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1 章
“……將軍回來了, 少將軍回來了!”
張辟疆的軍隊太好辨認,因此不管是知道昨夜他帶著大軍突然離開的,還是這些不知內情、今日才趕到城外來看病的百姓都認出了他。
已經看完了病, 準備今夜在城外休息一晚, 明日再接著來看第二次診的百姓原本在跟邊軍將士一起搭建臨時擋風的帳篷, 眼下全都放下了手上的活計, 激動地朝著隊伍歸來的方向涌去。
他們知道之所以幾家藥堂會聯合舉辦這場義診,還有軍隊特意前往他們的村子通知他們,讓他們今日前來, 全是因為少將軍的授意。
他們能夠得到這樣用心的救治,是因為少將軍跟少夫人。
少夫人在城中, 他們不得見, 可現在少將軍回來了,他們無論如何都是要上前拜謝的。
于是軍隊才來到城外,那些來迎接他們的百姓就已經烏泱泱地跪了一地。
原本一直沉浸在父親張軍龍所作帶來的沖擊跟痛苦之中的張辟疆在聽到百姓的聲聲高呼感激之后, 這才被拉回了現實。
他在馬上低下頭, 恍惚地迎向那一雙雙充滿感激之情的眼睛, 看到他們手上拼命朝著自己送來的簡陋食物。
簞食壺漿前來相迎的百姓拿著他們倉促間所能找到最好的食物, 每一個人都在竭盡所能地向他表達自己的感激——
“少將軍!少將軍請收下這個——我爹能得救全是因為少將軍,少將軍和少夫人的恩德小人無以為報!”
“少將軍——少將軍——這是我們白天從家里帶來的雞蛋, 沒什么別的可以給您了, 希望您收下!”
在這些熱切的、激動的聲音中, 還有幾道稚嫩的童聲,高聲叫道:
“少將軍!我的病好了!等再我長大些一定來投軍!到你麾下隨你殺敵——驅逐草原蠻夷, 讓᭙ꪶ 大齊永保太平!”
少將軍……少將軍……少將軍!
在他們之后還有更多人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疊在一起猶如一股股浪潮,朝著張辟疆和他麾下的將士沖刷過來。
在他們剛剛離開的地方, 那里到處都是死亡跟血腥,可是在這里,一切卻是截然不同的。
那里的死亡冰冷殘酷,可是這里的生命卻在苦難中掙扎著,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和生機。
而在更遠處,那些也從醫帳中走出來的大夫們也在看著這個方向。
雖然每一個人都因為這一整天的忙碌而顯得無比疲憊,可是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滿足的笑容。
世間是存在著不一樣的光明與黑暗的,這是完全的兩極。
在邊軍將士們被這些熱情所感染,擺脫了山谷中的陰霾,臉上重新恢復了笑容時,張辟疆心中卻是五味陳雜。
如今他對這場義診是如何舉辦起來的原因已經十分清楚,歸根結底,這只是厲王殿下為了便宜行事,所以讓游太醫配合他們順水推舟接下的。
這一切真正的起因不是為了這些百姓,全是為了掩蓋糾正他爹的罪行,可是眼前的這些百姓卻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家人有救了,自己的病有救了,這些平日里見不到的厲害大夫給他們醫治了,還不收他們的錢。
他們的人生有了希望,原本瀕臨破碎的家庭也有了繼續完整的可能,所以在見到自己的時候,他們將所有的感激都投到了自己身上。
張辟疆只覺得羞慚,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們的感激。
而在這羞慚之中,他心中又漸漸清明起來,從穿上這身盔甲那天開始,他就是為守衛邊關,守衛這些百姓而活的。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是在一切之上的。
將自己的父親跟家族與百姓放在兩端,要怎么選根本就不構成一個問題。
在眼前的百姓感激熱情的注視中,張辟疆握緊了手中的韁繩。
父親……走錯了路,而殿下給了自己機會來糾正,那他就應該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不讓父親再繼續錯下去。
他的心態一變,氣質立刻也跟著有了變化,不管是蕭應離還是陳松意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之前一路上任誰都看得出的掙扎、痛苦、迷茫,都在這一刻消散,變回了這位少將軍的堅強本色。
這世間很多人都會這樣,會陷入一時的迷茫,但只要讓他們見到自己的初心,他們就會找回堅定,張少將軍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時,陳松意看到了遠處醫帳外站著的大夫們,他們隊伍中帶回來的除了金銀財寶、活著的教眾跟尸骸之外,還有從石臺上救回來的幼童,他們的狀態算不上好,所以當她看到明顯發現了他們,正在等他們過去的游天時,她跟身旁厲王說了一聲就過去了。
她的馬脫離了隊伍,繞開了那些前來迎接大軍的百姓,朝著醫帳的方向奔去。
而本來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回去,休息一夜明日再來義診的大夫正依次來跟游天告別,遠遠看到一騎從隊伍中脫離出來,繞過了那些百姓朝這個方向來,就都頓住了動作:“嗯?隊伍那邊有人來了,難道有人受傷?”
等那一人一騎來到近處,看清來人的臉,發現是游天身邊的藥童時,他們才松一口氣:“看來不是受傷,是回來了所以來見游太醫……不過這騎馬姿勢,看起來相當嫻熟啊。”
再然后,大夫們又注意到了更多細節,“咦,怎么背后還背著一把刀?”
難道……游太醫身邊的學徒除了要學習醫術,武功也不能落下?
那他收徒的條件豈不是極為苛刻,他們這還想著拉近關系以后能找機會讓自家的晚輩與他親近,拜他為師,這豈不是沒戲了?!
“吁——”陳松意來到醫帳前,妙到毫厘地控馬停在了游天面前。
她沒有下馬,而是目光掃過醫帳中還沒收拾好的桌椅上掃過,對游天道,“我們帶回來幾十個孩子,情況有些不好。”
游天立刻明白她帶回來的是哪些孩子,毫不猶豫便道:“帶過來,就在這里先治。”
聽到這話,盡管并不知道陳松意所說的孩子是從哪里來的,不過并不影響那些想跟游天打好關系的老大夫反應迅速,跟著道:“我們也擅長小兒科,可以幫上忙。”
“對啊,左右大家都還沒回去,不能讓游大人一個人忙。”
“人多力量大,我們一起醫治,快把那些孩子都送過來吧。”
說著,這些原本都已經跟游天告別準備離開的老大夫們就各自又回到了自己的醫帳中。
有人幫忙,游天當然不會拒絕,陳松意見狀也沒有多說其他,這就掉轉馬頭朝著隊伍的方向去。
很快,隊伍中十幾騎就分離了出來,這十幾個邊軍將士的胸口跟背上都背負著一個孩子,跟著陳松意朝醫帳去。
見他們似乎是要帶著孩子去找大夫醫治,百姓們也自覺地讓開了道路,遠遠地看著他們:“那些孩子都是哪里來的?怎么好像都病得很重……”
難道少將軍這次出行,還特意去把病重的孩子都搜羅來了,好讓大夫集中醫治?
百姓們雖然好奇,但這是少將軍半夜帶軍隊出城人去營救回來的孩子肯定牽涉了不少事,不是他們這些普通人能知道的,因此沒人多問。
剛剛清閑下來的醫帳里又點起了燈,那些被石臺上的寒氣封鎖,能量維持在極低消耗,長期游離在生死之間的孩童來到了大夫們手上。
盡管他們見到這些孩童的狀況都十分訝然,可上手醫治還是沒有絲毫遲疑。
爐子被重新燒熱了起來,煎上了游天擬定的藥方,老大夫們給這些孩童推拿行針,在他們的脈搏體溫恢復以后,再給他們喂藥。
原本要游天一個人來完成的事,現在有那么多人一起,立刻速度就上來了,而且他們今日從游天那里學來的一些手法正好也用在了這些孩童身上,讓他們的情況一下子就緩和了過來。
在這些孩子全都喝下了藥,恢復了正常體溫,哭了兩聲又睡去之后,一眾大夫們才重新把他們包了起來。
錢掌柜抹著臉,直起腰嘆息道:“少將軍到底是帶人去端了哪里才撿回這些孩子?怎么一個個會搞成這樣。”
隔壁醫帳中的老大夫則摸著手下孩子的根骨,喃喃自語道:“這些孩子不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會不會留在邊關……這根骨十分不錯啊,要是沒人收養他們的話,我們不妨收留幾個……”
在各種各樣的念頭中,這些被醫治好的孩童又重新回到了帶他們來的將士手里,而最末尾的醫帳中,游天也已經在醫治孩童的過程中聽完了昨夜行動的全過程。
果然這世間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本來應該趁那處據點無人輕松剿滅,卻因為來不及調集更多人手而變得兇險。
兩人以傳音入密的方式交流,并不需要擔心被其他人聽到,而一心多用,聽覺靈敏,自然也聽到了旁邊醫帳中其他大夫的話。
游天低頭看一眼自己醫治好的最后一個孩子,忍不住想道:“這些孩子的根骨當然好。”
能被無垢教看中搶去當陣法材料的孩童,資質能差嗎?
不過這些孩子肯定是要送回去的,游天想著,問陳松意:“應該安排好回頭怎么把他們送回蜀中吧?”
“嗯。”陳松意垂下眼,露出有些疲憊的模樣,“此事不急,薛姑娘會有章程。”
在蜀中的時候薛靈音就讓人去核實過丟失孩子的人家,只需要把她叫來這里一趟,她就能把這些孩子送回那些人家手中。
陳松意相信,她會很樂意去做這件事,只不過她要找的人自己收編了,卻是一時半會沒辦法給她交回去,還得想個理由跟她解釋。
無垢教的據點已經清理干凈,原本留在山腹深處的高大青年也不知所蹤,隊伍中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到有人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了城外。
便是此刻,陳松意轉頭朝著某個方向看去,那暫且拋棄了過去的人也是完美地融入暗中,叫人難以察覺。
等醫帳這邊緊急處理完這些被救出的孩童,自發聚集向凱旋的軍隊表達感謝的百姓也各自散去了,隊伍得以繼續前進。
這些接受了醫治的孩子重新被背負起來,跟著隊伍一起回了城中。
與三家藥堂主動幫忙的大夫們分別,陳松意與游天自然地匯入了隊伍里。
不過跟朝著大將軍府去的張少將軍不同,他們這一行人是回往驛站,而被救回來的孩子也是暫時安置在了驛站。
第 322 章
回到驛站時, 陳松意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剛熬好了藥準備送給妻子去的吳四通見到一群人進入大堂,先是緊繃起來,隨后看到了游天跟他身邊的陳松意。
見到昨晚幫三娘止血, 幾乎可以說是挽救了她性命的恩人, 吳四通立刻迎上前, 放下手里的東西就要下跪。
然而那臉上略帶疲憊之色的少年人一伸手就拖住了他, 讓他無法下跪一寸:“無需如此。”
得知他們昨夜及時趕到了城外,得到了小師叔醫治,眼下已經脫離了險情, 陳松意稍覺放心。
然而想到他們追到無垢圣母的藏身處,找到那些經由她的術而提前被催生出來的死嬰, 自己卻沒有救活他們時, 陳松意心中便生出了一些對面前之人虧欠感。
不過眼下吳四通并不知道自己死去的孩子被人盜走,他只知道若是沒有陳松意,他的妻子可能就會死在半路上, 根本撐不到這里。
他只能維持著站立的姿勢, 對陳松意道:“小兄弟, 我吳四通欠你一條命, 來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只要你一句話, 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 我絕不會皺一下眉!”
邊關人向來重諾, 陳松意知道他的承諾發自肺腑,只要自己需要, 他一定會去做。
但此刻她只是松了手, 對他說道,“好好照顧她, 畢竟她剛為人母,就又失去了孩子。”
吳四通的臉色黯淡下來,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他重新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藥,對陳松意跟游天深深行了一禮,不再擋路,從他們面前離開了。
目送他離開,陳松意站在原地沒動,游天適時地催促道:“先回房間洗漱,待會兒將軍府的馬車就來了。”
今天還沒有結束,他們還要去將軍府赴宴,沒多少時間可以休息。
陳松意收回目光,沒再說什么,回房間簡單洗漱后寫了一封信,讓人送去蜀中給薛靈音。
隨著幾支隊伍一起被派出去的天罡衛還沒回來,被救出來的孩童又需要人手照看,因此當他們動身前往大將軍府時,換回了一身錦衣的蕭應離身邊隨行的就只有幾人。
陳松意洗漱時也去除了臉上的偽裝,只不過考慮到行動便捷,依舊穿著男裝。
她下來的時候,看到厲王殿下正在同身邊的人低聲交談,就好像在沂州城的雨天初見一樣,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他身上,讓他好似獨立于人群之中的一尊神像。
察覺到她到來,他停下了話頭看向她,在觸及到她沒有再偽裝的面孔時目光停駐了片刻,然后對她笑了笑。
一瞬間,那種所有光芒聚集在他身上的虛幻感才淡去,而其他人都安靜下來,仿佛察覺到了空氣中某種微妙的氛圍。
直到游天稍遲一步到來,才打破了這種氣氛,他來到陳松意身旁,看到了外面停著的馬車,開口問道:“人齊了,還不走嗎?”
