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五夜 01
金色的夕陽越過橫亙的山脈, 如潑墨鋪滿海面。粼粼深黑緩慢地染透藍色,隨鄰近的長夜直到望不見的盡頭。
汪洋杳無邊際。
聞奚靠著舷窗,懶洋洋地躺在飛行器的角落中。他百無聊賴地翻動寫滿算數的筆記本, 困倦的腦袋猛地一耷拉, 卻被舷窗外的一聲巨響驚醒。
一道驚雷劃破云層, 砸入海平面的盡頭。
他湊近玻璃,鼻尖幾乎貼上去, 企圖看清黑漆漆的汪洋。
“前方有風暴。”駕駛室的方向傳來緊急提醒。
這次出任務的是黎明一隊、五隊和九隊。出發后沿著海岸線行駛一天后,三支隊伍駛向了不同方向。
五隊在臨行之前分到了一架全新的大型飛行器,靠近尾端的部分吸附著數個小型飛行器。在聞奚的理解中,這玩意兒和一個吸盤沒有區別。
現在他望著窗外的吸盤零件, 飛行器的螺旋槳正在飛速轉動, 好像下一秒就會脫離母體。
“吃點東西嗎?”蕭南枝抱著三盒壓縮食物,一盒給聞奚, 剩下兩盒給李昂和科斯卡。
聞奚接過食物,不是很明白為什么會在這里看見他們仨。尤其是三人的胸牌都是白色的“后勤”標志。
李昂瞧著聞奚自然流暢地進食, 順嘴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食物,臉色驚恐:“……來人, 有刺客!這什么東西怎么敢謀害我的嘴巴!”
科斯卡大喊:“他爹的這是人造鼻涕粑粑嗎!”
“有得吃就不錯了, 別挑。”蕭南枝不客氣地回敬。
李昂環顧一周,五隊的隊員們都在津津有味地吃飯,遂從善如流地轉移話題:“你們不覺得這次的調查方向太遠了嗎?我都來回睡好幾天了,一睜眼居然還在海上……哇噻這什么聲音?!”
腳下突然猛烈顛簸, 暴雨砸在機身, 被發動機的嗡鳴嚼碎。好在有驚無險, 很快恢復平靜。
然而,眾人的笑聲尚未平息, 下一波顛簸再次抵達。
聞奚頭頂的警報燈變成紅色。
艙內廣播響起:“前方遭遇大型風暴,三級警報!三級警報!”
舷窗外的已然是灰黑一片,殘余的夕陽被狂躁的颶風吞噬,只剩下轟鳴。
“快!所有人系上安全帶!”
語音響起的同時,機艙內的人和物體因為突如其來的震蕩飛往四處,亂作一團。
聞奚低頭看了眼自己小腿的安全帶,又抬頭看向試圖飄走的筆記本——他被安全帶拴著,整個人都倒立起來。
“飛行器減重程序啟動,請各隊員注意。”虞歸的指令重復了三遍。
聞奚就這么在角落倒立了一會兒之后,順手捉住一名隊員朝他砸來的鞋子,對方驚恐地回過頭:“……你愣著干什么,快去開小型飛行器!”
通往機艙尾部的通道十分狹窄,此時被搖擺的推車堵住。聞奚跟著前面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小型飛行器的入口。
這些小型飛行器更為靈巧敏捷,特殊的流體設計能夠減輕被海上颶風撕碎的危險,能夠為大部隊提前探明道路。
聞奚合上頭頂的入口,準確地跳入駕駛位。他攥住筆記本,開啟觸控板。然而機身啟動后卻始終無法前進。
“那個,”李昂灰頭土臉地從另一張椅子底下鉆出來,努力整理頭發,“脫離器沒放手剎。”
聞奚在控制面板三個手剎中陷入沉思。
蕭南枝和科斯卡打開了儲備室的門,順理成章地在后排坐下:“最右側那個。”
話音剛落,這一艘小型飛行器就和斷線的風箏似的,迅速被卷入颶風。
李昂好不容易在翻滾的過程中給倒過來的自己拉上安全帶,扭頭一看,發現聞奚還在翻那本筆記。
“有筆嗎?”聞奚平靜得像什么都沒發生。
李昂從褲兜里摸了一支給他,忽覺不對:“哎我為什么要聽你的?”
聞奚沒理會他的嘀咕,飛快地在本子上記錄了幾個數值。
后排的科斯卡眼睛尖:“你抄坐標干什么?”
聞奚瞟了他一眼,伸手按向頭頂的開關。機身瞬間翻轉一百八十度,帶得李昂差點吐出來。
“前面有人!”蕭南枝驚呼一聲。
他們的飛行器幾乎是擦著邊經過了另外一架。聞奚的手壓在控制臺上,很快調轉方向。
但照明燈在厚重的霧風中始終無法找到大型飛行器的影子。同時,雷鳴陣陣,雨勢更重。
“十一點鐘方向。”蕭南枝臉色蒼白,眉頭緊鎖。
白色的電光落下,露出一閃而過的巨大黑影。應該就是那臺大型飛行器。
聞奚調整著方向,盡量與它保持安全距離。
時間推移,能看見其他小型飛行器也在不同位置保持著隊形。形成相對穩定統一的狀態后,機艙內的顛簸感明顯減少。
“還有三十秒穿過颶風。”聞奚估算道。
照明燈穿過無盡的黑色,也無法描摹暴風的形狀。而突如其來的劇烈抖動讓聞奚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科斯卡還在傻樂:“太刺激了,你們說污染時代前那種游樂園過山車是不是也這感受啊?真的好想去坐一次喔!”
四人頭頂的指示燈驟然熄滅。
科斯卡的話又急又密,但已經沒人聽得清他在說什么了。
因為他們的飛行器動力也趕著消失了。
整塊控制臺陷入死寂,連強制重啟都沒有反應。這是一種十分讓人詬病的保護程序。
颶風裹挾著這架飛行器,如同攜帶一枚小石子兒,讓它無限地翻滾到遠方。
而他們什么都坐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離大部隊越來越遙遠。
“我們怎么沒有往前了?”科斯卡天真愚蠢地問道,“我怎么感覺咱們這個小家伙被吹泡——啊啊啊啊!”
一陣更猛烈的旋風連續掀翻飛行器,好像玩弄著一只脆弱的氣球,不斷地拍打它。
持續數秒后,轟鳴聲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細密雨滴拍在機身。
他們已經被颶風拋開了。
控制臺重新亮起燈,駕駛自動進入平穩狀態。
聞奚活動了一下酸痛的手腕,聽見科斯卡叨叨:“怎么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了?我們是不是走錯方向了?現在怎么辦啊,怎么聯絡他們?還是飛上去找找?”
“閉——嘴——吧——”李昂大口呼吸,企圖壓下嘔吐的欲.望。
聞奚側過頭,發現李昂和蕭南枝都看著自己。
“不用指望我,”聞奚聲音懶散,“我可不知道要往哪兒走。”
蕭南枝指了指他的筆記本,翻開的那一頁寫著一個剛算出來的坐標:“去這里啊。”
聞奚說:“這和調查方向完全相反。”
“我知道。”蕭南枝點點頭。
李昂湊上來,順便整理一下自己的白毛發型:“這不都是算出來的嘛,你確定隊長會在這一片位置?”
出發之前,聞奚通過整理之前兩次任務的坐標推算出了部分多重坐標體系的隨機密碼。而這一路上,他根據飛行器的坐標記錄進行了補充。
陸見深的腳程會比常人更快一些,但沒有飛行器的情況下,也不會超出人類的極限。聞奚猜想,他大概會往沙舟基地的方向去。因為那里至少暫時安全,塔莎也會接納他。
“不一定,都是瞎猜的,”聞奚望著茫茫夜色,坦誠地開口,“但是離開這里,或許會被當成叛逃——”
科斯卡倒吸一口冷氣。
蕭南枝搶先一步正色道:“我們是不小心迷路了,被颶風吹到了很遠的地方。飛行器失靈,聯系不上,只能被迫返航。”
“嗯,我能證明是真的。”李昂篤定地點頭。
“什么意思,”科斯卡茫然地抬起頭,“我們現在有新的任務了?”
聞奚聳聳肩,輕笑一聲:“算是吧。”
科斯卡雙手一擊,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太好了!那我們算是一支新的黎明小隊嗎?我們還是叫七隊,還是什么?誰當隊長?”
蕭南枝十分配合,望著后視鏡中的聞奚:“我們還有第二個人選嗎?”
李昂:“那如果以后陸隊回來了……”
聞奚打了個響指:“誒嘿,對了。到時候讓他降職當副隊長。”
插科打諢的話很快讓剛才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
然而聞奚并沒有完全放松警惕。
因為雨聲越來越大。不,不對。不止有雨聲,還有海浪聲——
他們此時應該離海面至少數百米才對,怎么會有近在咫尺的海浪聲?
照明燈的最前方仿佛停留著一堵蔚為壯觀的黑色高墻,驟然截斷了更遠的路。
那是……海嘯!
聞奚的眼神一變。
只見黑色如高山傾塌,瞬時淹沒了渺小的飛行器。
耳畔機身爆鳴,幾秒后歸于死寂。
……
劇烈的頭疼襲來,仿佛有千斤巨石壓著四肢,無法動彈。
火光從噼里啪啦的燃燒中迸發。
聞奚連眼皮都無法睜開。
他感覺自己的左眼似乎受了傷,有液體從眼眶流出,黑漆漆的。四肢的骨頭也跟被碾碎了一樣,拼合不出半分可靠的力量。
比上回墜機嚴重多了。
他僅憑著直覺,用力解開了安全帶,讓自己墜落在泥濘的地面。遍是傷口的雙手一寸一寸地將自己的身體往前拉。
聞奚吃力地回過頭,試圖從飛行器的廢墟中找到其他人的影子。但火勢愈發大了,令他無法看清。
急促的腳步踏著泥土從前方傳來。
幾個人類七手八腳地將他扶起來。
聞奚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干啞疼痛的喉嚨也無法讓他吐出半個字音。
直到他被架著經過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
那個女人裹著灰色長袍,正彎腰低聲和一頭紅發的小女孩說著話。仿佛察覺到什么,她抬起身時,風迎面吹落了兜帽。
她有一副溫柔美麗的眉目,仿佛天生就有親和力。但此時,那些溫軟的寬慰卻被突如其來的震驚取代。
“小奚!”
聞奚呆呆地看著她,干裂的嘴唇微張,腥紅滴入唇齒。
“……媽媽?”
第052章 第五夜 02
文/漱歡
冷風從磚墻縫隙鉆入, 吹進聞奚單薄的衣衫。他靠坐在狹窄的行軍床上,腦袋和手腳都纏滿了繃帶。
傷口仍在隱隱作痛。
他因為失血過多,暈過去了很久。以至于現在都頭腦昏沉, 神志不清。
若不是出現幻覺, 這里怎么會和他小時候的房間一模一樣?
簡陋卻溫馨的屋子, 燃燒的壁爐,獸皮制成的地毯, 掛在墻上的那幅向日葵花海,一個小熊玩偶。
它們存在于眼前,就像他的傷口和灌入屋子的冷風一樣,每一個細節都真實得令人顫栗。
聞奚盯著自己的右手。皮膚的溫度和觸感仍然正常。那串顏色柔和的小水晶蒙著一些灰塵, 但提醒著他, 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
是,真的嗎?
他回到了家, 回到了……什么時候?
窸窣的冷風在木門推開時闖入,又被很快擋在門外。端著藥湯的女人眉目溫柔, 語氣擔憂:“小奚,感覺好些了嗎?”
她連忙走到床邊, 伸手要探聞奚的額頭, 卻被聞奚下意識地擋住了。那雙藍色的眼睛里浮現出一瞬的錯愕和受傷,但很快變成心疼:“小奚,你還在發燒,先把藥喝了。”
那只裝著藥汁的杯子是綠色的, 上面還有只打瞌睡的老虎。雖然長得七扭八歪, 也不失幾分神氣。聞奚記得, 這是十三歲那年,全家人和他一起燒制的陶杯。
如果這是在夢境中, 連細節也會如此逼真嗎?
杯子遞到聞奚唇邊,溫熱的水汽竄上他皸裂的嘴唇。
“啪”地一聲,墨綠色的老虎杯跌得粉碎,湯藥撒了一地。
聞奚站在墻邊,反手持著一枚陶杯的碎片,抵進女人的頸部。只差一點,就會戳破大動脈。
“你……到底是誰?”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小奚,你怎么了?”女人的眼眸噙出淚水,困惑不已,“還是不舒服嗎?小奚,我的好孩子,你是從哪里回來的,怎么受了這么多傷?”
這是一個夢。
聞奚不斷提醒著自己。
他盯著她,想要從那張悲傷的臉上看出一丁點兒破綻——只要一點,他就能毫不猶豫地下手。
但他看見的,只有許多年前洶涌的回憶。
其實他的母親并不是旁人所以為的那樣溫柔脆弱。恰恰相反,她的雙手滿是張開弓箭的繭。她是那個幸存部落中最好的獵手。
他感覺到那只抓著手臂的手上,覆有經年累月的繭。
眼前的這張臉和回憶中逐漸重疊,熟悉的氣息恍如隔世。
握緊碎片的手忍不住發顫,連劃破掌心也毫無知覺。
不對。
如果是夢,他不會有這樣清晰的實感。
就連母親眼中涌現的心疼都是那樣真切。仿佛一切只是昨天。
聞奚的聲音艱難而苦澀:“這是……什么時候?”
“我也正想問你呢,”黎湘輕輕地觸碰他的臉,“你不是出去狩獵了嗎?怎么忽然回來了,還長大了這么多?要不是這雙眼睛沒變,我差點認不出你來。”
聞奚怔在原地。
狩獵……?
他想起來了。他十歲那年就開始跟隨部落中的大人們出去獵殺污染物,一直到十三歲生日后不久——在他最后一次狩獵結束后,父親已經出門執行任務了。
等父親再回來時,迎接的只有那場無可挽回的悲劇。
等一等,這是……
黎湘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如果人類的文明還能繼續存在,今天是2484年6月20日。你才離開家三天,和你一起去狩獵的人都沒有回來。”
正是他十三歲那年的生日之后。
可是他明明已經回到了2198年——他在那里見到了陸見深,還和他們一起度過了新年后的好幾個月。現在應該是2199年4月才對……
聞奚再次攥緊碎片,一縷殷紅順著掌心流下:“和我一起的三個人在哪里?”
