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宋遠杳醒來,已然是天色漸白,全身晃晃蕩蕩,稍微一動,渾身骨架都要拆掉一般。
她疼得難受,想張口,卻見眼前一片陰影,一只青瓷小碗抵在她的唇邊。
宋遠杳聞到熟悉的氣息,不假思索地小口抿了好幾口。
她喝完后,唇邊的茶杯挪開。
夜闌正濃,婚房內本該旖旎繾綣,此刻卻靜謐無聲。
床榻邊陸乘書居高臨下,用那沉冷的眼神審視著面前女子,似是在等她開口為自己辯駁,然女子什么也沒說,只怔怔地望著他。
陸宋遠杳性子本就內斂,尤其又在宮中待了六年,讓她更加不易喜形于色,可即便如此,此時的她還是紅了眉眼。
也不知過去多久,她仿佛終于回過神來,垂眸不在看他,強用那強撐的平靜語氣道:“阿翁是在入宮第二年離世的,今上憐我年幼無依,又懂醫術,便留我在東宮,負責太子日常餐食。”
但顯然,陸乘書沒有相信,他臉色更沉,再次將她下巴抬起幾分,冷聲質問:“這么說,太醫署上百余人,竟皆不如你了?”
不知是心口忽然生出的那股窒悶所致,還是今日實在太過疲憊,陸宋遠杳用力合眼,整張臉也顯得愈發蒼白,她深勻幾個呼吸,這才緩緩睜眼,再次朝陸乘書看去,“我以為,世子應當了解。”
早在九年前,他便應當了解她的醫術,也應當了解她的為人,卻沒曾想,他會與旁人一樣,對她抱有這樣的猜忌。
這句話出口時,陸宋遠杳看似平靜,但語氣里隱含的失落,很難不讓人覺察。
陸乘書似是愣了一瞬,手上的力道也在此刻終于松開,他轉過身,語氣漠然地拋下一句:“人是會變的。”
說罷,他便提步朝屋角的梨花木架走去,那上面擱著一盆溫水,還有早就備好的香胰子,他將手洗了兩遍,每一遍都無比認真。
陸宋遠杳靜靜等他洗完,待他拿著帕子轉過身后,她才扶著床架緩緩起身,“我在東宮時,于太子從未有過伺候,只是日常的照料。”
“照料?”陸乘書忽地笑了,他一面擦拭著手上的水,一面回頭看向陸宋遠杳,“那究竟是何等的照料,能讓太子送出如此厚禮?”
陸宋遠杳神情茫然,顯然還不知今晚在喜宴上發生了什么。
陸乘書又是一聲冷笑,將帕子直接丟進竹簍,“東宮來人當著正堂所有賓客之面,傳太子之意,贈予你唐陽公主,封邑五百戶。”
“五……五百戶?”陸宋遠杳心口陡然一震。
她只是個名義上的公主,原本封邑僅一百戶,若太子當真給了她五百戶封邑,那豈不是比最受今上疼愛的萬壽公主,還要多出三百戶。
“不,這不能要的。”陸宋遠杳終是面露急色,忍不住上前兩步。
“為何?”陸乘書垂眸,目光凝在她因焦急而蹙起的眉心處,冷冷道,“東宮說了,這是太子贈予胞妹的大婚賀禮,怎就收不得呢?”
胞妹,而非義妹?
陸宋遠杳心頭又是一震,“不,這不合乎規矩的……”
“這五百戶分的是太子私產,只要他愿意,合乎規矩也合乎禮法。”陸乘書慢慢俯身,湊至她耳畔沉沉道,“你到底是真不知,還是在做戲給我看?”
陸宋遠杳并未覺得陸乘書是在說謊,可太子之前從未與她說過會送她封邑一事,此刻乍然聽到,她整個人都恍惚了。
她朝后退開兩步,試圖去和陸乘書解釋,“不,不是的,是、是因為……”
“是因為什么?”陸乘書沒將她放過,她退開一步,他便迎上一步,“因為疼惜你,因為舍不得你,因為害怕你委屈,所以特地用這五百戶封邑來敲打我,讓我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對么?”
這六年中,她以為自己對這些話早已免疫,可不知為何,聽到曾經的那個少年這般說時,她心口窒悶到幾乎要喘不過氣。
她強忍住鼻腔中的酸意,徹底抿唇不再言語,陸乘書口中的質問是假,可這五百戶封邑卻是真。
別說是陸乘書,便是她自己,也沒法解釋那當著眾人面送來的五百戶封邑。
這樣的賀禮,實在貴重到無法讓人理解,也無法令人置信。
陸宋遠杳百口莫辯,整個后背都被陸乘書逼到抵在柜門上。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咫尺,陸宋遠杳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股濃濃的酒氣。
陸宋遠杳閉眼別過臉去,還在用那強撐的克制,讓自己盡可能顯得平靜,“世子,后日入宮面圣時,我定會與太子說清,今晚……便早些休息吧。”
陸宋遠杳心中清楚,陸乘書今晚定是飲了不少酒,再加上這突如其來的五百封邑,實在難以和他說清。
陸乘書嗤笑一聲,冷冷退開,睨向那滿眼鮮紅的床榻,“是我叫人進來扯了床褥,還是你自己來?”
陸宋遠杳目光落在竹簍里那張繡著鴛鴦的帕子上,終是反應過來,陸乘書方才為何忽然去凈手,以及他為何要扯掉被褥。
原來,他是在嫌惡她。
陸宋遠杳僵在原地,過去幾年中所有的流言蜚語,似乎都不如此刻讓她心中難堪,她袖中的雙手已不知在何時緊緊握住,她唇瓣微顫,許久后才低低出聲,“我來。”
今年初秋的長安,似乎比往年冷了許多,那夜風仿佛穿過門窗,直往人身骨里鉆。
陸宋遠杳蜷縮在貴妃榻上,雙臂將自己抱得更緊。
明明她一直以來都在期待與他的重逢,她準備了一肚子話想要與他說,她想問他這六年過得可好,問他那時為何要追出封地,問他手上的傷勢如何……可最后,一句都沒有問出口。
正如陸乘書所說,人是會變的。
她也曾想到過,也許六年的時間,讓他們再次見面時會少了年少時的親近,可她無論如何也未曾料到,在他們大婚的這個夜晚,他會讓她親手撤掉那床鮮紅的被褥,托著滿身疲憊,獨自睡在外間的貴妃榻上。
這一晚,陸宋遠杳想了許多,她想到了阿翁,想到第一次見陸乘書,想到他們曾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也想到他手上的那道疤……
陸宋遠杳也不知自己何時睡著的,只知再睜眼時,外間天色已經泛白,她腦袋發沉,后背也因昨日的疲憊而感到酸痛,靠在那里許久才緩緩撐坐起身。
屋外婢女聽到響動,在門外輕喚一聲,問她可否醒了。
陸宋遠杳沒有立即允她們入內,等她收拾好了貴妃榻,這才叫人進屋。
陸乘書早在半個時辰前便醒了,他沒有出聲,披著衣服去了耳房洗漱,之后便一直在書房等她。
采苓不知昨晚發生的事,一面幫陸宋遠杳盤發,一面眉眼藏笑壓低聲道:“世子出去時特地叮囑我們,待公主醒來再進屋伺候,生怕你昨晚累著沒有休息好。”
陸宋遠杳像是沒聽見般,不僅沒有回話,神情也未見半分嬌色,反而那眉宇間似還多了絲愁云。
采苓覺得奇怪,但陸宋遠杳從前便是這樣的性子,很多事都憋在心里,很少會與她閑聊,采苓也沒再說話,順著陸宋遠杳眸光看去,才發現她一直盯著正在收拾床榻的白芨看。
白芨也是陸宋遠杳從宮中帶出的陪嫁,與采苓不同的是,她是由張貴妃親自挑選出來的,張貴妃知道陸宋遠杳性子過軟,怕她在王府立不住,這才選了一個年級頗長,穩重又聰慧的給她。
采苓看了一會兒,恍然意識到什么,連忙湊到陸宋遠杳耳旁道:“昨晚的床榻是你自己換的?”
陸宋遠杳低應一聲,垂下眼。
采苓將聲音壓得更低,“宋遠杳,你又忘了嗎,你現在公主,這些活你吩咐下來便是,不必你自己動手。”
“昨晚……”陸宋遠杳深吸一口氣,頭垂得更低,到底還是說不出口的。
“府中的婢子公主若是不放心,以后這些事喚我和白芨便是。”采苓還以為她是因為羞赧,不愿別人碰那些沾了東西的被褥。
插完最后一根發簪,采苓又補上一句,“有些事,公主是需要習慣的。”便是再羞赧,也不該自己動手。
兩人說話之際,白芨已帶著那些換下的床鋪退了出去。
茂王妃在陸乘書出生不久后,便染病過世,茂王未曾續弦,但也在去嶺南后,納了幾房小妾,添了幾位子嗣。
但據陸宋遠杳所知,那時候茂王待陸乘書極好,從未虧待過他,給他請的師父也是和其他子嗣分開的,可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會讓陸乘書此次回京,將茂王妃的牌位也一并帶回。
想到要去祠堂祭拜茂王妃,陸宋遠杳不敢耽擱時間,匆匆用了些粥餅,便去書房尋他。
書房門開,一道頎長身影出現在眼前。
陸宋遠杳以為會是傳話的小廝,卻沒想一抬眼看到的人會是陸乘書。
他今日頭戴白玉發冠,一身書藍長衫,那俊美出塵的面容上,露出的溫笑令人如沐春風。
身后的小婢女只瞧了一眼,便紅了臉頰慌忙垂眸,陸宋遠杳卻是一愣,待陸乘書跨出門檻來到她身側,她才驚覺回神,下意識如昨晚一樣垂眸朝后退開。
可誰知手臂忽然一緊,是陸乘書握住了她的手臂。
“小心些。”陸乘書溫潤的嗓音,讓他顯得更加儒雅。
想起昨晚他嫌棄她的模樣,陸宋遠杳去理衣擺,不動聲色抽開了手。
陸乘書未顯不悅,卻也沒再說話,只與她并肩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身后婢女早就退到幾米開外,兩人若是此刻低語,不會傳入她們耳中。
陸宋遠杳緊了緊袖中的手,試探性低聲開口:“昨晚……”
“姨母住在瑞和院,待一會兒祭拜完母親,與我一道去看望她。”陸乘書溫聲打斷了她的話。
崔姨母是茂王妃的親妹妹,據說二人模樣十分相似,她夫婿三年前病逝,子女皆已成婚,如今在家中閑來無事,得知陸乘書被賜婚,便主動書信過去,說要來幫忙。
陸乘書便派人將她接來了長安,這一待便是半年,府中大小事宜皆是由她操辦。
見陸乘書不愿去提昨晚的事,陸宋遠杳只好不再開口,只點頭應了一聲。
待出了清和院,他又開始與她介紹起府中事宜,“瑞和院在府中西側,東側那邊有一片湖……”
他聲音朗潤溫和,一路上介紹起來也極具耐心,與昨晚那個冷言嘲諷的陸乘書完全不同,仿佛徹底換了一個人。
陸宋遠杳不由在想,昨晚陸乘書是飲過酒的,再加上太子忽然送出的五百封邑,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對她的苛責也許并非是出自真心。
這般想著,陸宋遠杳又朝身側看去。
許是這一次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陸乘書也朝她看來,兩人相視時,他唇角帶著淡淡的弧度,讓人如沐春風。
陸宋遠杳怔了一瞬,終也沖他輕輕彎了唇角。
從祠堂出來后,他們來到瑞和院。
剛一進院門,崔姨母便從屋中笑著迎了出來。
陸乘書忽然手臂一抬,再一次牽住了她的手。
陸宋遠杳指節微顫,下意識又朝后縮,這一次他卻將她握得更緊,用那只有二人才能聽清的音量,低道:“你想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陸宋遠杳疑惑抬眼,正好對上陸乘書清冷的眸光。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眼神,陸宋遠杳仿佛瞬間被拉回了昨晚。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個念頭,陸乘書今晨對她所有的溫柔與耐心,也許只是為了掩飾。
掩飾他對這門婚事的不滿,掩飾他對她心存芥蒂,掩飾他們大婚當晚未曾同眠……
宋遠杳聞言,倒是佩服這人睜著眼說瞎話的功夫,而那個長相粗礦的周越一聽這話,哪能不明白他說的什么意思,剛要發火。
結果瞥到宋遠杳此刻懨懨的表情,深怕對方也因此印象不好,只能按壓自己的脾氣。
僵硬的露出歉意對宋遠杳道歉。
旁人一見都難以想象這居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周越,這還是那個到處掠奪美人還關起來,行事囂張跋扈的周越嗎?
就在眾人揉了揉眼睛,以為這眼前都是幻境時,卻發現是真的。
不免有些接受不了,可是又轉眼看向當事人,又覺得又能理解他。
第 42 章 第 42 章
宋遠杳從來都不知道,他還能說這種話,語氣平靜,話里的意思,卻不該是他所說。
她狐疑望著他,心底的巢穴有什么想要鉆出來。
乘書冷靜仰起頭看她,目光晦暗,卻能窺探到平靜下的洶涌波濤。
宋遠杳忽然像是被針扎了一樣,挪開視線,凝視著膝上的淤傷。宋遠杳聞系統不作聲,然后也不跟系統聊了,注意力也隨之回到正在自己旁邊做著看起來不太美妙的事情。
這是崔寶英第一次見到陸宋遠杳,她對這個傳聞中在東宮無名無分待了六年之久的女子,很是不屑。
崔寶英這個歲數,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在她眼中,能有這般能耐的女子,必得有一張魅惑的嬌容,然沒想到,眼前的女子美則美矣,渾身上下卻未見一絲嬌媚,反而有種出塵的淡雅。
尤其是站在同樣俊雅的陸乘書身旁,若不去想那些傳聞,還當真是一對兒璧人。
崔寶英沒敢太過打量,很快就將目光移開,看向這二人緊握的雙手。
“姨母安好。”
陸乘書牽著陸宋遠杳走下石階,上前對崔寶英頷首道。
陸宋遠杳也壓下了對陸乘書的懷疑,乖巧地朝崔寶英點頭問候。
崔寶英忙回過神來,笑容和善地朝陸宋遠杳點了下頭,可隨即便后退一步,緩緩俯身道:“這可使不得,你雖是府中新婦,可貴為公主,依照禮數,我合該先給你請安才是。”
按照當今禮部定下的規矩,便是公主出嫁后,也依舊要給公婆敬茶行禮,可崔寶英不是公婆,她只是陸乘書的姨母,若見了陸宋遠杳,的確是要行禮問安的。
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茂王如今身在嶺南,茂王妃也早已過世,崔寶英便是這王府中唯一的長輩,這半年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她在辛苦操勞,陸宋遠杳身為新婦,若是當真在進府第二日,便讓崔寶英對她行大禮,傳到旁人耳中,恐怕又要傳出閑言碎語。
陸宋遠杳倒是不在乎傳言,只想著崔寶英辛苦,又是茂王妃的姐妹,于情于理都該對她萬分尊敬。
她一面上前去扶崔寶英,一面開口道:“姨母不必……”
見外這兩個字還未出口,陸宋遠杳卻是忽然頓住。
就在方才,她邁步上前的時候,陸乘書手上力道倏然一重,不動聲色地將她拉了回來。
陸宋遠杳不明所以,忙朝陸乘書看去,但陸乘書沒有看她,而是面色如常地望著崔寶英。
崔寶英心里想著,但凡是個通情達理的,今日就不會讓她行禮,所以動作十分緩慢,就是在等陸宋遠杳開口免了禮節,再過來扶她,可誰知陸宋遠杳話說一半,還站著不動,當著滿院子仆役的面,她只得硬著頭皮朝陸宋遠杳行禮問安。
待禮數做全,陸乘書終于松手。
陸宋遠杳忙上前扶住崔寶英,“姨母是長輩,不必如此行禮的。”
崔寶英到底還是沉得住氣,慈眉善目地拉住陸宋遠杳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就像個疼愛新婦的長輩似的,親切地與她道:“公主有心了,這早起風涼,咱們快些進屋說話吧。”
幾人來到堂間坐下,案幾上擺著一盤百合果子,那是今晨崔寶英天還未亮,便起身特意做的。
陸乘書拿起一塊,吃過后夸贊道:“這果子酥軟清甜,實在可口,姨母辛苦了。”
“不苦不苦,只要你喜歡便好。”崔寶英笑著說完,眼圈忽地一下紅了起來,連忙別過臉,拿起帕子開始拭淚。
她身側的趙媽媽見狀,也跟著嘆了口氣道:“夫人做果子的時候便說,當初王妃最喜歡吃她做的百合果子……”
陸乘書沒有說話,但神情明顯已不如方才朗潤,他垂眸望著手中茶盞,眼尾郁色漸濃。
此刻堂內,氣氛沉悶,一個在低低抽泣,一個又在漠然出神。
陸宋遠杳想要出聲寬慰,但又不知要說些什么,這六年里,她在宮中學會了如何沉默,如何將自己變成最不起眼的那個存在,卻沒有學會該如何開口。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覺察出陸乘書端起茶盞的那只手又在隱隱顫抖,與昨晚喝合巹酒時一樣。
昨晚屋中只點著燭火,看得不如現在清晰,她當時只知陸乘書傷得重,卻不知當年的那把刀,竟是生生斬斷了他整個手背的筋脈。
他曾與她說過,他日后要上陣殺敵,要當最史書中最英勇的將軍,可如今,他拿茶盞的時間久了,都會手抖。
許是覺察到了陸宋遠杳投來的目光,陸乘書回過神來,將茶盞擱回案上,手垂于安下。
崔寶英也終是抹完眼淚,與陸乘書閑聊起來。
此次陸乘書回京,帶回了安南都護府的魚符,圣上說他護符有功,任他為折沖都尉,在涇陽以北的白渠任職,從長安到白渠,策馬也需兩個時辰。
崔寶英一聽要這么久,不由又問:“那書兒何時上值?”
