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1 章
“少君死了?”
中原朝廷把他們的少君騙去京師, 然后殺了他?
這樣的話沒有讓站在欄桿前的女子動搖,卻讓那些聚集在她身邊的長者跟戰(zhàn)士動搖起來。
如果少君死在了京城,那他們在這里堅持的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前任君長死后, 他們認舍恒夫人為新任土司, 在她的指揮下繼續(xù)穩(wěn)固水西, 與中原深入合作交流, 就是等待著少君長大。
等他學(xué)了中原的知識歸來,整個水西四十八部就能重回正統(tǒng),回到前任君長的骨血手中。
可要是少君已死……那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所有的建設(shè)都是為他人做嫁衣。
見到對面驟然生出的躁動和低下來的士氣,手中握著刀指向高處的舍恒夫人的中年男子臉上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她不信又如何?是真是假又如何?只要這些跟隨在她身邊的人信了, 就能達成目的。
這個位置本來就不應(yīng)該由這個來自水東的女人坐在上面, 應(yīng)當回到他們水西人的手中。
眼看對面士氣動搖,正是他們進攻、強行逼她下臺的最好時刻,天際忽然一聲驚雷炸響, 隨后這大雨封閉的群山深處突然響起了馬蹄聲。
凌亂的馬蹄落在雨中, 濺起泥漿, 讓馬蹄聲變得越發(fā)沉悶, 同時雨聲也掩蓋了馬蹄來的方向,讓這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
帶著那十幾個傾向自己的部族, 趁著雨夜前來逼站在欄桿后的舍恒退位的男人霍地轉(zhuǎn)頭看向了身后, 就見到雷光照耀處, 山脈的起伏如銀龍一般清晰,而在那被照亮的山脈下是一群穿著鎧甲、手持刀槍, 在雨夜騎馬而來的西南駐軍。
為首的一人卻不是將領(lǐng)打扮, 他穿著官袍,神情清冷, 一雙眼睛仿佛能夠洞察人心,雨夜而來沒有絲毫折損那張謫仙般的面孔,反而更添幾分出塵俊逸。
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手持兵器,但身在數(shù)千兵馬之前,卻無人能夠動搖他的位置。
這來的不是旁人,正是謝長卿。
他從京城離開,自請外放為官,上任比同期更早,沒有選擇富庶的江南,而是選擇來了西南。
盡管只是外放成了異地縣令,但他卻在這里展現(xiàn)出了十足的能力,不光得到了上官和當?shù)伛v軍的支持,而且與水西諸部交流,得到了舍恒夫人的友誼。
今日這些來逼舍恒夫人下位的人最忌憚的人之一就是這位身世不凡、手眼通天的謝縣令,原本以為選在雨夜動手可以避過他的耳目,卻沒想到大的雨聲風(fēng)聲,謝長卿竟然帶著軍隊這么快就來了?
那數(shù)千人組成的軍隊在黑壓壓的雨幕中給了他們極大的壓力,那些原本聚集過來,充滿野心、想要讓水西四十八部易主的人此刻都感到了一時焦慮,更隱隱地后悔。
為首如毒蛇般陰冷的中年人決定先發(fā)制人,放下了手中的刀,轉(zhuǎn)向謝長卿。他的聲音從雨幕中傳過來,冰冷而粘膩:“謝大人帶著軍隊來我水西諸部,這是要做什么?當初我等歸順朝廷的時候,便與朝廷有過協(xié)議,跟朝廷只是歸順附屬的關(guān)系,我水西內(nèi)部的事務(wù)不由朝廷干涉。”
他說著,目光在謝長卿身后那沉默的軍隊身上掃過,“謝大人不請自來,難道是要打破協(xié)議,插手水西內(nèi)部之事嗎?”
他的話語里隱隱透著威脅,聲音依然如前面一般陰冷、狠毒,仿佛要擇人而噬,可是寨子中的眾人在見到謝長卿到來之后,心中的動搖和猶疑卻奇跡般的消失了大半,變得踏實起來。
這也許是因為這數(shù)月和這位年輕的大人的交流往來讓他們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行事作風(fēng),知道他絕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插手他們水西的事務(wù),他會出現(xiàn)在這里,純粹是因為和舍恒夫人的友誼,即他的職責(zé)。
謝長卿在雨中策馬上前一步,雨水順著他的官帽流下來,順著他的臉龐滑落。
“本官從前沒有干涉水西內(nèi)部之舉,今后也不會,本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維護水西與中原朝廷之間的聯(lián)系,也是為了與舍恒夫人之間的友誼。”
聞言,那如毒蛇一般的中年人又再次看向了站在寨子高處的舍恒夫人,目光中掠過一絲冷然——果然,她能如此鎮(zhèn)定,就是因為先搬了這個朝廷派來的謝大人做救兵。
謝長卿繼續(xù)道:“本官從京城來的第一天,就已經(jīng)將安迪公子的書信帶給了舍恒夫人,安迪公子在京城受的是中原的教化,學(xué)習(xí)著統(tǒng)治水西、發(fā)展水西,將這里變成與中原一樣的沃土的方法。不管是夫人和諸位也好,亦或是本官也好,今日在此經(jīng)營拓展所得出的一切,都是在為了安迪公子回來接管水西四十八部穩(wěn)定性能做鋪墊。”
“本官不允許有任何人想要破壞這般局面,也不允許有任何人散布謠言,想要動搖人心。”
他的目光在這些人臉上掃過,其中有人不避諱他的目光,也有人在他一看過去的時候就立刻心虛地移開了眼神,不敢與他對視。
謝長卿的臉經(jīng)雨水洗過,仿佛越發(fā)的俊美,整個人在黑夜中都像是在散發(fā)著朦朧的白光。他從袖中取出了一封書信,即便是在雨中,由油紙和牛皮紙包著的書信都沒有絲毫被沾濕。
“每隔一月,京城都會有公子的書信來,每次來寨中與夫人見面,本官都會將書信交給她。這是本月的信,原本應(yīng)該過幾日等天晴了再送來,不過此刻卻是不妨先在這時拿出來。”
“水西四十八部有自己的文字,安迪公子盡管在中原學(xué)習(xí),但每次朝西南寫信的時候,用的依舊是他用了好幾年的文字。”
“他在中原接受著最好的教育,被嚴密地保護著,由最好的御醫(yī)看顧,承載著期望長大,這每月一封的書信就是證明。又或者有人會說書信可以造假,無法證明安迪公子依然毫發(fā)無損地活在人間,所以不管誰不信,直管與本官說,本官會派人送他前往京城一看。”
“從西南到京城往返不過數(shù)月時間,要一個證明,本官給你們證明,但今日誰若是要在這里繼續(xù)挑事,意圖分裂水西諸部,打破西南的良好局勢,就休怪本官不客氣!”
伴隨他的話音落下,天邊又是一聲驚雷炸響。眼見這些人被鎮(zhèn)住,那帶著十幾部的人前來逼宮的中年人眼中閃過一絲陰冷,不愿意今日這樣的大好局面就被謝長卿三言兩語破解了。
他上前一步,揚起手中長刀,指向騎在馬上的謝長卿,正待要說什么,謝長卿的動作卻比他更快。只見他抬手,以迅疾得眾人來不及反應(yīng)的速度摘下了馬背上的弓,然后從側(cè)旁取了雨水浸濕的箭矢,搭弓射箭,在呼吸之間,一道寒光就穿透了雨幕,朝著中年人的方向激射而來。
被殺機鎖定,那中年人完全沒有預(yù)料,第一反應(yīng)竟不是揮刀直劈,而是往后連退幾步。
然后“嗤”的一聲,謝長卿射出的箭扎進了他的肩頭,令他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悶哼,被箭矢的力量帶得又往后退了幾步,若不是叫旁邊的人扶住,要直直地坐進水里。
謝長卿這一箭叫整個寨子內(nèi)外一片寂靜。君子六藝,弓馬嫻熟,眾人這才知道他帶著一整支軍隊來卻不配劍,是因為他的箭法超群,百步穿楊。
他放下了手中的弓,卻沒有掛回馬背上,而是對著聚集在此處的人說道:“該說的話我已經(jīng)說完了,西南土司、水西四十八部的頭人,朝廷只認舍恒夫人,挑事者若是還不散去,本官的下一箭就不是射在肩上了。”
……
……
驚雷劈落,城中一片火光。
“救火!快救火!”
濃霧升起,敲鑼的小卒在巷道中奔走,讓還在家中沉睡的居民快點起身從宅邸中離開。
不只是城中起火,城外山林也是連片火光。火借風(fēng)勢,迅速燒起來,飄落的火星子落在連月沒有下雨的干涸之處,這就讓附近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都燒起來。
城中除了倉促被叫醒、拖兒帶女從起火的房屋中逃出來的居民之外,還有更多朝著火光升起之處逆行而去的人。
他們身上穿著由隔火的材質(zhì)做成的衣裳,四人一組,中間還推著一只機關(guān)獸模樣的東西,在來到火焰升騰、濃煙冒起之處時,從身后的機關(guān)獸身上扯出數(shù)根柔軟的管子,打開機關(guān),強勁的水柱就瞬間噴發(fā),朝著火焰噴射而去。
強勁的水流遇到烈火,被蒸騰成水霧,但火勢也隨之減小。
“不夠高!要再高!”
“讓我上去!”
話音落下,其中一人就站上了機關(guān)獸的頭部,然后另外幾人合力按下了某個機關(guān),這原本只有一人高的機關(guān)獸就在齒輪旋轉(zhuǎn)的聲音中伸長起來,達到了高處。
隨后,在他手中再次噴射而出的水柱澆滅了高處的火焰,讓那里只剩下一縷青煙。
而在城外的山林,在這個高度的人也可以看見山林中有樹木轟然倒塌,在林中制造出了一圈空白地帶,隔絕了火勢。
身在高處的人隱隱可以見到山林中有更大的機關(guān)制品正在活動,一邊行走,一邊在砍倒樹木,制造出隔火帶。
在那星星點點的人影身上,仿佛也帶著白色的微光,與周圍熾烈的火光截然不同。
滿城大火以迅速的方式被熄滅,若是放在從前,這樣的火焰會將這一城一山燃燒殆盡,甚至讓城中的人無處可逃,哪里像現(xiàn)在這樣可以被迅速澆滅?
那是送到橫渠書院的書籍,機關(guān)制品已經(jīng)從紙面上的設(shè)計轉(zhuǎn)化成了實體。造紙術(shù)、印刷術(shù)讓書籍變得造價更低,讓知識流傳度超過了從前的任何一個朝代。
而那些書籍中記載的其他制品被制造出來銷往各地,大開商路,甚至遠銷鄰國,為大齊迅速地收攏了財富,豐盈了國庫,而這些錢又再被投進工部,制造出了他們現(xiàn)在所用的這些滅火機關(guān),在不同的州縣郡縣都備上了。
在火焰燃燒的城池中,它們熄滅了火焰,在洪水淹沒河堤的郡縣也有同樣的機關(guān)造物,力大無窮地搬運來了石塊,代替人力堵在了缺口,將拍岸的洪水擋了回去。
而在洪水和火焰都沒有抵達的京城,在城郊與附近幾個州府的農(nóng)莊,在一場雨過后,全都生出了密集的飛蟲。
老胡在種植改良稻種的實驗田里自己撲殺蟲子,恨不得徒手把這些為禍他稻田的蟲子全部掐死。
“胡大人,胡大人——來了!”
遠處傳來了呼喊的聲音,他的下屬背著一個箱子,手中提著一根細長的管道,飛快地朝著這個方向跑來。
老胡從田里起了身,抹了一把臉,上前之后都沒有多話,就一把搶過了下屬背著的箱子,自己背上,然后沖回了田里。
木質(zhì)的箱子里發(fā)出水聲,老胡瞪著眼前飛來飛去的蟲子,調(diào)整了一下背上的木箱,然后右手在管道頭上狠狠地按下。
一下子就從管道的噴頭放射狀地噴出了細密的水霧,帶著一股特殊的草藥的味道。
“讓你們啃老子的實驗田,讓你們啃老子的實驗田!給我嘗嘗這個!”
老胡一邊發(fā)狠地噴灑著背上的藥水,一邊朝著田間走去,那些飛舞啃食稻田的蟲子在接觸到藥物之后就像是瞬間被掐斷了生命線一樣,僵直地往田里掉去。
很快,水田中就浮起了密密麻麻的蟲尸,這一片片農(nóng)莊還有實驗田中全都在發(fā)生同樣的情景,醞釀中的蟲災(zāi)還沒有成型,就被扼殺在了搖籃中。
在田間行走、噴灑藥物的官吏身上同樣在發(fā)出微光,牽動著棋局中的諸顆命星。
邊關(guān)棋盤前,道人隨手看著棋盤上的局勢變化。自己一連用出了幾個手段同時進攻,對面放出的白子竟然都能兵來將᭙ꪶ 擋水來土掩,全部給他擋了回來。
這般棋逢對手,有來有回,令道人眼中多出了幾份興奮。
而意外調(diào)動了這些身在中原的白子、得到了他們回應(yīng)的林玄則沒有和他斗得旗鼓相當?shù)南矏偅裆蟹炊?#8204;了幾分慎重。
自己這樣抵擋下他的手段,沒有消耗多少修為,這已經(jīng)好過他的預(yù)期,然而劉洵在中原布下了諸多后手,林玄不知道他之后還會放出怎樣的招數(shù),自己是否又能夠全盤接下?
抵擋住這個對手是件好事,但是讓對方興奮起來卻不是了。他看著島嶼之中變化紛亂的棋局,見到坐在對面的人抬起了頭,看向自己,然后露出了一個笑容。
接著,邊關(guān)的天象便驟然變了。先前的狂風(fēng)消停,而天上那醞釀已久的雷云終于像是不堪重負一般落下了雨。
雨水一落下就被黃沙所吸收,然后連雨成線,越來越密集,打在沙面上留下了一個個坑洞,洇濕了黃沙,讓沙地都變得濕潤起來。
狂風(fēng)停下之后,還留在城墻上觀察著這邊動靜的士兵總算能夠站住,從天而降的雨很快就將他們身上的衣服打濕了。
他抹了一把臉,努力地再次透過密集的雨簾和不時在云層中亮起的閃電看清前方戰(zhàn)場的變化,并讓人將最新的情況傳下去,傳給城中的太守和將軍。
“天象變了。”
城中太守府,一直在議事廳中沒有離開的文官武將聽到外面的雨聲都紛紛走了出來,看著天邊那兩尊高大的人影。
有人伸手去接從天而降的雨水,原本做好了雨水傷人的準備,但那雨落在掌心之中,除了重之外,并沒有其他的感覺,就是普通的雨。
很快,城墻上的消息傳了回來,隨著天象變化,棋局也變了,看來外面對峙的二人棋局是進入了下一個階段。
上一個階段,他們身在議事廳中,周圍沒有發(fā)生任何的事,那下一階段呢?會發(fā)生什么?
前一個階段,林玄確實給了他很多驚喜,雖然他草蛇灰線,謀劃布局,又通過與王朝氣運的聯(lián)系,彼弱我強,影響了中原的天象,讓各種各樣的災(zāi)禍降臨,可是林玄布下的那些人卻以人力擋住了這些禍患的蔓延,甚至借助工具和天災(zāi)抗衡。
“你用人為棋子擋住了我的棋勢,那我用人的時候你又用什么擋呢?”
隨著他話音落下,棋盤上驀然多出了數(shù)十顆黑子。
林玄的目光立刻定在了那些黑子出現(xiàn)的位置上,在上面急速地掃過,將棋盤上的黑子出現(xiàn)的位置與中原對應(yīng)。
幾乎是在黑子出現(xiàn)的同時,天空中有另外的命星移動,同先前白子入局一樣,星光牽動,氣運交織,在棋盤上擾亂了先前安定下來的局勢。
中原各地,先前安靜蟄伏下來的世家大族幾乎是在同時有了動作。
一早準備好的部曲在黑夜中穿著流民的衣服,強行扣開了州府縣府的大門,在那尚且平靜的幾地打破了夜晚的安寧,將尚在睡夢中的官員拖出來,在他們剛剛清醒、尚來不及反應(yīng)的時候就套住了他們的脖子,把人往外拖去,拖到了門口,不顧他們的掙扎把人吊了起來,開啟了一地的血夜暴亂。
城中的安寧被打破,百姓被突然涌進縣府州府的暴徒從他們的家中驅(qū)逐出來,被掠奪,稍有反抗就被砍殺。
這混亂令各方驚動,尤其是在聽聞已經(jīng)有官員被殺死以后,匆匆披上外袍從家中出來的地方大員更是驚怒不已:“那些暴民亂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怎么就這么輕易讓他們進了城,城中那些守軍都是干什么吃的!”
原本一直覺得在這治下安穩(wěn),江南再亂,他們這龍興之地也不受影響,可是結(jié)果這一亂起來就來了個大的。
“查!都給我去查!去把那些人給我抓回來!”
走在還沉浸在夜色中的街道上,看著那些緊閉的高門大戶,向這些本地的門閥世家求助或是發(fā)出預(yù)警的念頭只是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就被壓了下去。
這些世家難得安穩(wěn)這段時日,在朝廷下達政令的時候沒有在其中礙手礙腳,這一次若是讓他們知道了,還不知他們會使什么絆子,還是不要說了。
第 342 章
他卻不知, 在他看向的那些門戶之后,今夜并沒有人。在派出家中部曲偽裝成暴民流民進入州城府城,殺死官員、掀起動亂之后, 這個個安靜蟄伏了一段時間的世家門閥已經(jīng)來到了各自的祖墳處。
漆黑幽寂的山林被手中的火把照亮, 一個個身披斗篷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站在他們選定之處, 同沂州王氏一樣, 各家也早早在過往的十幾年里暗中布置了各不相同的陣法。
這些陣法由高人所授,今夜就要徹底發(fā)動。高塔上的鈴鐺被風(fēng)吹動,從各地傳來的地動、洪水、天災(zāi)震撼著中原大地, 讓龍脈的氣息一片紊亂。
而今夜的人禍,那些在城中被殺死的人增添出來的怨氣化作一絲有如實質(zhì)的影子, 鉆入了地底。
這絲絲縷縷的怨氣纏繞在王朝的龍脈上, 讓原本就被天災(zāi)擾亂的龍脈氣機更加紊亂。
王朝氣運本來就受生民影響,生民越是安穩(wěn),王朝氣運就越是繁盛, 而一旦失去了民心變得動亂, 龍脈就會因為怨氣而受損。
天災(zāi)人禍, 烏煙瘴氣, 生出的濁氣擾亂了寰宇清澄,就連京郊的皇陵和護國寺的神木都受到了影響, 皇陵護壁皸裂, 有碎石灰塵簌簌地落下, 護國寺的高大神木外圍的那一圈護符也仿佛被什么燎著了一樣,“嗤”的一聲在夜風(fēng)中無風(fēng)自燃起來。
身在京城宮中的景帝都受到了影響, 感到一陣眩暈胸悶, 從床沿撐起身子,忍不住就吐出了一口鮮血。
“陛下!”守夜的宮人聽見動靜跑過來, 見狀大驚,連忙喊道,“請?zhí)t(yī)!快請?zhí)t(yī)!”
