抬高的手,看著隊伍帶起的煙塵,覺得今日來的人數比往日要多一倍,而且在隊伍中拖著的還有好幾口讓人忽略不了的大箱子。
正在游天思索的時候,陳松意回來了。
她一回來游天便聞到了血腥味,于是轉頭朝她看去,就見她手里拿著兩只剝了皮的兔子。
一時間,游天只覺得哪怕自己沒有提,她都先去捕獵了,跟她一起可真是省心啊。
那兩個去撿柴燒水的護衛也看著從遠方來的隊伍,忍不住停下了動作,下意識道:“怎么這么多人……”
陳松意看著那些箱子,猜到了里面裝的是什么,于是說道:“帶的東西多還不好嗎?都是送來這里的,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伴隨她的話,游□□兩人揮了揮手,兩名護衛便接過了她手里拿著的兔子。
然后,師叔侄二人就站在原地等待運送物資的隊伍過來,在他們面前停住。
今天帶隊的仍舊是那位參將,這幾日下來,兩邊都已經熟了。
參將在馬上對他們點了點頭,然后命敏將士把他們帶來的箱子解下來,搬到營帳中去。
在這里幾日,陳松意他們又整理恢復出了幾個營帳,正好可以堆放物資。
她看了一眼抬到面前的箱子,對抬著東西過來的人道:“跟我來。”
“是。”
陳松意腳步一頓,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不過還是帶著這幾人往其中一個營帳走去。
在搬動的過程中,她都聽到了金屬在箱子里面撞擊的聲音,便知道岑將軍是聽懂了自己的意思,將她的話轉達給厲王殿下了。
只是不知道這些金屬里有沒有她要找的目標。
她想著,站在營帳中看著他們把那些箱子抬進來放下,然后絕大多數士兵都退了出去,只有最開始應話的四人負責擺放,還停在這里。
她的目光掃過一字擺開的箱子,隨手打開一個,看到里面放著的金屬。
它們有些相似,有些截然不同,有些光亮,有些暗沉,一時也難以分辨名稱,陳松意于是直起身,向面前帶頭的士兵問:“就是這些了嗎?”
“就是這些了。”對方答道。
那熟悉的聲音再一次吸引了陳松意的注意。
她的目光落在對方的臉上。
這聲音是她熟悉的,可臉不是。
在她猶疑的時候,站在她面前的將士已經對她笑了笑。
一看到這個笑容,再看他的眼睛,陳松意三分的懷疑就已經變成了十分的確定:“殿下?”
蕭應離沒有否認,她便問道,“你怎么過來了?”
她的反應沒有蕭應離想的那么高興,他甚至看得出她的身體有些緊繃。
陳松意本能的不希望他到這個地方來,不想他向可能死亡的命運靠攏。
但在見到面前的人有些疑惑的神情時,她還是忍住了這些話,目光再在他身后的三人身上掃過,認出了他們是哪幾個天罡衛。
沒有多說其他,陳松意對四人點了點頭,讓他們暫時留在這里,自己便出去了。
而戴上了面具易容過來的蕭應離跟他的天罡衛在營帳中,就聽她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對著參將說道,“辛苦巫參將了,我們這邊人手不足,要留幾個人下來。”
參將回答了什么,陳松意又道,“不用多,就營帳里那幾個就行,回頭等完事,我再讓他們回去。”
見她把他們留了下來,蕭應離心中才一松,然后聽到外面聲音離開,才見營帳的簾子一動,她又再一次回轉了過來。
“參見殿下。”陳松意一回來,就要在他面前下跪行禮。
蕭應離一伸手就扶住了她,沒讓她跪下去:“不必多禮。”他說完又迅速道,“我此番過來,先生跟城中的岑將軍都是知道的。”
總要先說明,他不是誰都沒有告知就這樣混進隊伍中過來。
陳松意沒有問師父怎么就沒攔著你,只是點了點頭,然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在這邊做的是男裝打扮,換洗衣物也是運送物資的隊伍送過來的,眼下看著就是個少年軍士。
蕭應離有幾日沒有見她,此刻見她安然無恙,身上并沒有傷,這才分了注意力在她這身裝扮上。
盡管她未施粉黛,在這臨時的駐扎地中生活,又要照顧傷員,也不可能打理的像在日常生活中一樣整潔,可落在蕭應離眼中,還是讓他心頭微動。
陳松意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在嘆息之后只是向他勸誡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我知道殿下急于破解怪疾之謎,想要處理掉城中堪稱禍害的毒石,但城外到底情況不明,可能有危險,下次殿下還是不要輕易出城了。”
他是驍勇善戰沒有錯,可是現在的敵人跟他在戰場上遇見的并不相同,陳松意很不希望他在這個時候受傷。
面對她的勸誡,蕭應離沒有過多的解釋,更沒有提到自己過來還有另外的心思,只是應道:“我知道,之后行事我定會謹慎,只不過這一次先生也建議我過來一趟,或許我能幫上忙。”
聽到這話,陳松意才抬起頭來看向他,見他仍舊頂著一張自己陌生的臉,只有那雙連形狀都改變了的眼睛看著還有幾分熟悉,心中便大概猜到了師父的用意。
師父曾經看過她的記憶,在當中或許也看到了有關于厲王殿下的片段。
他既是與這種毒石關聯最強的人,那么他身上延展出去的命運,也最有可能牽系到可以克制毒石之物。
聽到外面的聲音已經歸于安靜,那些送物資來的隊伍應當是徹底撤離了,陳松意才說:“我去叫小師叔過來吧。”
蕭應離頷首,而原本在等待早食的游天在聽到厲王親自過來,等在了帳中之后,便放下了那快要烤好的兔子,先過來見禮。
跟全須全尾的陳松意相比,游天身上的傷勢就比較嚴重了,跟隨蕭應離一起來的幾名天罡衛在看到他身上的傷之后,甚至懷疑游天是怎么還能保持行動能力的。
游天沒有在意他們的眼神,目光直接落在了那幾口箱子上:“這就是殿下手里擁有的金屬?”
第 287 章
“不錯, 城中有的都在這里了。”
蕭應離頷首道。
這座邊關重城這些年積累的礦石總量或許遠遠趕不上他的封地,可冶煉出的金屬種類是齊全的。
游天只粗略一看,便發現箱中的金屬數量不下上百種。
他看向陳松意, 想問她要找的是哪一種, 而顯然她只知道可以用金屬制造出隔絕毒石的箱子, 卻不知道具體哪一種才可以, 厲王殿下把東西送過來了,少不得要挨個嘗試一次。
游天無奈,只能對她道:“回頭讓人再扎幾個營帳, 抓些兔子來,然后從城中取些毒石。”
陳松意點頭:“再取金屬做成密封的箱子, 把毒石放進去, 與兔子置于同地。”
蕭應離聽著他們的話,目光落在自己帶來的那些金屬上,插口問道:“短時接觸是不是看不出問題?”
陳松意回應他:“確實需要一段時間。”
不過按照那些筑城的將士身上怪疾爆發的時間來看, 從開始受影響到產生癥狀也不需要太久。
就是各個實驗的地點要拉開距離, 才不會交錯影響, 才好判斷是哪種金屬有用。
“這沒事。”游天沒有將這個當成是問題, “這片草原廣闊得很,便是隔幾百米安插一個點, 也能擺得下這么多樣本。”
他被打開了思路, 已經想好了要怎么來實驗這些金屬的作用。
只是厲王送來的箱子里金屬礦石還是太多了, 要縮小目標。
他看向陳松意:“能不能想想辦法,再縮小一下目標?”
目標越少, 實驗得出結果的速度也就越快, 也就能越快處理掉城中那些奪命的劇毒。
然而,從來都是雷厲風行的少女卻在這時露出了少見的猶豫, 似乎有什么顧慮令她裹足不前。
蕭應離在旁沒有錯過她的神色,再一次想到自己來之前先生說的話,于是對她說道:“我和你一起去。”
“殿下不可!”
那幾個隨行的天罡衛聽他竟然要到毒城那邊去親身涉險,頓時都極力反對。
不能去!那樣危險的地方,就算是要筑城的將士都被撤了回來。
重要如殿下,怎么能在這個時候往那邊去?哪怕游神醫說了,短時間接觸沒事,可萬一呢?
然而蕭應離已經猜到城中的東西跟自己有關,雖然不知那究竟是敵人準備用在自己身上還是如何來影響他,但他既然來了,并且下定決心要去一探究竟,就沒人能夠改變他的想法。
陳松意也知道自己有憑借他的存在才能再一探那段命運,而且既然是殿下自己做出了決定,她作為臣子只能服從。
因此,她對幾個想反對的天罡衛說道:“你們留下,我陪殿下過去。”
“這怎么行?”
殿下和軍師一起孤身犯險,他們身為護衛,卻要躲在安全處?
這有悖于他們的信念。
而陳松意卻抬起了手,制止了他們要說的話,徑自道:“我跟殿下過去,只是我們二人,我還有余力可以保護殿下,可如果你們跟著一起過去,我要分心保護你們,殿下就可能受到影響。”
“難道就不能——”
就不能使用符咒什么的,給他們符咒護身,軍師就只要專心顧著殿下就好?
可是看軍師的樣子確實是不能這樣做的,幾名天罡衛也只能無奈地聽從了她的命令,留在營帳中。
游天卻是對她放心的。他自己就在這里徘徊了許久,每天都往那座城去一趟,待的時間也不算短,身體沒出現什么問題。
厲王殿下跟她過去,就算停留的時間再長,那也不過是一日,他相信她能夠抓住機會,從其中找到他們要的答案。
蕭應離見他在那箱子面前蹲了下來,直接去拿里面的金屬塊,頭也不抬地道:“快去快回。”
陳松意“嗯”了一聲,這就對著做了偽裝、看不清原貌的厲王道:“殿下,事不宜遲,我們這就過去了。”
“好。”蕭應離應了一聲,隨著她一起走出了營帳。
他們騎了馬來,兩人翻身上馬,立時朝著那座毒城跑去。
馬蹄聲驚動了在另外的營帳中修養的傷員。
“馬蹄聲?有人走了?”
他們的傷勢恢復得很快,雖然不像游太醫那樣逆天,但是也肉眼可見地恢復過來。
只是不知道那個跟游太醫一起每天看顧著他們的是永安侯,也不知道剛剛騎著馬離去的正是厲王殿下,只是在馬蹄聲遠去的時候辨別著方向,有些驚詫地意識到:
“那里?那不是去那座毒城的方向么?”
“將軍派過來的人要去城中做什么?”
營帳與城池之間,兩匹馬迅速地移動,猶如青色的畫布上兩枚黑點。
蕭應離來此都是通過偽裝的,他的坐騎自然沒有跟隨他一起來。
盡管身下騎著的只是尋常的戰馬,可是他握緊韁繩和身旁的人并駕齊驅的時候,也感覺到了同樣的快樂。
陳松意騎在馬背上,看著越來越近的城池,沒有說話。雖然殿下身上穿著盔甲,但是她知道現有的這些金屬對道人布置下的石頭的毒性并沒有多少遮擋之力。
她在想著自己學會的符咒跟道術,這其中有哪一個可以起到作用?但也明白,畫出來的效用恐怕不大。
而在兩人迅速朝著那座城靠近的時候,風中傳來了厲王的聲音:“那天城中一戰,情況究竟是怎么樣的?”
他知道她打前戰先一步過來救援游天,而且成功驅走了那個難纏的對手,那個在背后操縱了這一切的道人,可是卻不知道那一戰他們具體是怎么打的。
對那樣驚人的道術,凡人沒有想象的余地,而先生也沒有告訴他個中的細節。
風聲太響,陳松意還有一部分心神在如何防護上面,沒有察覺到他的聲音里除了問詢之外隱藏的關懷,只是一面繼續搜索記憶,一面同他說起當日城中發生的事情。
而在這個時候,兩人離城池已經十分的近了,蕭應離一抬眼就能看到前方仿佛被風暴和爆炸摧毀過的殘垣斷壁。
她說得越輕松,這座城中戰斗留下的痕跡就顯得越發驚心動魄。
叫人實在不知她當日是怎么救下游天,兩個人又是怎么在那強敵面前全身而退的?
光是那道人隨手布下的棋子、隨意的算計,就讓他們付出沉重的代價,正面迎上他,還想在他手中占下兩分先機,不知是何等的困難。
正在思緒翻轉間,他們已經到了。
“就在這里停下吧。”陳松意停下了馬,蕭應離跟她一起翻身下馬,然后放韁繩,任由這兩匹戰馬在原地停住。
它們經受過訓練,并不會逃走。兩人就這樣朝著前方走去。
在入城之前,陳松意咬破了指尖,用自己的血在隨身帶來的符紙上畫了幾道符,然后給了蕭應離。
“將這個帶在身上。”她對蕭應離說。
蕭應離伸手接過,看著紙上被透過的血跡,想起先前她說的話,只問道:“有用嗎?”
少女道:“聊勝于無。”
他于是不再說什么,將這幾道符放在了貼近胸口處。
符一近身,胸口就仿佛微微發熱,這熟悉的感覺令蕭應離腳步一頓,再抬頭的時候,陳松意已經走在前面,跨過了墻壁的所在進去了。
城中依然保持著那日戰斗之后的痕跡,她臨走前掀起的塵土覆蓋了地上裸露的毒石。
因為聽從了他們的告誡,所以城中派來探查的那些人也沒有在這里隨意翻動,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陳松意在一處干枯萎縮得仿佛一節繩子的藤蔓前停住了腳步,這是當時她跟小師叔落地的地方,再往前過去,就是都是變故的區域了。
她感到殿下來到了自己身后,然后與她并肩而立,看著這座原本被規劃用以容納草原移民的十萬人大城。
“在哪里?”他問,“那些令忠誠的士兵感染上怪疾的東西。”
“在那。”陳松意抬手指了指都是縫補的地面。
蕭應離應聲看去,見到地面上凸起的石塊。原本以為那里分布的是打斗中破裂的碎石,可是在仔細看的時候,就可以見到在陽光照射下那些灰撲撲的石頭偶爾會閃爍出一點金屬的光芒。
本能的,他想靠近一些去看這些金屬礦石。他天生就擁有著對金屬礦石的親和力,無論走到哪里都能輕易地發現它們的藏身之處,比起擅長尋找礦藏的雜家還要精準。
然而他才走出一步,手就被人拉住。
他動作一頓,低頭朝著那抓在自己手腕上的纖細手指看去。
與他相比,少女的手指要纖細太多,可就是這樣一雙纖細的手所能承托起的重量,卻遠遠超過了它看起來所能承受的限度。
就像這個時候,她拉著自己,蕭應離也感到如果她不放開,那自己并不能輕易掙脫。
“沒事的。”他說,“我帶著你給我的護身符,我來這里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過去一見這成為邊城大患的毒石,好讓你從其中找到克制它的辦法嗎?”
