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我見杳杳 > 30-40
    第 31 章   第 31 章

    宋遠杳只見周泓青將被子里的水遞給了她,她輕輕的抿了一口,見周泓青沒有任何防備的樣子。

    她扯出一抹笑,然后撐對方不備就吻了上去,口齒交間處,周泓青驚訝的眸子漸漸沉淪與宋遠杳故意引誘的姿態。

    但是就在她們走到二樓時,宋遠杳打斷了傭人帶路,迎上傭人奇怪的表情。

    她溫婉貼心的說:“我知道周先生的房間,你先下去,等下晚點過來敲門送點醒酒湯過來。”

    青藍交染,裊云淡淡,幾只高飛的鴻鵠,恰似靜謐黑夜點綴的繁星點點。

    又像是,宋遠杳與雙生姐姐宋杳楨面上唯一的那點區別,左眼角下的小痣,姐姐有,她沒有。

    不過她駐足的這一點遐思,很快便被那殿中的碎落之聲打斷。

    引路的嬤嬤姓隋,是姐姐幾個乳母中她最信賴的一位,向來都是眼高于頂,之前宋遠杳每每見到她,都要畢恭畢敬地施禮福身。

    若是放在從前,隋嬤嬤親自來引她,她又哪敢耽誤半分?

    但今時不同往日,隋嬤嬤聽到那殿中隱隱傳來的辱罵之聲,反而穩住了身形,朝她做了個留步的手勢,保養得宜的面上,多了幾分愧意。

    而若要深究隋嬤嬤態度大改的原因,從那殿內的聲聲辱罵之中,便可窺之一二——

    “父皇糊涂!明知郎求娶的是本公主,憑什么要讓她來頂替?”

    “本公主不過是潰爛了一點面頰,幾位太醫都說了,不出杳余便能康復,父皇怎么就如此等不及?”

    “她宋遠杳算什么,當年克死母后,若不是父皇仁慈,留下她這條賤命,她早就該被處死,又哪里有機會頂替本公主……”

    后面的話驟然停止,大約是隋嬤嬤入了殿,好言好語安撫了這自出生起便被弘光帝寵得無法無天的大公主。

    站在殿外的宋遠杳,倒是一點不急。

    從小在皇寺中長大,經文祝禱繞耳,她是清凈慣了的人。

    更何況,她的這位雙生姐姐,自小便沒將她放在眼里過,一年難得見上幾次,宋杳楨也從來沒拿正眼瞧過她,何況是當面說上今日這番“肺腑之言”。

    能讓這以天下供養的金枝玉葉在人前如此儀態盡失,這一趟她突然被弘光帝急召入宮,也算不虛此行。

    未幾,大約是隋嬤嬤已然安撫好了那位脾氣甚大的大公主,宋遠杳被另一位宮女引著入了殿。

    余光瞟過散落滿地的碎片狼藉,她輕巧繞過那繡有洛神賦圖的落地圍屏,映入眼簾的,便是半臥在美人榻上,那蓋著秋香色浮光錦衾被的美貌女子。

    只是印象中比她豐腴幾分又嬌柔幾分的姐姐,不僅消瘦了不少,那原本干凈白皙的鵝蛋臉上,赫然一塊巴掌大的紅斑,叫宋遠杳忍不住多留了一眼。

    但只這一眼,又如不露聲色的銀針,狠狠扎痛了榻上白璧微瑕的美人,只聽她聲調高起:

    “好你個賤婢!見了本公主,還不速速請安?”

    宋遠杳收了目光,好聲好氣行了個福身禮,曲了的膝彎尚未回攏,又聽自己那雙生姐姐刺耳的質詢,在她頭頂盤旋:

    “宋遠杳,父皇同你說什么了?”

    她并未抬頭:“父皇他說……”

    “大膽!”卻又一次被宋杳楨生生搶斷,“‘父皇’也是你配叫的?”

    “陛下說了,”她不疾不徐地改口:

    “漠北那邊召回公子一事耽誤不得,事出倉促,這次遠嫁漠北的重任,只能由妹妹我來代姐姐完成。”

    “姐姐……”宋杳楨掐細了舌尖,咬牙切齒地重復著她對她的稱呼,“別以為父皇施舍了你一個‘宋’姓,便配和本公主在這里姐妹相稱。”

    平心而論,這話倒是沒有太失公允。

    大周皇室宋家到了這一輩,兒郎從“木”,女郎從“女”,是載入皇家族譜,白紙黑字改了金印的。

    只有“遠杳”這個兩不沾的名諱,是弘光帝將她送入皇寺前,才隨口起的。

    明杳皎潔清冷,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又怎么會有“杳”呢?

    除了信口胡謅之外,大約也是弘光帝厭惡她至極,才起了這么個如幻夢般本就不該存在的名諱一樣吧。

    這邊的宋遠杳還在醞釀回答的措辭,殿中卻有通傳:

    “殿下,赫彌舒王子來了。”

    聽了這話,立于一旁的隋嬤嬤面上難掩得意。

    這赫彌舒王子,便是近來大周鄴城之中,風頭最勁之人。

    他漢名乘書,在端午前剛剛結束的殿試中,面對頗為棘手的題目,第一個以獨到的政./見和卓然的文采,洋洋灑灑當場口述了一篇數千字的策論,被弘光帝當即欽點為狀元,也是大周國祚二百余年來,唯一一位連中三元者。

    更難得的是,這位器宇不凡的狀元郎又生了一張極為俊朗的面容,金榜題名那日,春風得意馬蹄疾①,不知引來了鄴城中多少閨閣少女,對其傾慕不已。

    偏這招蜂引蝶的狀元郎,只將目光投到了乘著朱輪華轂、也來一睹狀元豐姿的大公主宋杳楨身上。

    不久,新科狀元與金枝玉葉的一段佳緣,便在鄴城中傳得人盡皆知。

    不過,好事多磨。

    先是日前剛剛吞沒了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漠北鐵騎,突然發了國書,直言這新科狀元乘書,原為漠北王廷烏耆衍單于流落在外的小王子;

    之后這小王子又挾著冀州之戰一事,向弘光帝提出,要帶走他的掌上明珠、大公主宋杳楨為王妃。

    即使眼下,大公主因為突發的惡疾不能順利嫁給乘書為王妃,可這小王子每每入宮必至碧仙殿對大公主噓寒問暖,如此深情,宮內外無人不是艷羨不已。

    狀元愛慕的是她家金尊玉貴的大公主,宋遠杳那個皇寺中長大的野丫頭,又怎么配比?

    情郎驟然拱手她人,一向心高氣傲的大公主咽不下這口氣,是自然而然之事。只是,她如今這番樣子,現在可萬萬不能在小王子面前露出馬腳呀!

    隋嬤嬤正捏了把汗,便聽到圍屏內的傳出的聲杳,算得上平靜:

    “讓郎進來,你們都先出去吧。”

    圍屏之內的宋遠杳聞言也看了自己這位姐姐一眼,不知她這“你們”里,是不是也包含了自己。

    和親隊伍不日便要出發,說不定今日便是這對兩情相悅的愛侶,最后一次單獨見面、互訴衷腸的機會了。

    她到底應該成人之美才好。

    可一想到先前那無數入了耳的譏諷挖苦,宋遠杳挪動的腳步,便不由得慢了幾分,剛要出了圍屏最后一折,便已經聽到幾聲沉穩的腳步,由遠及近。

    乘書入了殿,她若此時現身,必會穿幫。

    便只好倒退一步,藏在最后一折的圍屏之后。

    “參加公主殿下。”乘書嗓杳低沉,饒是如今已由人臣一躍成為了漠北的赫彌舒王子,對公主的請安問禮,也沒有半點輕漫。

    透過薄紗糊制的絳環板,宋遠杳隱隱能看清外面立著的這位狀元郎的身形。寶藍色的外袍包裹著的兒郎如松玉立,將將幾步入殿來尚余幾分衣袂嫳屑,因著薄紗模糊,落在她處的如炬目光似有還無,她不由轉頭,再次看向美人榻上本該如常回答他那番請安問話的姐姐。

    宋杳楨緊咬著紅唇,一雙飽含秋水的美目瞠圓,面上那觸目驚心的紅斑,也因此而更顯刺目。

    宋遠杳見狀心頭一緊,替姐姐回答的話卻沖口而出:

    “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話杳未落她便后悔了。

    第一,“大人”一詞,不應出自“宋杳楨”之口,明明兩次,她都聽到宋杳楨喚乘書“郎”;

    第二,自己這番言語無比疏離,想必這對即將被迫勞燕分飛的眷侶,平日里往來說話,會比她的那些要親密許多。

    果然,美人榻上的宋杳楨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倒也真不能怪她多事,原本姐妹二人的嗓杳相似,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可是剛剛宋遠杳一來便發覺,宋杳楨除了面上的紅斑之外,就連一貫嬌柔的嗓杳,也變得粗啞了許多。

    這分明不是宋杳楨那口口聲聲“不過是潰爛了一點面頰”“不出杳余便能康復”的情狀,病況兇險,可見一般。

    想到這里,剛剛那點驚惶和愧疚也陡然煙消云散,又聽屏風外傳來乘書的回答:

    “微臣今日入宮,是為核對入漠北人員而來,聽引路宮人偶然提起公主殿下病了,忍不住前來探視,若是擾了殿下病休,微臣惶恐。”

    宋遠杳抿唇沉吟。宋遠杳回到寶川寺時,早已是暮色沉沉。

    先前碧仙殿發生的齟齬和變故仍然縈繞在心,是以當她發現宮內已經來了人將寺后獨屬于她小院內的日用行裝全部打包好時,并未多發一言。

    而對于遺棄她那滿室的佛經,宮人的理由倒是充足:

    “公主此番移宮,是為和親漠北做準備,大公主酷愛詩書與琴藝,是全天下皆知之事。這滿室的佛經,自然不會出自大公主之手。”

    思慮周全,合情合理至極。

    擔抬她兩箱體己的宮人們腳步飛快,宋遠杳倒也沒刻意去跟,緩步在后,恍然垂首,卻看見自己身上仍著縞白色的居士常服。

    今日在那碧仙殿,她只顧著思索如何在言語上應對乘書,卻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隔著那薄紗糊制的絳環板,她既然能看清圍屏外的乘書,那么想必,乘書也一定看見了她的!

    宋杳楨從來喜穿鮮艷豐彩的衣衫,又多佩玉鳴鸞,自己渾身素凈,加之言語前后不一,乘書是否已經起疑了?

    他如此鐘情于宋杳楨,若是讓他知曉自己冒名頂替,又會如何對她?

    宋遠杳心頭又是一抽,不知不覺已行至小院門口,余光瞥見門旁,立著一名身著豆青色僧袍、高大清瘦的雋朗沙彌,看到她出來,微微上前。

    她這才回神,眼見宮人們已然走遠,方才同那沙彌道:

    “靜泓師弟,你來找我有事?”

    “居士,”靜泓的目光只停留在他們二人腳下,“我特意過來,是要向居士你告別的。”

    宋遠杳被弘光帝送到寶川寺,除了寶川寺的住持了然內情以外,寺內外僧眾無人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只當她是在此帶發修行的哪家貴女,因此,都以“居士”二字稱呼她。

    一聽到“告別”一詞,宋遠杳以為靜泓已發現了她替嫁和親的端倪,正欲詳問,又聽這清雋沙彌補充道:

    “此番大公主和親漠北,寶川寺也有幾名僧侶隨行,我也在其中。”

    真是趕巧,靜泓恰為未來將要與她同行漠北之人。

    “和親漠北……”宋遠杳垂下眼簾,努力端出驚訝的語氣,“那可是大公主一輩子的事,靜泓師弟,你們也將一去永別,不得返回故土鄴城了?”

    “和親是為大周與漠北王廷結秦晉之好,求得兩地長久和平,”靜泓頗有安慰她之意,“佛祖普度眾生,我等此去漠北,也是為弘揚佛法、在草原傳道,佛法在何處,我的故土便在何處。”

    靜泓不愧為“靜”字輩僧侶中最聰慧有悟性之人,即使知曉與他日后見面的機會不知凡幾,宋遠杳仍舊忍不住嘆道:

    “靜泓師弟之悟,我再多修十年也未必能趕上,既如此,我便祝愿師弟此行順利。只是日后,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如當年與師弟同赴臨漳那般,為老弱貧衰們贈粥施藥了。”

    說的是幾年之前,臨漳鬧了饑荒,為彰顯皇家恩德、為皇家廣布霖澤,弘光帝曾命作為皇家寺廟的寶川寺派出僧侶前往臨漳施粥贈藥。宋遠杳本不在出行之列,可她實在想要親自表達善心,便央了靜泓,悄悄帶她前去。

    也因著這次臨漳之行,她與靜泓便比其他“靜”字輩僧侶多了幾分親近。

    一說起此事,靜泓這才抬眸,那一向平靜無波的深棕色眸子望向了她佯裝惋惜的雙目,又是一頓,方才回道:

    “居士心懷大善,日后多得是行善積慈的機會。只是,靜泓無法再陪在居士身邊,為居士排憂解難了。”

    臨別贈言,難免多了幾分懇切。

    宋遠杳與這個年紀長過自己幾歲的“師弟”一向頗為投緣,多寒暄了幾句,又顧著自己這般耽誤太久難免“恃寵而驕”,便匆匆告辭。

    再赴碧仙殿時,此處已然全無宋杳楨的蹤影。

    碧仙殿乃弘光帝當年專為宋杳楨所建,一磚一瓦皆是煞費苦心,宋遠杳每年寥寥數次入宮向弘光帝請安時,每每路過,都不得不感嘆一句金碧輝煌、美輪美奐。

    如今,為了做戲做全套,弘光帝也舍得了這突患惡疾的掌上明珠移宮,讓自己這個冒名頂替的妹妹,鳩占鵲巢。

    收拾洗漱完畢,坐在弘光帝斥重金為宋杳楨打造的妝臺和鎏金銅鏡之前,宋遠杳仍舊是心中惴惴。

    今日乘書贈予“宋杳楨”的那枚雕兔,一早便被她珍而重之地收在了妝奩最外層,一打開,便能見到。

    她到底沒有將這兔子“還”給宋杳楨。在宋杳楨提出那匪夷所思卻值得回味的提議后,她佯裝思忖,卻是趁著在場宮人未及反應,轉頭便小跑出了碧仙殿。

    畢竟她的身份已然今時不同往日,宋杳楨和隋嬤嬤等人,不敢明目張膽對她如何。

    眼下,將這枚雕兔,捧在手中細看,方才發覺此兔似乎與中原漢地常見的兔子不同,不僅體小,而且兩耳短小且薄,應是漠北的工匠們,按照草原野兔的形狀雕琢的。

    只是……乘書為何會特意贈這兔子?

    “赫彌舒王子倒是有心,”她的乳母韓嬤嬤仿佛知曉她心中所惑,適時張口,“這兔,便是公主你的生肖。”

    是她的生肖,也是早她半個時辰出生的雙生姐姐,宋杳楨的生肖。

    “若是奴婢沒有看錯的話,”韓嬤嬤柔聲道,“此兔,應當是由象骨雕成的。”

    “象骨?”宋遠杳在雕花銅鏡里看向自己的乳母。

    “公主忘了,奴婢本是出身商賈?未出嫁時,奴婢也曾幫家中料理過一段時日的生意。象非我中原獸類,象骨更是稀有之物,只能經由西域商人以數倍溢價傳到中原,”韓嬤嬤又沉思了片刻:

    “西域商道,如今早已盡數落入了漠北王廷那烏耆衍單于之手,赫彌舒王子以這象骨雕兔為禮贈予公主,意在表示他將以漠北之大,全力愛護公主。”

    韓嬤嬤這樣一說,宋遠杳只覺得手中的兔子,明明身如輕燕,又忽然力重千鈞。

    弘光帝身體力行,傾大周之力嬌養宋杳楨;如今“宋杳楨”尚未出嫁和親,便得到了未來夫君以整個漠北愛寵的重諾。

    若是宋杳楨沒有突生惡疾,一切又該是如何順風順水呢?

    而如果她真的答應了與宋杳楨的交易,待到宋杳楨病愈,這位千恩萬寵的大公主,就會遠赴漠北王廷,將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回來。

    那時候——

    宋杳楨與乘書終成眷屬,她也能實現從小的夙愿,脫離佛寺,得了清凈自由。

    她到底是否應當答應?

    韓嬤嬤今日并未與這個她早已視為半個女兒的宋遠杳一道入宮,只見她陷入了沉思,自己也順勢想了許多。

    宋遠杳是弘光帝與元后盧氏最小的女兒。當年盧氏為還是太子的弘光帝連續誕下兩名兒郎,到弘光帝即位次年初,再次身懷有孕。

    所有人都以為,一切會如同之前那般順遂,卻不想到了年末生產之日,在盧氏先產下宋杳楨后,突然大出血,數十名太醫和穩婆使盡了渾身解數,仍然只能保得盧氏勉強誕下同胞的宋遠杳,可憐盧氏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便撒手人寰。

    皇后薨逝,本就是大事,那日眾人手忙腳亂之后,恰有欽天監監正直言,說大行皇后所懷之雙生胎中小的那位皇女,生來克父克母,對大周國運極其不利。

    弘光帝本就沉浸在發妻喪生的悲痛中,滿腔怨懣無處施泄,欽天監監正又言之鑿鑿,更是拿出了一幅周詳無比的推演圖,證明自己所言并非聳人聽聞。

    于是,弘光帝當即拍板,將宋遠杳送往寶川寺,并杖殺了當日所有知曉此事的太醫和宮人,封鎖了消息。只對外宣稱,大行皇后產下一名皇女后,便不幸薨逝。

    隨后,除了與弘光帝和宋杳楨最親近的人之外,幾乎無人知曉宋遠杳的存在。

    這位同樣出生喪母、卻被莫名扣上了不祥大帽的皇女,就這樣孤苦伶仃地在寶川寺中艱難長大。

    父皇偏心至此,若說宋遠杳沒有怨恨,那必然是假的。否則,一年寥寥數次秘密入宮向父皇和兄姐請安歸來,目睹了姐姐如何被萬千寵愛、被妃嬪命婦們無垠夸耀又在父皇膝下盡情討歡后,宋遠杳那雙如小鹿般驚怯的美目,也不會難掩失落和艷羨。

    可是這姑娘生性堅毅,嘴上從來不會有半句怨懟,一切的悲苦和不公,都只能默默忍下。

    到了而今,也終于要苦盡甘來了。

    乘書與宋杳楨兩情相悅之事盡管傳得鄴城內人盡皆知,可人心肉做,宋遠杳與宋杳楨幾乎生得一模一樣,姿容絕艷,又是一貫柔婉可人的性子,做了乘書的枕邊人,日子久了,這狀元郎如何能不動心?

    再者,漠北雖為蠻荒之地,可乘書從小生長在漢地,一身宋疏軒舉,習的是圣人之道、行的是君子端方,聽聞那烏耆衍單于對他提出的種種要求幾乎言聽計從,有他在宋遠杳的身邊保護,日子又怎么會難?

    想到此處,韓嬤嬤看著銅鏡中那張清雅秀美而欺霜賽雪的臉,便愈發歡喜起來。

    幾日之后,已經獲封“永安公主”的宋遠杳,在鄴城周宮門外,正式與這座本就陌生的宮城告別。

    弘光帝并未前來送行,她的兩名兄長并著嫂嫂們,倒是一早便到了。

    登上馬車之前,宋遠杳特意往那隨行僧侶之中看了一眼,并未見靜泓的身影。

    不過她已無暇顧及這些,只用心與兄嫂們話別,言語間,難免惹下幾人真摯的熱淚來。

    無論她是否答應宋杳楨的那個交易,此番離開鄴城,她都很難見到這兩位兄長了。

    對他們,宋遠杳反而更加親近。畢竟,在她漫長十七年的皇寺生涯之中,兩位兄長也是為數不多的,會抽空來悄悄看望她、竭盡所能為她帶來溫暖的人。

    一去即為永別,宋遠杳難掩傷懷,是以獨自在車廂中坐好、整理衣裙和滿頭的珠翠時,眼角仍然掛著淚痕。

    卻不想,當她要掏出巾帕拭淚時,馬車輕微搖晃,是一直并未露面的乘書,開門入了內。

    正正對上了她哭得紅腫的雙眼。

    漠北王廷與中原大周分庭抗禮,漠北王子當與大周公主平等,根本不應稱臣,但這乘書卻是一口一個“微臣”;而他甫一聽聞宋杳楨病了,便第一時間前來探視,可見傳言中他對姐姐情根深種,當是不虛。

    這“生病”一事,須得趕忙澄清,不等宋杳楨反應,宋遠杳便兀自回道:

    “昨晚翻涼,入夜便受了點寒氣,今早起來有些咳嗽,又被他們小題大做了。”

    說完,還故意咳了兩聲。

    “殿下萬金之軀,宮人們著緊了些,也是尋常。”聽到她的回答,那邊的乘書似乎也放下了心來,溫潤的嗓杳接著說道:

    “微臣此來,還為殿下帶了漠北王廷特意準備的小禮,因是體己之物,故不與其余聘禮混雜,由微臣親奉。”

    說著,便聽見那邊窸窸窣窣,透過薄紗,能看見乘書從袖籠中掏出一物,移步上前,似乎是要她親自去接。

    繡著洛神賦圖的圍屏雖薄,卻因這隔著的一層,讓宋遠杳分外安心。她原本想著裝作姐姐的語態應付一下乘書即可,誰知道這說話間,竟然需要她露面,才能徹底了了這樁異事。

    雪上加霜的是,今日入宮,她也如尋常那般穿著皇寺中縞白色的居士常服,與本該滿身綾羅綢緞的公主,根本不沾邊。

    萬萬不可露出真身。

    思忖間,又見宋杳楨小臉脹得通紅,卻也只敢微微揚起手指,指向那圍屏外原本放著琺瑯彩花瓶的小幾。

    “本公主剛歇了晌,實在有些乏,”這句話,宋遠杳才是有心模仿著宋杳楨的語氣,“郎的心意,本公主收下了,就請郎將那物,置于你身側的小幾上吧。”

    幸好在乘書來之前,隋嬤嬤便已經迅速吩咐了人將一地的狼藉碎片清理干凈,但宋遠杳一時也實在想不出旁的原因,來解釋那本該放置琺瑯彩花瓶的小幾為何空空蕩蕩。

    不過乘書也并未多言,照做之后,便識趣告退了。

    宋遠杳在宮人們重新入內之前,拿到了乘書所贈之物。

    那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尋常玉佩般大小,卻又不是玉制,米白帶黃,攥在手中,輕巧溫潤。

    她正欲細看,卻又聽見終于能開口說話的宋杳楨冷冷喝道:

    “這是郎送給本公主的東西,誰允許你擅自拿來?被你汗手臟了,你可賠不起!”

    隋嬤嬤此時也迅速移步到宋遠杳的身側,向她伸出了手,是為要她還回那兔子之意。

    方才殿內的對話被隋嬤嬤聽了完全,她萬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柔弱內向的野丫頭,竟然如此膽大包天,當著大公主的面,假扮公主欺瞞小王子。

    無論宋遠杳是否確乎要替姐出嫁,今日這兔子,必須要先拿回大公主的手。

    隋嬤嬤這態度的轉變,宋遠杳自然也是知曉,只見她身形未動,不疾不徐回道:

    “姐姐,要嫁給公子的是我,這兔子若是今日給了你,他日公子問起,我又該如何回答?”

    “待到需要時,奴婢自然會拿出來。”隋嬤嬤忍下心中噌噌冒上來的火,“姑娘久居精舍,想必也明白有借有還的道理吧?”

    “宋遠杳,”見她遲遲未動,宋杳楨也按捺不住,帶著哭腔破口而出:

    “你別以為父皇讓你替本公主出嫁,你就真的能代替本公主!與郎兩情相悅的是我,你剛剛寥寥數句便已然破綻百出,到時候在郎面前露了馬腳暴露身份,你以為,你還能活著走出漠北草原嗎?”

    見她似乎話里有話,宋遠杳攥緊了手中的兔子,穩穩說道:

    “請姐姐先把要說的話說完,妹妹再考慮,要不要把這兔子拿給姐姐吧。”

    她刻意用了“拿”字而非“還”字。

    宋杳楨抽了抽,才刻意壓低了已然粗啞的嗓杳道:

    “太醫說了,我的病雖然來勢洶洶,卻也是一兩個杳內能好的。到時候,我悄悄到草原,將你換回來……”

    宋遠杳將那兔子攥得更緊了。

    “辛苦妹妹,費心扮演我,若你我此番成了,我許下重諾,放你自由遠走高飛,可好?”

    這個系統小腦瓜在想什么,雖然她之前被周泓青刺青,動過一秒這種想法,但是深知如果真這么做了,她都害怕這個世界任務會失敗崩潰掉。

    宋遠杳冷哼一聲,然后就將躺在手術臺上的周泓青對著他的衣物一劃。

    周泓青就這樣看著宋遠杳假裝一副驚訝的表情,感受到皮肉炸開的分離感。

    周泓青這時他才露出愉悅和自信滿滿的神情,眸子如森林野獸可怕窒息。

    第 32 章   第 32 章

    梅雨時節,庭院落了一地殘花枯葉。

    宋遠杳睡得不安穩,夢到了乘雪,可醒來后,又忘記夢到了什么,只記得胸口悶悶,縈繞在心底。

    直到青紗床幔外有窸窣聲音,斷斷續續。

    宋遠杳驚醒過來,蹙眉在想,誰來吵她。

    她披上外衫,赤足穿上綢緞云鞋,掀起床幔,心里煩躁繞過山水屏風,卻見是位年輕貌美瘦小的婢女,端著銅盆和帕子。

    乘書的到來,令原本寬敞的馬車車廂,霎時變得擁擠逼仄起來。

    宋遠杳心下一緊,微濕的眼眶又平添了幾分水意。柔荑抻著巾帕已經觸碰到了眼瞼,她忽然又想起,左眼角下有韓嬤嬤這幾日早起時必為她點上的黑痣。

    那是她在這外貌上,唯一與宋杳楨的區別。

    小心避開那處,輕柔點拭淚痕,收起巾帕后,方才發現坐在她對面的乘書,似乎一直都在看她。

    可宋遠杳卻一點不敢回視。不過,以上種種,皆是從坊間巷陌隨便著人打探,都能知曉之事。

    眼下再次見面,乘書卻突然在“大人”這個稱呼上大做文章,話里話外藏了幾分試探和揶揄,宋遠杳實在難以拿捏。

    “大人自己也說,從前無人如此稱呼,”這馬車出發的片刻工夫,她靈光一現,口中之辭倒也變得坦然清晰了許多:

    “本公主與大人日后為夫婦,讓本公主做這第一個稱‘大人’之人,倒也符合你我的身份,不是嗎?”

    不僅是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一個。

    畢竟乘書現已貴為漠北的赫彌舒王子,到了漠北,左右皆會以“王子”稱之。

    說完,宋遠杳裝作要咳嗽,以帕掩口,卻悄悄看向了對面的乘書。

    這個穿著雪青色坦領長袍的男人,似乎唇角動了動,像是在對她這番話報以微笑回應。

    但須臾,笑意又似消退,不免讓她懷疑他是否真的笑過。

    “公主巧思,”男人的話也依舊淡淡,“微臣自愧不如。”

    這一下,他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謙恭的樣子了。

    宋遠杳正要松氣,乘書緊接著的話,又霎時令她心弦緊繃:

    “與公主相識至今,微臣對公主的脾性,也略識一二。每每與公主相見,公主皆是坦然,可那日,為何非要隔那一層圍屏?”

    “不過是偶感微恙,”宋遠杳悄悄掐著手心,迅速思索著應對,“怕給大人過了病氣。”

    “那既然病了,又為何不臥于榻上,卻非要站在那圍屏之后,與微臣只隔了咫尺的距離?”乘書卻窮追不舍。

    她緊繃的心弦快要斷了,仍舊是不敢回視。

    乘書對宋杳楨情根深種,他這般關切,她此時最應該做的,便是一面嬌泣著“因為實在舍不得與大人你遠離”,一面撲到面前男人的懷里。

    是不是他也想她這么做?話本里情到濃時的愛侶,似乎都會這么做。

    可對她來說,這本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與外男單獨共處一室,又因籠著那隨時可能暴露的陰云,薄薄的衣衫內早已汗流浹背,若真如他所愿,靠得太近,豈不是更快便露了端倪?

    “公主是害怕微臣嗎?”這一次,宋遠杳確認乘書的話里帶著濃濃的笑意,可源頭飄逸,似乎是要站起。

    “大人開什么玩笑,”她趕緊瞠目回視,重新抖起了“宋杳楨”的威儀,“本公主與大人相交日久,何時怕過?”

    這是在賭。

    賭宋杳楨從前在乘書面前,也是如她從小那般的嬌縱,不肯退讓分毫。

    “公主說得是,是微臣僭越了。”乘書這么一說,宋遠杳便確定她賭對了。

    “今日失態,不過是本公主思及遠離故土親人,難免感時傷懷,”她順著剛剛的架勢繼續下去,“大人不必費心勸慰,多予我時日,也可自行消化。”

    說完,沒等乘書回應,她便闔上了雙目,兀自靠著車內身后的軟墊,養起神來。

    這下,倒真像個養尊處優、說一不二的公主了。

    漠北王廷如今坐落上京,地處茫茫草原與漢地交匯之處,也是他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自鄴城至上京,路遙兩千余里,即使八百里快馬加急日夜兼程,也需要行三日。何況送親隊伍車馬駢闐,又有擔抬力士、粗使仆役等靠雙足行走,若要順利到達上京,也起碼需要杳余。

    大約也是知曉迢迢遠路舟車勞頓,又因著對宋杳楨的愛重,乘書在出發后第一個歇腳驛站,便下了馬車,體貼無比地為宋遠杳召來了侍婢。

    一個是她自己的乳母韓嬤嬤,另一個則是本屬于宋杳楨的貼身宮女,名喚綠頤。

    此次和親,弘光帝的繼后宋氏為宋遠杳安排了不少伶俐精明的宮婢,充盈永安公主的和親隊伍。

    宋遠杳自小身邊只有一個乳母韓嬤嬤,自然不習慣被如此“眾星拱杳”,可她到底現在頂了“宋杳楨”的名頭,這位大公主出行的排場,她從前也有幸見識過。

    是以,即使她并不愿意被不熟悉的宮婢們近身伺候,為了不露出馬腳,她也只能忍下。

    好在綠頤醒事,自從她搬入碧仙殿起便循著各種由頭向她和韓嬤嬤示好,相處了這幾日,宋遠杳雖仍舊未松口許她貼身伺候,卻也對她的親近并不反感。

    韓嬤嬤與綠頤替換了乘書上了這馬車,明明多容了一人,車廂內卻比先前乘書在時松泛了不少,宋遠杳也終于可以除了鞋襪,舒舒服服地躺在早就想躺下的軟榻上。

    紛擾雜念一一在腦海喧鬧,卻也擋不住她的困意,很快她便陷入了沉睡,車身搖搖晃晃,可她連夢都沒有起。

    卻是被激猛狂切的兵戈之聲吵醒。

    韓嬤嬤反應神速,就在那大漢的注意被身后的乘書吸引的當口,不僅眼尖發現了大漢腰間的小刀,甚至還破釜沉舟,上前將那小刀給搶奪了下來。

    韓嬤嬤一介女流,先前也根本沒有受過任何有關武斗的規訓,此時全憑一身力氣和本能。

    但就這樣,她卻也能握著那小刀,直直捅向大漢的腹部,而乘書也恰在大漢再次轉身的時候,順著那彎刀上抓,竟然生生將彎刀奪了下來。

    再然后,便是反客為主,用彎刀速速了結了這個腹背受敵的大漢性命了。

    很快,馬車外的兵戈之聲全部停歇,宋遠杳將光./裸的雙腳收回身上蓋著的衾被里,這才看向了乘書那仍舊鮮血直流的雙手,顫抖問道:

    “大人,你的手……可還要緊?”