黎湘注視著他,不躲不避,擔憂的神情最終化為嘆息:“你跟我來吧。”
屋外是寂靜的長夜。繁華的人類據點在此刻歸于無聲的燈火。
偶爾有流浪的貓狗走街串巷,彼此追逐。月色拉長了它們歡愉的身影。不遠處孩童的啼哭會驚醒巡邏的機器人,但它們有足夠的智慧分辨人類和潛藏的危險。
這里和雨澤基地截然不同,但與聞奚記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一致。
黎湘帶領他進入了醫療站。
環形樓梯左邊第三個房間,幾名醫生正從房門出來。為首的那個看見黎湘,將一份報告遞給她。
屋內有三張病床。更準確地說,是三只密封的透明艙。人體浸泡在流動的藍色液體中,白色管道接入口鼻用以呼吸。
聞奚的視線緩緩經過那三張蒼白得毫無生息的臉龐,仿佛他們上一秒還在和他說話。裸露的身體均被繃帶纏繞,燒傷、切斷傷……均令人不忍細看。
那么吵鬧的家伙們,此刻安安靜靜的躺在眼前。螞蟻爬遍全身似的,令他非常不習慣。
“從物理意義上來說,他們還活著,”黎湘有些不忍心,“只不過……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才會醒來。”
隔著透明罩,聞奚安靜地看著他們。
死亡對他而言并不稀奇。那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雖然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但他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
“他們是你的朋友嗎?”黎湘問道。
聞奚嘴唇微動:“算是吧。”
黎湘輕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發生,只要你相信它們存在。就像你相信他們還活著,他們也會聽見的。”
透明艙邊寂靜無聲。
聞奚看見每個艙邊緣都有一個標簽,寫著患者編號和時間。
2484年……
他真的回到了他的時代嗎?
不。
如果他25歲時是第一條時間線,回到2198年則是第二條時間線。
2484年,他十三歲這一年,是第三條時間線。
兩次飛行器墜毀的經歷,將他帶到了兩個不同的時空……這是可能發生的嗎?難道就因為飛行器經過了那場海上颶風?
“飛行器……”聞奚喃喃自語,恍惚間抓住了線索,“那架摧毀的飛行器在哪兒?”
他死死地抓住黎湘,卻被一聲驚呼打斷。
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兒從黎湘身后鉆出來。她有一雙圓滾滾的眼睛,頭發像火焰一般,此刻又驚又怯地拽拽黎湘的衣袖。
“媽媽,哥哥受傷了。”小女孩指著聞奚的手。掌心的傷口不知何時再次撕裂,冒出汩汩殷紅。
黎湘柔聲道:“藻藻乖,你去給哥哥拿藥好不好?”
小女孩盯著聞奚,點了點頭。
很快,她拎著藥箱回來了。趁黎湘拆開繃帶的時候,她偷偷地打量聞奚。
她今年應該五歲了。聞奚看著那張陌生的臉孔。他幾乎記不清她長什么樣子了。
“哥哥為什么一下子長高了?”她怯生生地問,“他好像變成爸爸那樣了。”
黎湘用消毒巾捂住聞奚的掌心,笑著說:“因為哥哥是個男子漢了呀。”
聞藻仰起頭,直勾勾地看著聞奚:“那哥哥還要去狩獵嗎?”
“哥哥會在家休息幾天。”黎湘回答道。
“那我可以去狩獵嗎?”聞藻眼睛一眨,“哥哥去狩獵就變成了男子漢。那我去參加狩獵的話,也可以快快長大啦。”
黎湘揉了揉她的腦袋:“要這么快長大干什么?”
“因為……”聞藻晃晃腳尖,忽然道,“哥哥,我忘記告訴你了,爸爸在找你呢。”
爸爸?
聞奚的心臟一緊。
對啊,在這個時候,父親還沒有去參加那個調查任務。
難道說,他來到這里是因為改變那場悲劇的?……一切還能有轉機?
聞奚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那三只安靜的透明艙,隨后被聞藻牽著手往回家的方向帶。
天快亮了。
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柵欄門口。黎明的光線映得他五官英俊深邃,充滿肌肉的手臂上有一些猙獰傷疤,都是英勇的象征。
“老爸……”聞奚下意識地出聲,卻見對方訝異地挑眉。
聞驍烽受寵若驚:“怎么長大了反而這么有禮貌?”
聞奚一愣:“……老聞?”
聞驍烽這才眉眼舒展地笑起來,張開懷抱摟住他。
好像多年前,聞奚真的感受過的那樣。
聞藻拽著他的手指,黎湘摸了摸他的頭。
陌生而熟悉溫暖情緒涌上心頭,好像外部那個危險殘酷的世界在此時此刻再也不重要了。
第一縷朝陽經過他的眼眸,落在平原盡頭。
聞奚想,他回家了。
這天晚上,黎湘做了五樣聞奚愛吃的東西——其中四個是罐頭食品,還有一個是聞驍烽分到的一條魚。
“哥哥,吃烤魚。”聞藻天真活潑的聲音跟著筷子來到他碗邊。
聞奚垂下眸,與那雙不染塵埃的眼睛對視數秒。
“謝謝藻藻。”他說話時,嘴角微微揚起。
聞藻“咯咯”地笑出聲,攀住他的手臂要爬到他膝蓋上坐。
飯吃到一半時,聞驍烽主動提起:“阿黎說你想去看那架飛行器?機械組的人說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明天早上我帶你去看看。”
聞奚點了點頭,想起那件更重要的事:“老聞,月底那個調查任務……你可以不去嗎?”
聞驍烽的神情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有調查任務?”
“猜的。”
聞驍烽驟然笑出聲:“你小子……真是嚇死我了,還以為情報組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能不去嗎?”聞奚重復道。
“你搞這么嚴肅干什么?”聞驍烽狐疑地看著他,“有什么問題嗎?”
聞奚想了想,說:“我做了一個不太好的夢。”
聞驍烽表情古怪:“你以前不信這些吧。”
“現在信了。”
“喔。那好吧,”聞驍烽撓撓頭,糊弄道,“我跟調查組商量一下。”
“我明天要知道結果。”聞奚放下筷子。
聞驍烽在他身后嘀咕:“這孩子怎么奇奇怪怪的,是不是在外面受什么苦了?”
“你少說兩句。”黎湘攔住他。
這天晚上睡覺前,聞藻拿著童話書來敲門。
等把她哄睡著送回去了,聞奚才躺在黑暗中開始整理思緒。
但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在叫囂,刺痛感在夜里更為惱人,不斷拉扯著他麻木的神經。
這里是2484年。
那……陸見深呢?他在什么地方,還活著嗎,還是早就死了?
聞奚的心跳一頓。
他好像忽然想不起來陸見深長什么樣子了。
他的眼睛是什么樣,鼻子挺不挺,嘴唇是不是很薄……陸見深,怎么變得這么模糊?
哪怕就算用盡全力搜遍了每個神經細胞,也無法拼湊出他的模樣。
然而強烈的困意在此時上涌,讓聞奚必須沉入睡眠。
也罷,說不定陸見深這家伙就是想要進入他的夢境。
如果現在真的是個夢,明天一早就會醒過來了。
入睡之際,他毫無意識地碰了碰自己的右耳。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第053章 第五夜 03
聞奚是被金屬彈片的聲音吵醒的。
溫柔的日光從窗戶縫落入他的掌心, 像一場久違的舊夢。
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身上的傷痛好了許多,但遠遠沒有恢復。
昨天發生的那些,原來真的不是夢么?
透過窗戶, 他看見院子里那個紅頭發的身影。聞藻蹦蹦跳跳地繞圈子, 不停拍打著吊成一串的金屬圓片, 像奏響音樂。
她每跳一下,影子也跟著她旋轉。天真明亮的快樂隨著清晨的微風起舞。讓聞奚的恍惚也隨之減輕。
好像世界本該如此美好。
他推開臥室門, 客廳的餐桌上擺好了食物。雖然都是極其簡單的東西,但餐具的擺放講究,充滿溫馨。
剛出爐的面包是脆香的,表皮撒了一些細碎的松子兒。黎湘很喜歡這個口味, 所以總是做很多。一次可以烤全家人一周的主食。
但實際上聞奚以前一點都不喜歡。
今天他慢慢地啃著, 竟然還吃出了一點焦香。
“面包等……”黎湘撩開廚房的簾子,一眼看見聞奚, “那個烤焦了,你換一個好的吃。”
聞奚把最后一口塞進嘴里, 因為太滿而不得不鼓著臉。
黎湘被他逗笑了,端了一碗綠豆湯過去。她盯著聞奚看了一會兒, 忽然說:“在外面很辛苦吧?”
聞奚嚼咽的動作一停。
“沒事的, 回家了就好了。”黎湘抓住他的手,像小時候那樣揉了揉。
面包攪成一團卡在嗓子眼里,很難才咽下去。
“你不問我是從哪兒來的?”聞奚蜷起手指,卻沒有用力。
黎湘似乎思考了一下, 微笑著搖頭:“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我們無法理解的事。這些都不重要。無論從哪兒來, 你都是我的兒子。”
聞奚看著她, 溫柔的眉眼成熟豁達,自帶一股寬慰的力量。好像穿過了時間的長河, 也依然能觸碰到他的心底。
“我上一次見到你……”聞奚停頓了幾秒。
他想說上一次見到黎湘,也是在這個時候。但話說了半截,他忽然覺得沒必要了。
黎湘摸了摸他的頭發:“下回可以講講你在外面的經歷,藻藻肯定很感興趣。現在先出門吧,你父親在外面等你。”
陽光照亮院落,聞驍烽抱著聞藻在蕩秋千,好半天才注意到站在門邊發呆的聞奚。
聞藻跑過去抱著聞奚的腿不肯動,像個口香糖怎么都扒不開。聞驍烽很無奈,只能帶著他們兩個一起去那天聞奚墜機的地點。
飛行器殘骸被繩子圍了起來,損毀得不成樣。在那些燒焦的殘片中,足以想見這場事故多么慘烈,根本找不到任何線索。
尤其是耳機……
他的耳機應該也變成了其中一點未知的灰燼。
“應該是墜落時啟動了自動防護程序,”聞驍烽指著相對完整的駕駛位,“這種科技水平倒是值得學習。科技小組想要拖走研究一下,我讓他們先放在這兒了,還不知道有沒有定位獵殺的風險。”
聞奚的手指經過殘缺的操縱臺,視線范圍內搜索不到一點近似暗紅色圓片的東西。他低聲說:“沒有的。”
那樣篤定的語氣讓聞驍烽一愣。他聽見聞奚問:“這附近有海嗎?”
聞驍烽指了一個方向:“地圖你都忘啦?過了那片山,就有一大片海。很久很久之前,我們的祖先在那片山巒中擁有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
云疏天闊,遠山巍峨。
“什么是城市啊?哥哥你見過嗎?”聞藻拖著聞奚的衣袖晃來晃去。
聞奚想了想,說:“有很多人,很多很高的房子,還有博物館。他們會分給你一串數字代表你的身份,去哪兒都要刷身份卡。像你這么小的小孩,是要去上學的。”
“什么是上學?”
“就是和另外十幾個小孩坐在一個房間里,有人在上面講授知識,你坐在下面可以吃東西或者睡覺,但不能和別人說話。”
“那我不要去,我會很難過的,”聞藻仔細思考一番,下了決心,“我要趕快長大,變成大人。”
“嗯,然后再去天問學院學習怎么戰斗。”聞奚脫口而出,自己都愣住了。
聞藻蹦跶著往外跑:“那我在家就可以學,馬上就能學會——”
聞奚回過頭,發現聞驍烽仍然在觀察飛行器殘骸。
“要是我們的東西也能飛這么遠就好了,”聞驍烽嘆了口氣,抬頭時,眺望的眉目間頓生擔憂,“雨季快要來了,那些頭疼的東西又要出現了。”
還有將近一個半月的時間。聞奚想。
這個時間上,那個十三歲的“他”,也會在雨季來臨時回家。
一個小跑過來的人叫住聞驍烽,遞給他一封信。聞驍烽拆開來讀,臉色卻在逐漸變化。
“你昨天答應過我的,”聞奚停在他面前,“你說你不會接手這個任務。”
聞驍烽被一眼看穿,尷尬地笑起來:“……這是我的職責,怎么能說放就放。不過我確實也答應你了……嗯真為難,我還是再商量一下。你又是怎么回事,忽然提出這種請求。”
聞奚看著他的眼睛:“因為我很久沒見過你和老媽了,我想你們可以多陪我一陣子。”
聞驍烽一怔,眼中驟然充滿笑意:“你小子,倒是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找個人替我去。”
“如果找不到的話,我可以替你去。”
聞驍烽還沒琢磨透這話是什么意思,聞奚已經被聞藻叫住:“哥哥!這是什么?”
小女孩從廢墟中鉆出來,臉黑手黑,唯獨一雙大眼睛明亮閃爍。她捏著一個小圓片,對著太陽光努力旋轉,然后邀賞似的獻給聞奚。
面前的人慢慢蹲下身,凝視著那枚圓片。
紅色的漆已經掉光了,變成了一枚平平無奇的鐵片。連黑灰都抹不掉。但這是已經跟隨他許多年的,早已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怎么可能認不出。
“哥哥?”聞藻輕柔地碰碰他的臉,“你怎么不說話了?”
烏黑的眼睫襯出聞奚蒼白的臉色,他忽然露出燦爛的笑容:“謝……”
“爸爸,哥哥哭了——嗚嗚嗚嗚你打不到我!”聞藻立刻告狀-
檔案室在中央建筑的南側地下,要經過數不清的旋轉樓梯才能抵達。
聞奚年少時經常獨自在這里度過,連轉彎處的柱子上有幾道裂縫都清清楚楚。
他嗅到一股熟悉的發霉氣味,濃烈得嗆人。
“這是幾個世紀前的防空洞改造而來的,”登記臺的中年人拿起放大鏡辨認記錄名冊,“就算以后咱們這個地方沒有了,后來人也能從鐵皮箱子里挖出點存在過的痕跡。”
最近十余年的平安雖然誕生了一批危機意識薄弱的孩童,但并沒有讓這個無名部落的成年人們放松警惕。
因為與污染物搏殺的漫長歷史證明,數十年的安全時期也不過只是上帝一時的瞌睡。
那些祖先們留下的鐵皮箱子里,所有卷冊都記錄著相似的故事。逃亡,定居,繁榮,突如其來的災禍……像漫長無盡的循環。
聞奚按照箱子上標注的時間很快找到了那個屬于22世紀的箱子。他迫切地想確認一件事。
但那個箱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登記臺的中年管理員打著手電筒過來放書,見他怔愣在原地,好意提醒:“那些太早了,沒找到什么相關的。”
“但是我讀過關于那個時候的事。”聞奚回憶道。
“生還者口口相傳,都是后來的人寫的了,”管理員從書架上抽出兩冊書丟給他,“但是2199年那件事……沒人知道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么。”
聞奚翻開其中一本,最顯眼的標題寫著四個大字——“末日審判”。
聞奚記得這一段。他也曾讀過無數次。
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滅絕危機,在此時只留下了短短的幾行字。沒人知道那些城池如何覆滅,海浪如何吞噬陸地,先進科技又是如何被湮滅的。
“……少數存活者,終其一生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同類。”
那段歷史,是以這樣簡單的一句話結束的。是悲嘆,也是讖言。
但在那之后呢?
陸見深,是那些少數存活者之一嗎?
陸……
迷惘的思緒不斷拉扯著聞奚。好像一股沉重的力量想要將他從一閃而過的清明中拖拽下去。
他摩挲著手腕上的那串水晶。它們溫潤透明,或許和三個世紀前仍然一樣。
但那些事情真的已經過去那么久了嗎?為什么對他來說,還和昨天一樣?