他不靠近的話,他永遠也沒有辦法找到線索。
那圈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動了動,然后慢慢地松開了,只留下方才圈在他手腕上留下的壓力。
蕭應離對她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就直接朝著毒石中央走去。
陳松意看著他的背影,仿佛在看著他朝那段死亡的命運走去,越來越近,而她站在這里,卻不能阻止。
一步,兩步,三步……蕭應離沒有停在外圍,而是進入了深處,走到了毒石的包圍圈中,這才在一塊金屬光芒格外明顯的毒石前蹲了下來,伸手去撿起這塊變形的金屬礦石。
道人將它從土里翻出,變成箭矢的形狀,而箭矢通過木中所生的火,被融成了不規則的形狀。
都是觸手冰涼,摸起來的感覺和金屬差不多,軟硬也一樣,而在這塊呈現出半金屬狀的石頭上仍舊殘留著它原本的特征。
蕭應離舉起了它,對著陽光轉動了一下,看著在轉動間仍然保留著石頭的那一面分布著豐富的色彩,流光溢彩,仿佛不是屬于這個世界的造物。
如此寶石,哪怕沒有雕琢,沒有冶煉,只是保持原本的樣子,若展現在世人面前,只怕會有很多人將它認為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將之收藏。
而換了是對天下礦藏有收集的喜好、熱衷于鍛造出各種性質不同的金屬的自己,如果看到了它們,只怕也會見獵心喜。
在這之后,將這種毒石放在身邊,時時研究把玩,又送入鑄造工坊中,與其他礦石混在一起,打造成盔甲兵器,只怕用不了多長時間,自己就會跟那些長時間和它接觸的將士一樣身染怪疾,形銷骨立,然后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
盡管無論是游天還是陳松意都說短暫和它接觸不會有什么感覺,但蕭應離蹲在地上,還是沉下了心,感應著自己的身體暴露在這些毒石前有什么不同。
他不是武者,卻是在戰場上千錘百煉的武將,對自己身體的掌控不下于一些頂尖的武者。
只不過感應了一番,厲王也沒有察覺到自己手握著它跟先前有什么不同。
他于是睜開了眼睛,從原地轉頭,看向離自己有一段距離的少女,想要問她自己現在需要做什么才能配合她。
而就在他轉過頭來的那一瞬,陳松意眼前這一切就急劇地坍塌收斂,然后那涌動的白霧聚攏過來,取代了眼前的畫面。
又是同樣的死亡、同樣的送葬,巨大的如同棺槨的箱子、高大的佝僂的身體形銷骨立地被放置在那口箱子中,然后在起霧的清晨被悄無聲息地送葬到草原深處,遠離人煙,遠離水源,沒有墓碑,無人拜祭。
而皇陵中下葬的只是一套盔甲,昭示著下葬者的身份。
“倒回去,再倒回去。”陳松意心中默念道,希望牽扯著這些畫面再回到那口箱子被抬出來、放入那高大佝僂的尸骨的時候。
盡管這讓她的太陽穴如同針刺,頭疼欲裂,要再三目睹大齊的戰神隕落的畫面,反復昭示這個王朝要走向混亂、走向末路的結局,她還是想要將畫面定回去,竭盡全力地去看那口箱子的材質。
這一次,與過往不同的是,在她看著那些畫面倒退,然后送葬的隊伍又再次在清晨的薄霧中飄渺走遠,她卻還沒看清那隔絕毒石的箱子,想要再一次將畫面拉回來的時候,一只手將她從那片越來越不穩定的迷霧中拽了出來。
眼前的霧氣倏然退去,灑滿陽光的殘垣斷壁再次回到了她面前,而原本應該在那片毒石之間的人正站在她面前,握著她的手,仿佛剛剛將她從那段黑暗的命運里拽了出來。
“這就是你一直看到的嗎?”站在她面前的人頂著她不熟悉的面孔,卻用熟悉的眼眸深深地注視著她。
“我看到了。”蕭應離情緒復雜地道,“是鉛,我的‘棺槨’,是鉛鑄成的。”
……
“什么?這就找到了?”
游天不敢置信地看著回到面前的兩人。
他剛著手想挑幾塊金屬進行初步的實驗,甚至連實驗用的兔子都還沒有抓回來,陳松意跟厲王兩人就已經從那座城回來了,并給他帶來了這般震撼的消息。
蕭應離目光一掃,伸手從其中一口箱子從里面取出了一塊金屬,舉到了兩人面前。
“這是鉛。”他說,“能夠阻隔毒石的毒素,讓它不向外擴散危及生靈的金屬就是它。”
營帳中,不管是陳松意還是其他人,目光全都定在了這塊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金屬上。
甚至,游天還注意到在他取出鉛塊的那個箱子里,還有幾塊金屬外形看起來跟他手中拿著的這鉛塊差不多。
“就是它?”游天伸手去接,蕭應離把鉛塊遞給了他,看他接過去捏了捏,敲了敲,還掂量了一下。
得虧游天沒有太過用力,不然這鉛塊承受不住他一握。
蕭應離沉吟著,想起城中那些毒石的數量,要將它們全部裝下,顯然需要打造一口足夠大的金屬箱。
“城中鉛的儲存量,足以打造一口大箱,將那些毒石收集到一起——”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想起了在那些畫面中看到的自己的棺槨。
將軍百戰死,無論是他的經歷也好,性情也好,全都讓他有面對死亡的準備。
將士最好的歸宿是馬革裹尸,他全然沒有想過自己的死亡竟然是那樣。
于是,他頓了片刻之后才把后面的話繼續說完,“收集到一起,裝箱焊死密封起來,運到遠離人煙遠離水源的地方,埋進地底,這樣就可以隔絕毒石的毒性了。”
這不是最好的辦法。
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將毒石的毒性徹底洗去,變成隨意拋棄在路上也不會影響到任何人的石頭。
可惜,他們目前并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那就唯有把它封存。
“而將毒石清理干凈之后,那座城中曾經沾染過毒性的土壤,為保險起見,也一起密封起來運走吧。”蕭應離道。
城中的鉛塊足夠,支撐得起多打幾口箱子。
這樣看起來,似乎就跟那夢境中的發展不一樣了。
這個念頭讓蕭應離心中莫名一松。
而游天看過了鉛塊,對這個決定沒有異議:“這樣確實穩妥些。”
他注意到從回來之后,少女就一直站在那里沒有說話。
游天于是拿著鉛塊在她面前晃了晃,示意她有什么話要補充的可以說,卻見少女只是對自己無聲地點了點頭,便知道她也沒有更好的處理辦法了。
作為在這件事情上最有決策力的三人,對這個方案都一致通過,游天便也沒有什么再要說的。
只不過作為醫者,他沒有辦法銷毀作為病原的毒石,也沒有辦法徹底治愈因它感染了怪疾的病人,所以不想放棄驗證鉛塊是否有效隔絕毒素的機會。
他說道:“既然排除掉了其他選項,只留下這一個,那就不妨讓我在這里實驗一番。”
他向厲王索要足夠的鉛,最好直接打造成密閉的容器,供他放入毒石進行觀察實驗。
通過觀察動物的身體變化,找到疾病的源頭,或者可以通過逆推修復的方式,治愈那些已經感染的士兵。
再不濟,也能找出緩解他們病痛的方法,讓他們余下的時光能好受一些。
這是醫者仁心,為的又是自己麾下的將士,蕭應離自然無有不應。
而陳松意也沒有阻攔,只是在兩人說話的時候暫時從營帳中退了出去。
來到帳外,曠野的景色一下映入了她的眼中,遙遙望去還能看到前方哨所的影子,還有百里之外隱約的城墻。
陽光照射在營帳表面,反射過來,讓這一片的光線更加明亮,陳松意默默地走向一旁。
來到營帳外的火堆前,白天這里只有木柴燃燒的余燼,到了夜晚才會加上新的木柴點亮。
她在草地上席地而坐,隨手揪起手邊的一株草,開始結繩。
這是草原上的大巫常用的占卜手段,只不過她現在并不是在占卜,而是在通過這個動作來讓自己理清思路。
她心中仍在想著方才在城中發生的事,厲王殿下看到了,他是怎么看到的?又看到了多少?
像這樣分享視野,讓第二人看到她所看到的東西,只有跟師父才分享過。
這是因為她的這雙眼睛,就是在師父把她送回來的時候給她的,本質上他們兩個人擁有的是同一雙眼睛,自然所見一致,互相感應也就不奇怪了。
可是厲王殿下怎么可以?
陳松意在他身上沒有感覺到道術的波動。
這是師父的安排嗎?
確實是因為他的到來,才這樣準確而快速地從那段畫面中找到他們要找的目標。
蕭應離到來的時候,就見到她手中的這段草莖已經被打出了數個繩結。
他在帳中許諾完會給游天他想要的東西,轉眼見陳松意不在帳中,于是也找了個借口出來,就見她獨自坐在這里,身形看上去格外單薄。
察覺到草莖已經打結到了最末端,陳松意停下動作,低頭看向自己打出的繩結,從其中判斷出了起卦的結果,然后把變短了一大截的草莖扯成數段,扔到了地上。
見狀,蕭應離這才走了過來。
陳松意感到身后的光芒被擋住,有人來了。
通過熟悉的氣息和腳步聲,她判斷出了來人的身份,是厲王殿下。
確實,他對剛才在城中見到的畫面應當也懷有疑問。
沒有什么人在見到自己的死亡之后會無動于衷。
她想到自己方才用繩結占卜出的卦象,對自己應該回答什么有了成算,于是沒有起身。
她知道,身后的人會過來,不拘小節地坐下。
果然,厲王很快來到了她身邊,在她身旁干脆的坐下了。
他知道自己的到來逃不過她的覺察,也知道她應該已經想好了要怎么回答自己的問題,于是坐下之后便直接問她:“剛才在城中我看到的是什么?”
“是一節命運的走向。”她答道。
如果沒有她的干涉攪局,那這一世的發展可能就還是那樣。
陳松易轉過頭看向將耀眼的容貌藏在普通面具下的蕭應離,反問道,“殿下來之前,師父他對你說了什么?你為何能看到我所見?”
蕭應離順著她的話仔細地回想了一番自己來之前林玄對自己說的話,然后搖了搖頭。
“先生沒有對我提及相關的事。方才在城中,我只是看你像是被魘住,狀態不對,所以過去想要喚醒你。”
那滿地的毒石可以引發無法治愈的惡疾,但是也不知道它們是否還有其他的影響,比如密布在一起,讓人產生幻覺。
他過去的時候,陳松意的目光就已經變得沒有焦距,仿佛她人還在這里,神魂卻去往了別的地方。
就算他走到她面前叫了她幾聲,她也沒有反應,于是蕭應離才直覺的去握她的手。
這是一個牽引的動作。
想要把她從沉浸的世界拉回來,帶她回到現實。
“只是沒想到剛一拉住你,周遭的視野就變了,然后我就看到了。”
看到了那口箱子,看到了送葬的隊伍在薄霧中遠去的背影,看到了自己的靈位,也看到了皇陵中代替他下葬的只有一套盔甲。
心神巨震之后,蕭應離很快就意識到了這種狀態異常,從不穩定的畫面中脫離了出來,同時也順利的把陳松意帶了回來。
而且,他記得很清楚,在那些白霧聚攏過來,仿佛將他從這個世界抽離到另一個空間的時候,那系在他手腕上的紅繩緊了緊,而他胸口放置護身符的地方開始發熱。
剛剛他把符拿出來看過,已經變成了灰燼,就跟在沂州城外替他擋下攻擊的時候一樣。
這說明了什么?說明要進入那個狀態,去目睹那些畫面,對他是有損害的,只不過這損害由護身符替他承受了。
“我只是偶然介入,尚且如此,你一直用這雙眼睛在看命運的走向……”
蕭應離的目光帶著幾分凝重地落在她的眼睛上,“這樣損害,是不是一直都如影隨形?”
陳松意真切地感知到了他的關切與擔憂。
蕭應離就見她的神情沒有前一刻那么緊繃了,而是像是他們身后被春風吹過的草原,變得柔和下來。
“殿下。”她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其中沒有承受這番天賦跟重責的怨懟,也沒有遭受創傷留下的陰霾,“這世間有很多不平事,但起碼在這件事情上,天道是公平的。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須付出什么,想要窺視命運,就要付出窺視的代價。”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倒映出蕭應離現在的樣子,“我慶幸于能擁有這樣的天賦,能如我師父一般能夠窺探命運,不會茫然的活著,被動的被算計。”
“相比起這些,我要付出的代價微不足道。而相比起能救下你,阻止那樣的命運在你身上降臨,其他就更不重要了。”
第 288 章
身為王者跟統帥, 蕭應離一生中接受這般以生命起誓的效忠不知幾何。
可這番話從眼前人的口中說出來,給蕭應離的感覺卻是如此的不同。
他不由得回想起兩人在沂州城初見的那個雨天,她在那時是不是就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所以在見第一面時, 看自己才會是那樣的眼神。
“我——”蕭應離定了定神, 想如往常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對少女作出回應, 可那些回應到了嘴邊, 卻都還是讓他覺得不夠,此刻涌到嘴邊的完全是另外一些原本想好了不直接展露的話。
就在他想要將這些與別不同的心情說出來的時候,身后傳來了游天的聲音:“你們在這兒。”
那停駐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刻轉移開來, 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了。
游天察覺到氣氛,不由腳步一頓, 他出來找人本是想好了后面怎么做, 想讓他們回去商量的。
可找過來之后卻發現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不一樣,厲王看起來剛要說什么就被打斷了。
游天難得的有些遲疑,他是不是不該來?
然而陳松意已經對他擺了擺手, 利落地撐著地面起了身。
在跟身旁的人說了那番話之后, 她像是一下就卸下了心理負擔。
至于厲王殿下是怎么看到那些畫面的, 回去見了師父問他就好了, 不必在此處鉆牛角尖。
起身以后,她又看向旁邊跟著站起身的厲王, 問他, “殿下剛才是要跟我說什么?”
她注意到了, 殿下方才似乎有話想要對自己說,只是被小師叔一來打斷了。
“沒什么。”既然錯過了時機, 蕭應離便不打算再提, “先過去吧。”
見他要提的不像是什么重要的事,陳松意也就沒有多加思索, 點頭與他同行過去。
三人回到了營帳中,游天立刻道:“既然已經知道該用什么金屬來打造,做出來的箱子才能封鎖住這些石頭的毒性,城中又不缺這種金屬,你和殿下就先回去吧。”
護衛們正在恢復中,這里他獨自留下就行。
見厲王殿下沒有異議,本就打算要回去見見師父的陳松意也沒有拒絕,游天于是很快去寫了一封手書作為借口讓他們帶著回去。
一行人當即動身回城,很快便抵達了。
城中主官吳大人在聽到消息之后,不由得面露驚喜:“真的找到隔絕毒素的辦法了?”