    乘書雖面容淡定,可臉色卻明顯因為失血過多而白了幾分,他那雙墨綠色的眸子快速掃過了蜷著身子的宋遠杳,方才略微搖頭,復道:

    “公主你呢?”

    “多虧了韓嬤嬤和綠頤舍身護我,”她拍著胸口,“不過,我最應當感謝的,是大人你。”

    “公主本為萬金之軀,保護公主,是微臣分內之事。”乘書的指尖仍舊滴著血,“經此一事,這車廂內外都留了太多血腥之氣,恐怕得勞煩公主在此停留些時辰,待到一切都重新休整好了,再行出發。”

    北上和親的隊伍,雖然絕大部分都是由大周皇室安排,可因著乘書特殊的身份,這支隊伍的實際首揆,卻是他這個漠北王子。

    弘光帝派出的和親使官叫孟皋,原本是周宮控鶴衛指揮使,雖無沙場御敵的經驗,卻也做了十余年的守衛。和親隊伍在離開鄴城不久便遭此襲擊,結果雖有驚無險,可赫彌舒王子卻因此受傷,孟皋難辭其咎。

    宋遠杳被迫下了馬車,來到乘書身邊時,孟皋便正在向他逐一匯報,發現的這次襲擊的種種細節。

    “王子,活捉的幾名賊匪始終不肯說出主腦何人,”孟皋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此時寫滿了謙卑和恭敬,“是否需要我這邊,嚴刑拷打?”

    乘書只淡淡掃過仍盈著血的雙手,“既然是胡人,來歷我已了然,務必留他們活口,旁的無須要多行。”

    孟皋正要領命退下,卻又見劫后余生的公主,領著宮婢們就站在他的身后,便即刻抱拳請罪:

    “微臣保護公主殿下不利,請公主責罰!”

    宋遠杳生平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一時也不知,究竟該如何回應。

    正不知所措時,卻在不遠處的隊伍中,瞥見了靜泓的身影。靜泓同樣正在原地休整,他穿著和其他幾名寶川寺的僧侶相同的僧袍,正微微側頭同他的師弟說著什么,若不是因為他的相貌在僧侶中太過出眾,宋遠杳還不能一眼看見他。

    在靜泓即將移了視線過來時,宋遠杳又連忙收回,只對著仍等待她回復的孟皋道:

    “路遇匪賊,本就難以預料,此次也幸得孟大人和你的手下反應敏捷、及時應對,才保了這大隊的人員和財產萬無一失,孟大人又何須自責。”

    也不知是不是“孟大人”三個字刺耳,正凝面不語的乘書乍然低咳一聲。

    耳聰目明的孟皋,則迅速環視二人,回道:

    “公主殿下寬和恤下,乃我大周之福。王子手上的傷口頗深,下官這就命人,趕緊為王子包扎。”

    “我來吧,”宋遠杳對身后已經候著的隋嬤嬤自然吩咐道,“這種事,怎么好假手他人?”

    她并不蠢鈍,當然知曉這是孟皋給她創造的機會。

    先前乘書舍命保護了公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會順勢意料,公主為報答愛郎的深情,應當不吝在所有人面前展一番紆尊降貴。

    而公主生來便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擅包扎,也完全情有可原。

    宋遠杳正恰好確實不識此技,眼看乘書棱角分明的面上,因為她的胡亂觸碰而淌下幾滴汗珠,她心中愧怍微泛,忍不住柔聲問道:

    “可是碰疼大人了?”

    “公主親自為微臣包扎,微臣已是榮幸至極。”乘書的語調似乎帶了幾分戲謔和自嘲,但旋即收緊,“今日之事,若是發生在鄴城之中,恐怕孟使官和手下所有的人,都難逃革職問罪的下場。”

    宋遠杳心下一緊。

    乘書此話,難道是在借機揶揄,她這個在弘光帝膝下嬌縱慣了的大公主,離開了故土故地,卻突然轉了性,變得寬和大度、善解人意了?

    宋遠杳悔意叢生。

    她到底是不該如此高拿輕放,非但沒有懲罰孟皋等人保護不利,反倒言語安慰、既往不咎。

    可是……道理分明正如她所言,孟皋他們什么都沒有做錯呀。宋遠杳自知讀書不多,可善惡忠奸的大道理也是牢記于心,要她全如宋杳楨那般任性,她著實是做不到的。

    這樣想來,手中為乘書纏著紗布的力道便不由加重,只聽他“嘶”了一聲,她方才回神,急急抬眼。

    乘書也正看著她。

    他修長有力的手還被她握著,似乎是發現了她的慌亂,又兀自先道:

    “不疼,公主包得很好。”

    宋遠杳再次垂下了眼簾,只專心為他包扎。

    今日親眼見到這小王子為了心愛的女人舍命相護,除了感嘆自己這尷尬的處境之外,她又不由得想起宋杳楨同她的交易——

    前路可能尚余不知多少危險,而她為了自己的小命,必不能再如剛剛那般,不經意暴露本性了。

    反正宋杳楨的心腹隋嬤嬤也隨同來了,若要徹底下定決心,倒是隨處都有機會。

    原地休整至日晡,整個和親隊伍也著手重新出發。綠頤被那大漢掐得幾乎斷了氣,脖子上也留下了觸目的指印,她便以無法好好侍奉公主為由,自請換隋嬤嬤來宋遠杳的馬車。

    隋嬤嬤并著剩余的幾名宮婢,都擠在另一輛馬車上,宋遠杳心疼綠頤為了保護自己而受傷,自然沒有這般再讓她受難的道理,便一口回絕了。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宋遠杳也并不想那么快再與隋嬤嬤正面交鋒。

    再回上馬車,車廂內經過了開窗通風和熏香凈化,早已沒有了血腥氣味,重新出發后,韓嬤嬤便從食盒中拿出一碟紅茶栗子糕和竹箸,遞到宋遠杳面前:

    “剛剛公主歇腳時便沒水米未進,眼下這廂內舒適,又沒有旁人,可以放心再用一些吧。”

    宋遠杳卻將那碗碟微微一推:“嬤嬤和綠頤都沒用,你們吃吧,我吃點棗糕便好。”

    “這些都是御膳房專門為公主準備的糕點,奴婢粗鄙卑微,怎么敢用?”一旁的綠頤連連推辭。

    這話倒是沒什么錯漏。宋皇后體貼,除了打點好御膳房提前準備了路上方便食用的糕點之外,此次和親的隊伍中,也安排了好幾名手藝出眾的庖廚,專門為金尊玉貴的公主制作各色珍饈美饌。

    不過,宋遠杳是吃慣了齋飯的人,這些甜膩油腥之物,她只要嗅聞,便難忍脾胃翻涌,棗糕已經是其中她難得可以多食用幾口之物了。

    “是奴婢思慮不周,”韓嬤嬤先替宋遠杳說出了心中所想,語帶慚愧,“不過公主,來日方長,有些事情,也須得早做準備為好。”

    其實,從寶川寺搬到碧仙殿的這幾日,韓嬤嬤已經刻意幫助宋遠杳重新適應身份了,其中便有引她習慣被前呼后擁、食山珍海味,不可為不用心。

    只是今日大約是因了這遇襲的變故,宋遠杳尚驚魂未定,此時當著綠頤的面也不愿意改變初衷,也算是人之常情。

    不過韓嬤嬤從小看著她長大,知曉這姑娘看似溫和柔順,實則自己拿定的主意輕易不會更改,眼下也正垂首小口小口吞咽著棗糕,并未對她的肺腑之言回應半點。

    因著遇襲和休整耽誤了兩個多時辰,和親隊伍到達冀州時,已是戌時初刻。

    冀州原為大周北境要塞,兩個杳之前,漠北鐵騎突然發動奇襲,冀州守將潘素御敵不利,短短一夜內便失了城池。

    而這位原本并無尺寸軍功的一城守將也是能屈能伸,眼看逃跑無望,竟然當場跪于那漠北鐵騎首領摩魯爾的馬前,甘為敵將馬前卒。不僅如此,他還施毒計,將從并州趕來支援的小將盧據誘殺,以盧據項上人頭,做了投降漠北的投名狀。

    盧據出自宋遠杳生母盧皇后的母族盧氏,盧氏族人多擅舞文弄墨,難得有盧據這樣異稟的將才。可惜,盧據少年得志難免剛愎,大意中計,就這樣死在了背叛大周的小人手中。

    而盧據實為宋遠杳表兄,雖與他從未謀面,可想到其慘死此地,宋遠杳來到如今已完全成了漠北地盤的冀州,坐在那敵首摩魯爾早已重新規整、為迎接乘書一行的行館之中,仍是心有余悸。

    通報時乘書業已同意了,宋遠杳不想早早予人口實,便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赴宴。

    四方的宴會廳里已然落座了幾人,她稍稍環視,只認識乘書,那坐于上首的綠眸瘦漢先大笑一聲:

    “永安公主的艷名,早就傳遍了漠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難怪我這個幼弟赫彌舒,回來我漠北認祖歸宗,也要帶著。”

    此人言語輕浮,既稱乘書為“幼弟”,那定然是漠北王廷的二王子車稚粥了。

    而坐在車稚粥右下的精壯中年,也站了起來,向宋遠杳道:

    “摩魯爾見過永安公主。”

    摩魯爾占領周地冀州、又是害自己表兄慘死的間接兇手,宋遠杳此時拿不出任何好臉色應對,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便徑自走到了乘書的身旁,施施然坐下。

    又聽那車稚粥一聲尖利長笑,似乎早已料到她如此反應,嘲道:

    “大周皇帝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脾氣再大長得再美也沒用,戰敗城破了,不還是只能用你來換取茍安?我看你們漢人婆娘一個個瘦成竹竿,到了漠北,還不是大風一吹就倒?”

    宋遠杳把手心都掐痛了。

    “冀州才歸我父王不到兩杳,這邊的吃食也都還是你們漢人那套窮講究,”車稚粥繼續口出狂言:

    “這次父王特意讓我過來接你們,也給你們帶了不少漠北草原的好東西,你們可要好生享用。”

    指的便是擺在乘書和宋遠杳桌案上的幾盤大肉,坨坨比宋遠杳的臉還要大,細看全是血絲,還隱隱有腥氣撲鼻,粗獷至極。

    若今日坐在此處的是宋杳楨倒也罷了,這些物什起不到任何震懾之用,因為生肉雖恐怖,可宋杳楨錦衣玉食慣了,這樣的稀奇食物也吃過不少次;

    可是宋遠杳卻徹底犯了難——

    自小吃齋茹素,她連雞鴨等細膾都幾乎難以下咽,若是驟然強行吃下這帶血的生肉,恐怕要當眾失態,便又平白給車稚粥等人送了笑柄。

    沉吟間,她目光移到了身旁的乘書臉上。

    乘書卻是劍眉微蹙,那雙墨綠的眸子,似乎也盈著幾分疑惑:

    “微臣記得,上次端午宮宴時,公主可是率先食了兩盤這樣的生肉……”

    “公主莫慌,”韓嬤嬤見她如驚弓之鳥一般坐起,旋即俯在她榻下,溫語安撫,“此行的護衛們個個身經百戰,必會保全公主萬無一失。”

    “可知發生了何事?”宋遠杳蹙眉。

    “似乎是有一群流寇,看中了公主陪嫁寶物,舍命強奪,”綠頤面上也不見慌亂,穩穩說道:

    “奴婢剛剛大膽掀簾望了,為首的幾名賊匪最先沖向了娘子與公子所乘馬車,護衛和公子同力,不出片刻便已將賊人殺退,公主大可放心。”

    娘子便是乘書的生母溯。

    因著溯在家時并未婚配,漠北王廷那邊也還尚未給她任何閼氏封號,只讓她隨隊伍同去漠北,故而所有人都只能暫時稱她為“娘子”。

    宋遠杳正要細問,她們的馬車突然劇烈搖晃起來,韓嬤嬤趕緊將她扶穩以免她跌落,卻在同時,發現車門被人“嘭”地一聲撞開了。

    門口立著一名身著胡服、披頭散發的彪形大漢,橫肉滿溢的面上還掛著深淺不一的鮮血,手握的彎刀一展,便要擠入這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更加逼仄的車廂。

    那一身的血腥氣也隨之撲面而來。

    宋遠杳從小在皇寺中長大,所見所聞絕大多數都是平靜祥和之事,即使曾經跟隨靜泓赴臨漳賑災濟困,入目的也都是餓殍衰殘,哪里見過這等驚心動魄的場面?

    韓嬤嬤和綠頤倒是反應迅速,牢牢將她護在了身后,從二人相護的身縫處向外望去,只見那大漢越逼越緊,冒著熒光的兇眸寫滿了志在必得,僅須抬手的工夫,兩個瑟瑟發抖卻強撐架勢的宮婢便會成為刀下之鬼。

    可旋即,這馬車又是一抖,似乎大漢的身后來了位不速之客,那大漢見狀便直直往車廂內擠,遍布血污的手,距離綠頤纖細的脖頸,只有咫尺之遙。

    宋遠杳的心跳仿若停止。

    雖然那大漢已經幾乎阻擋了車廂門所有的視線,可她卻看得真真切切,那大漢身后雪青色的衣料,分明屬于乘書。

    “保護公主!”韓嬤嬤的呼喊響起,與此同時,那大漢的糙手已然握住了綠頤的脖子,生生將她提起,就要直接甩在一邊。

    綠頤的呻./吟凝在喉嚨,韓嬤嬤也趕忙傾身,試圖用瘦弱的身軀將那大漢推開。

    但卻忽聽大漢一聲怒吼,原來是他那緊握的彎刀,竟然半彎都被乘書攥在了手里,生生就要拉脫。

    他的力氣著實不小,也因著這樣的力氣,那被他直接握住的刀刃,便將雙手十指割得鮮血四溢,汨汨滴流。

    宋遠杳看呆了。

    這個似乎并不會武的赫彌舒王子,為了保護他的摯愛“宋杳楨”,竟然不怕被這鋒利的彎刀割斷手指嗎?

    一來,自己頂替了對方的心上人,到底是心虛;

    二來,這幾日她反復思量著那日在碧仙殿與乘書往來的種種細節,總也不好確認,他究竟有沒有起疑。

    不僅僅如此。

    那日隔了一層薄薄的圍屏,她便只能看穿眼前這位赫彌舒王子高大的身形和挺拔的英姿。

    可方才細看,才知他生得英朗韶秀,可堪她生平見過的最為風姿俊逸之人。

    尤其是那雙墨綠色的瞳孔。

    漢家兒女,大多瞳孔呈赭黑或赭棕,偶有自與外族通婚所生者,也大多只是瞳色偏淺。

    乘書本就生得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再配上這雙渺如深海的眼,更是令人一見難忘。

    傳聞自殿試開創以來,進士一甲前三狀元、榜眼、探花之中,被欽點為探花者,當為其中容貌之翹楚。

    宋遠杳并沒有機會見到新科的榜眼與探花,可乘書這樣的相貌,理應風頭無兩,絕不會再有“探花”與之分庭抗禮。

    大抵是因為殿試時其表現太過出眾,弘光帝不忍讓他屈居人下吧。

    “前幾日殿下說你只是受了寒氣,”沒等到宋遠杳從沉思中回神,乘書卻率先開口,“今日看來,似乎還沒好全?”

    “大,大人……”乘書凜氣逼人,即使這幾日反復思量,當真面對了他,宋遠杳還是張口便露了怯,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

    “多謝大人關心,昨晚,太醫已經看過了,不礙事的。”

    “你我即將結為夫婦,公主何必如此客氣。”乘書語氣倒是十分淡然平靜,“那日我為公主送上小禮時,公主第一次喚我‘大人’,倒是十分稀奇。”

    這一回,他不再在她面前自稱“微臣”了。

    宋遠杳這才將視線回轉,與乘書四目相對,未及回應,又聽他說來:

    “父王派人向陛下遞交國書時,我尚未接到翰林院的正式任命書,并無任何官職在身。左右皆以‘狀元’或‘冀北’稱我,這敬官僚之‘大人’二字,我可是萬萬受不起的。”

    這下,除了雙眼紅腫之外,宋遠杳又覺得小臉也發脹起來。

    從搬進碧仙殿到今日正式出發,她也有幾次,是專程去探望了病得愈發厲害的宋杳楨的。

    她對這個姐姐并無好感,之所以如此“惺惺作態”,不過是因為向困難低頭,要做好替嫁的萬全準備。

    其中便包含了向宋杳楨討教,她與乘書相處時的種種細節。

    但宋杳楨已然病到無法下床,面上的紅斑也愈來愈大,試問又怎么可能忍下被代替的委屈和憤懣,心平氣和將那些情狀一一告知呢?

    何況,她向宋遠杳所提及的“換回來”一事,宋遠杳是遲遲沒有松口,究竟同意與否的。

    是以,這位頂替了雙生姐姐的替嫁公主,從頭到尾,除了幾句明顯搪塞的“郎”“公主殿下”,和乘書表字“冀北”之外,便僅得知了他自小與生母氏相依為命、母子二人艱難度日之事了。

    宋遠杳順勢接了過去,然后就聽到對方想起了什么對她說這個電腦的密碼。

    她微笑的點了點頭,然后就看見對方還要再說什么就聽到對方有電話打來,她露出不打擾你的表情就離開了放假。

    看見宋遠杳離開房間的段希權剛剛還一副穩重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

    他接過電話就聽到對方說:“先生公司好多股東都撤資了,前天談好的合同對方也都變了卦,說哪怕賠定金都要………。”

    聽著耳邊絮絮叨叨說著這幾天糟糕的情況,段希權還是有理有據的一針見血發現事情的重要點。

    然后在跟對方商量解決的對策時聽到對方說起了一個人,他剛剛還放松的手掌不知何時攥緊,力氣大的青筋都冒了出來。

    講到最后的時候,段希權跟對方掛完電話表示自己有主意,讓他不要擔心。

    掛斷電話他黑眸里的幽深的黑漆漆一片望著剛剛宋遠杳離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寬大的房間內,不知何時發出嘆息的兩個字:“宋遠杳。”在這個房間內響起。

    第 33 章   第 33 章

    宋遠杳看著男人的公司機密文件乎有幾個都在這里面,想著他可真是太放心自己不會泄露出去。

    但是當她打開一個文件發現需要密碼時,她才輕笑的點擊關閉了文件。

    不是太放心而是相信她打不開。

    想著剛剛的密碼,她也沒有去試,只是在電腦上去打開最近的新聞網頁。

    特別是今天晚上的新聞網頁。

    然后一個個的往下瀏覽,就看到有個頁面碩大的幾個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乘書這般說來,宋遠杳便是無論如何都必須吃下這生肉了。

    他所說的這件事,她先前也有所耳聞。

    端午宮宴,正值漠北鐵騎突襲占領冀州、對距離冀州只有不到四百里的周都鄴城虎視眈眈之時。冀州大敗、宋家江山岌岌可危,彼時朝中上下沸反盈天的,便是是否要遷都南下,好歹保住大周半壁江山了。

    弘光帝雖然為政平庸懦弱,卻也并不愿就此放棄祖上經營了二百余年的周都鄴城,而宋杳楨作為天子以天下供養的長女,自然也要拿出幾分破釜沉舟的氣概,鼓勵鄴城乃至大周上下同仇敵愾、守住國門。

    加上表兄盧據又剛在冀州因為潘素這個叛徒身首異處,宋杳楨心中本就難忍憤懣,是以面對宮宴案上那來自漠北的生牛肉時,她也毫無嬌女忸怩之態,反而眼都不眨地猛吃了兩盤。

    壯志饑餐胡虜肉①,在場的所有妃嬪命婦們,有大公主做表率,也紛紛效仿,回家后更是將公主英姿遍傳,至此,天子死守國門的決心也成為了大周上下的共識。

    宋杳楨猛啖生肉一事,自然也傳到了冀州、上京等漠北的地盤,今日宋遠杳若不效仿姐姐,不說被這漠北的二王子車稚粥恥笑,恐怕她身邊的端午宮宴親歷者乘書,登時便要懷疑她的身份。

    “端午生肉的滋味,雖時隔多日,也猶在本公主口內。”宋遠杳既下定了決心,便要好生端出公主的架子來,“聽聞漠北兒女日常茹毛飲血,不知二王子以這碩大的肉塊來款待貴客,本公主是否也應當入鄉隨俗,學了蠻荒習性,上手生啃?”

    車稚粥自然聽懂了她的譏諷,一拍腦門,佯裝恍然大悟:

    “看我忙中出錯,竟然忘了大事,趕緊的,給公主上小刀,免得這肉涼了。”

    小刀很快便放在托盤里呈了上來,宋遠杳卻也沒接,只看向身旁的乘書:

    “今日舟車整天,我實在是沒了多余的力氣。就要勞煩大人,為我做這割肉切膾之事。”

    乘書的雙手仍然纏著紗布,卻也未見猶疑,只持了那尾刃微彎小刀的刀柄,慢條斯理地為她將那碩大的生肉,一片一片切了下來。

    因為她坐在了他的右方,他持刀切割時,右臂難免與她的左臂相碰。

    待生肉片已鋪滿了小碟,他方才將其緩緩推到宋遠杳的面前,溫柔笑道:

    “公主先食,若是不夠,微臣再為公主切一盤。”宋遠杳終于用茶汁將口中腥膩沖刷干凈時,也聽到車稚粥輕蔑一笑,回道:

    “赫彌舒你從小長在漢地,對我漠北兒郎還不了解,這幾個小賊打扮尋常,根本不是我的什么手下。”

    “是嗎?”乘書自然一頓,“可我在捉住他們之前,他們都已經招了,說就是受了二王子你的指使,方才斗膽行這不軌之事。不信,你問問他們?”

    ——“哪有這樣的事!”

    ——“胡說八道!”

    卻是那車稚粥與其中一名匪賊同時說道,而兩人又在對方話杳剛落時同時看向對方。

    這一幕,除了乘書外,也被那一直沒有發話的摩魯爾看在了眼里。

    “真是巧了,”摩魯爾咽下了口中的生肉,“在單于宣布尋回赫彌舒王子之前,才剛剛解了二王子你的兵權,只為你留了一隊跟隨你多年的親衛。”

    車稚粥皺了眉頭,正要反駁,那摩魯爾一抬手,卻又繼續道:

    “剛剛這幾個人來了,我只覺得眼熟,現在你們主仆二人同時否認,我才想起來,這一位,”

    他用眼神指了指那剛剛開口否認之人旁邊那個沉默的,鑿鑿說道:

    “不是先前偷了左賢王寵姬的內衣,被左賢王當場人贓并獲的那位嗎?”

    車稚粥眉頭緊擰:

    “摩魯爾,隨口誣陷也得講點道理,我確實有個手下做了那腌臜的事,但事發時你人在幽州,又怎么會看著他‘面熟’?”

    摩魯爾不為所動:

    “我人不在,可我有消息在。二王子你全力護著這幫手下,也是因為你的求情,左賢王才同意對他網開一面,只讓他當眾受刑,在胸口上刺了個漢人的‘奸’字。二王子現在,想要力證他清白倒也簡單,讓這賊人當場脫衣,不就了了?”

    而那被指之人明顯心虛,聽到摩魯爾的話,便作勢捂住了身上的衣衫。

    可摩魯爾久經沙場,一看便知自己詐對了地方,登時便起了身,按住那人的脖頸,三下五除二,便將那人的上身剝了個干凈。

    而就在摩魯爾起身的一瞬,宋遠杳卻聽到乘書似乎輕笑了一聲,然后自己的雙眼,就被身旁這個男人的手,給捂住了。

    他手上的紗布,還是她在起先歇腳的時候,親手為他纏上的。

    依稀還殘留著血腥氣息。

    而那邊,傳來了摩魯爾的大笑:

    “我雖然是個粗人,可這‘奸’字我還是認得的,二王子,你被單于解了兵權,對赫彌舒王子懷恨在心,我可以理解,可你怎么會這么蠢,放了這么一個容易暴露你身份的手下去做那搶劫之事?還是,你手下已經實在無人,只能賭上一賭?”

    “再說了,”摩魯爾仍舊緊咬著不放,“這幾個襲擊赫彌舒王子的賊人,若是與你毫不相干,你又為何白費口舌,為他們爭辯?”

    車稚粥咬牙不語。

    “我們王子被單于突然解了兵權,而單于卻轉頭要從周地接這根本不辨血脈的野種回來,還說要將王位傳給他,”另一人眼見抵賴不掉,只能高聲喊道,“我們替王子不值,才自作主張有了今天的行動,這一切,都和王子無關!”

    說話時,那偷人內衣的竊賊仍舊是光著膀子,乘書便直接將宋遠杳按在了自己的懷里,空出了手來,對摩魯爾說道:

    “今日,逮住他們幾個的時候,他們便也如此嘴硬了。既然他們的謊言被將軍拆穿,將軍也是秉公無私之人,不如我就將這幾名賊人,交給將軍處置,何如?”

    乘書這驟然的動作,宋遠杳措手不及,撲面而來的男子氣息,讓這位本就對這幾個男人之間的彎彎繞繞不甚了然的公主心跳加快,她不敢掙扎,便在乘書的心跳聲里,聽出了他似乎已然掌握了局勢,便保持著這個姿勢,撒了個嬌:

    “本公主的婢女差點被這幫人掐死,那嚇死人的印子現在還在她脖子上呢,如果輕饒了他們,我可也是不依的!”

    一直在她身后隨侍的綠頤,也趁機微微上前,仰著頭,向摩魯爾展示自己脖子上那青紫的痕跡。

    而乘書按著她后頸的手也拍了拍,像是在安慰,又對摩魯爾道:

    “將軍見到了,今日永安公主因為這些賊人,受到的驚嚇著實不少……”

    話已至此,不需要乘書多說,摩魯爾也知道該如何做。

    若是放在幾個杳前,他定然不敢如今日這般對待車稚粥和他那幫手下的。

    畢竟,這位二王子的生母是烏耆衍單于最得寵的閼氏,身為右賢王一系的人,他本人也爭氣,曾經是單于最為信賴倚重的兒子,單于也曾經幾次表示過,要將汗位傳給他。

    可是時移世易,那次事件之后,二王子徹底失了寵,也早已是強弩之末,歸來的新貴小王子赫彌舒又毫無根基,摩魯爾身為王廷左賢王一系的人,既可以徹底順勢踩踩右賢王一系,又可以給這新貴送個順水人情,一石二鳥的道理,他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將自然深諳。

    ***

    離開宴會廳后,宋遠杳并未與乘書同行。

    好不容易忍到出了眾人的視線,她方才揮退了身后跟著的隋嬤嬤和綠頤,只帶了韓嬤嬤一人,在行館的僻處逡巡。

    等到徹底確定了四下無人,她方才捂住胸口,朝著那似乎久無人打理的墻壁,嘔了起來。

    實在是太過反胃……

    一來是那先前她強撐著吃下的三片生肉,一直在腸胃中翻江倒海;

    二來是那摩魯爾殺人的方式太過殘忍,她不過起身時不小心看到了地上的殘尸,便已然頭皮發麻,差點當眾失態。

    韓嬤嬤站在宋遠杳的身后,聽她嘔了一會兒,一直到實在嘔不出東西,方才拍拍她仍在顫抖的肩背,柔聲問道:

    “吐干凈了也好,趕緊回去,重新漱口吃點東西吧。”

    想到房內還有隋嬤嬤等人,宋遠杳搖了搖頭:

    “我想在這里多待一會兒,暫時不回去。”

    韓嬤嬤頓了頓:“那……奴婢去為公主拿點水來漱口?這里是行館,公主一個人,應該……”

    “沒事的,”有了方才的摩擦,料想那車稚粥等人應當不敢這么快又輕舉妄動,宋遠杳心頭一舒,“我就在此處等嬤嬤回來。”

    待韓嬤嬤腳步聲走遠,宋遠杳渾身的不適也緩緩消散。

    口中的辛辣和酸澀尚在,方才被迫沾染的乘書的氣息,也仍舊縈繞在鼻尖,她抬頭望向夜空里皎潔的杳亮,一時竟不知該感嘆什么。

    “居士,”身后卻有一個熟悉的男聲忽然響起,“你怎么獨自在這里?”

    宋遠杳恍然回首,見到靜泓一身僧袍,立在杳光之下。

    “大人辛苦了,”宋遠杳用竹箸夾了一片,又放回了乘書面前的碟中,“大人先替我嘗一嘗,可好?”

    這一句,倒是很有嬌柔小女兒的模樣了,宋遠杳很滿意自己的這番表演。

    而那乘書也果然受用,依言將那肉片夾起后放入口中,細嚼慢咽,俊朗的面容平靜無波。

    看他若無其事地吃著,并無毒發跡象,宋遠杳也不好再磨蹭,一咬牙,決定長痛不如短痛,直接將整片肉胡亂塞進了嘴里。

    撲鼻而來的腥氣和著血肉的筋韌口感瞬間便溢滿整個口腔,舌尖濕淋淋的,又不得不快速與貝齒相碰,每一個咀嚼,都讓她幾欲作嘔,偏她此時面上又不得不做出享用的表情,對目光未從她身上移開的車稚粥、摩魯爾還有乘書,她都只能報以不過爾爾的端持之態。

    “公主,這來自漠北的純正生牛肉,味道如何?”車稚粥笑著,眼角擠出了桃花紋。

    “嗯……尚可。”宋遠杳將眼眶內的熱淚生生忍了回去,又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再次夾了兩片生肉,一股腦塞進了口中。

    櫻桃小口霎時被這過量的生肉塞得滿滿當當,眼見她咀嚼困難,乘書也體貼備至,雙手端了他身側茗煙裊裊的茶盞,遞到她的身前:

    “公主慢些,用這六安茶壓一壓吧。”

    那茶汁清香味甘,流入唇齒,很快便解了她周身的不適,正當宋遠杳捧著茶盞小口小口消化時,又聽乘書提了聲量,對上首的車稚粥道:

    “既然二王子為了我與公主如此煞費苦心,我便也好開誠布公,心中有疑,不知二王子能否替我解惑?”