“還借書嗎?”管理員催促道。
聞奚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沉默地離開了檔案室。
聞藻在上面等他,蹲在地上認真地數螞蟻。聽到聞奚的腳步聲,她立刻抬起頭,紅色的發尾一蕩一晃。
午后的陽光清澈溫柔,從茂密的枝葉間投擲出樹影。清柔的風來自不遠處的山巒,很快吹走了聞奚腦海中殘存的迷茫。
接下來的幾天,黎湘給聞奚找了一份在巡邏小組的工作。不用外出,主要負責登記人員。
外部的危險尚未逼近,日子開始變得稀松平常。吃喝玩樂,睡覺看書,沒什么時候比這更加懶散愜意了。
過去的傷痛也如同河底泥沙,慢慢被沖刷干凈。
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樣-
雨水席卷潮濕的長夜。
一根成年人小腿高的銀色金屬棒在泥濘中快速翻滾,在越過沼澤時忽然張開四肢,順利地撲到岸邊。
小機器人的腦袋轉過一百八十度,卻被如影隨形的人類嚇得一大跳,連四肢都扭曲成麻花。
它“嚓嚓”地叫了兩聲,在被捉住前鉆入了遮擋物。
那是一架墜毀的飛行器。不知道已經呆在那兒多久了。半截入土,剩下半截正在被緩慢腐蝕。
陸見深的視線從膽怯的小機器人上挪開,停留在涂于機翼的編號。紅色的油漆尚未被雨水洗凈,改善過的機翼形狀證明是來自雨澤基地的新機型。
“喂,啞巴瓜子,你追了我半個月了!你不能傷害我!我可是朝聞城九章路128號工廠的典藏限量款!”小機器人被斗篷下忽然伸出的手氣得動彈不得,下一秒又卑微不已,“我會變成足球,要不給你變一個?”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越過它,從駕駛位殘片中拾起一枚微型紅色金屬圓片。
“r-box12?”小機器人一眼認出。
陸見深捏著耳機,緩緩抬起視線。
不知何時,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住夜空。窸窣詭異的聲音將飛行器廢墟圍成一個毫無退路的圓點。
小機器人自動開燈,照亮了頭頂垂落的無數透明觸手。
黏液從不見底的方向分泌,順著觸手滴答落地,溶蝕了機翼殘塊。
“啊哦,沒電了。”小機器人難聽的嗓音擠出一個音節,果斷倒地裝死。燈束順勢打在了旁邊人類的臉上,吸引那些觸手的注意。
陸見深攥緊耳機,眼神逐漸變得冷峻。
第054章 第五夜 04
“我出門了!”
聞奚像往常一樣和黎湘、聞藻打了招呼, 拎著飯盒往外走。
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在每一片樹葉上跳動閃爍。順著坡道往下望去,一片綠色的“海面”浮光躍金。
正在清掃垃圾的年輕人朝他打招呼。聞奚回以招手,他記得他的工牌, c105號。
105是入職順序, 這個看上去不足十八歲的小孩應該才拿到這份工作不久。
這一路上, 聞奚依次和面包房的咖啡師、餐館老板、調查小組的同事打招呼。偶爾會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但也沒什么惡意。
過去一個多月以來, 他的一天基本都是這樣開始的。然后會經過一頓草坪上的午餐,最終以一杯下午茶結束。
寧靜的日子和日光一樣和煦,簌簌風聲將那些遙遠的危險帶到世界的盡頭。一切原本就應該這么平靜美好。
一天的工作結束后,聞奚會去檔案室呆上一會兒。隨便抽一本過去的卷軸, 他就能看上一兩個鐘頭。雖然保留下來的歷史文獻原本就不多, 但一些精密的機械制造圖卻很吸引他的注意。
從檔案室出來時,已經是日暮了。順著旋轉樓梯冒出地面的一瞬間, 金色的光線潑長了影子。
“哥哥!”聞藻抱著毛絨玩偶,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其實應該是聞奚去接聞藻的。但最近聞藻都在這附近玩耍, 每天都會來等他,看上去倒置了二人的位置。
“哥哥, ”紅頭發的小女孩搖晃著腦袋, 尖聲道,“你的手怎么了?”
聞奚順著她的視線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一道傷口。很細很長,已經結痂了。但稍微一碰,還是會產生強烈的刺痛。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弄的。反正也經常無意之中碰出些傷疤, 到現在手臂上也還有很多印跡。
聞奚沒怎么在意, 反而安慰聞藻:“一點小傷而已。”
聞藻低頭嘀咕了一串字符, 聞奚沒聽清:“你說什么?”
“爸爸說傷疤是光榮的象征,”聞藻仰起鼓鼓的小臉, “我要快快長大,我也要擁有這個。”
聞奚牽著她柔軟的小手,忍不住因為這樣天真的話笑出聲。
然而笑意在胸腔中翻涌的一瞬間,腦海中的一根線“叮”地一閃而過。又細又癢,仿佛牽連出許多回憶。
……那是什么?
迎面的輕風忽然如雷暴驟響,將他釘在原地,雙耳暫聾。
但他腦子里什么也沒有。
聞藻搖拽他的手:“哥哥,我們回家吧。”
家中的光線溫暖,簡單的餐食也在在一家人和睦融洽的氛圍中也依然可口。
飯后,黎湘注意到聞奚手臂的傷口,拿來醫藥箱專門幫他清創。
“會有點疼,”黎湘輕聲道,“你要小心保護自己。”
聞奚和聞驍烽異口同聲:“一點小傷至于嗎!”
黎湘挑眉一睨:“這種事倒是有默契了,也不知道是誰上次從外面回來還哭鼻子,非得抱抱哄哄。”
聞驍烽:“那是我裝的,能當真嗎?”
聞奚默默把聞藻拎走,留他們倆算舊賬。
等聞藻睡著了,聞奚才回到房間,坐在床上發呆。枕頭下壓著一個筆記本,是他最近每天都會記錄下的日程。
他握著筆,慢慢寫完今天的。再往回看時,今天和昨天也沒有什么分別。噢對了,昨天早上碰見的是工牌f097。
[7月20日(今天)
7點:起床。
8點:出門碰見c105,他在整理垃圾。
12點:午餐。草坪有點濕。
16點:下班,去檔案室。
18點:檔案室有一股霉味兒,還是早點回家吧。
21點:和老聞下棋后,他確實是個臭棋簍子。決定早點睡覺。]
[7月19日
7點:起床。
8點:出門碰見f097。今天的易拉罐有點多,她的麻袋裝不下。
12點:午餐。今天草坪很干凈,還有露水。
16點:晚了半小時下班,去 檔案室。
18點:檔案室太暗了,字都看不清楚。
21點:和老聞下棋又輸了。藻藻不喜歡童話故事,她說王子會變成吃人的怪物。]
[7月18日
7點:起床。媽媽的圍裙右下方有一大片咖啡印子。
8點:出門碰見d019。滿地煙頭很難打掃。
12點:午餐。昨晚似乎下過一場大雨。
16點:提前半小時下班,去
18點:想找 檔案室。
21點:藻藻說,她想快點長大。她是真的不知道現在有多好。]
……
翻動日記的手忽然停住。
聞奚盯著7月18日和7月19日,視線在兩頁間徘徊。
為什么會出現空格?這不是他的書寫習慣。
還有明顯未完成的句子。
前天,提前半小時下班,然后他去了哪里?檔案室?可是15:30的時候,檔案室的管理員一般都在外面喝咖啡。
還有,c105, f097, d019這幾個編號——
字母序號代表工作種類,但為什么三個不同的字母序號都在做清潔工作?
不對。
一股強烈的意識刺激著大腦神經,讓這三天的回憶如走馬燈般穿過。但也只有三天。
三天之前發生過什么,只有看見日記的內容才能回想起一些。
……哪里不對勁?
他好像忘記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來。
等等,今天傍晚的時候,聞藻說了一句什么?她說傷疤是光榮的象征,她要快快長大——
劇烈的神經疼痛引起了不適,困倦很快襲來,將他浸入窒息的汪洋。但他還想掙扎著從水面冒出頭,卻被一層巨浪當頭拍暈-
一覺醒來后,悸動的心臟慢慢平復。
聞奚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可半點想不起夢中的景象。
筆記本被壓在他的手臂下。傷口比昨天好了那么一丁點,而日記內容中的空格仍然如此。
提醒著他。
……幸好。他還記得。
他牢牢地抓住了大腦中那種不適的感覺,像捉住了冒出土壤的一根細苗。他必須時刻都繃緊,才能不讓這一縷意識逃脫。
早餐仍然是烤面包。黎湘在給聞藻梳頭發,每天都是雷打不動的雙馬尾。
聞奚注意到她的圍裙有一片咖啡污漬。右下方,和7月18日的日記對上了。
黎湘感覺到他的視線,笑道:“今天早上有些急了,誰知道把咖啡打翻了。都怪你爸突然嚇我。”
“怎么又怪我了?”聞驍烽冤枉極了。
這段對話莫名有一種強烈的熟悉感,聞奚總覺得在哪兒聽過。
早餐后,他照常出門。
陽光一如既往鋪滿枝頭,細細碎碎地落了一地。
聞奚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直到被坡道邊緣的人影叫住:“早上好啊。”
那是一個穿著清潔工作服的老頭,頭發花白。這里很難得會見到上了年紀的人。
聞奚駐足與他寒暄,看見對方工作服的前胸左兜有一塊工牌,m289。
“我搞忘了,”聞奚露出溫和無害的笑容,“請問哪個字母序列代表后勤服務類啊?我今天需要去登記,還以為是c開頭的。”
對方咧開潔白的牙齒:“噢,就是m。c是制造類。”
聞奚道謝后慢慢走到了工作場地。他照常打卡,然后坐在工位上思考。
桌角有一只臺歷,七月的日期方格下是一張藍色的海洋圖片。頁碼處寫著“Don't forget. It's time to wake up.”。
聞奚盯了一會兒,將臺歷往后翻了一頁,呼吸驟停。
時間仍然停留在七月,圖片一樣,連那行英文末尾印刷模糊的標點符號都一致。
整整十二頁,每一頁竟然都一模一樣。
聞奚感受到心臟在砰砰躍動,像石頭砸穿了薄網,在無限墜落。那一絲不對勁終于變成更加不安的詭異。
他捉住了不對的地方。
“你還好嗎?”經過的同事被忽然橫掃在地的文件夾嚇了一跳。
聞奚撐著空空如也的桌面,扭頭盯著路過的人。他們只是略顯奇怪地看了自己一眼,而后毫不理會地離去,像之前每一天一樣。
他忽然咧開嘴,笑出了聲。
瘆人的低笑卻從始至終沒有引起任何注意,仿佛這里只有他一個人。
午休時,聞奚拎著飯盒,照常去到了他吃飯的草坪。茂密的綠色在陽光下更顯青翠。
一股潮濕的氣味從地下鉆出,來自濕潤的土壤。
昨晚下雨了嗎?
應該沒有。
聞奚背靠著大樹,搖曳的樹影遮住他的影子。
風自遠方的山巒而來,不疾不徐地吹亂了他的頭發,也吹斷了繃緊的神經。
究竟是從哪里開始不對勁的呢?
他想不起來。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因為這是他的家。
他是怎么來的?
——這是他的家。
可這一切原本不該是這樣……那應該是什么樣的?
他慢慢垂下眸,注視著手臂上那道尚未愈合的傷口。
如果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么他自己也不是真的嗎?他還算是個擁有生命的血肉之軀嗎?
一股強烈想要扯開傷口的欲.望驅使著聞奚。
很快,一片殷紅從被撕開的創口冒出,順著手臂落在草坪上。
……好像也不是很疼。
那如果再多一些呢?
“……喂,這里有人受傷了!快送到醫療站去!”有路人大喊道。很快,不少人聚了過來。
聞奚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失血過多帶來的眩暈讓他眼前的景象變得暗沉。他推不開擁上來的人們,被為首的幾個架去了醫療站。
……等等,醫療站?
不染塵埃的白色空間如同某種警示,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來過這里。
那么他來這里做什么的?難道說,他之前也受過傷嗎?
不對,好像是……是什么?!
他坐在塑料椅子上,一寸一寸地環視著周遭。他想他知道這個地方的一切,在那個環形的樓梯外是許多的房間。
左轉第三個房間里應該有什么?圓形,對……透明的。
透明艙!
一個似曾相識的詞語從他的腦海中冒出,被準確地捕捉了。
聞奚喃喃地重復著“透明艙”三個字,推開來輸液的護士,徑直沖向那個房間。
有人在他身后喊什么,但他完全聽不見。
門沒有鎖。
三枚“透明艙”靜靜地擺放在房間內,像三只安靜的棺材。醫用消毒劑濃烈的氣味刺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但他看見了透明艙內的三個人。三張模糊的、因為浸泡而浮腫的臉龐。
三個似曾相識的名字隨著他的視線涌上心頭。
……蕭南枝,李昂,科斯卡。
聞奚張開嘴,出聲地重復著他們的名字。
伴隨著機械般的重復,一些記憶艱難地從平靜的水面擠了出來。
——他們好像是一起來到這里的。
那在這之前呢?
他們一起駕駛著飛行器。
為什么?
因為他要去找一個人。
……誰?
lu……
誰?!
蒼白的唇角輕動,卻無法吐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聞奚意識到自己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堵墻。它橫亙在天地之間,死死地抵御住海浪的侵襲,造出了一個美麗平和的世界。
但這堵墻也讓他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真的嗎?
這個人真的存在嗎?
還是,他瘋了?
“哥哥你在做什么?”聞藻驚恐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幾乎要嚇哭了。
因為眼前的人跪在地上,單手握著玻璃碎片,在自己的手掌深深地劃了一道。刺眼的紅色弄臟了他白色的衣服,地面的血泊不斷外擴。
而他本人絲毫不覺得痛,那雙軼麗的眼睛因為茫然而被揉搓成一團皺巴巴的花瓣。
聞藻撲過去拉住他的手,不住抽泣:“哥哥,你又不好了嗎?”
她攀著聞奚的肩膀,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他的掌心:“哥哥,我要是能快點長大就好了……”
“別再重復這些話了,滾開!”聞奚一把甩開了她。
聞藻跌坐在地上,呆愣的小臉因為驚嚇變得蒼白。她那么幼小的身軀一抽一抽地顫動,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世界變得無比安靜。
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撫去了她眼角的淚珠。
“對不起。”聞奚低聲道。剛才那個兇狠的模樣不復存在。
聞藻盯著他的掌心,那里還在不住流血:“還疼嗎?”