還等著自家殿下對軍師說點什么的常衍聞言,有些幽怨地看了打破氛圍的游天一眼,蕭應離卻笑著開口道:“可以走了。”
前往將軍府的這段路很安全,蕭應離獨自登上了為首的那輛馬車,而陳松意因為還有事要跟游天商議,因此向仿佛習慣性等待自己的年輕王者說了一聲,然后跟游天同乘。
蕭應離放下簾子,知道她要跟游天商議的無非是那些孩子的健康狀況。
很快,三輛馬車從驛站出發,朝著將軍府駛去。
因為有許多今日來義診的村民加入,城中格外熱鬧,處處燈火不滅,聽得到歡欣的人聲。
將軍府中也同樣比往常要熱鬧,因為接下來要接待的是厲王殿下這樣的貴客。
只是在這熱鬧之上又籠罩著一層陰翳,府中的下人或許察覺不出,但早發現府中變動的一些管事卻隱隱猜到這跟厲王殿下突然到來的原因有關。
書房里,張辟疆揮退了服侍的人,只在書桌上留了一盞燈,在這有些昏暗的燈光中,靜坐在父親張軍龍的書桌后。
他雙眼向周圍掃去,目之所及是他父親看到一半的書,在書中留下的批注,還有桌上寫到一半的小詩。
從他記事開始,在這間書房里被父親教導的就是他們張家是為了鎮守邊關而生,他一直堅信著這一點,也一直奉行著這一點。
生為張家子,守衛邊關就是他的天職,擊潰草原王庭,換來邊關百姓的安寧,這就是他們張家幾代人的目標。
在厲王殿下來到邊關,打到草原人的龍城,打得他們沒了膽氣,不敢再來犯的時候,他本以為這一天終于要到了。
可是現在,一直教導他要守衛邊關,不忘和草原人之間是死敵的父親卻違背了他的信念,甚至已經秘密帶著兵馬前往主城。
先前消散的迷茫跟苦悶在這一刻卷土重來。
張辟疆不愿相信自己的父親會這樣做,可事實擺在面前——那些骸骨,那些賬目,都又叫他不得不承認。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為什么會走上這條路,更不知道他選擇和草原人站到一邊,究竟是被人蠱惑,還是出于他的本心。
而不管是哪一種,于張辟疆而言都是一件不愿接受的事。
從回來以后,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時間仿佛在昏暗的燭火中都失去了概念,直到門外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他的目光才動了動,看向門口,見到妻子推門進來。
張少夫人看到坐在桌案后的丈夫,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把燈籠交給身后的侍女,然后邁步進來:“下人們說在其他地方都沒見你,我就猜到你應該是在這里。”
來到桌案前,她停下了腳步,有些憂心地看著他,片刻后才輕聲道,“厲王殿下他們就要來了。”
貴客將至,身為主人他要出去相迎,不能一直待在這里。
張辟疆依然沒動,一陣布料摩挲的聲音,張少夫人來到了他身旁,伸手覆住了他手背。
妻子掌心的溫度傳來,張辟疆聽她的聲音響起,在昏暗的燭光里輕輕地道,“不管發生什么,夫妻一體,我都會在你身邊,和你一起面對。”
張辟疆的手指動了動,這句話仿佛給他注入了力量,讓他又有了起身的力氣。
他的家族里不止有追隨父親的人,也有像妻子這樣站在他身邊,和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人。
他可以為父親的選擇而痛苦消沉,卻不能讓妻子也因為他所做的事而受牽連。
“好。”他反手握住了張少夫人的手,從桌案后慢慢起了身,“我們這就去等殿下吧。”
……
……
這一次再來到將軍府,跟上一次不一樣了,陳松意不需要再以游天身邊的藥童為假象來掩飾身份。
當她從游天的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在府外等待拜見過厲王殿下的張少將軍和夫人都看到了她。
此前在山谷中的時候,張辟疆就已經見過卸下偽裝的厲王,但永安侯的真容他卻是第一次見。
只見她跟白日的形貌雖然不同了,但那如出鞘利刃一般的氣勢還是一樣的,叫人一看之下便知道她是誰。
張少夫人也認出她來,只是當下沒有多敘,先將厲王殿下一行迎進府中。
將軍府今日宴請比前日規格更高,依舊是在那間花廳擺宴,席間卻空曠許多。
入席之時,蕭應離坐到了上首,陳松意則在他左手側入席,隨后是游天與陳鐸,另一邊則是張少將軍與夫人,之后就再沒有其他賓客。
席間也未設歌舞,在將菜肴上齊之后,下人就全都退了出去,只剩張辟疆的親兵守在花廳周圍,就算是一只蒼蠅也別想從他們眼皮底下飛進去。
見這陣仗,府中下人只能猜測今日來的究竟是什么貴客。
昨夜少將軍離府,帶著軍隊深夜出城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他們統統不知,只本能地覺得緊張。
桌上的菜肴是邊關難見的美味,但除了游天卻沒有多少人的注意力放在這上面。
開宴之后,兩邊再次將身份過了明路,眾人都只是略動了動筷,飲了兩杯酒,唯有游天一個不落,把所有菜肴都嘗了個遍。
蕭應離放下酒杯,仿佛一個真正偶然來到此處,沒有其他目的的統帥,向張辟疆問起帶回來的物資清查跟俘虜處理,還有將士尸骨的掩埋。
雖然回來之后就一直在書房中黯然消沉,苦悶許久,但這些事情張辟疆還是親自過目,妥善安排,應對之時也不失理據。
盡管如此,一旁的張少夫人看著自己的夫君,眼中還是不由露出了擔憂之色。
然后下意識的,她就看向了坐在對面的陳松意。
已經恢復了本來樣貌的陳松意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眉眼微抬朝她看了過來,見到張少夫人的神態,知曉他是在擔憂什么。
不過此刻是殿下在和張少將軍商談,不是任何人插話的時候,所以她只是對張少夫人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然后又給了她一個讓她安心的眼神,表示先前自己承諾過的事沒有改變。
這讓張少夫人稍稍心安,不過再怎樣迂回商談,話題最終還是來到了核心處。
對著神色勉強,明顯還在沖擊的苦悶中沒有走出來的張辟疆,蕭應離頓了一刻才道:“少將軍在山谷中親眼所見一切,再加上回來之后一番查證,相信已經清楚令尊在這場襲擊邊關的混亂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張辟疆身軀一震,哪怕此刻廳中除了他們夫婦二人就是厲王殿下和他身邊的永安侯、游太醫,外面守著的也是他的親兵,可他仍舊感覺到了一陣被暴露的羞愧難當。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地道:“是,這些末將已經親眼看過,親自查證過,和那些人勾結叛國的……確實是家父。”
見他沒有試圖為張軍龍辯駁,蕭應離的神色更松了幾分。
他望著張辟疆,再次承諾道:“本王在山谷中承諾的一切,依舊不會改變。”
他承諾過,不管是出于邊關穩定的考量還是其他,都不會對外公布張軍龍的通敵叛國,“如今要商榷的就是兩件事。”
張辟疆聞言眼眶有些發紅,不知是因為情緒激動,還是因為酒意,他握緊了放在桌下的一只手,抬起眼睛看向坐在面前的年輕王者,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殿下請說。”
厲王殿下那仿佛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的聲音響起:“一是這三座城的歸屬。”
聽到是這件事,張辟疆只覺理所當然,這三座邊關大城確實是張家經營了幾代的城,但在這之前,它首先是王土,統領者做了通敵叛國的行為,這三座城當然要易主。
只見厲王殿下看著自己,深邃的眼眸中帶著對他的深切信任:“你是張家少主,令尊退下了,他的位置就由你來接替。”
張辟疆猛地一震,不敢相信地道:“殿下是說……這三座城依然由我來……”
蕭應離點了點頭,而在他身邊的陳松意等人也沒有意外之色。
顯然,這一打算厲王是早就決定好的,而且不管是誰都沒有反對。
張少夫人聽到這和當初永安侯告訴自己一樣的結果,在桌下緊緊揪著手帕的手這才放松下來。
永安侯沒有欺騙她,殿下寬容,公爹之罪不及家族,亦不及子,張家依然是被殿下所信任的,自己的夫君也是。
他依舊愿意讓張家來守這三座城,將張軍龍的所作所為造成的影響降到最低,甚至愿意親自來這一趟,悄然抹平一切余波。
這樣的王者,這樣的統帥,公爹想要與他為敵,又怎么能贏得過?
第 323 章
按照殿下的允諾, 張家依舊可以統轄這三座城,只是中間有些規則要改變。
這些張辟疆都全盤接受,畢竟他無意于像他的父親一樣成為邊關三城的無冕之王。
相反, 他覺得讓朝廷對邊關有更強力的影響和統治權不是一件壞事。
他父親所做的事, 換了其他人來處理, 都不會是今日這樣的結果, 他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出現第二次。
宴席進行至此,張辟疆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專注地聽著厲王殿下對張家治下這三座城的要求跟規劃。
在他身旁, 張少夫人也為夫君的放松而跟著放心,但她沒有忘記剛才厲王殿下說的是現在還要做兩件事——眼下他提出的不過是其一,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自然就是如何處理張軍龍, 才能讓張家的權力交替余波最小,不讓外人察覺到其中的真正原因。
等到殿下同他們說完了對三座城池的要求,陳松意才挺直了背脊, 開始接下來的第二件事。
“這第二件事就是要如何在影響最小的前提下, 讓令尊回來這里。”
從宴席開始到現在, 她一直都是坐在厲王身邊一言不發, 因此她一開口,張少將軍夫婦都愣了一下才回神。
只有張軍龍回到這座城中, 在這里去除他的武裝, 從他手里剝奪出張家的權柄, 交到張辟疆手上,才是影響最小的方式。
也就是說, 不管他是在攻占主城這件事上是成功還是失敗, 他們都要讓他回到這里來。
原本身為他獨子的張辟疆醒來的消息應當能讓他回來看一眼,可是現在蕭應離也在城中現身了, 盡管知道這一點的人并不多,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
得到厲王在這里出現的消息,張軍龍可能會一不做二不修回來剪除他,也可能不會回來。
“但是,”陳松意平靜地道,“他成功的可能并不大。”
若是裴植真的受了傷,難以掌控大局,那他身邊的人絕對不會讓這個消息傳出去,只有在他想讓人入甕的時候,才會制造出空虛的假象。
張辟疆也低聲道:“如果父親失敗,下一步自然是回到這里,召集軍隊再次出擊。”
這樣一來,原本小范圍的混亂就會變成大范圍的沖突,邊關就算不想亂也要亂了。
“所以不能讓他有召集兵馬的機會。”陳松意道,“這就是少將軍需要做的第二件事。”
在此刻,蕭應離就像先前的她一樣保持著絕對的安靜,在她說話的時候沒有任何要出言的意思,這樣的姿態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話就是他的意志。
張辟疆立刻問:“永安侯需要我做什么?”
陳松意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落到了他身邊的張少夫人身上,在與她目光相遇之后,才又重新移回到他身上:“邊關義診,名醫齊聚,更有太醫院院判親至,正是邀請另外兩座城的將領親眷來診脈調理的時候。”
張少夫人不由得震了震,瞬間便想到了這樣做的目的。
永安侯是想讓自己來做成這件事……不錯,這里再沒有什么人比她更合適出面相邀了。
她握著手帕的手松開了,反而感到一顆心落回了實處。
如果前面永安侯特意與自己接觸相交,卻不需要她做什么,張少夫人才會著急。
于是,在張辟疆還沒有想清楚這樣做意義何在時,坐在他身旁的妻子已經開口了。
張少夫人的聲音里帶著她貫有的堅定:“明日就讓人以我的名義將帖子送去,請各家的夫人小姐來。”
這樣的帖子往年在年關的時候,她也是會發去的,不過是邀她們來與宴。
那時候來的人并不多,但是有游太醫這位太醫院院判的消息一傳過去,想來的人只會多不少,畢竟都在邊關生活,誰身上有沒有幾分病痛呢?
聽到她的話,陳松意露出放心的表情。
她點了點頭,才繼續向著張少將軍說道:“屆時兩座城中的守將不管品階高低,家眷都在少將軍這里,在這場父子爭斗中要向哪一方獻上自己支持,他們就會有更多的考量。”
聽到這句話,張辟疆在一瞬間明白了兩件事,一是邀請守將的家眷過來的用意,二是他們準備用來掩蓋這場權力交替真相的理由。
獅王年老,所以新的雄獅想要趁父親不在,奪取他的位置,他之前受傷昏迷的消息還有昨夜兵馬的調動,甚至是對游太醫的邀請,都會變成他為這場奪權做的準備。
“不錯……”他喃喃道,“這樣一來,就沒人會在意三城易主的真相了。”
是他不愿意再只是做一個少將軍,是他迫不及待想要接管領地,而不是他父親做錯了什么,所以被驅逐,而換他上位。
這也是在他們提出舉辦義診,游天順水推舟接受時,陳松意就定好的后續計劃。
這種事從前都是由裴植來做,但現在殿下身邊的軍師是她,所以她也就肩負起了這個責任。
張家對這三座城的統轄確實十分有力,但城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完全效忠于張軍龍的,這其中有中立派,也有投機派。
他最忠誠的部將這一次都跟著他出行了,這座城的兵力布防沒有什么改變,隨他出征的軍隊自然是從另外兩座城中調出來的。
換言之,剩下來的那些人只要給他們一些干擾因素,就能讓他們在張家父子的角力中偏向更年輕的兒子。
張家的家主這個位置由他們父子誰來坐有什么區別?都是張家的人,而且年老的雄獅總是要為他的后代讓位的,遲一天或者早一天又有什么關系?
有了這樣一層說服自己的理由,他們就不會再搖擺不定,能夠更快的、更自然而然的接受這個結果。
何況在陳松意的全盤計劃中,也不需要這些人做什么,不需要他們向著曾經效忠的張軍龍倒戈相向,只需要在他兵敗退回的時候拒開城門,不給他以增援。
沒有了其他的選擇,到時他就會退回到這里來,而等待他的就是甕中捉鱉。
將所有的消息封鎖在這一座城中,悄無聲息地完成邊關三城的統治權更替,這一場能夠分裂邊關的危機也就能落下帷幕了。
將整個計劃同張辟疆講清楚后,陳松意問他:“少將軍意下如何。”
張辟疆看著她,然后又調轉目光看向坐在她身旁的厲王,蕭應離依舊是全權放開,由她處理的姿態,他這才下定決心般點了點頭:“永安侯所說的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了,我愿聽從。”
宴席并沒有持續太久,定下計劃后,厲王一行就起身離開,要回往驛站。
在他們登上馬車前,張少將軍和夫人在無其他人的前庭中雙雙拜下,向著蕭應離深深行了一禮:“謝殿下愿意再給張家一次機會。”
蕭應離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停在馬車前看了他片刻,然后說道:“在本王來見你之前,永安侯就告訴我,你定然不會辜負了這番信任,而我相信著這一點,起來吧。”
說完,一行人才登上了馬車,然后三輛馬車出了將軍府,再次向著驛站方向駛去了。
聽著車輪在石板路上轉動遠去的聲音,張辟疆才從怔然中醒過神來,起了身。
在他身旁,張少夫人也沒有侍女服侍,依靠著自己站了起來。
她聽見夫君低聲道:“永安侯……”
張少夫人看向他,見到他面孔上帶著動容,又帶著疑惑。
動容是因為殿下竟然如此信任永安侯,因為她一句話就選擇向自己交付信任。
疑惑則是因為他不知道永安侯為什么會給自己這么高的評價。
這時,他的手上一暖,張辟疆低頭看去,是妻子如在書房時一樣,將手覆了上來,在自己身邊給自己以扶持。
安靜的庭院中,她的聲音響起,說道:“都說永安侯是麒麟先生的弟子,同麒麟先生一樣有著識人之能,一雙眼能夠看清過去和未來。她對夫君的評語,或許就是基于她所看見的未來吧。”
而且,張少夫人想起自己幾次見先前還偽裝成藥童的永安侯,隱約覺得她看自己的目光中也透著熟稔,仿佛她早就與自己見過。
未曾謀面卻能先識,可能也是因為如此吧。
……
……
翌日,天剛蒙蒙亮,持有張少夫人帖子的快騎就從城門中奔馳而出,背后背著一包袱的邀請貼,分頭朝著兩座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早早來到城外排隊等著今日義診的百姓只見到那兩騎快馬從城中出來,一眨眼就在官道上不見了蹤影,并不知道這么早他們是要去送什么軍機要務。
等到馬蹄濺起的煙塵散去之后他們才繼續朝著城門外聚攏,經過昨天一日,今天聚集來義診的人更多了,除了昨日觀望的人之外,還有住得更遠的走了更長的路過來的。
那些昨日來了之后就沒有回去,而是在城外扎著的帳篷里住下來的病人和家屬見到這些后來人時,看到他們忐忑的神色,也是主動邀他們一起等。
“你們是昨天就過來了吧?真的有大夫會給我們看病不收錢嗎?”
后來的人和他們了交談幾句,知道義診什么時候開始,待會想吃東西又可以從哪里買之后,就不確定地問了起來。
“不收錢,一個銅板也不收你的。”被問到的人擺了擺手,“這些診費跟藥錢都是少將軍給咱們墊的,昨天我還見到少將軍了呢!”
聽他說完,問話的人臉上不由得帶上了一絲期盼,望向現在還空無一人的醫帳,恨不得馬上就有大夫出來給他們看病。
第 324 章
隨著陽光攀升, 城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熱鬧。
昨日來過一趟的村民已經輕車熟路地擺開了攤子,招呼那些等待看病的人來買早食。
幾乎是跟昨日差不多的時間, 城門打開, 有著幾家藥堂標志的馬車再次載著大夫們從城里出來, 前往各自的醫帳。
有了昨天的經驗, 今天前來看病的村民不用士兵們怎么安排就自己先排好了隊,那些今天新加入的見狀也有樣學樣,排到了隊伍中等著看診。
跟昨天不一樣, 游天今天也來得很早,驛站中的那些孩童穩定下來之后就不需要再怎么盯著。
而一見他出現, 前來看診的村民里昨日來過的就朝新來的人招呼道:“看, 那就是游太醫!他會從我們當中選擇一些人給我們看病,要是能被他選中,那你的病就沒問題了!”