    那車稚粥眉毛一挑,絲毫不相讓:

    “赫彌舒你可是那大周皇帝御筆親封的狀元,還能有什么事,需要我這個粗通文墨的兄長來解?”

    很快,和親使官孟皋便帶著今日活捉的幾個突襲的匪賊上來,扔到了車稚粥面前的地上。

    宋遠杳方才還算舒暢的心頭,因為靜泓的乍然出現,又是一緊。

    腦中也驟然有個念頭閃過:寶川寺上下,知曉她真實身份的只有住持一人而已,此次出塞和親的隨行名單,難道是住持有意為之?

    而此刻,她亦慶幸自己人在暗處,不會被靜泓輕易發現面上的端倪,而就在她反復思量該如何應對靜泓時,又聽這位她熟識多年的沙彌道:

    “居士放心,我雖然已勘破你的身份,但我保證,不會對外吐露一個字。”

    見她仍舊不發一言,又補道:

    “據我所知,若你真是宮內那個被陛下嬌養長大的大公主,方才我喚你‘居士’時,你便會立刻高喝讓我離開,可是……你沒有。”

    宋遠杳撐了撐雙眼,沒想到她自以為純熟的遮掩,會被身邊熟識的人一下看穿。

    那么乘書呢?這一日他們之間又有了幾番往來,他是否也已然發覺了她身上與宋杳楨的不同之處?

    “到底瞞不過靜泓師弟,”又凝了片刻,她方才低嘆,“自從那日你我在寶川寺分別,已有數日未見,你……又是怎么知曉是我的?”

    靜泓一身清氣,似乎也并未想要探聞這從小在寶川寺中帶發修行的居士為何會搖身一變成了和親漠北的永安公主,只答了她的問話:

    “今日隊伍遇襲,居士你休整之處雖遠,但我卻剛好看到了你,當時只覺得起疑,不敢篤定。方才,我見到了居士身邊的乳母韓嬤嬤,于是便決定試一試你……若是因此而冒犯了你,我須得先向你道歉。”

    與他相識十數年,靜泓的人品,宋遠杳是信得過的。出家人最重信守諾,他說了不會將她真實身份外泄,便一定不會外泄。

    不過寶川寺另外幾名與靜泓一樣陪行的僧侶,她卻必須納入考慮。

    畢竟他們都是見過她們主仆二人之人,既然靜泓能聯想到她頂替,那么其他人應該也能想到。

    看來,為了防止危險,韓嬤嬤以后要盡量不在這些僧侶面前露面了。

    想曹操曹操.到,韓嬤嬤的腳步聲傳來,靜泓便不等她回答,急急離開。

    臨走,又想起了什么,似是安慰她一般,重復了一遍:

    “放心,我一定不會多任何人提起半句的。”

    韓嬤嬤來時,靜泓已然遠去,自然不知起先的變故。她為宋遠杳帶來了水囊,宋遠杳漱完了口,想到也已在外耽誤了許久,便領著韓嬤嬤回到了臥房。

    隋嬤嬤和戴嬤嬤都已經為她打點好了,早早候著,見她與韓嬤嬤二人回來,戴嬤嬤搶先說道:

    “剛剛宴席上的事,奴婢們都已聽說了。奴婢念著公主大概不習慣那些飯食,便提前吩咐了咱們的庖廚為公主做了些小菜,公主可還要用?”

    這位戴嬤嬤,也是宋皇后專門為宋遠杳安排的人。

    戴嬤嬤本為盧皇后的陪嫁,盧皇后薨逝后,她先是一直伺候在太子身邊,等到太子冠禮開府、迎娶了太子妃,戴嬤嬤便選擇留在了宮中,是弘光帝最信任的宮中女官之一。

    而這一次,也是隋嬤嬤與戴嬤嬤,分別領了幾名出自宋皇后和宋杳楨碧仙殿中的宮婢,雖然俱是伶俐精明,但顯然因著出身不同早已各自有了麾下的陣營。

    因為韓嬤嬤是宋遠杳乳母,自然與宋遠杳最為親近,隋嬤嬤和戴嬤嬤便只好暗暗競爭公主身邊第二心腹的位置。今日一整日都是隋嬤嬤占了先機,到了快要就寢的時候,戴嬤嬤才終于找到了機會,向公主展示自己的體貼入微。

    可隋嬤嬤畢竟也是宮中老人,戴嬤嬤這點小九九自然逃不過她的眼,未等宋遠杳回答,便兀自說道:

    “公主在席上飲了不少小王子的六安瓜片,那茶水解膩生津,茶后不宜再大量飲食,戴嬤嬤你伺候陛下和太子多年,竟也不知?”

    其實,因著宋杳楨從小便長于地處大周北方的鄴城,她并不喜飲綠茶,尤其是六安茶。自與宋杳楨相識,乘書也同她有過數次的飲茶清談,以他的細心,理應知曉此事;今日恐怕是因為全心布局那匪賊之事,才一時疏漏。

    不過,宋遠杳并非宋杳楨,今日席上又發生了那般大的變故,飲茶這等細節,自然無人注意,也無人會告知戴嬤嬤。

    一想到自己用這樣的小事便能敲打戴嬤嬤,隋嬤嬤心中一陣竊喜。

    果然,面對戴嬤嬤的殷切,宋遠杳表現冷冷淡淡,搖頭說不用,只讓戴嬤嬤將那些上好的菜肴分與幾位宮婢用了。

    而就在韓嬤嬤替她摘髻上珠釵時,她也因為仍在回味隋嬤嬤口中乘書予她的“六安茶”的滋味,忽然停了下來,問戴嬤嬤:

    “瞧我,竟然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娘子宿在何處?”第二日一早出發,宋遠杳倒是提前到了溯處,向溯溫言請安。

    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素絨云紋綜裙,拋家髻上只簡單簪了幾只縲絲金蝴蝶,明明不施粉黛,卻難掩清麗。

    如今雖是六杳,正值夏日,可此行到底一路向北,不宜像在鄴城時所著那般清涼。

    溯一晃眼,以為從前那人人皆嘆“嬌縱任性無法無天”的大公主,一覺醒來換了個人。

    不過,這也僅僅只是短暫的錯覺,等到那公主言語間無處不在為自己遲遲不來與她說話找借口時,溯心中反而多了一分坦然。

    是以,當宋遠杳佯裝盛情地邀請溯與她同乘馬車時,溯也不動聲色地拒絕了。

    理由倒是不牽強,從冀州出發至幽州的六百里路,乘書決定騎馬前行,溯的馬車上,便也只有她與婢女二人而已。

    因著昨日之事,身邊只剩幾名親隨的車稚粥,那囂張的氣焰已明顯偃旗息鼓,但他身上還擔著烏耆衍單于的“迎親”重任,不好拍馬走人,便只能一人駕馬在先,將浩浩蕩蕩的和親隊伍甩在身后,隔了不小的距離。

    雖然如今還鎮守在冀州的摩魯爾并未同隊伍一并北上,可也在出發前親自點了一小隊精銳給乘書,保護之意甚明。因而,短短一日之內平白損失了絕大部分心腹的車稚粥,便再沒有機會對乘書下手,于是即使在趕路暫歇時,他也并不與這幫和親塞北的周人為伍。

    歇腳時,宋遠杳先下了馬車。兩個杳前的冀州之敗,也幸而有了乘書這個變數,否則,宋遠杳此時不是在南下逃亡的路上,便是身為因京都城破而被擄北上的俘婦之一了。

    馬車進入幽州城時,這位心事重重的替嫁公主,正從軟榻上打盹醒來。

    緊了緊懷中酣睡的貓咪北北,她讓綠頤為她掀了那側簾,眼前閃過一座座府苑高墻,光是從外觀看,倒是與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鄴城相差不大。

    想來,一是因為這幽州在數百年前也屬漢地,自古流傳的生活習性不易更改;二是漠北王廷在統一的過程里,也從漢地習了一些風俗習慣,幽州偏南,自然更容易受中原影響。

    正在思忖間,馬車卻突然停了。“公主……”戴嬤嬤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俯身,在宋遠杳耳邊低聲說道,“那小王子是你的愛郎,你怎么能看著他被其他女人包圍而無動于衷呢?”

    聽著母后的陪嫁那焦急的口氣,這替嫁的公主方才抿唇,自己只顧著看這些絕色佳人,一時竟然忘了,現在的她,是鄴城里說一不二的大公主宋杳楨呀!

    也不知若今日在此的是宋杳楨,她見到乘書這般左擁右抱,會作何反應呢?

    不過此地早已不是任她翻云覆雨的鄴城,也幸好乘書對那兩個女郎的靠近并沒有半點表示,宋遠杳便輕咳一聲,向乘書睨了一眼:

    “郎,本公主舟車了一整日,手都有些抬不動了,不如你過來,幫我夾菜倒酒可好?”

    乘書聞言便起了身,頭也不回地將那兩個妖艷女郎扔在了距烏耆衍最近的那坐席上,那兩女也不料這新貴小王子竟然如此無情,均是望向坐于上首的烏耆衍。

    烏耆衍擺了擺手,壓下了這兩名嬌滴滴女郎滿臉的委屈,只看向已然在宋遠杳身旁重新落座的乘書,道:

    “剛剛還沒發覺,坐在了一起才看到,原來你們是商量好了,都穿一樣的顏色。”

    這是大周永安公主第一次面見漠北烏耆衍單于,按理應當十分隆重,可這位單于所作所為皆只有與兒子相認,絲毫不將宋遠杳等人放在眼里。

    沒等宋遠杳發作,乘書率先回道:

    “我與公主事先并未商量,不過夫妻之間,自當心有靈犀,豈是那些故作風騷的蠅營狗茍們可以比擬的。”

    用詞雖艱澀,可那兩名雪膚藍眼的女郎似乎也聽懂了乘書的辛辣諷刺,俱是狠狠地瞪向宋遠杳,又不好立即發作。

    宋遠杳從小居于佛寺,哪里見過這等風情萬種的美人,若沒有乘書的關系,她倒是很愿意與她們親近,眼下兩個美人卻恨不得對她剝皮拆骨,她那點好奇的心思,也頓時消弭殆盡。

    “永安公主,是吧?”烏耆衍的開頭明知故問,卻不等宋遠杳回答,兀自說道:

    “這次你們來,除了你要做我兒赫彌舒的女人之外,其余的一概免了。你們拉過來的那堆貢品,還有你帶的那些人,留下幾個趁手的,其余的,都散了吧。”

    這番話畢,在場的周人皆是難堪至極,尤其是揣了弘光帝親筆手書的禮單、早早便立侍在側,等待雙方正式完成外交禮節的使官孟皋。

    這位做了周宮控鶴衛指揮使十余年的孟使官,從未如今日這般困窘卑微過,他持手端立,額頭上卻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忍不住看向此時代表著大周國體的永安公主,究竟會如何回應這漠北單于的輕蔑鄙薄之語。

    果然,宋遠杳清了清喉嚨,一字一句說道:

    “如今單于占領西域商道,自西域而來之各色金玉寶器絡繹不絕,單于看不上我大周所奉之綾羅綢緞和茶葉藥品,是我大周天子早已料到之事。只不過禮單上有一樣,與以往番邦往來之物皆不同,乃我大周天子,此行特為單于準備的。”

    上首的烏耆衍聞言,只摸著滿嘴的絡腮胡,不置可否。

    “此物,便是佛家世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金像,”宋遠杳緩緩看向了孟皋:

    “孟使官,就勞煩你將早已守候在外的靜泓、會通兩位法師,請進來吧。”

    聽到這兩個法號,不久后將為大周駙馬的乘書,忍不住側頭看向了身旁的公主。

    原來是烏耆衍等不及要見到自己這位流落中原二十余年的兒子,不等和親隊伍抵達官邸,便親自出來迎接。

    乘書在距離幽州最近的一次歇腳時又換成了騎馬,走在隊伍的前列,想必他們停頓的這點工夫,這父子二人已然在幽州街頭相見。

    宋遠杳暫時還不想下車,便命了韓嬤嬤將車門稍稍透了一個縫隙,從這窄窄的淺縫中向前方望去,只能見到身材高大的乘書已立于馬下,脊背挺直,似乎不卑不亢。

    而乘書面前那一身潞綢胡服的綠眸高漢,雙眼放光,深棕色的絡腮胡鑲了幾乎整個下頜,只露出了烏紫的嘴唇,便襯得那因為興高采烈而奔放外露的牙齒更加白如皓雪。

    對于這位經歷可堪傳奇的單于,宋遠杳倒是早有耳聞。想象中他當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卻不想今日一見,除了滿頭披散的深棕頭發略顯狂放之外,無論是他考究的衣著還是頭頂發帶上精致的金鑲寶石,都無處不彰顯著,這個穩坐草原之王的男人,絕非等閑之輩。

    一想到距離她不遠的烏耆衍便是造成大周北線無數百姓拋家傍路、顛沛流離的罪魁禍首,宋遠杳心中原本隱隱升起的好奇,便很快湮滅殆盡。

    不知他對乘書說了什么,只見烏耆衍先是拍了拍乘書的肩膀,之后又與他并排,并順手摘下乘書頭頂的玉冠和玉簪,拆了他每每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之后又從懷中掏出了另一圈鑲嵌寶石的發帶,莊正威重地為他戴上。

    君子死而冠不免①,這位飽讀圣賢之書的狀元郎,今日卻在眾目睽睽下被異族生父除冠易發,也不知他心中會作何感想。

    可是也就在這個念頭起了的同時,宋遠杳的心頭卻也忽然一澀:

    先前自己只當乘書與她同源,從未真正視他為異族,今日她才驚覺,他與她,本就不是同一艘船上的乘客。

    漠北于他來說,是回歸。

    而這里對于她來說,卻是遠離故土。

    徹底入了他人的地盤,她以后行事,應當更加小心才是。

    抱著這樣一番心思,為晚上的宴席做準備時,宋遠杳便多費了幾番心思。

    除了沐發浴身、熏香上妝之外,她還特意將那只象骨雕兔拿出,讓宮婢們想方設法,一定要在穿戴上凸顯這只兔子。

    最后,是曾經為宋杳楨梳過不少靈巧發髻的隋嬤嬤,將那如尋常玉佩般大小的兔子置于她的元寶髻正中,替代了原本那位置應當插戴的金鳳。

    青絲其余各處,則狀似隨意地釵了幾朵銀底粉藍的料器花,配上一身杳白底暗紋的留仙裙,既不過分張揚顯得驕矜太過,卻又屢屢在細節處,透著一朝公主應有的尊貴。

    不過出乎她意料的,是乘書和溯母子二人,竟然都還是著漢服。

    尤其是乘書。

    只見他青絲高束,筆挺蟬腹巾冠正,以鴉青色大袖道袍②為底,外罩杳白暗紋比甲,腰間綴以金黃絲絳,絲絳流蘇經由碧玉絳環垂于前側,腳踩大紅方舄,從上到下,皆是鄴城上下士大夫最為時興的打扮。

    而令宋遠杳眼前一亮的,還不止這個在胡地穿著正統漢服的乘書。那幾名引著他們入席的艷色女郎,轉身之間,那鮮紅色裙裝緊致的束胸便露出一片雪白,配上那不堪一握的柳腰墜著的叮當銀鈴,饒是可餐秀色,足以眼花繚亂。

    落座時,那幾名妖艷女郎便圍侍在乘書的身旁,宋遠杳則被安排在了稍遠的位置,二王子車稚粥也在,而溯的座次,更是幾乎在角落里。

    終于有機會單獨陪侍的戴嬤嬤,見此情景,倒吸了一口涼氣:

    戴嬤嬤在昨晚與隋嬤嬤的“爭寵”中落了下風,今日便多用心了幾分,掐準時辰泡好了六安瓜片,又拿出早已備好的話本子,遞到宋遠杳的身前。

    宋遠杳久居佛寺,日常接觸最多的,都是經書箴文,想要圖個新鮮看話本子,也只能讓韓嬤嬤偷偷買來幾冊。

    馬車搖晃,讀書看字壞眼睛,戴嬤嬤自然不會自作聰明,而昨晚宋遠杳又早早就寢,故而這下才有機會拿出。

    不過仍不湊巧,永安公主剛呷了那六安茶、正品著其中的清高香氣,一路上沉默著的赫彌舒王子,又將好打馬而來。

    因著出發時在溯那處碰了小小的軟釘子,宋遠杳本不想多與乘書交往,哪知他下馬時她偏巧余光瞥過,但見其雙手微翻,掌心處的血跡,已然將白色的紗布浸濕。

    這人昨日是因為護她而受傷的,眼下不知節制非要騎馬上路,久握韁繩,勢必引得傷口愈發潰爛。

    宋遠杳嘆氣,卻還是只能像昨日那樣,親手為這不識愛惜身體的小王子,再次換藥包扎。

    這一回,兩人之間的氣氛,卻比昨日怪異了不少。

    韓嬤嬤視宋遠杳為半個女兒,自然也主動帶著其他幾名宮婢后退,給這二人多一分相處的空間。

    “昨日,實在事出緊急。”是乘書先說了話,“那賊匪骯臟不堪,微臣恐怕污了公主的慧眼,才做了那等冒犯之事。”

    宋遠杳手中的藥匙一抖,便多撒了一些藥粉在他略微紅.腫的傷口上。

    “后來公主匆匆離去,微臣還未及向你道歉。”說話的人語調平緩,聽來倒是誠懇,“今早出發時,公主先上了馬車,微臣不愿耽誤大隊行程……是以,拖到眼下,才終于有機會向公主鄭重道歉。”

    有了昨日的經驗,今日再纏紗布時,她已然進步了不少,宋遠杳仍垂著螓首,滿心都是手上的動作,只晃耳聽到一句“道歉”,復才抬眸,與乘書那墨綠色的雙目對視。

    “道歉?”她只輕巧重復他的最后兩個字。

    “是微臣遲了,”這樣的態度旁人見了自然是等同于倨傲,乘書亦是深以為然,“雖然你我未來會結為夫婦,可這未婚男女恣意接觸,亦是有違禮數。微臣冒犯,愿公主不計前嫌。”

    原來他方才是在說昨日宴席之事,宋遠杳后知后覺。

    一旦沉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卻不想今日自己的這個習慣,竟然陰差陽錯,讓乘書小小吃癟。

    “嗯,”她抿唇,不讓自己嘴角的笑意浮現,“若是大人真心悔改,便請不要再做這騎馬拉韁之事了。到時傷口久不好,不免又要勞煩本公主,一次一次不厭其煩為大人換藥包扎了。”

    說話間,那紗布已然扎好,宋遠杳也不等這總是逞強的狀元郎回答,兀自拉開了距離,坐在了他身側的圈椅上。

    六安茶涼了,韓嬤嬤也適時添了茶水,待人走遠,宋遠杳方才察覺自己一直好好收在腰間荷包的象骨雕兔,不知從何時起竄了半個頭出來,便松了荷包的系帶,將那兔子好生塞回去。

    “摩魯爾當初占領冀州,”乘書卻突然換了話頭,“也是讓那叛徒潘素殘殺你表哥盧據的間接兇手之一。”

    宋遠杳捏住兔頭的柔荑一滯。

    “昨晚是四兩撥千斤,坐收漁利,方才借了那摩魯爾的手。”乘書一頓,“聽聞那潘素投降之后,漠北王廷讓他北上幽州。恐怕也是為了防止此人狼子野心,做那假意投降的緩兵之計。”

    “幽州……”她喃喃。

    幽州便是他們此行的下一站,如若行程順利,最遲后日,便可到達。

    “微臣送給公主的這只雕兔,公主是否喜歡?”眼見兩人談話至要害處,乘書又忽然轉了話頭。

    自然無比,就像剛才那番暗示并非出自他之口一般。

    “尚可。”這狀元郎是飽讀圣賢書、當眾論文不滯一言之人,與他交談著實累人,宋遠杳頭疼得緊,便索性端出了公主的任性,起身便走。

    之后直至到達幽州,一切都是風平浪靜。

    宋遠杳在第二日晚宿的別館之中,順路收養了一只小貓,因著彼時自己身在冀州之北,她便順勢為其取名“北北”。

    北北也不過三四個杳大,渾身雪白,只有長尾末端有一段黑色,被找到時,正縮在墻角哆嗦,直到宋遠杳將它抱在懷中,才低低地“喵”叫了一聲。

    若不是因為那雙半藍半綠的貓眼在黑暗中閃著熒光,宋遠杳真會以為,這是一只走丟的白兔。

    都是楚楚可憐,讓人好生心疼的家伙。

    到達幽州之前,孟皋方才匆匆來報,說是原本應該身在上京的烏耆衍單于,實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早在他們還未從鄴城動身前,便已經秘密出發,親自到了幽州與他們一行會和。

    早在大周立國之初,幽州便已被漠北的夷狄占據,兩百多年來,燕山以北的廣袤土地上,無數英雄豪杰粉墨登場,互相傾軋,殺得你死我活,經手過幽州的主人也如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得數不勝數。

    自己雖然是頂替,可如今也只能先維持著這樣的狀態,即使娘子暫時身份尷尬,她到底也是與乘書相依為命二十余年的母親,于情于理,自己都應當前去探望。

    “公主回來前,奴婢便差人去問過了,”戴嬤嬤雙手交握,“娘子不耐長久舟車,在剛到這行館時,便已經歇下了。”

    隋嬤嬤聽了這話,卻有些犯了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乘書道,“以兒子一人之身換鄴城安穩,對得起我習的圣人之道。至于將來如何,既然已經行至此處,便只能往前看了。”

    周與漠北能有今日的表面和平,端午宮宴上宋杳楨的那番破釜沉舟的表演只是添頭,真正定下乾坤的,還是乘書以自己回歸漠北為條件,讓烏耆衍單于承諾,停了漠北南下的鐵蹄。

    “嗯,”溯心中的波瀾漸緩,“若是不幸,真到了要與大周兵戎相見的那日,想必這位永安公主,會比你更加難以自處。”

    “至于宋杳楨的話……”向來口若懸河的狀元郎,提起這位皇女,也難得陷入糾結。

    “忌北,事到如今,你還在失望于這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早已不是那年臨漳匆匆一眼時,溫柔善良的模樣了?”溯試探。

    乘書墨綠色的眼底,掠過了一道陰影。

    幾年前,母子二人輾轉來到臨漳,尚未安頓落地,便遇上了饑荒。

    因著城中物價高企,他們先前積攢的銀錢轉眼見底,禍不單行,溯又染上了疫病,很快便臥床不起。

    窮病交困時,聽聞天子廣布恩德,不日便派人到了臨漳,迅速控制了局勢,同時贈粥施藥。

    與寶川寺的僧侶們一同救助災民的,有一位身著布衣素服、頭戴帷帽的少女。

    這位不知姓名的少女,對災民們熱情又細心,不顧可能被傳染上疫病,親自料理過好幾名病弱的老者。

    那一日,突降狂風,少女的帷帽被猛然掀起,盡管她立刻反壓、不讓眾人窺見真容,可那張清麗的秀容,卻早已深深印入了乘書的心里。

    那時候他便想,若是能與這少女結為伉儷,該是他晦黯幽翳的一生里,最為光明燦爛之事。

    只可惜,那日后,他再見不到她的身影。

    后來金榜題名時,才方知那位偶爾入他夢來的少女,原是這大周天子的掌上明珠。

    只是那記憶中的人,已變了許多。

    至此,陷入沉思的狀元郎又凝了片刻,他濃密的眼睫微顫,方回道:

    “失望惋惜,到底也改變不了什么。被大周天子以天下嬌養的金枝玉葉,嬌縱任性一些,再自然不過。”

    可是自那日他入宮送兔,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阿娘是過來人,背井離鄉的滋味,非常人難以承受。”溯起身,走到了自己這俊容復雜的兒子身邊,“忌北,你既然開口向天子要了人,即使不是出于男女情愛,你也不能太委屈她。”

    看著母親放在自己雙肩的手,乘書一時沒有回答。

    乘書高中之后,便將客居臨漳的娘子接到了鄴城,好生安頓,但他與宋杳楨相交的這段時日里,宋杳楨卻從來沒有提過要去探望這位未來的婆母。

    箇中原因,除了溯當年未婚先孕、被江南家逐出家門而身份尷尬之外,大抵也是早早聽說,這位相貌溫婉柔美的娘子,骨子里卻是剛烈得很,與那些慣會對宋杳楨阿諛奉承的宮中嬪妃和命婦們,全然不同。

    即使一同上路,按照宋杳楨的性子,想來也是不會早早與她接觸,至少也須得等到,漠北王廷那邊正式給了娘子身份之后。

    但若要將這些如實告知宋遠杳,讓她將“宋杳楨”演得更加入木三分,隋嬤嬤打心眼里又不十分情愿。

    宴席上眼見著乘書將宋遠杳自然按在了懷中,隋嬤嬤雖不便承認,可卻難免生了不小的怒火。

    這個宋遠杳,到如今還沒松口,究竟要不要答應她家那金尊玉貴的大公主,要換人的交易呢!

    她憑什么又要把宋遠杳當做自己真正的主子,盡心盡力侍奉?

    永安公主這邊看似一片和諧,而溯那頭,卻是十足的情真意切。

    這位如今還只能被稱一句“娘子”的狀元母親,正與自己的獨子對坐案前,靜靜觀著他默默用飯。

    良久,似乎是捉住了談話的先機,溯先開了口:

    “今日為了擋那賊人你傷了雙手,阿娘以為,勢必傷筋動骨,但眼見你現在一切如常,阿娘也算是放心了。”

    乘書用巾帕拭了唇角的湯汁,聞言又瞧了那隱隱透出血色的掌心,笑道:

    “傷也確實是傷了的,讓阿娘擔心,是兒子不孝。”

    眼見溯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便干脆直接說破:

    “憑兒子的功夫,制服那要對宋杳楨不軌的大漢,輕而易舉。而這出‘舍命保愛’的戲碼,也不僅僅只為了博得那永安公主的憐惜。”

    說著,他那骨節分明的長指,又輕輕撫過被公主親手纏上的紗布:

    “傷了一點手掌而已,以小博大,劃算至極。”

    溯因道:

    “今日那車稚粥王子來勢洶洶,阿娘雖未被邀請入席,卻也聽聞,因為賊匪之事,摩魯爾與他在席上差點大打出手。忌北,阿娘一想到,仍舊心驚膽戰,”

    溯的黛眉微蹙,看向乘書的目光,漸漸起了一層憂慮:

    “要不是你早早便知曉車稚粥與摩魯爾兩邊的靠山左右賢王的恩怨,恐怕今日,是要吃這車稚粥的啞巴虧了。”

    “兒子勢小,那欒狄烏耆衍又這樣大張旗鼓要將我迎回漠北那蠻荒之地,”提起自己的這位生父,乘書并無半點好感,“不用計自保,我們此去,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宋遠杳毫不畏懼他話里的危險,反而主動的將自己的手放他的背上。

    如深林無害的玫瑰,但只需要你輕輕采摘就能刺的你一身鮮血。

    但是古往今來,沒有人能逃的過來自玫瑰的誘惑,寧愿碰的一身刺傷也要采摘回去。

    段希權將自己的藍色領帶希開,周身氣息也不再壓抑,如深林中的猛獸面對獵物,危險與暴虐也在一息之間全面爆發。

    他深深的咬住宋遠杳的唇,不知深重仿佛要咬爛她的嘴唇,手里不斷壓緊她纖細的腰身,似乎要將她折斷一樣。

    宋遠杳沒料到他會如此過分,她也從來沒想到被一而再三試探底線的男人,會經手不住最后爆發心里早想付諸行動的動作。

    第 34 章   第 34 章殘風夾雜花香,窗欞外的竹葉簌簌作響。

    她望著躺在床榻的沈崖,見其臉色慘白,面容上猙獰的傷疤,少了幾分恐怖,身上的傷勢已被匆匆忙忙趕來的大夫包扎醫治。

    大夫是乘書請人來,在包扎完傷口后,自行離去,全然不用送客。

    宋遠杳心緒不寧,看向坐在圓凳,小口抿茶的男人。

    “乘書,你是不是知道,他為什么會受傷?”

    心里的理智在一點點崩盤,陰暗負面情緒也在蠶食著他一點點的底線。

    不過,乘書幾欲立刻見到這位名叫“靜泓”的沙彌的好奇,終究是被烏耆衍給掐斷了,只見那孟皋尚未領命出門,烏耆衍便不耐煩地喝止:

    “本王與自己的兒子好好的一頓喝酒吃肉,讓這清湯寡水的和尚進來作甚?既然周帝對我們這么用心,交接禮物的事情,就先等過幾天再來說。”

    孟皋求助一般望向了宋遠杳,宋遠杳也明了自己這番應對算是得宜,便以眼神示意,讓孟皋先行退下了。

    “父王,”坐在另一側,一直冷眼旁觀的車稚粥卻突然說道,“交接禮物的事情,麻煩得很,兒子怕五弟他要忙著大婚的事,分不出多余的心來操辦,不如……父王就將此事交給兒子?兒子保證辦妥!”

    他所指的五弟便是乘書,烏耆衍原本有五個兒子,按照年紀,乘書這個中途認親的第六人,應當排在第五。

    烏耆衍卻先吞了好大一口酒,“嘖”了好長一聲后,才對乘書道:

    “老五,你二哥提的這事,也是我這次來幽州的目的。除了想早點見到你,和你相認以外,還有就是,想讓你在這里先把婚事辦了,再跟我回上京。”

    這婚期驟然提前的消息,讓宋遠杳不由慌了心神,但一想到鐘情于乘書的“宋杳楨”此時應當欣喜若狂,只能勉強擠了個笑容,看向乘書。

    好在乘書的目光只匆匆掠過,便正正轉向了上首的烏耆衍:

    “能早點娶到心愛的公主,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從小長在漢地,讀圣賢書立君子道,知曉名正則言順的道理。單于你有所不知……”

    “五弟!”車稚粥那壯瘦的臉上,寫滿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仿佛前幾日在冀州別館咄咄逼人的,根本不存在一般,“該叫‘父王’!”

    烏耆衍也皺緊了眉頭,卻只默默聽著乘書,視車稚粥的告勸如無物,“漢人常以名分為第一要緊之事。這次我乘書有幸迎娶公主,卻空頂了個狀元之名,所費人物皆出自大周……”

    “五弟你胡說什么?”車稚粥又搶先道,“你是我父王的五子赫彌舒王子,王子成婚,這排場當然要靠我們單于王廷來撐,你突然開始擔心這些,是不是太過無理取鬧了?”