景帝感到自己的精神在迅速地模糊。這種感覺他很熟悉,在先前沂州王氏對蕭家的龍脈做手腳,又有人借著修建皇陵的時機,在皇陵中想要布下壓制的禁法并替換仙帝的骸骨的時候,他身上就是這樣的感覺。
而此時,永安侯不在京中,麒麟先生更是行蹤莫辯,無人能像上次一樣來破解,甚至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何處布下陣法禁制,因此帝王只是趁著最后的清醒,抓住了在身邊焦急地傳喚宮人去叫太醫(yī)來的內(nèi)侍的手臂,在他看過來的時候,用最后的清醒對他說道:“去請護國寺的住持進宮……朕若是……不省人事,國事就交由內(nèi)閣幾位宰輔和樞密使傅大人共同商議決策……后宮交由太后全權(quán)管理,看好年幼的皇子皇女……”
說完,他就徹底陷入了昏迷。
景帝昏迷,他的詔令被秘密地傳遞了出去,讓幾位宰輔連夜就悄然進了宮,至于護國寺的住持和胡院長,因為身在城外,所以遲一步進宮。
就在他們按照景帝的口諭,在他昏迷之時穩(wěn)定前朝后宮、封鎖消息之際,那些一直在沂州王氏被鏟除之后韜光養(yǎng)晦、安靜蟄伏的各個世家終于動用了他們一早設(shè)下的陣法。
以各家的祖墳為核心,落在各處的樁點如同星辰在黑夜中亮起,在各個地方,從本來就混亂、被糾纏削弱的王朝氣機中硬是奪取了一部分下來,在他們?nèi)嗽斓?#8204;天地靈機匯聚處逐漸聚攏,催生出了不同的靈獸。
每一頭的形態(tài)都跟陳家村背后的水潭聚集天地元氣生出的瑞獸麒麟一樣,虛幻朦朧,真正像龍生九子,每一個都帶著真龍的部分特質(zhì),又各個生得不盡相同。
只是不比陳家村的水潭那頭麒麟一樣純凈,這些被催生出來的氣運所化瑞獸,身上都縈繞著絲絲縷縷的紅氣黑氣,揭示此時中原動蕩的污濁。
凡胎□□的眼睛看不到它們的形影,但是可以感覺到周圍氣息的變化,不管是置身于水潭還是山谷,抑或山巔高處,所有人都在陣法一啟動、瑞獸一成型的瞬間就感覺到了周圍的氣息變化。
這就是成事的象征。
蕭家在一百多年前從亂世中崛起,奪盡了中原氣運,從世家門閥成為了皇族,如今混亂,他們各家也可以趁勢而起。
這些依照高人所說,耗費了他們十幾年心血布置下的陣法催生出來的這些偽瑞獸會撕咬蕭家的龍脈跟氣運,奪取過來壯大自身。
“你我皆是龍屬,欠缺的不過是一飛沖天的機會。”
“眼下就是再次改變的關(guān)鍵時刻了。”就看誰能成為下一條真龍!
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為了達成目標,他們自然也不是只按照留下陣法的高人所說,啟動陣法就完了,而是也動用了原本藏在各處的人手。
整個中原越亂,大齊的氣運就越弱,蕭家的真龍之氣也越容易被他們奪走。邊關(guān)的情況,他們手伸不過去,但剩下的其他地方卻是可以干涉的。
于是在洪水地動、雷電山火襲擊的各處,原本在竭盡全力通過天閣傳送下來的書籍造物、機關(guān)對抗天災(zāi)人禍的紀東流等人就感覺到事情的進程猛地一滯。
原本已經(jīng)在掌控中逐漸好轉(zhuǎn)的事態(tài)一下子又變得嚴峻起來,堵好的河堤不知為何又松動了,而等待運送過來的物資也在途中停滯,仿佛有人出手攔下了他們的運送。
在那些著火的城池里,運輸過來的水一下子份量就減少了,才撲下去的火勢一下子又燒了起來。
天閣的機關(guān)可以將水噴灑到難以企及的高處,但卻不能憑空造出水來,眼看減弱的火勢又要重新燃燒起來,將城池和山林再次吞噬,變回火海,臉上已經(jīng)被熏得一片焦黑的官員猛地扯下了擋住口鼻的面罩,看將水運輸過來的隊伍,然后猛地從旁邊下屬的腰間拔出了他的配劍,大步就朝著停滯下來的隊伍走去。
“為什么停下?誰讓你們停下!”
“誰敢在這個時候搞什么花樣,老子劈了他!”
……
……
殺死官員,將他們吊在城墻之上公然羞辱的這座城池的亂民已經(jīng)關(guān)掉城門,仗著城墻之勢,同緊急被召集過來州府駐軍打了起來。邊關(guān),雷電閃耀處,草原鐵騎也踏著摧城的烏云,冒著豪雨來到了大齊邊境。
在草原大軍的前頭,一人一騎猶如驚雷云影,領(lǐng)先他們而至,來到了場外交戰(zhàn)的棋盤之下,在一處高坡上勒馬停下了,馬上騎著的人正是容鏡。
師叔侄二人在從草原皇陵見到道人的后手,被道人算計成為了草原鐵騎出兵的信號,離開的時候,林玄獨自先行,容鏡押后,他壓了草原鐵騎一路,此時終于還是來到了邊關(guān)。
天降豪雨,狂風(fēng)席卷,雨落在他的身上,卻沒能近他的身,哪怕是連日奔行沒有休息,身在風(fēng)中的他依舊是一副仙人模樣。
雷聲中他抬頭,看到了天上那棋盤的虛影,見到了上方的棋子廝殺與對峙。
這一幕與在皇陵深處,兩人為了破道人留下的棋局、看他藏在棋局深處的核心后手,而照他的布置行走的棋有相似,但卻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不是坐在道人對面和他對弈的是天閣百年難出的道術(shù)奇才,換了是天閣里的太上長老或者是容鏡自己上去,此時都是被道人完全壓制的結(jié)局。
而前面的棋路,容鏡分辨過,與旁人只能看到虛影、看不清其中頁數(shù)不同,他卻是能根據(jù)棋路反推出先前兩人交手對峙的情況。
本來第一局道人出手,召喚了天災(zāi)地動、洪水、蟲禍,師叔是用了人來擋住他的這些招數(shù),可是現(xiàn)在到了第二局,道人用了他在中原布置多年埋下的那些棋子,興起了人禍,師叔就沒有辦法再用人去破他的局了。
事實上也正如容鏡所看出來的一般,林玄在見到棋盤上的路數(shù)變化之后,也沒有辦法再像先前一樣調(diào)動中原的人杰精英,因為他們每一個都已經(jīng)在自己的位置上。
此時他唯能調(diào)動的就是自己的修為,他伸手一揮,絲絲縷縷的白氣從他的袖中飛出,化成了數(shù)枚白子,落在了黑子肆虐的棋盤上。
白子一落到棋盤上,肆虐的黑子就三三兩兩化成了面露兇色的獸靈,與在中原各個世家人造的聚靈之地中生出來的那些偽瑞獸一樣,只是形體縮小了,身上的黑氣越發(fā)的濃稠。
林玄放出的白紙一落入棋盤就立刻化為了一只遍體通白的麒麟,頭生鈍角,四蹄如風(fēng),朝著棋盤上那些黑色的偽獸沖撞而去。
本來在棋盤上用力地撕咬著王朝龍脈、奪取真龍之氣的偽獸被這只突然冒出來的麒麟所吸引,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一頭撞飛了出去。
而在中原各地,各大世家身處的聚靈之地,本來那生成的偽瑞獸正在吞吐天地元氣,奪取氣運,讓他們頭頂風(fēng)云變幻,此時陣中突然生出了一陣狂風(fēng),將身在陣法中的世家中人吹得忍不住抬手擋住了眼睛,甚至在原地站不穩(wěn),要朝著旁邊倒去。
“這吹的是什么妖風(fēng)?!”
突如其來,叫他們?nèi)?#8204;無防備,讓他們布下陣法的高人可沒有說在布下陣法之后會遇到這樣的變化。
理論上,陣法一成,靈獸一生,他們就只要在這里等待它與蕭家的龍搶奪氣運,無論外界如何變化,這里都是風(fēng)平浪靜,是最安全的,所以他們家族才會那么多人齊聚在這里。
然而此刻,叫那風(fēng)吹得站不住腳,在慌亂之后,卻是聽到天空中隱隱有驚雷醞釀,他們顧不得其他,放下手臂,在原地驚詫地抬起頭,就見到天上一道前所未見、粗壯如水桶的雷光狠狠地朝著他們陣法核心所在的位置劈了下來,精準地劈落在這人造聚靈之地凝聚出來的黑暗瑞獸頭頂。
在凡人聽不到的領(lǐng)域,那由天地元氣凝成的龍屬瑞獸發(fā)出尖銳的悲鳴,叫這紫色的雷光一劈,幾乎半個身子都消散了,要再重新凝聚回來的時候,天地元氣匯集得緩慢又勉強,一點點地修補著這龍屬瑞獸的身體。
中原大地那幾個人造聚靈之地先后有同樣的雷光劈落,身在山林與山谷處的人還好,那站在山巔的叫這水桶粗的雷一劈,嚇得神魂俱裂,不知道這樣威力的神雷因何而降,從何而來?
然而沒等他們的龍屬瑞獸重新聚集起來,腳下又再次傳來了地動,或是狂風(fēng)席卷,或是旁邊的山石隆隆滾落,將他們布置好的聚靈之地砸得一片混亂,那在進來之后勉強重新凝聚起來的獸靈也在不甘中嘶吼著,要不穩(wěn)地消散了。
邊關(guān)棋盤上,道人看著棋盤上那些黑色的靈獸被純白麒麟撞得消散,重新化為棋子,然后在棋盤上漸漸淡去,但并不在意。
他不在乎那些人。他們意圖搶奪真龍之氣,爭奪中原氣運,所做的布置注定是會失敗的,他已經(jīng)選擇了草原王庭作為中原的下一任王朝之主,怎么會平白給那些世家機會來爭奪已經(jīng)被他視為囊中之物的中原氣運呢?
不管是何等的世家,在他眼中都只不過是可以利用的棋子,不過是用來消耗對手的辦法,就像此刻,在沖散了這些沾染濁氣的黑色靈獸之后,白色的麒麟身上也沾染上了污濁,身形比起一開始的時候縮小了許多。
這就是他的目的了,逼得對面的人不得不消耗修為來破解這一局。
城池前方,那座憑空出現(xiàn)、拔地而起的土山上,棋盤上縮小了不少的白色麒麟回到了老人的面前,然后重新化為了幾枚白子,落入林玄手中。
林玄低頭看著自己掌心里的三枚白子,比先前放出去的時候少了一半,只是破壞那些聚靈之地,就消耗了他近乎三分之一的修為。
他收起手掌,將這三枚白子重新收回了手中。對這一幕他并不陌生,在自己的小弟子記憶里看到的畫面,上一世他跟劉洵的棋局,對方就是用這樣的手段讓他疲于奔命,耗盡了修為,被拖在不同的戰(zhàn)場上,甚至沒有辦法抽出半點精力來回援陷入險境的小弟子。
第 343 章
此刻多想無益, 他想起在皇陵深處看到的那一幕,左右這一世自己不會再讓那孩子死在面前。
而這時他也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馬蹄聲,看到了由遠極近、像黑云一般壓境的軍隊。道人輕笑一聲, 聲音透過重重的雨幕傳進了老人的耳中。
他坐在身邊, 指尖多了一枚黑色棋子, 那代表的是草原鐵騎。
“你用自己的修為來化解我在中原布的那幾棋, 現(xiàn)在草原王庭的軍隊來了,你還要繼續(xù)消耗修為來幫他們破局嗎?”
他口中所指的“他們”自然是林玄背后的那座城池中的軍隊和百姓,也指的是邊關(guān)的其他城池中的居民。
草原王庭這一動就是百萬雄師, 兵分幾路,自然不會只來攻擊這一處。
而道人說完, 抬手將手中的棋子在棋盤上, 落下只是瞬間,那枚黑子周圍就光芒大盛,然后漆面上凝聚出了一個字:雷。
正是豪雨, 云層中雷霆萬鈞, 如同光的柵欄自云層上空垂落, 籠罩在這支朝著此處進發(fā)的騎兵身上, 仿佛天神給他們加護。
原本應(yīng)該傷人的雷電縈繞在這些戰(zhàn)士的盔甲上,守護著他們, 似乎更加振奮鼓舞了這些草原人的士氣, 讓他們發(fā)出地動山搖的吼聲。
林玄看得清楚, 這被道人加護在他們身上的雷電沒有消失,隨著他們行進的時候, 依舊閃爍在盔甲的表面。
雷電至剛至陽, 若是人體接觸到,輕則麻痹, 重則死亡,自己身后城池中整裝待發(fā)的大齊邊軍如果與眼前這支來勢洶洶的草原鐵騎短兵相接,在交手的瞬間就會被他們身上的雷電電倒。
而劉洵所問,就是問他是要繼續(xù)用自己的修為來化解他的道術(shù)庇護這一處與草原王庭交戰(zhàn)的軍隊,還是繼續(xù)旁觀收手,積蓄力量,等待他的下一擊。
“出城。”城池中,早已經(jīng)等待著他們的敵人到來、投入屬于自己戰(zhàn)場的守將披上鎧甲,整裝待發(fā)。
城外的高人庇護了他身后的這座城池,同時也擋在了那些草原鐵騎面前,若是草原人的軍隊要過來,就要先越過那座橫在城池前面的土山。
城中的軍隊自然也可以繼續(xù)留在城中,只在城墻上看著外面的戰(zhàn)斗,但是他們的自尊不允許。
仙人們有自己的戰(zhàn)場,他們身為凡人,也有自己的仗要打。對手來了,他們就不會繼續(xù)龜縮在城中,只等著庇護他們的仙人繼續(xù)奮力與對方作戰(zhàn)。
很快,早已經(jīng)按捺不住想要出場馳援的大齊邊軍就在雨中整齊地排列,然后城門大開,踏出了城池。
雨水傾盆而落,濕透了他們的戰(zhàn)甲,他們才出來一刻就已經(jīng)渾身濕透。站在城墻的高處看,覺得前方這拔地而起的黃土山也無比的高大,等出城之后,來到近處看,才覺得這座擋在城池前方的高山比想象中還要高。
而山巔坐著的老者身上的衣袍樸素,脫去了虛影周圍那朦朧的光影之后,讓他整個人顯得就如同一個尋常的瘦小老人一般。
將士們在雨中默默地看著山巔上那個矮小的身影,然后在將軍一聲令下,準備朝著前方行進,繞過高山、到前面的戰(zhàn)場去與草原鐵騎一戰(zhàn)的時候,將士們才收回了目光,拉下面甲,沉默地驅(qū)動了剩下的戰(zhàn)馬,踏著濕透的沙地,朝著前方如同洪流一般席卷而上。
才連夜趕路到大齊邊境、沒有休息的草原鐵騎絲毫不覺疲憊,他們的國師就在雪山之巔,招來的雨淋在他們身上,洗去的是他們的疲憊,那煌煌的明雷加持更是讓他們仿佛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
此刻看著對面的城門打開,大齊的軍隊從里面出來,要繞過庇護他們的黃色土山,來到己方面前,所有的草原鐵騎全都感到一陣熱血沸騰,忍不住在雨中發(fā)出了低低的吼聲。
雙方軍隊越來越近,他們也沒有要摻和到國師與黃色土山上的那個人之間的戰(zhàn)局中去的意思,等到大齊邊軍繞開了那座高山,來到前方平坦開闊的戰(zhàn)場上時,草原鐵騎這才動了。
他們的戰(zhàn)馬鼻尖噴出來的氣在雨中騰起白霧,隨著他們的將領(lǐng)一聲令下,這支跨越了草原荒漠而來的草原雄獅也朝著前方的對手發(fā)起了沖鋒。
一百米,五十米,十米……兩股騎兵猶如鋼鐵洪流碰撞在了一起,來自草原的騎兵的兵器上爆發(fā)出了雷電之威,煌煌的電流順著被雨水打濕的兵器朝著大齊邊軍的體內(nèi)刺去,瞬間就令他們心臟驟停,四肢麻痹,甫一交手就有一片人支撐不住,從馬背上倒了下來。
一招得手,草原王庭的騎兵在頭盔下露出了獰笑,繼續(xù)以傾軋之勢朝著和他們碰撞在一起的大齊邊軍發(fā)起進攻。
道人隨之又在棋盤上落下了數(shù)子,每一枚上面都凝聚著道術(shù),加持在另外幾支不同的草原軍隊身上,隨著他們向另外幾座城池發(fā)起進攻而顯出不同的神威。
狂風(fēng)、暴雪、驚雷,本就勇猛的草原雄獅加上道術(shù)加持,越發(fā)難以抵擋。
作為落子的棋手,劉洵仍舊在等著自己對面的對手的應(yīng)對,是要出手,還是要放任大齊邊軍落入下風(fēng)?
然而下方的戰(zhàn)場中忽然彌漫起了濃密的霧氣,這霧氣遮擋住了草原鐵騎的視野,讓他們失去了眼前敵人的蹤影。
而原本被他們身上所帶的雷電壓制,甫一交手就會陷入麻痹的大齊邊軍抓住了機會,在這白色的霧氣騰起的一瞬間就逆轉(zhuǎn)了攻勢,朝著仿佛失去方向、失去視野的對手發(fā)動攻勢。
那麻痹人的雷電仍舊通過他們與草原鐵騎相處的地方傳過來,但卻被削弱了許多,原本叫人心臟驟停的麻痹和劇痛只變?yōu)榱说拇掏础?br />
他們的兵器刺中了對手,他們的沖擊落到了對方身上,將他們的對手推下了馬。
而另外幾座城池的城墻上方也布置上了祭壇,出身天閣的幾位太上長老站在祭壇之后,看著下方?jīng)_來的身具異象的草原鐵騎,或是執(zhí)起符筆,或是執(zhí)劍,開始出手破解劉洵的道術(shù)。
棋盤之下,操縱著彌漫了整個戰(zhàn)場的云霧破除劉洵的道術(shù)的容鏡依舊站在高處。師叔與劉洵的一戰(zhàn)他們無法插手,但是天閣也決然不會讓他們的當代行走單槍匹馬去獨自面對劉洵的這些布局。
龍盤城。
這是草原王庭這次進攻的最后一處,城中的邊軍已經(jīng)出了城,與突然來犯的草原鐵騎戰(zhàn)作一團。
然而這一次的戰(zhàn)場跟以往不同,一是頭頂持續(xù)許久的異常天象,還有就是他們的老對手。
草原人的這些騎兵身上仿佛有神風(fēng)加持,速度極快,來去無影,無比的棘手。
這是龍盤軍第一次見自己的戰(zhàn)陣無法起到效果,在這些草原鐵騎面前他們?nèi)徽疾坏缴?#8204;風(fēng),純粹是被壓著打。
龍盤城的守將張繼威此刻站在城墻上,臉上冷汗涔涔。
他能成為一城守將,本來就不是因為個人能力出眾,而是因為他是張軍龍的內(nèi)侄。
張軍龍看中的是他對自己的忠心,至于草原鐵騎來犯,他相信就算是個傻子領(lǐng)著訓(xùn)練有素的龍盤軍,也能把他們打出去。
然而從此刻的戰(zhàn)況來看,他的預(yù)想?yún)s是完全落空了,看著自己的軍隊被草原人壓著打,陣線一退再退,已經(jīng)退到了城墻之下,張繼威心中無措,只顫抖著聲音對自己的人問道:“讓你們向大將軍求援去了沒有!”
眼下這個局勢,唯有他的伯父親至,才能將這些仿佛得到了天神加持,分外迅疾分外驍勇的草原鐵騎壓制下去。
“去了將軍,一早就已經(jīng)派人過去了!”他的屬下連忙答道,同樣是冷汗?jié)i漣。
聽到屬下的回答,張繼威這才心中稍定,但想到從鳳臨城到自己這里就算全速趕路也需要小半日,若是自己在這期間就抵擋不住失了城門,放了這些草原人進來怎么辦?