游太醫駐扎在那邊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一直沒有好消息傳回來。
他還以為這件事的解決遙遙無期,沒想到在那場風暴之后,竟這么快就有了結果。
“好啊!”吳大人不由得起了身,在書房里轉了兩圈,一邊轉圈一邊道,“現在城中人心惶惶,正是需要一個像這樣的消息來安穩人心的時候!”
恐怖的東西之所以令人恐懼,大多是因為未知。
等知道了是什么引起那樣不可治愈的怪疾,而不是鬼神作祟之后,那邊在世人的眼中就不會那么恐怖了。
更何況現在還有辦法可以將這作祟的東西隔絕起來。
“不不不——”吳大人更正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作祟,是毒。”
下屬看著他高興完,隨即又像想到了什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種能夠用來制造箱子封鎖毒石的金屬出自城中的鑄造工坊,是由岑將軍在管的軍需物資。
對邊關來說,重要的除了人以外,就是鑄造工坊中的這些金屬了。
它們可以變成武器,也可以變成盔甲,每一種的用量都有定數,要用工坊里的金屬來鑄造箱子,解決城外的毒石問題,岑將軍會答應嗎?
“不管了。”吳大人一咬牙,“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要解決。”他們不能再繼續生活在惶恐之中。
于是他問下屬岑將軍人在何處,得知他一早去了軍營之后,吳大人就立刻動身往軍營去。
邊關大城的主官跟守將平級,但文官向來比武將地位要高,所以通常情況下都是岑將軍過來,少有吳大人這個當主官的主動去軍中找他的時候。
吳大人原本預想了一些阻礙,但沒想到他來到以后將事情同岑將軍一提,竟然交涉得十分順利。
岑將軍想也不想就答應了:“我這就從工坊中調出足量的鉛來打造箱子,造好以后直接給游太醫送去。”
“太好了!”吳大人松了一口氣,然后猶豫了一下,還是向著像是完全沒考慮軍需物資挪用問題的岑將軍提醒道,“不過岑將軍,軍中的這些金屬不是都有定量?這般先挪用了……”
“不要緊。”岑將軍卻擺手道,“之后我會上一道折子一封和殿下說明。”
他一邊義正言辭說著,一邊想到殿下他人就在這里,這命令就是他下的,哪里還用得著上折。
可這話落在吳大人的耳中,卻是他這般私自調用鑄造工廠中的金屬,更改用途,在厲王殿下面前先斬后奏也不會擔心受到責罰。
像這般便于行事的權利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吳大人想。
真是羨慕他們這些王府舊人啊。
而正當吳大人覺得不能全由岑將軍來負責,自己也應當承擔一部分責任,要與他商量著怎么來寫這封折子的時候,陳松意則和厲王一起回到了將軍府。
她獨自脫離隊伍,前往那座毒城營救小師叔,并沒有入城,這是她第一次回將軍府。
等他們師徒二人相見之后,蕭應離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了,他知道他們師徒有很多話要說,她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的師父,先給他們留下空間。
“師父是怎么讓殿下看到我所看的一切的?”陳松意見了師父,先同他說了小師叔眼下的狀況,然后便問起了自己最在意的問題。
老人伸手向她招了招,示意她到近前來,陳松意走近了,自然地在師父面前蹲下。
林玄仔細地看過她,確認她沒有受傷之后,這才拍了拍她的腦袋,道:“那座城里的東西跟殿下的命運息息相關,而他又是對這些金屬礦藏最熟悉的人,再沒有比他更適合去找出答案的人了。為師想,以殿下的性情,應當無懼于直面自己的命運,難道他看過之后畏懼了嗎?”
陳松意搖頭:“并沒有。”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叫他去直面死亡的命運。
“這太殘忍了。”她低聲道。
“但有時就是需要一些殘忍的真相,才能讓人更好地前行。”
“松意。”老人叫她,然后放下了手,溫聲道,“為師懂你的恐懼。你見過絕望的未來,所以害怕再次失去希望,因此將殿下的安危看得很重。就算你已經走到了這里,成功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可在面對殿下的時候,你依然懷疑自己,就想讓他待在安全處,不讓他涉險。”
師父說得沒錯,陳松意低垂著頭,看著師父衣服上的紋樣,她確實是這樣想的。
盡管她也知道,殿下身為統帥,不可能永遠待在安全的大后方,但她還是希望代替他去沖鋒陷陣,不讓絲毫危險的因素接近他。
師父為了聯系她跟殿下而套在他們手腕上的紅繩,此刻就好像一頭是套在不受拘束的駿馬脖子上,另一頭牽系在她手里,讓她想要一扯就改變他的行進方向,讓他待在安全的后花園中,而不是在廣闊卻危機四伏在草原上馳騁。
“……但這是違背駿馬本性,也是違背我本心的。”
“不錯,這是不應該的。”
老人溫和地看她破除心障,“正因為他是你所選擇的王者,所以注定了他天生不是被保護者,他要直面命運,而你也要學會直面恐懼。”
而直面恐懼,這個課題不光是她的,也是林玄自己的。
在老人面前低著頭的陳松意感到師父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頭,就像記憶中在樹下教導自己時那樣。
“不只有你會懼怕,為師也是一樣的。”
他的弟子害怕著厲王遵循舊日的軌跡死去,而他也怕她會再次死在自己面前。
“為師把你們聯系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手腕上的紅繩上,紅繩顏色鮮亮,沒有因為奔波和戰斗而沾染塵埃失去顏色,“殿下才會見你所見。他知悉一切,就會變得更加沉穩,減少魯莽,而你既可以借他之力,也可以做他的最后一層屏障。”
“只要他活著,大齊氣運就會一直綿延不斷,受你調用。”
“而只要你活著,你就可以用道術保護他,讓任何人都不得害他。”
就像“我”把這雙眼睛給了你一樣——老人壓下了這句話沒有說。
那個“我”讓你帶著這雙眼睛回來,是想讓你將命運看得更清楚,趨吉避兇,讓它成為你的保護。
“我明白了,師父。”
陳松意消化了師父的話,尤其是她是厲王殿下的最后一層屏障這句,讓她重新堅定了阻擋死亡降臨的決心。
在剛剛回來,沒剩多少力量的時候,她都可以逃脫死亡,絕地反擊。
現在掌握了力量,她沒有理由不做得比那時候更好。
“你明白就好。”見她不再受困于那種想要守護的心情中,林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不過隨即又收斂了起來,換上了鄭重的語氣對她說,“那接下來,為師也放心離開了。”
“離開?”陳松意心中一緊,連忙抬頭看師父,“師父要去哪里?”
老人道:“這些時日我一直在復盤推演劉洵的布局,可其中有一點不管怎么推演,始終都算不出來。所以為師打算離開一段時間,往草原王庭去一趟。”
要破劉洵的局,就必須補足缺失的這一塊。
他既有了得自松意前世的信息,再加上這怎么也推演不出的關鍵,就能徹底占據先機,在一月后的那一戰里有贏下的把握。
所以這一趟,他非去不可。
可他剛一說,才恢復平靜的陳松意眼前就再次浮現出了上一世城破的畫面。
上一世也是如此,師父說要離開一陣,讓自己守住城等他回來,可她沒能等到。
老人感覺自己的袖子被抓住了,他停住了話頭,低頭朝著力道傳來的方向看去,就見松意抓緊了自己的袖子,仿佛被巨大的噩夢襲擊了,表情一片空白。
“松意?”林玄擔憂地喚了她一聲,就見仿佛被魘住的少女喃喃道:“師父不能走,我守不住……”
老人嘆息一聲,心道果然如此。
當少女暴露出情緒的冰山一角時,其實內里已經快到極限,她心中的創傷極深,在所有人面前都藏得很好,只在自己面前才會露出一些。
這一次又要留下她在這里守城,猶如重復前世的結局。
“好孩子,不一樣的。”老人放緩了聲音,將她從前世的夢魘里拉回來,定在如今這個不同的時空里,“我已經改變了你家的陣法,它不再有缺憾,況且這一次有厲王殿下在,一切都會不一樣。”
現在不是上一世她身處的那個時候,不是邊關與草原拉鋸、精力耗盡,而他們失去了厲王,無人再能威懾草原王庭的時候;也不是王朝千瘡百孔,民不聊生,連邊關將士的撫恤跟獎勵都放不出來的時候。
“你不在那個時候了。”
她已經把這一戰往前推了十幾年,又改變了很多事情,讓大齊處在一個最強盛、最有機會將草原王庭完全瓦解的時候。
“好孩子,想起來了嗎?”
終于,師父的最后一句話如塵埃落定,將她徹底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是的,現在不是上輩子那個時候了,一切不一樣了。
她已經改變了命運。
她抓著師父袖子的手慢慢松開了,眼前的血光與火光散去,重新浮現出了師父的臉。
師父正在關切地看著她,眼睛里寫著自責跟愧疚。
她知道,見過自己的記憶,師父也一直是自責的,哪怕這一世的他什么也沒做。
他也怕重蹈覆轍,也怕回來的時候又同上一世一樣,見到的只是自己掛在城墻上的尸體。
但師父比她勇敢。
他知道了這么多,承擔了更多,卻還是做出了離開的決定。
見她目光恢復清明,而且注意到了自己先前一直隱藏起來的愧疚,林玄絲毫不感到意外。
因為她是那樣聰明的孩子,哪怕“自己”只是無心插柳,也為這個中原王朝栽成了一棵可以支撐起一切的大樹。
他再次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你搶占了先機,重創了劉洵,給我和整個大齊都搶到了時間。劉洵需要時間來閉關恢復,等為師去探清草原王庭,用不了多久,你只要守住這一個月。
“而且,為師的眼睛和你是相連的,不管多遠,你都可以借到我的力量。”
這一次,身為師父,他不會再讓她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她會有堅強的后盾。
……
軍令一下,鑄造工坊一旦運轉起來,很快就打造出了游天需要的箱子,送往了城外。
拿到箱子之后,游天立刻開始著手實驗,研究的主要是放在箱內的毒石對臨近活物的影響,通過病癥的產生跟發作方式來逆推治療方法。
而麒麟先生的離開是秘密,除了厲王之外,沒有人知道他是前往了草原王庭,就連身在必經路上的游天也沒有見到師兄——他只是這日回自己居住的營帳時,看到了那里多了一封信。
打開一看,信上是師兄的筆跡。
他來過,又走了,要往草原王庭去,為的是去看劉洵在草原王庭留下了什么后手,確保沒有遺漏。
“……在我這個師父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就要拜托你多照顧松意了。”
游天看完師兄的信,一言不發的從營帳中走了出來,看著草原王庭的方向。
此刻正是星斗滿天,星辰指著他師兄離去的方向。
星光下,游天仿佛可以看到那個離去的小老頭的背影。
“真是的……”游天把信紙在兩手之間一搓,直接用真氣搓成了漫天粉屑,他不滿地嘀咕道,“打我這里過也不來見我,我都快忘了師兄你長什么樣了。”還有,讓他照顧親師侄,難道他不特意來交代一句,自己就會忘記嗎?
另一方面,找到了引發怪疾的毒素源頭,并且找到了封鎖毒素蔓延的辦法的消息也在城中傳開了。
無需刻意,城中百姓就自發的將這個消息口口相傳,不過半日就傳遍了全城,甚至傳到了周邊地區。
為這種怪疾提心吊膽,生怕哪一日就傳染到自己身上的百姓總算舒了一口氣,進城來做生意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恢復了幾分怪疾爆發前的熱鬧。
而另一座城的氣氛完全不同,作為張家的統治之地,這座屬于張軍龍的城池尤其獨立于邊境體系外,在他與閻修達成協議,準備和他合作之后,那些從蜀中逃出來的人就聚集到了這里。
除了先前派出去一些殘次品,在幾座城中引發了一場混亂之外,他們這些人并沒有什么建功。
而且因為要在城中暫時隱藏,不能有太大動作,所以他們的試驗品也許久沒有增加。
像這樣從普通人一步登天變成可以操縱旁人命運的道術高手的,性情本就容易偏執,被關在這里很是急躁,再后來有那些被污染的天閣弟子加入后,聚集在這里的人就徹底分成了兩派,終日爭斗。
沒有真正打起來,還是因為有道人的命令懸在頭頂,不準他們自相殘殺。
出身天閣的門徒認為這些被制造出來的速成品沒有多大用處,而出身民間的這些人則覺得這些出身天閣的家伙只有一張嘴——他們起碼還做了些事,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呢?
于是在道人到來之前,他們之間的氣氛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雙方身處在一處時,視線一碰都能碰出火花來。
在這個仿佛天然洞窟一樣的聚集處,一束天光從洞頂照下來,照亮了在石階盡頭的那張石椅上。
道人的身影在石椅前出現,洞窟里彌漫的火藥氣才像被澆了一盆涼水一樣平復下去。
道人的目光在下首分成兩派的人身上掃過,這才在上面坐了下來,淡淡地開口:“鬧什么。”
對他來說,不管是他隨手拋出的引發了怪疾的天外隕石,還是底下這些被制造出來的人,全都是消耗品,是隨時可以拋出去的棋子。
他對他們沒有多期待,自然也就沒有多珍惜。
只不過這些消耗品應當被用在適合的地方,而不是內部傾軋,小打小鬧可以,但不能損耗在自己人手上。
聞言,底下這群人頓時互相指責起來。
一方道:“你們有什么資格追隨道尊?不過是一群螻蟻得了造化,不懂珍惜,不顧大局,只想著滿足你們那些低端可笑的愿望。”
另一方反駁道:“你們又比我們好到哪里去?我們來到這里起碼給他們一些顏色瞧,讓這些人抱頭鼠竄,彰顯了我們的威名,哪像你們只知道像老鼠一樣藏在陰暗處不敢出來。”
“威名?你們彰顯了什么威名?”被反駁的冷笑一聲,“派出去的那些殘次品除了打草驚蛇之外,他們還做了什么?殺人也沒挑幾個有分量的殺,殺的全是些沒用的東西。蜀中那么好的地方讓你們經營,結果被人帶兵清剿也就算了,還要我們去救——要是沒有我們,你們現在誰還能站在這里說話?”
“你們倒是會經營,那怎么不把邊關都拿下了,還等我們過來做什么?”