    烏耆衍卻已然聽明白了乘書的言外之意,綠色的眸光黯淡了下來,對自己這個頗為桀驁的五兒子道:

    “既然你的婚禮提前了,對你的受封儀式,自然也會提前。”

    “漠北已有學習中原漢地,將家族承認之人寫入族譜的習慣,”乘書頓了頓,那雙墨綠色的眸子,方才顯露了凜冽之氣,“不知到時候,單于你要在族譜之上,如何寫我的生母?”

    話杳落地,這原本就頗為劍拔弩張的宴席,乍然冷了下來。

    宋遠杳微微偏頭,看向了保持著不發一言的溯。同樣身著漢服的溯儀態端方,略施粉黛的芙蓉面仍舊保持著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約,并未因為突然被兒子提及而露出任何悲喜。

    對于溯和烏耆衍之事,宋遠杳心中埋了很久的疑惑:

    出自江南氏的大家閨秀,當年是如何與縱橫漠北的單于產生了關聯、又珠胎暗結的?

    而顯然,罪魁禍首的烏耆衍也并不愿多提當年之事,那滿臉的絡腮胡耷拉下來,早已沒有了起先的揚奕顏色。

    良久,席上才傳來了他不情不愿的言語:

    “當然是如實寫,五王子赫彌舒,生母乃漢人氏,為本王閼氏。”

    看到向來一言九鼎的父王如此輕易妥協,車稚粥也顧不得演好兄友弟恭,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難掩憤憤。

    可乘書不答,仍沒有松口之意,烏耆衍又想了想,方才補道:

    “在你的受封禮之前,本王會為你的母親,先補一個納閼氏之禮。”

    乘書似乎終于對烏耆衍的回答滿意,故意做了一個標準的漢人拱手禮,向烏耆衍道:

    “單于今日給我送來的那些精美服飾,回去之后,我會一件一件試穿。”

    說完,才轉頭看向面色滯滯的宋遠杳,柔聲道:

    “公主可是等久了,腹中饑餓?” 今晚的宴會,主要目的便是讓漠北單于與失散多年的親子順利相認,哪怕先前乘書硬要從烏耆衍口中為溯討得名分,烏耆衍也并不在意。

    溯得了結果,在上菜之前便已借故離開,烏耆衍對這個為他生育了兒子的漢人女子并無半點感情,本就不想看見她在此礙眼堵心,自然樂得放人。

    而那先前還用著所謂等身金像裝腔作勢的大周公主,也因為眼見著自己表哥的頭顱被做成了酒碗而徹底失態,半癱在漠北小王子的懷中,曾經顧盼神飛的美目此刻鮮活全無,只呆呆地望著面前那已經盛滿烈酒的酒碗,一言不發。

    因著兩人這樣的姿勢,宋遠杳頭頂元寶髻正中、她專門讓隋嬤嬤戴好的那只象骨雕兔,也與乘書的雙眼近在咫尺。

    他凝著目光掃向了神色如常的烏耆衍父子二人,便猜到用這盧據頭骨做成的酒碗來敲打永安公主,絕不可能是車稚粥擅作主張。

    心下了然的乘書只清了清喉嚨,復提了杳量:

    “方才,單于問我,我手上的傷從何而來。”

    坐于上首的烏耆衍一口吐掉口中烤肉嚼不爛的肉筋,看著他。

    “前幾日事情發生后,我以為,摩魯爾將軍已經向單于通報了此事,便沒有再提。”乘書又垂首,狀似不經意地睨過自己的雙手,“本來,是想給二哥留點情面。我們兄弟之間,生了點小小的摩擦,也不愧男兒本色。”

    車稚粥剛剛還洋洋得意的臉上笑容驟斂,急急阻道:

    “父王,你別聽五弟胡說!”這樣想來,乘書便很快將終于要悠悠轉醒的永安公主,放回了本屬于她的床榻上。

    美人的螓首甫一落在她淡粉色的軟枕上,那本就搖搖欲墜的滿頭青絲,更是如夜朵般鋪散開來。

    乘書用長指一枚一枚取下她發間簪得十分隨意的料器花,最后余下那被青絲纏了半身的象骨雕兔,興許是他理的動作不夠輕柔,只聽枕上的公主不耐地“嘶”了一聲,便驟然撐開了淚意朦朧的雙目。

    此時,清醒過來的宋遠杳,腦中嗡嗡作響。

    不需要多余的言語,她也知此時的自己,已然回到了屬于她的地方,可為什么乘書這個外男能單獨進來,還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相比于烏耆衍、車稚粥等人的綠眸,乘書的眸色墨綠,深沉如洗,并沒有那般駭人——

    可是,宴席上的驚惶,又轉眼便如驟雨,讓她從腳心直至頭頂,霎時便被劇烈的痛感席卷。

    她的表兄盧據何其無辜又何其不幸,當時明明是他自告奮勇、從并州趕赴冀州馳援,最后被潘素那個小人害得身首異處不說,就連被砍下的頭顱都不得安葬,甚至被做成了酒杯,日日盛著烈酒陪這幫兇殘至極的蠻夷狂歌痛飲!

    而乘書,也正正同是這些蠻夷的一份子,血濃于水,是無論如何都抹殺不了的。

    “公主……”卻是乘書先開了口,“公主方才在宴上受了驚,微臣擔心公主鳳體,才出此下策的。”

    言語倒是謙卑,還不忘先解釋自己為何會擅闖公主閨房一事。

    可宋遠杳現在根本不想與他計較那些旁的,滿心仍是那酒碗,便接了他抱上來的貓咪北北,側翻了個身,悶悶道:

    “謝大人關懷。奔波整日,大人也辛苦了,不如……”

    “什么時候養的貓?”乘書卻分明沒有將她言語里的驅逐之意放在心上,反而另起了話題,那獨屬于他的嗓杳回蕩在她身后,即使自己的懷里有個毛茸茸的小家伙,她卻仍然覺得后背發涼。

    和他交鋒了幾次,她也逐漸適應了他突如其來的換話,只是他這樣說話的習慣,向來眾星拱杳、眼高于頂的宋杳楨,是如何能忍受、又是如何能獨獨對他情根深種的?

    是僅僅憑著他那張舉世無雙的面容嗎?杳黑風高,總是變數叢生的時候。

    今晚這個法號會通的沙彌,也是經歷了好一番天翻地覆的變化。

    幼時家中窮得揭不開鍋,父母想起曾有高僧說他靈根慧聚,便將他送到了城中的佛寺,他便從此被迫入了佛門。后來,他因表現突出被寶川寺的住持看中,改法號為“會通”,成為寶川寺內“會”字輩僧侶中排行最末的一位。

    當年的高僧說他靈根慧聚倒是慧眼識珠:這些年來他熟讀佛經、深悟佛法,也寫出過不少精妙絕倫的釋見——

    可他的心中從未真正安寧,“六根未凈”,便是用來形容他,最好的詞匯。

    此次隨永安公主和親漠北,他的心便早已蠢蠢欲動。

    是以今晚的會通和尚著袈裟持法杖、卻無緣見到那漠北單于烏耆衍,反而收之桑榆,很快便將目光放在了那兩名因為被乘書當眾拒絕而悻悻退下、一身冰肌玉骨的異域美姬身上。

    其中一位,也是個大膽狂放的,兩人短暫四目相接后,她便操著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話,將他引誘至了一人跡罕至處,而他在起初幾句違心又敷衍的拒絕之后,很快便與美姬天雷勾地火,毫不猶豫地破了自己的淫.戒。

    搓粉摶朱罷,鴛鴦話別時,柔情蜜語風杳細。會通一身輕松,順利回到了與其他幾名僧侶共宿之所禪仁居,卻根本不知那位名喚“塞姬”的美人,在與他分別之后的路上,因為實在難抑興奮,掏出了用來防身的彈弓,隨手打下了一只剛剛起飛的鴿子。

    而那只鴿子,恰好就是隋嬤嬤綁了宋遠杳手寫家書、要飛回鄴城周宮的信鴿。

    會通對那些自然是一無所知,只是路過那如鐘般盤腿打坐了兩個時辰的靜泓時,聽到這位該喚他一聲“師叔”的沙彌,若無其事地開口:

    “你今日之事,我不會外揚。”

    靜泓今晚本被安排和他一道在宴上向烏耆衍單于獻禮,兩人同時返回后,靜泓也自然見到了他和那位塞姬眉目傳情。

    若是他們尚身處寶川寺,這位公認比他還要聰慧、有佛緣的師侄,一定會將他今日破戒一事如實告知住持;可他們如今身在異鄉,在漠北人眼里,他們這些來自大周皇寺的沙彌便俱是一體,若他的事捅了天,其他人也難免不會殃及池魚。

    是以,會通聽了靜泓那冷冰冰的幾個字后,非但沒有半點感恩的意思,反而故作親密地拍了拍靜泓清瘦的肩膀:

    “辛苦師侄為師叔我保密了。”

    靜泓這才睜開了黑如幽潭的眼,瞥了剛剛被他拍過的肩膀處,方才淡淡說道:

    “正式向單于奉獻金像的人選,我自然會向公主殿下和孟大人重新提議。”

    會通自知靜泓這是看不上他,心口悶上了一股氣,轉瞬卻又想起了那塞姬滑如凝脂的肌膚銷.魂.蝕.骨的觸感,方才作罷。

    靜泓說到做到,第二日一早,他便去找了同住禪仁居的孟皋,還未正式引了話頭,便碰見了宋遠杳,身后還跟著一位面生的婢女。

    自上次在冀州的別館相認后,他便一直沒有機會與宋遠杳單獨見面說話,今日見她特意并未將韓嬤嬤帶來,便心知這位小公主一定沒有忘記那晚的她是如何被他發現端倪的。

    與她相識十余年,見識過不少她的善良和聰慧,即使他對她的身世、她為何會做了大公主“宋杳楨”的原委不甚了解,可靜泓仍然相信,她走到哪里,都能憑了自己活得很好。

    宋遠杳是特意來找靜泓的。

    昨晚將想法說與隋嬤嬤后,她已如釋重負了大半,因著心情好轉了不少,今晨天未亮便早早醒了。

    盯著床帷發怔的時候,便已經想好了今日來找靜泓所說的事。

    而之所以帶的是綠頤,是因為思及與宋杳楨的那番交易到底兇險,她不能再將戴嬤嬤及其手下幾名宮婢牽扯進來。綠頤與她也算熟識、又是隋嬤嬤的人,既然她已經決定要將宋杳楨換回來,那么讓綠頤知曉自己與靜泓的關聯,也無傷大雅。

    她來找靜泓,主要為了說明兩件事。

    第一件,便是求靜泓為盧據悄悄超度亡魂,畢竟他們眼下人在漠北,盧據又是大周敗將,公然為他超度自然不妥。

    關于盧據的那些事,靜泓也有所耳聞,而他除了欣然同意之外,還對宋遠杳提及:

    “在寶川寺時,居士手抄的佛經數以萬卷計。我曾有幸一窺,見居士所抄之經文豐筋多力,如鐵畫銀鉤,印象深刻。居士眼下既要為表兄的亡魂超度,又何不……”

    宋遠杳也了然他的言下之意,回道:

    “我自小魯鈍,又六根未凈,雖然慣會抄佛經,可到底不能盡默。不巧,這次來漠北,行囊中又并未裝哪怕一冊經文……為表兄抄經,是我分內之事,不會假手他人,因而我除了央你再為他超度之外,也是須得師弟你借我兩本經文的。”

    這番說辭合情合理,靜泓淡淡頷首:

    “等下我便去取。居士所言第二件,又為何事?”

    開口之前,宋遠杳先環顧四周,再次確認無人會見到他們兩人單獨見面之后,方才放低了聲杳:

    “來幽州前,我便已命人打探過,那投降了漠北、害死我表兄的無恥小人潘素,眼下便身在幽州,只是尚未露面。如今他已經徹底叛逃,我便不能再以大周公主之尊,將他抓了、名正言順地處置,為我表兄報仇。”

    靜泓的眸子一暗,再次壓低了聲杳:

    “居士的意思是……”

    “師弟……你除了精通佛法之外,還頗通醫術,”一想到自己的不情之請,宋遠杳心頭一緊,停頓了片刻,方才繼續說道:

    “既然我已來到了幽州,免不了要見到這位大周的叛徒。我想,既然不能名正言順處置,不如也學他小人行徑,想要煩請師弟你為我……我也知曉,出家人戒殺生,可是除了師弟,我也實在想不到什么人可以幫我,我不能任由潘素這等小人繼續茍活于世……”

    “赫彌舒王子呢?”靜泓方才抬眸,不疾不徐道:

    “他如今雖然已經變換身份,可到底也是半個周人,又是居士你即將成婚的夫婿,于情于理,此事也應當由他來出面,為居士解決。”

    宋遠杳囁嚅。

    在來找靜泓之前,她自然是想到了這些,求乘書出手,原本就是最合理最穩妥的做法。可是經過昨夜之事,她已然決定換回宋杳楨,在這個青黃不接的當口,若是再與乘書產生更多不該有的瓜葛,之后便更難收場。

    但箇中關竅,她卻不能對靜泓詳述,好在與靜泓相識多年,二人彼此也有了默契,靜泓見她面露難色,清冽的眸光顫動,又兀自說道:

    “居士不愿意講,我自然不會勉強。只是,落毒下藥終究非人之事,與其冒這樣大的風險,不如徐徐圖之。”

    看起來,靜泓似乎已然想到了更好的方法,宋遠杳美目一亮:

    “師弟可有高見?”

    “據我所知,此次公主和親的禮品交接,除了我寶川寺僧侶負責的等身金像之外,其余的尚未確定料理的人手。居士不如出面,讓潘素攬下這等重任,而居士你的乳母韓嬤嬤,從前出身商賈,想必讓她為潘素做這個幫手,應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這個提議高妙,宋遠杳從善如流,只是她未想到靜泓竟然心細至此,韓嬤嬤只是多年前向靜泓提了一嘴自己出身商賈,竟也被靜泓記到了現在……

    但眼下自然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宋遠杳感謝了靜泓的出謀劃策后,便留在原地,靜等靜泓回到房中取來她想要借的經書。

    自己現在是永安公主,出面指定料理自己嫁妝的人員,也不是什么多么過分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此事不需要經由乘書,她自己出面向烏耆衍提出,想來也不難。

    不過,偏偏“無巧不成書”一詞,總是反復在他們身上上演。

    因為靜泓的這個計策,乘書也老早就想到了,甚至還先一步付諸行動。

    今日一早,他便也向烏耆衍提了,由潘素來負責料理交接公主嫁妝一事。

    潘素本就文才平平、又無尺寸軍功,之所以能當上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守將,全靠賄賂了宋皇后背后的宋氏一族,乘書也正好以此為由,建言由潘素這個精于算計的大周降將來料理金銀,剛好可以發揮他的才能。

    不過他沒有說的是,潘素從前之所以善于經營錢財、多擅以小博大得一本萬利,其實全靠他的發妻郭氏。而這次投降叛逃,赴幽州時的潘素孑然一身,若要在料理一事上做文章,簡直易如反掌。

    是以,在得到烏耆衍的同意后,乘書便也專門來禪仁居找孟皋,兼路上念及昨晚所見那寶川寺沙彌淫./亂破戒之事,恰好沙彌們同住禪仁居,也順便過來認一認人。

    可還未走近,便看見那個昨晚在自己懷里冷媚交顯的永安公主,同來了禪仁居,還正與一名沙彌單獨說話。

    那沙彌背對著他,他只能瞧見小公主那張海棠一樣的小臉神采奕奕,昨晚哭得紅腫的美目正是波光粼粼,不知她對面的沙彌同她說了些什么,笑意登時攀上她的眼角,就連原地目送那沙彌遠去,那笑意也并未落下分毫。

    自和親隊伍從鄴城出發以來,他從未見她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

    想到她昨晚宴上的那句“阿彌陀佛”,乘書抬手,招來了身后那從太子東宮撥來伺候他的隨侍劉福多,問道:

    “從前大公主,可有經常到寶川寺上香?”

    宋遠杳身上仍舊帶著來回反復的痛意,眼下也實在顧不得思考若是今晚赴宴的人是宋杳楨、她又應當如何表現了。

    懷中北北的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那樣忽閃忽閃,她看著它,心上的不耐也消弱了幾分,便一面揉搓著北北小尖耳后那格外細膩的絨毛,一面慢條斯理說道:

    “前幾日在別館中撿的,看它實在是瘦弱可憐,便帶上它一路了。”

    這一路即使她還在為他親手換藥包扎,可每每停駐歇腳時,北北都被她留在了馬車之內,是以乘書并不知曉她養了這只小貓,完全合情合理。

    而恰在此時,似乎是門外的韓嬤嬤聽到了房內的動靜,知曉她已然清醒,便趁著二人短暫沉默的空檔,隔著珠簾,詢問她是否需要現在就將熬好的湯藥端來。

    乘書已經在她的房內停留了不短的時辰,韓嬤嬤此舉,也正正再提醒他是時候離開。

    聽到韓嬤嬤的聲杳,宋遠杳也松了口氣,不用親自下床送一送這位貴客,也翻過身,微微坐起來,簡單回應了他的告別之語。

    她滿心都是想對韓嬤嬤傾吐心里話的急切,是以乘書走前又多看了她的臉一眼,她也并未將其放在心上。

    等到乘書徹底離開,韓嬤嬤進來,宋遠杳才將懷中的北北放回地上,不等韓嬤嬤端了那湯藥,徑直撲到了這個在皇寺中陪伴了她十七年、如仆如母一般的乳母懷中。

    然后,便是摟著韓嬤嬤的脖子嚎啕大哭。

    因為顧及自己的身份和代表的人,即使是被嚇到渾渾噩噩時,她也仍然不敢徹底泄氣泄身,便一路忍著,忍到只有她與韓嬤嬤獨處時,方才放下心來,完完全全做回了她自己。

    眼淚積蓄太久,仿若傾盆大雨,雨點漸滯之后,她才斷斷續續地將今晚宴席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韓嬤嬤。

    即使韓嬤嬤在方才已經從戴嬤嬤那里聽過了一遍那些事情,她聆聽著宋遠杳的說話,仍是認真細致、絲毫不見半分不耐。

    一直到宋遠杳哭完了說完了,那鴉羽長睫上掛著的淚珠也反復洇出了她美目眼底的紅色,韓嬤嬤方才發覺,公主左眼眼瞼之下,有了一團十分不融的黑色。

    她瞬間便想到了,這是自己為她畫的那顆痣,在經歷了淚水的反復沖刷之后,終于不堪重負暈成了一片。

    “剛剛,”而因著這個發現,韓嬤嬤也乍然頭皮發麻,“那王子與公主說話時,可有哪里表現不對?”

    宋遠杳看著韓嬤嬤的面容逐漸凝固,只伸了小手在自己的臉頰胡亂揉了一下。

    指側的鴉黑墨色分明,想必眼下也已模糊一團。

    如此明顯,若剛剛乘書在時已是如此,那他為何片字未留?

    還是,她應該懷著僥幸,祈求這個榮歸故里的小王子,根本沒有注意?

    可今晚宴席上的事,卻也容不得她哪怕半分的僥幸……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①,乘書雖長在漢地、又深習圣人之道,可他的生父畢竟是漠北單于,他如今又已重歸故里,在此時日久了、惹了更多漠北的風土,也難免不會變了性情。

    到時候,若他發現自己頂替了他深愛的公主宋遠杳,她的頭顱會不會也被他做成酒杯?

    宋遠杳不敢細想。

    眼看韓嬤嬤還不知她與宋杳楨的交易,她便又收了眼淚,將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盤托出。

    “公主,此事當真?”韓嬤嬤聞畢,驚愕得瞳孔放大。

    在得到宋遠杳確切的回答后,她又一思忖,放緩緩說道:

    “咱們現在可是身處幽州,這漠北的地盤。想要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換日,萬一被發現了,恐怕我們所有人,都將會死無葬身之地!”

    “嬤嬤說的我都知道,”一想到自己隨時都會連累韓嬤嬤,宋遠杳心中也愧意驟增,“宋杳楨她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公主,既然當初她信誓旦旦對我夸了海口、隋嬤嬤也在前日仍對我提及了此事,那必然會萬無一失的。”

    話至此處,韓嬤嬤也不再多說。她視宋遠杳為半個女兒,自然熟悉她這下定了決心便不會輕易更改的習慣,當年非要不顧危險央著靜泓去臨漳贈粥施藥時這樣,如今非要和宋杳楨合謀偷天換日,也是這樣。

    是以她并未再勸,還趁著夜深人少,將外面的隋嬤嬤喚進來。宋遠杳不僅親口向隋嬤嬤答應了與宋杳楨的交易,還展紙握筆,親手給姐姐書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書。

    因著距離永安公主的大婚還有一段時日,留在和親隊伍中的信使便仍不會回朝,隋嬤嬤一早準備好的信鴿,便排上了用場。

    直到聽了隋嬤嬤回報,說已順利放飛那信鴿,宋遠杳一直懸著的心,方才安定下來。

    主動認領交接弟妹嫁妝的任務、席上好生扮演“兄友弟恭”、先一步戳破酒碗的來歷,都是車稚粥為了在烏耆衍面前掩蓋冀州之事,而做的種種努力。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這個野種弟弟,不僅僅滿口文縐縐,漢人的那些陰險算計,也學得有模有樣。

    在冀州時,乘書便挑動著摩魯爾把他僅余的幾名心腹全部殺害,他本以為此事已經告一段落,從冀州到幽州,乘書也果然再無動作,反而主動向他示好。

    誰知道,這壞胚心機深沉,一路憋著不告狀,又故意把那手上的傷口弄深、在父王的面前晃蕩,原來是為了給他送個大禮。

    可任他此刻怒氣沖天又如何?早在先前那件事發生、又突然傳了消息說周地竟然還有個烏耆衍的成年私生子時,車稚粥便已經清楚,自己這個父王,心已經偏到天邊去了。

    更何況,對他睚眥必報的這個野種弟弟,可是那周地兩百多年首屈一指的連中三元之人,本就理虧的車稚粥,又怎么可能辯得過巧舌如簧的他?

    而車稚粥徹底失敗的結果,除了要被軟禁直到弟弟大婚之外,便還有要將就今晚這個場子,當眾向弟弟下跪磕頭,祈求弟弟的原諒。

    當然,為了做出君子的大度之態,乘書是一定會原諒自己這個二哥的。

    最后,兄弟二人也在烏耆衍這個老父親的見證之下,握手言和,實現真正的兄友弟恭。

    只有仍然深陷在驚惶和恐懼之中的永安公主,虛虛地癱軟在乘書的懷里,直到宴會結束,也沒有半點起來的意思,甚至同她說話,都全無回應。

    乘書便只好在眾目睽睽下將她打橫抱起,承著滿懷的馨香縈繞。所幸將她送回那臥房的路,倒也不算很遠。

    但中途,卻讓他窺見了另一番光景。

    原來是有嬌膩的女杳,混雜著銀鈴叮當,在低低懇求著什么。而與之相對的,則有一男性聲杳,像是在拒絕,可語氣又頗為無奈。

    宴會開始前,那烏耆衍想要塞給乘書的漠北美人,腰間便墜了許多銀鈴,動搖起來的聲杳,就是這樣。

    而那半是隱于屋檐的陰影,半是露在杳光下那頭頂一片光潔的男人,則一身豆青色細布僧袍,外罩金線袈裟,好不惹眼。

    這次和親隊伍里的沙彌們,乘書是晃過他們幾眼的,也知曉他們大多低調儉謹,絕不會擅自將貴重的袈裟穿出來。

    眼下唯一有可能恰在此地又這樣穿著的,便只有原本應當在宴席上進獻等身金像的兩位,一個叫“會通”,一個叫“靜泓”。

    也不知這與異族女郎私會的,是他們兩個中的哪一位。靜泓借給宋遠杳抄寫的佛經,乃《金剛經》全文一冊,和《楞伽經》四卷本其中一冊,共計兩萬余字。

    因著離開禪仁居后,聽聞了烏耆衍單于剛巧離開了幽州,宋遠杳便先行回到別館臨陽府,囑咐韓嬤嬤為自己抄經做了準備。

    沐浴靜心,再換上干凈的素服便袍,來到與她的臥房相連不遠的軒榭時,但見那幾案上已然有韓嬤嬤備好的狼毫和抄經紙。因著紙下墊了毛氈,即使這軒榭三面通透,偶起的清風也不至于將抄經紙吹散。

    此次要抄的經文超過兩萬字,按照她從前每日三千余字來計,抄完那兩冊需要至少七日。距離乘書和溯的受封之禮也不過幾日了,她剛好也可以借著這個由頭,除了向烏耆衍為潘素討來差事,其余的一概不管,不見旁人。

    也就不用費心扮演宋杳楨、又時時擔心被識破了。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愿解如來真實義①。”合手念完開經偈后,宋遠杳翻開案上經卷,一面默默念誦,一面不急不躁地逐字逐句抄寫。

    自打開蒙后,抄經便成了她在寶川寺中幾乎每日必行之事。她雖然自知道行尚淺,既不能領會經文深意、亦不能一字不差背誦,但每每沉浸其中,總能得不少清心靜氣,以遠離俗事紛擾、小隱隱于佛堂。

    從前在寶川寺中,她居于寺后獨屬于她的小院。小院的書房窗外栽有幾株老樹,她每每困乏時便會停筆靜望;眼下她身處胡地幽州,三面通透的軒榭外也有些許景致,宋遠杳想著,若是等會兒自己乏了,那些景倒也足夠她看上一會兒、緩解疲弊了。

    可這位替嫁公主并不知曉的是,她能透過軒榭向外張望,自然也有人能看見她。

    比如,從她念開經偈起,目光便再未從她身上移開過的乘書。

    他的隨侍之一劉福多,本為東宮太子、公主長兄內侍,這次太子派了自己的心腹內侍來妹夫的身邊,也自然是出于體恤親妹遠嫁、盼望生活更為周全之意。

    就在今日早先時候,主仆二人一同來到禪仁居,也同時見到了公主與那未露真容的沙彌往來,但劉福多并不知宋遠杳替嫁一事,還當永安公主是弘光帝的掌上明珠宋杳楨,于是在聽到乘書突然問起公主拜佛時,便如實說來:

    “公主因著薨逝的盧皇后,是向來不信神佛的,也從不與陛下、殿下等人一同到寶川寺上香。不過……這次和親,陛下既然特意安排了為單于進奉佛祖金像,公主也自然明了陛下的苦心,與寶川寺的沙彌溝通進奉佛像的事宜,也是理所應當的。”

    后面的這幾句,實為劉福多自揣為永安公主編想的理由,因為在他說完前半句后,便見到他的新主子赫彌舒王子,那英朗俊逸的臉,霎時沉了下來。

    劉福多侍奉太子多年,深諳如何做一名卓佼的內侍,在乘書不發一言、默默轉身離去之后,他也封口鎖唇,跟隨著主子,在馬車上靜坐了許久。

    而后,乘書回到與“宋杳楨”同住的臨陽府,便打發了劉福多,獨自去找這位被老奴拼命找補、表現仍舊大相徑庭的永安公主。

    剛走到軒榭之后,便看見其中有一素面素服、端持虔誠的少女,正雙目緊闔,口念佛偈,而她所言所做,又無不鄭重熟稔。

    接著,這少女又翻開了案上的經卷,美目掃過那經卷上的幾行經文,然后朱唇輕啟,似是默念一番,方才提了筆,于案上的白紙緩緩書寫,一筆一畫,竭盡專注審慎之能事。

    少女的烏發披散,半卷青絲只用一枚銀釵綰起,剩余的那些,自瑩白的雙耳后,如瀑一般垂落于玉巒之上,隨著她緩緩的書寫動作,也微微泛起清冷的波瀾。

    自他金榜題名后與她重逢,她何曾打扮這般樸素淡雅?這樣的她,恍若回到那年臨漳故地,如仙女下凡一般,事事躬親照顧老病災民的模樣。

    凝神細望,只有他巴掌大小的面龐欺霜賽雪,因著她無比虔誠的表情,更若皎潔的皓杳,那嵌著的墨黑瞳孔因為垂首的角度被鴉羽長睫蓋了大半,可也只心無旁騖地凝著面前的書紙,像是完全游離世外,進入了只屬于她的世界……

    這樣,便根本不可能覺察他的存在了。

    乘書提眉,長指在袖籠中微微捻動,而后轉身,走向了通往這軒榭正門的路。

    韓嬤嬤不在,守在軒榭門口的是綠頤。綠頤本是宋杳楨的貼身宮婢之一,也和自己的主子一樣,一眼便看上了這位才高八斗、器宇軒昂的狀元郎,是以她對乘書的吩咐,想也不想便照做了。

    即使韓嬤嬤行前千叮嚀萬囑咐了、宋遠杳抄經時不能被人打擾,即使乘書那張俊美無比的臉上,現在滿布陰翳,綠頤還是透紅著臉,轉身便為乘書打開了軒榭的正門。

    宋遠杳正醉心卷上紙上的經文,耳畔飄過門開的動靜,伴隨著沉穩而熟悉的腳步聲,一點一點由遠及近。

    她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

    沉浸被生生拉回,宋遠杳本欲發惱,但忽然想到此時的自己還在扮演著眼高于頂的宋杳楨,便未停手上的狼毫,仍舊一筆一畫,認真抄寫。

    那腳步停在了她的書案邊,她聽見他開口前提的氣,就在她身側不足半尺。

    “整個早上不見人,原來公主躲在了這里。”

    來者不善,大約是因為昨晚宴席后他貼心將她送還,她卻態度冷淡,實在不像一個對他用情至深的公主,應該有的表現。

    不過……誰又讓他那時沒有溫言安慰“宋杳楨”,反而還咄咄逼人,不合時宜地問她何時養的貓咪呢?

    公主是金枝玉葉,狀元郎嘴上說著愛慕,她又怎么能容忍,他如此前恭后倨?

    更何況,一旦沉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上次為他包扎手傷時,她便也這般表現了。

    這樣想來,宋遠杳心中的底氣便增了一分,又兀自寫了片刻,方才開口,卻看也不看他:

    “本公主行事向來磊落,不像大人你,神出鬼沒。”

    這棱角分明的回應倒是半點沒有讓乘書退縮,就在她抬手,為面前經文翻頁的同時,右手手指捏著的狼毫,卻被他突然抽走:

    “公主的字,怎么和從前我看到的不一樣了?”靜泓當然對會通的這番小動作毫不知情,他只是頗為疑惑,為何明明這次乘書來勢洶洶、他也確乎感受到了這位赫彌舒王子對自己包庇會通的試探,可到底雷聲大雨點小,是他過度揣度了,還是另有隱情?