陸乘書道:“一月之后。”
崔寶英沒想到陸乘書會休沐這般久,愣了一下,忽又想到什么,笑著道:“你去嶺南那會兒,才剛學會走路,再回來已是這般大了,這些年京中變化甚多,是該好好熟悉一番,再去上值的。”
說著,她朝趙媽媽遞了個眼色,趙媽媽俯身退了下去,她呷了口茶,接著道:“我在府中挑了個仆役,長安生人,機靈能干,不管府內府外,都甚是熟悉,跟在你身側最合適不過。”
陸乘書卻道:“勞姨母費心了,我身邊已有長隨,不必再添人。”
他話音剛落,趙媽媽便帶著一個女子走進堂內,這女子穿著打扮雖是婢女模樣,但那張白皙的臉一看便知,平日里鮮少外出做活,而她行禮時交于身前的那雙手上,竟還染著粉色蔻丹。
方才崔寶英說找了仆役,陸宋遠杳還當是個男子,沒想到竟然會是一位女婢,且這女婢根本不似干活的人。
女婢進屋時,崔寶英不住打量陸乘書和陸宋遠杳,發覺兩人神情似乎都沒有變化,這才又道:“你身邊要是不缺人,那我就叫如意去清和院,正好帶著公主熟悉府內事宜。”
陸宋遠杳沉得住氣,她身后的采苓可是要忍不住了。
采苓在宮里的時間可要比陸宋遠杳還要久,她才是當真什么樣的人都見過。
她正打算出聲替陸宋遠杳拒了這婢子,沒想到一旁的陸乘書卻先開了口。
“不必。”陸乘書并未正眼看那婢子,直接對崔寶英道,“公主是什么身份,輪不到一個婢子教她做事,至于府中事宜,姨母親自交接才比較穩妥。”
崔寶英神色一滯,連忙干笑兩聲,“哎呀,書兒你誤會了,我哪里是讓這婢子教公主,我是見這婢子聰慧守禮,就想著讓她跟在公主身邊,好生伺候著,別讓公主在王府受了委屈。”
“崔娘子多慮了。”采苓終是等到了開口的機會,她上前半步,揚著下巴,語氣不冷不硬,“我等都是今上與貴妃親自為公主挑選的宮婢,定然不會讓公主受半分苛待。”
那婢子聽到采苓說出皇上與張貴妃,肉眼可見的顫了兩下,那張白皙的臉,也瞬間漲得通紅。
崔寶英這半年在王府一直當家,府中上下都稱她一聲崔夫人,這還是她頭一次聽到有人直呼她崔娘子。
崔寶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卻又不敢責罵采苓,只朝陸宋遠杳深看一眼,故意道:“今上和張貴妃果真是疼愛公主,我聽聞昨夜連東宮都送了大禮過來,好像是給了好幾百戶的封邑呢。”
陸宋遠杳指節微顫,垂眸沒有應聲。
“是五百戶。”陸乘書抬手就將自己的大掌覆在了陸宋遠杳的手背上,彎唇道,“我也沒想到貴妃會如此疼愛宋遠杳,竟連太子都不得不分戶給她。”
陸乘書此言,意指那五百戶封邑是由張貴妃出面,才讓太子贈給了陸宋遠杳。
崔寶英沒想到陸乘書會毫不在意,且還準備了這樣一番說詞,她徹底愣住,半晌后才反應過來,掩唇開始咳嗽,趙媽媽趕忙遞上茶盞,幫她摩挲后背。
陸乘書關切詢問,崔寶英擺擺手,許久說不出話,又是一旁的趙媽媽幫她開腔,“世子與公主大婚,闔府上下皆由夫人一手操辦,又趕著近日變天,這才染了風寒。”
陸乘書問:“姨母怎么不說,可看過郎中了?”
崔寶英長吁一口氣,拍著心口道:“你才剛回京,又有那么多事要做,我怎么能再讓你為我分心,再說這病,不打緊的,喝幾服藥,靜養一段日子就行。”
說著,她又咳兩聲,看向陸宋遠杳,“公主若是不急,待我休養一陣,再將府內事宜親自與你交接。”
“不急的,姨母養好身子才是要事。”
陸宋遠杳的溫言軟語,正好說到崔寶英心里,她也終是暗暗松了口氣。
離開前,崔寶英又將陸乘書叫住,陸宋遠杳覺出她還有話要與陸乘書單獨說,便知趣地先出了瑞和院,去一旁的花園等陸乘書。
這園子不大,卻十分雅致,在西側種了一排桂花樹,這個季節正是桂花盛開的時候,陸宋遠杳喜歡桂花淡雅清甜的味道。
她來到一棵樹下,抬眼望著那一片片黃白花瓣,唇角終是浮出了笑容、
采苓還是一副氣呼呼模樣,揮退身后跟著的幾人,朝陸宋遠杳壓聲道:“公主方才可看出來了,崔家的根本沒安好心思。”
陸宋遠杳淡然一笑,“無妨的。”
她雖然不善言辭,也很少喜形于色,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出。
她知道清河崔氏早已門庭衰落,崔姨母這一支子嗣無才,日子過得并不順遂,茂王府這樣大的家底,由她來掌管中饋,左右漏出的油水也夠她貼補清河那邊,陸乘書應當也想到了這一點,念及是茂王妃的姐妹,這才在當初應了讓她來長安幫忙。
可崔寶英到底只是姨母,等她嫁入王府后,她還留在這里便會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不管是真病還是裝病,這王府中饋,早晚是要交給她的。
陸宋遠杳根本沒有必要去爭搶,她與陸乘書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采苓見她這個樣子,就心里發急,“公主可莫要小覷了這些人,她們什么撒潑打諢的事都做得出來,方才那一出就使了不少心計……”
又是做百合果子勾起陸乘書對亡母的思念,又是要給陸乘書房中塞人,又是暗戳戳提那陸宋遠杳與太子的謠言,最后干脆稱病推脫交還中饋一事,這會兒她又單獨留下陸乘書,不知要耍什么花樣。
陸宋遠杳關心的不是這些,她在乎的是陸乘書怎么想。
原本經了昨晚那一遭,她以為陸乘書會對她怨恨不滿,可如今來看,當真是因為他昨晚飲酒過多的緣故。
陸宋遠杳垂眸望著自己的手,陸乘書安撫她時掌中傳來的溫熱似乎還在,她唇角緩緩彎起,抬眼看向面前滿樹黃白,心里的那些不安與猜測,仿佛隨著清甜的微風而慢慢消散。
“在看什么?”
耳旁男子沉穩的氣息讓陸宋遠杳倏然紅了耳根。
她方才太過出神,竟沒注意到陸乘書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后。
“沒、沒看什么。”也不知為何,每次同陸乘書說話,她會莫名緊張,一緊張,說話就磕絆起來。
陸乘書抬起手一面撥弄著面前花枝,一面朝著陸宋遠杳方才凝望出神的方向看去,“茂王府舊宅原在永福坊,為何賜婚時,今上要讓茂王府搬至永昌坊來?”
陸宋遠杳只知這座茂王府邸是皇上御賜,卻不知當中緣由,她搖了搖頭。
陸乘書輕笑一聲,抬手指向西南方,低聲問她,“永昌坊西側以外,是何處?”
陸宋遠杳略一思忖,便想到了答案,可她沒有開口,而是抿唇望向陸乘書。
“想他了是么?”陸乘書垂眸,幽幽地望向她。
若陸乘書不問,陸宋遠杳根本沒有意識到,永昌坊會離東宮這般近,也沒有意識到方才她望向的地方正是東宮。
陸宋遠杳忍住鼻中酸意,搖頭道:“我沒有,我真的只是在賞花……”
陸乘書冷笑一聲,抬手折斷了面前那枝開得最茂盛的桂花,“明日入宮面圣,你二人就能相見,怎么就這般等不及了?”
陸宋遠杳語氣微顫地解釋道:“我真的只是在賞花,我、我不明白……方才我們不是還好好的,怎么……”
怎么一轉眼,他又成了昨晚那般模樣。
陸乘書轉過身來,將手中桂花仔細地插進了陸宋遠杳的發髻中,隨后眉眼微垂,似在欣賞她的容貌般,低低開口:“陸宋遠杳,對外你是我陸乘書的妻,你我榮辱一身,需共同進退,但你記住了……”
他頓了一下,眸中滲出冷意,“你于我而言,與婢子無異。”
“看在我曾經救了你的命……”
就在宋遠杳覺得這女聲很熟悉的時候,屏風突然消失不見,映入眼簾的是那張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臉,一臉泫然泣淚,無辜令人卻偏生出無限惡意。
女人一身鮮紅嫁衣 ,衣衫不整,一就那樣露出令人動容的模樣。
而當宋遠杳聽道那個正威脅她的男聲時,她突然怔了怔。
“你怎么總是不聽話。”一聲聲嘆息。
突然一道道血跡在她眼中閃現。
第 43 章 第 43 章
她不相信乘書。
乘書明白,卻偏執地望著她。
宋遠杳皙白膚色,在燭火下蒙上白紗,朦朦朧朧,看不清真切,也猜不透。男童抬頭對上宋遠杳的清澈見底的眸子,以為她會跟平常人一樣露出嫌惡,害怕的神色。
而在那個尸骸高處,竟然站著一個人,一個身形消瘦的男人,當男人察覺來人,轉頭過來時,她瞳孔一縮,隨即臉上掛上了幾分興味。
俊美的青年一身黑衣,執拗的眸子深沉一片,鮮紅的紅絲布滿青年的身體臉龐上。
顯得鬼魅之極。
說到這里,她想起來遇到種種其事,總感覺背后有什么在推動著。
趙媽媽一面說,一面打量崔寶英臉色,見她臉頰再抽,便繼續澆油,“老奴當時覺得,她們藏著掖著不敢叫咱們看,肯定是因為做賊心虛,可既然世子已經看過,確認無誤的話……那便只一種可能,人家瞧不上咱們崔家人。”
“崔家人怎么了?”崔寶英終于聽不下去了,又是一巴掌按在桌案上,“我清河崔氏如今再不濟,也是百年望族,我是崔氏嫡女,是茂王妃親妹,是他陸乘書的姨母,便是茂王見了我,也得客客氣氣的!”
趙媽媽一把抹掉眼淚,義憤填膺道:“可不是嗎!夫人才是真正尊貴的主,她倒是個什么東西,一個臭道士撿的野種,真把自己當公主了?”
崔寶英想到自己當著眾人面,給陸宋遠杳行禮的場景,氣得心口一陣陣發緊。
趙媽媽看她不說話,便繼續罵,“什么公主,說來說去她不就是個伺候人的婢子,若是開元年間,她這樣出身的公主,那可是要送去突厥和親的。”
聽她一通叫罵,崔寶英多少心頭能松快一些,她端起茶盞,“也就是她命好,不用去那邊陲受苦,可這般不就苦了我書兒……”
想到身為世子的陸乘書,只能娶一個平民公主,想到那最貴的王妃阿姊,因病早逝,想到她崔家一代百年望族,如今沒落……
崔氏撫著心口,許久后長嘆出聲。
“唉……”
采苓看看陸宋遠杳,又看看外間逐漸暗下的天色,嘆了口氣。
也不知怎么了,晌午自打從那瑞和院回來,陸宋遠杳幾乎沒有再開口說話,比從前在東宮時還要沉默。
明明今晨一切順利,在園子的時候,陸宋遠杳對崔寶英也毫不在意,為何回來后就成了這個樣子。
采苓納罕,卻又知道若是直接問陸宋遠杳,她多半是不會說的。
她又嘆一聲,擱下手中繡活,起身去落了窗子,來到陸宋遠杳身側又添一盞燈,語氣隨意般開了口:“公主這才剛進府,世子不說好好相陪,怎地跑出去一整日,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晌午陸乘書一回清和院,就帶著長隨出府辦事,還說不必等他用膳,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
陸宋遠杳靠在貴妃榻上,手中捧著一本醫書,她神情看似專注,卻很久沒有翻頁,面對采苓的抱怨,她無動于衷,沒有任何回應。
片刻后,白芨端著銀耳湯走進屋,采苓朝白芨搖了搖頭,白芨心領神會,將湯放在桌案,來到陸宋遠杳身側,喚了好幾聲,陸宋遠杳才恍然抬眼。
看到湯盅,她起身來到案旁坐下。
“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白芨在旁問道。
一碗銀耳湯快要見底,陸宋遠杳才想起她還沒有回答。
“無事的。”她說完,似是怕她們不信,還特意抬頭沖她們露出一個淺淡的笑。
見她終是肯開口,白芨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忙又道:“明日入宮所備的禮單,公主可要過目?”
尋常人家成婚三日回門時,所備的回門禮會顯得尤為重要,所贈之物的貴重與否,能夠證明夫家待新婦的重視程度,然對于皇家,回門禮又能貴重到哪兒去,這就只是一個習俗,依照禮數備好東西便是,尤其今上勤儉,過分鋪張反而不是好事。
可即便只是做樣子,事關宮廷,還是讓丟了魂的陸宋遠杳,瞬間就回了神來,以她的謹慎,自是要過目。
禮單是崔寶英提前備好的,旁的不提,崔寶英的確做事穩妥,考慮得極為周到,陸宋遠杳看了兩遍,未發現任何紕漏。
此時天色已經徹底沉下,若再過一個時辰,宵禁的更鼓便要敲響。
采苓又是沒忍住,抱怨起來,“唉,怎么這個時辰了,世子還沒有回來?”