“呵,你們有本事別躲,去把你們追過來的那個閣主跟同門殺了。”
閻修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互相攻擊,只感到如同置身市井。
他心中評判:“一群空有能耐卻沒有腦子的廢物。”
他這段日子身在此處,早已經看清了這些人的本質。
如果是他有這份能力,或者能夠指使得動他們,局面早就不一樣了。
可惜,不匹配的能力落在了沒腦子的人身上。
而自己,似乎是沒有踏進那個圈子的資質的。
不過也罷,他原本也不是靠這些能力出頭的。
比起得到并掌控力量,他更在意的還是兩次救回自己性命,又給他指出了新的道路的道人。
他想著,看向坐在上首似乎在毫不介意看著他們爭吵的道人,開始推斷他的想法。
就見道人一抬手,下方那些吵得厲害的人腦子卻根本不清醒,完全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動作。
該不該出聲讓他們安靜下來?
就在閻修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一陣勁風拂面,吹得他猛地閉上了眼睛。
伴隨地上的砂石被風吹動,這一道道憑空在山洞中生出的風刀落在了底下爭吵的眾人臉上。
吵得正上頭的人先是臉頰上一冷,隨即一痛,就有鮮血噴灑出來。
銳痛跟血腥氣帶回了他們的神智,讓他們驟然噤聲。
整個空曠的山洞再次恢復了安靜。
盡管他們性情詭異,不服管教,可是在面對給了他們力量,讓他們變得與旁人不同的道人時,他們還是本能地找準了自己的位置,知道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該安靜。
“行了。”道人看著下方個個臉上掛彩,除了少數幾個沒開口的還全須全尾的人,徑直道,“接下來一段時間,我要閉關。”
閉關?聽見這話,剛剛才安靜下來的眾人再次心思浮動起來。
道尊不現身,那他們是不是可以不用憋在這里,隨便出去找樂子了?
就聽道人又道,“一月之后,我與人約定一戰。對于此戰,我很期待,不容人打擾,不過在這一戰開始之前,你們可以自由行動。”
聽到他的話,底下這些已經憋狠了的人頓時眼睛亮了起來:“自由行動,也就是說我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不錯。”道人頷首,“你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鬧得越大、傷得越多的人,我出關之后另有獎賞。”
聞言,洞窟里一陣騷動。
閻修不比這些沒腦子的家伙,聽到可以自由破壞,不用再拘束本性,甚至還可以競賽就忘乎所以,他更想知道道人讓他們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上首,道人的目光在他那若有所思的臉上拂過,沒有阻止他去想。
他在開戰之前閉關,是為了恢復先前被麒麟破局給他留下的損傷跟反噬。
而他的狀態與整個大齊的氣運相關。
邊關越亂,大齊的氣運就會銳減,此消彼長,減少的部分自然就會流向他。
下面這些他制造出來的棋子,大部分時間沒有用處,可是在短時間內制造巨大的破壞,他們卻在行。
開戰前先熱身一場,這算是他對麒麟破自己局的回禮,也算是他對這個對手的看重。
對這些人說完那句論功行賞之后,他又著重向無垢圣母道:“你留在這里,繼續你的任務。”
無垢圣母應下,而那些被允許自由行動的人,已經在想著他們應該去哪座城池了。
先前他們派出去的不過是一些沒有腦子的毒人,頂多刀槍不入,根本造不成什么傷害。
他們若是要出去,定要搞得石破天驚,殺掉邊關那些有分量的掌權者,叫愚民自己陷入混亂。
那對邊關來說,最重要的人是誰?
自然是厲王了。
有人當即面露猙獰地環視四周,問道:“據說厲王跟那個麒麟在一處,你們誰想過去試試?”
此言如同在山洞中響起驚雷,所有想到沒想到的都兩眼放光,起了熊熊的殺心。
殺這樣大的目標,自然是所有人都想去。
閻修心中一動,朝著道人看去,卻見到他并沒有要阻止的打算。
不過他似是覺得下方的鬧劇無聊,又或者覺得他們殺不了他的對手,于是從石椅上起身,轉身就在從洞頂照下來的光束中化成煙霧消散,不見蹤影。
見道尊離去,像是毫不打算干涉,就讓更多的人躍躍欲試起來。
目標只有那一個,他們這里卻有那么多人,當然不可能全部都去,他們也不想有人來分薄了自己的功勞。
于是為了爭奪誰有資格去,會一會那位早早離開天閣下山行走,給他們造成了這么多麻煩的麒麟,聚集在這里的人決定先放開手打一場。
先前他們積攢下來的那么多火氣,在這一瞬間全部爆發了出來。
整個山洞中頓時爆發出了各種術法跟毒物,刀光劍影交錯,讓身為普通人的閻修連忙往后退去。
“這些蠢貨!”直到退到安全的地方,閻修才在這猝不及防就爆發的戰斗前停了下來,一邊揮散面前的煙塵,一邊看這些空有能力沒有腦子的怪物打得你死我活。
最后山洞中的亂戰平息下來,已經是一盞茶后的᭙ꪶ 事。
贏家是一對兄弟,能用樂器引動幻象,在經由道人的引領脫胎換骨之后,這對兄弟就以琴魔為名。
其他人都是各自為戰,哪怕是同門之間也沒多少默契,哪比得上他們二人?
加上音波無形,擾亂人心,兩人一攻一守,就接下了所有朝著他們來的攻擊,以幻術放倒了所有對手,取得了勝利。
“不好意思,看來這最大的一份功勞要歸我們兄弟了。”
這對琴魔兄弟立在場中,一面沐浴著地上那些對手仇恨跟嫉妒的目光,一面大笑著將樂器重新背負在了身上,然后從洞窟中揚長而去。
閻修并不看好這兩人,但他們既然動了,那也到了他該去找張軍龍的時候了。
從那日提出要趁勢進攻卻遭到拒絕之后,后者就一直在等著他來通知所謂的合適時機,而今夜張軍龍正在自己的府中,閻修就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獨坐的書房。
一踏進書房,閻修便單刀直入地告訴他:“時機到了。”
張軍龍粗濃的眉毛下,目光如鷹隼一般亮了起來,他在桌后放下了手中的書信,上面寫的正是游天找到了清理毒城的辦法的消息。
雖然閻修說時機已到,張軍龍卻沒有直接動作,而是問他:“先前你說這是個圈套,裴植設下陷阱就等著我們踩上去,現在怎么又改口了?”
這中間發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因為接下來局勢有變。”
閻修將那些人將會發起自由攻擊的消息跟他說了一遍,聽得張軍龍心頭猛跳。
先前那次普通攻擊,發起的時刻也一致,方式也一致,都讓各城蒙受了不小的損失,令他們如臨大敵。
而他雖然沒有見過那些藏在他這座城中的異人,卻知道他們比起先前襲擊各座城池的人來,手段之詭異、程度之兇狠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先前被約束著,這才沒有出手。
但是現在,套在這些野獸脖子上的鎖鏈要被解除了,讓他們去自由攻擊,各座城中會死去多少人?
想到那樣的傷亡,就算是張軍龍也忍不住心驚。
跟只打算把邊關破開,方便他們掠奪行事的閻修不同,他是將整個邊關都劃作自己的統治下的。
因此,他對著閻修沉聲道:“任何一座城建立到如今這樣都不容易,若是傷了元氣,接管過來想要再恢復只怕不易。”
閻修一聽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微笑道:“要得到什么,就必須先付出什么,想兵不血刃的收服邊關是不可能的。你只有三座城支持你,想要收服其他城,就必須把上面坐著的換成你的人。”
閻修一邊說著,一邊笑問,“他們不死,又怎么空得出位置給你的人上位?”
張軍龍沉默了片刻,最終妥協道:“我明白了,不過那些人可以去攻擊其他城池,但我的地方卻是不能容許被他們糟踐的。”
閻修皮笑肉不笑地點頭:“這個自然。”
他們都要伺機而動,去奪下邊關的統帥權了,哪里還需要繼續偽裝?
“張家的三座城不用偽裝,那讓他們攻擊的時候繞過就是。”閻修道,“這次趁亂拿下邊關的統治權,無冕之王這個寶座十拿九穩,那在下就在這里先恭喜張元帥了。”
張軍龍不在意他的這分外不走心的吹捧,如果沒有厲王那個小兒的話,邊關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在意的是自己得位后能不能坐穩:“你們知道厲王在哪里,有把握讓他永遠回不來嗎?”
閻修心中罵著這個家伙的擔小,坐穩了統帥之位,厲王就算回來還能對他造成什么影響嗎?
嘴上卻說道:“放心,已經有人過去殺他了,很快便能送他和裴植一起去黃泉相會。”
聞言,張軍龍嘴角這才露出了一點弧度。
兩人謀定便開始調動人馬,而原本想去看自己的兒子今天醒來沒有的張軍龍,最終也沒有去。
……
林玄離開后,整座城再次回到了平靜之中。
只不過這種平靜猶如暴風雨前的前奏,城中的普通人不知道之后還有事端,但聽過了厲王預警的岑將軍卻是繃緊了一根弦。
是夜,月光清冷地照在邊陲的城墻上,除了還站在墻頭守衛的將士以外,整座大城的人都已經睡了。
城中百姓在透過窗欞照進來的月光下安眠,萬籟俱寂,城中只聽到打更的聲音,而就在這如水的夜色之中,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絲琴音。
琴音如游弋的絲線,循著空氣中蕩開的波紋,進入了城中人的夢鄉。
琴音來得悄然,沒有引起任何的警覺,只不過城中沉睡的百姓在被這琴音籠罩之后,全都從夢中睜開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
就連睡在父母身邊的三歲小童也揉著眼睛,不明所以的被喚起。
城墻之上,手握兵器的將士看著城墻下方那涌動起來的地面,在琴音中不由地揉了揉眼睛,凝神向著下方看去。
“那土……是不是動了?還是只是我的幻覺?”
可是站在城墻上的一整支守衛隊伍都看到了底下的動靜。
只見城門之外平坦的地面如同海浪一般涌動,然后鼓起了一個個半人高的墳包。
墳包上迅速地生發出了青草,緊接著一只白骨手掌破開了墳包,從里面伸了出來。
殘缺的指骨在月色下泛著森然的光芒。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那些鼓起來的墳包就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樣,一個接一個地爆開。
或是手或是腿,只剩森然白骨的骨架從里面探出來,仿佛墳冢上開出了白色花朵,叫人心驚膽戰。
緊接著在城墻上士兵的注視下,這些鼓起的墳包紛紛裂開!
一具具化成白骨的將士身體披著殘缺的戰甲,拿著缺口的刀劍從里面站了起來。
白骨大軍搖晃著,只剩下骨骼的頭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空洞的眼眶看向在城墻上駭然的與他們對望的士兵。
“鬼……有鬼……”
有膽小的嚇得結結巴巴,卻也有反應極快的將士對著身后的人下令道:“快去告訴將軍和主官!有敵襲!”
月夜下的白骨大軍越聚越多。
守城門的將士看著聚集起來的白骨,看他們朝著城門走來,仿佛要破城而入。
而跑下去傳令的士兵跑到一半就看到城池內的地面也鼓起了墳包:“……”
一時間,他分不清自己是置身城內還是城外,嚇得他停住了腳步。
如果是活人偷襲,他們只能從外面攻進來。
可是像這種鬼怪卻是直接無視了他們大門的防御,直接從內部突破。
在他看著底下墳包中出現的森然白骨,不知道自己是該咬牙沖過去,還是該折回去對城墻上的隊長求助的時候,就見到城中亮起了點點的火光,而各處巷道都響起了腳步聲。
那腳步聲整齊劃一,還伴隨有盔甲摩擦的聲音。
是城中巡邏的衛兵聽到這邊的動靜,朝著這里匯聚了過來!
傳令兵的眼睛一亮,在見到第一個人從長街盡頭冒出來的時候,就立刻朝他揮舞起了手中的火把。
然后,他的聲音劃破了夜晚的安靜,越過剛剛冒頭的白骨大軍,焦急地傳到了許多從睡夢中莫名醒來,走出了房門來看的百姓耳中。
“敵襲敵襲!有敵襲!”-
對生活在邊境的百姓來說,遇到敵襲是他們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之一。
尤其是在秋天,草原王庭犯邊劫掠是常有的事。
可即便這樣,當他們見到月下這支白骨大軍的時候,也還是感覺這一幕超出了自己的認知。
一對對夫妻、母子、父兄……他們本能地聚集在一起,畏懼地后退了一步。
他們驚懼地看著這些空曠的眼眶中仿佛盛著無形的眼睛,朝著他們望來的骷髏。
這是什么?是幻覺嗎?否則他們怎么會見到這樣的東西!
而在被人匆匆喊醒,爬起來帶人朝著城門口過來的主官吳大人在看到這支擋在城門后的白骨大軍之后,也是目瞪口呆:“這……這是什么?!”
它們身后的城門甚至關閉著,這座邊防大城的銅墻鐵壁沒有絲毫向外開啟的痕跡。
可是這些家伙卻這樣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作為第一時間抵達的階級最高的官員,他一時間甚至忘了下令。
而從殿下歸來的那一日就被告知后面還會再有襲擊,心中一直防備的岑將軍則終于見到另一只靴子落了下來。
聽到外面如此古怪的白骨大軍,他只是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就一邊迅速穿戴好盔甲,一邊從軍營往外去:“不要慌,不管來的是什么,我們都照樣打!”
他們的將士打不贏的軍隊,這世界上還不存在,何況這座城中不只有他們殿下,還有著麒麟先生。
任來的東西有多邪性,難道還能強過那日在那座城上空盤旋的風暴?
他的鎮定感染了其他人,令他們也迅速的安定下來。
一走出軍中營帳,岑將軍就敏銳地捕捉到了空氣中的琴音,頓時眉頭一豎。
——這古怪的琴音擾亂心神,漏夜響起,定然跟這次來襲的這些東西有關!
為了快速出軍,他住在軍營中,想著眼下要不要派人去知會殿下跟先生一聲,但一想這樣大的動靜,先生跟殿下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們必定早有準備,無需自己擔心。
“走!”
思及此,岑將軍就不再顧念,直接召集了自己的人馬朝著城中燈火通明的區域過去。
在大軍到來之前,城中已經一片混亂。
最先來到的巡城士兵看到跑出來的居民和前方出現的白骨大軍,都立刻毫不猶豫地先擋了上去,和那些從墳冢里爬出來的白骨廝殺。
這些骨架子看起來脆弱,可是力道卻十分驚人,交手的時候叫他們感到自己的虎口被震得發麻。
而它們哪怕被打散了,但是隨著樂曲的變化又會重新聚集在一起,繼續和他們戰斗。
“王八蛋,這些東西怎么越來越多?什么都打不完!”
跟它們交上手的負責巡邏的衛士爆發出了一串粗口,城墻上的人也開始了戰斗,朝著下方的尸山骨海射箭。
在它們骨架拉著骨架,不需要梯子就爬上城墻的時候,守在墻頭的將士就奮力跟這些咯吱作響的骨架對抗,要把它們重新推下去:“媽的,我們這兒哪有這么多骨頭?這些東西都是從哪里來的!”