越想他的臉就越是蒼白,看著下方的戰(zhàn)況,就越覺得自己的人要被打滅了。
龍盤城中并沒有天閣的長老鎮(zhèn)守,甚至因為這是張軍龍下轄的城池,所以對這期間發(fā)生了一切,張繼威都是半點不知。
他并不知道草原人背后站著什么人,更不知道他們此刻與突然襲擊的草原鐵騎交手,實際上是中原和草原氣運之爭的一部分。
這些草原鐵騎身上的不凡,全是道術(shù)所致,龍盤軍節(jié)節(jié)敗退并不是因為他們不強。而是缺少了道術(shù)的加持。
在他心中胡亂地升起各種念頭,想著自己若是守不住城,在此刻棄城而逃,會在伯父那里受到怎樣的懲罰時,遠處忽然響起了一陣密集沉重的馬蹄聲。
那是一支不輸于眼下這只前來進犯的草原鐵騎數(shù)量的軍隊正在朝著這里靠近。
張繼威的第一個念頭并不是援軍來了,而是一驚,想著莫不是草原人又有后援到來,抓在城墻上的手不由得用力,指甲都嵌進了沙土里。
然后等看清那支軍隊打出的鳳臨旗幟,還有為首那個身穿銀色鎧甲,手持長戟,領(lǐng)著數(shù)十騎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轉(zhuǎn)瞬間就像一把尖刀刺入草原鐵騎陣營的身影,看他猶如天神下凡,手中長戟一掃就將十數(shù)個來不及反應(yīng)的草原人從馬上挑飛,橫飛到半空中落下,張繼威心中才升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驚喜——
厲王!是厲王殿下!帶著鳳臨軍前來馳援的竟然是厲王殿下!
這比他預(yù)想的結(jié)果要好上太多了!就算是他的伯父親自來,帶來的鼓舞士氣效果也不及厲王殿下。
他沒有想為什么送去鳳臨城求援書信帶回來的卻是厲王殿下,更沒想過前日早早封閉城門的情況下,厲王殿下怎么這么巧合就在鳳臨城做客,只是在城墻上狂喜地道:“厲王殿下來了!厲王殿下來了就好了!”
在邊關(guān),若問有誰能夠讓草原人聞風(fēng)喪膽,被壓著打到許久都不敢再來進犯的話,就只有他了!
而且不只是他一人這樣想,在下方與這些身具神速的難纏對手頑強抗衡的龍盤軍在見到這支從側(cè)方馳援而來的援軍時同樣驚喜:
“是元帥!是元帥來了!”
“兒郎們!是我們元帥——是厲王殿下來了!”
一見到?jīng)_在最前面的厲王和他身邊的數(shù)十人,他們原本已經(jīng)耗空力氣的身體里就好像重新聚集起了力量,從旁邊劈來的彎刀速度依然快,然而他們伸手用兵器一擋,這一回卻是擋住了。
隨即不用他們再思考下一擊如何抵擋,厲王殿下就已經(jīng)沖到了面前,手中長戟橫掃,將他們救出重圍。
再加上從后面加入進來的鳳臨軍,被壓著一邊倒的局勢立刻就有了改變。
說來也奇怪,這些草原鐵騎在他們眼中明明身具神速,猶如有神風(fēng)相助,動作快得叫他們難以捕捉,可是到了厲王殿下和他帶的鳳臨軍面前就像這層假象都被戳穿了一樣,他們還是原本的草原騎兵,在厲王殿下面前依舊沒有一戰(zhàn)之力。
論速度,論力量,他們都比不上帶著人突入戰(zhàn)局中的厲王。論兵器優(yōu)良,更比不上厲王和他身邊的天罡衛(wèi)。
那些在厲王面前失效的加持讓這些草原人陷入了一陣慌亂,當認出來此處馳援的竟然是厲王本尊時,過去被打敗的記憶就再一次涌現(xiàn)上來,讓他們越發(fā)的失了銳氣。
張繼威靠在城墻上,看著下方草原人已經(jīng)從先前的桀驁不馴、不可一世變得慌亂起來,想要緊縮陣型,重新讓他們身上的加速狀態(tài)在尋常的邊軍身上起到效果,可是卻發(fā)現(xiàn)即使是在那些鳳臨軍面前,他們的速度也會失效。
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后面來的這一整支軍隊身上都有一層可以抵消自己等人身上由國師加持的術(shù)法的罩子一樣,只要一進入他們?nèi)椒秶詢?nèi),自己身上如風(fēng)的神速就會失效。
這讓這支草原鐵騎的將領(lǐng)有些惶恐——厲王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他們這支軍隊被安排來襲擊龍盤城,就是看準了這里防護薄弱,守將是個沒有能力的,而以鳳臨城現(xiàn)在的狀況,不大可能前來馳援。
而且他們身上由國師所加持的是速度,兵貴神速,只要從這里打破了缺口,急攻進去,他們這一戰(zhàn)出兵的目的就達成了一半。
可是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在這里遇見厲王!
而且他所帶來的軍隊還正好克制他們的速度——怎么會如此?!
從鳳臨過來的援軍中除了厲王和他的天罡衛(wèi),表現(xiàn)最耀眼的就是風(fēng)珉和他的隊伍,他們周圍同樣沒有哪一營的草原鐵騎能夠抵擋得住他們的一次沖鋒。
而風(fēng)珉的目力極好,不是沒有看見草原人的將領(lǐng)臉上那仿佛見了鬼的神色,也看到了在城墻上龍盤城守將那劫后余生的表情。
草原的軍隊會趁著天閣與那個道人的氣運之爭,趁機沖擊邊關(guān),但他們卻不知道這些軍隊會將哪些城池作為他們的目標。
所以在這個時候,拿著陳松意留下的錦囊的風(fēng)珉就打開它,從里面抽出了第一張紙。
紙條打開,上面是一個“龍”字。
張家下轄的這三座城,龍盤、虎踞和鳳臨,這個“龍”所指的無疑就是龍盤城了。
風(fēng)珉立刻將錦囊中的紙條交給了厲王殿下,然后厲王殿下就帶著張少將軍麾下的這支鳳臨軍和他們這幾百人從鳳臨城出發(fā),前往龍盤城。
而張繼威送往鳳臨城的求援在他們走之后才到達,所以這支援軍來得比龍盤跟草原雙方想得都要快。
而在途中他又第二次打開了那枚錦囊。
就在京城的景帝倒下的同時,身在邊關(guān)的厲王也受到了影響。
風(fēng)珉就在他的身邊,替不在這里的陳松意盯著他,以防他有任何意外。
他的警惕沒有白費,幾乎是在蕭應(yīng)離顯出不適的第一時間,風(fēng)珉就再一次取出了錦囊,從其中伸手一摸——
這一次他摸出的是一張符。
他看不出上面的符文是什么,但此刻本能地將這張符紙貼到了厲王的心口。
幾乎在符紙跟厲王相觸的瞬間,就自動燃燒了起來,有什么在他和周圍的天地之間形成了屏障,切斷了他跟整個大齊相連的氣運。
風(fēng)珉不知道這張符的具體效用,只緊張地盯著厲王,見他的氣色恢復(fù)這才稍稍放心,但卻不確定是否應(yīng)該從錦囊中再摸一張符出來鞏固。
就是這猶豫之間,林玄已經(jīng)破了道人的局勢,重新穩(wěn)住了中原的氣運,而那短暫屏蔽了厲王跟大齊氣運之間的聯(lián)系的符紙也失效了。
在這之后,他們就繼續(xù)全速行軍趕往龍盤城。
等來到龍盤城外,帶領(lǐng)軍隊的厲王也沒有立刻沖進戰(zhàn)場,而是帶兵停留在山坡高處看著下方,見到了這支草原王庭的騎兵身上那詭異的速度。
這種詭異的迅疾在兩軍交戰(zhàn)時,會給大齊邊軍造成很大的麻煩,看下方被壓制得無法還手節(jié)節(jié)敗退的龍盤軍就知道了。
這一次,沒有等風(fēng)珉去摸錦囊,眾人就再次看向了他。
永安侯雖然不在,但卻把錦囊交給了他,一路上已經(jīng)解決了兩個問題。
此刻在戰(zhàn)斗前,他們自然寄望于風(fēng)珉還能不能從那枚錦囊當中拿出對眼下的戰(zhàn)況有利的東西。
于是被迫暫代了軍師職責(zé)的風(fēng)珉頗有壓力的再次伸手,從那枚錦囊中試探性地摸取東西。
松意不知道在這里面究竟放了多少符和紙條,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斷定錦囊交到自己手中,每一次他都能取出對應(yīng)情況的那一張。
眼下回想起來,在她把錦囊交給自己時候,臉上那遲疑不確定的神色,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吧。
在眾人的矚目中,風(fēng)珉從錦囊中抽出了第三張紙,這也是一張符,而這張符紙上寫的字他竟然認得——
“停”。
紙上就只寫著這么一個字。
風(fēng)珉抬頭看向不遠處的戰(zhàn)場,又再低頭看自己手中的符。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字,就能解決眼下的問題嗎?
“只管一試。”
厲王出聲道,他的話讓風(fēng)珉瞬間不再猶豫,做出了決定。
不管對還是不對,這一仗他們都是要打的——對了就是錦上添花,不必打得那么艱難,錯了也無妨,不過苦戰(zhàn)一番。
于是風(fēng)珉拿著手中的符紙,思索著這張符該怎么用,突然福至心靈,伸手將它向上一托。
這張符紙就仿佛沒有重量一般,乘著風(fēng)輕飄飄地向上飛去,飛到眾人頭頂時,又是無風(fēng)自燃,然后仿佛化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們整支隊伍都籠罩在了其中。
眼見符紙化去,厲王便不再等待,手中長戟斜向下一劃,軍隊就收到命令跟隨他發(fā)動了沖鋒,而他則帶著天罡衛(wèi)一馬當先沖下了坡,朝著戰(zhàn)場沖殺而去。
邊關(guān)內(nèi)外,無數(shù)戰(zhàn)場在這一刻戰(zhàn)斗都進入了白熱化,而擺在道人面前的棋局,黑子白子的對峙也再次陷入了平局。
原本他打算用來消磨對手修為的布置眼下都有了不同的人入局扛下,棋局中兩色棋子都活轉(zhuǎn)了過來,化成無數(shù)身影廝殺。
在棋盤兩端對坐的棋手在這一刻都陷入了沉寂,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尚未落子的時候。
第 344 章
官道上, 全力趕路的陳松意察覺到了先前棋局上的斗爭之激烈,也察覺到了此刻的停頓。
在疾馳的駿馬背上,她抬起了頭, 望向原本氣運的劇烈波動傳來的方向, 在過去幾世的人生中, 她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 清晰地感到自己跟這棋局的聯(lián)系——
就好像置身其中,跟交織的命運牽絆,好像只要抓住這一絲聯(lián)系, 就能心隨意動,任意出現(xiàn)在棋盤所示的任何方位。
除此之外, 強烈的還有跟道人之間的聯(lián)系, 跟他所沉迷追逐的道術(shù)世界的聯(lián)系,這都是上一世的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東西。
陳松意不由地勒緊了韁繩,讓身下的馬停了下來, 這也是為什么先前她能給風(fēng)珉留下那樣一個錦囊。
那是她新掌握的法門, 仿造的是道人用來傳播道術(shù)、污染他人的羊皮。不同的人接觸到那卷羊皮, 從上面學(xué)到的道術(shù)是不一樣的, 而風(fēng)珉在不同的情況下從她給的錦囊中取得的符箓,也會根據(jù)情況的變化而不一。
馬蹄停了下來, 帶著她停在了官道的半途。天空依舊昏沉陰暗, 空曠的官道上黃沙卷過, 因為她的停下而越過她的游天和螭吻兩人都很快停了下來,調(diào)轉(zhuǎn)馬頭, 看著停在原地望著遠處天空的少女, 兩人同樣抬頭望向同一個方向,然后游天問道:“停下來做什么?”
停在這里, 是有什么變化了嗎?
他們?nèi)蓑T馬,就算騎的是矯健的良駒,但是速度也夠慢了,隨著時間的積累馬會疲憊,后面就需要想辦法更換馬匹,或者憑借自己的速度前進。
而少女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她依然沉浸在那種與另一個世界連接的狀態(tài)中,過了許久之后,才用一種夢幻般的聲音說道:“我們要快點過去。”
說完,她就握緊了韁繩,然后一夾馬腹,再次讓自己的馬奔跑了起來。
雖然不明白她為什么停頓這一下,然后說出這句話,不過游天和螭吻還是迅速地再次催動了戰(zhàn)馬,跟上了她。
三人三騎再次在官道上疾馳起來,而不過跑了幾步,游天就感覺到周圍的一切跟先前不一樣了,先前在奔跑當中單調(diào)昏黃但清晰的景象現(xiàn)在仿佛變成了模糊的色調(diào)光帶。
本來奔跑在現(xiàn)實中的他們仿佛進入了一個時間流速不同的粘稠空間。
這樣奇異的變化,游天本能地想要抵抗,然而少女的聲音在這時候傳了過來,似乎是預(yù)判了他在這個時候想要掙扎,對他說道:“不要掙扎。”
原本想要有所動作的游天頓了下來,意識到此刻的改變應(yīng)當是陷入了她的某種道術(shù)中。
對道術(shù)十分不習(xí)慣的游天簡直要炸毛,但因為對她的信任勉強地按捺了下來。
陳松意帶著自己身旁的兩人兩騎,越發(fā)地放開了禁制,去和虛空中高懸的那面棋盤連接,越發(fā)清晰地掌握到控制山河的感覺。
馬蹄聲疾,隨著他們的奔跑,眼前的天地仿佛模糊旋轉(zhuǎn)起來,天地同輝,山川合力,不止是他們在向前跑,就連腳下的道路都在向著他們前進的方向流動,從四面八方吹來的每一道風(fēng)都在將他們往一個方向推去。
時間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概念,游天和螭吻只感覺到自己仿佛在前進,又仿佛在被什么帶著前進,好像是他們在奔跑,但又好像留在原地沒動,而是周圍的時空在不斷地變化。
空間切換幾次,他們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起來,看清此刻自己置身何處之后,最后一截周圍流動的朦朧光影仿佛徹底停住了,面前一陣風(fēng)沙席卷,游天和螭吻就發(fā)現(xiàn)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正前方正是一片戰(zhàn)場,而左側(cè)是一座矗立在城池前的土石高山,遠處則是冰雪融化的雪山,兩座高大的身影一左一右地端坐在山巔,在他們頭頂籠罩的是一張巨大的棋盤,正是林玄與劉洵約定交戰(zhàn)的地方。
“吁——”驟然的變化令他們身下的馬躁動不安,游天連忙勒住了韁繩,將戰(zhàn)馬停住,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這是道術(shù),是只有道術(shù)才能做到的事情,是他所修行的武道不能企及的領(lǐng)域,他不知道少女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能力,但是一停留在這里,他的注意力就被雪山之上那身穿道袍的虛影吸引了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個方向。和他一樣,螭吻的面孔也朝著那個方向,只是面具擋住了他的臉,叫人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原本預(yù)定要一段時間才能抵達的戰(zhàn)場此刻時間縮短至此,而戰(zhàn)場邊緣突然出現(xiàn)這三人三騎也沒有吸引來太大的注意,在天上變幻之時,陷入苦戰(zhàn)的雙方士卒眼中只有他們自己的對手,想要在變幻的天氣里穩(wěn)住自己的身形,盡量多的留下對手的性命,就是他們腦海里的唯一個念頭。
游天盯著道人所在的方向,緊握的拳頭骨節(jié)咯吱作響,在恨不得開口叫少女一起直接殺過去的時候,身在棧橋那邊的容鏡也看到了他們。
三人的抵達太快了,出現(xiàn)得猝不及防,就算是一直在戰(zhàn)場中、參與了部分斗法的他也沒有注意到他們?nèi)耸窃趺闯霈F(xiàn)的。不過很快,借著戰(zhàn)場上再次彌漫開的白色霧氣,容鏡就轉(zhuǎn)瞬間來到了三人面前。
他的身影一出現(xiàn),身穿黑袍、戴著螭吻面具的高大青年就立刻露出了警惕的姿態(tài),而陳松意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游天更是直接叫道:“閣主?”
容鏡看著他們。陳松意已然戴上了麒麟面具,沒有將絲毫的氣息顯露在外,但容鏡通過對她的身形和熟悉判斷出了她是誰。只是在她身旁的另一人他卻不認識。
陳松意在這里見到他,也是多了幾分底氣。而在容鏡離開戰(zhàn)場之后,彌漫于戰(zhàn)場的白霧當中突然出現(xiàn)了幾座黑色的機關(guān)獸,在戰(zhàn)場中張牙舞爪,介入了雙方的戰(zhàn)局中。
霧氣收縮,戰(zhàn)場上的天象變幻再次恢復(fù)到原來不可控的狀態(tài),但有了這幾只機關(guān)獸的加入,大齊邊軍這一邊的戰(zhàn)斗多了幾分支撐。
三人在這邊看到了操縱機關(guān)的相里勤的身影,在容鏡離開之后,戰(zhàn)場的輔助交給了他。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容鏡立刻道,“跟我來。”
說完白色的霧氣涌現(xiàn),將幾人包圍在其中,很快空氣中猶如泛起漣漪,四人的身影就消失了,只留下幾匹戰(zhàn)馬留在原地。
由黃土壘成的高大山丘后,四人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只是周圍依舊有若有似無的白霧縈繞,容鏡手中握著一枚珠子,以他所在之處為中心,暫時形成了一個隔絕外界的陣法,又在林玄的道域之下,他們在這里現(xiàn)身說話,應(yīng)當可以逃過劉洵那無處不在的探測。
他開口道:“可以說話了。”說完將目光移向了陳松意。
在他的注視下,少女這才摘下了面具,露出了面具之后他熟悉的面孔,而在她摘下面具的瞬間,氣息一泄露,容鏡就察覺到了她身上的變化。
跟只精通武道的游天不同,在道術(shù)上也造詣不凡的容鏡很快就看出了她在道術(shù)上的更進一步。
跟上一次自己見她比起來,她在道術(shù)領(lǐng)域中走得更深了。如果說之前她還只是能戴上面具、借著師父林玄布下的陣法和從厲王那里得來的氣運加騙住劉洵一時,那么現(xiàn)在她再戴上面具,以這副裝扮出現(xiàn)在劉洵面前,后者絕對不會認為她只是林玄的徒弟,而會將她認作是另一個道術(shù)修為高深的麒麟。
這或許是為什么他們?nèi)齻能那么快就從遠處抵達這里,也是為什么她會選擇用麒麟面具遮擋住自己的面孔,以這樣的身份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
與此同時,隨著她道術(shù)的精進,也意味著她離既定的命運更進了一步。
然而容鏡并沒有說什么。陳松意原本見到師兄看自己的目光,知道他察覺到了自己往道術(shù)一途陷得更深,等待著他如先前一般的勸誡,可是容鏡并沒有,他只是調(diào)轉(zhuǎn)目光,看向戴著螭吻面具的另一人:“這位是——”
陳松意收斂了心神,答道:“他是螭吻,是我們的幫手。”
既然是得到她確認過的可靠幫手,容鏡就沒有多言,而是點了點頭。
在這個戴著螭吻面具的陌生人身上,他同樣感覺到了濃重的道術(shù)氣息,如果不是跟他們這邊有淵源,那就又是受過道人浸染的棋子了。
被他的道術(shù)所浸染就只有兩個結(jié)局,一是成為和他一樣對著另一個領(lǐng)域陷入瘋狂,迷失在其中、以他為尊的傀儡,第二個就是像松意這樣還能保持清醒,站在他的對立面與他為敵。
容鏡簡要地說了在他們來之前戰(zhàn)況如何。
“師叔剛回來就直接和他對上了,已經(jīng)交手了一整夜。”
哪怕是站在這高大的土丘之下,頭頂是遮天蔽日的風(fēng)雪沙塵,陳松意一抬頭還是可以看到那虛幻的棋局。她問道:“師父有多大的概率可以贏下這一局?”