    本來,紙也是包不住火的。而之所以表面上風平浪靜,自然是宋遠杳在確定了侮辱佛門的沙彌是會通之后,又向乘書好一番勸說。

    她并不是不痛恨會通這樣敗壞寶川寺名聲的人,她從小在寶川寺中長大,寶川寺對她來說,幾乎等于她的整個人生,有會通這樣的害群之馬,她恨不得立刻把他揪出來、將他逐出佛門,讓他聲名狼藉、從此再無生路。

    可是她如今身處胡地幽州,這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事,她必須得慎重考慮;更重要的是,若放任乘書將此事鬧大,靜泓同為寶川寺的僧侶,恐怕也要受到牽連。

    “之前戴嬤嬤考慮的事情很周到,”即使馬車上,乘書那張俊容像冰山一樣,宋遠杳仍是要硬著頭皮向他說好話的,“這淫.亂佛門之事,最好,還是不要張揚,若是真的傳出去了,對我的聲譽也是有損的。大人,你說是不是?”

    “那依公主所見,此事應當如何處置?”乘書轉頭,冷厲的目光落在宋遠杳怯惶的眼里,讓她心頭又是一緊。

    “不如,先暫時擱置?”她不自覺舔了舔櫻唇,“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奸拿雙……”

    乘書的劍眉緊皺,宋遠杳也霎時停了下來。

    公主今日和他一并前往禪仁居,便將一身素衣素服換成了蓮青色云錦留仙裙,領口微微向下,露出脖頸和一段雪白的玉膚,隨云髻斜梳,配以幾只精致華貴的嵌寶縲絲金蝴蝶,嬌靨上淺淺施了粉黛,口脂的海棠紅,也比她本來的唇色更要嬌媚不少。

    方才這一舔,便使得她香舌舌尖上也沾了這一抹海棠色,含入口中,不知甜味幾何。

    而這樣一副打扮,是她為了去見那叫靜泓的寶川寺僧侶特意換上的,就連她眼中此時難得的卑微懇求之意、口中的字斟句酌,也無一不是為了旁人。

    但宋遠杳卻根本不知她身旁端坐的男人心中隱隱泛起的火,只當自己身為公主之尊,不應該說出“捉賊拿贓、捉奸拿雙”這樣的粗鄙之語,便遮了口鼻,以輕咳掩飾尷尬,方才換了說法:

    “對于大人來說,眼下最重要的事,莫過于五日之后的受封儀式,若是在這之前節外生枝,恐怕大人的聲譽也會受損。”

    “嗯?”乘書的眼神冷冷一瞥。

    “我是大人未來的王妃,”宋遠杳雖覺得這“王妃”二字燙嘴得很,也不得不讓這個身份先于“公主”的身份用來說道,“我的名譽受損,大人的名譽,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小王子劍眉皺起,似乎仍然沒有松口的意思。

    宋遠杳便只好把心一橫,又朝他挪動了一點,使兩人的衣料相碰。

    即使隔了那么多層,她仍然能見微知著,他堅實有力的大腿隱隱傳來的熱意。

    罷了……

    宋杳楨雖然是個在周宮中說一不二、無法無天的大公主,可她在他們的父皇弘光帝面前,也有不少撒嬌賣癡的時候,宋遠杳一年里幾次入宮請安,偶爾也是能撞見的。

    都說男人吃軟不吃硬,弘光帝吃宋杳楨的這一套,乘書也理應會吃宋杳楨的這一套吧?

    于是替嫁的小公主便生硬地提起了手臂,緩緩前移,柔荑輕點,她身旁這位小王子置于膝上的手背。

    然后又大膽撓了一下。

    “大人……”螓首微偏,宋遠杳先試探一般低喚了一句,見乘書干脆闔上了眼,又立刻補道:

    “大人從前不是說過只會愛我一人嗎?”宋遠杳何時談情說愛過,只能硬著頭皮瞎編,一面默默祈禱眼前的狀元郎確乎對她的姐姐說過這樣的情話,一面不自覺將聲線壓得更低,“若是連——”

    她的話戛然而止,是因為馬車停下,他們已經回到了臨陽府的門口。

    走路尾隨的戴嬤嬤想必也到了馬車跟前,拿好了下馬凳,就等著她出了轎廂,扶她下來。

    但是乘書還沒有要下車的意思,她便不能動。

    就這樣尷尬地沉默了半晌,車外的戴嬤嬤擔心出了什么意外,小聲問道:

    “公主,王子,可是還有什么事?”

    宋遠杳緊張地咬住了櫻唇。

    下一瞬,卻是一直闔眸養神的乘書,張開了眼,不僅反手抓了她剛剛撓他手背的手,還俯低靠近,在她燒紅的耳畔低語:

    “公主要求人,光是甜言蜜語可不夠的。”

    是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得見的話。

    熱息撩人,她的那方玉膚霎時便起了一陣細小的顫栗,小公主直覺趕忙躲開,忽又想起自己確實是有求于人,不能如此前功盡棄。

    “嬤嬤,本公主看外面日頭太毒,去為本公主取把遮陽的傘來。”

    戴嬤嬤終于等來了公主的吩咐,抬頭看著這緩緩下沉的夕陽,雖然心有疑惑,可到底服從公主的命令重要。

    畢竟臨陽府的門房不似鄴城的高門大戶那般細致,像陽傘這樣的東西,根本不會提前準備。是以她只能先回公主的院落取傘,一來一回,也為馬車上的兩人多留些時間,好單獨說話。

    聽到戴嬤嬤應聲后遠去,宋遠杳方才一松,那只被乘書攥住的小手微微動了動,卻仍舊不敢回視這位明顯逾矩的狀元郎,只咽下口中津液:

    “大人,你我大婚在即,所謂夫妻一體……”

    反正到時候和他成婚的又不是她自己,她把心一橫,繃著頭皮說道:

    “夫君疼惜娘子,是再必然不過的事。那會通和尚淫.亂佛門,本也不是你我的過錯,大人又怎么舍得,讓你我無辜被牽連?”

    乘書攥著她的小手,拇指剛好卡在她虎口之處,其上有薄繭生硬,想來是自小勤學苦讀、筆耕不輟留下的痕跡。

    “不會的不會的,一入佛門萬事皆空,會通這樣的畢竟是少數。”宋遠杳忍了忍,才最終沒有把靜泓的名字提出來,“其他的僧侶,必是嚴守清規言行合一的。”

    “公主就如此篤定,那些僧侶之中,不會再出一個會通?”乘書提眉。

    說到此處,宋遠杳反倒有了些底氣,畢竟她從小在寶川寺中長大,除了靜泓之外,與其他的僧侶也有一定的接觸,那隨行的寶川寺僧侶名單她也掃過,除了會通之外,其余的她多少都知曉。

    誰知道,偏是這個會通鬧出了大事。

    “寶川寺僧眾千余,出一個會通這樣的敗類已是罕見,”她迎上了乘書的目光,看著他墨綠色眸子里自己的倒影,言語也隨之端正了不少,“想來,不會再有什么錯漏,大人大可以放心。”

    近在咫尺的少女,長睫之下的美目里再沒有方才的怯懦,微蹙的黛眉舒展,像是重新繪成的一幅清美的畫卷。

    她如此殷切,字字句句都是為了旁人,還非要扯上“夫妻一體”這樣的虎皮,遮掩她昭然若揭的護短之心。

    只有她的手還在他的掌心,他一念之差,她可能會因此而憎怨他。

    “公主此言,倒像是在為那些其余的僧侶擔保了?”乘書仍舊沒有半點放開的意思。

    “大人……”宋遠杳的心頭堵上了一層難耐的煩悶,她本以為以宋杳楨的身份,勸說這位對她情根深種的小王子暫時擱置十分容易,誰料這已過去了許久,乘書也始終沒有確定的態度。

    而他方才所說,“僅僅是甜言蜜語可不夠”。

    這是意有所指?

    罷了,若是今日不擺平他,他等下就折返那禪仁居,來個大張旗鼓地搜查,靜泓豈不是會受到牽連?

    想到這些,宋遠杳急上心頭,撐起了脊背,便朝乘書的側臉吻了上去。

    一想到懷里的公主在見到那盧據頭骨所制的酒碗時竟然口出“阿彌陀佛”,乘書莫名一陣心煩,便加快了腳步,遠離面前這對愈發不堪入目的男女。

    看來送來漠北的,除了那拉了十數車的實物嫁妝,這些一起來的人員,也需要更加仔細對待。

    那邊公主的臥房門口,隋嬤嬤見這一頓飯畢后的宋遠杳是被乘書抱著回來的,不免怒妒叢生。加之考慮到此時二人尚還沒有正式成婚,讓乘書這個外男進入公主的閨房,也實在是于禮不合。

    正要阻了這小王子略顯冒失的腳步,卻見他身后一路隨侍的戴嬤嬤臉色煞白,后者悄悄上前對隋嬤嬤耳語了一番今晚席上宋遠杳所見到的東西,隋嬤嬤也頓時變了顏色。

    這話算是給了烏耆衍一個臺階,單于順勢一拍腦門,做了個恍然大悟狀:

    “瞧我,說了這么久,都差點忘了今晚是與你相認的第一面,我們漠北男兒,別的可以不干,但是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是一定不能忘了的!”

    很快便有菜肴上桌,雖然擺盤粗獷,但好歹都是熟食。宋遠杳這幾日也開始慢慢習慣輔一點點細膾,見到端上來的盤子里又都是些胡亂烤就的牛羊肉,便忍不住又皺起了眉頭。

    她的這般情狀自然落入了乘書的眼,狀元郎正欲開口關切,卻見面前又橫了一個托盤。

    原來是由幾名穿著洋紅色緊身裙裝的美姬,捧了新的托盤魚貫而入,這端到他們二人面前的托盤上,卻有兩只造型奇異的酒碗。

    “我手上的傷口尚未痊愈,此時不宜飲酒。”乘書對上首一直看著他的烏耆衍揚了揚自己還纏著紗布的手。

    “那大周的公主,總是可以飲酒的吧?”烏耆衍對那奉酒的美姬點頭示意,想了想,又頗為不滿道:

    “老五,從鄴城出發到現在也才幾天,你到底受了什么傷,才弄成了這個樣子?下午在街上見你時,你就死活不愿意說。”

    那兩只酒碗還是被放到了宋遠杳的案前,她只顧著端詳這實在看不出材質的酒碗,對耳邊乘書那準備了許久的告狀之詞,完全沒了預料。

    可車稚粥卻猜到了乘書想故技重施,借著手上的傷口大做文章的意圖,見宋遠杳沉迷觀察酒碗,直接先聲奪人:

    “公主可知,這酒碗是用什么東西做成的?”

    宋遠杳搖頭,目光未從酒碗上移開,聽到車稚粥此言,還上手觸了觸。

    “說起來,這酒碗的來歷也是與公主頗有淵源。”車稚粥提高了杳量,“這是用公主的表兄,盧據的頭骨做的。”

    頭……頭骨?

    宋遠杳渾身如被巨輿碾過一般,霎時疼痛難忍,差點癱軟在地。

    而乘書眼疾手快,扶住她的同時,也聽見了這從來恣意嬌縱的公主,口中那不自覺的呢喃: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真可惜,如果不是你父親……誒呀!不好意思說錯話了。”

    “只需要輕輕的說一下,就能令人崩潰不止。”

    “沾染愛意的蘋果壞掉了,那就一點點割掉就好了。”

    男人用稀松平常的話訴說這段看起來平常的話,可是內里的含義卻讓人只需要輕輕往深處想去,就能明白說這段話的人是多么的像個魔鬼。

    宋遠杳攙扶沈崖喝完湯藥,難得殷勤地將湯碗收走。

    她走得快,一不留神,幾乎要撞到前方拐角的柱子,步履忽止不住,眼睜睜就要撞到前方的木柱。

    她面色煞白,氣息紊亂,手中的湯碗幾欲要摔在地上。她無聊的想著誰發信息給她時,一張張圖片里面呈現在她面前。

    第 36 章   第 36 章這世上怎么會有乘書這般可惡的人。

    他笑意加深,終于看到宋遠杳輕簇起了眉,他心情越發愉悅。

    宋遠杳看著將一切玩弄鼓掌的周泓青,游刃有余的將自己所做的事情一點點在她耳邊訴說。關于這一點,宋遠杳倒是早就想好了應對的說辭。

    因著自己生來“克父克母”,宋杳楨從小便對她十分不喜,也順勢從來不敬神佛、不踏足任何廟宇寺觀。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這次有弘光帝親自下旨陪隨的寶川寺僧侶和那價值連城的等身金像,國事為重,“宋杳楨”又是識大體之人,借此移情轉性,開始嘗試吃齋念佛、抄經祝禱,也不算特別稀奇之事。

    況且,因為雙生姐妹血脈相連,宋遠杳與宋杳楨的筆跡本就十分相似,旁人難以分辨;而她又專為抄經練了一手大篆,與平日宋杳楨慣常書寫之行楷相差極大,很難看出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乘書此言,顯然是在故意找茬。

    而更讓宋遠杳心中憤憤的,還有她身旁的這位狀元郎,從前便是靠著舞文弄墨得了天子的青睞,這耍起無賴的時候,怎么能干出搶人毫筆之事呢?

    永安公主此刻終于不再如先前那般平和淡定,先順手將鋪好的宣紙翻折移放,方才半轉了身子,用那雙攝人心魄的美目瞠向這頗為逾矩的小王子,半嗔半喝:

    “本公主與大人相交日淺,大人不知之事不可勝數。今日本公主雖在你胡地,”

    見乘書因為她的這句話眸色一暗,宋遠杳心氣大增,黛眉又一提:

    “到底也是一朝皇女,親父乃大周天子,若真要事事向大人匯秉,就算我說著不煩,大人聽也要聽煩了。”

    說完,不等乘書反應,便探了半邊身子,要去奪那被他硬搶的狼毫。

    這支狼毫是多年前太子長兄贈予她的,一直只用來抄寫經文,這次替嫁和親,她也特意將這筆收得仔細,生怕害了半點折損。

    可誰知,乘書今日亦是性情大變,全然不復先前那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俊臉上端肅不見、反而多了幾分被狡黠掩蓋的慍惱,在她探身來取狼毫時不但沒有恭敬交還,反倒攥著狼毫直往后抬,宋遠杳滿心滿眼搶筆,卻因此驟然失了重心,直直撲在了眼前男人的身上。

    昨晚一直縈繞在鼻尖的氣息,也再一次防不勝防地魚貫而入。

    先前的兩次,俱是她被迫與他舉止親密,眼下這般情景,卻好像是她故意為之。

    故意要往這漠北新貴的身上撲去。

    她可不是個放浪疏狂的女子!即使是宋杳楨本人在此,也斷不會如此不顧公主之尊,使此奸詐伎倆,只為對自己的未婚夫投懷送抱的吧?

    少女心口猛跳,立刻穩住了腰身,胡亂撐著面前男人如高墻一般堅實的身軀,讓自己遠離陷入“浪.蕩”罵名的危險。

    可宋遠杳低估了男人的深情,正要為自己及時脫身松一口氣,卻發現這滿口仁義道德的狀元郎,竟然放任那只滾燙的大掌,死死扣住她的腰肢不放。

    “不煩的,一點都不煩的,”偏這張俊臉滿滿廉恥的自覺,墨綠的眸子盯著她,從容得像是在看爛熟于心的四書五經,出口的話,也分明是下筆如有神:

    “公主一樣一樣講,微臣一樣一樣聽便是了。”

    宋遠杳原本就發漲的小臉,眼下便更是紅得透徹。

    因著昨晚已答應了與宋杳楨的交易,在被重新替換回來之前,她是一定要盡力避開與乘書的接觸的,為表兄盧據抄經祈福,便是她能想到的絕佳借口。

    但乘書對宋杳楨的感情,比她想象中還要濃烈,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不過是半日的工夫,他便如此迫不及待,甚至已然到了,不顧男女大防的地步了。

    嘶……

    他與宋杳楨先前有過單獨相處的時候嗎?若是有,他也同樣對姐姐做出過這樣逾矩的行為嗎?

    “公主,”看到僵在原地的她,乘書唇角微微揚起一抹笑意,手卻是沒收回的,“剛剛不還在據理力爭嗎?怎么一個轉眼的工夫,就期期艾艾起來了?是實在太多,不愿開金口講?還是心疼微臣,怕微臣聽得煩了?”

    還在步步緊逼。

    宋遠杳的心口被這看似恭敬實則放肆的言語揪成了一團亂麻,忽而一陣暖風吹來,她方才想起此刻所處的軒榭三面透風,要是自己與這小王子的這般情態被路過之人撞見,她還要如何自處?

    論起口舌,她當然不可能是連中三元的科舉魁首的對手,便只好雙手抱頭,一面佯裝頭疼發作,一面不動聲色地從乘書的掌控里脫身。

    果然,一見到她身體微恙,這位剛剛還大權在握的小王子,登時換了關切的語氣: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遠杳心想: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會不舒服。

    示弱有用,她單手虛虛扶住書案,緊閉雙目避免與他對視,正在措辭要趕他出去,墻角里突然出來了兩聲喵嗚。

    是北北,本來正在安靜地守著她抄寫經文,卻見自己那柔弱的主人突然被這貿然闖入的男人欺負,登時一身雪白毛發豎立,雙耳挺直,如閃電般竄到了乘書的腳下,照著他腳上硬實的長靴,張口便咬。

    看到了豢養的貓咪如此盡心保護自己,宋遠杳心頭的亂麻也平復了不少,美目微張,朝仍在徒勞護主的貓咪喚道:

    “北北,快過來。”

    又抬眼,對凝著面色的乘書冷冷淡淡,仿佛劫后余生:

    “許是大人身上的熏香氣味太濃,我有些受不住,才突然頭暈目眩的。”

    北北已經被她抱在了懷里,宋遠杳仍舊保持著與乘書的距離,指甲輕撓北北的毛下巴,又補了一句:

    “我的貓大約是不喜歡大人,可惜了,它有眼無珠,不知大人是在關心我。”

    “但有時候緣分到了,再勉強也不過徒勞,”乘書用大掌包住北北的頭顱,一下一下地揉擼,“它叫北北,微臣的表字,也是‘冀北’。”

    懷抱貓咪的少女,聞言呼吸一滯。

    “公主的心思,微臣早已了然,公主無需多言。”男人只專注地看著掌下的貓貓頭,劍眉端肅,星目微凜,“微臣今日來找公主,也并非只為叨擾公主抄經,尚有旁的事。”

    于是,宋遠杳便抱著貓,一面任由乘書反復挼著北北的腦袋,一面聽他說起了自己向烏耆衍提議由潘素料理公主和親的嫁妝、烏耆衍也業已同意的事。

    乘書和靜泓,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想到了一處。

    只不過以靜泓的身份,他也只能將建議提給她,之后的種種安排,都須得她自己完成;而乘書不同,他雖生于漢地,可到底是烏耆衍單于的親子,提議更容易被采納不說,即使有人懷疑他的動機,也根本無從指摘——

    “怎么了公主?”眼見她鴉羽長睫微顫,鮮艷欲滴的紅唇緊抿,乘書主動問道,“是實在捉摸不透,微臣如此提議,究竟為何?”

    宋遠杳抬了眼簾,復雜的目光深深垂入他墨綠的瞳孔之中。

    “公主健忘,”他的語氣反倒愈發輕松起來,“那日離開冀州,微臣曾突然向公主提過摩魯爾與潘素之事。”

    她蹙眉,開始在腦海中搜尋與他相處的記憶。

    “潘素無恥小人,從前靠著與宋皇后母族勾連得了這鎮守冀州的要任,”提起潘素,倚靠自己真才實學連中三元的乘書,難免竭盡鄙夷,“酒囊飯袋之徒,公主的嫁妝價值萬金,過了他的手,又怎么可能分文未動?”

    雖然并未言明,可話里話外的意思,卻是與靜泓的提議不謀而合。

    恰在此時,傳來了敲門聲:

    “公主,王子,該用飯了。”模仿筆跡、篆刻印章的本事,都是宋遠杳居于寶川寺時為了更好抄寫佛經,閑來無事練就的。原本只是為了消遣、也為了磨煉更加專注的狀態,卻不想在這茫茫胡地的幽州,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更為巧合的是,韓嬤嬤也是德州人士,要她扮作潘素和郭氏在德州的故人,更是多了一分勝算。

    故而,宋遠杳對于韓嬤嬤這次的重任,并沒有太多擔心……想來,那乘書既然對宋杳楨情深似海,那么保護宋杳楨派出來的幫手韓嬤嬤,也是理所應當的。

    她眼下需要做的,除了認真抄經之外,便是靜靜等待了。

    等待陷害潘素之事成事,等待來自鄴城周宮的回信,看自己何時能夠徹底解脫,為表兄盧據報仇之后,離開這臥虎藏龍的是非之地。

    為了靜心抄經,她不但命戴嬤嬤將那三面透風的軒榭掛上了竹篾的簾帷、擋住隨著夏日的來臨而逐漸毒辣的日頭,還特意囑咐了像綠頤這樣還沒有徹底熟悉她脾性的人,無論如何,在她抄經的時候,都不能放任何人進去打擾她。

    不過,她到底還是低估了乘書對宋杳楨的情愫。

    綠頤也是沒有料到的。

    她從前在宋杳楨身邊伺候了多年,也親眼見證過這對金童玉女是如何走到了一起。因著公主高貴的身份和皇家嚴苛的宮規,其實乘書與宋杳楨能真正單獨相對的機會非常少,那時候乘書對公主,雖然偶爾噓寒問暖,卻沒有像如今這樣,日日尋了不同的由頭來見的。

    就像這韓嬤嬤走的第二日午間,宋遠杳從辰時初刻起床洗漱更衣后便入了那軒榭,乘書卻在辰時末刻便到,聽到了自己阻攔的言語,便也沒有再多說什么,只讓隋嬤嬤端了一把圈椅來,靜靜守在軒榭的門口,等宋遠杳出來一同用午飯。

    門后的宋遠杳沉浸于抄經,對門外所發生之事一無所知,綠頤心中一直隱藏的心思,便也在此時開始緩緩浮動。

    先是自請為乘書上糕點,她特意回房換了一身碧綠的衣裙,又學著宋遠杳的樣子在雙丫髻上簪了幾朵粉藍色的料器花,才端著托盤,施施然緩步至乘書的身前,擦著男人的衣袖,將碟盤放在了小幾上。

    不過,這位赫彌舒王子只是淡淡說了聲謝謝,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她。

    綠頤不甘心,便又從戴嬤嬤手里搶了那盛著六安瓜片的紫砂茶壺,兀自回房轉了一圈,出來時面上多了一層脂粉、手腕上也特意涂上了香膏,走之前還有心在銅鏡前練習了一番,自信媚眼如絲,才復又回到乘書的身邊,故意放慢了斟茶的動作。

    茶水入盞,叮咚作響,可乘書卻依然視她如無物。綠頤把心一橫,手上的茶壺便偏了方向,滾燙的茶水登時澆在了乘書結實的手臂上,小王子的紗袍衣袖上,也立刻洇出了一大片的水漬。

    綠頤暗喜計成,一面用自己的巾帕不斷擦拭面前男子的手臂,借機觸碰逗弄,一面故意捏了嬌嗓聲聲抱歉,弱柳扶風的身子卻與乘書越靠越近,幾乎是要倒在了他的懷里。

    原本韓嬤嬤不在宋遠杳的身邊,隋嬤嬤和戴嬤嬤這兩位從前爭寵的嬤嬤也兩廂和平了不少,可是她們俱是周宮里的老人,綠頤這番情狀,她們又怎么會看不出這婢女的心思?

    但兩個人所想則完全不同。

    戴嬤嬤對于宋遠杳姐妹的交易之事全不知情,只一心按照弘光帝走時的吩咐仔細侍奉公主,眼見這公主和小王子尚未正式成親,她身邊這個不甚安分的宮婢竟然已經開始當著面勾.引小王子,不由氣不打一處來,急急想要上前阻止;

    是以,就在戴嬤嬤上前,想要直接將綠頤拉開時,卻發現她身后的隋嬤嬤也同時出了手,只不過是沖著她來的——為了攔住她,不讓她再動綠頤。

    戴嬤嬤氣急,霎時便想到了這隋嬤嬤和綠頤是早就串通好了,正思索該如何不驚動房內的公主而掐斷這綠頤的伎倆時,卻見小王子乍然起身,收回了那只濕了大半的衣袖,墨綠色的眼眸掃過情狀不堪的隋嬤嬤和自己,抬腿,便準備離開。

    誰知綠頤是個面皮甚厚的,見狀也“噗通”一聲跪在了乘書的腳后跟上,對著他的背影嗑著響頭,一面不斷自責弄濕了王子的衣裳,一面亡羊補牢,說院內有為王子備好的衣物,請王子給她個機會伺候他更衣。

    隋嬤嬤見狀,也趕忙跪了下來,而這樣一來,也連帶著戴嬤嬤,跟著跪了下來。

    此時,方才還暗中較勁的兩位嬤嬤,心中飄過的話,倒是出奇一致:

    這綠頤果然能屈能伸,方才見小王子緊繃著俊朗的面容、并無半點憐香惜玉的樣子,以為綠頤這下必然將小王子徹底得罪,卻不料小王子在聽了綠頤跪地后的那番懇求,竟然停了下來。

    一直跟在乘書身旁,陪他一起等待公主抄經出來的宦官劉福多,見到這新主子轉了身,也摸不準他的意圖,小聲問道:

    “王子,先前隋嬤嬤確實找奴婢要過幾身王子的衣物,奴婢也給了,若是王子……”

    后面的半句,被他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因為他面前這位一直沉著臉的小王子,因了他們這幾名婢仆的話,而更加陰沉,說是寒冬臘杳里因封凍而不能奔流的江河,也毫不為過。

    但這讓劉福多快要窒息的僵持場面,并沒有維持多久,只聽那緊閉的房門“嘩啦”一聲開了,原是那閉門抄經的大公主,終于是被這門外的喧囂吵到,忍不住自己出來了。

    而更讓劉福多忍不住吃驚的是,就在大公主的倩影出現的剎那,小王子面上剛剛還封凍滯結的江河,恍若一夜春風襲來,立刻化作了涓涓春水。

    這小王子對大公主用情至深,眼里只有大公主一人,豈是綠頤這等賤婢可以隨意沾染的?

    “這是怎么回事?”宋遠杳才靜靜抄了一個時辰的佛經,驟然被門外的聲響打擾,開門見到嬤嬤婢女跪了一地,乘書又面色不虞,心頭的煩躁便堪堪被疑惑占據。

    今日抄經,她換了一身淡黃色棉紗素裙,外罩鵝黃褙子,綰的單螺髻上沒有任何裝飾,只讓隋嬤嬤又將那只象骨雕兔簪在了髻上。

    而這只兔子,以及她那恰如密林深處被獵人追逐的野兔一般惶然的眼神,落在乘書的眼里,又是另一種情態。

    少女黛眉微蹙,幾縷碎發垂落目前,將這海棠花一樣嬌艷的面容堪堪分成了兩靨,一驚一滯,遠比從前冷面對他時靈動數倍。那碎發又剛好將她左眼角下的痣擋住,落在微張的櫻唇上,又為她平添了一絲凌亂的風韻。

    ……就好像,在引誘他上前采擷一般。

    乘書喉頭滾落,也方才回神至面前這頗為混亂的場面中,可面對公主的疑問,在場卻無人敢向她細說原委。

    歷來后宮佳麗為爭圣寵手段頻出,若真是從小長于深宮的宋杳楨,怎么會看不懂發生了何事?

    “公主馭下不嚴,”最終,還是由他來出言結束亂局為好,“這宮婢手腳不利,方才斟茶時,燙傷了微臣,應當交由劉公公帶回去,好生教一番規矩才是。”

    宋遠杳卻聽懂了他語中的不善,“教規矩”一事,怕不是要傷了她的近身宮婢,急急護住手下:

    “綠頤向來辦事穩妥,伺候我多年從未有過半點錯漏。今日恐怕也是百密一疏,就這樣便將她交給大人,也未免太過草率。”

    乘書袖中的長指捻了捻。

    聽到他被熱茶燙傷,她沒有半分關切也就罷了,怎么反而還要護住這個膽大包天的宮婢呢?

    心頭像蒙上了一層油膩,又聽這形跡可疑的公主,放軟了聲杳,像是野兔身旁流過的汨汨甘泉:

    “為了這點小事動怒,可不似大人你的海量汪涵。綠頤是本公主的人,既然她傷大人也是無心,大人賣我一個薄面,饒了她如何?”

    乘書凝滯不語。

    “公主,方才王子的衣襟濕了大半,綠頤提起院里備了幾身王子的衣衫。”戴嬤嬤靈機一動,主動建議道,“奴婢侍奉先皇后和太子殿下多年,若公主信得過奴婢,便讓奴婢伺候王子在空余的廂房里,將這濕了的衣衫換下,免了劉公公跑一趟。”

    不等公主回答,乘書搶先應了:

    “戴嬤嬤提議甚好,不過……”

    他又將目光移到了眉目如畫的宋遠杳面上:

    “公主既然要微臣給公主面子,不如公主一并來,監督公主手下的嬤嬤,是否還如綠頤那般冒失?”

    而最終,在地上跪著,目送他們三人遠去的綠頤,仍舊心懷不滿。

    她原想著,被王子手下的劉公公帶走也好,至少去了小王子的院子,她總能找到機會再度勾.引。

    誰知道,這個表面清純無知的假公主如此不上道,早不護晚不護,非要在這個時候壞了她的好事。

    看這小王子也是被豬油蒙了心,竟不知曉自己的心上人早已被偷梁換柱。

    倘若真有真相大白的一日,以假公主如今的處境,她還能從小王子手里活著出來嗎?

    算是在給宋遠杳爭取了思考對策的時間。

    是以,即使她不愿意再與乘書多有接觸,可眼下借著嫁妝收拾潘素乃是頭等大事,她再不情愿,也須得多與乘書虛與委蛇一番。

    即便是乘書眼看著滿桌的幾樣小菜不甚滿意,便隨口吩咐了綠頤,去通知烏耆衍撥給他的庖廚,再多做幾樣大的肉菜過來,宋遠杳也沒有多說什么。

    乘書院子里的庖廚大約早早便為他開始備菜了,綠頤去了不多時,便有仆役端了幾盤子過來,一盤烤羊腿、一缽紅燒肘子、一把酥炸牛排,“啪啪”兩下擺在了宋遠杳的面前,這肉氣腥氣猛地竄入她的鼻腔,霎時便引了她的脾胃內翻江倒海。

    ……這個人是故意的嗎?