確實, 游天就同昨日一樣, 來了之后就開始選擇情況看起來比較嚴重的病人, 讓守在醫帳外的士兵把人帶過來。
被帶走的人受寵若驚, 看著他們被帶走的人則羨慕不已。
日漸高起,排隊的人在不斷增多。
離這里遠的人需要時間來趕路, 今日才抵達, 而那些被派出去宣傳的小隊也從今日起陸續趕了回來, 有些隊伍中還帶著病得嚴重的病人,捎帶了他們一程。
在那些歸來的隊伍進入城中的時候, 已經接受完看診的病人回到了遮陽的帳篷底下。
眾人望著那些風塵仆仆的邊軍小隊, 交談道:“那些去宣傳的軍爺也回來了,這里在辦義診的消息應該沒有哪里不知道了吧?”
“說起來你看了兩天大夫了, 又扎了兩輪針,感覺怎么樣了?”
“得勁多了,這條腿也能直得起來了,大夫說我再扎兩天然后過半個月回來,再扎兩次就好了。”
雖說義診的時間就這么幾天,但是像這些不能一下就治好的病人回頭也可以來城里的藥堂繼續剩下的療程,藥堂也不會朝他們收太多錢。
病一旦好了,人的心情就好了,在帳篷中聊天的人一多,就熱鬧起來,沒人注意到有額外的人混入了其中。
這些混入帳篷中的人雖然都跟這些百姓一樣做著粗布衣衫的打扮,臉上身上也帶有塵土,可是他們身強力壯,沒有半點病容,身邊也沒有需要看診的親眷。
這些人像水一樣匯入了帳篷中,很快就不見了蹤影,而帳篷中的話題也漸漸從東家長西家短轉變成了昨夜少將軍帶著軍隊回城的事。
“昨夜少將軍回城的時候你們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我還帶著我家婆娘一起去給少將軍送吃的,少將軍還看到我了!唉,只是死活也不愿意收我們送去的雞蛋……少將軍人真好,先前聽說他受傷昏迷我還很擔心,現在看到他能夠帶兵出征我就放心了。”
這話引來了一片贊同聲,在張家轄下的這三座城的居民還有周邊村民看來,大將軍和少將軍就是他們的守衛者。
只要有他們父子在,他們就算生活在邊關,也比其他人要更多一分安穩。
有人忍不住道:“就是不知道少將軍出征是去了哪里。眼下還是春天,還沒到草原人過來的時候。”
要說周圍的山匪,他們這周邊早就沒什么山匪了,邊關民風彪悍,村子里的青壯都是拿起武器就能上戰場的軍戶,在這種地方當山匪,可討不到什么好處。
有注意到昨天晚上少將軍的隊伍帶回來的那些箱子跟俘虜的人不由得道:“少將軍抓回來的人不少,而且那些大箱子也沉甸甸的,里面看起來裝了不少東西,興許是剿滅了藏在哪里的匪徒。”
之前城里不是不太平嗎?都有惡人流竄進城中打傷了少將軍,說明他們這平靜了許久的邊關是有了外來者。
有人立刻道:“可能是詭計多端的草原人派了探子前來臥底也說不定!”
這個猜測也引來了許多的贊同,身為邊關子民,對想要侵略他們的家園,掠奪他們資源的草原人,所有人都同仇敵愾,有著共同的驅逐之心。
這時有人低聲道:“我家有人在將軍府當差,聽到了一些風聲,聽說少將軍前夜連夜出城是因為找到了那些襲擊者的老巢。”
眾人尋著聲音望去,見到說話的是一個青壯漢子,打扮跟他們差不多,但是手腳有力,看起來確實像是有親戚能在將軍府里做工的人,于是都望著他,期盼他吐露出更多的內幕。
“找到了襲擊者的老巢?就是先前混進城中傷了少將軍的人嗎?”
“是怎么找到的?難道是少將軍派出去周邊的村莊宣傳的隊伍……”
那說話的青壯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眾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緩過神來之后就大聲地拍著腿道:“這是老天有眼!”
要是少將軍沒有辦這場義診,沒有想著他們這些平民百姓,特意派出那么多支小隊來前往各個村子告訴他們,可能就一直都找不到前頭的歹人,但是現在好了,把人的老巢找到,一口氣端了!
“難怪,難怪少將軍會連夜帶著兵馬出城,這是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一口氣報復了啊……”
“所以昨天隊伍里抓回來的那些就是歹人了?看起來都是好好的人,怎么就做起了這種勾當!”
“那少將軍可得好好審審他們,要搞清楚他們是從哪里來的,會不會是草原人的奸細。”
“那些草原蠻夷打不贏我們將軍和少將軍,就只能出這些下三濫的手段。等我這腿治好了,回頭要是跟草原人打起來我一定要再上戰場,讓他們知道爺爺的厲害!”
“對!那些草原蠻夷是囂張慣了,忘了被我們打得有多疼了,他們要是再敢來犯,我一定讓他們知道‘后悔’這兩個字怎么寫。”
帳篷里群情激蕩起來,從揭曉張少將軍深夜出城,第二天又帶著這么多俘虜跟戰利品回來的真相變成了討伐草原人。
那些混進來將風聲放出去的人見目的順利達到,就又再一次悄然從帳篷的人群中退了出來。
而另一頭,來自大將軍府的快馬抵達了目的地。
張家轄下的三座城——龍盤、虎踞、鳳臨互為犄角,彼此的距離并不遠,快馬加鞭小半日就能抵達。
送帖的人進城之后,就張少夫人的請帖送到了各家手中。
原本不是年節,接到來自她的帖子,各家的夫人都有些意外。
不過當看到京城來的太醫去了大將軍府,醫術高明讓少將軍恢復清醒,眼下正在城中盤桓,并和三家藥堂聯合義診的時候,她們就明白過來。
“難怪,前兩日讓人去請回春堂的陳大夫來,說陳大夫不在,換張大夫、李大夫也是如此,竟都是到那邊去了。”
“醫家懸壺濟世,到底不能像儒家一樣考取功名,入朝為官,除了收取錢財,也就是搏一搏名罷了,那邊要辦義診,他們會一同聚集過去也不奇怪,只可憐我們這些害了頭疼腦熱的人,想找大夫都找不到。”
發完牢騷之后,正好三兩小聚的夫人們想到京城來的太醫就在那邊,她們又動心了。
雖然她們還不知游天之名,可是一想到少將軍中的毒無人能解,連她們這邊的大夫都被叫過去幾次,直到這位游太醫來了才解決,便都覺得很應該往那邊走一走。
“到底是少夫人記掛,還特意發帖來請我們,不去似乎有些不好。”
“而且你家老太太頭風的毛病不是一直沒治好嗎?這次正好也去看看,說不定可能有些辦法。”
“說的也是,那就去問問常家妹妹去不去,若是去,那咱們幾家也好路上做個伴。”
“等著,我這就去問。”
……
……
來自張少夫人的帖子猶如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枚石子,讓兩座城中都生出許多漣漪來。
不少確實身體抱恙的夫人和老夫人在看到帖子的時候就動心了,而其他原本沒想去的,想到旁人都去了自己不去,反倒顯得不給面子,于是也打算給面子去一趟湊這熱鬧。
就這樣,張少夫人帖子上邀請的人家幾乎都準備往大將軍府走這一趟。
送了帖子過來后留在城中稍作休息的兩名騎士立刻就得到了各府的回應,順利得出乎他們的預料。
兩人立刻便不打算再休息,要回城去跟少將軍和少夫人稟報結果。
不到下午,兩騎就從兩座城中再次離開了,依舊快馬加鞭,只是背上的包袱空癟了許多。
而定下了要去的各家都開始準備馬車清點行囊,動作也是無比迅疾。
少夫人給他們發帖,自然不會單獨給幾家發,那位游太醫只有一個人,先去了就先搶到得他看診的機會,落在后面不知還要排到什么時候,既然決定去,那就要搶先。
虎踞城的守將姓李,雖然不是張家的嫡系,但這些年奉命在邊關鎮守,也對大將軍很是聽命,配合默契,屢屢擊退草原人進犯。
但由于他跟張家的關系不像龍盤城的守將張繼威和張家那樣親近,所以很多時候他也是被排除在外的。
李將軍也明白自己沒有辦法改變這一點,而且他也深諳明哲保身之道,所以很多時候大將軍行事沒有聯合他的意思,他也就裝作不知道。
先前少將軍恢復清醒后,請幾家藥堂和那位游院判舉辦義診,免費給百姓治病的消息也傳到了他耳中,只不過沒想到這股風會吹到虎踞城來。
今日從軍營回來,他看到自己的夫人要帶著母親和一對兒女乘馬車出行,而且看行李多寡,一看就不是要去短時間,于是皺著眉上前問道:“夫人這是要去哪里,還帶上娘她老人家——”
他母親年事已高,平日里就有腿疾,這才剛過春寒就要帶她出門,這不是在折騰嗎?
李夫人聽見他的聲音,隨手把兒子推上了馬車,這才回身看向李將軍身后,問了一句:“我派了福貴去軍營找你,這是錯過了?”
見李將軍不明所以,她利落地解釋了一番:“錯過也沒事,左右你回來了,是少夫人今日給我們發了帖,說京城來的游太醫醫術極其高明,邀請我們這些將領家眷過去,也請他來給我們看診。我也想娘的腿疾看了那么多邊關的名醫都沒用,這回京城的太醫來了說不定有辦法,就跟娘說了,眼下趕緊準備馬車過去。”
李將軍聽明白了,又看著從馬車里探出頭來的一雙兒女,對朝自己揮手的小兒子笑了笑,又不解地道:“帶娘去也就罷了,怎么把這兩個小的也帶去。”
李夫人笑道:“少夫人說想他們了,讓我帶他們一起去。”
自家夫人跟少夫人關系好,少夫人又還膝下空虛,對自家這對龍鳳胎的喜愛向來毫不掩飾。
李將軍自覺跟大將軍不親近,想著能跟少將軍親近一些也好,于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問:“要多派些兵送你們過去嗎?”
“不用。”李夫人道,然后示意丈夫湊近同他耳語,“少夫人向來是一碗水端平,也不止發帖邀請咱們一家。我聽說,虎踞城大大小小十一家都接到了帖子,打算要去。到時候路上的家丁護衛就能組成不小的隊伍了,不必額外再派兵。”
十一家全都去?這是囊括了虎踞城中幾乎所有說得上話的文官武將的家眷了,若不是發帖來相邀的確實是少夫人,而且近來那邊又沒聽說有什么事,李將軍都要覺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古怪了。
壓下這個念頭,李將軍叮囑一雙兒女在路上要聽母親的話,幫忙照顧好祖母,這才表示讓他們早去早回。
于是,在送帖子來的快騎離開之后不多久,就有成群結隊的馬車載著城中將領官員的家眷結伴從虎踞城離開,前往主城鳳臨。
第 325 章
鳳臨城, 驛站。
傍晚的霞光初現,將整座城染成黃昏的色彩,在義診結束, 大夫們陸續乘上馬車離開城外的帳篷準備回城的時候, 陳松意也在做著離城的準備。
她已經休整了一日, 準備趁黃昏帶著十四人偽裝成商隊出城。
這十四人選擇的都是從風雷寨出來的青壯, 她了解他們的刀法,了解他們的戰術,比起肩負著護衛殿下的責任的天罡衛, 出身風雷寨的同伴是更趁手的好刀。
她離城是為了確保張軍龍能夠回到鳳臨,要做的事情是尾隨在他身后, 讓他走上預設好的道路。
這一天的休整讓她恢復了精神, 而且補足了山谷中損耗的符紙,并且給剛剛回來的天罡衛也補充了一批。
即使張少將軍忠誠于大齊,忠誠于殿下這個統帥, 殿下留在這里沒有什么風險, 她也要確保自己不在的時候無人能夠傷及他。
在她清點過符紙朱砂的儲備, 準備再一次檢查驛站周圍的布防時,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陳松意停下了動作,看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很快見到房間門上映出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不等來人敲門, 她就出聲道:“小師叔。”
以要看顧那些被救回來的孩童為由提前回到客棧中的游天聽見她的聲音, 打算敲門的手改為了推門。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游天一進門就看到少女已經裝備齊全, 是一副準備立刻動身的樣子站在房中, 只是見他來,她就又重新回到了桌邊坐下, 翻起了桌上放著的杯子,示意他進來坐。
游天停頓了一下,走了過去,在桌旁坐下了。
他確實忙得沒顧上喝水,于是先喝了兩杯茶,才把要給她的東西從懷中掏了出來。
“這是金瘡藥,這是止血散,這是護心丹,這是解毒丹——”
陳松意看著他從懷中取出瓷瓶,在桌上一字排開,然后又從腰間解下了一個口袋,輕輕放在了桌上,看向自己道,“這是霹靂彈,我新做的,威力比之前更強,拿去吧。”
陳松意沒有拒絕,伸手在桌上一抹,就將這些東西收了起來,轉而在游天面前放下了一疊護身符。
游天看著她留在桌面上的符,聽她說道:“這些小師叔你留著護身,這周圍應當沒有什么天閣叛徒或者無垢教余孽活動,這么多應當夠用了。”
游天都沒問她是什么時候抽出時間畫了這些符,而且總不會是只補給自己一個,一時間看著桌上的符沒有說話。
陳松意將威力驚人的霹靂彈額外收好,聽坐在面前的人冷不丁地道:“我就非得留在這里,不能跟你一塊去嗎?”
從江南相識開始,他就見識過了少女拼命的勁,每次不在她身邊和她一起行動時,總會發生一些險象環生的事情。
師兄不在,身為師叔的他應當保護好他這個弟子,就像師兄曾經保護他一樣,比起繼續留在這里給人看病,游天更想和她一起去。
陳松意靜了片刻,才道:“少夫人邀請的那兩座城的文官武將家眷很快就要來了,她們是因為你在這里所以來的,也就只有你才能讓她們留下。我那邊沒什么,我也不是要單槍匹馬卻對上萬人的軍隊,不過是準備藏在暗處等待時機出手,確保張軍龍會回來。”
游天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是覺得她一個人去,無人照應——或者說約束她,這樣并不妥當。
眼下從沒有關上的房間門外傳來大堂的聲音。
那是許多清醒過來的孩童由一些仆婦抱著,在大堂內外走動。
因為無垢圣母煉制護法金剛功虧一簣,停在了最后一步,所以這些被抓去充當陣眼的孩童并沒有受到太重的損傷,大多數都清醒過來可以進水進食。
而驛站中幾乎都是男子,所以張少夫人派來了不少有經驗的仆婦來照顧這些孩子,讓人省心很多。
陳松意的心神有些被下面的動靜分走,想著昨日送出去的書信需要大半月時間才能送到薛靈音手中。
而等到她來,中間又要過半月,真正接到這些孩童把他們帶回去,應當是月余時間以后的事了。
到時邊關的情況可能恢復平靜,也可能進入下一步紛爭,但不管怎么樣,要送這些孩子回去總應該來得及。
在她這樣想著的時候,游天開口問道:“師兄現在在哪里?”