容鏡道:“很難。”
劉洵不是一個能夠輕松贏過的對手,何況他布局謀劃已久,在中原內(nèi)外都布下了眾多的棋子,就是無可匹敵之勢。
就是他讓天閣將剩下的一切籌碼都投入到了其中,動用了所有能動的人手,介入到了與天閣這個最大的叛徒的戰(zhàn)斗中,也并沒有提高幾分勝算。
這個消息讓所有人的神色都沉了幾分。
“不過……”容鏡話鋒一轉(zhuǎn),“既然現(xiàn)在你來了,那我們可以執(zhí)行另一個計劃。”
如果她沒有在這個時候趕到,只是他一個人在這邊的戰(zhàn)場上,那么容鏡還要再等待一段時日,等另外幾位長老那邊結(jié)束了趕來馳援,再進行預(yù)定好的下一步計劃,然而陳松意他們幾個突然到來,人數(shù)就勉強夠了。
“什么計劃?”游天問道。陳松意也在看著容鏡,等待著他解釋。
容鏡道:“師叔和劉洵現(xiàn)在是在他們的道域之間的交鋒,用于戰(zhàn)斗的是各自的精神,而在這個時候他們的肉身是相對脆弱的。”
所以林玄才要在戰(zhàn)斗的一開始就直接平地起山,將自己升到高處,不只是為了在高度上與劉洵平齊不落下風(fēng),也是為了在暴雨中相斗的時候,自己相對脆弱的肉身不易受到攻擊。
“如果你們沒有來的話,那我就會暫時留在這里守衛(wèi)師叔的軀體,不讓戰(zhàn)場過于靠近這里,但既然你們來了,此處就交給相里勤,我們過去找機會毀去對方的肉身。”
就算不能毀去,在道域中交戰(zhàn)的時候,肉身受到干擾也容易處在下風(fēng),給師叔制造出勝利的機會。
游天眼中放出光芒,毫不猶豫地道:“好!”
這個計劃深得他心。這世間除了在那老不死的跟師兄交手的時候潛伏過去給他一招狠的這種事情之外,或許就只有絕對的美食能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了。
陳松意也沒有異議,迎著容鏡的目光,對他說道:“都聽師兄的。”
至于螭吻,更是她說什么他便做什么。
她重新戴上了面具,聽容鏡說道:“我們這邊都有人留下守衛(wèi)師叔的軀體,那邊想來也是一樣,想要靠近多半要費一些力氣。”
但是陳松意心里清楚,用來阻擋他們靠近的手段不外乎是陣法傀儡,還有人。
如果來的是天閣的那幾位太上長老,在對陣那些曾是天閣弟子卻被劉玄的道術(shù)浸染、隨著他一起叛出天閣的門人時還會有所痛惜,下手會遲疑,可是自己并不是真正生長在天閣的門人,要掃除這些擋在面前的障礙,她沒有太多的顧慮。
她在面具下開口道:“若是遇上陣法、道術(shù),就由我和師兄來應(yīng)付,其他的話,便由我們四人聯(lián)手。”
她這話是同容鏡說的,也是同小師叔說的。
“知道了。”游天也不是非要逞能,遇上他對付不了的陣法和道術(shù),他也不在意躲在他們兩個身后,留點力氣對付那坐在山巔的老不死。
容鏡則對陳松意說道:“若是遇上道術(shù),由我先出手,我手中的這顆是天閣至寶,可以形成可移動的陣法,增加道術(shù)的威力,你先不要出手。”
陳松意知道他這是讓她能夠盡量地隱藏身份,增加對道人的威懾力。
畢竟如果他所認定的麒麟正在棋盤的對面和他對弈,爭奪這中原的氣運,那這個戴著麒麟面具從暗處襲擊而至的麒麟又是什么人呢?
四人從戰(zhàn)場上消失沒有人注意,再次出現(xiàn)同樣沒有多少人看到,雙方交戰(zhàn)的大軍如同滾滾洪流,四個人進入了草原人的鐵騎當中,就如四只小船逆流而上,在跟大齊邊軍交戰(zhàn)、想要壓過他們一頭的草原鐵騎有些人察覺到了身邊的動靜,有些人甚至沒看到有人從他們面前過去,就算看到了也觸碰不到。很快四人的身影就離開了戰(zhàn)場,朝著道人所在的雪山之巔過去。
他們沒有騎馬,只是憑自己的速度過去,也迅疾如雷,游天腳上的十方鞋在地上一踏,留下一個深坑,人就借力如同一支離弦的箭一般朝著前方激射而去。
他眼中鎖定的就只有一個方向,沒有絲毫的猶豫,就算上一次差點死在那老不死的手里,做這么久的準備,在這個拋棄他、不認同他的師父面前依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再一次去向他發(fā)起襲擊,他也沒有遲疑一刻。
在急速前行的時候,身旁的少女一直與他比肩,就算時而超前時而落后一分,交替前行、擦肩而過的時候,也總能確定她就在自己的身邊。
游天想到她把自己救回來那日對自己說的總有一天她會和自己并肩作戰(zhàn),共同去完成他的目標,殺死劉洵,終結(jié)這一切,今天雖然還多了容鏡跟另外一個人,也算是兌現(xiàn)承諾了。
游天不知道他們這番過去有多少勝算,又有多少生還的概率,不過他心中鎮(zhèn)定,今日如果了結(jié)在了這里,自己不能再回去寫遺書,也不能回去安溪追溯自己的身世也無所謂了。
人生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只要能完成最重要的那一件,就不算白來一趟。
沒有用道術(shù),只憑借身體的力量從棋盤之下的戰(zhàn)場到道人所在的雪山,對幾人來說也不過是幾息的事情。
當初陳松意代替師父和道人約定的一戰(zhàn)是在山巔之雪消融的時候,此刻山巔的雪已經(jīng)盡數(shù)融化,露出黑色的山巖,在雪山的下方,冰雪更是已經(jīng)先一步融化成了水。
只不過為了給大齊邊軍作戰(zhàn)帶來干擾,道人的道術(shù)改變了戰(zhàn)場上的氣象,又下起了狂風(fēng)暴雪,所以戰(zhàn)場上的雪花被風(fēng)朝著這個方向吹過來,又在山巒上附上了薄薄的一層,重新掩蓋了那些裸露的山石。
四人來到山谷中,在入口停下腳步,前方的一切在游天看來沒有什么不同,但是在容鏡和陳松意的眼里,往前一步就會進入大陣范圍。
按照先前所說,容鏡打了一個手勢,游天和螭吻兩人就自覺地一人跟在了陳松意身后,而另一人跟在了容鏡的身后。
然后陳松意和容鏡同時向前一步,正式觸動了陣法。
山谷中仿佛傳來陣陣山石摩擦變動的聲音,幾乎是在兩人踏出一步的瞬間,山谷中的地形就產(chǎn)生了變化,無數(shù)嶙峋的山石拔地而起,在他們前方擋住了去路。
游天一看到這變動的陣法就頭皮發(fā)麻,緊緊地跟在前方少女的黑袍之后,踩著她走過的地方向前騰挪閃躍。
兩兩行動的身影在地形不斷變化、突然就有阻隔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翻出來擋住他們?nèi)ヂ返纳焦戎?#8204;,以詭異的軌道朝著前方躍進。
在穿過了這嶙峋的怪石堆之后,他們身后的動靜才緩緩地平靜下來,而緊接著就從山谷兩側(cè)傳來了冰雪松動的聲音。
置身谷底的四人一抬頭,便見到原本應(yīng)該已經(jīng)消融干凈的山地上又掛上了厚重的冰雪,而且正在松脫,要形成一片雪崩朝著下方涌來。
游天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是幻術(shù)。然而身旁的陳松意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從原地拖了開來。
在他們離開的瞬間,一支尖銳的冰棱就從天而落,狠狠地扎在了地上,緊接著又是三四支,隨后才是厚重的冰雪將一切覆蓋。
“這竟然不是幻術(shù)?”
被拉著從原地離開的游天感覺到了被這些落下的厚重積雪帶起的勁風(fēng)撲在臉上,不由得冒出這一句。
而在這兩下之后,他們置身的地方總算安靜了下來。四人轉(zhuǎn)過了身,看著前方,從這里開始就是上山的路了。
沒有在原地停留,他們依舊是選擇兵分兩路,從前方蜿蜒的兩條山路上上去。
前面的一段是安靜的,沒有什么動靜,等來到半中間的時候,他們才遇到了第二段的守衛(wèi)。
看著面前眼熟的巨石在他們到來的時候顫動著凝聚到了一起,組成了兩個三人多高的石人守衛(wèi)擋在他們的面前,不只是陳松意,就是游天也被喚醒了在毒城中的記憶。
他的臉一下子冷了下來,在他進入毒城、調(diào)查里面究竟是什么引發(fā)了那些修建城池的將士得怪病時,他被突如其來的道人困在了城中,放那些來保護他的普通士兵逃出城去,在半路攔截下他們的就是這樣的石人守衛(wèi)。
那個時候游天無法擺脫將自己困在城中的陣法,也沒有辦法出去馳援那些被殺不死也不會感到疲憊的高大石人傀儡圍住的護衛(wèi),那種感覺令人既無力又暴躁。
此刻這樣兩塊石頭再次擋在面前,這種感覺又在他心頭浮現(xiàn)了出來。
“破壞他們背后的符箓。”
少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告訴了游天這些石人傀儡的弱點。
下一刻,游天就消失在了原地,朝著擋在路上的那兩具石人傀儡沖了上去。
……
……
容鏡和螭吻走的另一條路在轉(zhuǎn)過一個轉(zhuǎn)彎的時候同樣見到了等在這里的三人高的石人。
容鏡一眼就看出了它們的弱點在哪里,但沒有刻意提醒跟自己同行的高大青年,而是想趁機看一看他的實力。
兩人一人對上一只攔路的傀儡,容鏡輕松地擊破了石人的防御,一陣巖石裂開的聲音響起,只見那高大的石人背心處伸出了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五指緊握成拳,將手中泛著微光的符箓一把捏碎。
原本動作定格的石人顫動了一下,凝聚成身軀的巨石就仿佛失去了連接,四分五裂落在地上,變成了一個石堆。
而在另一邊,容鏡聽到了巖石被腐蝕的聲音。同樣的,那被螭吻對上的石人傀儡軀體上被腐蝕出了一個大洞,那充滿腐蝕性的血液一路滲透到后心,破壞了印刻在上面的符箓,讓它失去了動力,同樣四分五裂落在地上。
容鏡看著站在巨石堆前的黑色身影,看來他的血液里帶著劇毒,而且身體十分的堅硬,身手也算得上利落。
解決完面前的石人之后,對方轉(zhuǎn)頭看來,容鏡于是收起了考量的心思,對他點了點頭,兩人繼續(xù)朝著前方去,在來到半山腰的平臺上時,跟陳松意和游天重新聚到了一起。
第 345 章
石人傀儡的數(shù)量太少了, 就算是山路狹窄,這樣的防護也不是很有力,把它們放在這里就像是一個余興節(jié)目。
這說明真正的考驗還在上面。四人有了這樣的共識, 繼續(xù)朝著上面走, 果然在抵達山巔形成的那一片平坦區(qū)域之前見到了在上面等待著他們的天閣門徒。
盡管已經(jīng)脫離了天閣, 但他們身上依然穿著天閣的服飾, 能夠跟穿著道袍的游天區(qū)別開來的只有他們身上的氣質(zhì)。
被道術(shù)污染迷失本心之后,他們的眼中都帶著一種癲狂的神色,放大了自己的情緒渴望和欲念, 絲毫不加以節(jié)制。
就像現(xiàn)在,看著來到面前的眾人, 他們臉上的神色都是充滿了好戰(zhàn)跟嗜血, 而且一見到目標到來,這些在這里等待著有人前來攻擊道人,好讓他們能夠戰(zhàn)斗一場、發(fā)泄自身情緒的天閣門徒?jīng)]有一句廢話, 這就從各自所在的地方走了出來, 朝著來到這里的四人靠近。
“難怪下面的陣法和那幾塊石頭沒有拖延你們多久, 原來來的是閣主和師叔祖。”
“游師叔祖又何苦來哉, 不管再來多少次,道尊眼中都不會有你。”
游天的額角跳了跳。這些天閣的晚輩雖然面孔還是他熟悉的面孔, 但那里的人卻像是全然換了一個一樣。
看著他們這般笑著靠近, 拿他是劉洵的棄子這件事來嘲笑他, 試圖攻破他的心防,游天臉上先前的不忍和動搖之色也淡去了。
他開口道:“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 在山上你們個個都是好的,一旦跟了那個老不死的, 這就一個個都不會說人話了。”
這些原本在嘲笑著朝他靠近的天閣門徒原本臉上的神色十分的玩世不恭,但在聽到他的話之后全都露出了暴怒的神色。
“誰允許你這樣侮辱道尊?!”
“道尊這輩子唯一看走眼的一次怕就是收了你這個沒有半點倒數(shù)天賦的廢物做弟子!”
“你不必這樣說來掩蓋自己的自卑,我們能得道尊看重,你卻不能,心中不忿自卑,自然也就只能說出這樣的話了。”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重新找回了打壓下游天氣勢的節(jié)奏,然而從前的游天或許會受影響,現(xiàn)在的他卻絕對不會。
他手中取出了一副手套,輕薄如霜,戴在了手上,讓他的手掌呈現(xiàn)出了金玉之色。
他說道:“不管你們是中了那老不死的什么蠱,只要今日他死在這里,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也會恢復(fù)正常了。”
他說的話令對面這些留在這里護衛(wèi)劉洵的天閣門徒色變,然而游天沒有再給他們機會說什么,戴上那雙手套之后反而主動迎了上去,先前臉上動搖的神色消失無蹤。
“上。”
陳松意也毫不猶豫地對身旁的螭吻說了一聲,兩人的身影也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容鏡看了一眼山巔的方向,然后手中再次現(xiàn)出了那枚水藍色的珠子,引動了水霧,讓白色的霧氣彌漫著周圍,將整個戰(zhàn)場籠罩在了其中。
這些在此守衛(wèi)的天閣門徒不是沒有見過這枚天閣至寶,但也不懼閣主的這份手段,就算周圍白色的霧氣明顯,他們也可以通過聲音判斷對手在哪里。
盡管先前放了那番話,對要和昔日的門中后輩動手,游天臉上還是浮現(xiàn)出了明顯的不豫之色。在彌漫的霧氣中跟來到近旁的人交手,他原本可以一掌轟在對方的胸口,但到最后關(guān)頭還是留了幾分力,唯有戴著面具的陳松意跟螭吻兩人完全不受影響。
螭吻出手狠辣,而且他的軀體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身上又帶有劇毒,所以跟他對上手的人不管是對他用蠱還是用毒,又或者用五行之術(shù),對他來說都沒有多少干擾。
相反,他每次出手都能夠讓對方吃虧,對上他的天閣門徒換了幾人,全都被打得連連后退。
而陳松意在混戰(zhàn)中也刻意控制了自己的力量,盡管有師兄容鏡的陣法掩飾,但這里距離道人所在已經(jīng)很近了,她克制著自己,盡量只用八門真氣逼退來到面前的對手。
直到容鏡來到她身邊,對她說聲“放心調(diào)用陣法內(nèi)的力量”,向她開啟了陣法的部分控制權(quán),她這才調(diào)用了他陣法的部分力量,開始重擊這些受了道人的道術(shù)污染,掌握了各種各樣的術(shù)法,威力卻算不上十分強勁的天閣門人。
白霧之中一片振翅聲,有數(shù)群血紅色的蠱蟲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
白霧明明屬水,可是霧氣中卻猛然生出一蓬鮮艷的火焰,將這些撲來的蠱蟲全部燒得吱吱亂叫起來,然后掉在地上。
蠱蟲之后,又有鋪天蓋地的黃土沙塵,猶如罩子猛地從他們的頭頂罩了下來。,一叢青色的藤蔓自下而上破土而出,將那籠罩到一半的厚重罩子在半空中打碎,重新化成沙石之形,散落四周。
“可惡!”
眼見兩擊都不得手,等在此處想要攔下這些企圖干擾道尊的人的天閣門徒臉上都添了煩躁之意。
他們原本以為憑借自己現(xiàn)在的實力增長,只要出手就能夠讓對面這幾人吃不了兜著走,可是結(jié)果卻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哪怕他們已經(jīng)在道尊的指引下走上了那條凡人無法觸及的道路,可是眼前這幾人竟然還是難以對付,因此他們不得不收起先前的狂妄輕視,不再各自為政,轉(zhuǎn)而幾人合在一起,打算結(jié)陣共同來對付面前這四人。
于是,身在容鏡的陣中的幾人就感到外面的攻擊暫停了一刻,然后前方響起了破空聲,下一輪襲擊以比先前更加猛烈的架勢朝著他們發(fā)動了過來。
“是金。”
于是先前那交織在周圍、將黃土罩子打落擊碎的藤蔓就猛地收束了回來,陳松意手中符紙無風(fēng)自燃,無需動作就急劇調(diào)動了周圍的天地元氣,升起了一團烈火。
那上百枚朝著這個方向激射而來的金屬箭矢一遇到擋在前方的火墻,就瞬間被融成了各種各樣的金屬塊狀,失去了動力,掉在了地上。
隨即容鏡發(fā)動了反擊。那些聚集在一起,結(jié)合了他們的力量發(fā)動了這次攻擊的天閣門徒就見到射出的金屬箭矢落入白霧之中沒有動靜,而下一刻,從那團霧氣里猛地生出了數(shù)十道柔韌的藤蔓,朝著他們纏了過來。
他們一擊未得手,后繼蓄力變陣不及,本能的想要各自出手,擋下這些朝著他們襲擊而來的藤蔓,然而藤蔓堅韌,如有生命一般,很快就打飛了他們手中的兵器,甚至纏上來,一把鎖住了他們的雙手。
不等他們掙扎,從他們腳底又冒出了更多的藤蔓,將他們牢牢地束縛在原地,就連一張嘴都被緊緊地纏在了其中,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到這時,前方那團白霧才散去,露出了里面幾人的形影。這些原本自視甚高、覺得憑借他們幾個就能把走到這里的人留下的天閣門徒看著前方的容鏡、陳松意等人,尤其見到游天的眼神,眼中不由地蓬勃出了怒火,嘴里“唔唔”叫著,掙動著想要脫離束縛。
游天來到他們面前,只是看著他們的眼睛,并沒有再多說什么。
就算是有修習(xí)道術(shù)的天賦,人與人之間也是有差距的,就像能夠修習(xí)武術(shù)的人一樣,也不是人人都能夠越過那個門檻,成為絕頂?shù)母呤郑上麄儾欢?br />
他轉(zhuǎn)過頭問容鏡:“怎么處理?他們就留在這里嗎?”