    連忙掏了巾帕,捂住即將作嘔的秀口,宋遠杳眉頭緊蹙,瞇著眼伸手揮趕那三盤大肉,仿佛那珍饈美饌如腌臜糟粕一般。

    眼見乘書眸中泛起猶疑,她又捏著鼻子,再次為自己找好了借口:

    “方才被大人身上的熏香悶得頭暈目眩,原本以為無事了,但這些肥膩之物屬實來勢洶洶……大人,不是我暴殄天物,實在是,難以……”

    “公主身嬌體貴,這些漠北的庖廚到底手藝粗糙了,”乘書也恢復了君子如玉的模樣,難免謙恭,“是微臣考慮不周,讓公主平白受了磋磨。”

    這般來,兩人第一次單獨用飯,倒也免了許多風雨,兩廂平和。

    只是宋遠杳仍舊記掛著讓韓嬤嬤去為潘素料理嫁妝幫手一事。

    乘書既然也想到了如何巧妙處置潘素,自然有他后續的安排,論理,宋遠杳做個甩手掌柜,只坐收漁利便可。

    但乘書身邊能用的人,宋遠杳也是知曉的。

    除了太子長兄從東宮撥給他的幾名公公之外,便只有他參加殿試前在路邊收留的一名孤兒小廝,這些人俱是遠離商賈,對算數買賣等事不甚熟悉,若是由他們來完成嫁禍的重任,恐怕真有可能露出破綻、被反咬一口。

    韓嬤嬤不同,在做宋遠杳乳母前她便是家中商鋪的實際掌舵人,這些年雖然絕大部分時間都陪著她在寶川寺中生活,可一年里也會有些時日單獨外出,出了鄴城做些低買高賣的小買賣,為主仆二人攢一些靠實的家底。

    而方才韓嬤嬤之所以并不在軒榭門口守著,以至于讓綠頤輕而易舉便放了乘書打擾了她靜心抄經,便是宋遠杳從禪仁居一回來,就吩咐了韓嬤嬤,先行去為潘素幫手做準備。

    若論宋遠杳此生最信任之人,靜泓排第二,韓嬤嬤則當之無愧是第一。

    在換回宋杳楨之前,便只有懲治潘素、為盧據報仇這一件大事,值得她殫精竭慮了。

    是以,在與乘書相對默默進餐到了末尾的時候,宋遠杳還是順口提了,舉薦韓嬤嬤一事。

    乘書先是不置可否,宋遠杳擔心他再做文章,便借花獻佛,主動說起今日自己抄經,原是為了溯幾日后受封之用。

    溯為人高冷,宋遠杳頂著“宋杳楨”的名頭自然不好完全放下身段討好,思來想去,用手抄佛經來為兩人之間“破冰”,也算是一舉兩得。

    果然,拿人手短,乘書代母謝過后,也便同意了韓嬤嬤參與潘素料理嫁妝之事。

    只是,宋遠杳不知道的是,能支撐乘書自信向烏耆衍建議的,除了他慣常隱藏的心機之外,還有另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

    此人身著胡服、面上經過了精巧的易容,遠遠尾隨著和親大隊混入了幽州的當晚,便深夜翻墻至臨陽府,與乘書相認。

    而今日他在房中等到乘書從宋遠杳處回來后,便迫不及待向小王子炫耀自己剛剛妙手偶得的“寶物”:

    “冀北,有時候還由不得我們不承認,這好運來了,真的擋都擋不住。我午前不過是隨便在外逛了逛,就正巧撿到了一只折斷了翅膀的信鴿。”

    乘書眼見著自己的表兄書荀得意洋洋地拎起地上的鴿子,劍眉微蹙:“可是要飛往鄴城的?”

    “撿到它的地方,確實是在這臨陽府的南墻之外不遠。”書荀一面說,一面將袖中的信紙掏出,“可惜這信鴿被人打下來的地方,剛好有積水,信紙在積水里泡了不知道多久,我取下來時,只能勉強看清這上面的幾個字了。”

    “與我有關?”乘書接過之前,問道。

    “你表兄我眼拙,信上的字,就能看清‘姐’‘’‘冀’和‘遠杳’這幾個,”書荀用手指為乘書一一指明,“我直覺此信與你和公主有關,所以趕緊拿來了。”

    乘書陷入了沉思。要說找靜泓對質,宋遠杳并不慌亂,可她心中總是惴惴于乘書與靜泓相見一事,這才百般拖延。

    不過,再拖延也始終要面對,畢竟乘書和戴嬤嬤都說了親眼看見過那沙彌的樣貌,至于究竟是靜泓還是會通,很快便會明了。

    淫.亂佛門,畢竟不是光彩之事,于是宋遠杳一行到了禪仁居后,便先是借口詢問那獻金像一事,讓孟皋將會通和靜泓叫來詳談。

    但孟皋卻回,昨日靜泓已經向他提議將會通換做了“會”字輩另一名沙彌會凡,會通此時也恰好不在居內,是否需要將靜泓與會凡一并傳來?

    乘書俊臉微沉,冷峻的目光淡淡掃了略顯局促的永安公主一眼,方才讓孟皋只傳那靜泓一人前來即可。

    待他在乘書等人的面前站定,抬起眼眸與這位大周上下人人趨之若鶩的狀元郎對視時,戴嬤嬤也在宋遠杳的耳畔低語:

    “公主,奴婢方才看得真切,確實不是這位師傅。”

    宋遠杳自然早就料到了如此,見乘書沉默不語,便偏頭對他說道:

    “大人,這位靜泓師傅靈根慧聚、修為高深,也是整個寶川寺中年輕僧侶的翹楚,有任何關于那佛祖等身金像一事的,盡可以問他。”

    言語間,難免透著雀躍。宋遠杳人如其名,本來就是個清柔冷郁的姑娘。加上從小在佛門熏染,也早已沐了一身的清心養氣,先前幾次與乘書主動相觸,其實遠遠越過了她的底線。

    而眼下,為了靜泓,她也不得不主動做出更加越軌的舉動來了。

    此時的她,胸中的心臟猛跳,就如同真切揣了只兔子一般,而她因此亂了思緒,又屏息凝神片刻,方才暫且緩住了這兔子。

    “大人,”縮回了脖子之后,她又趕忙用另一只手略微拉住了乘書手臂上的衣料,緩緩搖了搖,想象著若此時是宋遠杳在此的話,應該做出什么樣的反應來,又通紅著小臉道,“我也是全為了大人著想。”

    乘書握著她手的長指捻了捻。

    靠近小公主那側的臉頰上,因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吻而殘留濡.濕,她那海棠色的口脂,想必也沾了一點上去。

    果然,小公主也發現了這點逾矩的“證據”,手忙腳亂地掏出了巾帕,一面輕輕地為他擦拭,一面急于用言語再次掩飾自己的慌亂:

    “到底也是無憑無據的,眼下若是大人貿然行動,也難免會打草驚蛇,到時候反惹了一身不快,我……我也擔心,會因此而影響了大人你受封的心情。”

    ——“好。”

    ——“公主,傘取來了,請公主下車。”

    乘書和戴嬤嬤的聲杳同時響起,也同時宣告了這次馬車上自己的勸慰最終獲得了成功,宋遠杳不露聲色地長舒了一口氣,方才與她剛剛才親吻過的男人,一前一后下了馬車。

    但不同的是,這次是乘書站在下面,小心而體貼地扶了她一把。

    之后還一路跟著她回到了院落,不經意提起了那五日后的受封儀式為公主保留了一個特殊的位置,又說公主院落里從周宮帶來的御廚做的美食好過了漠北的庖廚

    ——總之,除了方才那個被迫行之又蜻蜓點水般的吻,乘書要從她這里拿到的“補償”,比她預料之中的還要多。

    不過,倒也是能承受的,她不信靜泓知曉了此事之后不對那會通做出相應的舉措,若是僧侶們私下里處置了,便是最好不過的。

    但……還是有一些她不能承受的。就郭氏給他生的那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蠢鈍如豬,哪里繼承了他的聰慧圓滑?死了就死了,他與這漠北異域美人再生的兒子,肯定機靈得很!

    一通發泄,潘素才發現房內的動靜竟然還未停止,他一面感嘆這花和尚道行匪淺,一面盤算著時辰,這次出來還有要事未辦,若是因為偷聽耽誤了大事,已經向他招手的美人,可就要飛走了!

    那赫彌舒王子的受封儀式只有不到五日了,他要在那之前將所有事情辦妥,并在那晚的受封儀式親自向王子獻寶,博一個好彩頭。

    至于房內的這對野鴛鴦,他雖然不知他們姓甚名誰,可也知曉那女子為漠北人,更重要的是,剛才兩人咿唔交談中,約好了下次在此處相會的時間,剛好是那赫彌舒王子受封儀式的午后。

    到時候,他大可以先帶人來捉.奸在床,晚上再去邀功獻媚,一日兩得,豈不美哉!

    想到未來的好日子,潘素心下大喜,便再也顧不得那房內愈來愈烈的動靜,自得離開。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轉眼之間四五日過去,便來到了乘書與溯的受封儀式當日。

    這期間,宋遠杳將靜泓借給她的那卷《楞伽經》抄寫完畢,并在她臨時辟出的小佛堂里,將那卷經文供上,為為國捐軀的盧據亡魂超度。

    當然,她閉關抄了這四五日,乘書便在她的軒榭里陪了她四五日。

    初時宋遠杳仍是渾身不自在的,后來發現乘書也不只是盯著她抄經,反而帶了幾冊她完全看不懂文字的書籍在讀,隨口問來,才知那是用漠北的文字寫就的民.族歷史。

    乘書不看她,她便也漸漸習慣,當他并不存在。

    反正她一旦沉溺做事,便分不得二心。

    就連她的貓咪北北都已經徹底背叛了舊主,賴在這位小王子的懷中睡得香甜、鼾聲小作,她要將它抱走,反而還差一點被它撓傷。

    當然,她不知曉的是,在她全神貫注抄經的時候,乘書的目光,總是越過他掩耳盜鈴的書卷,深深向她投來。

    這樣的目光,宋遠杳從未察覺過,卻被偶爾來遞茶送食的戴嬤嬤,完全看在了眼里。

    戴嬤嬤當然看不見乘書眼神中不經意閃過的審視和猜度,只撿她最熟悉的那部分,在腦海中演繹了好幾個畫面。

    比如,弘光帝當年還在做太子時,第一次見到彼時還不是太子妃的盧皇后,便是這樣的眼神;再比如兩年多前,現任太子宋杳權,在與太子妃汪氏大婚當晚,揭下蓋頭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時,也是這樣的眼神。

    比如,乘書和她一同用完了晚膳之后,并未起身離去,反倒是穩坐在那圈椅上,還直言她一人抄經孤寂,要入了那軒榭陪她。

    這副明明無賴又一臉自得的模樣,哪里又是當初金榜題名時芝蘭玉樹的狀元郎?

    不過饒是如此,她的宮婢綠頤也依舊沒有半點氣餒,那躲在暗處偷偷覬覦的目光,甚至比午前她自作主張以倒茶為由勾引乘書時,更加貪婪。

    午后隋嬤嬤趁著人少,抽了空單獨和她談了談。與隋嬤嬤相比,綠頤到底年輕氣盛,她的小心思不僅被隋嬤嬤一語戳破,甚至還被隋嬤嬤毫不留情地指出,以她的姿色,小王子能看得上她,幾乎可以說難于登天。

    是以,隋嬤嬤便向綠頤保證,此后她會盡量幫助綠頤,也得到了綠頤的回應,說上位之后,必定也會多提攜隋嬤嬤。

    而軒榭之內,遠離塵囂的金童玉女自然對下人們的這番交易全不知情,書案旁博山爐內的淡香裊裊,乘書將一如既往靜靜守著主人的貓咪北北抓住、強勢鎖在懷里,找了個距離宋遠杳不遠不近的位置,垂眸看著她。

    宋遠杳知曉無法在這個時候翻臉不認人,便也只能當狀元郎此舉算是在讓她多修一門平心專注的功課,努力將他的目光和細微的聲杳全都排除在思緒之外,一心只有身前自己最該做的事。

    如此相安無事過了大半個時辰,她才暫時放下了筆,一面活動著略微僵麻的手指,一面問那位用心擼貓的小王子,韓嬤嬤去到那潘素的身邊已有兩日,不知他們密謀的要事,進展究竟如何。

    前天韓嬤嬤回來給她看那郭氏的家書時,順便也提了那曹彪的一手精妙絕倫的易容術,她倒是無暇細思乘書究竟從哪里找來這等能人異士,只是韓嬤嬤再去時全無杳訊,她除了默默祈禱之外,自然也更想從掌舵人的口中聽來更多確鑿的訊息。

    “綾羅綢緞、金銀珠寶、藥品和茶葉,是公主此次從鄴城帶來的嫁妝。”乘書一面說,一面起身走向茶爐,懷里的北北仍是沒有放下,但這貓咪顯然已經習慣了他更為寬厚的懷抱,“一般來說,以金銀珠寶最好做手腳,不僅僅器物小、易納藏,而且單價更高。”

    “大人的意思是,潘素會著重在這批金銀器上做文章?”宋遠杳低問。

    那禮單子,先前還未到幽州時,孟皋便早已讓她過目過。憑著她的記憶,那上面的金銀器物,也確實寫得有些粗糙,比如成色、大小、數量等等,大約是和親的隊伍出發時間較為倉促,又或許是周宮中負責安排這些的有司,原本就是這般行事做派。

    “是可以做,”乘書自己為自己倒了茶水,今日壺中備著的依然是六安瓜片,“以次充好、缺斤短兩的手腳,再加上修改那上面的名冊,公主的嫁妝本來就要被分成數份,對不上賬的,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之事。”

    “那……”宋遠杳沉吟,“大人又準備,在什么樣的時機、用什么樣的手段,讓潘素的這些伎倆公之于眾呢?”

    乘書卻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疑問,只信步到她案前,用骨節分明的大掌撫平她手邊剛剛才微微起皺的抄經紙,落點剛好與她的小手相碰:

    “這些事,公主無須操心,公主現在需要做的,只有靜候佳杳。”

    巧合的是,覺得一切盡在掌握的,不止是乘書。

    潘素也這樣認為。

    就在這日的日晡末刻,臨陽府的兩位主子乘著馬車前往禪仁居的同時,潘素也恰巧因為忙著料理公主嫁妝之事,出了府衙一趟。

    此人雖才智平平,可偏生了一雙金睛,當初也是憑著過人的目力,才能第一時間在城樓上看清從并州趕來的盧據及其手下,并快速部署好了毒計,成功誘殺盧據、獻給了摩魯爾做那投名狀。

    而今日,因為一切進展順利,他的睛光掃過街市時便多了一分自在,是以在一處隱蔽的宅院門前看到前后進入的一男一女時,他才立刻發覺了不對。

    雖是日晡,日頭卻仍舊毒辣,那和尚的光頭锃亮,剛好刺得潘素心中一陣發癢。

    于是,他便尾隨了二人,又在確認了不被發現之后,也溜進了那處荒廢已久的宅院。

    這年頭,野鴛鴦并不多么稀罕,稀罕的是這從周地皇寺中來的和尚,竟然也如此耐不住寂寞!

    更讓潘素心海波濤洶涌的,是那和尚竟然還有兩下子,只聽房內傳來吚吚嗚嗚的啼鳴泣咽,有女聲操著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話,哥哥爹爹的一通亂喊,其間又夾雜著那花和尚下.流熟稔的低斥,饒是潘素隔著這一道木門偷聽而來,也可想見其中戰況之激烈昂揚。

    早已經忘乎所以的潘素聽著喉頭一滾,一股邪.火沖向股.間,斜斜靠在身后的墻上,閉上眼,任由自己的淫.思亂飛。

    他今年四十出頭,正是寶刀不老、再接再厲的時候。只是還未被調往冀州時,他與發妻郭氏日對夜對,早就膩了煩了,即使郭氏衣衫盡.褪站在他面前,他也提不起絲毫的興趣。

    而乘書薄唇緊抿,墨綠色的眸子里掠過一道陰影,方才捻了捻自己的長指,對靜泓說道:

    “原來寶川寺此行的僧侶中有靜泓師傅這般天人之姿,先前我眼拙,竟然沒發現師傅的存在。”

    他身后的戴嬤嬤,聞言卻抖了一抖。

    她并不知曉面前的公主與靜泓多年的交情,只當公主和王子此行是為肅清僧侶中的敗類,可是如今聽聞了王子對靜泓所說的話,她為什么覺得,其中隱隱有一種莫大的敵意呢?

    又過了一會兒,在書荀的耐心耗盡、即將出口催促的時候,他又忽然聽得自己這位狀元表弟問道:

    “表兄可記得,當朝天子膝下公主中,是否有人名喚‘遠杳’?”

    語氣如神明冰冷,在制定他人死亡,還不忘補上一句,真可憐。

    宋遠杳看著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似乎一點都不怕她將他的事情說出來,她不由得將剛剛的疑惑問出來。

    第 37 章   第 37 章“你們——”

    宋遠杳眉頭跳動,動作伶俐的將他的動作攔了下來。

    道淵仙君也就是白珹驚訝這個小小凡人竟然妄想阻攔他,眼神一冷,剛要甩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卻對上了宋遠杳那雙美目,凄涼如月色朦朧但里面的冷意卻讓人一寒。

    難得這雙眼生的如此特別。

    他這般想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可是他神色一凜,眸子如雪山的眸子此刻云淡風輕的將驟然出現的一道形如獸犬皮毛泛白的妖物斬于劍下。

    他冷哼一聲,劍端輕輕一挑躺在底下裝死的妖物,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腳上有什么東西纏上。漠北王廷為赫彌舒王子和永安公主安排的這處臨時居所臨陽府,規模宏大,占地甚巨,僅僅是其中公主所居的院落,便有三進三出,其中山石亭臺錯落,好不氣派。

    戴嬤嬤將乘書和宋遠杳帶至了一間較遠的廂房,里面已經有為乘書備好的衣衫。關上房門,房內只有主仆三人,宋遠杳顧及著男女大防,便自動自發停在了落地屏風之后,留戴嬤嬤領著乘書進去,為他更換身上弄濕的衣衫。

    這處廂房雖然偏僻,可光線尚好,那夏日上午疏朗的日光透過直欞的軒窗射入,剛好將乘書側身的影子投在宋遠杳面前的屏風上,長身玉立,棱角分明,就連他高挺的鼻梁,也更加豐勁有力。

    房內只有衣料窸窸窣窣緩慢的聲杳,恍惚間,宋遠杳以為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也是這樣的屏風,將他們兩人分隔開。

    那時候她并不知曉他的面目幾何,而眼下,見識過他對宋杳楨的深情之后,她反而更加坦然了。

    “我之所以給北北起這個名字,”她將目光移開,語氣柔緩,“因為撿到它時,身處在故土鄴城以北。至于會與大人的表字相撞,是完全沒有料到的。”

    屏風內,戴嬤嬤感覺到面前的小王子,高大挺拔的身體似乎僵了一僵。

    “若是我用大人的表字為貓命名實在侮辱,我改了便是。”那邊宋遠杳的話杳剛落,戴嬤嬤便聽見頭頂傳來清朗男聲,頗有幾分急切:

    “不用,‘北北’就很好。”

    “為娘子抄寫的《金剛經》全文,已經只剩下最后兩百余字,”外面又響起了公主的聲杳,“最遲午時末刻,一定能全部抄寫完畢。到時候,煩請大人將經文帶回給娘子。”

    “公主不親自去送?”乘書斂眉。

    戴嬤嬤伺候了大周太子十余年,對于服侍青年男子更衣,早已習以為常。

    太子與其生母盧皇后一樣,待人仁善謙逸,戴嬤嬤便也當這小王子同他們一樣隨和,卻不料乘書僅僅吐了幾個字,她卻只覺得被陽光曬著的身上乍冷,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因為行差踏錯而丟了性命一般。

    平心而論,宋杳楨和宋遠杳都是盧皇后的女兒,在她眼中并沒有優劣之分,乘書雖然先與宋杳楨定情,可世事無常,到了今日這個局面,她最好是順手推舟,讓替嫁一事徹底水到渠成。

    是以,她一心想要撮合這對隔著屏風說話的金童玉女,也根本不相信這兩日來所傳的烏耆衍單于要往小王子房中塞人之事,真會對他們有半點影響。

    小王子會只因“北北”這個俚名而動心,又怎么可能對公主移情別戀呢?

    “看這毓翹,做事也太粗枝大葉,”在宋遠杳開口前,戴嬤嬤便先自說自話起來,順便拉了手下另一名無辜的宮婢下水,“這備好的衣衫破了如此大一個口子,這讓王子穿出去,還怎么見人?”

    說完,她便將那其實完好無缺的外衫捧在了懷里,言說著要去重新取來,繞過屏風,匆匆離開了。

    還順手一并帶走了乘書脫下來的外袍。

    宋遠杳見狀,原本是想跟著戴嬤嬤退出去的,可又思及將漠北小王子一人留在這偏僻的廂房中屬實不太禮貌,而且“宋杳楨”應當也無懼這樣的場面,便又生生將腳步忍下了。

    乘書雖然除了外袍,但到底隔著這扇屏風,自己隨便搪塞一番,應當也能順利挨到戴嬤嬤返回。

    聽見了屏風那頭的濁重呼吸,她方才想起剛剛他似乎問了自己問題,便重拾記憶,堪堪回道:

    “本來是該我親自為娘子送去的,奈何寶川寺僧侶來報說,為表兄亡魂超度一事,有了點阻滯……”

    這個時候也只有搬出更為神圣的事,才能堵住乘書的嘴。

    誰料,屏風那側的男聲卻突然提高:

    “為盧據超度,茲事體大,公主,你怎么能交給淫.亂佛門之人?”

    淫.亂?宋遠杳腦中登時浮現了靜泓那張清雋冷淡的面龐,這乘書怎么會如此無賴,竟然連靜泓都能污蔑,還是這樣惡毒的指控?

    她心頭怒火叢生,竟也忘了乘書此時已脫了外袍,立刻移步繞過了屏風,便要同乘書當面對質。

    可等到那直欞窗外的陽光直射在她面上,她才看清了面前只著了中衣的乘書,半開的衣襟之下,那若隱若現的腹.肌。

    書荀的父親溍,是乘書生母溯的庶兄。江南氏雖為百年望族,到了溯這一代仍舊是嫡庶分明。溍身為庶子,生來內向謙和,從不參與兄弟們爭搶家業的勾當,是以對書荀這個獨子的教育,也是讓他低調穩重、自保為上。

    但書荀生性叛逆不羈,雖然表面上確實做到了父親要求的“不爭不搶”、無心功名,可打小他的心就飛到了族外,一心云游四海、常年與三教九流為伍。

    當年,他在臨漳偶遇了早已被氏家族除名的姑母溯和其子乘書,便第一時間違反族規與他們相認。彼時的溯母子身處困頓、生活難以為繼,書荀即刻雪中送炭不說,之后更是一直慷慨解囊,為他們提供了豐厚的生活。

    聽到表弟再次夸贊自己引以為傲的易容絕活,書荀不無得意,先是拍了拍胸脯保證包在他身上,之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低笑道:

    “還在鄴城時,也有不少流言說冀北你與大公主之情.事,頗有攀龍附鳳之嫌。我雖不齒這樣的酸妒說法,但以我對你的了解,要讓我完全相信你對大公主只出于男女情愛,憑良心講,也是不大可能。”

    說到此處,書荀刻意輕咳了一聲,方才繼續:

    從前,書荀雖然偶爾揶揄他與公主,但從來點到即止,如今這個冒著巨大風險悄悄跟著他來漠北闖闖的表兄,說話倒是比過去更直接了。

    “表兄辛苦,表兄為冀北所做的種種,冀北都牢記于心。表兄明察秋毫,什么都瞞不過表兄的這雙慧眼,”熟知自己的這位表兄最喜聽人夸耀才能,乘書輕車熟路,“公主孤身一人跟著我遠嫁到這漠北,當初也是我向陛下開口求娶的,護她周全本就應該。”

    至于情意,倒確實微妙得難以捉摸。

    因著機構簡單、人員稀少,也少了許多中原漢地人們交往的彎彎繞繞,由大周降將潘素來料理處置和親的永安公主帶來的嫁妝一事,第二日便正式啟動。

    除了那尊幾乎是無價之寶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外,其余與公主同行千里來到幽州的數車財物,原本便應該分為三份:

    第一部分,留給公主自用;第二部分,充入烏耆衍單于的私庫以隨時征用;第三部分,分發給左右賢王、單于的幾個閼氏和王子。

    至于每個部分分什么、怎么分,都由潘素決定,這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可是多得數不勝數。

    因著與宋杳楨的交易,宋遠杳對自己這僅剩在漠北的時日十分寬心。與赫彌舒王子的大婚并非近在咫尺,若是一切順利,在大婚之前,她便可以與宋杳楨換回來,不用再繼續假扮這嬌縱公主了。

    是以,她也根本就沒有想過,會有見到乘書胴./體的這日。

    手腳冰涼,頭皮發麻,久居佛寺的居士,生平第一次目睹這樣的身子,一時根本不知如何反應,只能怔怔僵在原地。

    “公主這是怎么了,”被她盯著的乘書也一動不動,只是那雙墨綠色的眸子,像是有烈火閃爍一般,“我不過說一句事實,公主便忍不住要來親自興師問罪了?”

    “你……”宋遠杳眼看著乘書一面說,一面慢條斯理地將中衣的衣帶系上,熱意從雙耳蔓延至脖頸,也不知是羞還是怒,趕忙移了目光,咬牙道:

    “你雖為漠北王子,可也曾是大周子民,寶川寺乃皇家寺廟,其中僧侶個個放眼佛門都可堪翹楚,你怎能如此含血噴人?”

    “哦?”乘書壓低了嗓杳,使其變得更加濃厚低沉,不動聲色地朝宋遠杳移了一步,“微臣方才所言,乃微臣親眼所見,并非信口雌黃。”

    對方如此言之鑿鑿,污蔑她知根知底的靜泓師弟,宋遠杳忍不住瞋目而視:

    “親眼所見?那你說說看,何時何地、對方又是何人?”

    “公主,”話杳回轉,像是打了一場無聲的太極,乘書的眼眸里,有她頗為虛張聲勢的倒影,“從前與公主在鄴城相處時,從不知公主竟對佛門僧侶如此上心。轉眼才數日過去,怎么變了這許多?”

    說話間,他又一次緊逼,宋遠杳害怕他高大的身軀,忍不住步步后退,卻也竭力保持著冷靜:

    “保住寶川寺隨行僧侶的名聲,也是保全我大周皇家的名聲,我身為大周公主,難道不應該?”

    可嘴上不饒人,后背卻已然抵住了墻壁。

    她沒有再退的余地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乘書的長臂撐著墻面,將宋遠杳嬌小的身.軀半攏住,他身材高大,需要半弓著,才能讓自己的鼻梁靠近她紅透的耳廓,“就像今日公主見到了微臣的身體,微臣方才對公主所言,自然是微臣親眼所見的。”

    他的氣息迫近,使她越來越方寸大亂,櫻唇里囁嚅著的“何時何地何人”,也因為急促的呼吸而混亂不堪。

    “前晚,我們剛到幽州時,公主被那酒碗嚇住,不省人事,”與她的情態相對,乘書倒是氣定神閑,“微臣抱公主回來的路上,便撞見了那晚本來要向單于獻佛像的沙彌,與人光天化日下行茍且之事。時辰、地點、人物,都齊全了,公主可還不相信?”

    “既……既是如此,”宋遠杳被逼闔上了雙目,“光天化日,可有其他人證?若只有大人一人所見,豈不是太過于巧合?”

    “公主恕罪,奴婢斗膽,”門外卻突然傳來了戴嬤嬤的聲杳,“其實那晚,隨公主從宴席上回來時,奴婢也瞧見了,王子所言句句屬實。”

    戴嬤嬤其實早已回來,扒著門板聽了片刻,發現他們竟然因為那件小事而劍拔弩張,便急急出來為乘書正名。

    她不是偏幫,那晚除了那盧據頭骨做成的酒碗一事,在跟隨宋遠杳回來的路上,她也同樣被那舉止放浪的男女所震撼。

    而恰巧,她不僅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記得那男子身著袈裟而且確定是寶川寺的僧侶之一,還恰好聽見那女子腰間墜著的銀鈴響動,想必是當晚烏耆衍單于在開席前想要塞給乘書的漠北美人。

    “既然嬤嬤你早已目睹此事,又為何到了今日大人提起,方才出來說?”宋遠杳咬牙問道。

    “那不軌的僧侶雖是個人選擇墮落至此,卻也代表著大周皇寺、大周的體面,”戴嬤嬤一直保持著伏地解釋,“既然王子并未追究,奴婢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面對乘書和戴嬤嬤兩人的言之鑿鑿,宋遠杳自然不可能再放任不理。不過,她始終堅信做出那般出格之事的人不是靜泓,與乘書周旋的結果,便是兩人帶著戴嬤嬤,立刻去到那禪仁居與靜泓等僧侶對質,既是做下淫.亂之事,則必然會留下痕跡。

    不過,就在三人離開那僻靜廂房時,劉福多卻來報,說烏耆衍單于又送了一批漠北的美人來供乘書挑選,宋遠杳一心拖著時辰,便借口回去為溯抄經,讓戴嬤嬤陪乘書前去。

    這一次送來的美人,又清一色換成了和那晚宴席完全不同的漢家女子打扮,乘書只敷衍掃了一圈,便看見了那晚被他無情拒絕的美人之一。

    小王子回憶了一番那晚聽到的茍且之人的對話,便讓那位美人上前,說了幾句吉祥話,而他身后的戴嬤嬤自然明白他的意圖,聞罷便對他耳語一番,告知此女不是那晚的女子。

    是以,乘書又順口問那名叫紗郁的領頭婦人,當晚另一名美人為何沒有同來,被告知那塞姬今日恰好身子不適不宜見人后,便讓紗郁帶著所有美人離開,一個不留。

    潘素自冀州兵敗投降漠北之后,這兩三個杳來既沒有得到任何差派,同時也一直處在驚惶和忐忑之中。聽聞烏耆衍單于新認了個由漢女生下的王子,那王子又將大周弘光帝的掌上明珠大公主帶來了漠北,潘素便第一時間求見,想要親自向公主說一說自己當初不得已的苦衷。

    奈何公主態度堅決,那王子也對他的拜帖視而不見,潘素更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誰知柳暗花明,當那任命的通知傳入他耳時,他便暗自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辦好這個差事。

    不過,世人皆以為他擅長精打細算、才能以小博大攢了萬貫家財為仕途開路,但其實只有他知曉,多年來替他張羅內外的,一直都是他的賢妻郭氏,如今他一個人來到漠北,面對這艱巨的任務,又該如何盤算呢?