這個問題把陳松意從先前的念頭中拉了回來,她沒有說話,因為她并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師父說要去草原王庭看道人的全盤布置,找到隱藏在迷霧背后的破綻。
他是一個人過去的,陳松意不知道在他們前來鳳臨城的這段時間里,師父是否安全抵達了草原人的龍城,又有沒有找到他要找的東西。
而且眼看跟劉洵約定的時間近了,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按時回來。
但這些事情她不能跟小師叔說,因為師父沒有準時回來的話,她就要代替師父去應戰。
師父是明處的棋手,她則是被天機掩去的暗子,既然師父覺得她可以在他回來之前穩住局面,那她就必須可以。
上一世師父沒有趕回來,但這一世,她相信他會趕回來的。
因此,她對游天的問題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道:“師父他自有安排,而且和劉洵定下的時間也近了,他也快回來了,我們只要等著就好。”
他們之前那樣激烈的動作,端掉了無垢教的據點,毀了劉洵布置的一手好棋,他也沒有露面,說明他人也不在邊關,至少不在這三座城里。
只要他不在,陳松意就相信自己的安排不會有意外。
既然她這樣說了,游天也只能相信。
原本想再叮囑她兩句,可是面對比自己更能洞察天機的師侄,他又好像沒什么可以說的,于是只是沉聲道:“你放心去,我跟陳寨主留在這里會保護好殿下的。”
聽到這話,少女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一些,對他點了點頭,表示信任。
隨后,游天就起身離開了。
他們這次出行會扮成商隊,張少將軍的心腹會配合放行。
他們帶兩輛空車走,然后把空車留在城外,一行人輕騎上路。
從鳳臨往主城,按照行軍速度需要十來天,輕騎出動追上去,日夜不停行進,可以將時間壓到一半。
這她起卦的結果,他們追上去正好能趕上張軍龍退走,而且還會在城外百里處遇到有力的同伴。
這個同伴是來自哪一方,卦中的指向并不明晰,不過有這一點就讓人更有底氣。
檢查完包裹行裝,將小師叔送來的東西也妥善收好之后,陳松意就起身下樓,看車馬準備得如何了。
他們拿了將軍府發出的文書,等于憑空在驛站里增添了一支官商,抽走的十四人則由張少將軍的部下補充進來。
陳松意檢查過了停在外面的馬車,看過了要與自己同行的十四人的行裝,見都妥當,于是來到了馬廄,想看看坐騎的安排。
一繞到驛站后方,還未走近,她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殿下。
她腳步一頓,感知到馬廄中沒有其他人,就只有厲王殿下一個,于是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從廊柱后微微繞了出來,看向空地。
只見空地上停著一匹馬,只是看它的第一眼,少女的全副心神就被它抓住了。
那是一匹高大的黑馬,是殿下馴服的坐騎,原本沒有同他們一起上路,可不知什么時候被帶了過來。
它是如此的神駿,哪怕在那么多邊觀戰馬中也無比引人注目。
年輕的王者站在它身邊,正在用刷子梳理它的鬃毛。
少女捕捉到了先前模糊的聲音,聽清楚了他在說什么。
“……我不能和她一起走,所以這一次就讓你去載她。”
“你要保護好她,幫助到她,代替我來做這件事。”
駿馬的眼睛仿佛通人性,它低頭注視著自己的主人,對他輕輕地咴了一聲。
厲王似乎笑了,手掌撫摸著它的脖子:“沒錯,她對我來說很重要。你載著她去,也要載著她回來——她的安危就交給你了。”
像是應下主人的話,高大的駿馬又再咴了一聲。
陳松意站在原地,心中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察覺到了殿下對待她的方式和她所熟知的所有人都不同。
和父親跟兄長不同,和師父不同,和純粹的上官也不同。
她愿意追隨他,向他獻上自己的忠誠,為他披肝瀝膽,他也確實回以她想象中的倚重和信任。
但除此之外,他仿佛又給了她更多的、額外的情緒。
她還沒有想清楚,而站在那里撫摸著自己坐騎的厲王已經發現了她,對著她的方向微微一笑,自然地喚她:“怎么不過來?”
陳松意回過神,立刻走了過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黑馬身上,下意識朝它伸手。
這匹已經被馴服的馬王沒有躲開她的手,像是認出了這就是自己要承載的人。
觸碰到溫熱的馬身,陳松意愛不釋手地摸了幾下,才強忍住把手放下。
蕭應離沒有錯過她的反應,嘴角的弧度更明顯了一些,等她收手之后才對她說道:“這次你就騎它去,它會把你平安送去,也會把你平安帶回來。”
在他的話中,陳松意聽出了和小師叔同樣的憂心。
她看向厲王,可以明顯感覺到在破除無垢教的據點后兩人之間涌動的、更加濃厚的氣運。
她本能地開口道:“殿下不必擔心,只要你在這里,我就能向你借用到近乎無盡的力量。”
兩人對視了片刻,后者似乎也從她的話里得到了某種觸動和信念。
他緩緩點頭,低沉地道:“好,那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回來。”
第 326 章
殘陽如血, 在天邊的最后一抹霞光隱沒之際,一支由十來人組成的商隊出了城。
官道上,另一支龐大許多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從與他們相反的方向來, 這支自龍盤、虎踞兩城的隊伍與這支小型商隊擦肩而過, 顯得后者越發人少。
城外的帳篷中, 就地生火做飯的百姓看著這支一看就滿是貴人的隊伍來到城外, 猜測著他們的來意,沒人上前。
等到那些車隊全都入了城以后,城外的安靜才被打破, 滿是等待著最后一日義診的平民的帳篷里這才有了交談的聲音。
“剛剛過去的都是些貴人吧!乖乖,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貴人, 他們這是從哪里來的?”
“這時候過來, 難道也是來看大夫的?”
官道上,偽裝成行商的隊伍快速前進,很快來到了事先約定的地方, 在路邊的一片林子前放慢了速度。
在那里, 等著接收馬車的將士已經在晦暗的光線中等了一陣, 隊伍一到就把用來偽裝的馬車交給了他們。
在此處等候的副將又讓人將準備好的馬牽了出來, 共三十余匹,全是精良的戰馬。
偽裝成商隊出城的隊伍在路上花費的時間要壓縮到最短, 日夜不停地趕路, 用劣馬是不行的, 路上也必須有馬換乘。
不過這些精良戰馬在遇上陳松意所乘的馬時,全都表現得十分畏懼, 不敢靠近。
而那匹高大的黑色駿馬也吸引了在場眾將士的注意, 他們贊嘆地看著這匹駿馬,感到從未見過這么神駿的馬, 即便在黑夜中也是威風凜凜,充滿威勢。
“這樣的駿馬,就算是日夜不停地奔跑也應當能保持速度,不需旁的馬與它交替吧。”
這個念頭劃過了大多數邊軍的腦海,等到交接完成,其他人就退了回去,唯有那名副將留在原地,對著準備漏夜趕路的陳松意拱了拱手,沉聲道:“祝君武運昌隆。”
陳松意點頭應下,于是副將也退入了林中。
在這片樹林邊停留了片刻的隊伍再次出發,于沒有月光的官道上奔跑起來,速度比起換馬前猛地提了一大截。
不久,前方又出現了一片林子,一個身影如同鬼魅立于邊緣,身上穿著一件黑袍,臉上戴著一張面具,遮擋住了所有氣息。
跑在最前面的兩個年輕人縱然眼神銳利如鷹,都沒能第一時間發現他,以至于在看到離開沒多久就有人守在這里之后,并沒有經歷太多戰況的二人都吃了一驚,差點要大叫戒備。
幸好這時后方馬蹄聲追了上來,少女的聲音在他們耳畔響起:“是同伴。”
同樣的話也響起在了其他人耳中,這才打消了他們的戒備,讓他們堪堪要出鞘的刀重新回到了鞘里。
在林子邊緣等候的人見到這支隊伍過來,奔馳的戰馬沒有絲毫要減速的意思。
他也沒有讓他們停下的意思,只是在這支隊伍從面前倏然而過的時候,與他們同向開始了奔跑。
袍角飛揚,他的腳尖在地面上一點,整個人就縱身飛了起來,準確地躍到了陳松意身邊那匹無人騎乘的馬上,奔跑中的馬微微受驚,但很快被背上的人高超的騎術安撫下來,歸入到了全速前進的隊伍中。
于是,這個等在路邊的黑袍人就這樣無聲地匯入了隊伍里,與他們一同朝著目的地前進。
……
……
山谷,在這里埋伏了數日的人終于聽到從遠處傳來的沉悶馬蹄聲,原本靠在石頭上小憩的風珉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天上星辰黯淡,從山谷中吹來的風帶著夜晚的涼意,他在這里等到自己的目標,竟然是在這樣的夜里。
而且從馬蹄聲判斷,他們還用布包住了馬蹄盡量減少聲音,不讓旁人察覺。
如果不是自己奉命在此,誰會想到身為大將軍的張軍龍會帶人選擇在這個時間突襲而來?
山谷高處,按照原本定下的暗號,風珉打了一個手勢。
藏在山谷之外的士兵看到了一閃而過的信號,立刻無聲地消息傳遞了出去,每隔百米就有一人接力,信號一傳來立刻傳遞下去,以比還未抵達山谷的軍隊更快的速度將信息傳遞向預定好的方向。
幾個不同的方向上,藏身在盡頭的士卒分辨出信號之后,立刻從各自的藏身處離開,通過隱蔽的暗道前往更遠的地方。
到了出口,已經有一匹快馬等在那里,幾人翻身上馬,立刻就朝著軍師一早定下的方向出發了。
山谷高處,風珉放下了手,和他的人就像一塊塊和黑夜融為一體的山石,收斂了所有的氣息。
下方的軍隊終于入谷了,眾人憑借聽力,推斷著這支突襲而來的軍隊一共有多少人。
一十,二十,三十……風珉心里默默數著,在馬蹄聲開始減弱時借著高處的隱蔽,冒險朝著下方看了一眼。
下方舉著靈星火把從山谷中經過的軍隊正好行進到末尾,借著火光,風珉發現了隊伍中的異樣。
先前那些人來襲擊主城的時候,風珉在城中和他們交過手,輕易就辨認出了隊伍中那些襲擊者的同類。
跟那些毒人一樣詭異的氣息,非人的外在……原本還不完全相信張軍龍會勾結異教徒,跟草原王庭背后的人同流合污的風珉看著眼前的事實,就算不信也得信了。
他克制著情緒,沒有讓自己的氣息有絲毫外泄,一動不動地等著最后這些人從山谷過去,這些家伙的感知非常敏銳,這一點他無比清楚。
不過或許是因為沒有想到百里之外會有人提前埋伏,又或許是風珉的隊伍已經按照裴植的布置,提前在埋伏了幾天,幾乎不吃不喝,一動不動,跟周圍徹底融為了一體,所以從下方經過的人沒有一個發現山谷中還有其他人。
唯一一個驚心吊膽的時刻,是隊伍末位的一人突然轉頭,脖子扭轉了一百八十度,詭異地盯著一處。
那里有異動,卻是草木間有鳥禽鉆過,然而那個方向上也埋伏了一個他的人,所以在那一瞬間風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幸好在看到鳥雀之后,那個察覺到異動的人就收回了目光,沒有停留。
等到這支隊伍從山谷中過去,馬蹄聲徹底消失在耳邊,風珉握著銀槍的手才松懈下來,然后感到自己背上出了一層密密的冷汗。
如果剛才被發現,要立刻在這里打一場,他并不覺得自己帶的這支隊伍能有多少勝算。
想到這里,風珉又想起在自己出發之前裴植對自己說的話,說他的職責就是要在這里等,等著張軍龍敗退,在這里截住敗軍痛打落水狗。
“但這只是一個大概率的結果,也有很小的一部分可能是對方會獲勝。”
裴植輕松地道,“那到時你的任務就是要負責把這里淪陷的消息出去,讓所有人都知道張軍龍勾結了草原人,叛變了。”
風珉沒問后面這種結果的概率是有多大,如今消息傳遞出去,敵人也已經過去了,剩下的就唯有在這里繼續等。
他做了一個手勢,向著隱藏在山谷各處的部下繼續等待,自己則吐出一口濁氣,閉上了眼睛,開始運轉功法,摒除雜念,讓自己冷靜下來。
等到平靜下來之后,回到先前的狀態,風珉的念頭就飄向了許久不見的人,她跟殿下是跑到哪里去了?
“這種場合,你可是從來不會缺席的。”
少了她,讓他感到接下來的戰斗都要不夠精彩了。
……
……
從鳳臨城出發到現在距離主城的最后百里,隨著接近目標,張軍龍心中的情緒就激動幾分。
那座原本應該屬于他的邊關雄城,自己卻走了這么多年才抵達,本來應該屬于他的元帥之位就在那里。
很快,走過最后的百里距離,軍隊抵達了主城之外。
還是夜晚,城墻上點著明亮的火把,將上空照得一片光明,看著上面守衛巡邏的士卒仍舊保持著日常的狀態,仿佛沒有絲毫異狀,張軍龍瞇起了眼睛。
在他身旁,閻修策馬上前,然后勒停了戰馬。
即使是他,一路奔波過來也顯出了幾分疲態,只不過眼中卻冒出了迫不及待的興奮:“哼,真是一點也不高明。”
城墻上的守衛在他看來,不過是城中人一點也不高明的掩飾。
他們一路過來雖然為了隱藏行蹤,沒有在沿途的城池停留,也沒有刻意靠近查看,但目之所及的城池村莊被毀成什么樣,里面的人為了避禍都躲去了山里不見蹤影,全都說明了一點——先前針對那些城池的襲擊起到了他預期的效果。
凡人的血肉之軀面對經過改造煉制的毒人跟傀儡是沒有辦法抵擋的,那些城池如此,這里亦是。
跟往日一樣森嚴的守衛,不過是他那個師兄做出來掩飾外強中干的假象罷了。
就算裴植沒有如他放出的風聲里描述的那樣身受重傷,而是擺出這樣的姿態來,想要引他們入甕,自己也會讓他知道這是一個后悔的決定。
他們這支軍隊里的可不只是張家的士兵,一旦交鋒,城里剩下的人可不會是他們的對手,而周圍的城池又已經被毀,不可能派出援兵。
這樣一場對弈,他從數月前就開始鋪墊了。
在絕對的實力前,任何的計謀都會是無用的。
于是,在張軍龍朝著統帥之位邁出那一步之前,征詢地看向閻修時,閻修對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張軍龍便對那要前去叫門的士卒道:“去吧。”
士卒領命而去,來到了離城門十數步處。
在那支由數千精銳組成的軍隊隨他同步從黑暗中走出來的時候,城墻上值守的將士就已經看到了,立刻疾聲讓人前去傳訊告知上官。
當城下一騎來到火光照耀之處,要對著城墻上空開始叫門的時候,站在城頭的校官立刻朝著下方喊道:“來者何人!”
在等待回答的時候,校官心中其實是惶恐的,他隱隱看到了城墻之下那支軍隊身上的衣裝。
盡管不是草原人,但在這個時候有這樣一支大軍開拔到此處,不管他們所為何事,都給人以極大的壓力。
“我乃鎮西大將軍麾下!知悉主城受襲,軍師受傷,大將軍特帶兵馬前來馳援!”
伴隨他的話,那只踏夜而來的軍隊前方聚集起了明亮的火把,照亮了為首的高大駿馬上的張軍龍。
張軍龍一身甲胄,氣勢如淵,騎在馬上與城墻上的那名校官目光遙遙相對。
只是這一眼,與他目光相碰的校官就感到了一陣極大的壓力,那是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大將軍才有的氣魄。
身為邊關將領,他自是知道大將軍張軍龍的相貌的,而且下方這支軍隊也同他手下的驕兵悍將相符合。
還有那旗幟昭昭上寫著的“張”字,全都是來人身份的證明。
只是即便是如此,他也無論如何不可能就給這支突然到來的大軍開門,只能在城墻上向著張軍龍抱拳,硬著頭皮道:“還請大將軍見諒,眼下正是特殊時節,末將做不了主給將軍開門。”
張軍龍沉沉地開口,聲音從下方清晰地傳到了城頭眾人耳中:“無妨,那就等能做主的來。”
盡管只是這樣平淡的一句話,城墻上的守將卻感到背脊一沉,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壓彎了幾寸。
他可以聽得到城墻上的將士按耐不住的低語,只覺得等待上官來的這幾息真是前所未有的難熬。
就在他覺得自己就要撐不住的時候,身后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
聽這腳步聲,來的顯然不止一個人,守將頓時先松了一口氣,然后才回頭去看來人,就見來的不只是自己的上官,還有披著外袍起身就匆匆趕來的徐軍師。
兩人來到城墻上,看到下方那沉默卻充滿氣勢的軍隊和隊列最前方的張軍龍,心中同時一緊,仿佛被利爪攥住。
叫門的士卒見二人到來,再次把先前的話說了一遍:“聽聞主城受襲,裴祭酒重傷,形勢不明,大將軍特領兵馬前來馳援,還兩位大人開門!”