光是捆住他們放著不管,若是待會兒逃脫了,從后面追上來,要再把他們放倒,那又是一番手腳。
陳松意道:“弄暈吧。”
游天還在想著是不是直接上去把他們劈暈的時候,容鏡所控制的藤蔓就已經(jīng)一用力卷住了他們的脖子。
藤腕用力收縮的位置容鏡都控制得十分精妙,很快就讓他們連聲音也再發(fā)不出,轉(zhuǎn)眼就暈了過去。
而為了保證他們中途不會醒來,游天從懷中摸出了一個藥瓶,在他們身上撒了一點。藥粉沾到皮膚瞬間就消失了,這些被勒得暈過去的人呼吸明顯變得更深重了些。
“這樣就沒問題了。”游天道,然后收回了手中的瓶子,就近踢了一腳倒在他身邊的天閣弟子,罵了一聲“臭小子”。
他記得清楚,剛剛就這小子罵自己罵得最暢快,不過看在他們是被那個老不死的給影響了,放大了心理的缺陷,所以才會對著他這個師叔祖說出那樣的話,游天就決定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計較了。
而前往山巔還有最后一段路,把這里的天閣門徒收拾了,前面說不定還有后手。畢竟這些被污染催熟的棋子有如此明顯的缺陷,作為擅長謀劃、布局縝密的草原王庭國師,劉洵定然還會再給自己斗法時脆弱的軀體加一層防護。
陳松意看著空中那角力的黑白棋子,先前離得遠感覺不到,現(xiàn)在離得近了,就能更清楚地看到白子被壓制,局勢緊迫。
他們須得要更快去到道人面前,干擾他,阻止他,給師父找到致勝的機會才行。
第 346 章
劉洵的底氣確實不是前面這些天閣門徒, 而是他從草原帶來的人手。
離開了那些被束縛在原地的天閣門徒之后,四人不過才再前進了一段,面前就再次被人擋住了去路。
這一次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幾個草原人。他們身上有著明顯的異族特征, 身高極高, 四肢極長, 比起陳松意曾在狐鹿身邊殺死過的那些守衛(wèi), 他們的修為又更精深一步。
“小心。”一直沒有開口的螭吻在這個時候開口道,“我在他們身上聞到了跟我同樣的氣息。”
也就是說,面前的這些草原守衛(wèi)都是跟他一樣, 是經(jīng)由劉洵的手制造出來的完美制品,不管是他們身上的毒性, 還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特征, 甚至難以被殺死的特點,都是一致的。
跟這樣一群守衛(wèi)比起來,先前的天閣門徒不過是小兒科。
劉洵把他們幾個放在那里, 與其說是為了在斗法的時候保護自己的安全, 不如說是放在那里等著天閣的人來的時候用來下他們的臉。
他們的目標猶在遠處, 哪怕在這里已經(jīng)可以看得清劉洵身上道袍的紋路, 可是他們之間還橫亙著這樣一群草原精銳。
山巔的風(fēng)雪更急,先前因為積雪消融而裸露出來的山巖此刻又重新被雪覆蓋了。
同先前在等待他們的天閣門徒不一樣, 這些草原護衛(wèi)真正沒有一句話就拔出了背后的彎刀, 踏著風(fēng)雪沉默地向來到了這里的四人奔襲而來。
鏗鏘數(shù)聲, 短兵相接,雙方在山巔離道人最后的這一段距離當中碰撞, 濺起一片雪塵。
陳松意的眼睛盯著遠處道人的身影, 他似乎全神貫注于面前的棋盤之上,上面的白子仿佛在掙扎間又發(fā)動了一輪攻擊, 牽扯住了他的心神,讓他無暇分心于身邊發(fā)生的這場戰(zhàn)爭。
如果在這個時候過去對他發(fā)動攻擊,或許能夠得到一擊必中的效果,就算不能讓他當場殞命,也能讓他重傷。
面前這兩個纏住她的草原護衛(wèi)舉刀劈來,陳松意收回目光,抬手格擋。然而在她的刀與那兩把彎刀碰撞上之前,就有另一把刀橫在了前面,擋住了這兩個護衛(wèi)的攻擊。
她調(diào)轉(zhuǎn)目光,看向來到了自己身邊的戴著螭吻面具的青年,聽他的聲音從面具后面傳來:“這里交給我,你過去。”
他知道,他們到這里來的目標就是為了正端坐在山巔上的那個道人。
雖然在他被道人點化、改造的過程中他并沒有記憶,但是一來到這里,他就感覺到了自己跟坐在山巔的那人之間的聯(lián)系。
將他從一個普通人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讓他先前在無垢教中犯下諸多罪狀,要像如今這樣隱藏在面具之后為自己贖罪的就是那個人。
眼前這些和他氣息相近的同類他還可以有把握牽制,但是要對上那個坐在山頂、猶如他造物主一般的道人他就沒有辦法了。
甚至青年懷疑到了他面前如果對方想要操控自己,就像無垢圣母曾經(jīng)催眠自己一樣,讓他向著陳松意等人倒戈相向,他也是沒有辦法反抗的,所以不如留在這里,讓他們?nèi)?#8204;付道人。
青年抬手,猛地收刀,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割了一下。
灌注了真氣的刀鋒鋒利,割破了他的皮膚,讓一蓬血液濺了出來。
那些正分別為著容鏡、游天和剛剛被他擊退的兩個草原護衛(wèi)紛紛都像中了定身咒一樣,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盯著他正在流血的手腕。
螭吻舉高了被割破的手,任血液滴落,落在剛剛被一層薄薄的雪覆蓋住的地面上,侵蝕了底下的山巖。
對旁的生物來說是劇毒的血液,對他的這些同類來說卻是滋補之物。他們是從不同的血池里被煉制出來的傀儡,而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著道人傾注的一滴血,流遍他們的全身。如果可以吸收到別的個體的血液,那他們就可以變得更強。
只是面對自己的同伴,這些草原護衛(wèi)不能動手,可是如果面對的是他們的敵人,那將這個敵人吞噬似乎就不是問題了。
本能叫囂著讓他們朝螭吻靠近,去掠奪他的血肉增強自身,理智則在提醒著他們要忽略他,繼續(xù)去阻攔陳松意等人。
然而螭吻舉高了手,用流著血的手臂對著他們一振,喊道:“來啊!”
甚至伴隨他的動作,還有鮮血被揮灑出去,落在了其中兩人的臉上。這個動作徹底刺激了他們,讓想要吞噬血肉的欲望蓋過了要守衛(wèi)在原地的理性。
見狀,螭吻的眼中浮現(xiàn)出了冷笑,又對著剩下三人催促道:“快去!”
說完一震手中的刀,朝著面前這些被吸引過來的同類攻了過去。
對方想要吞噬他,而他也想要吞噬對方,誰吞誰還不一定。
游天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在他們出發(fā)的時候才跟上來的神秘人會在這里發(fā)揮這樣的作用。
他看著原本還在自己面前包圍的三人這就舍棄了自己,朝著他涌了過去,而這九人形成的戰(zhàn)團一下子就從他們面前離開了,輾轉(zhuǎn)騰挪到了遠處。
都是刀槍不入的軀體,都是劇毒,而且相互的血肉還對᭙ꪶ 彼此有著強烈的吸引。一旦劃破皮膚,血液流淌出來,就能讓他們失去了理智,只剩下吞噬的本能和獸性。
螭吻的眼前也籠罩上了一層血紅。那個本該在他記憶中塵封,在村落中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同旁人定親,而他從軍營趕過來,只能坐在桌旁看著,即便不愿卻也為她送上祝福的夜晚,也是從大喜的艷紅變成這樣地獄般的腥紅。
那一幕本該隨著他狂亂的記憶被封印在腦海的深處,被無垢圣母給他下的催眠封鎖,讓他半分也想不起來,可偏偏這時候他又想起來了。
“殺!殺!殺!”
有無窮的嗜血欲望從他的軀體里涌現(xiàn)出來,催化出了更多的狂暴的力量,讓砍在身上的刀劍疼痛都變得更加微不足道。
他只想要殺死面前這些人,從他們身上攫取血肉以填飽那頭在他身軀里被解開了鎖鏈釋放出來的惡鬼。
……
……
眼看這些守衛(wèi)被他引走,在他們跟道人之間再沒有其他的阻隔,不管是陳松意跟游天也好,容鏡也好,都感覺到天地間好像靜了一瞬,然后那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風(fēng)雪變得更加狂暴了起來。
沒有交流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三個人的身影不約而同地消失在了原地,向著坐在山巔的那個身穿道袍的身影發(fā)出了他們最強的一擊。
八門真氣催動到極致,身軀里陣陣狂暴流轉(zhuǎn)的真氣仿佛要撕裂她的每一寸血肉,而這爆發(fā)出來的強大力量令她不動用道術(shù)都仿佛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原本揮擊間能夠撕裂長空的絢爛刀光凝聚在她手中的長刀上,引而不發(fā),所有的力量被壓到一線,隨著她突破與山巔的最后一段距離,向著端坐在山頂不動的道人壓去。
劍光如雪,像天之極終年不化的霜雪凝在這如同一泓秋水般的劍身上。
天閣之主精通道術(shù)、醫(yī)術(shù),還有天閣典藏的各種類目,而為世人所不知的是,容鏡也醉心劍術(shù)。
若只論劍,他不遜色于天下任何一名劍客,而這把秋水一般的長劍只在今日凝聚了他最強的殺招,推動著在天之極那般的神仙之地,這樣一個餐風(fēng)飲露的謫仙人身上不該有的強烈殺氣,朝著置身山巔的天閣叛徒刺去。
而游天,從他被師兄撿回天閣,成為天閣里幾乎身份最高的人之一,被師兄養(yǎng)育著長大,鼓勵著在醫(yī)術(shù)和武術(shù)上精進求索開始,從第一次聽到師兄要下山,知道他在天下行走的目的開始,他就在等著這一天。
他在心中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這一幕,可以有一天在這個拋棄了自己的師父面前,憑借自己的力量了斷了他們之間的恩怨,結(jié)束師兄在這個世間的任務(wù),讓他可以重新回到天閣,跟自己和天閣的其他門人一樣,就在那世外之地不用考慮其他地安穩(wěn)生活。
上一次他甚至還沒能近劉洵的身,就被他的陣法困住,差點被困死在其中,似乎這么多年過去,他在對方面前仍舊是一個廢物,但是今天不同了。
他的手掌上氤氳著朦朧的光芒,看起來如夢似幻,卻是凝聚了他所有的真氣,是他除了炸藥之外最強的殺招,而在他身邊還有一刀一劍,這一刀一劍上攜帶的力量,全都不弱于他這一掌。
不管劉洵是吃了他們?nèi)酥?#8204;的哪一擊,都要失去戰(zhàn)斗力。
可以說,在今日,在這里,他必死無疑,天閣的這場禍患也會終結(jié)于此。
游天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隨著跟劉洵之間的距離消彌越來越近,他的掌心光芒也離劉洵的心脈只差最后幾寸。
五寸,三寸,一寸……
感覺這從手掌上傳回來的觸感,游天心中先確定了一點——打中了!
他的這一掌落在了劉洵的身上打?qū)嵙耍瑢?#8204;方并沒能躲開!
可他眼中剛升起一點欣喜的影子,就感覺到身旁的容鏡和松意兩人先自己一步停了下來,然后他們似乎發(fā)出了一聲悶哼。
游天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錯愕。
怎么回事?自己明明已經(jīng)擊中了,難道是這個老不死的臨死之前回光返照,發(fā)動的反擊?
他的第二反應(yīng)才是去看道人的手,就見到原本應(yīng)該被面前的棋盤牽制住心神,全身心在道域的爭斗中、無法控制自己軀體的人此刻卻左右兩手都抬了起來,輕巧地夾住了那蓄了陳松意和容鏡二人最強一擊的刀劍,尖端只輕輕一并,就讓這堪稱世間最強的一刀一劍無法寸進。
游天不由地抬起頭,看向正面對自己的道人,就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隨后那被他的手掌印上卻沒有絲毫塌陷的胸膛中有一股力量猛地爆發(fā),護體罡氣一震,就將游天停留在他胸口的那只手震了出去。
力量反震帶來的痛苦和真氣反噬令渾身經(jīng)脈如同刀劈火燒的感覺,也令游天發(fā)出了一聲悶哼,然后跟被接住了那一擊、夾住了刀劍,無法拔出也無法寸進的兩人一起被同時震飛了出去,落在地上,五指反轉(zhuǎn)插入山巖中,仍舊被這股龐大的力量逼得向后滑行了一段,他的五指和兩旁的刀劍在地上劃出深深的痕跡,這才停了下來。
游天抬起頭,體內(nèi)的真氣紊亂,在到處竄,他運行起了心法,又在自己身上連點了幾個穴道,這才讓狂暴的真氣重新平復(fù)下來。
在他左右,陳松意和容鏡做了同樣的舉動,然后才用手中的刀劍支撐著自己直起了身,三人抬頭,同時看向把他們擊回了原處的道人,只見他已經(jīng)從山巔站起了身,一甩臂間的拂塵,看向他們,臉上帶著淡然的笑容。
“你……”游天看著他,仍舊是第一個出聲的人,在他身旁,被反震回來的陳松意和容鏡只是用一種意料之外的、帶著驚懼的目光看著這個他們天閣數(shù)百年來最杰出的天才叛徒。
跟道術(shù)造詣極強、武功卻不太行的林玄不一樣,他在武道上也是絕頂?shù)母呤郑^頂?shù)奶觳牛呀?jīng)修習(xí)到了肉身能破刀槍不入的地步,否則就算是剛才陳松意和容鏡那一擊不成,只他們?yōu)橛翁靹?chuàng)造出的空隙,那一掌印上去,他就應(yīng)該深受重傷。
可是劉洵并不是這樣。他有足夠的天賦,又有這多出來的百年時間,不管是哪一方面都已經(jīng)臻至化境,就算是在精神上置身于道域之中跟另一人交戰(zhàn)的時候,他留在山巔的肉身也依然能繼續(xù)自由行動,他已然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是置身在下一個生命的層次了。
若是這樣,游天想起他對自己所說的話,哪怕時隔多年,自己站在了武道巔峰,再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從他口中得到的批語也不過依然是一個無法修習(xí)道術(shù)的廢物,那他說出這句話的底氣,就是因為他自己就兼具這樣的天賦,而且并不把這般成就放在心上。
游天擦去嘴角溢出的一絲鮮血,慢慢地站起了身,同身旁的陳松意和容鏡一起看著站在山巔的劉洵。
劉洵站在風(fēng)中,身上的道袍一塵不染,那天上密布的鉛云在他起身的時候散開了一點,露出了一寸天光落在他的身上,讓他仿佛神仙中人,不染凡俗。
他將目光從游天身上移開,落到了容鏡身上,對他還能出現(xiàn)在這里,甚至是帶著整個天閣剩下的人投入到了這場戰(zhàn)爭之中,感到了一絲興味。
而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陳松意身上,在她臉上戴著的麒麟面具上停留了很久,細細端詳著這個麒麟的影子,這才語帶唏噓地開口道:“果然,天閣為了對付劉某真是煞費苦心,暗中不止培養(yǎng)了一個麒麟。”
明面上一個,暗地里又有一個。如果他真的只是像他所表現(xiàn)的那樣松懈,沒有察覺到其中的問題,那么今日在這里就要飲恨西北,讓他的全盤計劃最后落敗在這三人手中了。
他感興趣地看著這個暗中的麒麟,回憶著自己的布局中被破壞的哪些地方起到關(guān)鍵作用的并不是此刻正在跟自己對弈的林玄,而是面前這個他的暗影,然后開口問道,“你們原本的計劃是什么?就是讓林玄這個明面上的天閣行走來對付我,然后在我和他對弈的時候,由他的這個影子來山巔,在我不能動彈的時候由他來毀去我的肉身嗎?”
陳松意沒有回答,做足了一個影子該有的樣子。安靜而沉默,只有在光芒大盛照在本體身上的時候,他才會被照出來。
而與她表面的沉寂不同,她的心情就像因為道人的反擊而在體內(nèi)翻江倒海、難以平靜下來的爆裂真氣一樣,在不由自主地想著為什么面前的人能夠在道域中和師父交戰(zhàn)的時候,還能操控自己的軀殼和他們對戰(zhàn)。
這是因為他也培養(yǎng)了一個影子,能代替他去棋盤中對弈,自己留下來應(yīng)對容鏡師兄安排的這一后手,還是因為他的神魂已經(jīng)強壯至此,竟讓他沒有留下半點可以讓人在他投入心神于棋局中時攻擊他的弱點?
若真是這樣,他們這最后一擊也沒有奏效,無法如計劃中那樣趁他神魂強壯、身體虛弱的時候毀去他的軀體,扭轉(zhuǎn)這一局的勝敗,那他們之后又要如何才能給師父爭取到勝機?
在陳松意心念急轉(zhuǎn)想著這些的時候,容鏡已經(jīng)開口道:“差不多吧。”他道,“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安排,一明一暗雙管齊下,確保你這一仗會落敗。”
然后他頓了頓,又道,“閣下無需指責(zé)我們毀了和你的約定,一代只能派出一人來與你一戰(zhàn),閣下不也一樣撕毀了和祖師的約定,那日不光殺上了天閣,燒毀了閣中諸多典藏,還帶走了我們中眾多弟子,領(lǐng)著他們?nèi)肓似缤久矗俊?br />
見他這么干脆就承認了,似乎沒有掙扎就接受了這場計劃的破產(chǎn),又重新將勝負的關(guān)鍵期望放回了正在棋局里和他交手的林玄身上,道人輕笑一聲:“容閣主確實是劉某見過的幾任閣主中最瀟灑的一個,可即便是我撕毀了契約,襲擊了天閣,毀去了過半的藏書,帶走了你的門徒,天閣憑借剩下的基業(yè),再等上百年時間,也照樣能夠恢復(fù)昔日的風(fēng)光,又何必如此冒險,把一切都壓在這一戰(zhàn)上?如今這一戰(zhàn)林玄若是不敵,輸在了我手中,天閣或許就不會再有存在之日。”
不同他這輕描淡寫的威脅,仿佛還顧念跟天閣的這一份香火情,當時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之后或許也會留手,容鏡在回答他此問的時候,神情和語氣中卻帶上了幾分與他平日不同的肅然跟決絕:“不能在今日功必于一役,還要放任你在中原為禍又一個百年的話,那天閣此后不用存在也罷。若非當日你叛出師門,師祖念在與你的師徒之情想要給你機會,讓你回頭,只派出一個人去搜尋你的下落,后面祖師又因為忌憚你的實力,怕你殺上天閣將天閣數(shù)百年的基業(yè)毀于一旦,而與你定下那一代只有一人能與你一戰(zhàn)的約定,就在你未成今日氣候前舉天閣之力,不惜一切代價把你押回閣中囚禁或就地格殺,都不會釀成今日之禍。”
面前這個可不僅是他們天閣最大的叛徒,更是他們天閣有史以來最天資出眾的一人,時間過去得越久。他在世間活得越長,只會越強。
容鏡不說其他,只惋惜一點,就是在他之前竟沒有一任天閣之主能有孤注一擲,壓上整個天閣與他斗到底的決心。
能放任他到今日,已非一人之錯,而是整個天閣都要為此付出代價。
第 347 章
雪山之巔風(fēng)起, 卷起雪塵再次覆蓋上裸露的山巖。
道人立于高處,身側(cè)是布滿黑白巖石形成的山谷棋盤,棋盤上棋子氤氳著光芒, 同天上的棋盤虛影一模一樣, 山川星河此刻仿佛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容鏡說的話并沒有錯, 若是前兩任天閣之主, 從一開始就舉天閣之力來滅他一人,那他今日就不會站在這里。他不是一直都處在這樣的巔峰狀態(tài),在求索長生的路上, 他也走過不少的錯路,如果天閣一早下定決心, 絕對能將他誅殺。
可是他臉上的笑容沒有因為這種可能而變化, 因為他們一早就錯過了這個誅殺他的機會,如今說再多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況且——
道人看著他:“此刻你也并沒有真正要下定決心殺死我,否則你去過了那座皇陵, 看到了我在里面留下的信息, 就不會站在這里。”
草原皇陵?陳松意和游天聽到他的話都看向了容鏡——他跟師父/師兄去了草原人的龍城、進了他們的皇陵, 在里面看到了什么?道人在里面留下了什么信息?
然而從容鏡的臉上, 他們看不出任何的信息。他俊雅出塵的臉上仿佛帶著一張面具,將所有的情緒都籠罩在了底下。
在對面, 道人臉上的笑容依舊是那樣淡然,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說得再好, 你跟前兩任閣主犯下的不也依舊是同樣的過錯?為達目的,就應(yīng)當有犧牲一切的決心, 就算是看重的人, 是從小養(yǎng)在身邊的弟子,又或者是傾注心血的繼承人, 該殺的時候都要殺。”
若他們真的有決心要將這一切糾葛了結(jié)在此,那么眼下站在這里的就應(yīng)該是那個原本身在他的布局之中、卻被林玄不知什么時候收為了弟子,利用她的特殊性屢次破壞了他在中原的謀劃,在他掌心重新留下了印痕的少女——那個所謂的麒麟之徒,大齊的皇帝親封的永安侯。
而她現(xiàn)在不光人不在,而且明顯還活著。那兩人看到了他刻意留下的棋局,見到了上面唯一破局的機會,卻沒有殺死他,而是選擇這樣到山巔來,想要硬殺自己,就說明哪怕如今所作所為與他的前輩再不相同,容鏡也依舊是道人所熟知的那些天閣中人的樣子,再給他們多少年都不會有長進。
“你少在這里妖言惑眾!”游天的聲音響起,暴躁地打斷了他,“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他嘴上這樣說著,心里卻是一片心煩意亂。
道人也不反駁他,這個被他所拋棄的弟子雖然沒有修習(xí)道術(shù)的資質(zhì),可是自幼他就是最敏銳的,哪怕什么也不知道,也從他的話中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讓他想要阻止面前的人說下去。
游天都感受到了,陳松意如何會沒有察覺。只是她先前見到了師父和師兄進入那座皇陵,卻沒能見到他們在其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分析著道人的話,疑似讓天閣再放棄什么人,這人似乎就是他留在皇陵中、留給師父和師兄破局的關(guān)鍵信息。
可依照他的性格,怎么可能把如此明顯的破綻放在旁人面前,甚至是主動提起引他們?nèi)タ矗?br />
唯一的解釋便是這其中有他設(shè)下的陷阱,如果師父和師兄真的照他在皇陵中留下的信息殺死了某個人,一定會引發(fā)一些他們不想見的后果。
那個人會是誰?是師父、是容鏡師兄、是小叔叔、是厲王殿下,又或者是——她?