    不過,幸運總是眷顧他,就在他拿著和親使官孟皋送來的名冊,暗暗抓耳撓腮之時,有兩人的突然到訪,正好解他的燃眉之急。若是不阻攔,他倒可以憑借著巧舌如簧把所有的鍋都推到那和親隊伍和孟皋的頭上、或者直接甩給遠在千里之外的周宮,但他既然開口阻攔了,便坐實了他知道這其中的貓膩。

    很快,碩伊便已經將所有有問題的財物揪了出來,正要將潘素五花大綁、送去見烏耆衍單于時,那邊也正好來了人,說昨日潘素進給單于的藥品,也出了問題。

    原來,那已經被烏耆衍關了禁閉的二王子車稚粥昨夜害了病,他雖然先前犯了大錯,又不知悔改派人劫掠了和親的隊伍、害乘書受傷,但到底是烏耆衍的親生骨肉,害了急病,烏耆衍很快便派了醫生去看了,還特意從才入庫的中原藥材里撥了能治病的幾位藥材出來。

    誰知道,車稚粥喝了藥不僅沒有緩解,反而病情更加嚴重,烏耆衍起了疑,命人將那藥渣翻檢,方才發現原本燥濕化痰、降逆止嘔的旱半夏,早已被替換成了被石灰浸泡、催嘔致結的水半夏!

    水半夏與旱半夏雖然有部分藥效重合,可這水半夏不僅價格是旱半夏的十分之一,也全無旱半夏那降逆止嘔、消痞散結的功效,毒性也強了好幾倍。

    能用水半夏充當旱半夏,可謂用心之歹毒!

    車稚粥是碩伊的獨子,因為他資質甚高,她從小就百般溺愛這個兒子,今早她是看過了兒子,才過來親自驗收這批財物的,誰知道潘素這個狗東西不僅謀財,還要害命!

    于是,她也懶得再聽這個漢人再砌詞狡辯,先是親手賞了他啪啪兩個大耳刮子,把他打得兩眼冒金星,又想到她那可憐的兒子身上的短處,命人取了把大剪子來,當著烏耆衍的人的面,扒下這狗東西那已經被嚇尿的褲子,一剪刀便斷了他的子孫根。

    當然,除了這些值錢的,還有另一樣東西,將潘素的罪名徹底釘死,根本不得翻身。

    那便是他藏在衣柜身處,幾封與大周太師宋興策往來的書信。

    烏耆衍的手下有消息靈通者,對潘素從前在周地的過往也基本知曉。當年,潘素是靠著賄賂宋皇后的母族宋氏才得了這鎮守冀州的要職,所以他與宋皇后的兄長宋興策合謀、先假意投降后混入漠北做細作一事,再合理不過。

    而等到潘素再次被水潑醒時,面對如此種種的證據,他才終于醒悟,什么狗屁德州故人、狗屁家書,全他.媽是為了陷害他做的一場局!妄他如此信任那對奸男惡女,把許多見不得臺面的事都交給他們去做,結果到頭來,只有一個死字在等他!

    而在這幽州,有誰如此恨他入骨,要費盡心思來謀害他呢?

    ——永安公主,一定是那個永安公主宋杳楨!當初他可是對她的表兄盧據恩將仇報,把趕來救援冀州的盧據毒殺后砍下了人頭獻給漠北做了投名狀,聽聞這公主在弘光帝膝下被寵得無法無天,稍不順她意便隨打隨罵,自己和她結了這么大的仇,她可不用盡了手段對付他嗎!

    除了那個永安公主之外,他再想不出第二個人!

    反正是死路一條,不如黃泉路上多拉個墊背的,潘素想到此處,便把心一橫,也不再費口舌為自己爭辯喊冤,反倒是想起了前幾日撞破的那對野鴛鴦的奸.情,那個花和尚是寶川寺的僧侶,這次來漠北,處處頂著的都是公主的聲譽,若是出了這檔子腌臜事,那千尊萬貴的

    哪知道他人還沒走到那私會的院落,便看見幾個胡人大漢從那小門里魚貫而出,心道不好,猜測應是與塞姬之事終于敗露,卻一時也不好回到禪仁居,便在街市胡亂徘徊了幾番,正下定決心準備跑路,后腦一疼,便失了知覺。

    而烏耆衍那邊派出的幾人在那小院里等待了許久,最終撲了空,回去向烏耆衍復命后,又得到了新的命令,讓他們悄悄將禪仁居封鎖起來,先在里面搜索一番,看看那些僧侶們究竟是否有可疑之處。

    靜泓等幾名僧侶,正為了晚上王子和閼氏的受封儀式準備,待他沐浴更衣,穿好里袍之后,便去那專門放置袈裟的衣柜中,取那正式場合方才穿著的袈裟。

    誰知道,與那袈裟一并掉出來的,還有一件火紅的女子內衣。

    而恰在此時,烏耆衍單于派來搜捕的人,也看見了那女子內衣。

    傍晚,宋遠杳早早梳洗打扮,在戴嬤嬤的陪同下,來到了位于幽州郊外的儀式場地。

    漠北雖然在統一之后,也模仿著中原漢人改了不少的生活習慣,可這儀式祭祀等事,仍然保留著濃厚的原始色彩。

    乘書為她留了看臺上一個特殊的位置,既沒有靠近那烏耆衍單于和閼氏碩伊所處的高臺中央,卻能將儀式臺上所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閑坐了許久,漠北那邊觀禮之人也續到齊,她悄悄極目四望,卻不見靜泓等寶川寺僧侶的身影。

    還有,按照先前與乘書的約定,今日也是那潘素奸計暴露、身死魂滅之時。

    此事甚為隱秘,她必須得當面聽他說明,可惜那時乘書走得匆忙,許多事來不及交代。

    眼下也只能等儀式完成之后,再來細說了。

    日暮沉沉,儀式臺上的篝火熊熊燃燒,待冊封溯為閼氏的簡單儀式完成之后,方才是今晚大戲的主角——

    那是烏耆衍單于用了大半個周地江山,才換回來的寶貝王子赫彌舒。

    否則的話,漠北鐵騎雄踞冀州,占鄴城、吞兗州青州、破汾州晉州,徹底將周室趕到黃河以南,簡直易如反掌,不過彈指之間。

    等到身著胡服、滿頭臟辮的乘書出現,從宋遠杳身前走過時,這個早已徹底與漠北融為一體的小王子,特意轉頭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對時,她這才發現,他不僅披發易服,渾身野氣,那筆挺的眉骨處,還橫穿了一枚新鮮的刺青。

    是狼牙的形狀。之后的儀式,宋遠杳一路心不在焉。

    也不知是久坐煩悶、晚風粘人,還是圍繞著那熊熊篝火的歡呼聲和她聽不懂的咒喊聲,讓她覺得自己也變成了草原上遠離羊群的羊羔,盡管竭力逃跑,可仍舊敵不過群追不舍的惡狼,終于被分食殆盡。

    又或者是,分明只有幾個時辰未見,她卻覺得乘書竟然變得如此陌生。

    陌生到,那個在上午還安靜陪著她抄寫經文的狀元郎,如她幻夢之中的泡影一般,和先前那披發胡服的男子,沒有半點重疊。

    懨懨枯坐了一會兒,她在周遭的歡呼聲愈發震耳欲聾時兀自起身,帶著戴嬤嬤離開了看臺,坐上了回臨陽府的馬車。

    車輪轔轔,紛亂的思緒也逐漸回籠,宋遠杳心底,也緩緩升起了一股慶幸:

    幸好這正牌的永安公主即將歸位,籠罩在她頭頂、越來越讓她看不清未來的黑霧,已將她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如今,乘書已正式受封王子,徹底與他在大周的身份劃清界限,若是將來真出了什么事、或者干脆他發現了她乃頂替,她可萬萬不能保證,他還會如從前一樣站在自己這一邊。

    心事重重回到了臨陽府,但見一去幾日的韓嬤嬤人已經回來了。

    主仆二人閉門細談,韓嬤嬤先是報喜,說那潘素已然落網,但卻不聊這次行動的細節,只向宋遠杳說了一件更為緊迫之事——

    有人揭發靜泓與女子私.通,雖未捉.奸在床,可靜泓的貼身衣物之中發現了女子內衣,靜泓百口莫辯,已經被囚禁了起來。

    原來,在今日上午,那潘素出發前去為左右賢王獻禮之后,韓嬤嬤和曹彪心知時機成熟,便已悄悄離開。韓嬤嬤單獨行動,先是卸下了易容的偽裝、又躲在暗處觀察,直到確認那一批由曹彪偽造的、潘素與宋興策的往來書信被找到,她才徹底放下心來。

    于是她才趕緊回了臨陽府,等到去參加受封儀式的宋遠杳回來,便第一時間將此噩耗告知。

    宋遠杳聞罷方寸大亂。且說這隋嬤嬤與綠頤,在下午送了宋遠杳上了出城的馬車之后,也頗為百無聊賴。

    閑談時分,二人除了鄙薄宋遠杳小家子做派、戴嬤嬤打蛇上棍之外,便是算計著鄴城的回信,以及商量今晚趁熱打鐵,讓綠頤徹底爬上乘書的床榻。

    等到夜幕降臨,兩人蹲守在王子的院落不遠處靜待時機,卻沒有等到乘書回來,反而等來了盛裝打扮的塞姬和得意洋洋的領頭人紗郁。

    眼看希望落空,綠頤氣得牙癢癢,心道這到嘴的肥肉自己雖然吃不到,可也要攪合得這漠北美人也吃不到,于是便裝了一副天塌地陷的驚慌模樣,跑到剛回來不久的宋遠杳面前,將那漠北美人一事添油加醋地好一番報告。

    眼看著宋遠杳急急往那小王子的院落奔去,綠頤得意極了:

    就讓這假公主大鬧一場,鬧得那漠北美人被原路退貨,鬧得那小王子因宋遠杳的善妒對她生了厭煩,到時候自己便可以趁著這嫌隙的空檔,好好為小王子做一朵知情識趣的解語花。

    可誰知,她剛得意洋洋地回房,拿出早已備好的輕薄衫裙、準備漁翁得利時,房門卻突然被人撞開,一回頭,發現是面色鐵青的戴嬤嬤。

    而這邊乘書的院落前,好戲已經提前上演了。

    原來是那今晚留守的公公劉福多,死活不讓紗郁帶著塞姬進門。劉福多雖然伺候乘書的日子不長,卻也深知這位新主子對公主的感情有多深,如今夜色沉沉,又怎么可能讓這來意明顯的漠北美人得逞呢?若真是放了人,到時候對兩個主子,他都沒法交代!

    而紗郁卻絲毫沒有懷疑過那日小王子的言外之意,操著一口和塞姬一樣的中原官話,將前幾日的情形有枝添葉地朝著劉福多嚷嚷一番,兩人為此爭執不休,紗郁的漢話又時常詞不達意,于是這半是雞同鴨講的滑稽吵鬧,足足先讓一直躲在暗處的隋嬤嬤大呼過癮。

    緊接著,她便聽到了從公主院落方向傳來的急促腳步,心知是宋遠杳殺了過來,便一面掩口,一面睜大了雙眼,等著下一場好戲。

    可誰知,預想中的吵鬧并未發生,也不知宋遠杳低低同那劉福多說了些什么,燈火斜照中,那劉福多雖滿眼不解,躊躇片刻之后,便讓宋遠杳帶著塞姬,一并進了門。

    隋嬤嬤見狀,狠狠擰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說這個宋遠杳上不得臺面就是上不得臺面,胡人都欺負到家門口了,她竟然想也不想就引狼入室?她倒是算盤打得劈啪作響,能就此博個賢淑容人的美名,到時候大公主來了,可又要多用幾分力氣,才能將這胡狼除去!

    正準備與塞姬密談的宋遠杳,可沒有隋嬤嬤想得那么深遠。

    這次戴嬤嬤無意中發現她正要找尋的塞姬竟然主動送上門,簡直猶如瞌睡遇到了枕頭,得來全不費功夫。

    只是事事自然不能盡如她意。她雖然可以拿私.通一事威脅塞姬,塞姬也不是個蠢人,雖也驚愕于事情暴露,卻還迅速冷靜細思,并從宋遠杳的只言片語里,推測出此次落網的“奸夫”并非那正主會通,而是另一個對這位公主而言極為重要的人。于是,塞姬便反客為主,

    杳黑風高,總是變數叢生的時候。

    乘書身為今晚受封儀式的主角,在發現自己專為公主留好的位置已經徹底空了之后,心頭便蒙上了一層黑霧。

    儀式正式結束,烏耆衍的高亢也到達了頂峰,于是便拉了這個已經正式改名易服的兒子,在野地搭好的大帳之中,與今日下午才雙雙到達的左右兩位賢王,好好開懷暢飲一番。

    作陪的碩伊長袖善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動聲色充作了這四個各懷心事男人交磋的柔水,談笑間勸他們飲下了一盞又一盞酒,實則笑里藏刀,搶先賠了不是,給自己扣了一頂“不與人親近”的帽子,直言來的這兩日都忙著照顧還在病中的兒子車稚粥、實在無暇赴臨陽

    除此之外,她還有余力盤算著那潘素所告發的私通一事,已經收到了最新線報的她,早早便命人悄悄將消息散播開,無論如何,都可以借著污染那永安公主的所謂“清譽”一事,挫一挫這位新貴的銳氣。

    誰讓她的兒子前腳出了事,烏耆衍這個管不住褲腰帶的狗男人后腳就能找回一個更優秀的兒子呢?

    而乘書興致缺缺,也知曉碩伊這是在烏耆衍面前給自己下眼藥,暗諷他目無尊卑,沒有主動拜訪庶母。

    不過,在來之前,他便已經聽說了碩伊收拾那潘素一事,既然她算是幫了自己一把,他也懶得在這些口舌之爭上與她計較,便端起了酒盞,先以無禮的罪名自罰了三杯,之后又說了一堆漂亮話,好好敬了這位庶母的酒。

    等到好不容易散了,戌時已經過了半,回到臨陽府時,原本想先去那位公主的院落坐坐、喝一碗她廚房里的醒酒茶,又忽然想到她大約不會如此貼心,既然不等儀式結束早走,想必此刻多半快要睡下了。

    走入自己的院落,卻不見劉福多等人上來迎他,院內也是空蕩蕩一片沉寂。

    酒意昏沉,乘書也因為心中的悶氣,失了長期保持的冷靜和機敏。

    是以,在推開與主臥連著的耳房之門時,他才會被那突然撲到懷中的香軟,驚得驟然理智全無。

    “大人……你可終于回來了,我已經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是那永安公主的聲杳。

    可與往日的清冷不同的是,這一回,嬌得能擠出水來。

    明明她已與乘書和戴嬤嬤確認,那與漠北美人通.奸的佛門敗類是會通,怎么最后這污名,會落到靜泓的頭上?

    因著要避嫌,與寶川寺僧侶相關之事都是戴嬤嬤在陪,韓嬤嬤并不知情。宋遠杳忙問其是否還聽聞到其他沙彌的法號,卻被告知從頭到尾只有“靜泓”二字。

    韓嬤嬤也在寶川寺生活了十余年,那些隨行的僧侶名單她也見過,對名單上的法號甚為熟悉,想必不會聽錯。

    宋遠杳后悔莫及,她原本為了保全靜泓的名聲,執意讓乘書壓下此事,卻不想弄巧成拙,反而害得靜泓遭殃。

    愧急交替的她細一思索,發現如今唯一能為靜泓爭取一線生機的,便只有找到那名叫塞姬的漠北美人,并說服她出來證明靜泓的清白。

    而正在她下定決心、與韓嬤嬤出房準備喊人時,戴嬤嬤又火急火燎地過來,與她耳語了一番。

    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滿臉絡腮胡,嘴角有一顆黑色的肉痣,小眼睛滴溜溜轉,無不透著精明;女的嚴肅干練,容貌平平、眼角嘴角細紋橫生。

    兩人俱是四十多歲的模樣,都操著一口德州官話,自稱是郭氏留在德州鋪子的管事夫妻,因為曾受了郭氏的大恩,故而一聽說潘家遭難,便火速趕往鄴城,并且受郭氏之托,不遠千里來投奔潘素。

    潘素與發妻郭氏俱是德州人士,離開德州后這些年里,郭氏所經營的生意他也很少過問,遑論認識郭氏手下所有的人。但圓滑狡詐的潘素自然不可能聽信這兩個不速之客的一面之詞,直到他見到以郭氏私章為火漆封印的手書后,方才徹底相信了這二人。

    當然,他不知道的是,郭氏確實曾在被捕前托人向潘素送了家書,只是那封家書被他面前喬裝易容的書荀輾轉獲得、一直收著以備不時之需,而他現在看到的這封,其實是宋遠杳模仿了郭氏的筆跡和口吻,重新寫的。

    宋遠杳自然不會蠢到擅自去動那封郭氏的家書,將把柄白白送給乘書。韓嬤嬤才剛與化名“曹彪”的書荀碰頭、見到那封早已被拆開過的家書,便借口公主想看這郭氏放什么厥詞,將家書帶走。順便,也將曹彪早已偽造好的另一封順走了。

    韓嬤嬤看著宋遠杳一點一點翹掉那曹彪偽造的家書上的火漆、將重新寫好的書信放入,又默默刻了一方與郭氏私印一模一樣的小章,再次火漆封印,方才接過被偷梁換柱的家書,小心叮囑道:

    “公主,奴婢此去潘素身邊,要喬裝易容,這幾日便再不能在公主身邊伺候了。公主萬事小心為上,必要時須得自保,不必考慮奴婢的安危。”

    宋遠杳則將那封曹彪偽造的書信放在燭火上點燃,一字一句回道:

    “嬤嬤保重自己才是,這幾日我都只蝸居房內抄經,只靜等嬤嬤的好消息了。”

    她垂下眼簾,竟然發現就是那個幻境里面出現的妖物在歡快的玩自己的尾巴。

    她在心里冷笑,而玩的很開心的妖獸也不知道有股危險朝她而來。

    她輕輕的扯著對方的一塊皮肉拉到她面前,發現自己被人拉著才知道自己被人發現了,不停的掙扎,而因為受傷導致那個妖獸輕而易舉的就逃離了她手心。

    就在那個妖獸心里得意時,突然它咽了咽口水,它就那樣被人提了起來捏在手心。

    趕過來的黎修竹不虞的看著在自己手里不自量力的掙扎,抬頭看向宋遠杳,見宋遠杳裙間有灘血跡。

    他臉色微變 ,蒼白俊美的臉上當即抿緊了唇角。

    “是誰,傷了你。”

    第 38 章   第 38 章

    宋遠杳做了一夜的噩夢。

    夢中她浸泡在天青色水缸,水面漂浮荷葉,水光瀲滟,鯉魚從身邊游蕩,搖擺著尾巴。

    她迷惘探出手,鯉魚四散逃離,荷葉蕩起弧度。

    宋遠杳猛然驚醒,睜開雙眸,卻見水缸都是血水,慌神中,四肢亂動,血水卻拖拽她,血水淹沒鼻間,她手舞足蹈,不斷掙扎,直到。

    戌時,天已暗下。

    折沖府外,王佑牽著馬匹,等了片刻,府門拉開,乘書一席紫衣,翻身而上,他與王佑叮囑一番,策馬而去。

    他覺出不遠處似是有人在跟,他沒有理會,直至長安城外以北的一處院子,才翻身下馬,輕叩門栓。

    院子外點著兩盞大紅燈籠,將他俊美的面容映得添了分魅惑。

    開門的是一位女子,身材姣好,面容嬌媚,正是宋遠杳與乘書成婚第二日,去瑞和院時,崔寶英想送去清和院的那位,名為如意的婢女。

    “等等,有人盯梢。”

    原本如意開了門便想退開,可乘書低沉地道了一句,讓她頓時明白過來,她上前一步,面帶嬌羞的朝他嗔怪道:“世子怎么這么晚才來啊……”

    乘書笑著溫聲哄道:“我的過,不該讓你久等的。”

    說著,他輕輕撩開擋在如意額前的一縷青絲,又問:“可備了熱水?”

    如意紅著臉頰點了點頭,二人終是合了院門,朝屋中走去。

    待走進屋,如意很快便將門窗合緊,推開書柜后的暗門,乘書走了進去,如意又將暗門合上,隨后她一人分飾兩角,一會兒是男子低笑的聲音,一會兒又是女子嬌柔的叫喊……

    長安城外七十里地的一處驛站。

    鄭盤抬腳踩在椅子上,胳膊搭在膝蓋處,仰頭喝了口酒,與那押送他的解差道:“那婊子染了花柳,你可知是誰給她治好的,便是那青山觀里給人義診的方士。”

    說罷,他捏起一粒花生扔入口中,“那方士你可知實則為誰?”

    解差忙給他又添一碗酒,“郎君快說說,到底何人這般能耐?”

    他口中的能耐,不光是指醫術高絕,更是指何人如此膽大,竟敢親自去治,也不怕被傳了那病。

    鄭盤嘿嘿一笑,壓身俯到他耳旁念出一個名字。

    解差登時愣住。

    見他似是不信,鄭盤冷笑,仰頭又是一碗酒,“那賤人知道太子只是玩玩她,給不了她名分,在宮里遇見我以后,就死了命的勾我,眼看勾我不成,也不知耍了什么心機,這才封了個公主……”

    他打著酒嗝兒道:“你放心,我姑母太后怎么可能看我在嶺南受苦,待翻過年后,我隨意立個功績,還是得回京在她老人家面前盡孝的!”

    說著,他晃晃悠悠拿出一塊玉佩,按在解差手中,向他保證,“你我日后便是兄弟,待我回京,自是少不了你好處!還有你兄長叫什么來著?待我一到嶺南,便書信一封給我阿翁……”

    夜闌將晚,狂風驟起,深秋的黑云沉沉壓下。

    鄭盤哼著小曲兒,被解差扶上了二樓客房,他歪在榻上,朝解差揮了揮手,解差點頭哈腰地退了下去。

    鄭盤方才酒后的那番允諾,并非狂言,而是早在他出城前,鄭家就已經打點好了一切,他此番與其說是流放,不如說是游歷,待到了嶺南,沒了長安的拘束,他鄭盤只會更加自在快活,可到底還是咽不下那口氣……

    明明那賤人按照他的指使,四處去傳,待傳言流出,他不信乘書心中不膈應,不信今上和張貴妃不覺得丟臉,不信太子還愿給宋遠杳撐腰……

    到時,無人護她,她便只能來求他。

    可這死賤人非要與他作對,說什么也不肯去傳,他只是氣不過蹬她幾腳,卻沒想她命中該死,竟從欄窗翻了過去,晦氣不說,還害得他也跟著遭罪。

    鄭盤迷迷瞪瞪打了個冷顫,他出聲咒罵,“哪個該死的沒把窗子關好?”

    說罷,他沉沉抬眼,朝鉆風的那處瞇眼看去。

    夜色下,一個身影赫然出現在窗后,正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誰?”鄭盤腦袋發脹,看不清楚,他半撐身子甩了甩頭。

    待身影徹底停在榻邊,他瞇著眼盯了片刻,才猛然驚道:“、乘書?”

    乘書沒有遮面,一身黑衣站在他面前。

    鄭盤不知是因為深秋夜寒,還是因為他飲酒的緣故,那模樣生得極好的乘書,為何此刻讓他覺得十分可怖,仿若地府黑煞,讓人心里生出一陣森冷寒意。

    鄭盤心里一橫,不就是個廢人,有什么可怕,他抬手就朝乘書臉上指,“你怎么在這兒?”

    乘書沒有說話,只袖中倏然落下一柄匕首。

    鄭盤不知,強梗著脖子朝他開罵,“你個廢……”

    一道寒光閃過,空氣中頓時彌漫出血腥味,鄭盤愣了一瞬,隨即面露驚懼,雙手捂在唇上,支支吾吾似在叫嚷,可半個字都說不出口,只見那鮮血從指縫溢出,面前的被褥上,落著半截舌頭,似還在輕輕蠕動。

    “啰嗦。”乘書抽出帕子,擦拭著匕首上的血跡。

    鄭盤疼得倒在床榻上,渾身不住顫抖,到底也是鄭家人,骨子里的血性還是有的,他忍著劇痛,竟強撐著爬起身來,他憤恨地撲向乘書,乘書卻是一個閃身,躲避的同時,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抬腳便朝他腿骨處用力踩去,隨著骨頭斷裂的兩次聲響,鄭盤徹底如同廢人一般,整個身子朝下跌去。

    乘書還未松手,將直接拖至窗邊,讓他半個身子都懸在空中,只要他此刻丟手,鄭盤便會從這驛站的三樓窗口,直直砸向地面。

    可乘書卻是將他死死拽著,沒有半分要松開的意思。

    斷腿與斷舌的劇痛,再加上即將墜亡的驚懼,將鄭盤早已嚇到失禁,他此生從未如此害怕過,也從未如此狼狽過,這一刻,他當真是后悔了……可一切都晚了。

    半晌過后,鄭盤似是暈過去了,乘書拿出匕首,在他后背處扎了一刀,一聲悶哼,鄭盤再次睜眼,迎著呼嘯的寒風,他又開始痛哭地扭動著身軀,妄圖掙脫。

    “她哭了兩個時辰。”

    頭頂上方,乘書冰冷的聲音低低傳來。

    “你可莫要死了,待兩個時辰后,我再送你上路。”

    狂風與雷電共同悲鳴,遮去了今晚一切聲響。

    無人知曉,鄭盤究竟何時墜樓而亡,也無人知曉,他生前究竟被折磨到何等地步,死狀竟會如此慘烈。

    疾風驟雨傾盆而下,乘書沒有勒馬躲避,而是揚起馬鞭,在雨中疾馳。

    他臉頰與手指在寒風中凍得幾乎要失了知覺,他卻依舊不停,機械般駕馬奔騰。

    今晚雷雨交加,無人陪在她身側,她定是又要縮成一團,哭到泣不成聲。

    阿素別怕,是他錯從前做錯了,他不該那般苛待她的。

    他以為那些人予她親人之名,便會真心待她,為她出頭,護她周全,可如今他終于意識到,這些人根本不是真心護她,在利益與她之間,饒是那給了她五百封邑的太子,也無法選她。

    既是如此,他何必再去將她推開。

    他此生第一次任性,是為了護她。

    他此生第二次任性,也還是要為了她。

    在寒衣節那晚,他看見她失神落魄回到王府,蜷縮在貴妃榻上,哭到失聲的那一刻起,他便下此決心,不再將她推開。

    他要將一切都告訴她。

    至于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皆由他乘書來背負。

    七十里路,行至長安城外,晨光微露。

    他昨晚離開驛站前,換了衣衫,可一夜風雨讓他衣衫盡濕,滿身泥濘。

    回到府中,他先去凈房洗漱,重新換了干凈衣裳,梳好發冠,來到正房外,問采苓,“公主可醒了?”

    采苓垂著眼,語氣頗有幾分冷硬,“醒了。”

    乘書沒有再說什么,只眉心微蹙了一下,推門而入。

    屋中右側的屏風后,又身影坐在書案旁,乘書繞過屏風走了進去。

    許久未見,她更加清瘦,許是因為昨晚雷雨的緣故,她眼下泛著烏黑,顯然一宿未曾睡好。

    她知道他進來了,但什么也沒說,正在一張紙上認真寫著東西。

    怕打擾到她,他沒在上前,靜靜站在那里,目光半分不移地望著她。

    片刻后,她終于停筆,輕輕吹了吹墨跡,抬起眼看向乘書。

    他依舊穿著紫衣,雖與昨晚紅燈籠下那件不同,樣式卻極為相似,他似乎自從去了折沖府之后,便時常身著紫衣,可是因為如意喜歡?

    宋遠杳有一瞬的怔然,但很快便平靜地收回目光。

    罷了,不重要了。

    她將面前紙張朝乘書面前推了過去,用那異常淡然的語氣,開口道:“世子,我們和離吧。”

    白珹一怔,微簇眉,到也沒想到如此境地她還能笑的出來。

    而他的隱蔽暗處的數到劍器,也在蠢蠢欲動等著自己主人發號施令,就能一起將那個女人殺于這里。

    宋遠杳挑釁的離他進了幾步,里面的惡意深深的讓白珹知曉她看起來太過肆無忌憚。

    白珹手心一揚,亦或許不喜宋遠杳如此一而再三的挑戰自己。

    萬劍齊發,就那樣猛然出現在宋遠杳面前,宋遠杳揚笑,任由萬劍向她而來,卻在白珹以為對方會死在這里時。

    瞬息之間,剛剛還張揚笑意的宋遠杳就消失在他的面前。

    第 39 章   第 39 章

    待到穩住她穩住后,她才打量這四周,發現這里居然是自己所住的居處。

    她眉梢輕佻,然后將手里的緊緊扒拉自己袖口的小白團子放在自己面前。

    然后小白團子不好意思轉過圓溜溜的身體,害羞的不敢直視宋遠杳。

    而剛剛由于察覺喝了自己心頭血的宋遠杳有危險,立馬將對方轉移別處。

    以為宋遠杳會夸獎自己的聰慧,它不好意思的轉過頭在想,我這么厲害,就不需要你夸我了。

    “我瞧見了,這女子是被人推下來的!”

    “嘖嘖嘖,看著是沒氣了啊!”

    “天爺吶,那是不是鄭家公子包下的廂房……”

    “快別說了,那姓鄭的來頭大著呢……”

    平康坊本就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坊市之一,今日又是授衣節,坊市內不僅有坊衛,還有巡邏的金吾衛。

    不到片刻,藏香閣外便被團團圍住,鄭盤被兩名金吾衛架著從樓中拖了出來,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整個人滿面通紅,腳步虛軟,只嘴里還在叫嚷著自己身份。

    鄭太后,鄭光,今上……

    他們被他一一道出,人群中議論之人,似也被唬住一般,不敢再高聲探討,隨著坊衛的疏散,很快,歌舞升平,歡笑不斷。

    似是無人在意,血泊中的女子是何時沒的氣息,約摸是墜樓時就沒了,也可能是吐著鮮血時沒的,又或者是被一張草席卷走時沒的……

    總之,罵她活該的也有,說她晦氣的也有,憐她福薄的也有,為她落淚的……也有。

    “你認得她?”

    乘書的聲音似是從極為遙遠的地方,飄進了宋遠杳耳中。

    她怔懵地抬起眼,她不知自己的眼淚是何時落下的,也不知為何方才人頭攢動的藏香閣外,為何忽然變得空曠敞亮,而那片血泊,也不知是在何時被人用水沖散到幾乎不在。

    這一切太快,快到她如夢初醒。

    “你認得她?”乘書又問一聲。

    宋遠杳沒有回答,只望著那片空地,沙啞著聲道:“我想回府……”

    今夜好冷,冷到她鉆在被褥中,還在不停發顫,她望著屋角的黑暗,不敢合眼,因一合眼,就看見那女子撩開帷帽,緊張地垂著眉眼,對她道:“方士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是醫者,自然會盡全力救你。”

    她話音剛一落下,女子便倏然換了一身裝束,趴在血泊中,朝她伸手,“方士……方士……我不想死……救救我吧……”

    鮮血染紅了她的唇角,染紅了她的衣裙,染紅了她的手,也染紅了她的帷帽,她的羞澀,她的緊張,她的難堪,她的慶幸,她的感激……

    還有她的沉默,她欲言又止,她的倉皇逃離……

    若那日她再次尋來時,她將她叫住,問問清楚到底出了何事,有沒有一絲可能,會改變她今日的結局?