城墻下方,張軍龍在火光中瞇起眼睛,看著上方的人臉上露出明顯的慌亂之色。
守城的將領在厲王這個統帥之下,軍階最高,但明顯不是眼下這個——此人跟徐策一樣,都只是副手。
以自己在邊關將領中的威望,在厲王不見蹤影,裴植也陷入重傷疑云的時候,自己這個大將軍到來顯然讓他十分動搖,只想打開城門迎接自己進去。
張軍龍心中暗忖,看來城中的力量確實空虛到了某種程度,先前的那場襲擊的確出了奇效。
而與這個守將不同的是,身為裴植副手的徐策明顯不愿意開放城門。
裴植多智近妖,哪怕張家跟這里有著千里之遙,大概也在他的懷疑范圍內,認為先前那場襲擊多少跟自己有關系,所以叮囑過徐策自己有可能會帶兵前來,到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開城門。
因此,披著外袍的徐策搶先向著下方揚聲道:“多謝大將軍掛懷,只是城中狀況并沒有傳聞中那般嚴重,無需額外馳援,還請大將軍就此歸去。”
他這番拒絕實在站不住腳,話音落下,城墻上的守將和士兵臉上就都露出了動搖之色。
第 327 章
在他身邊的閻修控制著馬, 上前一步讓自己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中。
見上方眾人看向自己,他才揚聲朝著徐策悠悠地道:“這位大人未免過分了,我家大將軍千里迢迢前來馳援, 日夜兼程地行軍, 今日才趕到, 閣下卻連開一開城門讓大將軍進去都不愿, 反而急著要趕我家將軍走,這是何道理?”
說完見徐策想要反駁,閻修又抬手止住他, 上前一步用更加嚴厲的聲音道,“莫不是閣下覺得大將軍匆匆趕來, 實則是別有用心?”
這句話讓后方的整支大軍都氣勢一凝, 向著上方的人散發出了殺氣。
上方原本就傾向于打開城門讓大將軍進來的守將頓時更加動搖了。
唯有徐策被這殺氣一沖臉色白了幾分,卻依然沒有改口:“沒有的事,只是徐某奉命守城, 沒有元帥的令牌或是軍師的命令, 誰來都不得開城門!”
閻修在這時卻露出了笑容, 一改前一秒的嚴厲, 顯得溫文而無害。
“我們趕了那么久的路過來,不進去看一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的。閣下想要我們就此離去, 便打開城門, 若是里面一切安好, 我可以保證鳳臨軍會立刻退出三十里之外,可要是不肯開的話——”
站在徐策身旁的守將聲音有些發顫地道:“若是不開的話, 你們待如何?”
張軍龍沉聲道:“那就只能強行破開了。身為陛下親封的鎮西大將軍, 老夫的職責就是守衛邊關,確保安穩。主城此前受襲, 老夫帶兵前來馳援,你們卻百般阻撓不肯讓老夫進去,老夫很懷疑這里是否已經在裴祭酒重傷的情況下被人控制了!”
這話很重,分明是在說懷疑城墻上不肯開門的兩人被異教徒侵蝕控制,意圖反叛,分裂邊關。
那代替重傷不醒的主將暫時接管了守衛職責的將領本就動搖,此刻更是心驚,若不是身旁還有徐策在,已經忍耐不住想要說出這就為他們開城門的話了。
然而底下張軍龍的聲音繼續傳來,無比的剛正忠直,“老夫說這話不是為了威脅爾等,不過是心系邊關安危。老夫給你們一日時間,七千鳳臨軍會先在原地駐扎,一日之后,要么讓殿下現身告知我主城平安,要么讓裴祭酒現身來與我說這句話,否則就不要怪老夫不顧同袍情誼硬闖了。”
說完他調轉馬頭,不等城墻上的人再說什么,就帶著自己的精銳退出一里,開始原地駐扎。
看著下方的數千人大軍如潮水般往后退去,在原地休整駐扎起來,城墻上的眾人非但沒有感到壓力減輕,反而覺得頭頂被懸上了一把刀,刻著大將軍的最后通牒,只等倒計時一結束就要砍下來。
徐策蒼白的臉色在兵臨城下的軍隊退后之后沒有恢復,同他一起接到消息來到城墻上的守將看向他,迫切地道:“徐軍師你都聽到了,這可怎么辦?”
若是執意不開城門,那明日這個時候下方的鳳臨軍就會破城而入,城中現在兵力有多空虛,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先前那場襲擊,他們雖然殺死了難纏的襲擊者,但也損失慘重,保有戰斗力的將士只剩不到三成。
可大將軍要殿下或者裴軍師出來見他,這又不可能做的,因為殿下人不在城中——實際上他們一直不知道沒有隨著大部隊回來的殿下此刻人在何處。
裴軍師重傷,眼下這些布置都是他在意識殘存之際留下的,不全之處也是由徐軍師來補齊,他們已經閉城多日,都沒有開城門讓百姓進來了,而周邊的村落里百姓也是不見蹤影,讓整座邊關雄城內外都顯得無比蕭條。
徐策放在城墻上的手握緊了,許久也沒有松開,最后才說道:“總之不能開城門,要怎么做……讓我想想。”
將領無奈,實在不知他對著大將軍還要提防什么,可是當調轉目光看向下方安營扎寨的鳳臨軍時,他的心中也升起了一絲不安。
盡管理智上清楚大將軍不可能做對邊關不利的事,來馳援也是為了保護主城,但看到那兩倍于城中兵力的精銳軍隊,想起他們方才的肅殺之氣,他還是感到了一陣危險。
“左右還有一日時間……”他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白日再繼續和大將軍商談,應該可以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樣想著,就聽徐軍師說道:“加強守衛,別讓閑雜人等靠近城門,有什么變化再譴人來元帥府告訴我。”
他的聲音沉沉,也沒有了平日的瀟灑跟鎮定,留下這句話從城墻上離開的時候,身影似乎也佝僂了幾分。
翌日,天光大亮,驅散了城墻周圍的黑暗。
城墻上方點燃了一夜的火把也熄滅了,前來輪值的士卒看著下方不遠處憑空多出來的一支軍隊,心中都有著隱隱的畏懼。
在最精銳的將士都在襲擊中折損,失去戰力之后,替補上來的就是他們這些新兵,在久經沙場的精銳面前,連心氣都生不出一點。
下方的軍隊在漏夜到來之后,已經在原地休整了半日,到了埋鍋做飯的時候也沒有生火,只是就著水壺啃起了帶來的干糧。
他們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在盯著緊閉的城門,讓在城墻上站崗的士兵都感到了一陣壓力。
元帥府中,從回來之后就沒有休息過的徐策此刻面對著聚集而來的城中氏族,也是疲于應對。
若說在先前的襲擊中,什么人最沒有受到損傷,那就當屬這些氏族大家。
而如果說眼下最急著想要打開城門讓張軍龍進來的是誰,那也是他們。
“徐軍師,眼下殿下不在城中,裴軍師跟太守又受傷不醒,最能掌控局面的就是您了,您應該決斷些才是。大將軍來了,帶著那么多兵,不是正好填補城中武力的空缺嗎?”
“是啊,只憑我們現在這樣弱勢,先前的歹人再卷土重來,或者草原鐵騎忽然兵臨城下,那是絕對守不住的,就打開城門讓大將軍進來又如何?難道他還會跟那些歹人是一伙的,進來是為了屠城不成?”
這番話引來了一片附和,所有人都覺得徐策過于不知變通,就算裴植在昏迷之前對他說要封鎖城門不讓任何人進來,也不讓任何人出去,但那不是在沒有援軍只能等自己回血的情況下才做出的不得已的選擇嗎?
眼下來的是援軍,那就應該改變策略才是。
徐策看了兀自說得火熱的這些氏族大家一眼,心中冷哼一聲。
張軍龍跟那些襲擊者的區別不過是虎豹和豺狼,他就不信這些人不知道他在這個時候帶著這么多兵馬來,存的是怎樣的野心。
殿下坐鎮邊關的時候,逢年節宴飲他張軍龍從來不來,怎么等到殿下不在軍師倒下的時候,他就來了?
他對邊關統帥這個位置的覬覦可是沒有掩飾過,也沒有停止過一刻,若是讓他帶著那支軍隊進來,那這個位置由他暫代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在這之后他會怎么做?是會守住這里等待殿下回來,還是把持邊關讓殿下永遠也回不來?
大權在手,狼子野心,誰又能知道結果如何?
這時,廳外忽然跑進來一名將士,手中抓著一支箭。
廳中說話的人一時間安靜下來,看著他將那支綁有布條的箭呈到了徐策面前,稟報道:“軍師!城外有消息送來!”
城門沒有開啟,張軍龍的人是把信直接綁在了箭矢上射向城頭,在城墻上守衛的士兵差點被射個正著。
廳中眾人聞言,目光又都聚集向了那支箭。
徐策沒有說話,沉著臉,頂著烏青疲倦的眼圈抓過了那支箭,將上面綁著的布條拆下來,展開。
在看到上面所寫的信息之后,他的臉越發的黑了。
周圍的氏族大家紛紛猜測上面寫的是什么,就見徐策將箭矢折斷扔到了地上,怒斥了一句“欺人太甚”,手中抓著那布條對著眾人下了逐客令。
“眼下諸事繁忙,徐某沒有功夫招待各位,各位請先回去吧。”
說完轉身就走,留下眾人對那布條上所寫的東西更加好奇了:“那莫不是大將軍發來的催促,提醒徐策一日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要他盡早做出抉擇?”
而徐策這樣匆匆離去,應當是去找裴植商議該不該開城門了吧?
從那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襲擊者來襲,攻向城中要地,讓包括裴植和城中太守在內的一眾要員都傷重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裴植。
不知道他所謂的身受重傷是有多重,是危及性命不能清醒,還是可以繼續躺著在背后謀劃定奪。
大多數氏族都覺得是后者——與那些跟裴植交過手的敵人一樣,這些受了厲王的召令,被迫從富庶之地遷徙過來,領了給他在邊關修王陵的任務的氏族大家對裴植也是相當忌憚。
除非是這只狐貍死了,不然哪怕他只是重傷,腦子依然清醒,他們都要防著他給自己下套,又做出什么要讓他們元氣大傷的事情來。
在離開元帥府的時候,這些人目光彼此交換,那接下來就等著看徐策的下一步動作了,如果他的應對手段驚人,明顯不是出于他的手筆,那他們就要防著裴植根本沒有受傷,防著他給他們設局。
而要是徐策無法應對,只能等到這一天時限結束,真的由著城外大軍強攻,那自己等人也要適時的做一些該做的事了。
城外的臨時營帳中,張軍龍和閻修兩人獨處于帳中,張軍龍問道:“那支箭射過去,城中氏族真會提前來開城門?”
不是他不信閻修的頭腦,而是不信那些貪生怕死的家伙會有這樣的魄力。
閻修坐在案桌后,不緊不慢地品著手中的茶。
“相信我,這種時候為了搶奪先機,最不怕死的就是這些氏族了,能省些力氣達成目的,何樂而不為呢?”
何況他不信裴植真的重傷不醒,或許眼前這座城的守將表現出來的虛弱,就是為了引他們入城而做出來的假象。
他這個師兄總是有后手的,這次他很樂意看一看在這樣的劣勢下,他又做了怎樣的準備來扳回一城。
看見他這興致盎然的姿態,張軍龍也沒有再說什么。
本來帶著手下的數千兵馬攻破這座沒有統帥也沒有裴植在明面上坐鎮的城,對他來說就不是難事,閻修有額外的計策,也不妨讓他施為。
城外的軍隊經過一夜的休整,長途行軍過來的疲憊已經恢復了許多,而城中的氣氛卻是在隨著日頭升高、時間逐漸推移而變得緊張起來。
城外來了大將軍的軍隊馳援,但徐軍師拒絕開城門,于是大將軍給了一日期限,如果到夜晚他們還不開城門,他帶來的軍隊就會發起強攻。
他們先前已經因為那些來襲的敵人而折損嚴重,現在又要面對同為邊軍的同袍,要和他們打一架,這讓城中的很多將士都不明白這一仗的意義何在。
“我就是跟先前一樣難對付的敵人再打一場,也不想和自己的同袍刀劍相向!”下層士兵中彌漫開了一股焦慮,不時就有人發出這樣的聲音。
“就算是給大將軍打開城門又如何呢?又不是敵人,何必去打這一場沒有意義的仗。”
“是因為裴軍師昏迷不醒,一切都交到了徐軍師手上,所以他才做不了決斷,要讓我們面臨這種境地?”
這些聲音不斷的發酵,傳到了回到各家中等待的氏族耳中。
“徐策沒有對那支箭作回應?真的要等到晚上外面直接攻城?” 得到消息的老者一邊放下茶杯,一邊若有所思地道,“那就說明裴植可能真的不省人事了。”
“爺爺,那我們該怎么做?”站在下首的年輕人上午才隨其他氏族家主一起去過元帥府,見過徐策,此刻帶回來了人心浮動的消息,便緊張地盯著自己的祖父。
他們這一族被遷到這里,在其他被遷來的氏族中是發展得比較順暢的,原因就是他這位祖父擅長做選擇,從來沒有站錯過隊。
年輕人的父親早逝,身為下任家主,他一直跟在祖父身邊,學習他的觀察判斷能力。
正因如此,才沒有在這時就先同其他已經按耐不住準備動作的氏族一起去暗中布置,而是先回來問過祖父。
“閉門吧。”祖父給出了一個他沒有預想到的答案,“約束族中子弟,一個人也不準出去。”
這開門之功他們可以不要,況且最后即便是鎮西大將軍勝了,成功入駐元帥府,他也不會對他們家做什么。
至于想在這個時候去給裴植雪中送炭……且不說他需不需要,就說他們家根本沒有這個實力。
“最好還是兩頭都不下注,作壁上觀等最后的結局就好。”
第 328 章
人定時分, 天地再一次沉入了黑暗,城墻上守衛的士兵都感到一陣困倦襲來。
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這是正常的疲憊,可是當聽見下方沉寂的營地中傳出一聲代表進攻的號角之后, 他們就猛的驚醒了過來。
駐扎不遠處的鳳臨軍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臨時的營地, 結成了戰陣, 正在準備朝著城門方向沖鋒。
而比他們更快的是數十道從軍隊中脫離的黑影, 在黑暗中如同離弦的箭一樣朝著城墻沖去,幾個起躍間就攀上了城墻。
城墻上方的士兵連忙低頭向下看去,就見他們像壁虎一樣, 在城墻上迅速的向上攀爬,叫士兵們幾乎反應不過來。
眨眼間, 這些從各個方向爬上來的人就已經攀爬上了三分之一的高度, 這才有士兵發出一聲驚顫的叫喊:“敵、敵襲——快,快迎戰!”
這一聲打破了某種屏障,城墻上的士卒這才如夢初醒, 本能地行動起來, 向著下方架起了箭矢。
他們完全沒有想到下方的軍隊會如此突兀的發動攻擊, 而且隊伍中竟然有人不用借助攻城梯就能徒手向上攀爬。
明明昨夜他們抵達的時候已經是子時, 此刻還遠沒到約定的時刻,為何這般突然就來攻擊他們了?