少女心下沉了沉,看向站在側(cè)方的師兄,很想問清楚他跟師父究竟在皇陵里看到了什么,道人所說的這個關(guān)鍵又是什么?然而容鏡沒有給她問的時間,也沒有給道人再說下去的機會,直截了當?shù)卦?#8204;次用了劍招起手式,并且周身的白色霧氣聚集,猶如活過來的游龍一般纏繞向劍身。
“世人在你眼中大抵都是愚蠢的,似乎只能按著你布下的陷阱,就這樣踩踏進去。”
“你要我們?nèi)绾巫觯移辉浮<幢闶遣话凑漳悴枷碌钠迓纷撸扉w今日也能將你誅殺于此。”
伴隨他的話,游天也擦去了嘴角溢出的鮮血,周身真氣鼓蕩。陳松意見狀,知道師兄此刻不會回答這些問題,于是同樣后撤一步蓄力,再次調(diào)動真氣,重新凝聚在手中的長刀上。
此事先按下不表,她會想辦法在與道人交手的過程中尋到機會,弄清楚他所言的“破綻”關(guān)鍵究竟在哪里。
先前平靜的山巔之上瞬間風(fēng)云再起。見三人再次聯(lián)手朝著自己攻來,道人抽手,一甩手中的拂塵,三人面前風(fēng)雪席卷的山巖瞬間有無數(shù)山石平地拔起,原本平穩(wěn)的巖石開裂,向著下方墜落,令他們不得不繞開障礙,突襲的速度瞬間慢了下來。
山巔巨石滾落的響動也傳到了遠處的地面,交戰(zhàn)的雙方同時看向了遠處雪山之上那隆隆滾落、雪塵四起的一角。
下一刻,這震動似乎也傳到了他們腳下,令他們腳下的地面開裂,流沙迅速塌陷,將站在上面的戰(zhàn)馬和人齊齊吞沒,不分敵我。
身在高處的相里勤看到這一幕,立刻調(diào)轉(zhuǎn)了還在和草原人的騎兵交戰(zhàn)的機關(guān),放出繩索,同時套住了十幾個士兵,才把他們從塌陷的流沙中拉了回來,剩下更多沒被拉回來的卻是立刻陷入其中,轉(zhuǎn)眼就沒了頂。
不止這一處,另外幾座戰(zhàn)場上也是如此。正在草原鐵騎和出城迎戰(zhàn)的大齊邊軍重逢之時,面前平坦的地面上憑空翹起無數(shù)的巨石,讓猝不及防沖上去的騎兵被絆得人仰馬翻。
而在旁處還好,還有在城墻上擺開祭壇、時刻盯著下方變化的天閣長老保駕護航,還能及時出手,護住大多數(shù)人的性命,可是在龍盤城外,除了蕭應(yīng)離帶領(lǐng)的這支從鳳臨城過來的援軍之外,戰(zhàn)場上就沒有其他加持,地形猛地一變,頓時損傷慘重。
置身于戰(zhàn)場后方的林玄心神雖然灌注于面前棋局的廝殺中,但卻同樣注意到了遠處的動靜,見到劉洵雖然在道域中依舊跟自己相持不退,可是在現(xiàn)實中操控肉身御敵也同樣不在下風(fēng)。
更甚至在那幾處陣法催生出的偽獸被麒麟沖撞破碎之后,瞬間又再次從地脈里長鯨吸水一般汲取出了被污染的龍脈之氣迅速補全,被驅(qū)散的偽獸再次成型,向著沖入正中的麒麟反撲而來。
先前立于各處的各個世家中人因為天上變幻站立不穩(wěn),此刻在風(fēng)云變幻之下,都見證了半空中凝聚出來的猶如實質(zhì)的烏黑瑞獸反撲的影子,感覺到了加持在自身上的氣勢又猛地強大起來,不由地紛紛露出了喜色,在下方發(fā)出狂熱的歡叫。
而林玄一時間彈壓不住,同時遭到這幾處反撲,喉間一甜,差點吐出一口鮮血。
陳松意在山巔之上,憑借純粹的武力和容鏡的道術(shù)輔助,與道人在現(xiàn)實中交手,在棋盤的另一端的師父被反噬的一瞬間心神被一扯,在面具后調(diào)轉(zhuǎn)了目光,看向了上方的棋盤虛影。
只是這一看,棋盤上的萬般變化、命運擾動就迅速地灌入了她的眼中。只是一眼,龐雜的信息就讓她的大腦被填滿,連眼眶旁都有細小的血管破裂,令她腦中嗡嗡作響,眼角、鼻端甚至耳道都同時流下血來。
她一咬舌尖,用疼痛讓自己清醒過來,穩(wěn)住了心神,這才避開了道人拂塵橫掃過來的一擊,退到了戰(zhàn)局之外。
此處沒有生機。劉洵太強了,他的身上沒有死門,他們基本上不可能從軀殼上戰(zhàn)勝對方,銷毀他,真正的破綻還在棋盤之中。
但那樣龐雜的信息,只是看一眼就幾乎要讓她的血管都炸裂開來,要怎樣才能從其中找到她真正想要的東西呢?
她沉下心來,感應(yīng)著師父在棋局當中努力地要收服白子所占的領(lǐng)域,在黑子猶如狂風(fēng)暴雨席卷而來的攻擊中穩(wěn)定自身,竭力抵抗。
要冷靜下來。
上一世她根本沒有機會走到這里,看清棋局當中的變化,找到破局的契機,但是這一世她卻已經(jīng)站在了這里,有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參戰(zhàn)機會。
無論如何,結(jié)果不會比前世更差了,機會已經(jīng)在她手中了,她只要撥開亂緒,從其中抓住——
……
……
另一邊,龍盤城外。
風(fēng)珉同樣感到太陽穴一陣鼓脹,腦海中一片空白,同時鼻端有溫?zé)岬囊后w流下來。
“鐺”的一聲,草原人形制如同彎月的刀被一桿槍擋在他的上方,風(fēng)珉聽見自己的親衛(wèi)聲音從耳邊急促地傳來,叫著自己。
顯然,方才被那陣鼓脹眩暈感襲擊,奪去了他的神志,只是在晃神的間隙就已經(jīng)被敵人找到了空隙,襲到了他面前,如果不是他的親衛(wèi)在旁擋下了這一擊,那剛才風(fēng)珉的肩上就要多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
“我沒事。”風(fēng)珉抬手擦去了鼻端的鮮血,悶聲道。然后再次加入戰(zhàn)局,一陣廝殺,在把面前這波圍攻上來的草原鐵騎擊退之后,這才被親衛(wèi)護到了身后稍作休息。
他鼻端的鮮血流了一陣這才停下,身邊的親衛(wèi)都注意到了他這血流得不同尋常,目光再落到風(fēng)珉的手上,他的手上正拿著那枚錦囊。
從他們來到龍盤城外跟這支草原鐵騎短兵相接的一開始,風(fēng)珉手中就一直握著這枚錦囊,前后數(shù)次從其中取出了符紙,召喚來了不同的天象,抵消了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的異象。
方才那一陣地形變化,沙石飛揚,同樣又是正深陷苦戰(zhàn)中的風(fēng)珉摸出了錦囊,再次從其中抽出了兩張符箓,這才消解了突如其來的地形改變,其他人或許沒有留意,可是跟在他身邊的親衛(wèi)卻看得清楚,每一次都是他們將軍。
“將軍,把錦囊給我,讓我來。”他們猜到了之后這個戰(zhàn)場上還會出現(xiàn)其他的變化,他們還要用這枚錦囊來抵消劣勢,但卻不能看著他們將軍一直自己動手。
風(fēng)珉捏著錦囊沒有說話,他身邊的親衛(wèi)低聲勸道:“永安侯留下的錦囊可以解決戰(zhàn)場上的危機,交給將軍是信任將軍,但絕對不是無害的。”
否則永安侯當時把錦囊交給他的時候就不會露出那般遲疑之色了。
但是,若是一人從其中抽出符紙會遭到反噬,讓他們輪流來,那股反噬的力量平攤了,就不會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令他在戰(zhàn)場上都會走神,差點被敵人砍中。
“……將軍?”親衛(wèi)還待要勸,眼前戰(zhàn)場邊緣又生出了一陣狂風(fēng),席卷向大齊邊軍這一方,風(fēng)珉立刻止住了他的話,就要伸手再去錦囊中抽出符紙來,可是他的手才一動,指頭就像不受控制一般的僵硬了,還沒伸進錦囊中,僵硬的手指就捏不住這小小的錦囊,眼看著它就要朝地上掉去。
他身邊的親衛(wèi)眼疾手快,立刻在它掉落到半途的時候攔腰一截,伸手接住了這輕飄飄的錦囊,然后在風(fēng)珉阻止之前便伸手進去,要從其中摸出能夠抵消這天象的符箓。
可是他的手伸進去,在里面摸到的卻是空無一物。明明在風(fēng)珉手中,里面裝載的符箓仿佛無窮無盡,可到了他的手中,卻感覺這個錦囊癟了下來。
親衛(wèi)的臉上不由地生出了錯愕的神色,打開錦囊就要向外傾倒,然而風(fēng)珉按住了他的手:“她把這個給我卻沒給別人是有原因的。”
看來眼下除了他,并沒有第二人能夠從里面抽出符紙來。
親衛(wèi)看著他臉色蒼白,卻要再伸手來取錦囊,立刻把手一縮,然后看向了身旁的其他人:“不一定是這樣,或許是因為卑職沒有辦法從其中抽出符箓來,其他人卻可以,應(yīng)當叫其他人試一試。”
風(fēng)珉皺眉,想叫他迅速把錦囊交給自己,但是那一股眩暈又再次襲擊了他,讓他沒來得及把話說出口,就看著自己的親衛(wèi)把錦囊遞給了身旁的另外一人,讓他嘗試。
每一個接過錦囊的人都迅速伸手,嘗試從其中取出能夠抵消這陣颶風(fēng)的符箓來,可惜他們每一個人試探的結(jié)果都跟第一人一樣,并沒能從其中取出任何東西來。
全都嘗試過后,跟在風(fēng)珉身邊的這些親衛(wèi)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這枚錦囊確實如他們將軍所說的一樣,只能由他從其中取出東西來,他們卻不能。
然而此刻看著將軍蒼白的臉和他唇上還沒有擦干的血跡,誰也不想讓他再次從錦囊中抽取符紙,因為并不知道抽取到第幾張的時候他就要耗盡生氣,沒有死在草原人的刀下,卻要死在這錦囊的消耗當中。
“給我!”風(fēng)珉催促道,眼角的余光見到席卷而來的颶風(fēng)已經(jīng)逼近了龍盤軍的將士。
明明他們跟草原人混戰(zhàn)作一團,可是那席卷一切的颶風(fēng)仿佛能夠辨認出他們的不同,在經(jīng)過草原鐵騎身上的時候不損他們分毫,可是來到大齊邊軍面前,卻能把他們連人帶馬卷上天。
他的親衛(wèi)無法,既痛恨著使用詭法的草原人,又痛恨著自己在這方面的無能,只能伸手把錦囊重新交還給風(fēng)珉。
而就在風(fēng)珉的手指要觸碰到錦囊的時候,從旁卻有一戟橫插過來,從他的手中劫走了錦囊。
眾人一驚,正怕是草原人從他們手里拿走了永安侯交給他們的關(guān)鍵物品,卻見到來人推高了面罩,露出了他們熟悉的面孔。
從風(fēng)珉這里拿走錦囊的不是旁人,正是蕭應(yīng)離。
“殿下——”風(fēng)珉一驚,看著那落入他手中的錦囊,而蕭應(yīng)離的目光也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
盡管戰(zhàn)場中雙方還在交戰(zhàn),但是這后方的一塊卻是難得的安靜。
看過了風(fēng)珉的臉,想到先前的數(shù)次異變?nèi)?#8204;都在他們到來之后就停下,自己身在戰(zhàn)場中也沒有察覺到多少變化,若不是方才常衍注意到了這邊,他甚至發(fā)現(xiàn)不了。蕭應(yīng)離道:“我來。”
風(fēng)珉一驚:“殿下不可!”
他身旁那些親衛(wèi)也立刻道:“元帥不可!”
這個錦囊就算是看著他們將軍用,他們都想從他手上奪下來,更何況是他們的元帥親自來用?
然而厲王卻不似風(fēng)珉會聽他們的話,他直接探手進去,從這枚沾染上了風(fēng)珉的血的錦囊中取出了一張符紙。
風(fēng)珉的親衛(wèi)看著原本在他們手中沒有一人能夠取出東西的錦囊,到了厲王殿下的手里輕而易舉就被取出了一張符紙,而且在厲王殿下的手中無風(fēng)自燃,只是瞬間就仿佛有一座靜默的力場降臨在了這個戰(zhàn)場上,將那自戰(zhàn)場邊緣而起的颶風(fēng)消融了。
颶風(fēng)消融的瞬間,他們腳下的地面又波動起來。城墻上,被風(fēng)刮得臉頰生疼,按著自己的頭盔、生怕被吹走的龍盤城守將才察覺到風(fēng)暴的消停,就又感到了地動,下意識地滑坐了下來,在城墻背后看著這詭變的戰(zhàn)場。
然而這一次,那從邊緣而起的地動同樣被那座靜默的力場擋在了外面,龍盤城的守將不由地站直了身體,驚嘆地看著沒有辦法向前推進的地動,仿佛看到一條無色的真龍盤踞在了自己鎮(zhèn)守的這座城池之外,將四面八方的一切都鎮(zhèn)住,不由地松了一口氣。
厲王看著這一幕,見到在恢復(fù)平靜之后,龍盤軍也好,還是他們帶來的鳳臨軍也好,都迅速趁著這份安靜反撲向了面前的草原鐵騎,而他也將這枚錦囊收入了懷中,對風(fēng)珉道:“錦囊我?guī)ё吡耍晌襾碛谩!?br />
隨后又對風(fēng)珉的親衛(wèi)道,“留在這里,守好你們將軍。”說完拔起地上的長戟,再次回到了戰(zhàn)場中。
可能是心理作用,風(fēng)珉在脫離了錦囊之后,逐漸就從這種虛弱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
時間短暫,他只不過才恢復(fù)了一點精氣神,而戰(zhàn)局的發(fā)展卻是瞬息萬變,取走了錦囊的厲王所帶的鳳臨軍超乎想象的勇猛。
原本在風(fēng)珉手中的時候只能發(fā)揮出鎮(zhèn)壓應(yīng)對作用的錦囊,到了厲王手中就變成了難以想象的大殺器。
鳳臨軍聯(lián)合了緩過勁來的龍盤君,一舉反攻,在厲王不斷抽出的符箓下隨他向著被道術(shù)壓制的草原鐵騎發(fā)起沖殺。
原本這兩支軍隊跟草原鐵騎不管在人數(shù)還是素質(zhì)上都在伯仲之間,而在去除了道術(shù)的影響,甚至反過來還能夠在草原鐵騎身上施加壓力的情況下,先前兩支未能聯(lián)合的軍隊很快聚合到了一起,在厲王這個統(tǒng)帥的帶領(lǐng)下徹底將這支草原鐵騎打潰了。
站在城墻上的張繼威看著下方這一幕,見到原本來勢洶洶,仿佛要將龍盤城碾壓成灰的草原鐵騎在厲王帶來的鳳臨軍跟龍盤軍的聯(lián)合下被打潰,之后追擊收押敗兵的流程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模式中,不由地大松一口氣。
“還好還好,還好厲王殿下及時趕到,只怕就算是大將軍親自來,也做不到現(xiàn)在這樣……”他緩過神來,便想起自己先前一直龜縮在城墻上實在是太過不堪,連忙想要補救,立刻叫道,“快!快開城門!去迎接厲王殿下進來!”
然而城門開啟,他騎上馬出來之后,卻沒跟厲王對上話。在追擊了那些殘部回來,全部交給龍盤軍俘虜之后,蕭應(yīng)離就帶著手下的這支軍隊立刻離開了這里,前往下一城。
他有一種感覺,有懷中的這枚錦囊在手,就算是面對再奇詭的草原鐵騎,他們都能夠拿下。而且眼下最好是能趁勢拿下多少就拿下多少,否則之后不知又會有何等的變化。
“駕!”
恢復(fù)過來的風(fēng)珉也帶著自己的親衛(wèi)追了上去。
見到厲王剛才用了那么多張符,一張接一張,不停歇的從錦囊里抽出來,仿佛對他完全沒有影響,絲毫不加以節(jié)制,他便明白為什么松意是把錦囊交給自己,而不是直接交給厲王殿下。
所以他得趕緊追上去,要想辦法把錦囊從厲王殿下手中拿回來才行。
第 348 章
在這支大軍從龍盤城離開、前往下一城的時候, 在雪山之上,與師兄容鏡和小師叔聯(lián)手跟道人相斗的陳松意感覺到了從蕭應(yīng)離那里不斷消耗的氣運。
她留給風(fēng)珉的錦囊此刻想必是不在他的手上了,而是轉(zhuǎn)移到了厲王手中。陳松意眼前浮現(xiàn)出了那支軍隊從龍盤城外離開的畫面, 否則她想不到原因, 為什么他那邊的氣運消耗會如此得厲害?厲王已經(jīng)向草原鐵騎發(fā)起了真正的反擊?