就算多年征戰,死的人也沒有這么多!
可是在懷疑之中,這些和他們交手的白骨又是如此的真實。
真實到他們還可以看到有些身上披著破爛盔甲的白骨,那盔甲上還有他們熟悉的印記。
不管真假,這其中都必定有出自他們這座城的陣亡將士。
明明已經埋入土中,連血肉都化成了虛無,只剩下這副骨架卻要被人打擾,實在叫他們心頭火起。
城中主官吳大人已經手中持劍,騎在馬上陷入了廝殺:“岑將軍還沒有來嗎?”他一邊跟這些不知道疲憊的敵人廝殺,一邊急聲問道,然后就聽到了從身后傳來的馬蹄聲。
吳大人頓時心頭一輕,看著一把長刀從旁邊切了過來,將一個想攻向他的骨架打散。
吳大人回頭見到了來人,來不及抱怨,先對岑將軍道:“這些東西打不死!就算打散了,也還會重新聚集起來。”
而且它們還像是會自動增殖,墳包蔓延到哪里,骨架就爬到哪里。
眼下,這些白骨已經脫離了他們的包圍圈,向著城中去了。
城中百姓沒有坐以待斃,他們回家取出了各家的棍子,拆下了門板。
此刻正在巷道里,奮勇地對抗這些突然冒出來的白骨。
岑將軍打散了幾個骨架,也對著吳大人高聲回道:“這樣打不死,關鍵是要找到操控它們的琴!”
被他這么一說,主官吳大人也注意到了那飄散在空氣中,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的網一樣的琴音。
在琴音的籠罩范圍內,白骨大軍仿佛永遠也不會消散。
一旦節律᭙ꪶ 強起來,地上這些被打散的白骨就仿佛被重新喚醒了,又再一次組合在一起,進入戰斗。
但是那琴音飄渺,仿佛無處不在。
無法鎖定它的來源處,他們又要怎樣去找到人,截斷對方操控白骨的聲音呢?
就在這時,城中最高的那座塔本來昏暗的塔身從下至上、一截一截地亮了起來,轉瞬間就化作了一根照亮黑暗的光柱。
而與之相應的,城中四角也有不同的建筑亮了起來,與中央高塔相互輝映。
這光芒吸引城中將士、百姓,還有文武兩個最高主官的目光。
正在他們想著是誰將塔點亮的時候,有近百個披堅執銳的戰士從各個角落冒了出來。
他們身上仿佛發著光,一出現就散到了各處,占據了特定的位置。
緊接著,他們在彼此在組成的陣法空缺處撒下了什么,空氣中響起一串爆鳴聲,瞬間白煙彌漫。
白煙過后,無數身披金甲的天兵天將現身。
他們跟這些披堅執銳的戰士組成了封鎖的陣法,將一處處白骨墳塋包在其中。
“殺——!!!”
在眾人震撼的目光下,兩邊沖殺到一起,激烈無比地交戰起來。
短短瞬間,碰撞到一起的雙方就化成煙霧散去,之后地上只余白骨和一顆顆圓滾滾的黃豆。
那些白骨散落在黃豆間,在琴音的催動下顫動,卻是再沒有組合到一起,仿佛失去了靈性。
“撒豆成兵……”岑將軍眼睛一亮,看著這傳說中的術法,一眨眼就解決了那些仿佛無窮無盡的怎么也打不散的白骨,知道這必是先生出手了!
他回過神來,就看到周圍其他見到神明相助而目瞪口呆的同僚跟將士,立刻喝道,“看來城中有高人相助,不要愣神!”
聞言,眾人才紛紛回神,同時感到心氣一振。
“城中有高人!”
“高人出手了!我們殺!”
他們高喊著,再一次奮勇地拼殺上去,氣勢和先情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岑將軍知道,是自己方才那句話讓他們想到了當日離奇出現又消失的那團風暴。
他們在邊關生活了那么多年,清楚得很,世上哪有那么離奇出現又消失的異象?
必定是有高人相助!對方連那樣的風暴都能驅散,要收拾這些魑魅魍魎還不是手到擒來?
對此,岑將軍很滿意自己這話產生的效果,心中想道:“可惜暫時不能說殿下在這兒,這要是說了的話,我手下這些猢猻怕是會更加奮勇百倍!”
城中,一處無人高處。
那兩個趁著夜色來到這座城中發起了攻擊的琴魔看著城中心亮起的那座高塔,臉上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總算現身了……”
這麒麟還真是會躲藏,他們來到這里根本找不到他的行蹤。
如果不是這般直接發起攻擊,對方還不知要躲到什么時候。
下面召喚出來那些白骨大多是幻術,不過是小打小鬧,給城中這些人送的一些開胃菜而已。
看下面那些陷入幻覺的人自以為勇猛殺敵,實際上在他們眼中就是在和空氣搏斗,可笑至極。
此刻見到麒麟現身,兩人也就不再看這無趣的鬧劇了。
手中琴音一收,不再管控籠罩這些人的幻術,腳下用力一踏就從置身之處飛了起來,朝著城中高塔飛躍而去。
城中雖然混亂,但有出自風雷寨的精銳在城中布陣,以高塔為中心,配合陳松意借用王朝的氣運施展出來的道術,破這虛虛實實的幻術也綽綽有余,甚至不必把在城外的游天叫回來。
不過缺席這種場面,游天不答應,所以他還是回來了,眼下正待在塔中看著下面燈火通明的戰場,抱著手臂道:“若是讓我下去,幾顆霹靂彈就把他們炸飛了。”
“你把他們炸飛了,那我還怎么甕中捉鱉?”
陳松意坐在高塔中央,面前擺著一架古琴,這個位置正是當日林玄跟道人遙相對決的地方。
今日她坐在這里,依然做著當日那副“麒麟”的打扮。
在戴上麒麟面具之后,她的聲音也變了,說道:“他們進塔之后,小師叔你不要急著出手。”
游天看著她這番變化,心想那日她就是用這副樣子蒙蔽過了那老不死的,把自己救了回去。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被保護的感覺,只抬手摸了摸鼻子,沒有再說讓自己一個人下去就能對付的話。
蕭應離聽著他們二人的交談,他沒有留在將軍府中,而是也跟在了陳松意的身旁。
相對的,天罡衛全都被派了出去,留在他身邊的戰力就只有游天一個。
不過由作為戰力天花板的游太醫來近身保護殿下,就算是最精銳的天罡衛也沒有反駁的余地。
他站在她的身后,觀察著偽裝成另一個人模樣的陳松意。
這個形象跟她的師父分明也不像。
但若說傳說中的麒麟先生是這個樣子,那確實更加符合大眾對他神秘強大的想象。
然而厲王殿下此刻想到的卻是自己在沂州城外見到的那高人。
他先前一直以為那就是麒麟先生,但后來見了林玄之后,察覺到兩人之間相差甚遠,因此又猜測會不會是陳松意的其他同門師長。
可是現在,他越看就越覺得當日自己遇到的人就是她。
陳松意尚不知身后的人已經開始要揭掉她之前罩在身上的一層馬甲了,她以天地元氣勾連了以這座高塔為中心的大陣,借由風雷寨的陣法向外擴散,將那兩個人的行動軌跡都捕捉在眼中。
百步、四十步……
從他們逐漸靠近到從兩個方向進入塔中開始,每一點位置變化都沒有逃過她的感知。
一層,兩層,三層……進入塔中之后,那兩人又迅速鎖定了位置,朝著塔上奔襲而來。
聽到聲音漸近,游天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隱沒了身形。
等兩人沖到最頂層,看到的就是一坐一立在這里等待他們的“麒麟”跟厲王。
這號稱琴魔的二人停住了腳步,雙方遙遙相對。
他們看著坐在古琴前的人,臉上露出笑容:“麒麟。沒想到你這么托大,在這里設陣,身邊居然沒有護法。”
在他們看來,讓他們更加見獵心喜的程度,麒麟甚至還排在厲王之上。
這讓習慣了成為矚目的焦點、首要的擊殺對象的厲王感到了一陣新奇。
對面的兩人完全沒有隱藏面孔,看著就是兩個年輕人,年紀不大,但是眼中盛滿了邪性。
“雖然道尊說了與你尚有一戰,但卻沒有說我們不能殺你,我看不如今日我們兄弟二人就在這里把你和厲王一起殺了。”
到時候,邊關乃至整個中原就成了他們的歡樂之地。
他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無人能阻止。
說完,他們就聽那端坐在原地,戴著麒麟面具的人嘶啞地開口了:“他說與᭙ꪶ 我有一戰,卻讓你們來殺我,難道是怕一個月后輸給我?”
原本臉上還掛著猖狂笑容,沒把任何一人放在眼中的兩人神情頓時一滯。
若是讓道尊聽到這句話,覺得他們這般作為損了他的顏面,他們怕是小命不保。
然而來都來了,絕對沒有空手而歸的道理,因此只冷笑道:“笑話,要殺你,何須道尊動手?”
“不錯,我們兄弟二人打敗了其他人才得了來殺你的機會,你別想著用道尊來威脅我們!”
“今日我們兄弟二人必殺你!”——至于道尊之后生不生氣,回頭再說!
說完,他們就一人解下背后在不停震動的琵琶,翻到面前,另一人則盤腿而坐,將身后的古琴轉到前方,雙手一按,同樣在震顫不止的琴弦就穩定下來。
塔外,正在跟白骨與幻相搏斗的眾人只感到天地間無處不在的靡靡琴音一頓,周圍的壓力隨即減少了不小。
那些被打散的白骨的恢復速度減慢了,而后面源源不斷的白骨大軍仿佛也減少了許多,周圍一下子就變得空曠起來。
第 289 章
幻術一消失, 真正的敵人的數量就變得清晰了。
而在剩下的這些白骨當中,城中的許多人也真正將他們同自己的故友親朋對上了號。
于是再交手的時候,就有許多人都兩眼泛紅。
其中一名將士一邊怒吼, 一邊用力把刀背砸下去:“老邱!回去吧!等到天明我們再給你把尸骨燒了, 重新埋回去!”
那殺千刀的王八蛋, 居然打擾他們死去的手足, 用他們的尸骨來攻擊城中的人,死去的人要是泉下有知,該有多憤怒!
“等我們贏了, 一定把在背后搞鬼的家伙押到你們墳前請罪!砍了他們的頭給你們祭奠!”
而塔中放棄了外面無關緊要的目標,直接向著“麒麟”發起攻擊的兩人道術有成, 武功造詣也不錯。
來之前他們就聽說過, 麒麟只有道術厲害,武功卻稀疏平常,顯然只要破了他的法, 近他的身, 就能輕松殺死他。
至于站在“麒麟”身后的厲王, 那不過是個匹夫而已, 既不會道術,也沒有練過武學。
殺了“麒麟”之后, 要殺死他就如切瓜剁菜。
兩人激動的心緒化作了十指彈動, 琴聲化作刀劍之形, 朝著對面兩人回旋飛去。
面對這試探性的攻擊,坐在原地的陳松意只是一拂面前的古琴, 就放出了同樣的琴音與他們相抵。
相互抵消的力量在空中崩開, 余波偏離了原本的痕跡,朝著四周飛去。
落在木質的墻壁上, 立刻在上面切割出了深刻的刀痕劍痕,而周圍擺著的花草更是被無形的琴音切碎,飛花亂葉紛紛落下。
見“麒麟”對上他們兄弟二人竟然絲毫不落下風,在武功上的造詣明顯比他們想的要更強,兩人于是改變策略,琴聲一變,更多無形的音波如潮水飛蕩開去,密集地切割向欄桿、墻壁、瓦片,制造出了一地零碎。
隨即,兩人在原地一個翻轉,手下撫琴不停,但琴聲卻變了一個調。
伴隨這震顫的、仿佛能影響神智的琴音響起,那些零落的磚瓦碎石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開始顫抖著堆疊聚攏,然后化成了兩具高大的傀儡。
轟的一聲,這兩具傀儡剛一立起,就立刻打碎了兩邊的墻壁。
更多碎裂的木塊被聚集向了它們的身軀,兩具傀儡一邊壯大,一邊朝著前方的兩人走去。
這就是這兩人在外面引起混亂的手段?
蕭應離沒有見過那日在城外跟游天的護衛搏斗的石人傀儡,眼下見到這樣的木人傀儡,卻也立刻知道這是眼前兩人操縱白骨的道術。
他們以琴音操縱傀儡,賦予了傀儡更多的靈動,再加上塔內空間有限,對付起來比當日在城外擊破的石人更難,只不過陳松意也不是沒有接下的辦法。
在傀儡逼近時,她抬手在琴邊的爐子里一抓,便抓出了一把黃豆往地上扔去。
正在以琴音操縱傀儡的兩人一見“麒麟”這一手,便知道這是方才“他”在下方用過的撒豆成兵。
兩人心中暗笑,真以為他們現在制造出的傀儡跟下面的白骨大軍是一個等級的嗎?撒豆成兵召喚出來的樣子貨一擊就破,對付幻術還行,對上他們操縱的傀儡絕無獲勝的可能。
因此兩人毫不擔心,只等傀儡過去輕松擊破這道術造物。
然而黃豆落在地上冒出煙霧,等煙霧散去之后,顯現出來的卻是一個少年身影。
他身上穿著普通的布衣,沒有如下面那些被召喚出來的道術造物一樣身披煌煌鎧甲。
他一現身,目光就越過了兩個傀儡落在對面兩人身上,對著他們冷笑一聲。
這一瞬,琴魔兄弟竟然在這個少年人身上感到了一絲壓迫感。
兩人心神一凝,正暗暗戒備,可下一刻就不見了那少年的蹤影。
下方,正在將那些不能再復原的白骨一路逼向城門口,將它們驅逐出去的眾人聽到城中的高塔方向傳來一聲爆炸巨響,這聲音跟當日百里之外傳來的動靜太過相似,猶如天神降下的雷罰,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著高塔的方向看去。
卻見到晴空依舊,月光如銀紗灑落,然而那亮起的高塔之上,面朝城門的這一側卻被炸出了一個缺。
夜風穿過,從空蕩蕩的缺口處被炸斷的木板吹了下來,伴隨木板碎片落下,眾人看到上面有兩個身影急速墜落,而上方緊接著又是一人如同驚鴻掠出,追上了墜落的兩人。
雙方在空中交上了手,再次爆發出尖銳的琴音跟爆鳴。
一聽到這變了調的琴聲,吳大人就立刻意識到被追上的那兩個就是先前用琴聲操控白骨的入侵者了,可那追著下去的又是誰?
——難道是岑將軍說的城中高人?