白芨沒在屋里時,陸宋遠杳聽到采苓抱怨,也未曾理會,可如今白芨就在跟前,想到她是張貴妃給的人,明日要跟著一道入宮。
陸宋遠杳思忖再三,最終還是開了口,“我記得今上封他為折沖都尉,想必是當真在忙。”
“世子今晨不是說過,一月后才上值?”采苓不能理解,這個節骨眼他有什么可忙的。
陸宋遠杳擱下禮單,朝她彎唇,“他有二十年未曾回京,應是想在上值前,好生熟悉一番。”
采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可轉而又道:“不對啊,世子不是白渠的都尉嗎?”
陸宋遠杳耐心道:“白渠聽起來距離長安頗遠,有兩個時辰的路程,可內重外輕,若長安出現緊急之事,整個關中道的折沖府,必要匹馬當先。”
采苓不知這些,從前在東宮的時候,她雖然是近身婢女,卻只負責內殿的日常起居,只有陸宋遠杳才能一直跟在太子身側,便是去書房也由她陪著。
見她情緒似有好轉,采苓笑著夸贊道:“公主就是懂得多,我對朝堂之事,半分都不了解。”
陸宋遠杳莞爾一笑,“其實,我也只是知道一個大概。”
之前她以為同陸乘書賜婚后,自己會嫁去嶺南,是后來才知,原來今上早已下令要陸乘書回京。
至于內中緣由,太子未曾提及,她便也沒有開口詢問,只覺出當中頗為異樣,后來得知陸乘書被封為折沖都尉,才特意翻書去了解。
兩人說話之際,陸乘書帶著長隨回了王府。
陸宋遠杳好不容易生出的笑意,在到這個消息時,瞬間變得木然。
陸乘書回來時已經用過晚膳,他沒有回主屋,而是直接去了書房,等陸宋遠杳這邊徹底洗漱過后,他才珊珊來遲。
右側耳房為凈室,陸乘書也是洗漱后過來的。
他沒著外衫,只穿了一件月色里衣,進屋時頭發還未徹底干透,頰邊的發絲帶著幾分潮意。
隨著采苓退出屋門,房內便只剩他們二人,他臉上的溫潤也隨之被冷漠取代。
陸宋遠杳一整日沉默不語,便是在為此刻做準備,不管陸乘書從何處聽得謠言,如今他們已經成親,他可以忘記從前的一切,可以不喜歡她,可以待她不善,但不論是什么原因,都不應該是因為那些謠言。
旁人陸宋遠杳不必解釋,面對陸乘書,她必須開口。
“世子,可以與我坐下談談嗎?”陸宋遠杳松開握緊的雙拳,故作輕松地提壺替他倒了一杯水。
陸乘書沒有說話,也沒有上前就坐,而是一面疊著衣袖,一面斜睨著她。
陸宋遠杳正要再次開口,陸乘書卻忽然道:“可是忘了?”
陸宋遠杳疑惑抬眼,對上陸乘書清冷的眸光,她還是下意識就攥緊了手。
“我在園子里說得話,忘了?”陸乘書眉梢微挑,繼續道,“你于我而言……”
陸宋遠杳深深吸氣,垂眸打斷了他的話,“五百戶封邑,明日我會還于太子,那些流言蜚語,皆為不實,至于所賜府邸為何在永昌坊,我尚不清楚,但明日我可當今上面,詢問緣由。”
一番話說完,陸宋遠杳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而手心里也滲出了一層冷汗。
屋內陷入沉默,片刻后,陸乘書踱至桌旁,終是肯坐于她面前,可一開口,聲音比方才更冷,“拿今上壓我?陸宋遠杳啊……宮中六年,你的確是學會了不少東西。”
陸宋遠杳睫羽輕顫,不可置信地起眼,眼神復雜地望著面前男子。
他當真是那個曾經知道她無父無母時,一手持著樹枝,一手拉住她的手腕,斬釘截鐵說要保護她的少年嗎?
陸宋遠杳再一次問自己。
“委屈了?”陸乘書移開視線,重新拿起一個杯盞,給自己倒水,“你若覺得委屈,明日大可去與今上說,與貴妃說,與太子說,說我陸乘書苛待唐陽公主。”
陸宋遠杳咬唇不語,只繼續盯著他看。
她越不回應,陸乘書臉色越沉,那遞到唇邊的杯盞,最后被他重重壓在案上。
琉璃盞本就易碎,瞬間就分成幾半,空氣中彌漫著一絲血腥。
陸宋遠杳終是收回目光,看向陸乘書的手,入目最顯眼的依舊是那道疤痕,還有掌下逐漸滲出的血色。
許是出于醫者本能,又許是那道疤讓她不忍,陸宋遠杳立即起身去柜中取藥箱。
陸乘書望著那著急地身影,蹙眉問道:“如此心善又隱忍的女子,張貴妃到底為何不留你在身側,而是將你送出宮來?”
陸宋遠杳正在翻找藥瓶的動作一頓,但很快便又恢復過來,從里面取出一個玉瓶,來到陸乘書身側,望著那道疤,她輕聲說:“貴妃的確待我極好,所以在她說要為我賜婚的時候,會讓太子尋來畫像給我看。”
也就是說,這門親事不是圣上指婚,也不是張貴妃的意思,更與太子無關,而是她陸宋遠杳親自選的。
是她選了他。
這一次,頓住的人是陸乘書,然而在陸宋遠杳碰到他的手,想要查驗傷勢時,他倏然回神,迅速將手移開。
陸宋遠杳無奈道:“即便是婢子,也該幫世子上藥的,不是么?”
陸乘書沒有說話,沉著臉起身,走向屋角,那里常備著一盆清水。
“洗過后還是要上藥的,掌心的傷口難愈合,世子身為都尉,是要領兵的。”望著那頎長背影,陸宋遠杳再次勸道。
“都尉?”昏暗的屋角傳來一聲嗤笑,“從開寶年間起,折沖府便形同虛設,所謂都尉,不過虛職。”
洗完手,陸乘書轉過身來,一面擦拭著右手掌中還在滲血的傷口,一面彎唇,用那戲謔的語氣道:“這只手連筆桿都握不穩,還妄想領兵?”
“嗤——”昏暗中他掀起眼皮,望向早已怔住的陸宋遠杳,“公主難道沒有聽說,茂王世子六年前便已是廢人一個。”
黎修竹聞言,就將之前發現的一個樣貌如石z子,顏色如月色透徹光滑。
宋遠杳心中一緊,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她遺忘掉了。
也隨著這些人的到來,他們立馬就發現了這些尸骸,臉色凝重,特別是看到地上有幾個認識的人。
這不由的讓宋遠杳懷疑,這人應當不似表面那樣膚淺。
這般想到,她輕笑如蘭,眸子亮光如月色朦朧。
“可是我之前遇到邱師兄,好像不是表面那樣簡單。”唇色如血,朱唇輕啟,一時讓人目光全都移了過來。
第 44 章 第 44 章
宋遠杳在見到他到來后,心底沒由來一松,攥緊手里的匕首和白玉葫蘆藥瓶,轉而又聽到他這番問話。
她思緒一下子亂起來,內心仿佛有絲綢將她的心口裹挾,一點點縮緊。
畢竟這個家伙再不濟,父親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教出的孩子是扮豬吃老虎,還是天生如此,他也不敢妄下菲薄。
男人癡迷嗅著她身上的味道,語調幽深癡癡的道:“來讓我看看,你是不是還是跟當初一樣要殺了本尊。”
宋遠杳沉下心思,思忖了一會,小心翼翼看著男人一臉癡笑瘋魔的鬼樣子,手里端著酒壺的手剛要動了一下。
結果就沒想到男人突然勃然大怒:“你果然還是要殺了本尊。”
鄭盤在院中所言,字字句句傳進屋中,采苓早已氣得臉色漲紅,卻什么也不敢說,畢竟此處不似王府,屋里還有旁的侍者。
白芨神情未惱,臉色卻是平日里還要冷。
只陸宋遠杳,從頭到尾什么也不說,一直坐在那里,手中捧著一盞茶,垂眸看不出神色。
她與鄭盤的確認識,卻不相熟。
兩年前,鄭盤依仗著鄭太后,謀得千牛衛副率這一職務,如今整個南衙都大不如前,與折沖都尉一般,形同虛職。
鄭盤早就聽聞太子在東宮藏了一個女子,他好奇得緊,就是未曾見過,如今職務的關系,出入東宮比從前更加方便,他便時不時去東宮尋太子,只可惜太子從不當著人面讓陸宋遠杳出現,他直到半年后,才尋到一個機會,在某個小園里攔了陸宋遠杳去路。
那時陸宋遠杳身邊還跟著采苓,見有人在,鄭盤收斂許多,裝作尋常侍衛般查問了一番,卻句句都在問陸宋遠杳,連采苓看都未曾看一眼。
之后,此事傳入太子耳中,太子便不允鄭盤再入東宮。
鄭盤干脆求到鄭太后面前,鄭太后一直催著他成婚,他便說看上了陸宋遠杳,鄭太后雖寵他,但也知道陸宋遠杳于太子而言,并不一般。最后只道,讓他去求張貴妃,只要張貴妃允了,旁的都不是問題。
鄭盤還當真去求了,求的時候還把鄭太后搬了出來,張貴妃到底是看了太后的面子,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說陸宋遠杳年紀還小,且再等等。
鄭盤什么樣的女子沒有見過,他就不明白了,區區一個孤女,怎就這般難求,到底她有多大魅力,能讓表兄一點面子不給他,能讓太后和貴妃也猶猶豫豫。
可若是她能耐高,表兄怎就一直讓她無名無分?
越是好奇,越是想要得到,鄭盤還非她陸宋遠杳不可了。
再后來,圣上尋來禮部,要收陸宋遠杳為義女,這樣一來,太子便不能將陸宋遠杳繼續留在身側,鄭盤以為時機成熟,再一次尋到張貴妃面前。
張貴妃說,這次要問陸宋遠杳的意思。
那小遺孤成了公主,架子還是得擺上的,不過鄭盤有這個自信,他模樣生得不差,又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權貴,陸宋遠杳便是瞎了眼,也定要選他,他只管等著便是。
這一等就是一年多,就在鄭盤快要失去耐性時,賜婚的消息傳了出來,這賤人竟然選了陸乘書——那個被茂王當做棄子送回京的廢物。
鄭盤的臉面猶如被陸宋遠杳踩進了泥里,他給了她機會,她既是不知道珍惜,那便怪不得他。
陸宋遠杳并不知曉當中還出了這么多事,她只知兩年前太子訓過鄭盤,卻不知鄭盤直到現在,還會心懷怨氣,竟會當著陸乘書的面,羞辱她,還折辱了他。
院中內侍傳召,皇上與張貴妃現在蓬萊殿。
陸宋遠杳從屋中出來,陸乘書還在那柳樹下,兩人相視,陸乘書溫和一笑,上前與她并肩上廊,仿佛鄭盤沒曾來過,那些入不得耳的話,也從未聽過。
她也一樣,看不出喜怒,可當陸乘書握住她手的時候,那汗津津的手心,出賣了她。
陸宋遠杳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內侍,用那輕不可聞的聲音,咬唇道:“對不起。”
“是真還是假?”陸乘書聲音同樣很低。
“自然是假的。”陸宋遠杳如實的回答,卻得到陸乘書一聲低嗤,“既是假,何必道歉?”
“他……他是因為我才折辱你的。”陸宋遠杳聲音更低,幾乎要聽不清楚。
陸乘書又是一聲嗤笑,似在自嘲,“他說我的那些,算不得折辱。”
因為鄭盤說得沒錯,皇上下令讓各地藩王送子嗣回京,表面上給出職位,似是重用,實則皆是虛職,掛個名號在長安充當質子罷了,可誰也沒想到,茂王送了世子回來。
陸宋遠杳唇瓣微動,到底還是沒能說出什么寬慰的話。
兩人就這樣默聲走了許久,快至蓬萊殿時,陸乘書又忽然開口:“他可知道這些?”
陸宋遠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指太子,猶豫了一下,點頭道:“知道一些,但鄭盤性子就是如此,我不理會他的。”
陸乘書揚起一邊唇角,這一次嗤笑的對象明顯是陸宋遠杳,“他便是如此護你的?看來傳言也不過如此。”
陸宋遠杳還要解釋,卻是已經來到殿前。
兩人走入殿內,朝上首恭敬行禮,賜座后,皇上捋著胡須,不住地點頭,對一旁的張貴妃道:“你快瞧瞧,朕沒說錯吧,書兒比畫像中還要英朗,與你那宋遠杳是相配至極。”
身后婢女與內侍皆是抿嘴樂,張貴妃也跟著笑了,但還是不忘用胳膊肘朝皇上戳了一下,提醒道:“陛下這話說的,什么叫我那宋遠杳,這孩子可是唐陽公主,名字都是你自己取的。”
皇上朗聲一笑,看向殿下頗有些局促的二人道:“書兒,你可要好好待唐陽,若是敢怠慢半分,唐陽你便入宮與朕相說,朕為你做主。”
陸宋遠杳忙站起身,朝上首屈腿,還未開口,就聽皇上嘖了一聲,“站起來作甚,快坐下說話,不然你阿娘又要怪朕嚇到你了。”
見陸宋遠杳重新坐回椅上,皇上又提醒她,“叫朕阿耶。”
陸宋遠杳勻了一口氣,才道,“世子待我極好,阿耶阿娘不必掛心。”
張貴妃緩緩點頭,“這便好,你們二人夫妻相合,我們便放心了。”
皇上朝身側內侍看去一眼,內侍拍掌,幾位宮人應聲入殿,端著各樣珍奇,但在最首放著的,卻是一柄模樣極其普通的玉質梳篦。
那玉算不得上品,似也是被人用過。
張貴妃起身,走到殿中,陸乘書與陸宋遠杳齊齊起身。
“這柄梳篦,是本宮當初的陪嫁。”張貴妃說著,拿起玉篦。
皇上望著這一幕,不由感慨,“你阿娘當初日日都要用這柄玉篦梳發,那時還是朕親自幫她梳的。”
那時皇上還只是光王,不叫陸忱,叫陸怡,張貴妃也只是張蓉,一個名門望族的庶女出身,成為了光王發妻,光王妃。
陸怡自幼在一眾皇子當中出身低微,只是一個偶得寵幸的侍女所生,他年幼高熱,之后便是眾人眼中的癡兒,張蓉在嫁給他的時候,都還以為自己命不好,嫁了一個癡兒皇子。
可她從未厭棄過他,將他真的當做自己夫君,與他榮辱與共,在旁人恥笑他時,她甚至會直接拎起板凳朝那人砸去。
在武宗帝心疑陸怡,讓他墜馬落水時,也是張蓉不顧一切救起他,與他不離不棄。
如果不是武宗帝駕崩突然,在位時未立太子,幾位皇子又年少,這天下落不到陸怡頭上。
可偏偏這樣巧,宦臣當道,陸怡以皇太叔的名號被推上皇位,那些人以為可以利用他的癡傻,來左右朝政,卻沒想隱忍蟄伏了幾十載的陸怡,更名陸忱,上位第一件事,便是清君側,一展治國之才。
可他的發妻張蓉,愿意代掌鳳印,主理后宮,卻怎么也不肯坐那后位,陸忱不解,卻也不曾逼過她。
“你出生不久,我還曾抱過你,眨眼時光飛逝,如今你已長得如此高大,”張蓉說著,眼眶微紅,將玉篦交到陸乘書手中,“好好待她,為她梳發,與她相伴,她值得的。”
“阿蓉你別說了,”上首的陸忱終是忍不住,長嘆一聲,故故作拭淚模樣,道,“你再這樣說,朕就要在孩子們面前丟丑了!”