而她再次看向了棋盤。頭頂虛擬的棋盤上, 白子發(fā)出的光芒比過往的每一瞬都要耀眼, 坐在棋盤另一端的老人指尖凝出了一枚新的棋子,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他正一寸一寸地將這枚棋子按向棋盤, 手上落下的每一寸仿佛都有萬鈞巨力在和他相抗,生出的狂風(fēng)自棋盤上而起, 將他的須發(fā)和身上衣袍都吹得向后飛去。
然而那坐在黃土堆積成的高山上的老人已經(jīng)凝神于這一子, 手指雖然落下得慢,但一往無前,指尖沒有絲毫顫抖, 看著手中越發(fā)凝實的棋子, 向著棋盤上的亂局落去。
而棋盤上的白子也在同這枚置于他手上的棋子呼應(yīng)著, 在那耀眼的白光中, 陳松意于棋盤上看到的仿佛不再是道道橫豎,而變成了中原大地, 棋盤上的棋子也不再是死物, 而變成了一個個人。
她在棋盤上看到了無數(shù)的人:有在西南之地, 在雷電風(fēng)雨中與西南之民交戰(zhàn)的謝長卿,他手中長劍映出凜凜寒光, 劍尖一抖, 上面鮮紅的血滴就甩飛了出去,落在地面的水洼中迅速擴散。
在漫過岸堤的江水中, 連頭上的斗笠都被吹跑、渾身濕透的紀東流,在上游突然增大的洪水前沒有絲毫退讓,身先士卒地帶著衙差不斷加高加固著堤壩。
而在原本只由人組成的防護決堤的隊伍中,此刻又多出了數(shù)臺高大的機關(guān),在暴雨中沉默地搬運著裝在袋中的石塊土塊,以比人力更快的速度壘高了河堤。
而在更深遠的黑暗中,聚集來了更多的人。不管是青壯還是老弱婦孺,全都搬動著自己力所能及的土石,要以他們的力量來堵上這即將決堤的洪水。
在燃燒的山林中,在蟲害泛濫的農(nóng)田里,在書記官往來奔忙、一道道詔令不斷發(fā)下的朝堂中,無數(shù)身上放著前所未有的強烈白光的人影映在陳松意的眼中。
皇宮中吐血昏迷的皇帝臉色灰白,雙眼緊閉,被召進宮中的內(nèi)閣大臣封鎖了景帝昏迷的消息,在風(fēng)雨中穩(wěn)定著朝綱,日夜不停地處理著從各地上來的求援折子,不斷從京城各處調(diào)來物資,派出人去送往各地。
密詔進宮的護國寺住持在帝王的寢宮旁為他誦念著,太后的寢宮中、佛龕前,太后同樣在為昏迷不醒的長子念經(jīng),祈禱他能平安醒來。
護國寺的院落中,高大的護國神木在驟起的狂風(fēng)中枝葉搖動,在從地底滲出的污濁氣息向上蔓延、侵蝕枝干時,樹身上放出朦朦的清光,抵抗著這侵蝕龍脈的污濁氣息。
書院之外,雖還未初試,卻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準備前往各處,帶著他們這些日子學(xué)習(xí)的天閣之術(shù)去各地支援的學(xué)生們已經(jīng)乘上了馬車,一輛接一輛的從書院外離開。
書院外的石碑上,在地動時產(chǎn)生的裂痕在這一刻仿佛又深了幾分。
而被侵占的州府中,奮力抵抗那些亂民的守備軍本來已經(jīng)被壓縮到了各個縣衙府衙中,對外面這些看似都是流民亂民,實則卻力氣極大、還有著精制的兵器的私兵已經(jīng)沒有多少抵抗之力,只能夠不斷地縮小占據(jù)的位置,然而這時卻有更多的人從各個方向冒了出來,執(zhí)著不同的武器朝著這個方向聚集。
“完了。”看到這一幕的守備軍心中浮現(xiàn)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原本外面這些人他們就已經(jīng)對抗不了,再來這么多人加入,他們哪里還有勝利的可能?可是當看到這些穿著普通的衣裳,手上拿著的是家中的鋤頭、鐮刀的普通百姓加入戰(zhàn)局,看著他們朝這些侵占州府、殺死官員的亂兵砍去,雖然手在發(fā)抖,在害怕,但是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這些被壓縮到了府衙、縣衙中央的守備軍全都反應(yīng)過來。
有人咬牙道:“殺出去!”
他們在這里躲什么?城中的百姓都已經(jīng)不畏懼地出來幫他們對付這些人了,他們還在這里龜縮下去,算什么大齊廂軍?
“殺!”
“殺!”
原本萎靡的士氣被重新鼓舞了起來,被壓縮到了極致的守備軍再次爆發(fā),仿佛在回應(yīng)著外面這些百姓的勇敢馳援,朝著這些擾亂州府的暴徒砍殺了過去,哪怕他們的數(shù)量幾倍于己,但先前他們的畏懼仿佛都消失了,就算是被刀劈砍在身上也不覺得疼。
一路將這些把他們包圍在府衙之中的亂軍再次倒退了出去。
風(fēng)雨中,神木身上清光逐漸被污染,一改先前的反抗,長鯨吸水一般將這些污染龍脈的氣體吸附到了自己的身上。
書院外的石碑也是如此,在地動的裂痕之上又再添了幾道,從地脈中汲取著那些污染龍脈的氣息,給風(fēng)雨飄搖的大齊王朝以支撐。
少女盯在棋盤上的雙眼幾乎要被這無比強烈的白光刺激得想要流淚。整個大齊在這一刻無論上下,都是萬眾一心、眾志成城地抵抗著來自另一方的壓制。
棋盤上的光芒已經(jīng)璀璨到極致,可即便是如此,棋盤上的黑子依然穩(wěn)固如磐石,那些污濁的氣體沒有辦法從已經(jīng)蔓延開的地方驅(qū)逐。
主宰著另一端的劉洵仿佛無懈可擊一樣,即便是在雙方糾纏抵抗到最激烈的時候,她也無法在棋盤上找到他的死門,就好像先前的一點漏洞都是棋盤的執(zhí)掌者故意放出來的,為的就是這一刻讓他們感到絕望。
而就在這個念頭生出的同時,雪山之上的三人又再次被道人打飛了出去,這一次他們被擊落之處比原來更遠,就算是身體素質(zhì)強如游天也差點站不起來。
而道人停留在原本的地方,甚至沒有絲毫移動腳下的位置。他看著面前這三人,尤其是看著那戴著麒麟面具、身披黑袍的影子,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失望。
“就只有這點能耐嗎?”
他原本期待著這個被養(yǎng)在暗處的麒麟能夠像林玄一樣給他一點驚喜,可是現(xiàn)在他卻感到了無比的失望。
難道是天閣培養(yǎng)了一個道術(shù)天才,然后培養(yǎng)了一個只會武力的護衛(wèi),打的就是在兩人相爭的時候、留下這個影子在麒麟的身邊保護他,而眼下來刺殺自己不過是容鏡的安排?
容鏡撐起上身,伸手握住落在一旁的劍,掌心有血液滲出來,順著指縫往下流,在他重新握住劍柄的時候沾染在了劍上。
他起身之后,第一反應(yīng)仍舊是看向少女所在的方向。她到這一刻都依然沒有用出道術(shù),沒有吸引劉洵的注意,讓對方仍舊把她當做是天閣培養(yǎng)的暗子。
她沒有被劉洵發(fā)現(xiàn)這一點讓他安心,可是他們?nèi)诉@般都對付不了道人,又讓他心中生出更多的焦慮。
而劉洵看著他們,似乎也對這三人失去了耐心,在游天還想要動彈的時候,從地上猛地生出了兩把石鎖,鎖在他的手腕上,將他牢牢地扣在地上,不得動彈。而棋盤之上那璀璨到極致的白色光芒在過了巔峰之后,也開始逐漸衰減了下來。
在劉洵的目光重新落在棋盤上的時候,那白色的光芒被壓制得更厲害了,身在黃土堆成的高山上,手上執(zhí)著的那枚耀眼不減的白子依舊在朝著棋盤按落、卻始終隔著幾寸落不下去的林玄在能把他吹走的狂風(fēng)中依然穩(wěn)坐于山頂,可是隨著劉洵這一望,他沒有動搖,但他身下的山石卻傳來了崩裂的聲音。
在戰(zhàn)場上,交戰(zhàn)的草原鐵騎和大齊邊軍雙方都看到了那座憑空生出的土山上自上而下不斷蔓延的裂痕,從一道,“啪”的一聲分成兩道,又分成四道,有黃色的土塊從上面簌簌滾落。
而見到這一幕的道人臉上露出了笑容,抬起了右手,伸手向著天上一握,棋盤上原本就占盡優(yōu)勢的黑子頓時爆發(fā)出烏黑的光芒,將棋盤上的白光幾乎瞬間吞噬。
鋪天蓋地的烏光中,就只剩下林玄指間捻著的那個白子還是原本的顏色,釋放出的強烈光芒抵抗著周邊烏光的侵蝕。
而在棋盤上的白子被烏光吞噬的瞬間,原本呈焦灼相抗之勢的氣運就瞬間倒流向了站在山巔之上的人。
那些被吸收的白光在空中化成了一道長虹,如流星奔月一般投向了他的手掌。
在原地同樣難以起身的陳松意看著他那只瑩白如玉的手掌,在接觸到倒流向他的氣運之后,那白玉般的掌心里唯一的一點瑕疵——一道瓷器裂痕般的生命線再次在白光中消失了。
在那點生命線徹底消失、他的手掌重新變回?zé)o暇瓷器一般的狀態(tài)的瞬間,陳松意就感覺到了與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另一人那邊氣運猛地衰弱下來。
不好!
氣運被奪取的后果會是如何她早就已經(jīng)見識過,都不用將心神發(fā)散出去,不用這雙眼睛去看,她都可以知道先前在這棋盤上的人會變成什么樣子。
皇宮,原本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景帝在太醫(yī)的針灸刺下的時候突然睜開眼睛坐起,沒等太后和太醫(yī)臉上露出喜色,他就猛地吐出一股黑紅的鮮血,然后氣息比之前更加萎頓地倒下。
江水如同咆哮的怒龍,渾濁地沖擊著被筑高的河堤,終于,其中一塊石頭松脫了,然后這一段河堤就被猛地沖垮,江水漫過了堤岸,朝著里面涌去,瞬間滿過了眾人先前費盡心思筑下的堤壩,猶如脫韁的猛獸一般,襲向岸邊的農(nóng)田與房屋。
西南之地,奉命前來支援的援軍被前方滾落的山石擋住了去路,聽著從寨子的方向傳來的激烈打斗聲,領(lǐng)兵者心急如焚,這里面陷落的不僅是水西之主,還有那位謝大人。
他抹了一把臉,抹去上面的雨水,對著身邊的人下令道:“再派兩隊人上去,把前面的石頭挖開!”
要是那兩位在里面有什么損傷,他這個都指揮使也就不用做了。
各地世家陣法所在之處已經(jīng)徹底不見了麒麟的身影,原地就只剩下成型的偽瑞獸,體型比剛剛凝聚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漲大了數(shù)倍,也在趁著王朝虛弱的時候興奮地吞噬著龍氣,茁壯得幾乎可以讓那些把它們制造出來的人都看到它們的形影了。
“太好了。”聚靈之陣中,那些眼中閃爍著野心的世家之主看著身形茁壯,漲大以后開始拉長、身上逐漸顯出龍形特質(zhì)的瑞獸,“多吞些,再多吞些!”
就等著它們一朝化龍,能夠爭奪這落在蕭家手中的帝王之位。
而鳳臨城中,仍舊停留在驛站里的薛靈音聽見屋頂傳來瓦片碎裂的聲音,卻是狂風(fēng)卷來樹枝,恰巧地打在了驛站的房頂上,打碎了兩片瓦。
原本應(yīng)當只是小事,可是她卻心神不寧,一下子就站起了身,感覺上方有什么無形的東西碎了。
幾乎是下一刻,驛站中那些原本安靜的孩子就又一下子哭了起來,就跟先前天象異常突變的那一日、他們來到驛站的時候一樣。
她雖然不知道陳松意是怎么在驛站這里布下了防護的陣法,但卻知道剛才一下怕是把她布的陣破了。
這在平常是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就這樣發(fā)生了,在二樓的房間里傳出來的此起彼伏的哭聲中,她霍地轉(zhuǎn)向了大將軍府的方向,然后抓起了自己的槍,對著身旁的人道:“你們留在這里,我去一趟大將軍府。”
說完不等手下開口就迅速地出了驛站,隨手牽了一匹馬就朝著大將軍府趕去。
將軍府里,原本在重新布置過的書房里沉睡的張少夫人也驟然驚醒,感到腹中又再次傳來了鉆心的痛。
而不僅是這陣痛楚,她在睜眼的瞬間還看到房中多了一個人,正用手中的匕首架在自己的丫鬟脖子上。
“趙西席!”
張少夫人本能地叫出了他的身份。趙西席的目光陰冷地盯著她,本來已經(jīng)被拿下、囚禁在府中的他不知如何脫身出來,又來到了此處。
他鉗制著手中的丫鬟的脖子,目光下移,落在張少夫人護著小腹的手上,眼中寒光一閃,然后用足了力氣勒住了丫鬟的脖子,將她的聲音堵在喉嚨中,對著張少夫人露出了一個笑容:“看來夫人得償所愿,少將軍有后了。”
張少夫人心念急轉(zhuǎn),房中的動靜不知為何沒能傳到外面,這空間里就只有自己跟他和丫鬟三人。
她鎮(zhèn)定下來,對趙西席說道:“趙先生無非是想平安地脫離此地,不如放了我的丫鬟,你想要什么盡管說,我能辦到的都必定替你辦到,再安排人送你出去,你我無須為敵。”
趙西席臉上露出幾分贊賞之色,不過卻沒有就此答應(yīng),原本他是打算如此,逃出來到將軍的書房里取走一些值錢的東西就離開,可是現(xiàn)在看到懷有身孕的張少夫人,他改變主意了。
府衙之中,陳寄羽手中握劍,身上官袍血跡斑斑,來到后院,見到了在此躲避的妻子。
妻子一見到他就立刻眼含熱淚地要朝他撲上來,但看到他身上的血,動作一頓。陳寄羽牽住了她,對著妻子道:“這里不安全,我讓人送你出去。”
“那你呢?”已經(jīng)是陳家少夫人的劉相千金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反過來抓住了他的手,淚眼朦朧地問道。
“我要留下。”身為上一科的狀元,陳寄羽跟探花謝長卿一樣選擇了外放,遇到這番動亂他并不算太慌,只是有些后悔不該讓妻子跟隨自己來任上。
陳少夫人不肯就這樣走:“我要留下,我要同你在一起。”
陳寄羽帶著一身血跡和肅殺,此刻柔和下了目光,對著妻子道:“你先走,去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岳丈家只有你,我把你帶了出來,定然要讓你安全地回去。沒事的,我一定會活著去見你。”
陳少夫人不是沒有聽懂他的話,她家就她一個女兒,陳家卻是有他和此刻身在厲王殿下身邊的永安侯,他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便是他今日殉職,他父母膝下還有女兒承歡。
她搖著頭,淚流滿面,說不出一句話。陳寄羽說了一聲“帶夫人走”,然后便把她推給了護衛(wèi),自己則轉(zhuǎn)身迎向了朝著縣衙逼近的暴徒亂民。
……
……
龍盤城外,剛剛離開戰(zhàn)場、還沒有徹底遠離城池的大軍在行進之中,只覺得原本只有昏暗的天空瞬間越發(fā)的天昏地暗。
一抬頭,卻是見到昏暗的天空中有數(shù)道烈火從天際劃過,然后急速地墜向了遠方。
“天外火石!是天外火石!”
身在邊關(guān)、曾經(jīng)聽聞過這般奇觀的龍盤軍看到這一幕,立刻有人喊出了聲。
正在清點戰(zhàn)場收押俘虜?shù)膹埨^威聞言抬頭,看向頭頂劃過的流火,親眼見著它砸在遠處,砸出驚天動地的威勢,頓時心中一驚。
先是颶風(fēng),又是地動,怎么現(xiàn)在又來了這東西?
還有——“我怎么看著這東西是朝著厲王殿下那邊砸去的?!”
話音剛落,城墻上的眾將士就看到天上來了更多密集的火石,在他們頭頂滑過的時候仿佛都散發(fā)著炎炎的高熱,讓周圍的空氣都扭曲起來,然后朝著剛剛離去的大軍方向接二連三地砸落,瞬間將那一片區(qū)域包圍在了扭曲的火海當中。
張繼威瞳孔猛地收縮,來不及想起,他立刻朝著城墻下方奔去:“快!快過去!快過去保護殿下!”
第 349 章
從天而降的隕石之威在外人看來尚且驚心動魄, 身陷在隕石攻擊范圍內(nèi)的大軍更是感覺到了這摧枯拉朽的力量。
“殿下!”幾名天崗衛(wèi)迅速地聚集到了厲王的身邊,在他們的包圍當中,蕭應(yīng)離看著落在前方的隕石, 在火光散去之后一眼就看出了這落下來的石頭正是當初游天在那座城池里找到的毒石。
且不說它落在大地上帶來的危害, 就是此刻這樣落下來, 若是被擊中, 也能將他們這支隊伍或是一整座城池都毀滅。
而離這里最近的是龍盤城,那里剛剛才解決了草原鐵騎入侵之危,守將張繼威雖然沒有帶兵打仗的膽魄跟智謀, 但安排城中的民眾躲避逃離應(yīng)當是沒有問題的。
何況,這天降毒石說不定就是沖著他們而來, 只要他們離開龍盤城的范圍, 這里應(yīng)該無恙。
于是,蕭應(yīng)離立刻下令:“全軍提速,陣型分散, 離開這里。”
命令傳下去, 原本緊湊的大軍立刻松散了開來, 身為統(tǒng)帥的蕭應(yīng)離帶著身邊的天崗位沖在了最前面, 和身后的隊伍拉開了很長的一段距離。
風(fēng)珉帶著他的兵,無論如何追趕都追趕不上。風(fēng)珉簡直要急瘋了:“殿下這是要做什么!”
難道是想將這天外火石從他們面前引開, 自己去面對這等危險?
風(fēng)珉還真沒想錯, 因為等厲王帶著天罡衛(wèi)一跑遠, 后面的天外火石就沒有一顆是砸在他們后方的這些隊伍中,而是顆顆都擦著前方厲王經(jīng)過之處過去。
有那么幾次風(fēng)珉都覺得呼吸停止, 眼看著厲王殿下和他的天罡衛(wèi)要被砸中, 然而最后關(guān)頭他們都險之又險地避開了。
就在后面追逐的眾人要松一口氣的時候,突然感到頭頂有巨大的壓迫感, 好似所有的光線都被遮擋住了一樣。
抬頭一看就見到,一顆前所未有的巨大火石朝著前方奔襲的隊伍砸去。不管如何看,這小山一般的火石砸下去,前方殿下所在的隊伍都沒有逃出籠罩范圍的可能。
于是,不管追在后方的張繼威還是風(fēng)珉,又或者其他將士,全都在這一瞬間叫出了聲:“殿下——!!!”
……
……
陳松意眼前隕石砸落的畫面猛地破碎,如片片雪花飄散,在她眼中所見的又是身在劣勢的師父,看他手中的那枚白子無法落下,而他所在的那座黃土堆成的山也已經(jīng)要支撐不住。
她盯著天上的棋盤虛影,不管直視棋盤時那灌注入腦海中的龐雜信息,任憑沒有干涸的血又再次流出來,想要從其中找出道人的死門,找出到底要如何才能破他這一局。
在她的大腦仿佛要被撐破,神魂也要被里面沖擊而來的信息給沖刷到一片空白的時候,道人仍舊在鯨吞著這經(jīng)過他的百年布局,最終落到他手中的王朝氣運。
他臉上一直淡淡的笑容在這一刻終于變得濃烈了幾分。
他看著認定可以與自己有一敵之力的對手,對到了這一刻還不肯低頭,還在耗費自身的修為跟自己頑抗的老人,口中發(fā)出了一陣笑聲。
這笑聲回蕩在棋盤上空,所有人都看到那身在雪山之巔的道袍虛影笑容自得地開了口:“你始終贏不了我,也始終不敢賭我說的話是真是假。就這樣讓天閣數(shù)百年基業(yè)付諸一炬,你甘心嗎,林玄?哪怕是賭一把呢?”
在說這話的時候,那磅礴的氣運仍舊朝著他涌去。在看著棋盤的陳松意腦海中有什么一閃而過,然而她并沒能抓住,直到她從棋盤上收回目光,看到自己與道人之間也有一絲氣運連接。
他所汲取的王朝氣運,不只是從那方棋盤上得來的。
在自己身上,他也能夠汲取,只不過對比之下太少了,所以陳松意沒注意到,他也沒注意。
猛的,那一絲靈光在她腦海中炸開,這一次她清楚地抓到了。
陳松意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看向了容鏡,兩人此刻都倒在地上,中間沒有絲毫的阻隔。
道人的全副心神都在前方,沒有注意他們,而在她的視線投過去的那一瞬,容鏡的反應(yīng)就已經(jīng)將答案暴露無遺。
是她。
原來就是她啊。
在確定了這一點之后,陳松意反而覺得這才是理所應(yīng)當,半點也不感到稀奇。
是啊,從一開始自己就是道人選中的棋子,在她生命的最開始就和他的后人綁定在了一起,被當作一個口子,從她這里竊取了她兄長的氣運跟王朝的氣運。
盡管她有了第二世的機會,重新回來有扭轉(zhuǎn)了諸多命運,但她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這棋盤,始終是一枚棋子。
在接觸到她目光的一瞬間,容鏡就察覺到了她的念頭。
盡管少女的臉被面具阻隔了,甚至她的雙眼也在面具的阻擋下叫人看不清,可容鏡就是瞬間察覺到了。
她知道了。
他也知道了她想要做什么。
“松意,不要上當。”
容鏡的聲音像是憑空在她的腦海里響起,雖然聽上去一如既往的沉靜,但陳松意卻在細微之處辨別出了他的情緒,聽出了他的焦急。
“別做傻事,劉洵的話不可信,那是陷阱。”
這就是為什么他在回來之后見到了她,卻沒有同她提起在草原人的皇陵里看到的東西。
他知道,如果面前的少女知道自己就是道人留下的死門,她一定不會吝惜自己的生命,會愿意用一死來換取這局棋的終結(jié)。
可是,劉洵不可信。
他的處處安排皆是陷阱,他草蛇灰線,以兩個王朝的興替來布局謀劃,怎么會讓自己留下如此明顯的破綻?