“不疼了,”聞奚說謊了,他想摸摸她的頭,哪只手卻都不太合適,“我們回家吧。”
等在醫療站重新包扎好傷口,聞奚才帶著聞藻回家。
黎湘和聞驍烽問起時,他只說是不小心碰到的。好在聞藻是站在他這邊的,一個字也沒有說。
“要是有人欺負你的話,你得和老爹說,”聞驍烽鄭重地警告他,“這里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我知道。”聞奚答道。
黎湘的目光讓聞奚有些心虛,但她也沒有戳穿,只說:“小奚,我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聞奚點點頭。
回到房間后,聞奚望著窗外,煩躁的氣息裹挾著他。
今夜無星無月,烏云密布。像是要下一場大雨。
他重新翻起自己的日記本,來來回回,沒有漏掉每一個細節。
在第三遍的時候,他終于感受到一些端倪。
首先,空缺的地方的確是“醫療站”三個字。
而且它不止空了一次。
在長達一個月的日記中,它出現了整整七次。
其次,每過四天,就會下一場大雨。下雨之后,第二天的日記總是看起來最正常的。
也就是說,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存在規律,那么每四天即是一個循環。
第三,他應該經歷過不止一次今天的場景。
今天聞藻說“你又不好了嗎”。
他的手臂上還有別的疤痕。而且,這道傷為什么總是好不了?會不會是因為,他不止一次地將快要痊愈的傷口撕開。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因為要提醒他自己嗎?他究竟要提醒自己什么?
“小奚,”黎湘在門外溫柔地提醒,“豆奶放在門口了,你記得喝。”
聞奚應聲的音節剛落,窗外雷聲轟鳴,大雨傾盆。
他盯著日記本,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這里的確有一些不對勁的地方。可是這里說不定原本就是這樣,他生活的世界就是這樣的。
如果繼續下去,也沒有什么不對。
可是掌心的疼痛是那么真實,此刻泛起的鈍痛讓他冷汗淋漓。他想找一點止痛藥,應該是放在左邊的抽屜。
拉開抽屜,白色的止痛藥盒上躺著一枚生了鐵銹的小圓片。
這是一枚耳機。聞奚冒出一個古怪的直覺。
它是從哪兒來的?
缺失感在此時緊緊地勾住聞奚,讓他想要再回憶得多一些。
可是日記本粗糙的紙面帶來的溫暖觸感比空洞的記憶更為真實。他依賴于溫暖,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的內心平靜。
……也沒什么不好。
聞奚將耳機放回抽屜,關上,然后合上日記本。
他關上窗,躺在床上聽著雨聲,卻半天無法入睡。那道缺失感明明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口子,卻在不斷地蠶食著剩下的墻面。
他很確信,這和那個很重要的人有關。
——倘若那個人真的存在。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翻身起來,重新拿出那枚耳機。
他將它塞入右耳,習慣性地敲擊了兩下。但除了冰涼的觸感,什么也沒有發生。
不過也沒關系。他遲早會知道的。
他現在太累了,需要睡一覺。
等明天,或許一切就會好起來了。
這個念頭隨著翻涌的困意逐漸落下,卻被突然響起的叩門聲驚擾。
雷鳴傾覆于無邊的大雨,卻在間歇時出現了明顯不一樣的聲音。
咚,咚咚——
聞奚打開門時,傾斜的雨水飄向他纏滿繃帶的手。
閃電在遠方墜落,照亮了眼前的陌生人。
陌生人揭下黑色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張冷淡蒼白的臉龐。那雙沉默的眼睛極為平靜,好像早有預料,卻又如驚雷般照徹靈魂。
那一瞬間,聞奚非常確定,這就是那個很重要的人。
于是他懶散地挑眉,噙出笑意:“你怎么才來啊。我等你很久了。”
第055章 第五夜 05
屋門將雷鳴暴雨攔在無邊夜色里, 室內光線溫暖明亮。
聞奚盯著面前的人,雨水順著對方線條鋒利的下頜沒入衣領。
“聞奚。”比夜雨更冷的聲音倏忽攪動寒潭,在萬籟俱寂的那一刻撥出漣漪。
聞奚食指輕觸唇邊, 提醒那個人不要說話。直到進入房間后, 他將潮濕的腳印關在門外。
雨水從黑色斗篷的邊緣落進地面。
聞奚感覺對方一直在看著自己。那種感覺很奇怪, 盯得他心里發毛。
于是他扔了一條抹布過去,蓋住那雙冷淡的眼睛:“你長得是不錯, 但我喜歡委婉一點的。”
他往后一坐,床墊承住了他。然后朝抹布下露出的一只眼睛抬抬下巴,示意對方坐下說話。
“現在可以說了吧,你是誰?”
那人抓下破爛的抹布, 仍然一刻不動地凝視著他。半晌, 才開口:“陸見深。”
聞奚“噢”了一聲,疑惑的眼珠子轉動一下, 有些恍然大悟:“是你啊。”
“聞奚。”那人叫他名字的時候好像在擔憂什么。
聞奚順著他的視線才注意到自己手臂的繃帶,不知道什么時候傷口又扯開了。深色氤出一小片。
“陸見深, ”聞奚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審視著那人的目光, “你是來找我的嗎?”
陸見深捏住那團抹布, 水滴經過骨節分明的手指。
“是。”
聞奚忽然嘴角一揚,心情變得很好:“知道了。路上過來很遠吧?”
陸見深卻不答:“你說,你在等我。”
“對,我好像是在等一個人, ”聞奚語氣散漫, “應該就是你了。我們之前認識?”
“認識。”
“很熟嗎?我怎么沒印象。”
陸見深的眉心微蹙, 又聽聞奚說:“噢對,我知道了。我本來應該和他們一起去找你的。但是他們出了事。”
聞奚說出了今天在醫療站看見的那三個名字。果然, 陸見深的眼神變了。
“他們在哪兒?”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吧。反正你都回來了,不急這一時。”聞奚打了個哈欠,從衣柜中翻出一卷草席扔給陸見深。自己反身熄燈,往狹窄的行軍床上一倒。
他在黑暗中半瞇著眼睛,聽見那人鋪開草席的動作利落,還順便關緊了窗。但對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沉默的目光壓得聞奚眼皮都重了。
等聞奚終于不耐煩的時候,陸見深才挪開視線。
這一晚,聞奚睡得很沉。
次日一早,聞奚是被外面的聲響吵醒的。
條件反射的警覺讓他立刻打開屋門。只見昨夜的不速之客站在客廳中央,面對著忽然大哭的小女孩顯得手足無措。
黎湘抱著一籃面包,笑容中帶著驚訝:“小奚,這是……?”
“我一個朋友,”聞奚揉了一把聞藻的腦袋,“他才從外面回來。”
聞藻不再哭了,抓著聞奚的褲腿,淚眼朦朧地打量起陌生人,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是不是不會說話?”
聞奚朝她使了個眼神。聞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向陸見深的目光越發同情。
聞驍烽對陸見深倒是很好奇,一起吃早餐時問了許多問題。但這個遠道而來的年輕人卻只是簡略的回答“是”或“否”。
聞驍烽不太滿意,卻一想這都是年輕人的朋友,有些古怪是很正常的。
“吃你的開心果可頌,”黎湘瞪他一眼,“這是小奚的朋友。”
黎湘說話時側過頭,目光經過尚未關緊的房門,一截被子搭在床邊,于是“朋友”二字被壓得重了些。
早飯后,聞奚才想起來今天不用自己值班,是個休息日。于是他決定帶陸見深去醫療站看看。
陽光照樣灑滿街巷。聞奚回過頭時,正看見拂動的樹影遮住陸見深的半張臉,仿佛讓凝固的冷淡也變得舒展。
聞奚的心情不錯,哼著歌兒和路遇的同事打招呼。
醫療站今天忽然有些擁擠,好在存在透明艙的地方是在不起眼的位置。
“就是這兒了,”聞奚站在透明艙前。
再次看見這三個泡在化學液.體里的人時,他卻沒有昨天那么大的反應了。可能有些許茸毛刮過鼻腔,癢得眼睛發脹,只想打噴嚏。
聞奚將這些歸結于陸見深的到來。
“我們是要去找你的,”聞奚言簡意賅,“但遇到意外,飛行器墜毀了。”
陸見深注視著透明艙,眼神包裹著更為深邃的情緒,但他看上去仍然很平靜:“飛行器在哪里?”
根據聞驍烽的說法,那架飛行器已經被科學小組帶走了。聞驍烽給他們找了個批條,卻得知飛行器殘骸被拖到了據點外的秘密實驗場地。看樣子很難再拿回來了。
聞奚滿不在乎:“一堆破銅爛鐵而已,又不重要。不如我帶你去找點好玩的?”
聞奚說話的時候,金色的陽光經過他的眼睫,盈出一汪純然無辜的笑意。
他領著陸見深去了北面的山谷。那里有一條蜿蜒的小溪,淺藍色的的溪水在落差處激起白浪,像一團團綻放的花簇。
聞奚脫掉鞋子,挽起褲腳,動作輕盈地跳到石頭上,從這一處到另一處。
“我小時候常來這兒,”聞奚停在前方的一塊大石頭上,“因為這里可以看見遠處的山脈,我想知道山的另一邊是什么,外面真的有他們說的那么危險么。”
峽谷盡頭,遠山之上,浮云慢悠悠地經過一小片藍凈的天空。
陸見深望著他在溪水中的影子,低聲重復:“……危險?”
“你不是從外面回來的么,那些污染物還在進化嗎?它們是不是越來越近了?”
陸見深卻仍然沒有回答,而是問:“你在這里待了多久了?”
“我生下來就在這兒啊。”
陸見深盯著聞奚的眼睛,輕聲問:“你今年幾歲?”
聞奚一怔。
這是一個問題嗎?
但他好像確實不知道。
他只模模糊糊地有一個答案。
陸見深看見他的苦惱,在等待著答復。
然而聞奚只是三兩步跳回到他的面前,意味深長地戳了戳他的肩膀:“問這么隱私的問題做什么,不如先說說你貴庚?”
陸見深抿著唇:“……隱私。”
聞奚的齒間隙出不屑的笑音,腳下卻一個打滑。幸虧被陸見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陸見深的手又冷又硬,硌得疼。
“你還記得這是哪兒來的嗎?”陸見深看見他右手的那根手串。白色和藍色的水晶合成一枚小多面體,還有一只孤零零的淺粉色水晶在旁邊搖晃。
聞奚抽回手,懶得理他:“與你無關的事情,別多打聽。”
陸見深跟在他身后,慢慢往溪谷深處走。這里一切平和,流淌的溪水、蔥蘢的樹木……都是生機勃勃的聲音。
夜幕降臨后,二人坐在溪邊烤魚吃。
聞奚對烤魚頗有心得,手法熟練,還不忘提醒陸見深趁熱吃:“不知道為什么水生生物不容易保存污染素,所以偶爾吃一下也沒事。”
陸見深看著長了十幾只眼睛、充滿腥臭味的魚,陷入持久的沉默。但聞奚吃得很香,三兩下就只剩了魚骨。
夜風經過二人身后的樹叢,帶來溫柔的夏夜氣息。藍色的光點從樹洞鉆出,像一團迸發的煙火,散作細碎的顆粒,隨風漂浮。
在途經溪邊時,被一個小紗袋網住了數只。那些藍色的螢火蟲湊回成一團,像一盞明亮的燈。
聞奚系好繩子,拋給陸見深:“送你的。”
陸見深遲疑片刻:“……謝謝。”
“你這么正經干什么?”聞奚的視線一亮,“快看!”
只見無數的藍色的螢火蟲從森林鉆出,循著狹長的溪谷往遠方游動,像一條蔚藍的銀河,與流水共起伏。那些更微小的飛蟲如同遙遠的星光點綴其中,裝飾著虛無縹緲的美麗。
天地間唯有此時此刻。
聞奚深長地呼吸著,心中忽然冒出一股空蕩蕩的茫然。余光瞥去時,陸見深的視線緊隨著那條銀河,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看見他的時候,聞奚就覺得不再那么茫然了。
“警戒線在前面,不能再往前走了。得回家啦。”聞奚朝他揮手。
回到家時,爸媽和妹妹都已經休息了。屋子里靜悄悄的,聞奚只能躡手躡腳地進去。
陸見深的手腳倒是很輕,聽不見半點聲響。
房間里的燈光一亮,照出了兩張拼在一起的單人床,將本就狹窄的屋子撐得不留一絲余地。黎湘甚至還貼心地收走了草席。
聞奚轉頭看向陸見深,后者將那只裝滿螢火蟲的紗袋放到窗邊,才回應他的目光。
“時間不多了。”陸見深說。
聞奚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陸見深盯著他,欲言又止:“你……”
“我知道了。”聞奚若有所思地走近陸見深,干脆將他推坐到椅子上,然后自己懶散而自然地坐在他的腿上。
聞奚領口的扣子不知何時松了幾顆,露出線條漂亮的鎖骨。
他雙手往陸見深肩上一搭,在捕捉到轉瞬即逝的呆愣之際,索性戳破:“你今天一直在沒話找話,是故意的吧。”
因為過于靠近的呼吸,陸見深挺直的背往后一僵。他看著聞奚,平靜的眸色微動,像是某種隱秘的期許。
聞奚吸了吸鼻子,唇角笑意狡黠,終于得出結論:“你喜歡我啊。”
陸見深一怔。
下一秒,聞奚湊得更近了,幾乎緊貼著他的胸腔。陸見深的喉結一動,手繞到聞奚的后頸,正要下手時,卻見聞奚忽然露出狐疑的目光。
“奇怪,那你為什么沒反應?”
陸見深:“?”
聞奚的視線一頓,得意道:“你耳朵紅了。”
第056章 第五夜 06
三天前。
暴雨充斥著長夜。
詭異瘆人的“嘶嘶”聲穿行在遮天蔽日的叢林深處。小機器人趁著一聲悶響縱身一躍, 撲入遮擋的灌木叢。
經過好幾天的搏殺,那個倒霉的人類應該已經死了吧?
它的左手斷了半截,露出幾根顏色不一的線。也能勉強活動一下。
小機器人垂下頭, 忽然發現腳下的不再是泥濘, 而是沙礫。許多許多的沙礫, 是柔軟細膩的,還會反光的白色。
那這么說來, 倒不一定是雨聲,也可能是——
“海浪!”
它驚叫出聲,卻被自己的愚蠢絆了一跤。但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后面。
灌木的根莖纏住了它,讓它動彈不得。陰暗潮濕的氣息隨著喑啞的“嘶”聲驟然逼近, 將它籠罩在黑暗里。
無數的觸須從上方垂落。
它幾乎都能感覺到那種東西在腐蝕它完美無缺的正方形臉。
看來它這個小機器人是躲不過了。
它心一橫, 管他爹的,是死是活,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哎哎哎等等,它怎么飛起來了?
令人厭惡的人類氣息近在身旁。
怎么又是他??這家伙受了這么多傷, 怎么沒被吃掉?
還看?看什么看?看了就以為它不敢說話了嗎?
……確實不敢說話了。
這個時候,小機器人才在這個漫長濕冷的夜晚看清楚一直在追逐他們的東西——那玩意兒是從一棵參天大樹伸展出來的一條觸須, 比十幾根巨蟒綁在一起還要更粗。頂端堅硬, 像是這種植物的腦袋,但一張開就會露出無數布滿孔洞的觸手。
要是被那種東西吞掉,會馬上被融化吧?
它嚇得不敢動彈,但是他們離張開的觸手卻越來越近了!
搞什么啊!這個人類是在送死嗎?!!