張蓉鼻中的酸意,被他此舉瞬間給憋了回去,忍著笑回頭瞪了他一眼。
兩人如同尋常百姓,你一言,我一語,與這偌大莊重的宮殿,顯得格格不入。
陸宋遠杳嫻靜至此,也還是會因他們的言語時不時垂眸彎唇。
許久后,皇上似有些困乏,看外間日頭正好,便喊著陸乘書陪他回宮。
臨走時,皇上還不忘回頭再次叮囑陸宋遠杳,不論誰欺負她,大可入宮告狀,說完,又對陸乘書道,“朕同你說,這給女子梳發,門道甚多,首先你這手勁可不能大,你得這樣……”
這一路上,皇上說得興致勃勃,陸乘書在一旁聽得認真,而陸宋遠杳也被張貴妃拉去了太液池賞花。
“他對你到底如何?”
張貴妃知道陸宋遠杳的性子,當著皇上與陸乘書的面,便是不好,她也定然不會直接說,眼前湖畔旁,就他們二人,婢女們也站在遠處,張貴妃才再次詢問。
陸宋遠杳還是那般回答,很好,沒有半分苛待。
“真的?”張貴妃似是不信,那些傳言她多少也是聽說過,一直放心不下,怕陸乘書是個偏聽偏信的。
沒想到陸宋遠杳還是一口咬定,陸乘書待她極好。
張貴妃盯著她看了許久,見她恬靜的臉上沒有一絲憂愁,似是終于信了,不再揪著這個話題,轉而又說起中秋宮宴的事。
片刻后,有東宮侍者尋到太液池。
這侍者是太子近侍,張貴妃與陸宋遠杳皆認得他。
見他腳步匆匆,張貴妃心里便是一緊,直接上前詢問,“可是濬兒哪里不舒服?”
侍者氣喘吁吁,忙笑著擺手,“貴妃不必憂心,殿下無恙,只是……”
侍者頓了頓,朝陸宋遠杳看去,“?殿下這兩日尋得一本針灸書冊,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這……”張貴妃猶豫片刻,揮手道,“晚些日子再說吧,本宮這邊還有話未說完呢。”
陸乘書不在,張貴妃不打算讓陸宋遠杳單獨去東宮。
那侍者似乎料到張貴妃會不允,便繼續道:“殿下也派了人,去接了茂王世子。”
既是如此,張貴妃便放下心來,允了。
只是留了白芨,說還有些東西要給陸宋遠杳,讓白芨隨她去拿。
等陸宋遠杳帶著采苓與侍者離開,張貴妃才又問白芨,“他們如何?”
白芨如實道:“白喜帕未見落紅。”
“什么?”張貴妃頓時愣住,未見落紅通常只兩種可能,一是不貞,二是未曾同房,還有一種少見的情況,便是有些女子本就不會。
張貴妃眼中,不管陸濬與陸宋遠杳的傳言到什么地步,這兩個孩子都不可能背著她做那樣的事,可乍一聽到此話,她竟然也會往那些地方想,可見人言可畏,又或者說,她心底對他們兩個也還是存了一絲疑慮。
那陸乘書可會如此?
另一邊,陸宋遠杳已經隨著侍者走進東宮,陸濬沒在殿內,而是在園中水榭。
“殿下最是聽公主的,便是公主不在,殿下也不忘每日去園里曬日光。”侍者說著,抬手一指。
陸宋遠杳順著他指的方向抬眸看去。
那片碧波湖中,水榭四周竹簾半卷,一條長矮幾后,獨陸濬一人。
他手中拿著一本書冊,正看得認真,似是感覺到不遠處有人進來,眼眸微抬,對上了這仿佛許久未曾見到的熟悉目光。
他冷漠微瞇,很快便彎了唇角,露出那只屬于她才能看到的溫笑。
“素素。”
倏忽,一道陰影影閃過。
她在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一句如終年雪山的寒意,熟悉的話語讓她一怔,鼻息間模模糊糊間聞到一陣奇香如沉木香,但很快她因為疼痛又暈了過去。
貌美到過分的珍寶,自然不能讓人覬覦。
她想到自己這一生遇到的美人也都不及這人一絲的美。
她順著這個聲音往外出,神色微涼的望過去。
就見來人,一身白袍,神色冷漠如雪山,終年縈繞周身的寒冷,讓人不敢直視。
第 46 章 第 46 章
晚風拂面,蕩起枝條顫抖,皓月當空,一輛馬車停在無人的林間,幾聲嗚咽聲從馬車縫隙流出。
須臾,一道嬌俏呵斥聲響起,“夠了……乘……書……”
男人不容置喙的聲音緊隨其后。
“你不是想當我嫂嫂,為何不喊我小叔。”
“我曾多年前,有位得道高僧為我批語:生而為道,道生為我。”
宋遠杳正覺得好笑,突然聞言他來這句話,她不免神色放在了他身上。
這些陸濬都知道,其實早在陸宋遠杳快要及笄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她施針的醫術不比不問散人差,她總有一日會醫好自己,而那時以她的年紀,不能再留在他身側,所以陸濬才會趕在她及笄之前,求到張貴妃面前。
張貴妃以為,他是要來求娶陸宋遠杳的,張貴妃都做好了應允的準備,她不在乎陸宋遠杳是何出身,在她眼中,陸宋遠杳醫治自己的兒子,又醫治自己思慮過甚留下的頭疾毛病,這個人便是她張蓉的恩人,如果真能留在陸濬身邊,她反而安心了。
可陸濬卻說,他求她收了陸宋遠杳做義女。
張貴妃當即愣住,“你當真這樣想?我以為這些年你多少待她……”
“阿娘莫要再說,”他冷冷地將她話音打斷,“那些話說出口,便是對她的褻瀆,也會證實謠言,這于她而言,不公。”
陸濬似是對張蓉說,又似是在對自己說,“我同她,從來只是醫患,若問情意,可為兄妹。”
這是他替他們想過的,最好的一個結果。
陸濬重新點燃面前的香,聞著這個味道,再看著陸宋遠杳,心中那些郁結似乎得到了短暫的釋懷,仿佛一切未變。
“他待你可好?”陸濬問道。
陸宋遠杳“嗯”了一聲,“阿兄不必掛心,世子待我很好。”
陸濬沒說話,抬手去拿玉盤中的牛乳果子,心里卻不由想起方才陸宋遠杳站在石廊那頭,不愿過來的謹慎模樣,如果當真陸乘書很好,她為何會這般顧忌與他獨處?
“阿兄咳嗽,不要吃牛乳。”陸宋遠杳關切出聲。
陸濬的記性這樣好,怎會記不住這些叮囑,但他這樣做,不就是為了看她為自己心急蹙眉的模樣么?
“好,我不吃,你吃。”陸濬拿著牛乳果子遞去給她。
陸宋遠杳又是猶豫了一下,半撐起身,朝他靠近,攤開手掌。
牛乳果子落下的時候,他抬眼看向她,卻不知石廊那頭,闖入了一道身影。
初秋晌午,柔和的日光照入水榭,陸濬一身白衣,盤坐于蒲團,他本就有著天家貴胄的獨特氣質,再加上面容過分清俊,便會讓人覺得冷漠疏離,不敢與他過分親近。
但陸宋遠杳知道,陸濬不是一個冰冷的人,只是他的遭遇,讓他不敢再隨意相信任何人。
與武宗不同,陸忱登基以后,即刻立陸濬為太子,他是一眾皇子中才德最為出眾的那個。
皇上向來勤儉,他在登基之后的第一個壽辰上,以身作則,并不鋪張,只在那宮中設了家宴,到場之人皆為皇室。
內侍端來一壺酒,此酒為皇上當年在府邸時,親手釀下的,只此一壺,如今他成為天子,再看見時,心中不甚感慨。
“朕當初在府邸,沒有旁的嗜好,獨愛飲酒,如今朕是天子,倒是許久未曾暢懷過。”
皇上說至此,端起酒壺自己倒了一盞,拿到唇邊,忽然想到什么,又將酒盞擱了下去。
皇上提議,要眾人來猜,誰能說出這酒的味道,這酒便賞賜給那人,不論男女,不論尊卑,在場眾人皆可。
沒有人喝過皇上親手釀的酒,怎么能說出它的味道,一時間無人敢試,還是陸忱身側的馬常侍福了福身,上前斗膽猜這酒是辛中帶甜。
皇上笑著擺手,說他錯了。
馬常侍一開頭,殿內眾人才開始紛紛猜測,不論皇子還是公主,甚至連某個妃嬪身后的宮婢,也站出來猜,場面甚為熱鬧,猜什么味的都有。
有那平日聰慧的,稱這酒先苦后甜,寓意皇上曾經辛苦,后來苦盡甘來成為天子,可即便如此,皇上還說不對,他臉上笑意未減,眸中卻多少難掩失落。
直到陸濬開口,“此酒先苦,中甘,回味為澀。”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立即噤聲,不安地朝上首看去,皇上面上也是一滯,然頃刻間便朗笑出聲。
眾人以為成為天子便是甘,卻不知身為一國之君,肩負重責,若有一絲行差出錯,便會落入史書,被后人口誅筆伐,他守護的從來不只是國土,而是這片國土上的每一個百姓。
此等重任,怎會是甘甜,這是日后每一步都要反復思量,背負國之命運的艱澀。
這壺酒端來陸濬面前,父子二人舉杯共飲。
可正是這壺酒中,被人下了劇毒。
天子入口之物,皆會有人試毒,可這壺酒里的毒,量多才會見效,皇上只飲了一盞,略微有些頭暈,只以為是酒精作用,并未多想,陸濬卻是三盞之后,猛地嘔出一口鮮血。
陸濬昏迷不醒,整個太醫署費盡心力也只是暫時將他命留住,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脈象薄弱。
皇上詔令天下名醫,凡有能者,皆可入京,賞銀萬兩。
這當中有位醫者,自己無能為力,卻是提到一人,那人乃江湖游醫,道家出身,名為不問散人,醫術甚高,擅長針灸,傳聞有人服用砒霜,都能讓他起死回生。
皇上立即派各地官員去尋這不問散人。
而這位道者,正是陸宋遠杳的阿翁,被茂王推舉入宮,為陸濬醫治。
那時阿翁道:“臟器之毒很難排出,但可先逼至足下,尚可保命。”
皇帝早已顧不得其他,連忙應允。
阿翁布針的醫術的確高絕,只不至十日就穩了陸濬脈象,可他的這雙腿,無法再行走。
“其實翁翁覺得,太子的腿,也是能治的,就是想要徹底治好,少說也要七八年。”一日夜里,阿翁揉著額頭與陸宋遠杳道。
“那阿翁告訴今上了嗎?”陸宋遠杳問他。
阿翁沒有回答她,只望著屋外夜色,長嘆一聲,“沒那么容易。”
年少的她當時只是覺得阿翁有些奇怪,卻并未多想,反而還鼓勵道:“那阿翁可要加把勁,好好想想怎么醫治。”
阿翁收回目光,笑著在她頭上拍了兩下。
阿翁的突然離世,讓陸宋遠杳悲痛之余,再度思量阿翁的話,才知在這座皇城中,不容易的不是治病。
那時陸宋遠杳剛至十三,她提著阿翁的藥箱,跪在殿中,對皇上與張貴妃道:“求陛下允民女為太子醫治。”
當初事關太子的腿腳,每次施針,屋中只留近身侍者與阿翁,陸宋遠杳到底是女子,年歲不大也不得入內。
所以乍一聽她此舉萬分荒唐,可旁人不知,阿翁每次回來后,會指著那圖冊與她細細講解,手把手教她如何施針。
此時的陸宋遠杳年歲不大,卻已經習得阿翁針術。
“阿翁教過我,我真的可以的。”陸宋遠杳叩首道。
“你可是女子,你怎么能……能碰……”張貴妃沒有直說,但陸宋遠杳也聽得出來她話中之意,那人是男子,又是太子,傷處又在腿腳。
“阿翁曾與我說過,我是醫者,只問行醫之事。”陸宋遠杳回道。
張貴妃欲言又止,“不,你年歲還小,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你日后若是長大,此事傳了出去,你、你……你于女子身份,該如何自處?”
陸宋遠杳再度叩首,稚嫩的臉上卻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平靜,“阿翁說,醫者,不問男女。”
那日陸濬屏退眾人,房中僅剩他與陸宋遠杳,一個時辰之后,合了藥箱。
陸濬坐在榻上,朝她拱手,“日后,求醫者治我。”
此后,皇帝對外下令,夸她聰慧懂得醫理,讓她跟在太子身側,替太子調理飲食。
對內,只有皇上張貴妃與太子三人才知,她一直以來按照不問散人的布針法子,在日日夜夜為太子施針治腿疾。
能有如此心性的君王,怎會猜不出那不問散人為何離世,所以唯有此法,才能護住陸宋遠杳,才能留住唯一能治陸濬之人。
至此,陸宋遠杳與陸濬,只是醫患,不是男女。
水榭中矮案幾上,燃著一根香,這香還是陸宋遠杳出宮前,特地為陸濬調制的,里面加了靜心安神的草藥。
此刻香已燃至過半,遠處湖畔石廊上的陸宋遠杳卻未曾朝他走來,只在聽他出聲喚了一句之后,垂眸向這邊行了一禮,便遲遲不肯過來。
以前不會這樣的。
陸濬抬手掐斷那縷青煙,指尖的灼燒感讓他忘卻了方才涌出的那股情緒。
他再度抬眼,看向那清麗的身影。
的確,是該不同的,她如今已經成親了,就如前日里她與陸乘書時,阿娘與他說的那樣,宋遠杳出宮后不能再醫治他了,他們不再是醫患的關系,而是男女,男女之間該有別。
陸濬搓掉指尖灰塵,垂眸輕蹙眉宇。
不,這樣的話并不全對。
她如今是唐陽公主,是他的妹妹,哥哥與妹妹坐在水榭中相談,有何懼怕?
這般想著,陸濬再度看向不遠處那個身影,溫笑著再喚出聲,“素素,過來。”
說罷,湖面揚起一陣微風,陸濬咳了起來。
這么多年的習慣,讓陸宋遠杳一聽到陸濬咳嗽,就會心里一緊,她下意識動了一下腿,可很快又意識到了什么,轉頭看向園口的方向,她探頭張望,問趙內侍,“世子怎地還未過來?”
趙內侍道:“奴婢也不知,許是因為圣上那邊還有事要交代,就來得遲了一些。”
水榭中咳嗽聲還在繼續,陸宋遠杳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提步朝陸濬走去。
她規矩行禮,他一如從前,冷厲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時帶著柔軟,他揮了揮手,示意她上前來坐。
矮長的案幾旁擱著兩張蒲團,陸宋遠杳跪坐在他左側,比右側的那個蒲團遠了半米距離。
“怎地幾日未見,殿下氣色這樣差?”陸宋遠杳一進水榭,就發現陸濬神色疲憊,眼下還隱隱泛著烏青。
“忘了?”陸濬朝她笑道,“應叫我阿兄。”
陸宋遠杳乖巧頷首,“阿兄,怎么咳起來了?”
她記得就是三日前,她還未成婚的時候,給陸濬把過脈象,雖心有郁結,但脈象平穩,不至于如眼前這般氣色。
一旁趙內侍倒了茶捧到陸宋遠杳面前,“哎呦,公主是不知道啊,咱們殿下這幾日幾乎夜夜未眠。”
陸宋遠杳疑惑看他,“為何,不是給了安神的方子嗎?”