這簡直是之前那場噩夢的重演, 箭矢如雨, 向下射去, 發出尖銳的破空聲,不愿和同袍敵對的士兵就看著自己射出的箭大部分失了準頭, 落到旁處, 只有小部分落在攀爬城墻的人身上,卻被彈開。
“……這怎么可能!”在火把照耀的范圍內, 他們看得清楚,對方沒有格擋的動作,那些射中的箭矢完全是被這些人的軀體彈開的,就好像他們刀槍不入。
然而沒有太多時間留給他們震驚,射空箭矢以后,一批新的弓箭手又替換了上來,繼續朝著下方放箭。
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顧不上傷不傷害同袍了,只想要阻止這些要爬上來的敵人——絕對不能讓他們上來!
然而“轟”的一聲,腳下卻突然傳來一陣震顫,震得整座城墻都仿佛跟著抖了抖——是攻城木!
在原地休整了一天的鳳臨軍不知什么時候伐下了粗壯的樹干,做成了十幾人合抬的攻城木,趁著夜色朝著緊閉的城門發起了撞擊。
撞擊的力道之重,讓高大厚重的城門都被震得落下灰來,令站在城墻上方得許多士兵都愣了一愣。
主城自立以來,受過沖擊的城門只有面對草原人的那一扇,此前還從未有過來自內部的沖擊。
他們更無法理解的是,同為血肉之軀,為什么鳳臨軍的沖撞力道如此驚人,幾下就仿佛要將那堅實的城門拆了。
“快!快!”城中燈火通明,幾支還有戰力的軍隊從不同的方向匯聚過來,要來抵抗鳳臨軍突然發動的攻擊。
可是等快要沖到城門口的時候,卻發現震顫不已的城門處已經有了人,他們像是等不及外面的鳳臨軍把這扇門打破,不顧生死就要直接上去從內部打開城門。
“住手!”夜色中看不出那些想要開城門的是什么人,帶著將士前來馳援的將領只能發出一聲爆喝,然而卻為時已晚。
隨著外面再一次撞擊,那爬上高大城門的幾人成功將城門的鎖徹底打開了。
伴隨著一陣難以想象的巨大沖擊力,城門豁然洞開,來不及躲開的幾個開門人被門猛地拍在了墻壁上,發出數聲慘叫。
還有兩個因為這個力道向后倒飛出去,同那根攻城木一起飛向了城中,重重落地,頓時身死。
這樣一來,趕來馳援城門的隊伍就正正跟攻破城門的鳳臨軍對上了。
看到從外面沖進來的這些邊軍同袍,還有騎著高頭大馬從火光中緩緩走進來的大將軍,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不知所措。
張軍龍看著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輕蔑的光芒,但很快隱去。
他手中大刀一振,催動了胯.下戰馬,鎖定元帥府的方向就狂奔起來,接著縱身一躍就從擋在前方的軍隊上空躍了過去,直取目標。
在那棗紅色的駿馬從頭頂飛過,一騎絕塵朝著元帥府的方向去時,那些怔愣住不知該做什么的將士這才反應過來:“攔住他!不能讓他擅闖元帥府!”
他們是這里的駐軍,職責就是守衛這座城,守衛元帥府,除了他們的統帥之外,任何人擅自前來,要進元帥府,他們都要拼死阻止。
然而,從外面沖進來的鳳臨軍中卻有人在他們舉起武器的時候高聲喝道:“你們真的要對著自己的同袍刀劍相向嗎!大將軍只是心系主城,心系統帥的安危才星夜兼程趕來,你們真的要阻攔嗎?!”
這一聲又讓剛剛興起了戰意,想要把敵人驅逐出去的士兵又再次猶豫動搖起來。
就在他們掙扎不定的時候,城墻上方已經沒有了動靜,從城墻直接爬上去的數十道影子又再次落了下來,匯入了軍中。
而隨著閻修的一個動作,他身后的鳳臨軍分流成幾股,繞開了前方這些士兵的封鎖,分頭朝著城中流去。
幾乎是下一刻,他們就在巷道中跟其他朝著這個方向趕來的士兵撞上,爆發出了激烈的戰斗。
受到這聲音的刺激,先前在這里被定住的第一波隊伍也終于有一部分人再也忍不住,主動奔向了對面的鳳臨軍,掀起了戰火,城中瞬間混亂一片。
張軍龍身后,一支精銳騎兵匯聚了上去,跟上了他,極速朝著元帥府推進。
中間在城中遭遇幾波阻攔的士兵,也是輕松突圍,將對手甩在身后。
閻修沒有追上去的意思,他等在城門入口處,聽著巷道中的聲音徹底消失,鳳臨軍壓制住了城中的守軍。
而在一切聲音消失之后,他等待的人也出現了,巷道深處有幾人被護送了出來,來到了他面前。
這些城內的氏族探聽得清楚,面前這個年輕人就是張軍龍這次的智囊,張軍龍對他很是倚重。
眼下張軍龍朝著元帥府去了,那邊少不了一場惡斗,他們這些人這時候上去是得不到跟他商談的機會的,倒是可以在這里跟這位受他器重的軍師商談一二。
閻修看著這些聚集上來的人,見他們的臉在火光照耀下全都帶著欣喜的笑容:“日盼夜盼,總算是盼到了援軍到來,這下城里總算能安全了。”
“想必先生就是閻軍師,不知道先前我等派人給大將軍開城門,是否給大將軍省去了攻城之功?”
見閻修笑而不答,他們又繼續說道:“今日我們去見了徐軍師,也是百般勸他開城門,讓大將軍帶兵進駐,在無人主持大局的時候坐鎮元帥府,奈何徐軍師聽不進去。還是閻軍師與我等聯絡上,這才沒有在今夜多生干戈。”
“眼下大將軍已經朝元帥府去了,相信很快就能平定局面,不知閻軍師是要先隨我等回去休息片刻,還是另有要務在身?”
這些往守城的兵將里摻了自己的人,在白日那支箭以后跟閻修聯絡上,迫不及待就來開啟城門迎他們進入的氏族大家此刻就是要先定下自己的功績,好等之后元帥府易主能夠重新劃分利益。
閻修看著眼前這些諂媚的嘴臉,輕笑出聲,盡管頗為冒犯,可是面前這些向來眼高于頂的氏族大家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都殷切地等待著閻修的發話。
看夠了他們的諂媚嘴臉,閻修這才開口道:“大將軍要去元帥府,我沒有同去,卻是要奉命在城里找人。”
說著他看向眼前這些地頭蛇,“城中可有什么藏匿之處,還請各位帶路,帶我過去一處一處地搜。”
眾人明白,這位閻軍師是要去找傳聞中重傷不醒,卻沒人見他請醫,更沒人見到他蹤跡的裴植了。
于是紛紛獻出了自家的情報,準備帶閻修一處一處去搜。
元帥府,張軍龍帶兵勢如破竹地突破到此處,守在帥府周圍的護衛在他一出現時就和他交上了手。
只是這些護衛就算再精銳,也惜敗于人少,有些身上還帶著傷,敵不過張軍龍手下混雜的人型兵器。
憑借著刀槍不入的軀體跟驚人的力量,藏在精銳中的傀儡很快就讓這些在府外抵擋的護衛失去了戰力。
漸弱的打斗聲中,張軍龍抬頭看向元帥府的匾額,又再看向面前這扇緊閉的朱紅色大門,在戰斗的聲音消失的瞬間便抬手下令:“沖開!”
——厲王不在這里,還有什么能夠阻擋他踏進元帥府的腳步?
朱紅色的大門固然堅固,但卻也比不上城墻,在那些精銳士兵的沖擊下,很快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張軍龍翻身下馬,提著大刀跨過門檻,朝著府內走進去。
嗖嗖數聲,從兩旁射來了數十支箭矢,他眉也沒有皺一下,揮動手中大刀就將箭矢斬落,不可抵擋地朝著前方走去。
留在府內的護衛人數不多,但依然在努力抵抗,一路的箭矢沒有停過,但卻絲毫阻擋不了張軍龍的腳步。
終于,在破空飛來的箭矢逐漸減少,那些身在暗處的護衛也被全數擊倒之后,魁梧的將軍來到了大廳前。
一進大廳,就有一股浩然肅殺之氣撲面而來,張軍龍停住腳步,站在原地久久地看著這座大廳。
這就是他一直想要來到,想要占據的地方,盡管他把自己的大將軍府也布置成了類似的模樣,但那終究不是這里,不能讓他一踏足就心中猛跳。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了上方的那張椅子上,那是屬于厲王的位置,那把交椅上除了尋常的紋路之外,更雕刻著四爪的龍型,象征著他在統帥之外的另一重身份。
一看到這把椅子,他的目光就移不開了,偌大的空間中響起甲胄摩擦的聲音,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直到來到那張椅子前才停駐,伸手按上了椅子扶手。
外面還在傳來戰斗的聲音,那是他手下的人在清理府中負隅頑抗的守衛,前面的襲擊讓這座城的守衛力量徹底空虛了,連這座本應守衛重重的元帥府都沒有留下多少人。
昨日在城墻上阻攔他們,不肯開城門的徐策應該已經不在這座府中,至于傳聞中重傷不醒的裴植更不會在這里,相信已經被他帶著往其他地方轉移了。
自己來了這里,閻修則帶著人正在城中搜尋他們的下落,這點無需自己擔心。
凝視了這張椅子片刻,張軍龍轉身大馬金刀地坐在了這張屬于統帥的椅子上,在高處看著這座大廳。
他將目光放遠,朝著外圍看去,只覺看萬事萬物的視野截然不同。
他天生就該歸屬于此,這本來就應該是他的位置。
坐在這個位置上,他心中更篤定了這一點。
就在這時,他的副將手中拿著一個盒子從外面走了進來。
見到坐在椅子上的將軍,他臉上沒有絲毫波瀾,拿著手中的東西快步上前,在他面前半跪下來,將手中的盒子雙手奉上:“將軍。”
“這是——”張軍龍沒有伸手,目光在自己的副將身上掃過,看到他的臉上還沾著血跡,顯然是剛剛經過一場惡戰。
副將抬起頭,臉上這才浮現出了一絲狂熱:“是兵符。”
張軍龍神色一動,兵符。
在元帥府中的兵符自然只屬于厲王這位邊軍統帥,他人不在主城,竟然將兵符留在了這里,這是將整支邊軍的調動權力都交給了裴植。
“果然是豎子,連如此重要的東西都不帶在身邊。”張軍龍嘲諷了一聲,后又自言自語道,“他對他這個軍師竟信任至此。”
說完,他的目光才落在了副將手中舉著的那個盒子上,伸手去將盒子打開了。
只見盒中靜靜放著一枚兵符,與他記憶中屬于邊軍統帥的那一塊如出一轍。
只要拿到它,就可以調動邊關數十萬大軍,此刻他坐在這個椅子上,又拿到這個兵符,簡直就是實質上的邊關統帥了。
這一刻,無論張軍龍的性情再怎樣堅定,也感到了一陣不真實跟與之帶來的狂喜。
他伸手從盒子里拿出了兵符,入手便知道這是真的。
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起來,而在府中找到這枚兵符的副將則立刻對著他垂首道:“恭喜元帥,賀喜元帥!”
“慎言。”張軍龍眼中雖有抑制不住的喜色,但還是讓自己的副將不要將恭賀的話說的太早,“老夫只是憂心主是安危才前來馳援,攻城而入也只是為了確認這里沒有淪入賊人手中。”
“是,將軍。”副將沒有再多說什么,在張軍龍的示意下起身,對他說起了自己方才帶人在府中搜尋了一圈的收獲。
元帥府中兵力很少,他還找到了很多重傷的府兵護衛的修養之處,顯然徐策離開無法帶著這些傷員一起走,方才他們會遭到那么猛烈的抵抗,也是因為府中還有這些傷員在。
不過他卻沒有找到裴植的蹤影,“徐策不開城門,但他大概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無人抵擋得了將軍破城,所以提前把裴植轉移走了。”
“不過他沒想到我們會來得這么快,轉移的時候還留下了不少痕跡沒有清理干凈,我已經派人根據車轍追上去了。”
“做得好。”張軍龍肯定了他的做法,卻沒有因為裴植的轉移而生出憂慮,因為閻修必定不會讓他有逃出去的機會。
就在他摩挲著手中的兵符,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做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人聲跟腳步聲。
張軍龍抬起了頭,卻沒有起身,這個時候還能如此有活力,如此無畏地往這里來的,就只有城中的氏族大家了。
果然,等到那些人的身影出現在大廳之外,朝著坐在上首的張軍龍投來萬分欣喜的目光,接著跨過門檻來到廳中朝他行禮的時候,就證明了他的推測——能通過外圍的搜身來到這里,這些人身上自然是沒有什么武器的,而且直到此刻還如此光鮮亮麗,唯有城中的氏族大家。
一見到張軍龍,他們臉上的神情就更諂媚了幾分,紛紛上前對著坐在上首的人行禮:“見過大將軍,總算盼到您來了!”
“大將軍不知,先前我們在城中日夜都不安穩,聽到徐軍師不肯為將軍開門更是急壞了我等。幸好現在大將軍來了,我們的心也終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們只忙著稱頌張軍龍帶兵進城給他們帶來的安全感,全然不提他此刻正坐在不屬于他的位置上。
張軍龍也沒有起身,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手中繼續摩挲著那枚兵符,等這些人略微安靜才問道:“爾等眼下前來是——”
他的話音未落,下頭的人立刻就道:
“我等現在過來是希望將軍能長駐主城!邊關不可一日無主,眼下厲王殿下蹤跡不明,裴祭酒又一直扣下此事不發,我等實在是心中難安啊。”
“據說裴軍師先前遭歹人重創,昏迷不醒,可是真是假根本沒有人知道,元帥府中既沒有召醫師進來,也沒有人再見裴軍師。”
“這說不定是陰謀,為的是要讓主城空虛,無力抵抗外敵。大將軍既然來了,就請大將軍看在城中百姓的份上入駐元帥府,暫代元帥之位,穩定大局!”
然后就像提前排練好一樣,這些氏族大家在廳中全都不約而同地高聲請道:“還請大將軍暫代元帥之位,穩定大局!”
聽到這話,張軍龍雖然克制著表情,但眼中還是浮現出了滿意之色,在他身邊先前勸他奪取元帥之位的副將也跟著跪下行禮道:“還請大將軍以邊關為重,暫代元帥之職!”
見他這么一動,這些前來推他占據元帥之位的氏族就更起勁了,誰都明白彼此的心理,在這里不過是冠冕堂皇地演戲,好讓張軍龍的登位變得順理成章。
為了讓他快點頭,他們更是開始枚舉起了裴植的不對勁:“城中守衛明明力量十分充足,可先前卻讓那些襲擊者輕易混了進來,甚至重創了元帥府,裴祭酒在這其中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誰也不清楚。他對外說的重傷昏迷,或許也只是為了脫身的托詞罷了。”
“他號稱多智近妖,會這樣輕易被算計,讓城中損失慘重,老夫是完全不信的。說不定他就是跟那些歹人有所勾結,想要在厲王殿下不在的時候奪取邊關之主的位置,殿下現在是否還安全都難說。”
這說的全是張軍龍的心理,但是他卻表現得這說的完全沒有切中一樣。
“——總而言之,裴植不可靠,眼下又不見了人,就只有大將軍入主元帥府,暫代統帥之位,才能安定人心。”
“還請大將軍莫再猶豫——”“還請大將軍莫再猶豫了!”