    宋遠杳越是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她的身影便越是拼了命的往她腦海中鉆。

    她咬著被褥失聲痛哭,哭到最后失了全部力氣,暈睡過去。

    寢屋簾后,待宋遠杳呼吸聲徹底沉緩下來,乘書才緩緩合眼,許久后,他猛然睜開,昏暗中那雙黑眸,泛著幽冷的光亮。

    京兆府內,鄭盤酒醒。

    他一開始道,是煙羅醉酒失足,墜樓而亡。

    仵作卻道,煙羅并未醉酒,身上酒氣不足以失足。

    鄭盤又道,是她染了花柳,不想活了,他在一旁好言相勸。

    仵作又說,煙羅沒有染病,只身上幾處有過出疹的疤痕。

    鄭盤再次改口,說煙羅求他贖身,他不同意,煙羅便以死相逼,不慎跌落。

    審到第五日,京兆府終是下了結案。

    藏香閣女妓煙羅,酒后倚欄窗歌舞,不慎墜亡。

    屋中除鄭盤,還有煙羅的婢女可以作證,當時二人均想去救,卻苦于事發突然,沒能拉住。

    此乃意外,絕非人禍。

    聽著采苓的轉述,宋遠杳木然地喝著粥,什么也沒說,只低低“嗯”了一聲。

    白芨與采苓互看一眼,皆以為宋遠杳只是目睹了一場血案,而驚嚇過度,卻不知當中詳情,便只能討了安神的湯藥,端來給宋遠杳喝。

    宋遠杳倒也沒有拒絕,喝完后就靠在貴妃椅上出神。

    當日下午,乘書便回了白渠。

    采苓忍不住同白芨叨念,“世子怎么回事,明知道公主受了驚嚇,也不好生陪著,還未到上值的日子,就急哄哄走了!”

    白芨嘆了一聲,算著還有半月,便是太子的生辰日,到時東宮肯定要來下帖子,等到了那時,她定要將這兩月府中之事,如實說予張貴妃。

    入夜,一輛馬車離開城門,朝著南邊飛奔而去。

    在一處僻靜的山間,馬車夫忽然勒馬而下,車中女子連忙掀簾詢問,卻見馬車夫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把匕首,令她下車。

    女子抱著包袱,哭著求饒,眼看被逼至崖邊,再退一步便要粉身碎骨。

    那馬車夫忽然身影一僵,整個人重重砸在地上。

    林中走出一人,黑紗遮面,來到女子面前。

    女子慌忙跪地,痛哭求饒。

    “安州,應山縣,劉建,王翠,劉知。”男子念道此處,女子哭聲倏然頓住,遂又連連磕頭,“不要,不要傷我家人,我保證不說出去,我什么都不說!”

    黑暗中,男子身影被拉得極長,他垂眸望著女子,道:“你若不說,你與你家中之人,皆會如今夜一般,命喪黃泉,你若說出,可為自己與家人博出一條生路。”

    深秋夜晚山間的寒風,讓女子驀地打了個激靈,她雖懼怕,思緒卻已逐漸清明。

    不必來人再說,她也反應過來,所謂送她回鄉,重金封口,皆是唬她之詞,實則她根本活不過今晚,而面前之人,才能救她。

    女子又一叩首,顫著聲道:“我、我說……我說……”

    翌日,天將微亮,闕門之外,重重三生登聞鼓,驚起一片鳥雀。

    此為今上登基以來,頭一次聽到登聞鼓聲,此時文武百官上朝之時,皆看到一瘦弱女子,擊鼓鳴冤。

    圣上自也聞得此事,直接喊來受狀御史,將喊冤者帶入殿中。

    女子伏地而跪,金色磚瓦讓她心中驚顫,周圍百官更是讓她口舌打結。

    她顫顫巍巍舉起訴狀,被使者接走,拿到皇帝面前。

    眾官員不知所謂何事,只屏氣等待皇帝開口,卻不料片刻后,今上神色未變,只將訴狀壓在手邊,朝御史略一揮手,將女子帶出大殿。

    仿若何事都未發生,只待散朝后,留了京兆尹與節度使鄭光。

    “去將那名為煙羅的女子,墜亡一事的案宗,交于朕。”皇帝與二人道。

    鄭光面上鎮定,京兆尹卻以冒出冷汗。

    翻看過卷宗,又看手中訴狀,皇帝大掌一落,終是面露怒色,“你這是要動朕的江山啊!”

    鄭光沒想到皇帝一開口,便是如此大的罪行,他也是心中一震,慌忙跪地,“今上明察,此女以錢財要挾,脅迫不成,才敲那登聞鼓……”

    皇帝不待他說完,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念及你我舅甥一場,朕從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爾等非但不知收斂,還變本加厲,你可知你將手伸到了何處?”

    “那是京兆府!”皇帝憤然起身,桌上奏折推散一地,“要不要將這皇位也給你鄭家?”

    殿外匆忙趕來的鄭太后,登時頓住腳步。

    她原地怔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上前,扶著額角,險些暈倒,被身后嬤嬤趕忙扶住,回了寢殿。

    三日后,節度使鄭光因為政淺薄,免去職務,留于京中任右羽林統軍,實為散官,并無兵權。

    京兆尹亦是免去官職,由翰林院韋澳,任命京兆尹,徹查妓女墜亡一案。

    此案原本是秘審,不知從何處泄露,整座長安城皆知,那日敲響登聞鼓者,為煙羅婢女,見主子喊冤而死,狀告權貴,為主子翻案,而罪魁禍首,竟是那鄭太后的侄孫,鄭盤。

    今上念于情面,說鄭家無能,降了官職,實則為官官相護,暗中勾結,惹了圣怒。

    濬得知此事,對皇帝道:“若此事為真,還望阿耶能于天下百姓一個交代,揚我大中公允治國。”

    皇帝如何不愿,可鄭太后抱恙在身,當初尚未登基時裝傻保命,鄭家也在暗中幫扶不少,當著要他撕開臉面,也著實為難。

    “阿耶曾教導我們,皇室之子與民不分貴賤,如今眾目之下,若有違此理,后世如何書筆?”濬堅決道。

    皇帝合上眼,用力壓著眉心,許久后,他長嘆一聲,“死罪可免,活罪難赦。”

    如此,藏香閣女子墜亡一事,徹底結案。

    鄭盤飲酒過多,失手推至煙羅墜亡,即日起流放嶺南。

    今日風大,天色陰沉,估摸夜里又要落雨。

    采苓又添一盞燈,坐在宋遠杳身邊,此時屋中就他們二人,她也不在拘束,給自己倒了盞茶,呷了一口,罵道:“人賤自有天收,那鄭盤往日里作威作福,這次終是讓今上給收拾了,只是可惜那女子,平白丟了性命……”

    宋遠杳自打寒衣節那日回府之后,便一直沒有去青山觀,整日將自己關在房中,魂不守舍,直到前日那案子徹底了結,鄭盤被押送出京,她氣色才看著漸漸好轉。

    可即便如此,她整個人都還是瘦了一圈。

    “只是流放……”宋遠杳望著手中醫書,低嘆一聲。

    采苓也跟著嘆氣,“一命抵一命自然是最好,可畢竟……”

    畢竟鄭盤是皇親國戚,而煙羅只是一個妓女,兩人的命如何相抵。

    宋遠杳徹底合上醫書,輕輕順著心口。

    知她覺得窒悶,采苓便提議道:“這會兒雖然有風,日頭卻正好,不如咱們去園子里逛逛?”

    看宋遠杳似是有些不遠出門,采苓又道:“你從前不是總說,要多去曬日光,這樣才對身子有益嗎?”

    的確,總拘在屋中,人的情緒只會更加郁郁。

    宋遠杳長出一口氣,點頭應下,她與采苓來到西邊園子。

    這個時節,長安之人多是賞菊,宋遠杳還未仔細逛過西園,今日在西園四處閑逛,竟讓她看到了一片映月萱草。

    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家丁正在翻土,見到宋遠杳,他趕忙起身行禮。

    宋遠杳喚他起身,納罕道:“我記得萱草常見于南方,府中怎會有呢?”

    家丁笑著點頭,“公主所言極是,這映月萱草原就是南方的花草,老奴也是安南人,今年年初才被世子調來長安,專門就是為了種著萱草的。”

    “年初?我記得府中大小事宜,不是皆為崔家娘子打理的嗎?”采苓疑惑道。

    家丁朝她擺手,“其他事宜許是崔娘子在管,可獨獨這西園的花草,是世子自己安排下來的,原本是打算將這一處全部種成萱草的,可到底水土不同,那邊的還是沒能長成,不過公主放心。”

    家丁沖宋遠杳拍了拍胸部,保證道:“老奴已經將長安水土摸透了,待明年這個時候,保準讓公主能看到滿園的映月萱草……”

    宋遠杳神色微怔,許多年前的一個場景浮上心頭。

    “你為何總盯著這花看?”年少的乘書蹲在她身側,伸手就要將她面前的映月萱草折下。

    “阿書阿兄,不要折斷它。”宋遠杳趕忙將他拉住,“這是萱草,我阿翁說了,它不止長得好看,還能入藥,不論內服,還是外用,都可以的,是不是很厲害?”

    望著她明亮的目光,乘書笑著問她,“你很喜歡啊?”

    宋遠杳連連點頭,“可喜歡了,這花的味道我也喜歡,有種淡淡的香味,一點也不濃烈。”

    乘書抬手在她頭頂輕輕揉了兩下,“你要是喜歡,那我以后就種一園子的萱草給你,好不好?”

    “好!”

    那時她一口應下,笑著朝他點頭。

    從前的那些畫面,恍若隔世,宋遠杳有時自己也不記得了,若不是今日碰巧遇見這家丁,她怕是已經忘了,她與乘書曾還有過這樣一場對話。

    那時她常看有關花草的醫書,便對一切花草感興趣,萱草只是其中之一,芍藥與蒲公英她也曾喜歡過,只是乘書并不知曉。

    “宋遠杳啊,你喜歡萱草嗎?”家丁離開后,采苓終是忍不住好奇詢問。

    宋遠杳點了點頭,“喜歡過。”

    采苓更覺驚訝,“哦,那是巧合,還是世子提前知道了啊,不然他怎么專門找人種了這么多萱草?”

    宋遠杳沒再回答,只坐在竹椅上,望著這片萱草出神。

    一時間園中靜若無人。

    片刻后,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一旁的鏤空石墻后。

    “我可當真是沒想到,恩國公府居然下了帖子給我。”說話之人正是崔寶英,她語氣中是安耐不住的驚喜。

    “這是夫人應得的,誰不知道,整個茂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夫人勞心勞力在打理,人家要宴請,自得是將帖子遞到夫人手中啊。”一旁附和的便是趙媽媽。

    崔寶英想起之前裝病的委屈,如今在看眼前這片萱草,不免心里得意,“清和院那個畢竟是公主,阿書再是不喜歡她,也不敢做得太直白,只得委屈自己,日日躲在那白渠,連王府都不敢回。”

    “夫人莫要憂心,”趙媽媽寬慰道,“白渠那邊雖然荒涼,但好在世子身旁有貼己之人,不會讓他受苦的。”

    崔寶英拿帕子點著眼角,與趙媽媽繼續朝廊道那邊走去,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皆是乘書過得如何不順,她心中如何心疼,仿佛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宋遠杳。

    直到兩人聲音徹底不見,采苓才結結巴巴對宋遠杳道:“她們方才那意思……是、是說世子養了……”

    外室那兩個字,采苓實在難以道出,可言下之意也再明顯不過。

    她此刻也終是明白過來,白芨那日為何會勸宋遠杳去白渠尋乘書,許是她早就看出了端倪,卻不好直說。

    “公主,我、我們要不要……”采苓都快急哭了,可宋遠杳卻沒有露出半分急色,只盯著眼前這片萱草,平靜到仿佛方才什么也沒有聽到。

    采苓不敢再開口,只靜靜地陪著她坐在此處。

    許久后,日頭漸落,宋遠杳緊了緊衣領,起身道:“回去吧。”

    從西園走到清和院,平日只需一盞茶的工夫,宋遠杳卻覺得今日她走了許久,都還沒有走到。

    待終于踏進清和院時,她卻又忽然頓住腳步,抬眼看向采苓,“我要去白渠。”

    “啊?”采苓愣住,下意識就想問她打算什么時候去,可當她對上宋遠杳的那雙眼睛時,驟然間什么都懂了,“好,我這就叫人去備馬車!”

    采苓跑著離開,宋遠杳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抬眼看著夕陽漸落。

    “雖然此物生性噬人心魂,萬人懼厭,但它已被我取了心頭血喂你,它會居于心頭血的份上不敢對你動手,甚至還能察覺你危險將你護下。”

    黎修竹說道最后,臉色一冷,輕生說道:“此等生物,一旦被取心頭血就自身修為也被捆綁一起。”

    黎修竹很怕還是凡人的宋遠杳會在他不注意期間被人欺負,一想到今日發現她受傷,他連去幫她報仇的能力都沒有。

    他開始患得患失,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修煉,終有一日會為宋遠杳報仇。

    宋遠杳聽他解釋有關這個白團子一切,心下也有了幾分了然,所以也開始有了今日所作為。

    她將白團子放在自己懷里,柔聲溫和:“看起來我可以試下,況且。”她想到資料后面有段介紹。

    里面貌似有白珹所需的東西,不如讓她搶過來就好。

    第 40 章   第 40 章

    而白珹聞言,劍眉冷眸,淡道:“若她不是凡人,是害人的妖魔,那你還擔心她受欺辱。”

    黎修竹抿唇,鄭重其事的道:“阿紊不是殺人如命的妖魔。”

    白珹聽到他一說,似在笑他天真。

    他冷聲冷語,嗤笑道:“是嗎?”

    但聲音過于太小,而在下方的人根本不知說了什么,黎修竹還一如這副表情,見白珹冷漠的模樣,他沉聲道:“若師尊不讓阿紊留下,那我寧可再與阿紊離開這里。”

    他話音剛落,就接受到白珹那充滿威嚴的凝視。

    入夜,紫檀桌案上那對兒小臂粗的燙金喜燭,已燃了許久,橙色的光影隨著夜里秋風漸起,愈發搖曳。

    采苓走到窗后,附耳聽了一陣,見正堂那邊的喧囂聲正濃,似乎根本沒有想要停歇的意思,她氣得蹙起眉頭,轉身快步走回床側,朝那鮮紅喜帳下的年輕女子搖了搖頭。

    女子頭戴鳳冠,手持輕羅團扇,一身青色喜服,端坐在床邊,便是等了近兩個時辰,身影也未見半分傾斜,只偶爾將手中團扇微微下移,露出一雙好看的眉眼,朝著正堂的方向看。

    只是一眼,便會垂眸,用那團扇再次遮住神情。

    “這都什么時辰了,哪兒有讓新婦等這般久的道理?”采苓終于還是沒忍住,嘀咕起來。

    團扇后那雙眼睛又露出來,朝采苓看去,溫婉的語氣里帶著幾分歉意,“你先去那邊坐一會兒吧,待院里有了動靜,再到我身側來。”

    采苓嘆氣,“我哪里是替自己喊累,我是心疼你啊!”

    那鳳冠看著有多華麗,戴著便有多沉重,今日女子大婚,折騰了一整日,連口水米都沒有吃,怕弄花了口脂,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又獨在這里坐了幾個時辰,哪里還能受得住。

    女子卻依舊不急,朝她淡淡一笑,“我無妨的……”

    兩人同屋足有六年之久,采苓如何能不了解她,哪里是無妨,只是硬撐著罷了。

    “宋遠杳,你……”話出口的瞬間,采苓愣了一下,隨即趕忙改口,“公、公主,奴婢的意思是,要不要請外面的仆婦,去正堂看看?”

    叫錯了稱呼,陸宋遠杳沒有怪責的意思,只是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依舊溫和,“不必。”

    婚房這邊的仆婦,在正堂那邊露面,哪怕什么都不說,也有催促之意,陸宋遠杳不想那樣,她不想讓陸乘書為難,今日能來府中的賓客,非富即貴,得罪了哪個都不好。

    陸宋遠杳越是如此,采苓越是心里發堵,憋了片刻,還是沒能忍住,“你如今可是公主,是張貴妃親自認下的義女,也是太子的義妹,禮部冊子上唐陽公主那四個字,還是今上親自提筆寫的,如此大的榮耀,根本不必再如從前那般……”

    采苓沒有說出口,但兩人心知肚明,過去的那六年里,陸宋遠杳在東宮過得是那般謹慎,那般忍氣吞聲,那般不爭不搶。

    外界的流言蜚語,有時候聽得采苓都忍不住想要與人爭辯,她卻只是淡笑著搖頭,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

    到底還是苦盡甘來,如今的她貴為公主,今日與茂王世子大婚,從延喜門到永昌坊,這一路花團錦簇,燈火通明,整座長安城幾乎已經無人不知,這位唐陽公主雖與天家沒有血緣,卻極得天家重視。

    “你坐在轎中,不知外面景象,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去年嫁出去的那兩位公主,都沒有你今日的排場大……”

    一提起今日大婚時的風光,采苓臉上的愁色終是慢慢散開,滔滔不絕說了起來,而團扇后的那雙眼睛,卻愈發恍惚。

    她本叫宋遠杳,無父無母,被一位江湖游醫從某個叫不出名的山頭撿到。

    那時的她尚不到半歲,寒冬臘月里身上只裹著一件舊襖,嘴唇凍得毫無血色,被發現時,她不哭不鬧,只靜靜躺在那里,朝那游醫笑。

    阿翁說,他看見那小奶娃娃朝他笑時,整個人都暖和了。

    阿翁沒有姓名,只有道號,便也沒有給她姓氏,只取了宋遠杳這兩個字。

    “宋遠杳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

    這是她名字的由來,阿翁每每與她說起這些,便會笑著在她頭頂上輕拍兩下,“翁翁是盼著咱們小宋遠杳,能平靜安然的度過一生。”

    如今,不管那公主的封號再為陌生,至少她有了姓氏,有了名義上的父母,有了兄弟姐妹,也有了夫君,有了一個真正的家。

    往后,她應當會如阿翁期盼的那樣,平靜安然。

    只是,這份安然中,卻少了阿翁,那個傳她醫術,授她做人,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

    念起已故的阿翁,陸宋遠杳鼻根發酸,她立即合眼,深勻了幾個呼吸,許久后才緩緩睜開。

    耳旁采苓的絮叨還在繼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將話題說到了茂王世子。

    “從前只是在畫像里看到,今日見到世子本人,那當真是貌若謫仙,怪不得太子挑挑揀揀那么久,獨這茂王世子能讓他點頭。”

    陸宋遠杳的婚事,雖是皇上親自賜婚,擇婿的過程他卻沒有參與,全程都是太子在負責。

    采苓以為,太子是看到陸乘書的畫像,才應允的這門親事,卻不知實則那日,是陸宋遠杳看到陸乘書的畫像時,那向來平靜的眼神中出現了一絲異樣,而這絲異樣,被太子看進了眼中。

    “可光模樣長得好,不會疼人可不行。”采苓上前壓聲,提醒她,“我可聽聞嶺南那邊的人性子蠻橫,你若日后是還這般性子,是會受欺負的。”

    陸宋遠杳沒有說話,采苓又是嘆口氣,再往窗那邊走去,發覺正堂的聲音小了,她連忙跑回床邊,“世子應當快過來了!”

    陸宋遠杳手中團扇微微一顫,舉得更高,將那巴掌大的小臉徹底遮住。

    采苓的手也跟著握緊,忍不住再次低聲提醒,“能讓公主等這般久,想來必是個不知疼人的,一會兒他若是過分,公主可定要拿出氣勢來……”

    “放心吧,他不會那樣的。”團扇后的人忽然出聲,這句話說得篤定,沒有半分敷衍之意。

    因為,她見過他。

    準確的說,她與他第一次見面,還是在九年前,也就是陸宋遠杳七歲那年,她隨著阿翁游至嶺南,被安南都護府的人請到軍營,為茂王麾下的一位副將診治。

    那副將不知從何處跌落,整條腿的腿骨都從皮肉中迸出,阿翁幫那副將接骨時,是陸宋遠杳跪在一旁扶著那皮肉的。

    從營帳中出來后,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朝她遞上帕子,那亮閃閃的雙眸中滿是欽佩,他說她是這世間最厲害的小女娘。

    這少年便是陸乘書。

    往后三年里,她與阿翁一直待在嶺南,年少的陸乘書總會去尋她,他會帶著她外出游玩,也會與她講解嶺南的風土人情,還會將自己的抱負說于她聽……

    在阿翁被推薦入宮,要去長安為太子治病那日,陸乘書氣喘吁吁跑到她面前,問她可不可以不要去。

    那怎么行呢,阿翁是她的家人,阿翁去哪里,她就會去哪里。

    陸乘書沒有說話,讓開了路。

    離開嶺南那日,他也沒有來送她。

    到底還是怨怪了她,她的心里也怪怪的,說不出那時是個什么感覺,只知道手中的馕餅沒有往日吃起來香了,清泉水也不夠甜了。

    黃昏時,他們徹底走出嶺南道,眼看快至驛站,山路兩旁忽然跳出十來個持刀歹人,這些人分外兇狠,與護送他們的兵士們開始廝殺。

    刀光劍影中,她已經記不得是怎樣摔下馬車的,只記得身側的阿翁拼命朝她喊,要她往樹林里跑。

    她不顧一切沖進樹林,道上的廝殺聲越來越遠,身后歹人追逐的腳步聲卻愈發靠近,就在那刀光劈來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

    林中昏暗,她卻一眼認出了他。

    他扯了衣擺遮面,卻遮不掉他身上藥囊的味道,那是她幫他調制的藥草。

    歹人的身形一看便是成年男子,少年卻絲毫不懼,持著一柄短劍迎了上去。

    最終,歹人死于他的劍下,而他的右手也中了一刀,卻不等她上前詢問,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趕來尋她的兵士問她,是何人將她救了。

    那時她便裝著嚇呆的模樣,不住地哭著搖頭,說自己什么也沒看清。

    她年紀雖小,卻也知道不得圣旨,世子擅離封地是何等重罪。

    這件事她雖然從未與人說過,但心里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份恩情。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到底還是會緊張的,陸宋遠杳深深吸氣。

    房門被推開,與陸乘書一同進屋的還有宮里派來的禮教侍女。

    透過那輕薄的團扇,陸宋遠杳看見了就在不遠處站著的那個高大的身影,隨著面前傳來的朗潤聲音,一首卻扇詩緩緩道出。

    團扇落下,她手心已是生出一層細汗,慢慢抬起眼睫。

    橙黃色燭影中,男子一身紅衣,筆直而立,那勝過畫中謫仙一般的眉眼微垂,正也朝她看來。

    而沒想到這件事就這樣的黎修竹若有所思瞥向他的師尊。

    看不出任何端倪,可偏偏他心頭縈繞一股不好的預感。

    而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也沒有任何出手阻攔,白珹就一動不動坐在此處,不知過了多久。

    一聲冷哼就在這處響起。

    隨著一聲冷哼響起,暗桌上的古書竟然此刻被火焰燃燒起來,而白珹卻冷眼旁觀這一幕。

主站蜘蛛池模板: 碰碰精品|日本少妇被黑人XXXXX|大黑人交xxxx|色狠狠一区|97精品97|欧美牲交=a欧美牲交=aⅴ免费真 | 亚洲日韩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一|蜜桃视频在线视频|久久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五区|国产女性无套免费看网站|97色久水蜜桃|日本中文字幕=a∨在线观看 | 亚洲专区第一页|少妇高潮一区二区三区|四虎影院www.|在线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四|手机看片福利久久|亚洲=av成人网 | 日本xxx大片免费观看|久色在线三级三级三级免费看|视频一区在线播放|国产=a∨国片精品白丝美女视频|天美传媒=aV成人片免费看|成人天堂yy6080亚洲高清 | 四虎国产精品永久入口|snh48国产大片永久|成年人免费在线观看视频网站|99久久婷婷国产综合精品首页|9977精品视频免费入口|国产日韩欧美精品一区二区 | 亚洲精品久久国产精品|亚洲三区精品|麻豆精产一二三产区|午夜嫩草嘿嘿福利777777|亚洲日本久久|亚洲中文无码永久免弗 | 国产精品大全|韩国精品视频一区二区在线播放|啦啦啦www日本高清免费观看|大柠檬导航香蕉导航巨人导航|中国黄色一级|国产成人一卡2卡3卡4卡 | 96精品国产|国产图区|亚洲最大=aV网站在线观看|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影院|久久精品国产99国产|1024免费看 | 强奷乱码欧妇女中文字幕熟女|中国女人FREE性HD|国产精品一码二码三码在线|少妇性l交大片免费快色|久热=av在线|黑人巨大人精品欧美三区 | 秋霞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无遮无挡非常色的视频免费|日韩不卡一卡二卡3卡四卡网站|在线高清国语成人网站|2020天天干夜夜爽|国产99视频精品免费专区 | 巜豪妇荡乳2在线观看|又粗又硬进去好爽=a片视频野花|6969成人亚洲婷婷|99视频免费播放|97国产在线播放第一页|人人人澡人人人妻人人人少妇 | 热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片|国产成人午夜高潮毛片|52色擼99热99re超碰|天堂在线一区|久久精品国产大片免费观看 | 久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乞丐|97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影院久久|九九九免费|俄罗斯18一19sex性大|国产精品一二三四区免费 | 伊人5566|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影视|国产精品正在播放|精品久久黄色|成人免费看黄yyy456|欧美伊香蕉久久综合网99 | 激情婷婷开心五月综合|国产区免费视频|欧美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播放|亚洲一级片免费看|国产精品边做奶水狂喷无码|久久8精品 | 青草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公和我做好爽添厨房中文字幕|99re6这里有精品热视频|六月婷婷精品视频在线观看|女教师办公室被强在线播放|日韩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 | 少妇精品|欧美大逼视频|一级做=a爱片特黄在线观看|日本乱码伦视频免费播放|亚洲精品在线观看=av|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av | 荡乳欲妇在线观看|小次郎=av收藏家|国产亚洲日韩在线=a不卡|亚洲天堂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福利在线播放|国产成人无码=a片免费 | 性开放少妇xxxxⅹ视频蜜桃|成人深夜福利视频在线观看|依人久久久|葵司在线视频|不卡视频在线|免费看黄色大片 | 欧美一级爽快片淫片在线观看|大JI巴好深好爽又大又粗视频|日本肉体裸交XXXXBBBB|国产高清二区|日日夜夜操网站|成人www视频 | 蓝宇在线|国产成人精品午夜视频|成人在线免费播放视频|JZZIJZZIJ在线观看亚洲熟妇|久久99热国产|亚洲=aV男人的天堂在线观看 | 秋霞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无遮无挡非常色的视频免费|日韩不卡一卡二卡3卡四卡网站|在线高清国语成人网站|2020天天干夜夜爽|国产99视频精品免费专区 | 剑来高清视频在线观看|欧美一区二区日韩一区二区|亚洲欧美日韩成人高清在线一区|国模GOGO无码人体啪啪|加勒比东京热无码国产=aV|亚洲色图在线观看 | 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朋友的丰满人妻中文字幕|中文字幕乱伦视频|日韩黄色三级|台湾综合色|伊人影院久久 国产麻豆另类=aV|极品久久久久|桃花色综合影院|国产夜恋视频在线观看|美女=av免费在线观看|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欧美久久深夜=a=a=a片|天堂黄网|性中国hd|成人免费网站入口www|国产一区激情|#NAME? | 天天综合网天天综合色|#NAME?|无套内谢少妇毛片=a片软件|小12箩利洗澡无码视频网站|99久久免费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在线 |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第一区二区三区|十大免费最污的软件|玖玖99视频|激情动漫在线观看|#NAME?|蝌蚪视频窝在线播放 | 日本公交车上xxxxhd少妇|五月开心六月伊人色婷婷|97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62|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清纯|精品国产欧美日韩|黄色网页入口 | pron麻豆|66lu国产在线观看|久久WWW免费人成一看片|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久久|国语高潮无遮挡无码免费看|成人在线观看18 | 天堂中文在线看|亚洲国产精品国自产拍=aV|好看的欧美熟妇www在线|久久国产亚洲欧美久久|四虎精品成人免费视频|曰本久久久 搡女人真爽免费视频网站波兰美女|蜜臀99|多男一女一级淫片免费播放口|日本精品不卡|特级毛片=a级毛片免费观看R|免费成人精品视频 | 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综合网站|c=aopeng人人|蜜桃婷婷|国产高潮抽搐在线观看|中文字幕亚洲专区|第四色中文综合网 | c=aopom成人免费公开视频|中文字幕欧美人妻精品一区|91九幺丨成人|日韩久久国产|三年片大全免费观看|久草在在线 | 精品久久久久久777米琪桃花|蜜芽亚洲=aV无码精品色午夜|成人碰碰视频|99国产精品久久久久老师|内地级=a艳片高清免费播放|久久久久爽爽爽爽一区老女人 | 各处沟厕大尺度偷拍女厕嘘嘘|亚洲一区二区不卡视频|亚洲淫片|又黄又爽又色成人网站|999这里只有精品|免费国产乱理伦片在线观看 | 三级国产99久久|#NAME?|亚洲第7页|贪婪欲望之岛在线|97爱亚洲|国产精品偷乱一区二区三区 | 欧美成人一二三|一区二区国产在线|欧美黑人激情性久久|欧美性大战久久久久久久蜜桃|亚洲色播爱爱爱爱爱爱爱|亚洲日本二区 | 免费观看=a级毛片在线播放|特极毛片|男男做爰猛烈叫床视频gv|亚洲日本在线在线看片4k超清|一级黄色免费观看视频|亚洲第一福利网站在线观看 | 久久亚洲=aV成人无码软件|91亚洲网|成人在线看片|成人做爰www网站视频|粉嫩=av一区二区三区高清|免费一级片91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无遮挡无码永久在线观看视频|一个人在线观看免费视频www|欧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丰满|久久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午夜|色欲香天天天综合网站无码 | 内射小寡妇无码|丰满少妇被猛烈进入=av久久|日韩=a无v码在线播放|91亚洲国产视频|男人和女人高潮免费网站|操久在线 国产精品一区2区3区|91蝌蚪在线播放|一级国产20岁美女毛片|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不卡|少妇内射兰兰久久|日本成人=a | 91在线在线观看|超碰97在线人人|精品粉嫩BBWBBZBBW|成人深夜小视频|午夜爱爱影院|日日干日日操日日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