陸濬揮退趙內侍,怨他多嘴,轉而對陸宋遠杳道:“只是你不在,有些不習慣罷了,無礙的。”
陸宋遠杳這些年,每日都要給陸濬施針,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便是一個時辰,夜里這一次,很多時候陸濬自己都睡著了,連陸宋遠杳起身離開都不知。
如今她不在,他總覺得身旁空得厲害,就好似整個屋子都變得空曠起來。
“你看起來很不擔心。”確定宋遠杳沒有其他異常或者沒有他預料之中的神色,他這才緩緩開口道。
“他不會死不是嗎?”
藍色侍女將手里的食物放置桌面上,臉色微紅的瞥向宋遠杳,每次來送食她都不不敢直視宋遠杳。
窺探仙人之姿,總覺得太過越界了。
說著就將切好的魚片放在她的碗里去。
宋遠杳輕哼一聲,雖然心中不滿,但是還是吃起了他切好的魚片。
第 47 章 第 47 章
紅紗床幔,人影疊疊,旖旎喘息響起,一縷月光斜斜地照進。
宋遠杳掙扎了幾下,放棄掙扎,不過是露水情緣,她也不吃虧。
她深感有道理,任由他翻來翻去地折磨。
乘書折騰她時,也不知道發什么瘋,在她耳邊低語,“他有沒有這么對你過。”
宋遠杳不清楚,為何他一直斤斤計較這一點。待到翌日,她醒來時發現窗戶和門上貼上了大大的喜字,她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陸宋遠杳接過牛乳果子,抬袖半遮面,將果子放入口中,濃郁的牛乳頓時在舌尖化開,還有泛著淡淡的桂花香,令人心情瞬間就愉悅不少。
她余光掃見陸濬手邊書冊的名字,眸子忽地一亮,“阿兄在看《醫食論》?”
陸濬的笑容上似是帶著幾分落寞,“你不在身側,他們我又信不過,索性自己跟著學一些。”
“既是如此,殿下常喚公主入宮便是。”石廊上傳來陸乘書朗潤的聲音,他笑著走進水榭,向陸濬恭敬行禮,“殿下吉祥。”
陸乘書前些日子回京上交魚符時,陸濬沒有露面,前日里他們大婚,陸濬依舊沒有出現,直到此刻,他們才第一次見到對方,許久前在幫陸宋遠杳擇婿的時候,陸濬就見過陸乘書的畫像,如今看到真人比之畫像還要俊美,心中有些說不出的異樣。
陸濬眸光隱隱暗下幾分,他朝他點頭,抬手賜座。
陸乘書神情倒是一直沒變,他沒有去坐右側的蒲團,而是直接走到陸宋遠杳身側,席地而坐,不顧陸宋遠杳驚訝的目光,抬手壓住了她交疊在身前的那雙小手。
“手怎么這樣冰?”他說著,另一只手也焐在上面。
陸宋遠杳還是沒有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碰觸,她下意識瑟縮,卻被掌中不動聲色按下的力道停住了動作。
陸宋遠杳垂了眉眼,聲音很低地道:“沒事。”
“嗯?”陸乘書像是沒有聽清,又朝她面前探了探身。
他的氣息就在耳旁,陸宋遠杳頭垂更低,想要避開,可當著陸濬的面,又怕讓他看出二人并不親近,只好朝陸乘書搖頭輕道:“無事的。”
兩人的這番舉動,落入旁人眼中,儼然是一副情意甚濃的新婚燕爾模樣,坊間那些傳聞,似乎對他們并未有一絲影響。
陸濬是該為她高興才對,可當這一幕出現時,他的眸光卻好似凝結一般,愣住許久,才猛然移開。
他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
陸濬望向湖面,唇角強扯出一個弧度,“真好,孤看見你們如此和睦,便放心了。”
說著,他端起茶盞,“這世道上總有人喜歡胡言亂語,因求而不得,才動了詆毀的念頭。”
很明顯,鄭盤今日在院中的那番舉動,傳入了陸濬耳中。
陸乘書抬眼朝他看去,心中冷嗤,既然知道傳言者是誰,還任由他去散播,當真不知這位東宮太子,是能耐不夠,還是有旁的意圖。
陸乘書收回目光,帶著幾分溫寵地拍了拍陸宋遠杳手背,“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君子與小人,某分辨得出。”
“那便最好。”陸濬輕晃著茶盞,聲音如湖面吹起的秋風,輕柔中透著涼意。
之后,陸乘書關切地詢問了陸濬身體的狀況。
兩人從前雖然沒有見過面,卻也是堂兄弟關系,如今陸宋遠杳身為張貴妃義女,便是陸濬的義妹,陸乘書便與他關系更加親近。
陸濬卻沒有將實情說出,而是道身體并無大礙,只腿腳依舊不能行走。
知道太子腿腳恢復痛覺這件事的人,除了陸宋遠杳,還有圣上與張貴妃。
那些需要按摩的穴位,還有如何才能鍛煉腿腳恢復行走的方法,也要靠趙內侍輔助陸濬。
所以,算上陸濬自己,整座皇城中只這五人知曉。
陸濬相信陸宋遠杳不會告訴旁人,包括她的夫婿。
話說至此,他終是抬眼再次看向陸宋遠杳,她似乎也想到了此事,在同一時間朝他看。
兩人眸光相視的瞬間,他冷淡的面容又一次因她而生出暖意。
阿翁說過,女子太過瘦弱,容易受欺負。
從陸宋遠杳記事以來,只要路過有牛乳的村鎮,阿翁都會買來牛乳給她喝,她也喜歡牛乳的味道,更喜歡添了牛乳的吃食。
當初她還在嶺南的時候,陸乘書得知她喜歡牛乳,便時常會帶她去鎮上一家店里吃那姜汁撞牛乳。
見她吃得開心,陸乘書還說,等他學會了,日日都要做給她吃,一旁的掌柜聽見,還不忘打趣,“說人家小女娘可是要嫁人的,你若日日做給她吃,夫家豈能愿意?”
年少的陸乘書當時直接揚聲道,“我娶她便是了。”
陸宋遠杳那時更小,還不能完全理解“娶”的概念,她只乖乖吃著碗里的東西,一雙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望著陸乘書。
如今的她,如那時一樣地望著陸乘書,只這雙眼睛似是被蒙了一層薄霧。
“世子……還記得嗎?”她聲音很輕。
陸乘書垂眸擦著手中果子的殘渣,似乎不愿回答她的問題。
可即便他不說,陸宋遠杳也知道,他是記得的,不然他方才怎會說她喜歡牛乳?
他其實都記得的,但卻還是要這樣對她。
眸光再度落在那道刀疤上,耳旁似又響起了鄭盤在院子里譏諷的話語。
水榭那邊,陸濬被趙內侍扶上輪椅,推著上了石廊。
“你可看出他幾分真,幾分假?”陸濬問道。
趙內侍思忖道:“奴婢也只見過世子一面,只今日看的話,世子說話得體,待公主和善,不像是那般偏聽偏信之人。”
見陸濬不說話,趙內侍又笑著寬慰,“殿下放心,王府里還有貴妃的人在身側護著,公主是吃不了虧的。”
的確,就算陸宋遠杳是個能忍耐的性子,那白芨也會事無巨細的將事情說給張貴妃,若陸乘書當真苛待了她,便是同貴妃與太子作對,得不到任何好處。
陸乘書現在這般處境,應不會做出那樣的傻事。
陸濬慢慢合眼,用呼字法來調節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可就連這呼字法,也是她教給他的,這讓他如何不去想她……
回到茂王府,府內已經備好午膳,陸乘書沒有外出,而是留在清和院與陸宋遠杳一道用膳。
食盒里的牛乳果子,也被采苓取出擱在桌上,就擺在陸宋遠杳手邊,就連她也知道,陸宋遠杳喜歡吃這個,因為在東宮的時候,她時不時就會帶著太子不能吃卻也舍不得丟的東西回屋,而這牛乳果子,出現的次數可不算少。
陸乘書屏退婢女,屋中有只剩他們二人。
陸宋遠杳下意識朝牛乳果子看去,猶豫了一瞬,還是刻意避開,去夾了別的菜。
“為何沒同張貴妃訴委屈?”陸乘書問。
陸宋遠杳沒有說話,只悶悶地搖了搖頭。午夜的狂風用力拍著門窗,陸宋遠杳被一聲炸雷驚醒,她下意識脫口而出,“阿翁!”
而后,她意識到了什么,趕忙捂住嘴,用被子將身體緊緊裹住,不安地看了眼寢屋的簾子。
狂風卷雜著暴雨的聲音,讓她無法判斷那一聲驚呼可有傳入陸乘書耳中,可她也顧不得多想,暴雨帶來的恐懼,讓她瑟瑟發抖,整張臉白的滲人。
阿翁就是死在了這樣的雨夜。
那晚雷聲轟鳴,暴雨傾盆,她不知那晚為何心會如此慌張,好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掌,用力捏在她的心臟上,讓她有種難忍的痛,她提著一盞小燈,去敲阿翁的門。
阿翁向來眠淺,這般吵鬧的動靜,他不可能聽不見,可任憑她如何喊,門還是紋絲不動。
被風捎進屋檐下的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衫,陸宋遠杳也不知那晚是從何處得來的力氣,用力撞開了門,卻看到奄奄一息的阿翁,倒在榻邊。
她撲跪在阿翁身前,顫抖著想要幫他診脈,卻見昏暗中,阿翁一把拉住她的手,用那顫抖的聲音道:“宋遠杳……莫問、莫念、莫究……道法自然,翁翁此番……命也……”
話音落下,他合了雙眼,手上的力度也瞬間散去。
從那晚之后,每至雷雨交加的夜里,她便無法安眠,會控制不住地顫抖,仿佛又一次看到阿翁在她懷中合眼,感受到阿翁忽然松開的手……
“那為何不與太子說?”陸乘書又問,還是沒有得到陸宋遠杳的回應。
“為何不說?”陸乘書擱下碗筷,徹底看向她,“你若說了,他們定會為你做主。”
陸宋遠杳輕道:“夫妻之間的事,何故牽扯旁人。”
“夫妻?”陸乘書抬手便捏住了她的筷子,一把將筷子抽出,拍在桌上,“陸宋遠杳,你太抬舉自己了。”
陸宋遠杳沒有氣惱,拿起帕子擦拭唇角,隨后起身站在陸乘書身側,她輕勻了氣息,開始為陸乘書布菜。
陸乘書看不出神色,只眉眼間陰郁更重,片刻后,他低低笑了,“陸宋遠杳,我給了你機會的。”
他去東宮的路上,走得那樣慢,便是在給她與陸濬倒委屈的機會,可當他來到園中,卻看見他們坐在水榭,旁若無人般談笑風生。
既是如此,那便不要怪他。
午膳后陸乘書又帶著長隨外出,陸宋遠杳累得眼睛快要睜不開,小憩的時辰比往常都久,日頭快要落山才醒。
采苓遞來一封請帖,是萬壽宮主半月后要在府中舉辦菊花宴。
陸宋遠杳性子內斂,不太喜歡去這樣需要應酬社交的場合,可萬壽公主乃今上最寵愛的女兒,又貼地下了請帖給她,她若不去,又會駁了萬壽公主的面子,思來想去,還是得去。
若真要去,通常參加賞花宴的小娘子們還會互相贈禮。
春乏秋困,陸宋遠杳想要做幾個香囊,里面放些提神之物,倒能顯出心意。
白芨妥帖,特意拿來上好的金絲線,這般也能給陸宋遠杳撐起臉面,不至于被那群貴女看低。
陸宋遠杳向來注重養生,若在從前,天色一暗,她就會給陸濬施針,待結束后,便會回到房中歇下。
此刻入夜,她也是如此,洗漱后換了身舒適的衣裳,披著薄衫,還在繡那香囊,白日里雖然白芨和采苓都在幫忙,但她始終覺得,既然是要贈予別人,還是得自己動手,這樣才誠心。
安靜的院里傳來響動,她知道是陸乘書回來了,收拾了桌上針線,又去取被褥,卻被陸乘書派人喊去了凈房。
凈房的門外站著小廝,陸宋遠杳猶疑了一下,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合了門,她抬眼看到屏風后隱約透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她沒有再上前,而是先問他,“世子,有何事?”
人影微晃,“過來。”
屋中水汽氤氳,陸宋遠杳深吸一口氣,繞過屏風走了進去。
也不知陸乘書今日去了何處,整個人風塵仆仆,鞋靴上還沾著一層泥土。
見陸宋遠杳上前,他展開雙臂,下巴微揚,半闔著眼,對她道:“伺候。”
陸宋遠杳看到他身后還在冒著水汽的浴桶,遲遲未動。
“怎么?”陸乘書薄唇微揚,“既是做不下去,不如明日隨我一到入宮,與你那幾個親人好好訴一番委屈?”
皇帝這半年一直在命人編撰各州書冊,正好陸乘書回京,便想詢問他有關嶺南一代的風土人情,故而他明日還要入宮面圣。
見陸宋遠杳咬唇不語,只搖了搖頭以示回應。
“出去。”陸乘書冷嗤,開始自己解衣。
陸宋遠杳腳下如同灌鉛,站在原地還是未動,陸乘書脫掉外衫,直接朝她扔去,她慌忙接住。
陸乘書朝她邁步,一字一句低低道:“陸宋遠杳,我再說一遍,你若覺得委屈,就入宮去說,你若不說,我便當你為婢。”
陸宋遠杳又是連忙垂眸,不去看他隨著步伐而若隱若現的胸膛,且還是沒有回話。
“你伺候他的時候,也會這般裝聾作啞?”陸乘書腳步停下,低沉的呼吸就在她面前。
“我……”陸宋遠杳終是開了口,可剛說出一個字,又停下,因為她要說的話,前幾日就與陸乘書說過,可他完全不信。
就在她不知到底該怎么辦時,下巴被陸乘書一把捏起,“有什么不敢承認,他看你的眼神那般明顯,是個人都瞧得出來,你呢?”
他唇角揚著,可眼神卻異常冰冷,“你不是樂在其中么?”
說罷,他一把將她甩開,陸宋遠杳向一側踉蹌,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手中外衫卻被陸乘書一把拉住,她身子又是一晃,最終還是穩住了腳跟。
而她還是那般,什么也看不出,只微微朝他頷首,似是讓他安心,她不會說出去的。
“可是有話要與殿下私說?”陸乘書的話打破了兩人短暫的眼神交流。
“沒、沒有。”她略有些局促地移開視線。
“沒關系,你們兄妹而人相伴數年,驟然分開,定有不適,若有什么想要私語,我便去園外等你。”這番話陸乘書說得極其自然,就好像真的在替二人著想,沒有半分旁的意思。
“不必。”說話的是陸濬,他抬手喚來趙內侍,讓他將桌上那疊牛乳果子裝進食盒,交給陸宋遠杳。
陸宋遠杳覺出快要離開,藏在心中許久的事必須要說出來了。
她起身來到水榭正中,朝陸濬恭敬行禮,“請殿下收回那五百戶封邑。”
陸濬讓她起身,“孤的妹妹大婚,孤送了自己的封邑,有何不可?”