小機器人一扭頭, 被那個人類冷漠的眼神嚇得一個激靈, 連斬斷的動作都忘了。
幾乎是在同時, 它感覺自己一輕,竟然被那個人類直接扔進了觸須里頭!!
……可惡!
等一等, 不是,那個人類怎么也自己跳進來了?
難不成最安全的地方才真的是最危險的……?
但很快,黑暗被白綠色的熒光蠶食。小機器人在往下方梭去時看見了那些在厚重的皮膚內壁搖晃的觸須……和花粉?
這是一顆污染變異的植物。或者說,一朵變異的食人夢貘花。
隨著“啪”的一聲,它直直地撞入了底部黏膩的一攤。小機器人的腦袋旋轉三百六十度,被眼前驚駭的一幕震在原地。
這里是夢貘樹的底部,四面八方都是“墻壁”——那些從“墻壁”縫隙鉆出來的細長枝葉結成花團,熒光照見了無限蔓延、卻也崩塌的“墻壁”。
不,準確地說,那是無數白骨堆砌而成的墻,它們與巨樹的內部生長在了一起。
小機器人抬起正方形的腦袋,手指碰觸到一根最近的白骨——從骷髏的嘴里吐出來的。綠色的黏液令它毛骨悚然(倘若它有的話)。
但它很快發現了異樣。
那些巨大的熒光花團明暗不一。在他們身邊的大部分都垂下暗沉的腦袋,枝葉之間只剩下殘缺的衣料。而遠處還有更為明亮的光團。
小機器人往后一退,發現那個和自己一起跳下來的可惡人類也發現了這一點。
他看上去仍然毫無懼色,沒有絲毫猶豫地往更亮的地方走去。
小機器人立刻追上:“喂,你等等我!真是沒人性的恐怖家伙,都快比上我同時代的主腦了。”
但越往前走時,那個可惡的啞巴人類卻忽然變了臉色。
隨著花團變得明亮,那些生出觸手的藤蔓和它們包裹的肢體也更為清晰。尚未被蠶食干凈的部分被牢牢鎖成一團。
而最為明亮的那些,明顯是新捕捉到的獵物。
那個啞巴瓜子停在了一個新獵物跟前。
一團碩大堅硬的花瓣緊密地簇擁著一個人類,只露出一張毫無生氣的臉,雙目緊閉。細長的花蕊鉆入他的身軀,將他牢牢鎖定在那兒。
那個人還沒有死。
準確地說,還沒死全。
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和那些頭骨一樣。
小機器人幸災樂禍地想著,卻冷不丁一抖。它感覺旁邊的人類啞巴連今晚被污染物追著的時候都沒這么嚇人。
“聞奚!”
他抽出短刀,上前照著裹緊的花瓣就是一砍——
“等等!啞巴瓜子,他會死的!”小機器人扯住他的褲腳,看不起他的愚蠢,“看在你救我的份兒上,我得大發慈悲地告訴你一聲。這可是夢貘花,花蕊現在已經進入他的神經了,強行斬斷的話,他會立刻死亡!”
那人的動作一頓,盯著它。
小機器人頓時壓力很大:“別看我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他現在說不定正在做一場無與倫比的美夢,就這么死去也挺好的啊。”
好半天,那個人類的聲音低啞:“怎么救他?”
小機器人哼哼道:“你求我也沒辦法,得他自己愿意醒過來。但你們人類誰不喜歡做美夢呢?”
然而過了兩秒,小機器人嚇得魂飛魄散。
那個啞巴瓜子走到堅硬的花瓣旁邊,用刀尖劃開自己的手掌,然后握住了其中一根花蕊似的觸手根部。
慢慢地,那根透明觸手從被裹緊的人身上脫落,順著他的手掌浸泡著血流。然后被引到了他自己的耳邊。
周圍的熒光慢慢變暗。
小機器人瑟縮成一團:“你是在發瘋嗎?!你不能強行進入他的夢……如果被這個東西察覺,你就死定了!你的意識會被直接抹殺!”
它的眼睛往上一轉,仿佛漆黑的上空有什么在無聲地看著他們。
但那個愚蠢至極的人類卻毫不在意,只是安靜地坐下來,接受那根花蕊慢慢從左耳進入他的大腦。
“你絕對不能說出真相,他必須自己找到出口!否則你們兩個都醒不過來了!”這是小機器人最后的忠告-
房間里的燈光被聞奚擋去了大半,還有些許落入陸見深的眼中,照見了那不易捕捉的驚愕。陸見深捉住他的手腕,神情莫測。
聞奚掙扎了兩下,發現這人力氣怪大的,索性放棄了。
“這么害羞啊。行,來日方長。”聞奚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打著哈欠回去睡覺。
過了一會兒,聞奚在黑暗中感覺到有人在他身旁躺下了。
陸見深的呼吸極輕,但聞奚還是能聽見一點。這樣的聽見會產生一些細小的情緒,像棉絮一樣填滿空洞的心臟,讓一切變得飽滿而柔軟。
次日一早,聞驍烽收到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他需要立刻加入一個緊急調查任務。
“不行,”聞奚強烈反對,“你身體還沒有恢復,不適合參加那么危險的任務。”
聞驍烽“噢”了一聲,很是為難:“我答應過你的。”
聞奚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這不重要。聞奚就是有一種強烈的直覺,聞驍烽不應該離開這里。
“但這是命令,這是我的職責。被忘了,我可是最厲害的狩獵者。”聞驍烽一臉驕傲,試圖讓聞奚放心。
“我代替你去,”聞奚忽然說,“剛好讓我試試手腳。”
聞驍烽正要拒絕,卻聽黎湘說:“讓小奚去吧。他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可以加入調查小組了。”
桌上沉默不語的人也開口:“我和他一起去。”
聞奚瞥他一眼,彎起眼睛。
聞驍烽的視線在他們兩人之間徘徊,最終點了頭。
這趟任務距離南面警戒線一百多公里。那是一個位于山谷的靶場實驗點,每隔五天會定期派人回來傳遞消息。但這一次已經逾期兩天了。
前往調查地點的吉普車上,調查小組的組長往后座扔了兩把槍:“等會兒你們往后站。對了,我叫麥吉祥,他們都叫我麥子。”
聞奚把玩著槍,發現是個老型號,c901,經典款。他注意到陸見深似乎并不感興趣,反而不知道從哪里薅了一把短刀。
車輛停在山下,他們一行十一人必須徒步穿過密林,才能抵達實驗點所在的山洞。
那條羊腸小道順著山腰往更深處盤旋,越發密集的樹木讓漏下的陽光也變得寒冷。
聞奚走在倒數第二個,回過頭時,陸見深正停下腳步望向高處。
“有什么發現?”聞奚雙手插兜,臂彎懶洋洋地兜著槍。
陸見深收回視線,只說:“盡快離開這里。”
這話被前面的隊友聽見了,忍不住回頭譏笑:“果然是新人,這點風吹草動就害怕了?一會兒有的你們受的。”
聞奚正要說話,被陸見深按住了肩膀。
一群飛鳥在隊伍前方驚起。與此同時,前面出現了慌亂。
那是一灘深色的泥濘,只能通過破損的衣物辨別出人類的氣息。麥吉祥蹲下身,找到了一枚金屬銘牌。
正是屬于實驗室的人。
但很快,他意識到不對勁:“……那個東西,應該還在周圍。”
聞奚吸了吸鼻子,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臭順著潮濕的空氣在鼻腔內擴散。余光盡頭,一道黑影在不遠處閃過,震散了枝頭葉片。
麥吉祥咬緊牙關:“都聽我說,山洞就在前面!我們的任務是去解救幸存者——”
“砰!”不知是誰先開的第一槍。
烏云在上空遮蔽了日光,天色驟暗。某種幽暗的聲音順著霧氣從密林深處襲來,慢慢地圍剿眾人。
麥吉祥無聲地做了手勢,眾人戴上防護面具,很快整理出作戰隊形。
很快,迷霧中出現了三個兩米高的黑影。乍一看,像極了人類。
這一點并沒有迷惑住調查小組。
密集的槍聲驟響。
那三個身影以非人的速度穿梭在密林間,卻逐漸朝人群靠近。在越發濃密的霧氣中,只能看見那些東西鋼鐵化的尾巴,和利刃似的爪。
在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前,聞奚已經開槍了。他擊中了其中一只的眼睛。
被激怒的生物猛然朝他發起進攻,很快攥住了聞奚的腳腕,將他拖拽到堅硬的地面。
但下一秒,那東西倒在了他的身旁。是近似于黑熊的污染物,但尖嘴猴腮的,只有一只碩大的白色眼睛。分泌物從那東西被捅穿的腦袋里汩汩冒出。
陸見深握著刀,朝聞奚伸出手。
“這里交給你們。”陸見深朝麥吉祥說。
“什么?”
“他的意思是這只是三頭幼崽,”聞奚望著高處,眼神逐漸深暗,“大的交給我們。”
麥吉祥望著二人迅速消失的背影,抹了一把嘴角,很快投入戰斗。
密林高處是山洞實驗點的入口。那里留有一些被踩碎的雜物,鐵欄桿碎成幾塊。
聞奚撿起一只手電筒,冷靜地朝里走去。
他有一種預感,那個更大的家伙就在山洞深處。他甚至聽見了它的聲音,那是一種窸窸窣窣的,來自深淵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但一股更強烈的情緒驟然壓倒了懼怕——
聞奚想,他一定要殺掉那個東西,無論它是什么。
他什么也聽不見,腦子里只有那一個念頭。
殺了它。
殺了它。
殺了它!
“聞奚!”陸見深的聲音一瞬間將他從情緒中拽了出來。
那雙黑潭般平靜的眼睛此時充滿擔憂。
聞奚朝他勾起嘴角,唇形傳遞無聲的信息:“我聽見它了。”
空洞的隧道盡頭,陰風驟起。窸窣的啃噬聲被回音無限放大。那是嚙齒類生物的聲音。
與其說那個直立在吊燈下的幽暗身影是熊類污染物,不如說是熊和鼠類的結合物。惡臭隨著它的動作蔓延開來。在它臃腫的身體下,一只脆弱的井蓋出現裂縫。就在即將碎裂時,一道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一只被壓癟的空易拉罐憑空出現。
這頭巨大的生物被吸引了目光。它渾身堅硬的鱗片豎起,露出數只綠色的眼睛。
就是現在!
數聲槍響接連不斷,有三枚擊中了綠色的圓點,剩下的都被鋼鐵似的鱗片遮擋住了。
那家伙勃然大怒,朝槍聲來處飛撲而去。一只煙霧彈從它眼前經過,砰然炸裂。
隨著一聲悶響,污染生物倒在了地上。
聞奚這才從巖石后的藏身處走出來,還不忘朝陸見深得意:“看見了吧?危險機械C型,尾巴和身體都是金屬全覆蓋,也不知道是怎么進化出來的。”
槍.口壓著那東西的尾巴,鋸齒狀的東西卷成一團。不過,防止夜長夢多,還是先解決了吧——
意識閃現的一瞬間,那節蜷曲的尾巴突然變直,反方向猛地攻向聞奚。
槍還來不及開已經被撞飛,而癱倒在地上的生物張開了滿是細碎利齒的血盆大口。
一道黑影將聞奚撲了出去,在地上翻滾出數米遠。
“陸見深!”
只見陸見深持著刀爬了起來,他背上赫然出現了一道被鋸齒劃開的血痕。
下一秒,他再次毫不猶豫地朝那頭污染物沖去。
他的速度極快,是聞奚見過的極限。但在短刃捅入一只眼睛時,突然變長的鋸齒尾將陸見深整個人卷了起來,吊在半空中。
短刀滾落在地。
聞奚清醒地意識到,普通的攻擊并不會對這家伙產生效果——陸見深也并非在瞎打,那一只他找到的鱗片下的眼睛是不一樣的,顏色更淺更亮,也更脆弱。
鋸齒尾越收越緊,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爆脆弱的人類。
但它突然松開了。
因為一陣拂過的風。
更準確地來說,是極其溫柔清淺的夜風,只需要0.01秒,就能悄無聲息地繞到污染生物的后腦,掀開它堅硬的鱗片,雷鳴電閃般直入。
一把短刀已經沒入它的大腦。
被驟然拔出。
再插入。
拔出,再插。
如是重復數次,直到血肉模糊成一團也沒有停下。仿佛宣泄著無盡的憤恨。
聞奚的視線逐漸失去焦點,只是重復性地動作。綠色的黏液飛濺,沾上臉龐也毫無察覺。
“聞奚……咳、咳咳,夠了。”陸見深抓住他的手腕,輕輕將他拉入懷中。
過了好一會兒,聞奚才松開短刀,泄力般癱軟下來。
陸見深的手指停留在他的后頸,緩緩摩挲。
聞奚埋在他的肩上,慢慢調整回呼吸,浮出一絲笑意:“我什么時候會用刀了?這招還挺酷的是不是,不如起個名字。”
“破夜,”陸見深的聲音經過他的耳蝸,“它有名字。”
聞奚重復了一遍那一個招式的名字,毫無感情地評價:“還不錯。”
陸見深適時松開他,攤開手心,那里有一枚生銹的小圓片:“這是你的耳機,別再弄丟了。”
聞奚捏著那枚圓片,下意識地放入右耳,卻后知后覺:“你剛才是為了撿這個才慢了?”
陸見深說:“它不能丟。”
“丟就丟了唄,”聞奚抹掉臉上的黏液,露出輕松的笑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
陸見深一頓,似乎有些驚訝。
聞奚按著他的肩膀站起身,眼睛瞥向盡頭處碎裂的井蓋:“那里有動靜,先去看看。”
第057章 第五夜 07
井蓋下原來是一個封閉的地窖。實驗點幸存的二十一人都躲在下面, 聽到外面的人聲后才敢爬出來。
“幸好你們來了!剛才真的太驚險了,”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年輕研究員竭力平緩住自己的呼吸,但很快警惕地反應過來, “你們不是調查小組的人?”
聞奚亮出一枚銘牌:“是新人。”
那位文弱的研究員長舒一口氣:“謝天謝地, 只有你們倆來了嗎?”
他們正說著, 洞口傳來動靜。麥吉祥帶著其余人仍在進行鏖戰。
在聞奚和陸見深加入后,很快結束了戰場。
麥吉祥心有余悸, 卻也不吝夸贊:“你們兩個身手不錯,回去記得在調查小組登記。”
“我們再考慮一下。”聞奚微微一笑。
靶場實驗點總共犧牲了三名研究員,是在下山的路途上突然遭到攻擊。這里損毀較為嚴重,麥吉祥決定將所有重要的設備全部轉移到據點再做處理。
“那些東西離得越來越近了, 攻擊也越來越密集。”那名戴眼鏡的年輕研究員擠上聞奚他們的車, 一臉擔憂地望著窗外。
麥吉祥笑道:“你們這些研究員就是膽子小,幾個危險機械c型就嚇成這樣了。”
“你、你們不害怕嗎?”研究員小心打量著他們的臉色, 卻除了麥吉祥額頭的汗,看不出一丁點兒恐懼。
麥吉祥說:“要是這都害怕, 等那些東西聚集過來,你不得尿褲子。”
此言一出, 換來駕駛員和他一起瘋狂大笑。
陸見深此時開口:“它們會越來越近?”