游天一出手就是驚天動地。
在跟劉洵驟然遭遇了一場,差點死在火力不足這一點上之后,他就一邊在城外研究毒石,一邊制造了不少的火藥,火藥的威力比起先前甚至更加猛。
那琴魔兄弟召喚出來的傀儡一個照面之下就被打回原形,炸成了碎塊。
而游天絲毫不像被召喚出來的造物,下一步直接就朝他們襲來。
“他是真人!”
“這個才是麒麟的護法!”
兩人意識到“麒麟”在身邊藏了這樣一個高手,還用厲王來迷惑他們,一時間氣惱無比。
激憤之下便打算用琴音去控制游天的神智,讓他反過來對付“麒麟”,可陳松意又怎么會讓他們如意?
琴音尚未觸及到游天,就被同樣的音波抵消,兩人只能看著游天轉瞬間便沖到了面前。
他們纏住他,可對方的身形卻飄忽無比,比風更快,讓他們的琴音都追不上。
更氣人的是,他們以琴音殺人、操控傀儡,走的是風雅路子,可對面來的卻是個瘋子。
招數暴烈無比,其中還夾雜著會爆炸的火藥彈,幾招之間就把他們所站的地方給炸塌了,絲毫不怕波及到“麒麟”跟厲王,直接把他們炸飛了出去。
三人一離開視線,陳松意就一把脫掉了身上的外袍,去除了偽裝。
她把古琴交給了身后的人,厲王從善如流地接過,問道:“我彈什么?”
這座陣法本來就不是以琴音控制的,誰來彈奏都一樣。
她擅長的陣法布置一是水,二是風,他清楚得很。
“隨意。”
陳松意留下兩個字,身形消失在他面前,空氣中只殘留下硝煙和她身上一點淡淡的氣息。
蕭應離在原地坐下,代替了她,指尖在琴上一撥,便奏起了《秦王破陣曲》。
琴聲短暫消停又起,環繞在纏斗的三人周圍,那對琴魔在空中要應對追來的游天,并沒有關注下方。
畢竟在他們想來,這座城中除了面前這個已然抵達了武道巔峰的少年,能讓他們忌憚的就只剩麒麟了,而后者還要坐鎮中極,掌管陣法,并不能下來。
盡管聽到上面的琴聲一改,換成了《秦王破陣曲》,他們依然沒有太在意。
直到快要落到最下方的時候,第二層的塔窗戶忽然破開,一道身影如閃電一般襲了過來,才令他們大吃一驚——
這塔中竟然還有第四人!
驚訝過后,隨即發現后面出來的是個少女,她用的是刀,速度跟游天相比竟然差不了多少。
兩人對上游天都已經疲于應對,畢竟不管是他們的武功還是道術,面對他的暴力手段都不起作用,而后面這個少女一來,他們的壓力就更大了。
尤其她跟游天還配合默契,這樣一上一下在墜落之中夾攻他們,更是讓他們反應不及。
四人在纏斗中落到了地上,這對琴魔所帶的琵琶跟古琴在跟游天與陳松意交手的過程中,一把被他們一掌劈斷,另一把被刀砍成了幾片。
失去了琴,兩個人頓時失去了大部分應對手段,不由地心生退意。
就在他們想要逃跑的時候,后面追來的少女卻棄了刀,直接從袖中抓出了一把豆子——撒豆成兵!
看著今日第三次見的這個術,兩人差點破口大罵。
可還沒來得及等他們開口,煙霧一閃,冒出來的那些金甲戰士就已經將他們包圍在其中,而游天跟陳松意卻不見蹤影。
“小心!那兩個家伙估計躲在里面!”兩人忙打起精神應對這些金甲戰士的進攻,想在其中找到隱藏在里面的二者真身,可是每一個交起手來都是那么真實,讓他們慌忙抵抗,更別提從中分辨出那兩人在哪里了。
被這樣圍攻一段時間之后,兩人竟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出來!有種就出來跟我們堂堂正正的對決,這般藏頭露尾算什么好漢?!”
他們叫囂著,無人回應,又感到周圍的白霧越來越濃,輪番向著他們攻擊的金甲戰士數量越來越多。
第一輪他們還可以堪堪硬抗,到了第二輪第三輪之后,兩人就再無還手之力,被打得鼻青臉腫。
不遠處,游天跟陳松意站在一起,看著這兩人陷入幻境,迎擊幻術中的道術造物。
他們到最后一刻都還在大聲叫喊,指望有人回應,而隨著兩人力竭,從塔頂傳下來的《秦王破陣曲》也停了。
看這兩個家伙沒了動靜,游天上前取出金針封住了他們的要穴。
不管是學武也好,道術也好,被封住了要穴就是廢物,他封的這幾處穴道,還沒有人能逃得脫。
這兩個罪魁禍首一伏誅,城中的戰斗也徹底消停下來。
聲息漸落,可以準備收拾局面,統計今晚的傷亡跟損失了。
琴聲停止不久,蕭應離就帶著琴從塔頂下來,看著這兩個被擒住的俘虜。
“今晚來入侵的就他們兩個,沒有其他人。”陳松意對他說。
道人從有資質的普通人里挑選了他們,讓他們學會了道術,卻沒有讓他們修心。
所以他們狂妄自大,行事全憑心情,不講協作,更不講計策,盡管十分危險,卻也十分容易控制。
蕭應離向她確認要如何處置:“把他們押回去審問?”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便對兩人道,“你們先去,這里我來處理。”
審訊這件事,軍中自然有高手。
但游天作為赫赫有名的神醫,他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也可以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審問俘虜,不必假手于他人。
而蕭應離方才在上面看到下面的情況雖亂,但傷亡應該不重,今晚損壞得最厲害的應當就是他身后的這座塔了,必定會很快有人過來探查。
厲王想著,抬頭看了看還在冒煙的塔頂,思考了一陣待會兒見了來人之后,自己應該怎么說。
昏暗的牢房里。
兩個中了術又被封鎖住要穴的人被一盆冷水澆醒,猛地打了個寒顫。
在他們逐漸恢復清晰的視野中,看到的就是最后追上來的那兩人。
其余不管是“麒麟”也好,厲王也好,都不在這里。
兩人頓時沉下了臉,有種被輕視的感覺。
其中一人將嘴里的水᭙ꪶ 吐在了地上:“怎么,不殺我們?就不怕回頭讓我們逃出去了,再回來反殺嗎?”
游天揚眉,見過被抓住后求饒的,還沒見過被抓住后急著找死的。
陳松意卻不意外他們是這種反應,道人制造出來的這些人性情大多不能以常理來揣度。
她沒有開口,而是看了小師叔一眼。
游天立刻上前,將一枚金針從說話這人身上拔了出來,然后又刺入了他另一個穴道中。
金針剛一入體,就換來這個沒有成為階下囚的自覺的家伙慘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慘叫響徹了地牢,若不是周圍沒關人,只怕都會被他嚇醒。
等到游天再將針起出來的時候,此人已經是冷汗淋漓,看游天的眼神中充滿了忌憚。
他們性情已經扭曲了,思考問題的腦回路也不正常,但卻還沒有失去人的本能。
他們不怕死,但怕痛。
游天抓住了這一點,嘲道:“不殺你不代表會讓你好過,乖乖回答問題,我就讓你死得干脆一點。”
這句威懾起效了。
見狀,游天這才偏頭,示意少女過來問話。
陳松意來到這個說著跟其他人打了一場,好不容易才搶到來這里的機會的人:“你說你們是跟人打了一場才搶到來這里的機會,有多少人跟你們搶?那些人沒搶贏,又去了哪里?還有把你們制造出來的人,他要去閉關?那放你們出來做什么。”
這人痛得臉色現在都還是白的,可聽了陳松意的話卻笑了起來。
他站直了身體,目光打量著她,似乎在辨別她的身份,半晌道:“他們沒搶贏,自然是去其他地方了。至于道尊,他要閉關,許我們這一個月自由行動,我們在邊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殺誰就殺誰。”
這就是放他們出去自由攻擊了。
這些人會去哪里,用什么方法取人的性命,全都由他們自己決定,這就很難鎖定目標。
陳松意心里一沉,但臉上沒有顯露出來。
對方看著她,又道:“你是麒麟的弟子吧?我們知道他有一個女徒弟跟在厲王身邊,就是你?”
陳松意目光微動,慢慢地點了點頭:“不錯,是我。”
對方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你跟我們一樣,天生與那些凡人不同,可我們恣意瀟灑,你卻是師父讓你去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從來沒有自由,更不知道在‘道’的另一頭有多精彩……”
這樣的話術,游天跟陳松意都很熟悉。
道人便是這樣說的花言巧語,蠱惑著自己的師兄/師父踏出所謂的“那一步”,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陳松意沒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我不覺得你們那邊有什么好看的,如果那邊真的精彩無比,你們緣何空虛至此?只有通過不斷殺人,像蝗蟲一樣入侵四處,才能讓你感到活得有意義。”
對方見蠱惑不了這個麒麟的弟子,冷嗤了一聲,卻也沒太在意。
如果陳松意是那么好被蠱惑的,那反而沒意思了。
陳松意繼續道:“你們來殺我師父,如果成功了,你們那位道尊不會懲罰你們嗎?”
游天在旁聽著,覺得這個問題根本不成立,就這兩個家伙,算太陽打西邊出來,他們也碰不到師兄一根汗毛。
可對方顯然卻覺得這根本不是什么難事,他們這次失敗只不過是因為大意罷了。
他臉上帶著一種詭異的神情,反問道:“為什么會懲罰我們?道尊說了等他出關,他會論功行賞。”
陳松意順著他的話問:“怎么個賞法?”
對方嗤笑道:“自然看誰這一個月時間在邊關鬧得越大,殺的人越多,讓大齊的氣數損得越厲害。你說——”
他向前傾身,扯動了鎖在身上的鎖鏈,眼露狂熱地道,“有什么人能比你師父還有你追隨的那位厲王殿下更重要?他們的人頭就是最大的獎品,所以我們才會搶得這么厲害。當然,如果把你的頭帶回去,相信也會得到不少的獎勵。”
他說著,用一種看死物的目光看著陳松意,仿佛在評估把麒麟的這個得意弟子的腦袋帶回去會得到多少獎勵。
“癡心妄想。”游天毫不客氣地道,這人卻咯咯地笑了起來,并不應他,而是繼續對著陳松意道:“你們擋住了我們,所以這一城保住了,不過這一城有你,其他地方有嗎?”
是啊,這里有他們,其他地方并沒有。
陳松意心里一沉,棋局看的是整體的輸贏,每一個角落的落子都會影響最終的棋局。
在道人眼中,棋局的開啟并不是雪山消融之后,現在就開始布子了。
他放出這些人對城池發動的攻擊,就是他的先手,等待著“麒麟”的應對。
而師父要去找他留在草原王庭的布置,尋找關鍵信息里缺失的那一部分,把邊關交給了她,她卻沒有做出相應的準備。
等道人出關,發現他的狀態恢復得比預想中要快,意識到師父并不在這里,到時候他來了,她能守得住嗎?
少女的神情變得沉郁下來。
游天見狀,立刻用手中的金針封住了那個還在試圖說話的家伙的啞穴,讓他失了聲:“不要被他影響。”
可她聽了他的話,不過對他點了點頭,顯然并沒有將這句安慰聽進去。
游天明白她在擔憂什么,只是他回想著師兄走的時候留下的信件,里面沒有提到對其他的城池有什么后手和布置。
確實,如果像今晚這樣詭異的攻擊出現在別的城中,那里的人想要守住怕是很難。
而按照這些家伙行動的準則,他們要積攢功勞,就要盡可能地擊殺要員,到時要是官員跟將領死傷慘重,邊關還能成勢嗎?
……
草原星夜。
與今夜遭到了襲擊的城池相比,草原安靜無比,只有一輛馬車在草原上行駛而過。
車轅上坐著的是個少年人。
如果陳松意在這里,便能認出他是曾經載著容鏡去過他們村中,又幫他們改良過農具的相里勤。
同當日一樣,他依舊充當了車夫的角色。
這輛馬車依舊不需要他來控制方向,自己就能朝著設定好的目標一路跑去。
相里勤看起來比當初要長大了一些,輪廓變得更清晰了,只是一只眼睛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傷痕。
雖然沒有傷及到眼球,但卻破壞了少年的面孔,讓他的氣質有了很大的變化。
馬車行駛中,他靠在車門上抱著雙臂,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斗。
車廂里很安靜,如果不是偶爾還聽到翻動書頁的聲音,他就像在駕駛一輛空車。
“今夜……他們應該入城了吧?”
看著天上星辰的相里勤忽然道。
車廂內的人“嗯”了一聲。
相里勤又問:“他們真的沒有機會再回頭,只能由幾位長老清理門戶了嗎?”