陸宋遠杳道:“阿兄的心意我定然接受,只這封邑,實在太過貴重,幾位出嫁的阿姊都未曾有過,我若收下,恐是太過……”陸宋遠杳頓了頓,用那半懇求的目光,看向陸濬,“太過招搖了。”
她在宮中六年,總是這般小心翼翼,連他當初想要送她筆,她都不敢接,如今這五百封邑,定是會將她嚇住,可他就是要給她,不管流言如何,所有人心里清楚,他會護著她,他在重視她,便可。
“可是怕惹人閑言?”陸濬看向陸乘書。
陸乘書沒有看他,用那萬分坦蕩的語氣對陸宋遠杳道:“我覺得殿下所言極是,心中無愧,何故在意小人所言,既然殿下給了你,你收下便是啊。”
縮在一旁的趙內侍都忍不住抬眼朝陸乘書看來,向來眼光準的他,瞇眼瞧了半晌,也沒看出有什么異樣,最后繼續縮起身。
“素素……咳咳!”陸濬說著,忽然又咳嗽起來,片刻后用那有些沙啞的嗓音,對陸宋遠杳道,“莫要再說了,我贈予你的,你踏實收下。”
說完,他似又要咳嗽,抬手揮了揮衣袖,趙內侍便俯身上前,要請兩人離開。
陸宋遠杳站在原地,望著陸濬遲遲不動。
陸乘書已經起身來到她身側,對她道:“殿下還要休息,你若放心不下,過兩日可以再入宮來。”
“我不是……”陸宋遠杳深吸一口氣,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她抿唇又朝陸濬行了一禮,這才轉身隨著趙內侍離開。
回去時已近正午,街道上熱鬧非凡。
搖晃的馬車里,陸宋遠杳神情疲倦地依靠著,陸乘書坐在對面,他一直在看她,卻遲遲沒有說話。
本就極近的路程,眨眼就已經過半,對面的陸乘書終是忍不住開了口:“素素?”
他語氣里帶著嘲諷。
昨晚的徹夜未眠,再加上在宮里走了那么多路,陸宋遠杳是真的提不起勁了,便沒有理會他。
見她不吭聲,似乎臉上落寞更重,陸乘書挑眉,“與他分別當真這般難過?”
陸宋遠杳合眼不語。
半晌無聲,她緩緩抬眼。
車內食盒被打開,陸乘書正在捏著一塊牛乳果子看。
“你……你做什么?”陸宋遠杳疑惑道。
陸乘書抬眼看她,“終于肯開口了,是怕我弄壞了他精心為你備的東西?”
陸宋遠杳蹙眉道:“不是那樣的,這果子是殿下自己要吃,我怕牛乳引了他咳疾,才沒讓他吃,殿下向來勤儉,才會賞給我的。”
如這六年中許多次那般,他總不記得什么能吃,什么能做,需要她萬分仔細地去提醒。
“哦?”陸乘書并未相信,將手中牛乳果子放進口中,細細咀嚼著其中滋味,最后掩唇擦拭唇角,“你自幼就愛吃牛乳,也愛吃加了桂花的蜂蜜,這果子到底是為你而備,還是為他自己,想必你們二人心中再清楚不過。”
看的他眸子深沉一片,良久,宋遠杳見他半垂眼簾,似在思索什么,半響薄唇輕啟道:“怎么說。”
她眉梢輕佻,見他上道了,就開始忽悠一套,說什么命里劫數有一人,你要怎么怎么弄,直到說道什么你命里劫數已死怎么樣,入不了輪回,老夫這里有法子能治什么的………
白珹一直耐心的聽著,直到最后聽到“他”聊到最后,才抬頭瞥向“他”,見他面色如常好似正正在位他做打算。
他微垂下眼簾,心想這個世道哪有會有人真心為別人著想,大都是為利者皆熙熙攘攘。
可是就當宋遠杳說干了嘴,心里想著他應該不會相信,但是沒關系她本來就不是利用忽悠來達成目的。
可是就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她就聽到遠處他那一如既往的冷聲應道:“那我應怎么做。”
第 48 章 第 48 章
宋遠杳頷首,天氣炎熱,鬧得她近日煩躁,算盤都不愿意碰了,本想依在闌干溪水乘涼。
豈知熱得后背粘稠出汗,云鬢青絲都黏糊在玉頸之處,宋遠杳都想沐浴更衣,不在外頭待著。
紫 以為宋遠杳是想到自己家中人,他抿著唇也不知如何勸解她內心憂愁。
而只是在腦海里跟系統聊天,被翟翼當成憂思的宋遠杳要是知道他這般想法,估計都想讓系統看看這人的腦回路比她還厲害。
“說起來伯母上次風寒,我都好久未見,這才與伯母一起用膳,也不知風寒可好。”宋遠杳跟系統聊了會,見他不語,想到他之前說的話,以為他以為她自己不想去,就連忙解釋一番。
而翟翼也因為宋遠杳這句話,臉色好轉起來,宋遠杳見此就拉著他的手走出這間廂房。
陸乘書晨起時,如平時一樣,動作輕緩無聲,卻是在準備推門而出時,回頭朝貴妃榻的方向看了一眼,這一眼讓他微蹙了眉宇,動作也隨即停住,然默了片刻,他什么也未說,未做,抬手推開門。
一夜風雨,葉落滿園。
他生于長安,卻長于嶺南,這是他有記憶以來,頭一次感受到長安城初秋的寒涼。
門開的瞬間,寒風似拼了命一樣直往屋里頭鉆,陸乘書一個側身就閃了出去,在關門的剎那,又立即泄力,緩了動作。
守門的小廝正搓著手打哈欠,一睜眼看到陸乘書已經來到面前,嚇了一跳,險些喊出聲來。
陸乘書朝他使了個眼色,他連忙捂嘴,整個清和院都知道,世子疼愛公主,每日晨起去讀書,生怕出了什么聲響,擾了公主清夢。
嘖嘖,真是叫人羨慕。
今日陸乘書要入宮,在書房看了一個時辰的書,就叫了馬車出府,皇帝散朝后,便宣他去甘露殿,同在的還有翰林院的韋澳。
將近兩個時辰,陸乘書才離開。
從甘露殿出來的時候,一個面熟的侍者正在殿外候著,正是太子陸濬身邊的趙內侍。
看見陸乘書,他忙笑著上前,“殿下知道世子今日入宮,特地差奴婢再此等候,想邀世子去東宮一敘。”
陸乘書面容溫潤,抬手道:“煩請侍者引路。”紫汀苑二樓的長案幾上,茶具已經全部備齊,陸宋遠杳并不擅長烹茶,但在宮中多年,看也是能看個大概,她按照印象中那般小心翼翼去做,每一部都是再三思量才動手,生怕哪一部出岔子,影響茶湯的口感。
陸乘書自打方才在清和院問過她可否喜歡這茶之后,不管屋中有沒有旁人在,他都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什么。
水開二沸時,身旁靜默許久的陸乘書,忽然出聲問她,“昨晚可是哭過?”
陸宋遠杳一雙紅腫的眼睛,想要扯謊都不會讓人相信,她將臉側向另一邊,支吾地嗯了一聲,“可是擾到你了?”
“為何哭?”陸乘書又問。
陸宋遠杳手上動作不由一頓,細長的眉宇也跟著蹙起,“夢……夢魘罷了。”
她還是不愿和他說實話。
陸乘書蹙眉,不再言語,只繼續望她。
她動作舒緩,神色恬靜,渾身散發著優雅的氣息,讓人全然忽略了她并不嫻熟的手法。
三沸已至,陸宋遠杳滿懷期待地為兩人倒茶、
陸乘書似也回過神來,說起今日太子特地尋他之事,本來是想說清楚這茶是陸濬給的,可話至一半,陸宋遠杳手中茶湯忽然灑出,沸水燙得她低呼一聲,白皙的手背上頓時紅了一片。
陸乘書并未來及多想,一把將她手拉至面前,直接拿起桌上方才擦過水漬放涼的濕帕子,覆了上去,同時揚聲對門外喊道:“去拿燙傷膏!”
采苓反應極快,應聲后,便“咚咚咚”地朝樓下跑。
陸宋遠杳抬眼看向陸乘書,他此刻的急切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在關心她。
可下一瞬,陸乘書忽然又將她手松開,語氣不冷不淡,“笨手笨腳。”
陸宋遠杳捂著帕子,訕訕一笑,“其實我很少烹茶的。”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采苓拿了藥膏回來,陸宋遠杳接過藥膏,還是習慣自己動手。
看她抹藥時動作頗為狼狽,采苓心疼地抬手想要幫她,“還是奴婢來吧。”
陸宋遠杳明明疼得額上滲出汗珠,卻還是朝采苓淡笑著搖了搖頭,“沒事,我可以的。”
話音剛落,面前倏然橫出一只手,陸乘書不容分說,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手拉至面前,拿起藥膏開始幫她上藥。
采苓極有眼色,趕忙站起身,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這日之后,兩人很少說話,陸乘書白日要入宮,午后又要外出,待回來時也已經入夜,她沒有再等他,他也沒有再喚她,那些冷言冷語也很少再出現。
陸宋遠杳這邊也沒有閑著,她讓采苓去買書,皆是與心病有關的書冊,只是有幾本書,跑遍各處書肆,也難以尋到。
“太子殿下書房里的書那般多,公主為何不尋他要啊?”采苓覺得奇怪。
陸宋遠杳沒有解釋,只是朝她笑笑。
看過兩本,陸宋遠杳也悟出些道理,她意識到自己不善言辭,總將話憋在心里,以為不說話便不會出錯,在宮中謹小慎微時倒不算大錯,可出了宮,她需要正常與人相處,便不能再如此。
她叫來白芨和采苓,問了她們許多問題,皆是關于她性子方面的,可否太過沉悶,可否總是不說話,可否讓人一看便覺得好欺負……
采苓頻頻點頭,覺得陸宋遠杳終于意識到這些問題,實在太好。
白芨并不覺得,她道人與人性子不同,這沒什么大礙,且陸宋遠杳貴為公主,與尋常婦人不同,說那般多得話沒有意義。
采苓忍不住與她辯駁,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最后竟爭得險些紅了眼。
一旁的陸宋遠杳卻是忽地一下笑出了聲。
兩人頓住,同時回頭朝她看,驀地主仆三人皆笑了起來。
很快便到了萬壽公主辦賞花宴的日子。
陸乘書今晨還要入宮,不能陪陸宋遠杳同去,她便帶著白芨與采苓二人,晌午時坐著馬車前往永嘉坊。
途徑安興坊時,馬車夫忽然驚叫一聲,整個馬車猛地晃動起來,白芨和采苓驚慌中連忙去扶陸宋遠杳,好在馬車很快平穩下來,陸宋遠杳并未受傷,只采苓的手臂碰到了馬車壁,有些淤青。
“怎么回事?”采苓氣得推開車門,問那馬車夫。
“哎呀!”馬車夫也是驚得滿臉汗,一面抬手指著不遠處的馬車,一面喘著粗氣憤憤道,“就那輛車,方才好似故意一般,直直朝咱們這邊撞,若不是我躲得及時,怕是要被他們撞翻了!”
“好生大膽!”這馬車上掛著茂王府的牌子,她倒要看看是誰不長眼睛,采苓肅了神色,瞇眼去看那馬車上掛著的牌子,“是……是鄭府的馬車。”
能在長安城這般橫沖直撞,且姓鄭的人,只能是那鄭盤,而那馬車前往的方向,正是永嘉坊。
藥膏里加了薄荷,清涼的膚感很快便緩解了皮膚上的灼熱,陸宋遠杳長出一口氣,望向陸乘書。
如果說方才當著采苓的面,他主動幫她抹藥是為了人前做戲,那現在屋中只剩他們二人,他沒有必要再如此,更沒有必要在涂抹時如此小心翼翼。
所以,他對她生了怨恨是真,他對她下意識流露出的緊張也是真。
陸宋遠杳更加肯定了心中的那個猜想,陸乘書與那時的她一樣,也是病在了心里。
阿翁在講解心病時,舉過這樣一個事例。
有個男子科舉屢屢不中,最后一次落榜,他難過至極,跳河身亡,而他的妻子,死了夫婿后,郁郁寡歡,明明從前最疼愛孩子,后來卻稍有不順意,就拿孩子撒氣,待孩子哭時,她又心中后悔,覺得不該如此。
阿翁說,這兩人皆是心病,這心病能治,但極為難治,可不是三言兩語的勸慰,就能將人治好的。
陸宋遠杳覺得,陸乘書許是同那婦人一樣,得了那種會讓人情緒大變的心病,所以才會待她如此反復無常。
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既是因為當初救她才受了刺激,那如今在由她來醫治便是。
陸宋遠杳白日里還在猶豫,此刻經歷這一遭,她算是徹底下了決心,對陸乘書道:“世子明日還要入宮嗎?”
“嗯。”陸乘書應了一聲,似是怕藥膏不管用,朝她手上一直抹那藥膏,恨不能將藥瓶里的藥,全部都抹到她手背上。
陸宋遠杳現在滿心都是醫治心病的事,恍然想起她在燙傷之前,陸乘書好像說今日碰見了太子,便脫口而出,“那明日若還碰到太子,可以與他說一聲……”
陸乘書動作忽然頓住,他抬眼看她,打斷了她的話,“你尋他有事?”
陸宋遠杳這才回神,怕怕他誤會,連忙解釋道:“我記得東宮有本書,我想要借閱……”
陸乘書松開了她的手,去給兩人倒茶,“是什么書?”
“《淮南子》。”陸宋遠杳見他神情未變,便放下心來,“此書是西漢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所著,我許久前讀過一次,許是那時心不夠靜,許多內容都沒有記住,所以想要重新看一遍,待這次借來,我會手抄一冊。”
陸乘書倒好一碗茶湯,遞到陸宋遠杳手邊,茶湯這會兒已經不燙,入口正好,陸宋遠杳喝了一口,道:“那本書寫得的確好,你若得了空閑,也可一看。”
陸乘書不由想起陸濬說得那些,每至雷雨的夜里,她會與他獨在屋中,看書,喝茶。
那時她看的是什么書,可是她口中的這本《淮南子》?
不然為何她說看此書時會心中不靜?
陸乘書臉色越來越冷,陸宋遠杳也終于意識到不太對勁,她又連忙改口,“還是算了吧,不必那般麻煩了,我可以讓采苓去外面的書肆看看。”
“你不如自己去。”陸乘書一邊晃著茶湯,一邊慢悠悠道,“今日太子還與我說,你們從前總一起看書,一起品茶,可是你因這茶,又念起了從前與他在一起的日子?”
陸宋遠杳忙道:“不不,不是的。”
陸乘書冷笑一聲,看向被她捧在手中的茶湯,“好喝么?”
陸宋遠杳可不想破壞兩人好不容易建立的短暫和睦,擠出一個笑容,點頭道:“好喝,很好喝。”
陸乘書又問:“有多好喝?”
因為之前那碗安神的藥,陸宋遠杳滿嘴都是苦澀,根本嘗不出這湯藥的味道,只當是在喝水清口,可又不想讓陸乘書失望,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此茶很香,甘甜……”
到底嘗不出,又不擅撒謊,只道出兩句,她就說不下去了。
“甘甜?我怎覺得這般苦澀。”他將茶湯用力按在桌上。
“那……可能是我沒有烹好,我、我手藝不佳,從前在東宮很少做這些的……”陸宋遠杳心虛,越說聲越小。
她很少做,那便是太子給她做了?陸乘書徹底沉了臉色。
陸宋遠杳抿唇回憶,自己方才可是哪里說錯了話,記得阿翁說過,醫治心病時,醫者的一言一行都需謹慎,不比那施針容易。
思來想去,許是這茶的味道她當真說錯了,讓陸乘書覺得她這般小的事,還要撒謊,的確不該。
陸宋遠杳試探性緩緩開口:“茶的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贈茶之人。”
“是么?”陸乘書徹底笑了,“這是太子送給你的。”
模樣好的人,向來招人待見,尤其是性子溫善的,便更讓人喜歡,趙內侍也算看著陸宋遠杳從少女到嫁入為婦的,原本也是放心不下,如今看到陸乘書連他這樣一個內侍,都能如此敬待,那待陸宋遠杳,定不會差到哪兒去。
昨夜疾風驟雨,陸濬亦是一晚不安,陸乘書入殿看到他神色時,都不免愣了一瞬。
他今日未曾外出,一個晌午都在殿內烹水煎茶,面前茶湯還熱著,趙內侍給陸乘書倒了一盞。
“此茶如何?”陸濬問。午膳后,采苓端來冒著苦澀熱氣的湯藥走進屋,陸宋遠杳剛喝兩口,陸乘書便回來了。
他一進屋,就聞到了藥味,“在喝什么?”