聞奚望著窗外的夕陽, 不甚在意:“是啊。那些幸存者的筆記說,每次安全個十幾年,就會發生一次大型狩獵。”
“咱們這地方安全二十三年了,已經很久了, ”麥吉祥點燃一支香煙, 咧開嘴笑, “創造歷史,或者直入深淵, 總要二選一。”
在夜深之前,返回據點的車輛抵達了位于警戒線的監測站。所有人都需要在布滿監測儀器的建筑物內呆滿二十四小時。
公共區域有一個大書架,其余地方鋪滿單人墊,每張墊子都配有枕頭和洗漱物品。
聞奚隨便取下一本書,找了個角落的位置。陸見深在旁邊坐下,挺直腰背,閉目養神。
剛剛經歷了鏖戰,大多數人都還處于亢奮的狀態,無法入睡。因此很多人陸續離開了公共空間。
很快,場地空出一大半。
聞奚又翻了兩頁書。那是一本信息技術有關的書,代碼鋪滿頁面。沒多久就讓他昏昏欲睡。
他索性站起身,喊上陸見深一起去洗漱。
那條狹長的走廊充斥著各種聲音和氣味,左右間插著幾個大房間。有音樂亢奮的拳擊臺,桌球臺旁接吻的人影,還有干脆赤手空拳在過招的。
陸見深微微皺眉,發現聞奚曖昧地眨眼,語氣不屑:“經歷了生死的場面,人是很難冷靜下來的,總要找地方發泄。不是這里,就是別的——”
下一扇門則被分成了數個小隔間,毛巾和衣物雜亂地堆在門口,企圖掩蓋更為不堪的聲音。
但實際上這里沒有人會遮遮掩掩,生理欲.望只不過是人的本能。
陸見深側身避開拋來媚眼的陌生人,跟著聞奚一路走到盡頭處無人的洗漱區。
“聞奚,”陸見深從鏡子里看著他,不合時宜地開口,“你想出去嗎?”
“什么?”聞奚朝臉上潑冷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說,離開這個地方,這座城市。”
聞奚莫名其妙:“為什么?”
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嘈雜的音樂讓幽暗的氛圍更為隱秘。
聞奚走到墻邊,正取下一枚干凈的毛巾,天花板的淋浴頭在感應到人時自動灑水。沒幾秒,將人澆得衣衫半濕。
原本合身的衣料緊貼在身上,若有若無地透出線條。聞奚擦干凈臉,一步邁到陸見深面前。
陸見深后退半步,靠在墻上。這里的花灑似乎漏水,一滴一滴從天而降,沾濕額發。
聞奚丟掉毛巾,用指腹抹去了他的鼻梁上的水珠。聞奚沉默不語,越發靠近,卻被攥住手腕。
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如一汪深潭,映著聞奚的臉龐。只有聞奚。于是他往陸見深耳邊呼吸,低聲問了一句話。
深潭因為震撼而裂出碎痕,伴隨著因升溫而微紅的耳垂。
聞奚低笑一聲,卻聽陸見深的聲音仍如洌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我知道啊,”聞奚彎著眼睛,無辜地點頭,“我也只是個普通人類,想要宣泄一下在生死邊緣徘徊的壓力。有什么不對嗎?噢,我忘了,你可能看不起這么低俗的欲.望。”
“聞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陸見深的眼神暗了幾分。
“聞奚,”陸見深再次喚他的名字,“如果這一切都是——”
聞奚打斷了他:“我說了,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樣?總有一天,一切都會結束的。”
陸見深微怔,似乎不能理解。
“你還記得今天那家伙長什么樣嗎?我時常會夢見它,它在深淵里嘲笑我,一切都是無用的,”聞奚靠在陸見深身上,呼吸貼近他的唇角,“我今天很高興,因為我終于有機會親手殺了它。”
“麥吉祥說得沒錯,這是人類堅持最久的一段時間了。在終點到來之前,我只想珍惜每一天,每一個活著的瞬間。尤其是你來這里之后,我好像沒有什么遺憾了。”
聞奚勾起松散的笑意,眼中卻認真起來:“所以我想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就算是一個夢,也很滿足。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他好像真的充滿期待,讓人無法輕易拂去那樣的天真。
陸見深低聲道:“只要污染生物還存在,我別無選擇。”
話音剛落,他身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聞奚松開陸見深,干涸的嘴唇微動,嗤笑出聲。他嘆了口氣,替陸見深整理好衣領,眼神意味深長地一掃:“行吧,那你自己解決。”
聞奚掀開簾子出去,恰好有個人經過,迎面朝他打招呼。是那個戴眼鏡的研究員。他看起來比其他人更為冷靜,甚至笑瞇瞇的。
但不知道為什么,聞奚不太喜歡這個人。
“……你叫,什么來著?”聞奚忽然想不起來他的名字了。
那個研究員露出爽朗的笑容:“周四,我叫周四。”
聞奚敷衍地點頭離開。
下一個黑夜降臨時,監測站的人都可以出去了。
聞奚懶洋洋地走在夜風中,夏夜的清爽很快吹凈了不悅。他知道陸見深就跟在他身后,不緊不慢,保持著一小段距離。
聞奚琢磨著怎么捉弄他,剛一推開家門,黑暗的空間瞬間亮了起來。
“祝你生日快樂——”
奶聲奶氣的歌聲傳來。
聞藻捧著一只奶油蛋糕,在黎湘和聞驍烽陪唱的歌聲下慢慢朝他走去。她臉上涂了顏料,跟只小花貓似的,調子也在亂跑。
歌詞唱到最后一句,聞藻忍不住咧開嘴,嘿嘿一笑:“哥哥,生日快樂!”
聞奚正要俯下身,只見聞藻端起蛋糕,穩穩地拍在了他臉上。
爽朗的笑聲頓時充斥著溫馨亮堂的空間。
聞奚揚起滿是奶油的臉,也笑了起來:“哈密瓜味,還挺甜的。”
黎湘拿來毛巾,動作溫柔地替他擦去奶油:“沒有弄進眼睛里吧?別擔心,我們還做了另一個蛋糕,等你吹蠟燭呢。小陸,你別在門外站著,快進來。”
桌上的另一枚蛋糕中央插著一根細長的蠟燭,火光點燃時,聞驍烽關上了燈。
再次響起的生日歌在手打節拍中慢慢搖晃。聞奚抬起眼眸,陸見深坐在他對面,也輕聲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他聽見了。
“快許愿,許愿!”聞藻坐在聞奚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蛋糕,連忙催促。
“我希望……”聞奚的視線慢慢經過黎湘、聞驍烽、聞藻,和陸見深。然后他閉上眼睛,無聲地說:“希望這一切能再久一點。”
“好耶!”聞藻高聲歡呼,“我希望我能快快長大!”
黎湘被她逗笑了,卻順著她的話:“那我希望小奚可以長命百歲。”
聞驍烽說:“那我祝你們全都健康、平安。”
在一片溫馨柔和的氛圍中,一家子人一起分享了蛋糕,以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聞驍烽還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兩百毫升朗姆酒,淺酌了一杯。
洗完澡后,聞奚回到房間。陸見深正放下窗簾,聽見他進來,說了聲“抱歉”。
“無緣無故地道什么歉?”聞奚對他不知好歹的氣還沒消。
陸見深說:“你的家人,很愛你。”
“那當然了,”聞奚莫名其妙,往床邊一坐,抬抬下巴,“你要真覺得抱歉,倒也可以補償我一下。”
他雙手撐著床,抬起一只腳。
赤.裸的腳腕被冰冷的手掌包裹時顫動了一下,隨后被放在膝蓋上。陸見深單膝跪在地上,腰背筆挺。
聞奚震驚不已。
他也就是說說……完全沒想過,陸見深會真的親自給他按腳啊?!
不是,等等,他哪兒學來的,怎么還有模有樣。
骨節分明的手指彎曲,指接抵著穴位。按對的地方連通經脈,慢慢舒緩這兩日的疲憊。
但皮膚接觸的地方總是很癢,怎么也撓不到。
聞奚有些不太適應,臉上燙得厲害,連忙抽回腳。
陸見深卻扣住了他的腳腕,低聲問:“你今天開心嗎?”
“特別開心,”撐在身后的手微微蜷縮,倒是由衷之言,“這一切都很好。……你輕點。”
陸見深垂著眸,手上力度放緩。
“你那把刀倒是挺好看的。”聞奚看見他衣服兜里揣著的刀鞘。
陸見深扔給了他。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短刀,沒什么不一樣。聞奚來回把玩,考慮是否沒收。
陸見深忽然問:“你想選真實,還是虛幻?”
沉默的空氣中,聞奚卻抽回腳,上半身往前,居高臨下地湊近他的面前,輕聲一笑:“哪個好我選哪個。”
陸見深抬頭看他,平靜的眼眸欲言又止,映出一貫慵懶的笑意。
但這一次,那笑容真摯,真實,好像觸手可得。
灼熱的呼吸碰在一起,聞奚的唇慢慢靠近他的。好像某種牽引力,慢慢勾出藏匿已久的念頭。
就在即將碰到的那一刻,敲門聲不期而至。
“小陸,”黎湘敲了敲門,“外面有人找你。”
聞奚瞪著起身的陸見深,警告他快去快回。
陸見深剛一走,聞藻抱著一個盒子擠了進來。她蹦蹦跳跳地將禮物塞給聞奚:“這是我今天抽獎的獎品,你猜是什么?是一個耳罩!”
聞奚拆開禮品盒:“那你都告訴我咯。”
“是啊,你快試試嘛!以后你睡覺都聽不到噪音啦。”
那是一枚粉色的兔子耳罩,毛茸茸的,十分可愛。
“那我先試試。你說什么呢,我完全聽不見。”聞奚戴上耳罩,逗聞藻玩兒。這東西的隔音效果確實不錯,這么近的距離他都只能看見聞藻的口型。
在聞奚身后的庭院中,緊閉的門窗外,陸見深愣在原地。
三米外,一個瘦弱的人影站在燈籠下,柔光覆了滿身。少年不是很高,長發束起,露出瘦削漂亮的頸部和側臉。
他驟然回頭,俊俏的眉眼已初具雛形,眼神堅定而靈動。
那是和聞奚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只是更為年輕,十二三歲的模樣。
“你聽我說,”少年模樣的聞奚卻有著不符合年紀的復雜神情,“陸見深,里面那個人是假的。他是來騙你的,我們得找到出去的辦法。”
陸見深盯著他,正要回頭時卻被撲來的少年緊緊抱住:“陸見深,你必須聽我的!”
那樣霸道的語氣似曾相識。
然而就在他恍神的一瞬間,月光落滿了夜風。
一只短刃已然飛快劃開了他的喉嚨,鮮血驟涌。緊接著,是捅入心臟和腹部的第二刀,第三刀……
那個少年的模樣逐漸變得模糊,瘦弱的身影變得高大,然后成為了他自己的樣貌。
就算是陸見深自己,也分不出差別。
他掙扎著想要發出聲音,卻很快倒在血泊中。
第058章 第五夜 08
靜寂長夜, 夢貘花的淡淡光線鋪滿來路。
“一萬三千五百七十二,七十三,七十四……”
小機器人抱著一根細長的白骨, 雙腳并立, 無聊得丈量起長度。
也不是它善良到非要在這兒等候, 是它的確沒有搜索到可以從這棵夢貘樹底部出去的辦法。
“等我的能量條耗盡,我就會變成一個長方體, 再過億萬年才能被下一批生物發現……這實在是太愚蠢了!”
小機器人苦惱之際,卻聽見不遠處的夢貘花傳來動靜。
來自花蕊的觸手從那個啞巴瓜子的腦袋邊垂落,人類口中涌出大量的鮮血,隨著胸腔劇烈起伏。
“我就說你會死吧?”小機器人蹦蹦跳跳地來到他身旁, 與那雙逐漸渙散的眼睛對視, “沒用啦,你就安心去吧。我會給你物色個好地方的。”
它很不喜歡那雙眼睛, 太平靜了,有時候讓它心虛。
于是小機器人伸出機械手指, 慢慢覆蓋那個人類的眼睛,哼起一首很久遠的歌謠, 好心送他最后一程-
光線溫暖的臥室內, 聞奚將已經睡著的聞藻連帶著那只耳罩一起送回她自己的小房間。
他倒了杯水,倚在門邊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踏著月色回來了。
“還以為你被什么人殺了,想著去哪兒給你收尸。”
陸見深停在他面前:“抱歉, 調查小組那邊有事需要核對。”
“不用解釋, ”聞奚微微抬頭, 抹平了他衣領的褶皺,“這是你的選擇。”
面前的人“嗯”了一聲, 隨他回到室內。
關燈后,聞奚的視線逐漸適應黑暗。他感覺陸見深坐在床邊,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怎么不睡?”聞奚困倦地扯扯他的衣角,手順勢搭在陸見深腿上。那人難得沒有避開,只是保持沉默。
聞奚被那雙直勾勾的視線盯得有些無奈:“還在想今天的事?”
“我想好了。”陸見深壓低聲音。
他俯下身,試探性地觸碰聞奚的臉頰。那雙沉默的眼睛慢慢靠近,快要抵達親吻的距離時,聞奚忽然皺眉。
“你聞上去一股血腥味兒,真惡心。”聞奚捏著鼻子,翻了個身,背對著那人。
停留在半空的手忽然失去了臉龐的溫度,變得空落落的。
“晚安。”陸見深說。
這一晚,聞奚睡得不是很踏實。他感覺自己總在半夢半醒間,但好像有什么一直壓制著他的四肢,讓他無法動彈,也無法醒來。
次日一早,聞奚抬起沉重的眼皮,卻發現陸見深正在看他。對方坐在椅子上,腰背筆挺,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
聞奚心里莫名發毛,升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他該不會是在那兒坐了一整夜吧?
“去吃早飯吧。”陸見深主動開口。
今天的早餐和往常一樣。唯一的意外是聞藻。她原本坐在聞奚和陸見深之間的位置,但今天偏要挨著聞奚坐,不順著她的意就使勁哭鬧。
陸見深平靜地吃粥,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聞藻抱著豆奶瓶從椅子跳下來,沒走兩步卻摔在地上,奶灑了陸見深一褲子。她似乎被嚇著了,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直到陸見深朝她說:“你還好嗎?”
聞藻點點頭,爬起來躲在聞奚身后,像陌生人一樣打量起來。
陸見深去洗手間換褲子的時候,黎湘正和聞奚閑聊:“昨天有個人來找小陸,似乎對外面有什么新的發現。”
“是什么人啊?”聞奚隨口一問。
“一個研究員。噢對了,我這里有一組新的武器設計圖,你今天順便去交給實驗組吧。”
聞奚點點頭。
早餐后,陸見深還要去一趟調查小組。聞奚便獨自前往實驗組。
實驗組的人很多,聞奚拿著那一疊設計圖塞給了負責人。
“你們這兒有多少人?”聞奚核對了一下名冊。
負責人說:“算上靶場回來的二十人,也就六十三人。”
聞奚掃了一遍,沒發現什么異樣。他視線往負責人身后一瞥:“那是什么?”