如果真的按照他留在草原皇陵里的線索,殺了松意去賭一把,那他們才真正是徹底輸了。
“不要相信他。”
盡管師兄在她的腦海里一再這么說著,但陳松意卻知道劉洵刻意留在草原皇陵的信息并不完全是假話。
她不相信道人,但她相信自己。
就算劉洵機關(guān)算盡,此刻不是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她也有著他不知道的秘密。
她從天上的棋盤虛影中收回了目光,第一次看向了山谷下方的棋盤,那是天上虛影的實化,她的師父和道人交戰(zhàn)真正的戰(zhàn)場在那里。
她入了道,修習(xí)那卷羊皮上所記載的道術(shù),已經(jīng)走得比誰都離道人更近了。
雖然她仍舊解不出下面這局棋,但卻知道這個盤棋是他跟師父的道域所化,任何活物都不能踏進其中。
一旦踏進,就是一個死,所以道人沒有在下面布置守衛(wèi),并不擔(dān)心他們從下方破壞棋局。
然而她不一樣。
她從第一世開始就是道人的棋子,而第二世,她承載了師父的道術(shù)回來,也是他在這盤棋上落下的一枚棋。
她既黑又白,又非黑非白,兩邊的棋子都會把她認成同類,若是進入棋盤,應(yīng)當不會死。
于是她動了。
被鎖在地上的游天看到了她的動作,想要阻止,卻記得不能叫破她的身份,于是把到嘴的“松意”咽了回去,卻不知她想做什么。
容鏡也想阻止,但陳松意的動作比他更快。
她不知何時在掌心畫下了一道符,只是在行動間伸手朝他一印,容鏡就被定在了原地。
劉洵看到了他的動作,但并不在意,尤其是看他起來之后并沒有朝著自己來,而是向著下方的棋盤跳去,只是略微揚了揚眉毛。
那是他跟林玄的道域,看似普通,但任何棋局之外的活物進去,都只有灰飛煙滅這一條路。
麒麟的這個影子若是想通過破壞下面的棋子來左右棋局,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然而當他看著那身穿黑袍的身影落入棋局之中,落在黑白的石子之間,沒有立刻被攪碎,心中這才升起了一絲疑慮。
這疑慮在棋盤中的人轉(zhuǎn)向他,對著他摘下了面具之后才浮現(xiàn)到了他臉上,打破了他的笑容。
陳松意摘下了面具,雙眼審視地看著他,沒有錯過道人的一絲表情變化。
直到看到了那控制不住的色變,她心中猜測的最后一環(huán)才真正補上了。
她站在原地,看著這個操控自己的命運,掠奪了王朝的氣運加諸己身,求索長生的操棋手,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暢快的笑容。
她一入局,天空中的棋盤虛影上立刻就多了一個她,不光是雪山之上的幾人看到了她,就是身在棋盤另一端的老人也看到了她。
而在棋盤虛影下方交戰(zhàn)的雙方也在這一瞬間動作一頓,看到了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棋盤上的人影。
看著控制不住色變的劉洵,陳松意開口道:“你在草原人的皇陵里留下的信息,告訴我?guī)煾福愕乃篱T就是我,只要我一日不死,你的棋局就永遠也不會被破。你一直想尋找我的蹤跡,誘導(dǎo)師父和師兄殺我,他們?nèi)羰锹犇愕脑挘谖疫M入棋盤之前就把我殺了,你就永遠也沒有死門了,對不對?”
她說這番話,雖是疑問,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然而此刻她已經(jīng)入了局,活生生地站在了棋盤上,成為了這棋局的一部分。
他這精心布局謀劃,和他們斗智斗勇才布置出來的天.衣無縫棋局,此刻又有了死門。
這就是因為漏過了她。
又是她。
道人看著她回想起自己命局被破,掌心重新生出掌紋的那一回。
那也是她。
而此刻,雖然那股磅礴的氣運還在朝著他傾注而來,但道人卻沒有了先前的氣定神閑。
從他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所要的答案,所以陳松意不再遲疑,不等道人開口她就轉(zhuǎn)過了身,對著棋盤的另一端仍舊執(zhí)著那枚白色棋子,在一片污濁的烏光中,指尖仍舊散發(fā)著純粹光芒的老人喊道:“師父!動手!”
她已身在棋中,她就是道人的死門,她的師父不用再思考要向著何處落子,只要將手中那枚最后的殺子朝她印下,就能破局!
劉洵的聲音在天際響起,所有人都聽出了他聲音里的急躁:“爾敢!”
他毫不猶豫地掐斷了他追求了一生的磅礴氣運,不忌修為損耗地一甩拂塵,棋盤上就化出了無數(shù)黑子,向著身在其中的少女回援,要擋住朝她而來的攻擊。
然而對身在棋局之外的人來說,棋盤上的黑子堅不可摧,可是當她身在其中的時候,這些黑子就是一群死物。
陳松意毫不猶豫,鼓動真氣,絢爛刀光霎時間在棋盤上炸開。
那些朝她飛來的黑子立刻被砍飛了出去,落在棋盤之外四分五裂。
與此同時,那些正在等待他們的瑞獸化龍的世家也看著眼前的獸型在半空中突然炸開,臉上欣喜期待的神情變成了錯愕。
真氣消耗一空,少女手腳一軟,不得不將手中的刀插在了面前的地面上支撐住了身體,再次抬頭對著師父喊了一聲:“師父,動手——!!!”
這聲音在邊關(guān)的戰(zhàn)場上回蕩,無論是誰聽到了她的聲音都聽得出這一聲里的催促。
堅定,決絕,唯獨沒有畏懼,也沒有絲毫的不甘。
土石山上瘦小的老人支撐到此時,哪怕耗盡了大部分修為,又被壓制到了極限,也沒有像此刻這樣紅了眼眶。
師徒二人隔著這段距離對望,仿佛隔著兩世的時空,終于,在少女第三次無聲的催促中,老人動了。
那離棋盤只有幾寸的耀眼白子這一次終于在他蒼老的指下,無可阻擋地落在了棋盤中央,落在了他的弟子站立的位置上——
龍盤城外,巨石墜落!
騎在馬背上的厲王眉目凜然,再一次伸手從那枚錦囊中抽取可以抵擋的符箓。
只是這一次,他從其中抽出的卻不是一張有形的符,而是一抹鋒利的金色。
它在被從錦囊中抽取出來的時候有形,可是當被抽取出來,落在他的長戟上卻變成了無形的金光。
金光融入的一瞬間,他仿佛受到了牽引,手中長戟向著墜落而來的天外火石刺去。
這本來應(yīng)該是像螳臂擋車一般的舉動,他手中的長戟和周身卻在此時爆發(fā)出了萬丈金光。
那是整個大齊的普通子民,是朝野上下燦若繁星的棟梁人杰,是這一刻他們的眾望所歸,民心所向。
護國寺,生長了上百年的護國神木從中斷裂。
書院外,鐫刻著橫渠四句的石碑也轟然碎裂!
天地合力,推動著厲王向著前方刺出了那一戟。
轟然一聲,那尚未落到他戟尖上的巨大隕石就從中間一點裂開,泛出金光。
然而,厲王瞳孔一縮,他明明刺向的該是從天而降的毒石,可當長戟破開表面的屏障、觸到內(nèi)里的時候,出現(xiàn)在面前的卻是不該出現(xiàn)在此處的人。
第 350 章
厲王的眼中印出少女的形容, 握在戟身上的手指猛地收緊,想將要刺穿她胸口的長戟撤回來,然而這一擊已經(jīng)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天地合力, 萬眾生民, 都在推動著他手中這把泛著金光的長戟向她心口去。
躲開, 他想對她說, 可這樣簡單的兩個字他卻半點也發(fā)不出來,就像有更高的意志降臨在了他的身上,掌控了他。
出現(xiàn)他面前的少女垂下了眼, 看到那向著自己刺來的戟尖,不閃不避, 甚至主動伸手上前握住了戟身, 在那份萬民之力上再加重了一份!
嗤——
利刃刺破血肉的聲音在厲王的耳邊無限放大,同時刺中血肉的實感也反饋到了他手上。
他瞳孔放大,而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少女的身影猛地散開, 棋盤之上, 瘦小的老者指尖拈著的耀眼白子也終于以傾天之勢, 落在了死門上!
天地仿佛寂靜了一瞬。
不光是棋盤兩側(cè)角力的二人, 就算是離得更遠的城墻上的士兵都感到心跳停止了一瞬,隨后時間才又開始流動。
尚未察覺出貫穿神魂跟軀體的劇痛, 陳松意就感到那磅礴一擊的力量席卷了全身, 摧枯拉朽地洞穿了自己的心口。
她低下頭, 透過胸口的破洞看向身后,只見先前灌注向道人的氣運停滯了一瞬, 隨即從她胸口的洞穿處開始狂泄!
頃刻之間, 無論邊關(guān)中原,鄉(xiāng)野城郭, 所有人耳邊都仿佛聽到一聲飽含震怒、不甘與崩潰的怒吼。
身在棋盤虛影之下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只見天上棋盤從正中開始塌陷,雪山之巔那身穿道袍的人影身上正被瘋狂地倒吸走磅礴無邊的海量氣運!
一向掌控命局,愚弄生死,永遠年輕不見衰老的道人一頭烏發(fā)從末端開始,寸寸轉(zhuǎn)為霜白,皮膚起皺,身形縮水。
他臉上失去了勝券在握的淡然,顫抖著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原本瑩白如玉不見絲毫掌紋的掌心迅速布滿了裂痕般的紋路,時間仿佛在他身上一下子過去了一百多年。
“不——不不!”眼看著奪來的氣運被倒吸走,他徒勞地伸手去抓,在短短數(shù)息里就變得干枯發(fā)皺的手掌伸向猶如實質(zhì)的氣流末端,“不——!!”
無論是游天還是容鏡,又或者是先前留下斷后的螭吻都感到身上一輕,束縛他們的枷鎖消失了,而還在前方攔路的傀儡也迅速化作凡石,滾落在地。
隆隆山石滾落,擋住了洪水的蔓延。
無盡甘霖從天而降,熄滅了山火。
援軍抵達了動亂的州府,威脅張少夫人兩眼圓睜,向前倒去,露出身后察覺到異常趕來的護衛(wèi)……
籠罩邊關(guān)的異象隨著棋盤崩塌也逐漸消散,露出了被屏蔽已久的天空,一縷陽光穿透了云層,照在了雪峰上。
山巔的虛影散去了,那身穿道袍的腐朽身影維持著伸手的姿勢,隨著一陣風(fēng)起從指尖開始消散,一下就化成了粉末。
鉛云散去,陽光照落。
在這稱得上和煦的風(fēng)中,厲王手腕上的紅繩無聲斷開,在他的目光中掉落在地。
……
……
人們常說,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但歷經(jīng)過兩世生死的陳松意卻并沒有真正見過死亡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不過,這是第一次她從死亡中感到了輕松,仿佛卸下了肩上的所有擔(dān)子,脫離了身體,只剩靈魂可以無限地漂浮——又或者無限地沉沒下去。
結(jié)束了,她歸來的使命,在沉入死亡的瞬間,她感覺到那股牽系在她跟道人之間的線徹底斷了。
道人的棋局破了,他篡奪的氣運會歸還給大齊,而剩下的那些無需她再擔(dān)心,有師父,有師兄,有厲王殿下,還有很多人在……
他們會驅(qū)逐草原人的鐵騎,徹底瓦解失去了道人在背后謀劃的草原王庭,攘外安內(nèi)。
大齊會休養(yǎng)生息,煥發(fā)出更強盛的生機,終有一日會在她努力找回給它的人杰棟梁努力下,抵達她曾經(jīng)在命運的交錯中見到的那個無邊盛世。
走到這一步,她終于可以停下來休息了。
陳松意不好奇自己會漂到哪里,也不好奇自己會漂浮到什么時候,周圍一片寧靜,沒有任何聲音,她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停留在這里。
然而,周圍的光芒很快變得亮起來,她也結(jié)束了無邊的漂浮,腳下重新踩到了實地,不再虛浮于空中。
因為這等改變,她睜開了眼睛,看清了所處的空間。
這里不是一片虛無。
在交織的白霧和光芒散去之后,她看到的是一片墳冢林立的荒野。
這里沒有活物,時間在這片荒野中仿佛是虛無的。
她看到墳冢邊生長著半生半死的樹,一邊已經(jīng)沒有生氣,另一邊卻定格在生機最旺盛的狀態(tài)。
這很古怪,但并不令她有不好的感覺。
她看向前方,一座座墳冢與半生半死的樹之間有一條路,她感到在荒野深處有什么人正在等自己,于是舉步向前。
在經(jīng)過那些墳冢邊上時,陳松意的目光在木質(zhì)的簡陋墓碑上掃過,看到了上面的名字,有些她認識,有些她不認識。
她心中微妙的感覺越發(fā)強烈,在走到荒野深處,看到在那里等待自己的瘦小身影,她原本已經(jīng)被洞穿的、應(yīng)當空無一物的胸膛里心臟仿佛再次跳動了起來,帶著幾分激動、不解和雀躍。
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而背對她的瘦小老者仿佛察覺了她的到來,從他所立的那座墳冢前轉(zhuǎn)過了身,可以洞穿命運的雙眼看向了她,臉上露出了陳松意無比熟悉的笑容。
“師父……”陳松意在跑向他的同時,嘴里也喃喃叫出了這兩個字。
她跑得很快,在來到老人面前之后,立刻就抓住了他的衣袍一角,跪在了他面前。
這是師父,不是她剛剛在戰(zhàn)場上才分別的師父,而是第二世那個一手將她帶大,把她和兄長一同養(yǎng)育,教授了她一切的師父,是獨自去面對道人前對她許諾一定會回來的師父。
陳松意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里,也不知道為什么在一切改變之后自己還能再見到他,她只是望著師父,有千言萬語哽在喉嚨里,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恍惚間,她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嘆息,像是如釋重負,然后師父的手就同從前那樣溫暖地落在了自己的頭頂。
熟悉的溫度傳來,似乎將她最后的一點遺憾也填滿了,她在充斥心間的安定中抓著師父的袍角,喃喃地問道:“師父,你來接我了嗎?”
她做到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師父也遵守了諾言,真的回來接她了。
撫在她頭頂?shù)氖譀]有停頓,師父的聲音里充滿了驕傲,他道:“好孩子,你做到了,做得比我想象中更好,現(xiàn)在停下來,在這里休息片刻吧。”
沉浸在師父的手掌所給予的安定溫暖中,陳松意沒有深思這話里的含意,只確定自己的最后一步真的成功了,道人真的敗了。
他留下給世間的余波再多,外面可以解決它們的人也很多,還會越來越多,屬于他們師徒的任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她平復(fù)了心情,在這樣的安定中停留了很久才睜開了眼睛,師父完全沒有催促她,直到她想要起身,師父才伸手托了她一把。
借著這一托的力道,陳松意從地上站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正站在一座墳冢前。
她看著這個還沒有立起墓碑的墳冢,跟她一路走來看到的不一樣,像是新的,還沒來得及在上面立起碑牌。
雖然這個沒有寫明身份的墳冢她不該認出來,可她心中就是有一種明悟,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誰。
師父的聲音也在旁響起,是一種一切終結(jié)之后的如釋重負:“他在這里了,你終結(jié)了他的長生之旅,他敗了以后就來到這里了。”
果然里面埋的是劉洵。
知道這一點后,陳松意再看這個沒有墓碑的墳冢,心里的感覺也沒有多少憎惡,隨著他的落敗身死,先前對這個人的仇恨、恐懼和憎惡全都煙消云散,變成了一片平和。
這很奇怪,她的生死似乎也沒有間隔太長時間,生前還如此憎恨一個人,傾注了所有努力和決心就是為了殺死他,可一跨過生死的界限來到這里,看到這座新立的墳冢,她一下就沒有了那種強烈的情感,那些仇恨久遠得好像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了。
師父站在她身邊,仿佛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只道:“生死之間,無比玄妙,就算是我和他也沒有參透其中哪怕十分之一。眼下是不是覺得,曾經(jīng)執(zhí)著的東西在踏入這里,看到這座墳之后,都如浮云般無足輕重了?”
“是。”陳松意雙眼注視著眼前的墳,心中明白里面的人再也無法回到生人之地,再想到還能自如行動的師父和自己,忽然問道,“容鏡師兄讓我不能跨出那一步,說的就是這里?”
她來過這里,但她不知道,容鏡也不知道,“師父在這里……所以,他也來過這里?”
后面的那個“他”,指的自然是道人。
身旁的師父顯然聽明白了她所問的問題,點了點頭。
陳松意不由地問道:“那為什么——”為什么道人的選擇跟他們不一樣?
林玄為她解答:“這里是生死之間的夾縫,每個人在這里看到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所以之后選擇的道路也不同。劉洵來過這里,他畏懼死后的虛無,所以追求長生。可即便那般努力,將可以嘗試的路都走盡了,天地也還是沒有順他的意。”
而是順了他們。
老人問她,“松意,你覺得這是為什么?”
一瞬間陳松意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松樹下,同幼時一般接受師父的考校。
為什么會這樣,師父在問她,她移動目光,看向這片荒野,在掃過數(shù)不盡的墳冢之后,又回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師父身上,然后又低頭看᭙ꪶ 向了自己被洞穿的胸口。
她心底生出了一點明悟:“劉洵來過這里,選擇逆天而行,為求長生而犧牲萬民……”
而他們師徒二人會重聚在這里,都是因為舍棄了生命,換取珍惜的人活下去。
沒等她想得更清楚,老人就再次對她露出了笑容,笑容里充滿了欣慰和驕傲。
他止住了她想要出口的疑問,指著面前的墳冢道:“這里就是終點了,他不會再活過來了。”
說完他抬起了手,按向她胸口的空洞,“好孩子,謝謝你替為師終結(jié)了天閣的噩運,為師最后還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你。”
老人的手掌氤氳起了白色的光芒,陳松意只是看一眼,尚未明白那是什么,就已經(jīng)本能地想要推拒:“師父,我不需——”
她死之前沒想過還能跟師父再見一面,此刻并不在意此后是去向何方,只想跟好不容易再見的師父留在一處。
可她隱隱察覺到了老人要做什么,也察覺到他為何會在這里等待自己。
老人的速度似慢實快,她的手還沒能抬起,那團白色的光芒就已經(jīng)被推入了她空洞的胸膛。
一股熱流從胸膛灌注進來,不僅將她胸口的空洞填滿,還流向四肢百骸,將她整個人包裹在了其中。
她的意識由原本的清明掙扎著滑向了困倦,師父的面孔在她眼中漸漸變得模糊,只剩下一雙眼睛還清晰。
“睡吧,你還沒到來這里的時候。”
“等再醒來,你就能回去了。”
師父……陳松意看著那雙慈愛的眼睛變得模糊,徹底確定了自己此刻置身的空間是什么地方。
這是時間盡頭,是第二世的師父給她的這雙眼睛里留存的道域。
結(jié)局改寫,這條時間線上的一切也很快會消失。
師父付出了死亡的代價,將她送回一切的起點后就徘徊在這里,又在最后保留了她的這點命火,找到機會便要再一次把她送出去。
一切都在消失,不管是那些墳冢還是師父。
她想抓住最后那點清醒,然而師父已經(jīng)將剩下的所有力量都灌注了進來,徹底將她推離了這方要消失的道域。
……
……
混沌,溫暖,安全。
她的意識再一次安眠,漂浮在一片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