陸宋遠杳捧著碗,一口氣將所有湯藥喝完,才拭著唇角道:“許是這幾日沒有休息好,所以身子有些發虛,便抓了些補氣血的藥來喝。”
看到她紅腫的眼睛,還有那蒼白的臉色,陸濬方才在殿中的話似又在他耳旁響起,他有些沉悶地走上前,將袖中的茶盒擱在她面前。
陸宋遠杳看看茶盒,又看看陸乘書,“這是……給我的嗎?”
陸乘書悶悶地嗯了一聲。
陸宋遠杳卻是一喜,喚采苓去備茶具,她剛才喝過藥,嘴里正是苦澀,覺不出味道,喝點茶湯倒是能清清口。
采苓也笑著應聲,端著藥碗退了下去,待門外腳步遠去,陸乘書才問道:“你很喜歡?”
陸宋遠杳點頭道:“喜歡,很喜歡的。”
這是分別六年后,他真正意義上第一次送她東西,她怎會不喜歡。
陸乘書喝了一口,緩緩道:“茶清且甘,尚品。”
陸濬點了點頭,望向靠近陸乘書面前擺著的那盒茶,道:“這是昨夜蜀地新送的蒙頂甘露……”
他本就性子清冷,又不善閑談,頓了頓,索性直言,“她常喝這個。”
陸乘書面色未改,拿起茶盒細看,“殿下是要我帶回去給素素嗎?”
聽到“素素”從陸乘書口中道出,陸濬的眉宇不收控地蹙了一下,低低道:“嗯,你們一起嘗嘗,若你也喜歡,下次便多備一些送去府邸。”
陸乘書起身道謝,陸濬又喚他坐下,便是還有話想要說。
“她……”陸濬又是一頓,難掩疲憊的眉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她昨晚睡得如何?”
袖袍中陸乘書手背上的青筋微跳,神色卻只是帶著些許詫異地問道:“殿下怎地問起這個?”
陸濬的手瞬間握緊,冷眸也同一時間落在了陸乘書身上,“你不知道?”
陸乘書不解蹙眉,搖了搖頭。
陸濬逼自己勻了幾口氣,想要緩聲與陸乘書解釋,可還是有些沒忍住,一開口時,語氣明顯比方才冷了許多,“她最懼怕的便是雷雨交加的夜里,因為不問散人離世那晚,便是電閃雷鳴,狂風驟雨。”
陸乘書愣住。
怪不得他今晨推門出屋時,看到貴妃榻上的她縮成了小小的一團,用被子將自己裹得那樣嚴實,完全看不到面容,只露出不到一寸的發頂。
陸乘書臉上的溫笑淡了下去,他問:“殿下是如何得知,又是如何寬慰她的?”
陸濬垂眸,望著手中茶湯。
陸宋遠杳頭一次發作時,正巧是在他殿中,那晚有宮宴,入寢完了些,她給他施針時,外間便開始狂風大作,等收完針準備離開,一道響雷在天空炸開,陸宋遠杳手中藥箱頓時落地。
陸濬簡直不敢相信,往日里那般鎮定自若的小姑娘,竟然會坐在地上,哭得整個人都在劇烈抖動。
他叫她名字,她也好似沒有聽到,只不住地將頭往膝蓋里埋,仿佛那外間一聲聲驚雷,都劈向了她。
陸濬當即便暗暗許了誓言,不管今后如何,他都要護眼前女子的安危。所以后來在擇婿時,他給她相看的那些男子,全部是京中之人,只有讓她在長安,讓她就在與他一步之遙的永昌坊,他才能護住她,他也才能安心。
自這之后的一年中,凡是天色暗沉,起風將要落雨,陸濬便裝作睡不著,喚陸宋遠杳入殿,兩人坐在案旁,一面喝茶,一面看書,待雷雨襲來之時,她會如頭一次那般,控制不住地失聲痛哭。
陸濬沒有怪責,而是慢慢推動輪椅,來到她身側,抬手扶在她肩頭,一下又一下輕輕拍著。
第二年,她只是蜷縮著坐在地上,沒有痛哭,只默默落淚。
到了后來,她可以堅持著繼續看書,甚至還能端起這蒙頂甘露,顫著唇輕抿一口,抬眼朝他露出那強作淡定的笑。
那時他以為,她雖然害怕,但已經不至于與從前一樣嚴重,直到今年去九成宮避暑,有一日午后天氣驟變,暗沉到如同夜晚,他正在園中賞花,而她回了小屋歇息。
陸濬心神不寧,忙喚趙內侍推他去尋,結果看到陸宋遠杳時,她蜷縮在墻角,用力環抱著自己,已是哭成淚人。
直到他上前,將手放在她肩頭,她才淚眼摩挲地緩緩抬頭,哽咽著叫了一聲,“殿下……”
他知道了,她從來都沒有好,只是因為有他陪著她,她才能強裝出鎮定,若是無人陪著,她還是會驚懼到無法自已。
“她向來如此,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若不問,她便不說。”陸濬嘆了口氣,又看向陸乘書,“昨晚呢,她如何了?”
陸乘書垂眸看不出神色,喝了口茶后,才緩緩道:“昨晚她并未有何驚懼的反應,許是有我護在身側的緣故。”
此話一出,殿內頓時靜下,過了許久,陸濬才用那低啞的聲音道:“如此甚好,孤便安心了。”
清和院,陸宋遠杳醒來時天已大亮。
她昨晚由于驚懼過度,再加一連多日疲憊,最后直接昏死過去,清晨時迷迷瞪瞪醒了一次,想要起身,卻渾身酸痛,最后不知怎地又合眼睡了過去。
這一覺倒是算得上有幾分安穩,只是醒來的時候,臉色有些白得駭人。
采苓也知她怕雷雨,畢竟每次太子都會讓陸宋遠杳去殿中陪著看書,等雷雨徹底停了,她才會回來。
采苓便以為,陸宋遠杳早已不怕了,或者說,只要有人陪著,她就沒那么怕,卻不知昨晚發生了什么,怎叫她成了這副模樣。
陸宋遠杳沒有告訴她實情,只說不是怕的原因,便開了一副藥方讓采苓去抓。
她咬牙道,一雙美目流出動人的眼淚,一只手臂流出血色,襯得她蒼白柔弱,言語之間好似沈危是個負心漢。
她知道今日這一切如果她沒有算計好,那她就要去被送到塞外和親。
她是高高在上吃穿用度都最好的公主,怎能去塞外受苦,于是她就打主意打到沈危身上。
沈危人人懼怕,就連她父皇都禮讓他三分,這樣的人若是與她有了名分上的不清不白,自然別人就會看在沈危的面上,免不了要換一個公主過去和親。
而她半含淚水的看向站在一旁的“清秀”男人,她知道這會是她最有力的證人。
一個碰巧撞見私情,無意流出去傳言的低等小官,想來沈危不敢明目張膽的對著一個公主下手,而他自然會成為沈危下手的第一個目標。
她在心里嗤笑,眼里的算計自以為瞞得過沈危和宋遠杳。
第 50 章 第 50 章
“你們哪位是蘇公子。”為首之人的侍女嚴厲喝道。
宋遠杳剛要站起身說自己就是。
就見那位王大人沖在她面前,一臉肅殺的看著那個侍女。
侍女被王大人面容氣勢一下,隨即立馬反應過來。
公主要找的自然不是這個長相粗礦的男人,想到今日公主的命令。
一個長的清秀的書生。
她立馬把目光鎖在王大人的身后。
侍女的眼眸毫不掩飾的打量著宋遠杳,里面流露出幾分厭惡。
宋遠杳見狀,朗聲問道:“我是。”
采苓將方才之事轉述給陸宋遠杳,聽到鄭盤也要赴宴,便打了退堂鼓。
可畢竟是萬壽公主第一次給王府下帖子,陸宋遠杳不去露面,又實在不妥。
采苓雖生氣,但還是得勸住她。
宋遠杳如何不知,可鄭盤那樣難纏,從前惹不起他,至少在東宮還能躲得起,今日他要是也出現在公主府,陸宋遠杳實在不知還能如何。
白芨卻道:“奴婢倒是覺得,公主不必太憂心,今日萬壽公主設宴,應當不敢有人生事的。”
“便是當真有人尋事,”白芨說著,忽然頓了一下,朝陸宋遠杳看去,“公主乃千金之軀,有人敢在公主面前污言碎語,自當由奴婢來掌嘴。”
這番話讓采苓眸中瞬間閃出光亮,她從沒意識到,白芨還有這般模樣,陸宋遠杳聽后也是一愣,動了動唇有些說不出話來。
白芨的底氣,是張貴妃給的。
那日回門入宮,張貴妃留白芨說話,白芨自然是將鄭盤所說的話,一字不差轉述了一遍。
張貴妃當即就痛罵出聲,從前陸宋遠杳無名無分,她也不好為她出頭,如今她是她的女兒,他一個鄭盤,竟還敢欺辱她,這豈不是在打她張蓉的臉。
“日后若有人膽敢欺辱宋遠杳,你便代本宮掌嘴!”
張貴妃說著,直接摘下腰間那塊金鑲玉佩,交給白芨。這玉佩正中的牡丹花蕊上,刻著一個極為顯眼的“蓉”字。
此事張貴妃沒讓白芨說出去,一方面是害怕依照陸宋遠杳那般軟的性子,在白芨尚未出手,就將人給攔了,另一方面,張貴妃還是想讓陸宋遠杳自己學著立起來。
畢竟,她護得了她一時,可護不住她一世。
馬車停在鄭府門前,萬壽公主的駙馬為光祿大夫鄭顥,與鄭盤雖是一個姓氏,卻并非同族,但鄭顥與鄭盤的祖父鄭光,倒也是有些官場上的往來。
陸宋遠杳下車時,沒見到鄭盤的馬車,心里暗暗松了口氣,許是正如白芨所說,他只是路過,并非來參加賞花宴的。
可當管家上前引路,帶著她來到正廳,卻看到鄭盤站在那里,正與人說話。
陸宋遠杳只看一眼,便立即移開目光,望著腳下的路,跟在管事的身后,朝園子走去。
鄭盤的妹妹鄭盈,今日也在受邀之列,他送妹妹入府后,便說有事要與鄭顥說,鄭顥不在,他便先在前廳等候,可實際上,他哪里是等鄭顥,分明就是為了堵陸宋遠杳。
看到陸宋遠杳的身影,他立即合上折扇,大步就朝廊上而來,直接穿過廊道,擋在了管事的面前,朝身后垂眸的陸宋遠杳喊了一聲,“唐陽公主!”
管事的還以為兩人相熟,連忙停下腳步。
陸宋遠杳也不得不跟著停下。
鄭盤甩開折扇,一面輕搖,一面笑著上前,“公主怎地這般匆忙,許久未見,也不說同我打聲招呼?”
白芨不動聲色朝前挪了半步,采苓也緊張到握了拳頭。
陸宋遠杳深吸一口氣,面色平靜地朝他道:“我今日是來赴宴的,若沒有其他事,還請鄭副率不要攔阻。”
“哎呦,這說得什么話,我只是出于禮節,過來打聲招呼罷了。”鄭盤笑著側身讓開路,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陸宋遠杳的目光卻是在他身上停了一瞬,才重新提步跟在管事的身后,朝花園走去。
印象中,鄭盤不是左撇子,怎地方才他在一直在用左手持扇,且走路時,右臂的擺動不夠自然,莫不是受了傷。
這個猜想很快得到了印證。
萬壽公主的花園中,各式各樣的菊花開得正旺,許多貴女早已到了,許多相熟的坐在小幾上,喝著菊花茶,吃著菊花糕,聊得正歡。
陸宋遠杳現身時,園內靜了一瞬,大多都是沒有與她見過面的,可看了她的裝束,又看到她身旁的兩個婢女,很快就有聰慧的猜出了她的身份。
當中有幾位想要起身去迎,可余光掃到旁人不動,便也只好隨大流,佯裝沒看到,或是不認識,便繼續吃茶聊天。
陸宋遠杳倒不覺難堪,她向來如此,沒人關注她,她反而更自在,尋了個幽靜的角落,坐下來獨自賞花,萬壽公主一直沒有露面,園中的婢女們倒是極有眼色,讓人挑不出半分錯。
一開始有些貴女孩會伸著脖子張望,或是差自己婢女故意從這邊路過,想要看這位新封的公主笑話,可她們發現,陸宋遠杳不急不惱,一邊品茶,一邊賞花,完全沒有受影響,便逐漸散了興趣。
倒是旁人的八卦,一不小心鉆進了陸宋遠杳耳中。
“我聽我阿兄說,鄭家那個前段時間,不知惹了哪個仇家,在城外游玩的時候,被人狠揍了一頓。”
“真的假的?我瞧那鄭盈今日不是也來了么,沒見有什么不對勁啊?”
“嘁,他家向來威風,這種糗事怎會讓人知道?”
“可抓到是誰出的手?”
說話的兩個女子比陸宋遠杳來得晚些,不知道花叢這邊坐著人,兩人關系親近,坐下便開始竊竊私語,卻是一字一句讓陸宋遠杳聽了個真切。
打人的沒被抓到,鄭盤沒傷到臉,扭傷的胳膊也立即尋郎中正了骨位,原本鄭家是打算尋城防司和京兆尹的,但鄭盤好面子,生怕旁人知道了恥笑他,這才沒走明面上的流程,只暗中尋人去查。
陸宋遠杳心下了然,怪不得方才鄭盤的胳膊看起來有些奇怪,原真是被人打了,也不知是誰這般膽大,連鄭盤都敢碰,這要是當真尋出來,怕是要活不長了。
這兩人開始猜測出手之人的身份,陸宋遠杳多半都不認識,只繼續靜靜聽她們說。
直到廣德公主出現,兩人才閉上嘴,連忙迎了過去。
廣德公主與萬壽公主一母同胞,是今上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剛至十三,平日里都居在皇宮,只偶爾才會出宮來尋長姐。
廣德公主的現身,立即讓園中貴女圍了過去,陸宋遠杳自然也要起身,她比廣德公主年長,如今被張貴妃收為義女,便與廣德也算作姐妹。
兩人見面,一眾貴女有的故作驚訝,不知唐陽公主何時來的,有的則帶著看戲心態,不住地打量這真公主與“假”公主在一起,會演出什么好戲。
廣德公主在陸宋遠杳授封時見過她,看見陸宋遠杳,她便笑著迎了過來,當著眾人面,喊她阿姊,還喚嬤嬤端來見面禮。
廣德公主今日準備了數柄團扇,每柄扇子上都繡著菊花,與今日的賞花宴極為應景,她單獨拿出來的這柄是雙面扇,做功要比其他的還要精致,且兩面菊花各不相同,一面是紅菊,一面是金銀兩線共繡的瑤臺玉鳳菊。
這樣精妙的團扇,怎會不惹人喜愛。
連陸宋遠杳這般素雅性子的人,都拿在手中忍不住仔細端看。
“阿姊喜歡嗎?”廣德公主滿懷期待地問。
“喜歡,妹妹費心了。”陸宋遠杳也朝她笑著點頭,隨后便讓白芨拿出一早備好的香囊。
陸宋遠杳不知今日會來多少人,也不知廣德公主要來,但白芨早前提醒過她,這種場合時不時會有貴人出現,每次備禮時,要額外準備幾個不一般的。
今日當真是派上了用場。
廣德公主拿著香囊,也是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
可當鄭盈拿到香囊的時候,她放在鼻尖下輕輕一嗅,立即將香囊丟給婢女,用帕子掩住口鼻,絲毫沒有掩飾她的嫌棄,“這什么味兒啊?”