負責人說:“哦,粉塵爆.炸器的實驗品,威力太猛了,不好保存,準備處理掉。”
這一天工作結束后,陸見深在外面的草坪等他,還帶了一塊小蛋糕。
“你還有積分買這個?”聞奚笑話他。
陸見深將蛋糕遞給他,只說:“剩的不多,但可以攢。”
聞奚觀察著那張臉,總覺得他今天有哪里不一樣,但又說不出為什么。難不成是突然變得格外善解人意了還有點不習慣?
……自己總不能是個受.虐狂吧。
聞奚正琢磨著,陸見深動作溫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
……難不成是有什么事要求他?
行,聞奚想著,那就等陸見深自己開口,求他。
但陸見深一個字都沒有提,直到這天半夜。
聞奚是突然醒過來的。一種詭秘的直覺將他從淺眠中拉扯了出來。一睜眼,身旁的人靠在床頭,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又是那種凝視的眼神。
像在從外到內審視著什么。在那樣的注視下,再大膽的人都會有一瞬毛骨悚然。
陸見深卻在這時主動開口:“抱歉,嚇到你了嗎?”
聞奚搖了搖頭,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但聞奚感覺自己尚未從困倦的睡眠狀態掙脫,全身都沒什么力氣。
陸見深握住他的手,慢慢拉到自己的臉龐邊。
“我今天一直想和你說,”陸見深低聲道,“我想好了,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
聞奚望著他,眼中浮出驚喜,和不敢置信:“……真的?”
“嗯。無論發生什么危險,我們都會一起面對,一起保護這里的一切。”低沉的嗓音在靜謐的夜晚顯得更加鄭重。
“你愿意嗎?”陸見深問道。
聞奚靜靜地看著他,視線描摹著冰雪消融的眉眼,一寸一寸地經過他的鼻梁、嘴唇、下巴。
“你真的想好了嗎?”聞奚動了動手指,恢復了幾分知覺。
那人答道:“當然。”
“啪”地一聲,陸見深的側臉留下了五根指印。
聞奚揉了揉手腕,在驚愕的注視下冷笑兩聲:“半夜不睡說這個?你還是清醒了再考慮吧,別說是我逼你的。”
他翻過身,閉上眼睛。
半晌,陸見深低聲說:“我說的是真心的。我會陪你一起走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刻。”
聞奚沒有回答。或許是因為困意深重,又或許是因為鼻腔酸澀。
他知道了。他想-
漆黑的骨墻邊,小機器人的歌聲不斷回蕩。它望著自己的指縫,心想這個啞巴瓜子怎么還不閉眼睛。
根據人類的說法,死不瞑目的事是常有的。
既然如此,那就送佛送到西。
小機器人感慨于自己竟然沾染了人類優柔寡斷的巨大弱點,不由長吁短嘆。它冰冷的手指按在那雙眼睛上,努力把人類的眼皮往下撥。
一只手攥住了它的小臂。
那是一只人類的手,蒼白得能看見藍色的血管。正一寸一寸地將小機器人的手臂拉開。
小機器人想,“魂飛魄散”這四個字大概就是自己此刻的寫實。而“回光返照”則是指那個啞巴瓜子。
人類躺在自己的血泊中,臉色蒼白,視線卻慢慢往上,似乎在察看那個被夢貘花鎖住的人。
“我已經幫你看過啦,”小機器人主動坦白,“他還活著。”
那個啞巴瓜子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嘶啞的字音:“他……”
小機器人盡量對他進行臨終安慰:“你現在能有自我意識已經是奇跡了。至于他嘛……我告訴過你,夢貘花造出來的都是一個人最好的美夢。我不知道人類究竟都有什么不切實際的欲.望,但總歸都差不多。”
小機器人驚恐地注視著眼前居然慢慢坐起身的人類,語速逐漸緩慢:
“他非得自己愿意從好夢中醒來才行。”-
新一天的工作結束后,聞奚去了一趟檔案室。陸見深在那里等他。
值班的人今天不在,老舊的書頁氣味從倉庫一直往外冒。聞奚打了個噴嚏,看見煙塵在昏黃燈光中四散而逃。
陸見深拿著一卷書,是上回聞奚翻過的那一冊,翻到關于“末日審判”的章節。
“你不覺得這里記錄得太少了嗎?”聞奚的手指經過書架上的一排排書卷。
陸見深說:“長達三個多世紀的逃亡,很難保留下來。”
“我一直都挺好奇,末日審判究竟是審判什么。”
陸見深低聲道:“……人類的罪名。”
聞奚一頓,回身看向他。
那個人站在灰塵中,緩慢地翻動著書頁:“這是一場來自更高意志的審判,注定要讓他們經歷,才能洗去罪孽和弱點,進化成強大的物種。也只有這樣,才能主宰未來。所以,這個世界聽憑命運的號召,才發生這一切。”
“……發生什么?”
“只有勝利者才擁有進化的資格,”那雙平靜的眼睛此刻冷漠而高高在上,“循環的圍獵既是篩選,也是獎勵。可惜,沒有人懂得上帝的旨意。”
聞奚嗤笑道:“說得好像你是上帝一樣。”
“如果我是,”那個人慢慢走近聞奚,低頭凝視著他,“你也可以是。”
聞奚一怔。
那個人從身后抱住他,將他箍在冰冷的懷抱中,鼻尖經過柔軟的頭發和頸窩,深吸了一口氣:“你和我一起成為勝利者,我們會擁有一個完美的世界,成為命運的主宰。”
聞奚站在原地,輕聲說:“……當然。”
“……真的?”那個嗓音驚喜極了。
聞奚說:“你輕點。”
用力的手臂頓時松開。聞奚轉過身,看見那人臉上溫柔笑意。
“我有個禮物送給你,”聞奚看著他,“你先把眼睛閉上,倒數二十。”
對方照做了。
二十秒很快結束。
聞奚站在通往地下檔案室的門邊,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橢圓。是從實驗小組淘來的一枚粉塵爆.炸器。
他數著最后三秒,把那東西往下一拋,聽見它撞擊到金屬旋轉樓梯的清脆響聲。
他關上門,剛走出幾米遠,腳下的地面突然震動。
……難怪實驗組說效果太好。
聞奚拍掉手上的灰,心情愉快地走過綠色的草坪,陽光鋪出影子。
然而,他抬起頭時,嘴角的笑容卻慢慢消失了。
“陸見深”站在路口,全身是因為爆.炸產生的重度燒傷。但很快,那些傷口都肉眼可見地愈合了,再次形成一張俊美冷漠的臉龐。
“聞奚,”他伸出手,沙啞的聲音還有一絲委屈,“我在等你。”
聞奚拔腿就跑。
……這該死的東西!
第059章 第五夜 09
聞奚躲在一條陰暗的巷子里。
他捂住自己的手臂, 紅色從指縫間滲出,淌在地上。他剛才經過一個路邊殺魚的小販時,冷不丁被對方持刀攻擊。
那人像失去理智的喪尸, 跟了他一整條街才被他甩開。
然而, 越來越多的人正在緩慢聚集在這條巷子周圍。
他能聽見那些腳步聲。
一個疊一個, 沒完沒了,像一場無處可避的海嘯。
黑云在幾分鐘內遮蓋住陽光, 陰冷的風掀起灰塵。
“聞奚,別躲了。”那個平淡溫冷的聲音隨風而至,徘徊在巷子盡頭,令人惡心。
他清楚地知道, 那不是陸見深。那只是一個不知名的鬼東西, 借著不屬于自己的皮囊在裝腔作勢。
……那真正的陸見深去哪兒了?
“聞奚,出來吧, 我一直都在等你。”
聞奚無聲唾罵,去你大爺的, 棺材板里等誰?
“你再不說話,我就要找你了。”
他背靠著濕冷的墻壁, 借助高大的垃圾箱擋住身形。但他能嗅到那個鬼東西的氣味, 是一股冰冷的、毫無生機的味道,只會令人作嘔。
那個鬼東西開始倒數。
“十,
九,
八——”
聞奚聽見許多人開始奔跑的腳步。
他忽然感覺很冷。
垃圾桶邊緣不知什么時候結出一層冰。微末的白色冰晶飄落在他的頭發和皮膚上, 傷口已經凝固。
“最后一次機會, 聞奚。”森冷的聲音命令道。
“三,
二,
一。”
——冷風驟起的剎那, 聞奚踏著垃圾桶一躍而起,翻身上了平房頂部。
雪花簌簌,卻遮不住齊齊抬頭的人群。
那是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孔,來自于這座人類據點的各個分工部門。有些是同事,有些是鄰居,還有不算認識但也經常打招呼的人們。
此時此刻,他們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只是齊刷刷地尋找著聞奚的身影。像獵人在搜索著獵物。
“我給過你機會,”一個人影憑空出現在聞奚對面的屋頂,對他微微一笑,“聞奚,現在也不遲。”
聞奚眼神厭惡,忍不住冷笑:“你算個什么東西,也配用他的聲音和我說話。”
那個鬼東西的笑容稍稍消失,又變得十分寬容:“聞奚,我會等你,來求我。”
雪風吹散了聞奚的頭發,他聽見腳下傳來的震動聲。
那些黑壓壓的人群正在以一種詭異的姿態爬上屋頂。最前面的人直挺挺地撞上水泥墻,緊接著,后方的人也一層一層地往他們身上撞。直到那些肉餅堆在一起,成為一片斜坡,硬生生鋪出一條路。
那個冒充陸見深的家伙就站在原地,仿佛欣賞著一場有趣的表演。
聞奚很快找到了一個豁口。他捏著一把短刀,或許是陸見深那天晚上留下的那一把,飛快從這片房頂跳到另一邊。
說實話,回頭注意到那段距離時,他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跳過來的——總之,他好像本能地可以做到。
但聞奚很快放棄了。
那些人太多了,他們從四面八方涌來。
來殺他。
“喂,”聞奚癱坐在地,對著空氣虛弱地出聲,“你剛說讓我求你?”
那個身影果然在下一秒出現,動作優雅地朝聞奚伸出手:“樂意之至——”
一片刀光從側面襲來。
那個鬼東西避開了致命的位置。但臉色驟變,似乎因痛楚而驚愕。
一只邊緣齊整的斷手摔落在二人之間。
“你運氣還挺好的。”聞奚將刀背往衣袖上抹。
那個陸見深模樣的家伙在下一秒退到了幾十米外,目光呆滯,斷手的地方仍在淌血,但又慢慢地長出新的血肉。
此時,奔涌的人群也因為這一點意外停滯了。
這幾秒鐘為聞奚爭取到了逃離的時間。
他一邊朝人群的反方向狂奔,盤算著路線。他知道調查小組的吉普車就停在監測站的入口旁邊。
從這里到吉普車,只要十一分鐘。
但是,聞奚在交叉路口猶豫了一秒,往監測站的反方向跑去。
今天聞驍烽沒有值班,這個點應該和黎湘、聞藻都在家。他們有沒有找到躲起來的地方?還是已經……?
不,那些人都是沖自己來的。
他只是想確認一下他們的安全。
快了,馬上,就到家了。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
十五。
五。
“咚”地一聲,聞奚撞開了門。
三個熟悉的人影站在他面前,眼神迷茫無光,和外面那些人一模一樣。黎湘握著一把水果刀朝一動不動的聞奚靠近。
聞奚認得,那是用來切生日蛋糕的那一把。
他蒼白干涸的唇角扯動:“你們也是來殺我的嗎?”
無人應答。
為什么。
聞奚呆立在原地,頭腦一片空白。
在黎湘的手碰到他的肩膀時,他甚至都沒有想避開。
直到他聽見血肉模糊的一聲出現在他身后。
黎湘將血淋淋的刀鋒從尾隨聞奚而來的一個家伙身上抽出來,然后迅速將聞奚拉進室內,重新關好門。
寒冷的風雪也被攔在了屋外。
水果刀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明亮的光線不知來自哪里,但讓室內更像一個晴朗的白天。一個不起眼的,某年某個夏天的白晝。
黎湘捧著他的臉,笑意溫柔地呼喚:“小奚。”
她的眼里微含淚光,語氣哽咽卻堅定:“是時候該醒了。”
聞奚的目光經過她美麗年輕的臉龐,聞驍烽攬著她的肩,對聞奚咧開嘴。他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口大白牙,和聞藻一模一樣。
年幼的小女孩抱著兔子耳罩,從黎湘身后冒出腦袋。
聞奚的聲音微微發顫:“……我不想。”
“小奚,”黎湘溫柔地注視著他,“這不是真實的世界,你還有很多要去做的事。你不能停留在這里。”
“為什么不能?”聞奚執拗地問。他一路上都抓著那把冰冷的短刃,忍不住摩挲刀柄。
黎湘說:“因為還有人在等你。”
復雜的悲傷一點一點地充斥著酸脹的心臟,仿佛要將那一團跳動的血肉撐開。
聞奚一直看著她。良久,才輕聲說:“我上一次見到你,就是這個時候。”
那是他第一次出城參加調查小組的任務,那一年他十三歲。離開家的那一天,黎湘和聞藻一起送他到警戒線,祝他有一趟愉快的旅途。
那是一個很簡單很安全的任務,收獲頗豐。只是回程的時候吉普車半途拋錨,時間比預估的長了三天。
等他再回到據點時,等待他的只有可怕的一幕。
他甚至都不記得聞驍烽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了——老爸出任務的時間比他更早,回來得甚至比他晚兩個鐘頭。
但他因為年紀太小,在遭遇極端刺激后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因此被強行帶到監測站,并沒有和聞驍烽見上最后一面。
此時,面前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爽朗笑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堅強一些。”
“說得好像你很負責一樣。”聞奚反駁道。
“我不是個負責的父親,小奚,”聞驍烽的聲音漸低,無奈地自嘲,“我也有偶爾失去勇氣的時候。”
聞奚說:“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們說,在那之前,你親手解決了那群污染物。”
聞驍烽朝他眨了眨左眼:“總之,我們永遠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你是這個夢境的主宰,至少在這里,你能做到所有的事,選擇權只在你自己。”
陽光仍然明亮,然而聞驍烽的頸部卻慢慢出現了一道致命的傷口。紅色順著他的指尖蔓延到黎湘的衣衫。
她的外表也漸漸變化,回到了那一晚,被鼠群啃噬后的模樣。她柔聲說:“小奚,你要好好活下去,長命百歲。”
他們溫柔地注視著聞奚,如同許多年前一樣。
“哥哥,”火焰馬尾的小女孩拉住他的手搖晃,“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聞奚蹲下身,女孩柔軟冰冷的手摸著他的臉龐,露出興奮的笑容。她悄悄地在他耳邊說:“我發現小陸哥哥不喜歡喝粥。”
聞奚愣了一下。
聞藻朝他使眼色:“那個,那個東西喜歡。”
聞奚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小聲說:“這可不能告訴別人。”
小女孩扭扭身子,紅色的馬尾一晃一晃的。她正色道:“我還有一個秘密。”
“我聽著。”
“我想快快長大,是因為我想保護你,保護爸爸媽媽。”
聞奚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沒關系的,”聞藻親了他的臉頰一口,音色天真爛漫,像夏天的星光,“我不怪你,哥哥。”
她漸漸也變成了那副模樣,漂亮的臉蛋和小裙子模糊不堪,烈焰般的頭發垂在頸邊。
聞奚輕柔而堅定地抱住了她。
……
陽光鋪滿草地,小提琴悠揚的調子隨著一個接近的腳步聲而停下。
“陸見深”放下琴,露出微笑:“你來了,聞奚。”
他似乎等了很久,白色桌布上擺著一只已經空了的紅酒瓶。此時,他頗有些驚訝:“我還以為,你會受點傷。看來那些東西太沒用了。”
聞奚瞧他那一身黑白西裝十分礙眼,嗤笑道:“你先搞清楚,這是在我的夢里。”
那個鬼東西頓足片刻,寬容道:“是我小看你了。”
“說說吧,”聞奚隨意拉開一張椅子,雙腳往桌臺一搭,“你到底是什么人。”
對方沒有說話,反而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
聞奚說:“既然是我做夢,那么夢里的每一個人我都見過,每一個地點我都記得。可是我沒有見過你,周四。”
被揭穿的人抬眼,笑容驚喜:“你這么快就發現了?”