里面的人又應了一聲。
這一次相里勤沉默得更久了。
從宗門被襲擊,他們剩下的人下山開始,他們就一路追擊,先是追到蜀中,然后又追著那些被污染的門徒一路追到邊關,閣主就帶著他們這些剩下的人去了一趟厲王的元帥府所在的主城。
只不過厲王殿下還沒有到來,見他們的是裴植。
不管是掀起這場波瀾的劉洵,還是這些一路帶著許多禍患隱入邊關的門徒,都是他們天閣的人。
他們要為今天的局面負極為主要的責任。
要不是過去天閣為了留存薪火,與劉洵這個叛徒定下互不干涉的隱形約定,每一代只派出一個精通道術的天下行走去對付他,他也不能在這個世上興風作浪那么多年。
這一次是他先打破了與前輩定下的規則,直接襲擊了天閣,殺死了許多人,毀去了天閣的眾多藏書,又帶走了一批被他污染的弟子,容鏡再也不用遵循先輩制定的規則,請出了閣中正在閉死關的幾位太上長老。
這些長老已經很老了,平日就生活在天之極,在生命的最后時間推演至道至理。
甚至連作為天之極常客的游天都沒見過他們的存在,因為這幾位太上長老就跟天之極里的幾座冰雕沒有什么不同。
他們的生命活動已經降到了最少,將生命的流逝減少到了最低的程度。
他們很強,只要活著,每一個人都如同行走的一座寶庫。
可一離開天之極,來到這世間,他們所能留存的時間就不會比一座冰雕久遠多少。
但容鏡還是請他們下來了。
因為天閣要清洗那個殘留于世的污點,跟這個最大的叛徒有一個了斷,還要彌補那些叛出的門徒犯下的錯,所以他們都下來了。
邊關九座城,除了張家所控制的那三座之外,剩下六座四名長老正好一人可以坐鎮一城。
有他們坐鎮,哪怕是劉洵親至,此城也可抵擋幾日。
而這六座城四個人要怎么分配就成為了一件難事。
容鏡跟幾位長老推演過,他們得出的結果跟面見了裴植之后,他做出的決定竟然很一致。
裴植道:“張家有異心,張軍龍有坐擁西北之志,更將他們張家那三座城是做禁臠,不會容許旁人去染指。他若是跟這些人結成了同盟,那三座城就暫時沒事,眼下派人過去也只不過是羊入虎口,要正式攻城又還不是時候。”
他又道,“眼下我們殿下跟陳軍師在一起,陳軍師是貴閣門徒,我想有她在,跟有幾位在也不差了。本來按著時間,他們應該已經到這里了,然而并沒有,必定是取道去了旁處。若是如此,那就只有一個目標——游神醫所在之地。”
“那座城先前有許多人罹患怪疾,游神醫隨殿下的軍隊來了邊關之后就直接過去了。說起來,游神醫也是貴閣門徒,還是容閣主的師叔,有他跟陳軍師在,那邊應當也是無憂的。所以,除了我這里,就請四位長老在剩下的四座城里隨意挑選一處,前去坐鎮吧。”
裴植說著,對幾人笑了笑,然后讓人奉上了四卷文書,“這是殿下的手令,需要城中的人如何配合,只要出示這份手令,他們都會照做。”
于是就這樣,這幾位太上長老就分流了,各自帶了幾個天閣弟子一起去了那四座城。
他們的目標沒有什么,若是劉洵來了就留下他。
若是其他的天閣弟子或者劉洵制造出來的禍患來了,也留下他們。
那些人沒有搶到去殺“麒麟”跟厲王的機會,剩下的選擇就不多了。
而且在邊關隱藏了這么久,早已經按耐不住,去襲擊那幾座城跟那兩兄弟也不過就是前后腳。
相里勤此刻會向著容鏡問起,也多少是有了幾分感應。
那些同門里,有好幾個和他感情不錯,哪怕他被送下山,跟在墨家大能身邊學習機關術多年,與他們再見依舊感情如故。
只是他們在襲擊中沒有死,但卻被那個叛徒的道術污染了。
相里勤眼睛上留下的傷痕,就是他曾經的一個好友劃傷的。
“劉洵看到的那個世界到底有什么?為什么隨他一起看過之后,他們就不能再回頭了?”
相里勤的聲音傳進了車廂里,不過少年像是沒有期待一個答案。
馬車里,容鏡放下了手中的書冊,這是當日劉洵在襲擊天閣之后,他從殘留下的書籍里整理出來的其中一本。
他答道:“這個問題,門中的許多師長都跟你一樣探究過。”
只不過他們當中不能觸及到那個領域的便和相里勤一樣,永遠都沒有答案。
而只要是有機會觸碰到那個門檻的,哪怕只是有一絲窺探到那邊世界的可能,他們的答案都是不要越過那條線。
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不要去觸碰。
一旦越過了那條線,踏足了那個領域,結果就只有一個,就是被同化成跟劉洵一樣的人。
身為閣主,容鏡自然也是有機會觸碰到那個世界的人。
只是他被教養著長大的方式還有他所踐行的道,都跟劉洵選擇的路不同。
過往,他只要想著天閣的隱世跟存續,從沒有想過要朝那條路看一眼,但現在為了打敗這個存在太久的敵人,清算他跟天閣之間的糾葛恩怨,他也要去看一看了。
而現在,他就在前往那座王庭的路上。
他知道,留在邊關殺死再多入侵者都沒有用。
只要劉洵還活著,他就會聚集到更多的人,制造出更多的怪物。
唯有像松意那樣,破壞他的根基,讓他從最底部開始崩潰,這筆債才有終結的一天。
“繼續往前走吧。”他對相里勤說,“在師伯過來之前,我們要替他看得更清楚,那建立在草原王庭的龍脈對劉洵來說,到底是他布局里的哪一環。”
……
黎明降臨,混亂了一晚的邊陲大城總算結束了清查。
傷亡沒有想象的多,昨晚上那兩個入侵者來的方式雖然詭異,主要給百姓造成的是驚嚇,而不是損傷。
盤點一番下來,最重的損害是城中的那座高塔。
而主官吳大人終于知道了厲王殿下正在城中的消息。
昨晚他見那些白骨散落停息之后,鼓起的墳包也消失在原地,地面重新恢復了平坦,猶如一場幻覺,只有一些戰斗痕跡還存在,而岑將軍招呼也不打,轉身就朝著剛剛發生爆炸的那座塔跑去。
身為主官的吳大人在一愣之后,也本能地朝著那個方向跑,然后就見到了站在塔下,手中還有著一張古琴的厲王殿下。
他都不知道厲王殿下是什么時候來的,但看岑將軍絲毫不意外,上前就開始詢問殿下有沒有受傷,方才在這里打斗結果如何,那兩個入侵者抓到了沒有,他就知道殿下來這里的事岑將軍肯定早就知道了,起碼比自己早知道許多,可他卻沒說。
于是吳大人便領悟了,這大概是厲王殿下的意思。
而現在鬧這么大動靜,殿下是不打算再瞞著自己的行跡,打算給剛剛遭遇了這般攻擊的城中百姓吃一顆定心丸,所以這才沒攔著自己過來。
吳大人一想清楚此事對戰后清點、恢復工作的利弊,心中便不再不平,反而感激厲王殿下的體恤。
見厲王殿下看過來,他立刻帶上了十足意外又驚喜的神色,上前跟他見禮:“殿下——”
在邊關做官,他跟厲王殿下自然不陌生,但在這個時候見到這位堪稱邊關的定海神針的殿下,吳大人也難以免俗地感到松了一口氣,“不知殿下到來,下官有失遠迎——殿下怎么會獨自在這里?剛才爭斗,殿下可受了傷?”
他差不多是把岑將軍剛才問的話又再問了一遍,只是沒有追問那些入侵者的下落。
“本王無礙,有先生在。”蕭應離簡單解釋了一句,又道,“永安侯跟游太醫方才已經抓住了那兩個入侵者,押下去審問了。”
吳大人應了一聲是,不由得又看向岑將軍。
只見他看上去對厲王殿下說的這兩個名字并不意外,明顯是跟他們已經接觸過了,而吳大人卻把除了游天之外的兩人在腦子里轉一圈。
永安侯他是知道的,她跟著厲王殿下一起過來了?
那殿下確實是安全的。
不過殿下所說的“先生”,居然還排在永安侯之前……
吳大人頓時肅然起敬,那這位先生所說的恐怕就沒有別人,而是他身在邊關也極其向往,極其想要得以一見的那位麒麟先生了。
麒麟先生竟然也在?
而且老岑還見過!
吳大人這一回心中就不由生出了嫉妒來,比知道岑將軍秘密接待了厲王殿下的時候還要嫉妒。
永安侯的能耐他是知道的,可以斷人命數,推演萬事,她師承自麒麟先生,麒麟先生能定國運,他看人的運勢必定不在話下。
人生最遺憾的是什么?就是曾經有一個能夠和᭙ꪶ 傳說中的麒麟先生見面,請他指點自己的機會,他卻無知無覺,別說是沒有抓住,甚至都不知道人曾經來過自己的地盤。
一時間,吳大人所有的心情都被遺憾所取代了。
不過,他又想到剛才殿下說的是永安侯跟游太醫押著那兩人走了——難道麒麟先生還在塔中?
他想著,不由就朝著殿下身后的塔看去,然后聽殿下說“先生有事也已經離開了”,這才惋惜地收回目光,壓下了那一句“那麒麟先生什么時候才回來呢”。
再之后,就是清點收拾殘局的事情了。
厲王殿下昨晚在城中,跟麒麟先生一起在那座光明大放的塔上引走了入侵者,后者更是出手鎮壓了入侵的那兩個異端,把人抓住去審問了!
這個消息一出,先前還擔驚受怕的城中百姓全都安定了下來:“麒麟先生?他跟殿下一起到我們這里來了?難怪昨晚有天兵天將降世,打退了那些東西……”
“麒麟先生是游大人的師兄?那沒錯了,難怪游大人先前在這里忙了那么久都沒有找到解決鬼城毒石的辦法,突然之間就找到了,原來是因為麒麟先生來了。那日的異象,難道是因為仙人降臨指點?”
很快,更有另一番言論流行起來,覺得他們這座城雖然多災多難了些,但是有像國師這樣的仙人來過,坐鎮指點過風水,以后必定會比旁處更好。
這樣一想,眾人的心情立刻變得積極起來,哪怕因為昨晚的襲擊有些房舍要重新修繕也不煩惱。
風水好了,他們這里的人肯定就好了,所謂地靈人杰,在這里居住下去,絕對沒問題。
消息放出的效果比吳大人想的要好太多,而一想到自己在得知麒麟先生到來之后都十分興奮,這些飽受驚嚇的百姓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他也就覺得正常了。
于是在忙碌了一整個白日之后,吳大人這才回到自己家中,準備好好地洗漱一番。
在家中夫人準備好吃食,可以吃飯的時候,厲王殿下的人就來了,邀他去將軍府一敘。
吳大人連忙絞干了頭發,重新換上官袍就要朝將軍府去。
吳夫人上前幫他穿衣,擔憂道:“殿下怎么這個時候喚你過去?”
吳大人想了想道:“沒事,這個時候用餐,殿下喚我過去,說明要說的就不是什么棘手的事。”
不然以殿下的性情,總是會等他安然吃完這頓飯再叫他過去的。
“你自己在家吃,我先過去,若是可以,去求幾道符回來也好。”
吳大人想著這一回經歷如此魔幻,又聽聞不管是麒麟先生也好還是永安侯也好,都擅長道術,或許自己可以開口求一張符傍身——只是要一張符,應當不過分吧。
這樣想著,他戴上了官帽,這便坐了馬車,朝著將軍府去了。
去到之后,發現席上除了自己熟悉的殿下、岑將軍跟游太醫之外,另外就只有一個做少年人打扮的少女。
先生還沒回來,吳大人得出了這個結論。
至于那個做少年打扮的少女,能夠坐在殿下身邊的位置,那就是永安侯了。
“下官參見殿下。”吳大人先跟厲王殿下行了一禮,然后又向做少年打扮的陳松意見禮,一邊落座一邊解釋自己剛剛下衙,洗漱了一番,這才耽擱了一些。
“無礙。”蕭應離道,“今日只是尋常宴席,本王來了這里,應當正式見一見吳大人的,今日正好,也給吳大人介紹一下永安侯。”
吳大人心中猜測著厲王殿下這是要說什么,連道不敢。
然后酒菜上來,幾人動筷略吃了幾分,喝了兩杯酒之后,蕭應離便進入了正題:“等那座城的問題解決,本王希望重新動工,繼續修城。”
第 290 章
聽到是這件事, 吳大人有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
修建城池容納從草原帶回來的數萬遺民,這是殿下主導的一件大事。
為的是彰顯大齊的仁德,讓那數萬遺民能夠歸心, 成為大齊邊關的又一道堅固防線。
如果不是城中毒石妨礙, 這座城只怕早已經修好了, 那些草原部族也早已經住進去, 作為他們大齊的子民在其中繁衍生息,安居樂業。
可是這件事確實難辦,吳大人沒有掩飾這種為難。
“不瞞殿下。”他向厲王道, “下官一直沒有忘記此事,先前只想著等怪疾消除之后, 再擇日動工。”
修建城池, 這可不只是兵卒的事,還需要征發徭役,調᭙ꪶ 配民夫, 一個不好就是傷筋動骨。
“可經歷了昨夜之事……邊關的情況, 比下官預料的還要復雜。若只是眼下這一座城, 城中的居民都聚集在一處, 要對抗那種與往常不同的入侵還好,可若是兩座城相隔百里, 要反應需要時間, 要過去馳援也需要時間。”
將力量分散, 面對變化復雜的情況,只會更加棘手, 更沒有勝算。
“吳大人說的, 殿下都考慮到了。”
順著說話的聲音看去,吳大人發現回應自己的不是厲王殿下, 而是一直沒有開口的永安侯。
她雖然年輕,但只是聽她說話,看她超出年齡的沉靜,就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
能成為麒麟之徒,能代師行事,能在這個年紀就以女子之身封侯,她與尋常的少女果然是不一樣的。
吳大人在心里感慨著,同時也在期待永安侯是不是有什么解決之法。
或許可以讓城建起,并且不削弱分散他們的守衛之力。
陳松意道:“當初選擇在百里之外建城,一是希望那些跟隨殿下回來的草原遺民在邊境生活能盡量的自由無拘束,二是希望邊城中的子民不會因為他們的到來而緊張。”
她在邊關生活過這么久,知道對普通的百姓來說,草原上的人分屬于哪個部族對他們來說并沒有多大的區別。
飽受草原蠻夷的騷擾,看到那些與入侵者相近的血統、相似的面孔,多年積怨的仇恨不會對此有所區別,都會不由地化成警惕跟尖刺。
這樣不利于邊城的統治與和平。
吳大人是最明白這一點的,此刻也在心中嘆息,如果沒有這樣的缺點,那這些草原遺民大可以直接落地,在各個邊城當中將他們分散了。
沒有那么多人,便凝聚不出那么多的破壞力。
而落籍通婚,再將他們如大齊的尋常子民一般對待,不出三代,他們就會變成真正的大齊子民。
而且這些跟隨著殿下回來的草原遺族還有牧馬牧羊的本事,有了他們邊城的馬場就可以開起來了。
像他們這座城,外面有著那樣一片水草豐茂的平原,修建馬場再適合不過,絕對可以成為駐官的一樁大政績。
若不是有那樣的問題存在,這些人只怕幾座城會搶也搶破頭,哪里輪得到他們還在這里頭疼?
想到這里,吳大人不由得希冀地看著陳松意,謙虛地請教道:“不知永安侯對此有何解決之法?”
陳松意道:“眼下不就是最佳的融合時機嗎?”
吳大人一愣,但他反應極快:“永安侯是說,趁著這次被襲擊的事——”
“不錯。”
厲王肯定了他的猜想。
外部壓力是讓不同的民族團結在一起的最好契機,原本草原人只在夏秋季節前來劫掠犯邊,眼下是春季,他們極少過來,所以沒有那種外力的壓迫,可是現在有這些人的襲擊干擾,就能給城中的百姓帶來危機感。
“在此時重新建城,把那些被暫時遷移分散出去的草原遺族調回來,一起征發徭役,擴建城池,修繕房屋,共同對敵,兩邊的關系會迅速融洽。”
也就是說,這一次修建城池不是選擇在百里之外修建了,而是在他們這座城原有的基礎上進行擴建。
這樣也就沒有了兩邊分散的困擾,甚至有了這些驍勇善戰的草原部族加入,整座城的防護會更上一層樓。
吳大人順著這個思路一想,豁然開朗,同樣感到再沒有比眼下更適合讓他們融合的時機了。
陳松意道:“城市擴建的時候,我會留下布局,在城中構建陣法。這樣一來元氣凝聚,能夠抵擋不少外邪入侵,起碼像昨日那樣的幻術在陣法中就會被削弱,造不成那么大的影響。”
吳大人大喜過望,立刻起身行禮:“那就有勞永安侯了。”
比起這個,將那些草原遺民遷入進來要如何安撫、如何管理、如何使他們與原本的居民融洽生活,這些問題都是小事了。
但他還惦記著百里之外原本選定好的建城地址,“那原先的選址……”
那里也是官府派人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心血才定下的最佳選址,既然里面的毒石已經清除干凈了,不會再留下什么影響,那放它空著是不是就過于浪費了?