在大廳中甚囂塵上的時候,外面再一次傳來了腳步聲。
張軍龍抬頭看去,見到是閻修來到了廳門口。
看到廳中這熱鬧的景象和這些前來游說張軍龍奪權的氏族,他半點也不意外,靜靜地聽他們說了半天,臉上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
張軍龍想要知道他在城中搜索得如何了,于是抬了抬手,讓下方那些人安靜。
等到廳中無聲之后,他依舊沒有把話說滿,只道:“一切還需從長計議,不過需要老夫站出來承擔一城之責的時候,老夫絕對不會推辭,諸位請放心。”
這就是等于明說,他會考慮占據這個統帥之位了。
聽他這樣說,下方的氏族全都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然后便紛紛找借口退了出去。
等到外面的人走遠,張軍龍才把兵符放回盒子中,示意自己的副將先退下。
閻修的目光在那盒子上面掃過,跟捧著兵符出去的副將擦肩而過,來到了張軍龍面前:“那些人來是想擁立你為新的元帥,暫時統治邊關?”
他雖然沒有聽全,但從方才捕捉到的只言片語,也推出了這些氏族的心思。
張軍龍沒有開口,算是默認。
閻修對著他提醒了一句:“你當心陰溝里翻船。”
誰都清楚這些氏族擁戴他的目的是什么,厲王對世家的態度是非常嚴酷的,比起景帝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景帝要對付這些壯大的門閥世家有所顧慮,可厲王卻不一樣。
邊關主城的這些氏族就是從他的封地里被趕過來的,用的理由幾乎無理,要的是讓他們來邊關給他修陵墓。
被從原生的土地里剪根拔除出來,驅趕到了邊關這塊貧瘠的土壤上,這些氏族還能有眼下這樣的地位跟生活,已經是他們底蘊充足了。
可厲王對他們的驅逐卻并不止步于此,他手握邊關大權,又有著踏破草原王庭,兼并他們的決心,他的封地遲早要被擴張到草原人的龍城,他的陵墓也要修建到那里。
被遷移到此處還能夠忍受,可是要越過荒漠被遷移到草原人都想逃離的地方,要他們在那里扎根,那就跟永世不得翻身無異了。
不管是已經被遷到這里的氏族,還是在關中那些根深蒂固的門閥世家,全都不希望有看到這一日的時候。
而跟厲王比起來,同樣算得上是出身世家豪族的張軍龍就是邊關統帥更好的人選。
他就跟這些氏族一樣,樂于盤踞邊關,可以打服草原人,震懾草原人,但卻不會想著將草原人的地方也收歸入大齊疆土。
因為雙方目標一致,出身背景又一致,所以擁立他會有更一致的利益。
張軍龍自己或許也清楚這一點,可閻修看他怕是會被眼前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很可能就會在這個時候因為多年夙愿成真,忘記了其中的隱患,直接登上這個位置,從而翻船。
不過閻修也只是提醒他一句,他其實并不在意這個大將軍的死活,甚至他們之間的合作。
他最終的目的不過就是打敗裴植,抓住這個一直勝過他的師兄。
第 329 章
但閻修此刻出現在這里, 并不是因為在城中找到了裴植的蹤跡。
“軍工坊?你是說在這里找到了厲王的軍工坊?”張軍龍瞇起了眼睛,心中遠比他所表現出來的激動。
厲王能夠在和草原人的對抗中屢建奇功,手下的軍隊能夠打出如今的地位, 與他的軍工坊中制造出來的盔甲兵器和馬具密不可分。
他尚在封地的時候就已經挖掘出了封地中的各種礦藏, 搜尋天下的能工巧匠來為他鍛造金屬, 打造出了性能不俗的兵器跟鎧甲。
來到邊關之后, 他就用這些堅不可摧的兵器和鎧甲武裝起了他的軍隊,讓這只軍隊成了邊關的王者之師,占盡了風頭, 讓張家麾下的三支強旅都自愧不如。
“這些年想必將軍也沒少想從他的手中拿到這些神兵利器的鑄造配方吧,可他卻從來沒有松口, 是不是?”閻修一邊說著, 一邊好整以暇地觀察張軍龍的神色。
“不錯。”張軍龍承認了,這是邊關的眾將領——包括他在內都在試圖得到的東西,他們想要打造這些神兵利器打造的配方, 想要探聽厲王的軍工坊所在, 但卻從未如愿。
“厲王雖不吝惜從自己的軍備中分割一部分, 送去別的邊關將領手中, 讓他們來武裝自己的隊伍,可卻從未松口讓我們掌握配方——因為配方一旦泄露, 就很難成為秘密。”張軍龍沉聲說道, 就像此刻先找到軍工坊所在的人是閻修, 那就很難保證里面的秘密不會被泄露了。
如果那些配方被傳到了草原王庭,草原人也有了同樣的技術和能力, 可以打造出堅不可摧的盔甲和兵器, 那在交戰中處于劣勢的就是邊關這些沒有裝備上同等利器的士兵了。
因此,張軍龍占領元帥府后又得知軍工坊位置而生出的雙重驚喜被沖淡了不少, 反而生出了對閻修的防備與對裴植的不滿。
身為厲王的軍師,裴植為什么沒有把軍工坊的位置藏得更好?竟然就設在這座城中,叫人輕易便發現了。
等到此間事了,自己坐穩了統帥的位置,為了防止秘密泄露出去,是不是應該將知道此事的人都處理干凈?
他抬起了眼睛,在濃密的眉毛下看向了閻修,后者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他對自己起了殺心,仍舊掛著同先前一般無二的笑容,問他:“大將軍可要前往一觀?”
張軍龍從椅子上站起了身,越過他向著門外走去:“帶路。”
馬蹄聲再次在安靜下來的城中響起張軍龍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親衛在元帥府中,帶著剩下的人隨閻修一起前往軍工坊。
同他所想的一樣,厲王的軍工坊果然設在城中,只是設在偏僻之處,遠離民居,入口還有士兵把守,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的防護了。
眼下把守入口的士兵也換成了他的人,張軍龍下了馬,在火把的照耀下看著眼前顯出幾分莊嚴肅殺的軍工坊,心中生出一絲期待。
不等閻修說什么,他就直接大步朝前方走去,迫不及待要探索厲王成就神兵之密。
閻修在找到這里的時候已經先行將此處探索了一遍,見到了軍工坊里堆積如山的礦石和一些半成品。
城池受到襲擊,軍工坊的生產也停了下來,在這里的地面上還可以見得到一些血跡,顯然之前的襲擊者突破了外圍的守衛,也殺到了這里。
軍工坊中經過打斗,看得出也是死傷慘重,裴植有眾多方面要清理,一時甚至顧不上這里,于是讓工坊停下了生產,這里的人也被撤走了。
張軍龍進來之后,看到的就是坊中堆放的半成品金屬塊。
他伸手拿起。面前放著的那塊呈現出烏金色澤的金屬,對著自己的副將伸手:“刀來。”
提刀在手,他周身肌肉賁起,發力對著這塊還未鍛打成型的金屬狠狠劈了下去,“喝!”
這灌注了他七成力的一刀砍在這塊金屬上,沒有將之斬斷,只留下淺淡的刀痕。
知道大將軍這一擊力道有多大的將士們都不由得心中一震,而張軍龍眼睛一亮,收刀再次拿起這塊金屬。
不錯,就是它,這就是厲王打造出無堅不摧軍隊的秘密。
“過往鳳臨軍得到再多的盔甲,都沒有辦法搞清楚究竟是怎樣鍛造出來的。”他一邊拿著這塊金屬端詳,一邊喃喃自語,“而今在這里,總算能可以知道了。”
他放下金屬,轉身看向工坊門外,沉聲問道:“閻先生人呢?”
他不放心讓閻修單獨在自己的視線之外游走,怕他先一步取走這里的秘密,他們之間的聯盟可不是牢不可破的。
在攻下這座城之前他們的目標或許是一致的,可進了城就不一定了。
這一點張軍龍很清楚,閻修也很了解。
在進入工坊的時候,副將就已經讓人留意著閻修的行蹤,此刻張軍龍一問起,副將立刻就稟明了閻修所在,然后問道:“可要請閻先生過來?”
“不必。”張軍龍手中提著自己的刀,五指收緊又緩緩松開,“我親自過去。”
工坊中空間極大,這里每日都要消耗大量礦石,在遭到襲擊封城之前,每日都會有礦石被運送到這里,就堆放在工坊中的空地上。
此刻堆積如山的礦石已經有許多日沒有增減過,周圍點亮著數目眾多的火把,閻修就站在火把形成的光明之中,手中拿著一本冊子。
在他面前跪著幾個工匠模樣的人,身后還有好些個跟先前在元帥府中出現過的氏族衣著打扮相似的人。
這些正是之前沒有到元帥府去,而是留在城門邊上等候閻修,帶著他四處去搜尋裴植可能的藏身處的人。
張軍龍一出來就看到了他們,這些人自然也見到了他,紛紛向他行禮。
“大將軍。”“見過大將軍。”
地上那些被抓來的工匠更是惶恐地抬起頭看向他。
在見到張軍龍身上的盔甲時,有人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了希冀之色。
這倒也不稀奇,他們是為厲王這位統帥鑄造盔甲兵器的工匠,張軍龍的身份在他們眼中和厲王相同,這些被抓過來的工匠自然希望他能保護自己等人。
然而,他們的希望在看到這位高大的將軍徑直走向先前把他們抓來這里,逼他們交出鍛造配方的青年時就落空了。
這兩人顯然是一伙的,他們手中的秘密要保不住了。
“大將軍。”閻修見到張軍龍并不意外,等他一過來就將手中的冊子交了出去,沒有要私藏的意思,“這是這座工坊里的兵器鑄造的配方,幾乎都在這里了,至于這幾位——”
他示意張軍龍看面前這幾個工匠,“他們都是在這個工坊里鑄造兵器的匠人,厲王殿下待他們不虧,幾乎人人身上都有官職跟爵位。”
這在匠人的地位并不高的大齊可以說得上是最高的禮遇了,“難怪你們愿意跟厲王殿下來邊關,死心塌地為他鑄造兵器,保守秘密。”
這幾個匠人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而那些給閻修帶路把他帶到了這里,又去把這幾個工匠從他們家中抓出來的人也得意洋洋地道:“如今大將軍進駐元帥府,再掌管此處,想要穩定大局就易如反掌了。”
“有兵符跟軍工坊在手,大將軍已經是當之無愧的統帥,又何必再有顧慮?”
張軍龍在元帥府中拿到兵符的事實在不是秘密,眼下確實如他們所說,厲王手中最重要的兩個權柄都已經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現在就算不占位,也是實質上的邊關統帥了。
張軍龍眼皮抽了抽,心中那種得償所愿的感覺前所未有地膨脹起來,他的副將讀懂了他的神色,再次像在元帥府中的時候那樣下跪請道:“請元帥不要再猶豫,執掌統帥之責!”
伴隨他的話,周圍的其他將士也整齊的跪了下來,身上的盔甲摩擦發出一致的聲音,對著站在空地中央的大將軍喊道:“請元帥就此執掌統帥之責!”
請他執位的聲音整齊劃一,猶如無形的浪潮推著站在空地正中的這位魁梧高大的將軍,要將他推向那個高懸的位置。
這一次,就連閻修也沒有勸他不要這么做,因為這已經不是張軍龍一個人的意愿,這是大勢所趨。
今日如果換了另一人站在那個位置上,就算沒有成為統帥心思,也要順勢登上那個位置。
他收回了目光,并不在意張軍龍今日是不是要真的上位,他所在意的是為什么還沒有找到裴植的蹤影。
雖然他在這里停留,但是他放出去的人卻一刻也沒有停息在這座城中穿梭著,根據各種蛛絲馬跡尋找裴植的下落。
只要裴植還在這里,就逃不出那些五感異于常人的半成品的眼睛,至于他在意的另一點,就是城中的精銳人數。
厲王手下有一支精銳,名為天罡,裴植身邊同樣有一支精銳,名為地煞,閻修先前走過了那些可以藏身的地方,在那里見到了人數眾多的傷員,這些傷員之多足以打消一般人的疑慮,可閻修卻始終覺得還缺了點什么。
此刻,他的目光在這堆滿礦石的工坊中游弋,試圖尋找著此處讓他感覺不對的地方。
在一陣高過一陣的聲浪中,他轉身離開了此處,朝著外圍走去。
在他身后,張軍龍已經在這些人的催促與鼓動中一手拿著軍工坊鑄造的絕密書冊,另一手接過了他的副將一直貼身保管的兵符。
這兩樣東西握在手里,他就已經如同無冕的君王,要在一座座礦石堆成的山岳間登上他耗費了十幾年才走到的那個位置。
就在所有人都或是狂熱,或是期盼地注視著他,等待著這座主城新的主人誕生的時候,地底下忽然傳來了隱隱的震動。
張軍龍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地上,神情在意外、懷疑與明確中瞬間切換:“當——”
他一邊說著,一邊隨手抓起近旁的副將猛地往后退去。
然而一句“當心”還沒有說完,那一座座由礦石堆成的小山就已經崩塌在眼前,將來不及跑的人都掩埋在了底下。
第 330 章
對于一個即將實現夢想、全身心都在接下來準備登位的宣言中的人來說, 這個反應不可謂不快。
可即便是如此,他能做到的也只是自己立刻向著后方退出去,在他們面前跪著的那幾個工匠仿佛在礦山崩塌的一瞬間就被從地底伸出的手拖走了一樣, 完美地融進了泥土里。
滾落的礦石落在他們原本呆著的地方, 重重地激起一圈煙塵, 那平整的地面卻像是沒有任何缺口一樣, 只是留下淺淺的坑。
站在原地的人除了被掩埋者,其他迅速退開了幾步,遠離了這些凌亂滾落的礦石, 來到火把照亮的明亮處,這才看著眼前凌亂的一切。
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 那些礦石滾落, 將張軍龍帶來的數百人淹沒之后,底下的人就如那幾個工匠一樣,在瞬間不見了蹤影。
這讓人心驚膽顫, 幾乎懷疑腳下地面是不是也會像先前中間的那些地一樣從中間裂開, 把他們吞噬。
“這……這是什么……”
從未見過的景象, 叫城中世族不知所措。
而就在他們不確定是不是該轉身從這里逃出去的時候, 地下再一次有了動靜。那平靜的地面驀地隆起一個低矮的土丘,然后以那土丘為中心, 同時隆起了四五道地龍,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地底下迅速移動一般, 地面不斷地隆起,朝著地上所站的人直奔而來。
“……啊!”
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的人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 就被從來到自己面前的地龍里伸出來的手一把抓住, 朝著地下拽去。
被拽住的是將士、精兵尚能反應,等到下次被抓住的是那些養尊處優的世族大家, 就連掙扎反應都來不及就被拖入了地底。
看著地面再次吞噬人,張軍龍目光一凜,而就在這時,原本平靜下來的城中又倏然傳來了沉悶的爆炸聲,火光沖天四起,然后爆發了激烈的打斗。
原本在被他們攻占之后,城中兵力再無法維系、因此安靜下來的城池再一次嘈雜喧鬧起來,那些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敵人跟在城中四處游移搜尋他們的目標人物的鳳臨軍交上了手。
那些混在普通的將士之中,身懷毒血、力大無窮的異種也遇到了強敵。
在他們面前,身披金甲、金光煌煌的金甲戰士如天神降,同樣的是力大無窮,刀槍不入,仿佛對死亡全不畏懼,而且不像平常人,對他們的毒也沒有半點受干擾。
這些混在鳳臨軍中、在破城之時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在入城之后更是所向無敵、收拾了大多數負隅頑抗的力量的異種傀儡遇到了敵手。
哪怕他們用盡了渾身解數,將面前攔路的金甲戰士打散,超過這些金甲戰士承受的力量,也不過是將他們打成一蓬齏粉,在風中散去,但很快就又有新的金甲戰士凝聚出來,從原本的一個變成兩個,再次圍攻上來。
戰斗焦灼,令他們既無法移向其他戰場,也沒有辦法徹底殺滅面前同樣不知疲倦的對手。
而在更多的巷道中沖出了全副武裝的將士,他們雖然臉上有著疲憊之色,身上的盔甲也各不相同,但是卻全都是精銳之軍,在對上先前破城時已經消耗了體力的鳳臨軍之后,雙方陷入了膠著的戰況。
“怎么回事?怎么會突然有這么多的兵馬?”閻修的聲音陰沉中帶著幾分焦躁地響起,顯然在來到這里之后看到這一幕無法理解。在他將這座城幾乎翻了個底朝天,而且手下的人也在一刻不放松地搜索的情況下,怎么還會冒出這么多先前沒有見到的敵人?