她聲音不大,語調卻高,在眾人說話間,顯得各位清楚。
正在說話的廣德和陸宋遠杳,也止了話音,朝她看來。
“是草藥的味道,春乏秋困,我給里面裝了甘松和首烏藤,有安神的作用。”陸宋遠杳解釋道。
“這樣啊,”鄭盈說著,拿起帕子又擦起自己的指尖,“唐陽公主到十分心細,只是這種香囊戴在身上,萬一讓旁人誤會是染了什么病,怕是不妥吧?”
有幾位女子看廣德公主與陸宋遠杳交好,便也帶了討好的意思,想要將香囊戴上,結果一聽這話,連忙止住動作,也將香囊交給了自己的婢女。
廣德卻是沒有這般做,她拿著香囊用力吸了吸鼻子,直接道:“我怎么不覺得難聞,反而還有股淡淡的花香。”
陸宋遠杳補充道:“我便是怕藥味過濃,才放了桂花來提香。”
“桂花?”鄭盈當即瞪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公主給我們送桂花的香囊,倒也是罷了,怎么能給廣德公主也送這樣的東西?”
“桂花如何送不得?”陸宋遠杳心下一緊,以為廣德是對桂花過敏。
誰知鄭盈嘆了口氣,無奈道:“公主不知嗎?只有那市井女子才喜歡用桂花啊……”
“是啊是啊,廣德公主身份這樣尊貴,怎么能給她用桂花來做香囊,真是太辱人了……”
“便是咱們也不用這種低俗之物啊,我們府上的老媽子都不用桂花,要用那薔薇呢……”
很快,人群中便傳來附和的聲音。
陸宋遠杳當真不知這些,在東宮時,陸濬的園子里便有兩顆桂花樹,她時常會摘桂花來做香囊,她從不知連花也有了貴賤之分。
花園不遠處的二層閣樓上,萬壽公主正站在格窗后看著園中一切,有嬤嬤問她,“公主,可要露面?”
萬壽公主虛抬著手,淡定道:“不必,再等等看。”
此刻園內,陸宋遠杳話音一落,倏然靜下,然很快,便被鄭盈的笑聲打破,仿佛陸宋遠杳方才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不光是鄭盈,連同她身側的幾位貴女,都在掩唇偷笑。
鄭盈身側的婢女看到白芨竟當真氣勢洶洶上前來,連忙橫上一步擋在鄭盈身前,鄭盈卻是一把將婢女拉開,梗著脖子沖陸宋遠杳,譏諷道:“掌嘴?我沒有聽錯吧,長安是講王法的地方,便是公主也不能隨意……”
啪——
空氣在此刻凝結,一聲脆響讓園子再度陷入安靜。
鄭盈打從出生到現在,從未挨過打,也從未在這么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丟過臉面。
她當即驚呼一聲,不可置信地捂住臉頰,淚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轉,身旁婢女再一次擋在她身前,用那惡狠狠的眼神瞪著白芨與陸宋遠杳。
“陸宋遠杳!你算什么東西,你竟敢打我?我要入宮,我要讓太后替我做主!”鄭盈指著陸宋遠杳,叫喊出聲。
陸宋遠杳目光沒有半分躲閃,平靜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鄭盈猛然頓住,周圍的幾個和她關系要好的小女娘,也不敢再起哄。
“公主名諱,豈容你直呼?”白芨呵斥出聲。
陸宋遠杳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對鄭盈道:“你可以質疑我與世子的婚事,也大可去宮中告訴太后,但你先前直呼我名字,方才在我掌嘴以示懲戒之后,再一次喚了我名諱……”
她吸了口氣,看向白芨,“再掌嘴。”
“陸、陸、陸見……”素字還未出口,石子路那端傳來嬤嬤的聲音,“萬壽公主到!”
萬壽公主乃圣上長女,也是圣上最寵愛的女兒。
園中眾人立即躬身行禮,白芨也落下手臂,退至陸宋遠杳身側,廣德方才都看呆了,此刻她也暗暗松了口氣,快步迎了上去。
見到萬壽公主,鄭盈又是惡狠狠看了陸宋遠杳一樣,她與萬壽公主本就相熟,今日又是公主辦的賞花宴,萬壽公主一定會為她做主。
萬壽公主緩步上前,那頭上的金鑲玉蝶步搖,隨著她的步伐一步一搖,儀態萬千。
她抬了抬手,喚眾人起身。
廣德叫了一聲阿姊,陸宋遠杳也恭敬地朝她頷首,頓了一瞬,才也跟著廣德喚她阿姊。
萬壽公主朝她二人笑了一下,眸光落在了鄭盈微腫的臉頰上。
鄭盈見狀,委屈開口:“殿下不知,方才……”
“不還有一巴掌么,快些掌完,莫耽誤本宮用膳。”萬壽公主說完,笑著朝陸宋遠杳伸出手,拉住她手臂時,不重不輕地捏了一下,隨后三位公主便朝湖邊走去,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老嬤嬤,留在了原地。
身后再無叫嚷,只片刻后,一聲沉重的悶響,令人聞聲發顫。
園中緊張的氣氛,很快便被湖上嬉笑的聲音沖散,眾人似乎忘記了方才所有的不愉快,即便沒忘,當著萬壽公主的面,也不敢有任何人表現出一絲不悅,而鄭盈也未曾再出現。
午膳是在湖邊的舫上用的,待用過后,眾人散去,陸宋遠杳被萬壽公主留了下來。
萬壽公主揮散婢女,獨她們二人坐在湖邊,一面往玉瓶中插花,一面對她道:“我聽過你的事,真假何妨,不管你從前如何,今后你且記住,你是我陸氏皇族之人,一言一行,皆是皇室臉面,萬不可隨意由人踐踏。”
她沒有看她,神情專注地望著面前花枝,挑選出一朵墨菊,用剪刀剪斷花頭,將花枝丟去一旁,這才抬眼看她,“明日我要去青山觀,看望長公主,你與我一同去。”
陸宋遠杳點頭應下。
阿翁從前經常帶她去道觀,還會在觀外義診,自打兩人入宮之后,便再也沒有去過。
公主府前,陸乘書來接陸宋遠杳。
她正要開口去解釋,桂花的妙處,廣德卻先她一步開了口,“我自幼得今上教導,吾等與民不分貴賤。”
說著,她低頭當著眾人面,親自將香囊系在腰間,“阿姊的香囊,我佩戴于身,讓我時時刻刻都能想到阿耶對我們的教誨。”
當今圣上崇尚節儉,可不只是嘴上說說,他為限制奢靡之風,連萬壽公主當年出嫁時的馬車上的白銀,都換成了銅,自己平日里用膳,菜式都極為家常,若鄭盈的這番話,傳了出去,她怕是又要挨訓了。
可鄭盈的性子不比鄭盤,今日她又得了自家兄長的好處,勢必要給陸宋遠杳難看,她默了片刻,忽又開口:“廣德公主說的極是,與民的確應當不分貴賤,可我記得《戶婚律》上有一條律令,同姓不得成婚,如今唐陽公主與茂王世子……”
她說著,倏又連忙閉了嘴,故作一副緊張模樣。這段時間,他們很少說話,也很少獨處。
此刻馬車中,兩人皆是沉默,陸宋遠杳一直低著頭,時不時深勻幾口氣,那下唇都被咬得失了血色。
見她魂不守舍,陸乘書便問:“怎么了?”
陸宋遠杳先是下意識搖頭,不想告訴陸乘書,可很快,她又想到那些醫治心病的書中所寫,想要醫治心病,就得先與病人建立信任,她不能什么事都裝在心里不與陸乘書說,她需要試著讓他信任她。
陸宋遠杳又是勻了幾個呼吸,才緩緩道出今日在宴席上發生的事。
她說得詳細,連當時自己表面平靜,實則內心如同擂鼓的情況,也說了出來。
其實從那之后,陸宋遠杳滿腦子都是她讓白芨打了鄭盈的畫面,這是她第一次打人,雖不是她親自動手,卻是事由她起,如今說到這些,她手指又不由自主開始微顫。
陸乘書聽得認真,從頭至尾沒有說話,只搓著拇指上的玉扳指,靜靜地望著她。
“其實,她的那番話,又不能真的傷到我,我不理會就是了,可……”陸宋遠杳聲音越說越小,最后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是啊,你可以繼續忍的。”陸乘書終于開口,朝她挑眉,“那為何這次你沒有忍住?”
陸宋遠杳咬唇朝車外看去,“因為廣德護我,白芨護我,采苓……她也為我傷了手臂……”
以前的陸宋遠杳,在東宮只她一人,所謂的譏諷或是謠言,只要不會真的傷到她,她都可以充耳不聞,可現在,她不只是一個人,她身邊的人會因為那些話,那些事,而受到傷害。
“那你呢?”陸乘書轉動扳指的手倏然停住,他抬眼望她,“傷到你不算嗎?”
陸宋遠杳低垂腦袋,不在說話。
陸乘書又道:“我傷你那般多,你為何不掌我的嘴?”
“這不一樣,你和他們……”陸宋遠杳幾乎是脫口而出,可話到一半,又停了下來。
“有何不一樣?”陸乘書追問。
陸宋遠杳再次斂眸,聲音雖低,卻字字清晰,“你是我的夫君,也是……”
也是她的書阿兄。
回到府邸,陸乘書還有事情要做,他看著陸宋遠杳走進王府,才擱下簾子向城外而去。
今年的長安,雨水頗多,眨眼天色便昏沉了下來。
陸宋遠杳對這樣的天氣格外敏感,她晚膳用得匆忙,洗漱也比平時快許多,早早就合上門窗,抱著被子躺在貴妃榻上。
屋外的風越來越大,如同巨人的手掌,在用力敲打門窗,仿佛要將那窗紙敲個窟窿出來。
門被推開,陸宋遠杳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陸乘書回來了,她不敢去看,仿佛只要從被子里出去,就會發生什么可怕的事。
忽然,被子被掀開,陸宋遠杳驚呼一聲,抬手就去拉,卻看到陸乘書站在她面前。
“我尚未回來,誰允你睡了?”陸乘書猛地將被子抽走,一把拉住她手臂,“今晚你于我守夜。”
又是一陣狂風,陸宋遠杳跟著顫抖,她用那祈求的眼神,對陸乘書道:“不……今晚不可以,我求你了……”
陸乘書卻不由分說,直接將她從貴妃榻上拉起,陸宋遠杳跌跌撞撞與他來到寢屋,他讓她待在床榻邊,自己寬衣上榻。
狂風沒有半分想要停歇的意思,且愈發猛烈,隨著一聲驚雷,外間夜空有了一瞬的明亮。
陸宋遠杳終是忍不住,撲通一聲跌坐在地,往日里的所有平靜與端莊,在這一刻全然不見,她將頭用力埋進膝蓋,雙臂緊緊環抱著自己。
床帳掀開,陸乘書坐起身,望著昏暗中那個瑟瑟發抖的小身影,愣住了。
陸濬沒有騙她,她當真會害怕雷雨,竟害怕到如此地步。
“吵死了……”黑暗中,陸乘書似是低嗤道,“你哭的聲音,比這風雨雷電還要吵人,這叫我如何能睡。”
他站起身,點亮了屋中所有的燈,連同柜中的蠟燭也全部點燃,一時間屋內亮如白晝,他又尋到一本書,是陸宋遠杳平日里常看的那本。
他將書冊遞給她,她卻沒有接。
陸乘書深吸一口氣,又喚了一聲,“我睡不著,起來陪我看書。”
陸宋遠杳還是沒有抬頭,整個身體都在因為哭泣而在不住抖動。
“哭哭哭,就知道哭。”陸乘書似是失了耐性,將書直接仍在地上,“你與他一起看書時不哭,與我一起便哭成這樣?”
話音落下,陸宋遠杳終是緩緩抬頭,朝他看去。
她烏發披散,蒼白的臉上布滿淚痕,下唇被咬出了鮮紅的血跡。
又是一聲驚雷,伴隨著呼嘯的狂風,擺在窗后的幾盞燭火被吹熄,陸乘書不再言語,他站起身,挨個吹滅了屋中的燭火。
最后,他在一片黑暗中,回到床邊。
他席地而坐,就坐在她身側,抬臂,抱住她。
她身后又一名女子,嘀嘀咕咕跟著補了話,“民間若是違反此律,可是要挨二百下板子的……”
廣德公主到底年歲還小,一時哽住,不知該如何應答,因這《戶婚律》中的確有這樣一條律令,多是用來限制同族通婚,如果陸宋遠杳不被賜姓,這條律令倒不作數,如今她的確姓陸,陸乘書也姓陸,兩人便算得上是同根同族,的確是觸犯了《戶婚律》。
“這是圣上賜婚,全程皆是禮部來操辦的,你是在質疑圣上,還是在質疑禮部?”白芨上前一步,整個人都端著不容置疑的氣勢。
鄭盈也冷著臉上前一步,她連陸宋遠杳這個公主都不怕,還會怕她身邊的一條狗,“圣上賜婚,禮部操辦,這兩件事沒人質疑,我們說的是陸宋遠杳與陸乘書,同姓成婚之事。”
這話多少有些不講理,依照她這般說詞,圣上賜婚,陸宋遠杳或是陸乘書可以拒絕,這樣就不會違反律令,可這便是違抗圣旨。
鄭盈倒不是真的要告陸宋遠杳,讓她與陸乘書挨板子,但她今日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眼看陸宋遠杳白了臉色,廣德公主也不知該如何圓場,鄭盈多少順了些氣,便笑著道:“哦……我想起來了,義女是不入宗族的嘛,也就是說……如今雖是同姓,卻不算同族,勉強倒也說得過去。”
她表面又為陸宋遠杳和陸乘書開脫,實則暗諷陸宋遠杳身份低微,只是個插上雞毛的偽鳳凰。
“白芨。”沉默許久的陸宋遠杳,忽然抬起眉眼,看向滿臉笑意的鄭盈,用那低柔的聲音道:“能……幫我掌她的嘴嗎?”
侍女見她承認,冷哼一聲:“把這個賊人帶回公主府。”
宋遠杳簇眉 ,突然想到自己昨日得罪的那位公主。
想來,這一切是她安排的。
就在宋遠杳這樣想的時候,侍女身后的侍從齊刷刷亮起兵器,就要捉拿宋遠杳。
王大人一見事情不對勁立馬問道:“這位姑娘你是何意。”
侍女聞言,面上顯現不屑,根本不把這個王大人放在眼里,就要將宋遠杳帶走。
王大人一看,敢從翰林院不由分說捉拿人,那還得了。
于是他就阻攔這群侍從,那些侍從囂張貫了,一看都上前就要與王大人一起捉拿帶走。
就在這時,一個身著暗青色的官袍一聲冷喝。
所有人都紛紛看過去。
“是誰讓你們有權利在翰林院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