“來日方長。”蕭應離對他笑了一笑,然后執起剛剛由天罡衛倒滿的酒杯,“有擅長養馬的遺民,那里不會一直空著。”
聞言,吳大人徹底卸下了心頭大事,臉上也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執杯與厲王殿下回敬,“殿下說得對,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因為確定了修建城池、容納遺民的事,所以酒桌上的氣氛很好,算得上是賓主盡歡。
吳大人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忘記自己先前在來的路上想的那件事情,向著陳松意求了幾道護身符。
他這般舉動,對時常跟在殿下身邊、見識過永安侯的符箓之威的天罡衛來說倒是不奇怪,他們也是向軍師求過符的。
陳松意隨身就帶著畫好的護身符,給了吳大人三道,然后想到之后自己等人就要離開,雖然那對琴魔兄弟敗在這里,之后不一定會再有人來攻擊,但城中的陣法沒有那么快建成,若是再有那般襲擊,留下符箓也能護一護城中要員。
她于是索性對得到了護身符后顯得十分高興的吳大人道:“這兩日我會開壇畫符,城中文官還有需要符箓的,畫好之后就辛苦吳大人派下去。”
吳大人沒有想到還有這般好事,當即說道:“那我就先代替他們謝過永安侯了。”
陳松意搖頭,表示這不算什么。
文官方面由他去分,武將方面就由岑將軍去了。
眼下她有中原的氣運支撐,可以忽略心神的損耗,在離開之前盡可能地多畫出一些符,但也只是能分給軍中將士,并不能做到將整座城的百姓都囊括其中。
所以說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哪怕能夠調動天地之力,也不能做到事事完美。
“用道術來救人,遠比不上小師叔你的醫術。”
在送吳大人離開后,陳松意轉身回將軍府的時候,便見縫插針地對游天說了這么一句話。
游天先是贊同地點頭,畢竟對精通醫術的醫者來說,對癥開方,只要有足夠的藥材,再多的人他也能救回來。
可是對使用道術的人來說,他們能救多少人,上限取決于他們的力量。
而在點頭之后,跟在陳松意身后踏上臺階的他又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是被又師侄照顧了。
對先前遭遇那個老不死的、他的武學在道術面前受挫留下的陰影,陳松意顯然很是注意,所以這些時日她時常會在日常中向游天灌輸“道術也不是萬能的”這個道理。
游天的神色古怪起來。
明明師兄留下的信是讓自己照顧她,怎么反過來變成自己被照顧了?
修建城池,將可以守衛這里的草原遺族調劑回來、在這座城中安頓的事情一定下,就去了一件懸而未決的大事,接下來要定的就是另一件事了。
還是方才那個花廳,只不過席面已經撤了下去。
吳大人離開之后,桌上就只剩下了幾個算得上最核心的人物。
岑將軍坐在席中,畢竟在陳松意跟游天離開之后,本城最重要的防衛工作還是要回到他的手里。
而且——他看著坐在對面的陳鐸,想到昨晚見到他們配合跟城中高塔的布陣,心中同樣眼饞這樣的力量。
“通過審問昨天擒住的那兩人,我們得知接下來一個月時間,邊關會出現各種不可預測的襲擊,而損害跟禍患都不能預計。
“而師父暫時將反擊的安排交到了我的手里。”
陳松意在這里換了一個說法,沒有說是因為師父離開,所以自己全權負責這段時間道術方面的守衛工作,“根據從那兩人口中得到的信息,我打算這般——”
在座眾人認真地聽著她所要執行的反擊之法。
那些異人來到邊關,隱藏在張家的城池里,盡管他們手中沒有更多的消息,但是張軍龍跟道人有所勾結是板上釘釘的事。
這不只是推演的結果,也是陳松意上輩子的經驗判斷。
上一世的張軍龍就很有野心,殿下之所以會前去風雷寨征召她的父親來,也是因為要在拿下張軍龍之后找人去接替他手中的城池。
上輩子的最后,他們陳家所守的防線就是張家原本的城池,雖然張軍龍失勢,離開了他原本的位置,但是他們想全權接手、在那里站穩,站得很不容易。
尤其是在厲王殿下早逝之后,陳鐸在那邊的處境就更加艱難了。
陳松意一邊說著自己昨夜定下的反擊計劃,一邊看著年輕的父親。
現在的他對這些事情一點也不知道。
在那樣的困境下,向他伸出援手的卻不是旁人,而是張軍龍的公子。
那位少將軍跟他的父親不一樣,他是心向帝王、心向大齊的,他并不認同他父親那種想要和草原王庭共存、永遠不終止戰爭,就能永世坐穩西北之王這個位置的想法。
“比起邊關的和平,比起大齊子民的安居樂業,個人的這點得失又算得上什么?”
陳松意記得在自己的父親問他為何愿意出手相助,幫著他們這樣的外人來削弱他們張家對城池的控制權的時候,張少將軍是這樣說的。
就同所有保家衛國的兵將一樣,他所希望列土封侯的功勛都是自己去打出來的,而如果邊關和平、大敵得誅會讓他失去這種機會的話,他也愿意卸甲歸田,跟其他人一樣過平靜的日子。
“只可惜這樣的道理,張將軍不懂啊。”
陳松意記得父親在回來之后,在書房里這樣感慨道。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十幾年前的張軍龍跟十幾年后的張軍龍,在這方面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她的到來改變了很多事,將大決戰往前提了十幾年,張軍龍遇到的人也就不一樣了,那他的行為也會有所變化。
“……沒有預計錯的話,那座城如今已經變成了草原人跟這些道術高手的大本營,我們先前追擊失蹤的無垢圣母等人從蜀中逃出來,就藏在那里。”
她一說,蕭應離便想起蜀中那些失蹤的孩子。
他們把青龍山徹底翻了一遍之后也沒有找到,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無垢教眾搶走那么多八字特殊的孩童真正的用處是什么。
陳鐸因為列席在此,聽著她的話,也開口道:“所以現在是要去直取大本營?”
“不錯。”陳松意頷首,對自己先前還在回想著年長的父親,現在一轉眼就看到這個年輕的他在面前對自己說話,感到了一陣輕微的恍惚。
這是她昨夜推演權衡后作出的決定,盡管冒險,但這是最優解。
她相信自己的判斷。
“那些被制造出來的異人分散襲擊各座城池,就算我跟小師叔還有陳寨主你們日夜不停地趕路,也趕不上在他們動手之前抵達那些城,更難推測他們的行動軌跡,可是他們傾巢而出,眼下大本營中應該守衛空虛,我們這時候過去,說不定能建奇功。”
眾人聞言都忍不住點頭,不得不承認這般反擊確實是上謀。
對方放出那么多人來四處襲擊,就是想要他們疲于救場,而且還不能建功,就會更加焦慮。
可如果直接放棄防守,這時候調用最強的戰力直搗黃龍,反過來重創對方還沒放出來的重量型殺器,反而能將戰果最大化。
況且……陳松意沒有說,昨夜在她去推演另外幾座城被襲擊會是什么結果的時候,從其中察覺到了有另外的助力在,那些人撞上去,在那幾座城也未必能討到好。
這天下還有誰能夠在道人發出的攻擊下,同時護住幾座城?
除了只知道他還活著、但一直沒見到他人的容鏡師兄之外,陳松意不做他想。
既然師兄他們都來了,就說明天閣這一世也是放棄了不入世、不干涉的準則,天閣也成為了這一戰的變數。
為此,她就更堅定了反殺過去的決心。
定下了目標,接下來要制定的就是具體的行動準則。
游天問:“我們是要直接過去還是暗中行事?”
張軍龍將那幾座城治得猶如鐵桶,而且在他那邊又還隱藏著不知有什么手段的道術高手,想要暗中潛入怕是不易。
可如果直接亮了明棋過去的話,對本就已經和草原人勾結、起了異心的張家來說,無異羊入虎口,冒的風險更大。
“不如就以給張少將軍治病的理由過去。”岑將軍忽然道。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向了他,蕭應離對他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殿下畢竟是剛回來不久,對一些細節不大清楚。”岑將軍道,“先前各座城池遭到第一輪襲擊的時候,張少將軍就受了傷,一直昏迷不醒,召集了邊境的大夫也都束手無策。”
本地的名醫跟軍中的大夫都沒有辦法,那張家的下一步就是要上折去京城請太醫了。
而那時候游天在這里,這不是秘密,他身上就有著太醫品級,所以張家一早就派了人過來,要請游天過去。
只不過游天那時完全集中于尋找怪疾的源頭,所以在接到張家的請求之后并沒有理會。
在他眼中,所有病患不分高低貴賤,都是平等的,那邊要死的只是一個人而已,這邊卻是有成百上千的人在等待他找到救命之法。
而且岑將軍跟吳大人為了不打擾他,又把張家的人攔在了城中,所以游天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想起這件事情來。
此刻一聽,他就問岑將軍:“那張家的人還在嗎?”
“還在城中。”
畢竟是來請太醫過去的,人沒請到,他們回去做什么?
游天看了厲王跟陳松意一眼,這樣的話倒真是瞌睡送枕頭,是個現成的理由了。
他又問岑將軍,“那他們家那個少將軍現在還活著嗎?”
“還活著,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岑將軍肯定地道,然后解釋了為什么自己了解得這么清楚。
因為知道游天已經破除了毒城之謎,所以昨日張家的人才又再次提著禮物求上門來,希望游大人能夠往他們那邊去一趟,救一救他們少將軍。
盡管兩城相距甚遠,但是張家不惜人力,還是每兩日就會將少將軍的狀況傳過來,已經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變化了。
他猜測道,“看來那位少將軍受傷,要么是因為意外,要么是張軍龍為了做戲掩蓋他跟草原人的勾結,不惜讓自己的兒子受傷,結果傷得比他預料的要重,才會拼命補救。”
在座的人都點了點頭,蕭應離向陳松意投去征詢的一眼,在見她緩緩地點頭之后便拍了板:“就用這個理由過去吧。”
他對岑將軍道,“去告訴張家的人讓他們做好準備,游太醫已經有了空閑,明日就隨他們過去。”
然后又對陳鐸道,“天罡衛太過打眼,此次要勞煩風雷寨的諸位同行。”
陳鐸帶來的人不少,帶一部分去作為護衛,另外的分散開來,偽裝成商隊也好、附近的農夫也好,一起過去策應。
陳鐸應下了,而蕭應離這才說出了最后一句話:“明日動身,我跟永安侯一起過去。”
“殿下?萬萬不可啊!”
“張家既然已經跟草原王庭勾結,而且又養了那么多詭異之人,殿下過去無異于深入龍潭虎穴!”
他的話音剛落,座中的好幾人就都站了起來,連忙反對道。
他們還以為頂多是永安侯跟游太醫一起過去,以他們兩人的戰力加上風雷寨的這些戰士,就算不能建功也能全身而退,可是沒想到殿下竟然說要親自過去,這怎么可以?
他們反對著,覺得自己的話不夠有分量,于是又看向了陳松意,卻發現永安侯一言不發,似乎對殿下這個決定早已知悉,而且不打算反對。
“永安侯!”岑將軍心中焦急,知道他們的話殿下不會聽,只能壓低了聲音對陳松意道,“你快勸一勸殿下,此行如此危險,殿下怎能親身犯險?”
“不必說永安侯,也不必勸我。”
陳松意還沒說話,蕭應離就先開口了,他的目光在這一張張焦急的、想要勸阻自己的面孔上掃過,然后緩緩地道,“從來到邊關成為統帥的那一天開始我就說過,往后的每一場戰役,作為統帥,我都會沖在最前面,在撤離的時候我會留在最后面,帶出去多少人,我會盡我所能把他們都帶回來。”
是的,在成為統帥的第一天起,殿下就說過這樣的話,而當時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所有人心中都是熱血翻涌,從那一刻起就決定了要追隨他到最后,而且過去每一場跟草原人打的仗,厲王也都是一直這樣做的。
“今日之事,在我看來也是一場戰役,我自然也要沖在最前方,履行自己的承諾。而且張軍龍有了異心,若是他帶著張家三座城揭竿而起,后果會如何?”
先前反對他過去的眾人一陣沉默。
“現在還有機會,起異心的只是他和張家上層的一部分人,底下的將士不知道,他們只是追隨自己的主將。而眼下除了本王,還有誰能在他的統治之下讓那些將士改變手中兵器的指向,阻止這場可能爆發的禍患呢?”
沒有了,整個邊關能做到這件事的就只有他一個,就算是帝王親至,也不一定能讓這些追隨張家的將士聽從他,轉而追隨他。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永安侯才一直沉默,沒有阻止殿下同行吧。
……
張家派來的人在聽到岑將軍的話時還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岑將軍真的這么說?游太醫能跟我們回去了?”
他是張府的大管事,先前就是他幾次去登門拜訪吳大人跟岑將軍,想要請托去見游天,但都被擋下了。
現在岑將軍突然派人來告知游太醫得了空閑,可以跟他們回去為少將軍看診,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
畢竟城中昨晚才發生過那樣的襲擊呢,他雖然不是張家的什么核心人物,但對他們老爺的志向還是有所了解的,先前他們少爺受傷中毒就跟老爺的一些籌謀有關。
都說虎毒不食子,老爺對待這唯一的兒子是有點太狠了,才會這么著急地派他出來向這邊求醫。
不行,張家管事思考之后,決定要親自去一趟將軍府問個清楚,“來人啊——備馬車,我要去將軍府一趟。”
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了,但他還是立刻就提了禮物登門拜訪。
直到在岑將軍那里得了準信,知道游太醫在這時候打算去他們那邊未免沒有避禍的心思,這才放下了心,覺得游太醫這樣做合理。
到底只是個醫者,就算武功高一些,面對這些會奇門異術的人也是沒有轍的。
既然這里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了,那留在這里多一天都是危險,不如去別處。
張家管事聽出了岑將軍語氣里對游太醫隱含的不滿,只寬慰了他幾句,留下禮物之后就退走了,一回去便命人去給家中送信,然后他們收拾行李,綁好馬車,準備明日一早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