張軍龍等人還在軍工坊中,只有他一人離開,來到了附近的巷道中。見到他的那些鳳臨軍立刻護衛住了他,帶著他從混亂之地離開。
然而并沒有走出太遠的距離,就再一次被圍住,閻修清楚地看到那些從山洞中被煉制出來的人形兵器在這種時候也徹底地失去了優勢。
“裴植……”閻修的神情不復先前的溫文無害,目光在四周瘋狂掃視著,“是你……你在哪里?給我出來!給我出來!”
此刻,張軍龍的副將和剩下的士兵已經護著他們退到了工坊邊緣,背靠著墻壁,警惕著從地下可能出現的襲擊。
先前那從地下遁行過來的敵人肯定還沒有離開,他們在警惕著對方的再次出手。
“大將軍,此處古怪,不如先行離開。”副將一邊橫刀在身前盯著周圍的動靜一邊說道。
在無形的強敵環伺的緊張時刻,他對張軍龍的稱呼本能地變回了最熟悉的“大將軍”。
張軍龍面孔陰沉。前一刻他還將一切掌控在手中,就要在這里登上統帥的位置,然而后一刻卻四面楚歌,四面八方都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敵人正在和他帶來的軍隊戰斗。
難道說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陷阱,是從哪里開始就是迷惑人心的假象了?
是閻修?
他從先前開始就不見了人影。
可是不對,他想到閻修對裴植的痛恨,在城中找不到這個人,就會失去平靜的外表,暴躁起來。
仇恨是無法作假的,這決定了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裴植合到一處,不會是他,不應該不是他,他們的目的跟立場應該還是一致的。
“先退回——”張軍龍剛開口說出這三個字,身后就傳來了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大將軍這是要退去哪里?這是想退去哪里。”
聽到這個聲音傳來的方向,原本站在墻下的眾人又全都離開了這個方向,朝著另一處退去,退開幾十步看著墻后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平整的墻面忽然像是經過了無數的歲月,在他們面前風化成沙,露出了背后的人。
墻后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閻修把這里翻了個底朝天想要找出來的裴植。
裴植也不是獨自來的,身邊不僅有徐策,身后還有披堅執銳的精銳王師。
在看到他身后那群人的瞬間,眾人便知道眼前的這一番異變是因何而起了,而一直存在于張軍龍心中的那一點困惑——裴植身邊那支真正精銳的隊伍不見蹤影,人數始終對不上,到底去了哪里?
原來就是在這里,被他很好地隱藏了起來,竟然連閻修都沒能找到。
那些沒被波及到的世族的目光落在裴植身上,見到他的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卻絕對不是一個重傷初愈的樣子,不由地惱怒起來,“裴軍師好算計,‘重傷不醒’果然是你放出的誘餌。”
如果來的是旁人,他們還會害怕,可既然是裴植,這只狐貍固然愛算計、想要壓榨吸干他們的一切,但他不會殺人,他們的命保住了,而且還有膽氣開口說話。
“諸位也是,別來無恙啊。”裴植沒有在意他們的臉色,對這些出現在軍工坊中的城中士世族笑了一笑,就再次看向了張軍龍。
此刻張軍龍還沒有落入困獸之斗的頹喪,只是冷傲地看著裴植和他身后的精銳軍隊,然后開口道:“軍師這是什么意思?我為護衛主城主帥而來,卻要被你設下如此的圈套,這般嚴陣以待,這是對待勤王之師的態度?”
沒有人說話。裴植玩味地看了他片刻,目光從他手中依舊拿著的冊子跟兵符上游移,然后又再回到他的臉上,“大將軍的意思是,帶著數千兵馬來主城,不聽主城部帥的命令,對著自己的同袍刀劍相向,強行攻城,然后占據了元帥府,私自拿走兵符,又占據軍工坊,私交城中世族,控制城中兵力,只是為了勤王?”
他嘲弄地道:“若是我再晚來一步,只怕都能見到你黃袍加身,自立為王了,這是哪門子的勤王?”
張軍龍沒有受他的話影響,依舊冷肅著面孔道:“老夫對陛下、對大齊的忠心日月可鑒,從來沒有要反叛的意圖,軍師莫要血口噴人。倒是軍師讓主城空虛,將兵力掩藏,分明才是形跡可疑,若非如此,老夫也不會行無奈之舉,攻城而入,進駐元帥府也不過是為了確認主帥的安危。”
說完,他的目光在城中火光四起的方向掃過,知道自己帶進來的兵力都在城中被困住了,而且從方才工坊中那帶᭙ꪶ 走工坊匠人的手段來看,面對他帶來的那些人形兵器,裴植也有手段可以克制。
或許他在城中失蹤、布下這空城計,就是為了尋到空隙去城外請那些高人回來,不管怎么樣,當真是應了他這個算無遺策的名頭。
張軍龍此刻還是維持著先前的姿態,對裴植也依然是用馳援者的身份同他說話,“既然軍師身體安康,守得住城,那老夫這便帶人退去,今日之事老夫會上書陳情,是要賞要罰全都由圣上來定奪。”
他無懼于裴植,事實上,張軍龍無懼于任何人。他們張家為邊關所做的一切,為大齊所做的一切,勝過所有人。
這些不過是后來此處的年輕人,沒有資格對他所做的一切進行評判。
事實上,今日就算是厲王在這里,張軍龍也一樣能夠心平氣和地說出這些話。
這是眼下最好的處理方式。
能夠帶著他的人退回去,而又不被裴植用借口按在這里,雖然失去了登上統帥之位的機會,但來日方長。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既已經等了這么久,那就還能繼續再等。
裴植沒有接他的話,只是以一種似嘲弄似憐憫的目光看著他。
張軍龍察覺到不對——他還有后手——然后就聽到身后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蒼老的聲音:“你今日攻城,與無垢教中人勾結,你身旁的是草原王庭的使者,加之侵占元帥府、侵入軍工坊、手持兵符,聯通城中世族,想要侵奪統帥之位,已經與謀逆無異,到了這個形勢,張大將軍還想就此退走?做了這些事,你瞞得過自己的心,卻如何瞞得過天下人?”
直到此刻,張軍龍臉上鎮定的面具才露出了一道縫隙。他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去,看到從背后過來的老者。
那老者穿著尋常的布衣,身上已經不見當年邊關統帥的英姿勃發,在目中神光收斂、有些佝僂地行走時,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駐守邊關多年、讓草原王庭無法寸進的那位元帥。
“元帥……”張軍龍的副將聽見從大將軍的口中發出了這兩個字的音。
在這邊關,他從來不認厲王為他們的統帥,叫厲王的時候都是稱他為“厲王殿下”或者斥為“黃口小兒”,能讓他心甘情愿喊一聲“元帥”的就只有曾經統領邊關的上任元帥。
而這位老人早已經在數年前就脫下了戰袍,離開了元帥之位,也離開了邊關,告老還鄉,將這里的事情交給了年輕人,自己回鄉去頤養天年,過些含飴弄孫的日子了。
可是現在他卻出現在了這里,而且令大將軍站在原地,失去了辯駁之力。
副將立刻道:“大將軍,莫要被蒙蔽,此人定是有人冒充老元帥或是幻象,老元帥早已離開邊關,今日又怎么可能會在這里?”
他急切的聲音讓張軍龍從自己所為竟被老元帥看在眼中、而且受他批判的強烈羞愧憤怒中回過神來。
是了,既然裴植的人有那樣的能力,想要偽裝出老元帥或是制造幻象來讓他動搖又有什么難?
“你覺得老夫是假的?”
在他這么想的時候,老元帥已經從遠處走到了他面前,而剛剛吞噬了那些沒來得及逃跑的世族跟幾名工匠的地面又再次波動裂開,先前失蹤的人被再次從底下拉了上來。
他們都沒有受傷,但卻顯得十分驚慌,尤其是那些今日先給張軍龍開了城門,然后又來這里,想要恭維他上位,分得利益,也一探軍工坊之謎的世族,他們都為老元帥的現身而震動,在聽到老者的話之后更是無比的惶恐。
他們的目光移向自己開門迎進來的張軍龍,他身邊的閻修竟然是草原王庭的人,而大將軍竟然和先前那些異教徒有關,更跟草原王庭的人勾結?
就同老元帥所說的一樣,這已經是叛國謀逆之罪,他們這些人原本與此無關,可是現在卻跟張軍龍綁在了一起,形同叛黨,之后別說是留在邊關繼續做他們的世家大族,就是要被滿門抄斬、不復存在也是可以的。
這些真實的人出現在老元帥的身后,他們臉上的恐懼都是如此的分明,張軍龍更加無法說服自己眼中所見到的老者是幻覺。
“我是不是幻覺,現在你應該看清楚了吧。”老元帥說道。
而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那些被重新從黑暗的地底帶出來,帶到了地面上的世族立刻開口朝著老元帥陳述道:“老元帥,我們對他跟草原王庭勾結,還和先前那些襲擊者勾結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們真的以為他是進來護衛主城的,還請老元帥明鑒!”
“是啊,老元帥,我們是怕裴軍師重傷不醒,無人主持大局,又怕鳳臨軍攻城,城中剩余的駐兵會損失慘重,所以才出此下策,派人給他們開了城門,我們萬萬沒想到他會跟那些人有勾連,前面進城之事都是為了今天破城所做的鋪墊。”
“這張家真是狼子野心,能夠做出這樣的事,我若是早一天知道,都會拼死出來,絕對不會與他為伍!”
“還請老元帥明鑒!”
這些先前對著張軍龍無比諂媚奉承,在他的兵剛來到城外的時候就恨不得開門把他迎進來,在他進來之后又恨不得他立刻入主元帥府、登上統帥之位的人,此刻都換了一副面孔,對他避之不及。
見著這一幕,張軍龍的副將目中騰起殺氣,恨不得將這些人頭通通斬落,張軍龍也是一臉肅冷。
那些世族辯解討饒的聲音此起彼伏,聽在他耳中無比的聒噪,老元帥讓那些人噤了聲,繼續對著面前這個曾經被他看作是接班人、然而現在卻走錯了路的后輩說道:“我知道你還在懷疑我是裴植派人假扮的,那就說一件旁人不知道的事吧。”
在城中四起的戰火和廝殺聲中,此處的安靜顯得越發的突兀,老者的聲音也更加的清晰。
“當初選擇接替我元帥之位的人選,你是其中之一,比起年輕的厲王殿下,其實我一直更意屬于你。”
這句話牢牢地吸引了張軍龍的精神,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帶上了幾分嘶啞,“但最后您為什么又沒有選擇我?”
老元帥嘆了一口氣,說道:“因為你和我相似,擅長守城,卻不能開拓。”
張軍龍想要反駁自己也有開拓進取之心,自己也不是一直想要守在邊關,一直讓草原人在側臥酣睡。
可是在開口之前,想到自己如今,他又閉上了嘴。只能說當年在眼前的老者選擇繼任者的時候,他還是符合他選擇的標準的,只是不知道那時的自己為什么沒有被他選中。
老元帥繼續道:“這些年我雖然離開了邊關在家中,但卻一直在看著這里,而且時不時還會回來尋找從前的部下敘舊。”
因為這樣,所以裴植才能在另一座城中找到他。
“我一直在看著你,軍龍。”
老人這一句話,比他先前說的所有都要令張軍龍心中震顫。
他不由地想起自己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在失去角逐元帥之位的資格之后,他這些年在鳳臨城都做了什么——做對了什么?做錯了什么?這些是否都落在了面前這個老者的眼中?他對自己又有了什么評價?
“越看你,我便越覺得自己先前的決定是正確的。你將那三座城都經營得很好,堪稱鐵桶一塊,你確實適合守城。”
“殿下是飛翔的鷹,不會甘愿止步于這里,等到有朝一日他打下了草原王庭,將大齊的版圖擴展到了那里,自然就是他離開去前往尋找下一個目標的時候,到那時能夠接替他成為統帥,經營好這片廣闊的領土、鎮守住這里的統帥人選就唯有你。”
“在今日之前,我一直是這么想的,就算是裴軍師說你會攻城,會趁著元帥府空虛想要取而代之,我也不相信,直到今日在這里看到了你,聽到了先前他們說的那些話。”
“你手握兵符,又得到了將邊軍打造成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神兵精銳的秘密,還有這些人的振臂高呼,支持你上位,你又怎么會忍得住不去染指這個元帥之位呢?”
“今日你錯了就是錯了,不要再自我欺騙,不要再隱瞞狡辯,收手吧。”
最后三個字,沉重地擊在了張軍龍的身上。
“——將軍!”
副將見到大將軍的動搖,他知道這世間沒有什么人能夠動搖自家將軍,就唯有老元帥,偏偏裴植就把人請到了這里來,而且老元帥此刻說出的話又是如此的誅心。
“將軍不要被這些話給迷惑了!不能止步于此,我們殺出去!”
副將的聲音把張軍龍的神志拉了回來,令他從老元帥的這些話的打擊中脫離,目光重新變得堅定。
確實,已經到了這一步,從前有沒有得到他的承認又有什么?
只要他登上這個位置,他就能讓他們知道,他們所選擇的都是錯的!
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大齊,只有他坐在這個位置上,邊關才能夠安穩,才能固若金湯。
想要打下草原王庭談何容易,就算是原本只面對那些草原鐵騎,他們都沒有將對方徹底剿滅的勝算,何況草原王庭的背后如今還有了那樣一位國師,還有了這些不是人的人形兵器。
真正讓厲王在這個位置上繼續坐下去,那才是會生靈涂炭,他坐上這個位置,才能夠救邊關于水火。
“殺出去。”張軍龍恢復了本色,對著自己身邊的將士說道,“殺出去,殺回城。”
只有回城他們才有動用三座城之力跟他們繼續較勁的資本。
于是,在那些還在老元帥面前討饒的世族瞳孔震顫中,軍工坊中對峙的雙方毫不打招呼地驟然交手,同墻外一樣瞬間金鐵交集擊,響成一片。
墻外巷道中,正在見證自己帶來的人潰敗的閻修一路被護送著轉移向元帥府。
在那里有他事先安排好的退路,而且張軍龍的部分人馬還駐扎在那里,在城中被擊潰分散的鳳臨軍也會第一時間向著元帥府收束。
他看到了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人形兵器在來人的手下潰敗。
道術,裴植請回來的援手竟然也會道術,不管是一沾染上就無法熄滅的火焰,還是可以讓普通人也刀槍不入的金甲咒,又或者撒豆成兵生成的無窮無盡的金甲戰士,全都克制著他們帶來的這些人形兵器。
閻修感到了一陣仇恨。當看到這些完全可以克制他的布置的人到此刻才出現,先前卻完全沒有消息,他們路過那些城池也如此頹敗、看不出里面有高人鎮守的時候,他便意識到自己的這些謀劃原來一直就落在他眼中。
裴植甚至可能不知道隱藏在背后謀劃了這一切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