聞奚好奇道:“為什么不用你真實的樣子?”
周四仍然保持著“陸見深”的外表,大言不慚:“我以為你喜歡這張臉。既然要一起生活,那當然要用你喜歡的方式。”
聞奚說:“什么生活?”
周四張開雙臂,語氣激動:“就在這里,我們可以一起度過愉快美好的時光,直到一切的盡頭。你不是一直想要這樣嗎?”
聞奚:“現在不想要了。”
周四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在靠近的過程中,他變回了那個戴眼鏡的羸弱研究員,然后朝聞奚伸出手。
他的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狂熱,聲音有股詭異的厚重:“我們可以一起成為比一切都更高的存在,當這個世界的造物主。”
“你也做夢了?”聞奚沒忍住。
但周四并沒有理會他的譏諷,而是繼續用那充滿蠱惑的語氣:“不止在這里,我是指,也可以在那個真實的世界。無論在哪,我都尊重你的選擇。”
白色的手套攤開手心,鄭重地邀請聞奚。
聞奚的手指越過他,撿起那把短刀,隨意把玩。
“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醒嗎?”
周四疑惑地猜測:“因為比起夜晚,你更喜歡一個充滿光亮的世界?”
聞奚嘆了口氣:“倒也沒說錯。”
周四神情一喜,笑容尚未躍上嘴角,忽然聽見一聲悶響。他遲疑地低下頭,只見白色的襯衣上多出了一個血窟窿。
露出的刀尖卻不是聞奚的刀。聞奚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他面前。
那是……是原本被周四蠱惑的人群。他們突然出現在周四身旁,就像餓鬼找到的一塊肥肉,如潮水般撲上前去。
“但這不是原因。”聞奚手上的短刀轉了一圈。
停下的那一刻,周四感覺自己的脖子被什么憑空貫穿。他瞪大眼睛,怒不可遏地看著聞奚,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你搞清楚,這是我的夢。所以理論上,這個夢中發生過一切我都知道。”聞奚懶散地坐在原地,眼神變暗。
數道模糊的聲音同時發生。
“這里的空間、時間都由我操控。”
周四的神情一滯。
“所以,你捅了他幾刀來著?”
聞奚的身影忽然離周四很遠。
周四睜開眼,被失去神智的人群按住手腳。
“是思維迷宮……原來你是利用這個,”周四無法掙扎,在血肉恢復的痛苦中艱難呼吸,卻忽然詭異地大笑起來,“我明白了,聞奚,我知道他為什么選擇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暴雨忽至。
聞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什么選擇,他是誰?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周四慘白的嘴角浮起最后一個笑容:“……你想知道嗎?聞奚,那就來找我吧。”
“我在森流城等你。”-
夢貘花周圍的光變弱了一些,隨著緊繃的藤蔓散開,一個人影從花苞中脫落,砸在了小機器人搭了三天的花瓣堆上。
小機器人一轉頭,尖聲大叫:“鬧鬼啦!!!”
“啪。”
聞奚眼睛都沒睜開,順手把吵人的聲音拍進土里。
第060章 第五夜 10
長夜幽深, 夢貘花的微光漸漸衰敗。它曾盛放的枝葉會隨一地花瓣腐為萬千塵埃。
直到一只小機器人從那些腐物中長出機械手,艱難地撥開灰燼。
在極輕的腳步靠近時,小機器人努力豎起中指。
陸見深揪住它的手指, 從廢墟中拔了出來。小機器人驚恐地瞪著他:“你怎么才回來?!你這狡猾的人類, 都怪你——”
“他呢?”陸見深的語氣緊迫。
小機器人后面的巨型夢貘花已然失去光澤, 那些粗壯藤蔓原本包裹的位置空無一人。
它氣得差點跳起來:“我就知道你們是一伙的!你看我又怎么樣,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們就一起爛在這兒吧!”
冰涼的機械音漸弱, 以無聲的口型收尾。
陸見深剛一起身,一道冷風劃過。在他轉身的同一瞬間,刀尖貼上頸動脈。只要再動分毫,銀光便會直接沒入他的皮膚。
“……你還在騙我!”聞奚的臉色蒼白, 喘息之際, 緊握匕首的手指因長時間脫力而輕微顫動。
聞奚冷冷地注視著面前的人。劇烈的頭疼讓他的腦子一片混沌,完全是憑借著直覺出手——如果他還在夢中, 那他只有這一次機會。
“聞奚,”陸見深輕聲道, “沒事了,這不是夢。”
他慢慢抬手, 在感覺到遲疑后才輕緩地抹去聞奚嘴角滲出的血跡。
聞奚仍然保持著高度警惕。他輕輕嗅了嗅, 眸色濕潤,嗓音沙啞:“……真的是你?”
陸見深頷首時,攤開手掌。一枚冰涼的紅色小圓片遞到聞奚眼前。
夢境中的一些片段倏忽回閃,與此時幽靜詭譎的異世界形成鮮明對比。但聞奚懸著的心驟然落地, 繃緊的神經在瞬間潰散, 引得整個人松懈癱軟, 往前一倒。
刀尖落地時,陸見深平穩地撈住他, 回答道:“是我。”
聞奚沒什么力氣,在感覺到陸見深收緊的手臂時,才慢慢恢復一些實感。好像有高處石壁的露水墜落時經過他的眼睛。
但那樣用力的擁抱只維持了短暫的時間。聞奚右耳察覺到冰涼的觸感,是陸見深將耳機放了進去。
“我什么時候把它都丟了?”聞奚的自嘲幾近氣音。
“在你們墜機的地方找到的,”陸見深扶著他依靠藤蔓坐下,遞給他一個水壺,“慢點喝。”
水經過干啞已久的喉嚨時會產生燒灼般的疼痛,只能慢慢地適應。聞奚像從異常漫長的睡眠中醒來,需要一些時間再次感受自己身體的存在。
“這什么水,怎么是咸的?”他忍不住嫌棄。
“外面的露水。南面的藤蔓有一格間隙,但人出不去。”陸見深說。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他已經給聞奚喂過一些水和漿果液了。看他的狀況,應該不會很難受。
“已經天亮了?我到底睡了多久?”
陸見深頓了頓,說:“快要日出了。”
聞奚一愣。他們是在上一個長夜來臨時遇到那場風暴的,也就是說——
“一個半月了。”陸見深盯著他的眼睛。
聞奚迷茫地注視著周遭,無數猜測涌上心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這兒。”
小機器人悄悄轉過身,偷溜的步伐突然騰空,被聞奚一把薅到了面前。聞奚審視著它:“你說呢?”
小機器人渾身一抖,欲哭無淚:“粗魯的人類!我就是個家政機器人而已!”
“現在很少有機器人了,”聞奚拍拍它的臉,“還是這么個……有自我意識的怪東西。”
小機器人爭辯道:“因為我是典藏限量款!”
“行,方腦袋。”
“我有名字,我叫蛋卷!”
聞奚扭過頭:“有點餓。”
一個藍色的小罐頭被陸見深打開了。經過特殊處理的魚肉在此時顯得無比鮮香,旁邊還配有兩塊真正的蛋卷。這也是從飛行器的廢墟中找出來的。
當著機器人眼巴巴的模樣,聞奚大方地分了一塊給陸見深。
陸見深簡明扼要地將情況告訴聞奚。
離開雨澤之后,陸見深一直在荒野,他觀察到一些正在聚集的污染生物。在跟隨它們的路上,蛋卷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
污染時代后,像這樣仍在自主運作的機器人很少見。他決定搞清楚它的狀況。他一路尾隨蛋卷,直到經過這一帶。
“這是你單方面的說辭!什么尾隨,你是在追殺我這個可憐的小東西。”蛋卷陷入崩潰。
這是一座覆滿怪異植被的島嶼,通過龐大的植物與陸地相連。夢貘樹大致位于島嶼中央,繁茂的枝葉都在污染過程中慢慢變異。路過的人會被卷入為其量身營造的夢境,在沉溺中慢慢被夢貘花吞噬。
蛋卷清了清嗓子:“總之,這棵夢貘樹實在是太大了,也不知道是它靠吸食生命活下來的,還是它養活了一堆寄生蟲。”
方腦袋三百六十度旋轉一圈,接著道:“反正都是最最好的美夢,滿足一個人類這輩子最大的愿望。用你們的話來說,也是功德一件,不虧。對了,會說話的人類,你夢見什么了?你剛才醒來坐那里一動不動,戀戀不舍,我都以為你哭了。”
空氣瞬間岑寂,仿佛觸碰了禁忌。
聞奚忽然勾起唇角,用手肘碰碰陸見深:“既然是美夢,那你夢見了什么?有我嗎?”
陸見深一時沉默。
小機器人選擇果斷揭穿他:“他才沒有夢呢。他還非要去你的夢里找你,差點死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地上這一片,大蠢貨哈哈哈哈哈哈!”
干涸的血跡被殘落的花瓣蓋住,再被鞋尖撥開。
蛋卷的笑聲變得有些不合時宜:“不好笑嗎?”
忽然,聞奚慢慢地跟著它笑出聲,嘴角幾乎合不攏。因為太劇烈的起伏而引起咳嗽。
“咳咳咳咳——等一下,”聞奚歪頭凝視著陸見深,像聽見一個笑話,“那個被捅了十幾刀的家伙,還真的是你啊?”
他還以為只是個幻覺。
陸見深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等他們都笑夠了,才說:“那天晚上,我見到你了。一個,以前的你。”
十三歲的聞奚站在他面前,以假亂真。哪怕是一瞬間的晃神,也足夠致命。
聞奚微怔,回過神后的笑容卻更加真情實意:“沒關系,我幫你報仇了。”
陸見深卻忽然神色一凝:“什么?”
聞奚細細描繪了一番自己在夢境結束時的優異表現,頗為驕傲地揚起頭:“我也沒想到,思維迷宮還可以這么調用。還好,在我自己的夢里,我簡直是無敵的!就是不知道森流城是個什么地方,聽著怪耳熟的。”
陸見深說:“是一座古老的廢墟。”
聞奚沒有在意,可能是在哪一本書中讀到過。
蛋卷捧著八卦的小方臉,好奇地打探:“所以,那個家伙變成啞巴瓜子的樣子和你一起?那你是怎么識破的?”
聞奚低笑一聲:“因為他回答了我的問題,他說他愿意一直和我呆在那里。”
蛋卷恍然大悟:“你才不要和一個啞巴瓜子一起過呢。”
聞奚置若罔聞,靜靜地看著陸見深。那雙淬過冰雪的眼眸映出一點微光,隨著聞奚接下來的話而出現裂痕。
“我做夢都期望你和我說那樣的話,但你不會。因為你是個討厭的家伙。”
戲謔的語氣落在陸見深的眼中,悄然無痕地蒸發。他安靜地接住了聞奚的憎惡與幾不可見的委屈。
聞奚枕著堅硬的藤蔓,不再看他。那些真假摻半的笑意慢慢模糊,露出復雜深重的一角:“我曾經期望那樣的生活。”
“我知道。”陸見深說。
“也就是說,”蛋卷認真分析道,“你早就知道那是個夢啰?那你為什么不早點醒來?”
夢貘花的本意是造夢,并非強制吞噬生命。只要夢主有強烈的自我意愿,便會自然蘇醒。
聞奚的眼尾上挑,悠悠道:“知道這是個夢,和愿不愿意醒過來,是兩件事。”
蛋卷:“你可是真是個復雜的腦袋。”
“不對,”陸見深的神情卻變得冷肅,“你不會夢見你自己,更不會夢見你從未認識的人。”
蛋卷被提醒了,連忙附和:“對喔,你夢里的大反派到底是什么東西?”
“不知道。這里什么都有可能發生。”聞奚搖頭。
他已經記不得那個家伙的長相了。但那種很討人厭的陰森目光倒是歷歷在目。
唯一奇怪的是,那個家伙看上去可以控制一切,卻除了他的家人。
蛋卷言之鑿鑿:“因為在你的夢中,他們也永遠愛你啊。”
那些被幻想出來的人,和他們確定的愛,無論在何時何地都不會改變。
“是么。”聞奚輕輕扯開嘴角,手指無意識地抓住藤蔓。帶刺的根莖會劃過他的掌心,細密的疼痛令他不再回憶夢中的一切。
他下意識地觸碰右耳,卻被陸見深抓住手腕。
“先休息。”陸見深放開他。
聞奚依言點頭,視線跟著陸見深走。他注意到陸見深黑色的衣服深了一片,大概也是血跡。
他慢吞吞地吃干凈罐頭,中途喉嚨腥甜,吐了一次。陸見深找來了另一壺露水,就呆在旁邊盯著他喝。
過了一會兒,聞奚再次累得眼皮打架。但他不敢睡。就算是偶爾睡著,也會不時驚醒。
還好陸見深就在他身旁,寸步不離地待著。
“睡吧,我會叫醒你。”陸見深察覺到他的擔憂。
聞奚滑至他肩膀,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他知道陸見深暫時不會離開。
一陣漫長踏實的睡眠后,聞奚被陸見深叫醒。
輕微的地震搖落了破敗枝葉,露出輕微反光的亮色。
小機器人蛋卷飛快地滾過去,卻發現那并不是它的同類——那一截冰冷的機械聯通著這周圍夢貘花的根莖,如同一根細長柔軟的管道,一直通往某個秘境深處。
——危險機械!
聞奚瞇起眼睛,想起了不久前的那頭森狼。
植物類的污染變異很少會出現這樣的異常……更何況是在這個時間點。
他和陸見深對視一眼,立刻順著那段機械根莖往前走。不同于其他地方堅硬如鐵的骨墻和藤蔓,它引領著他們來到了一個狹窄的走道入口。
陸見深割開掌心,將攔路的藤蔓引開。
過道并不深,盡頭處是往下的爬梯。五米之下,一扇重型防火門擋住去路。耗電的密碼鎖仍在運作。
蛋卷一眼認出:“這也是九章路工廠的產物!通用密碼,1111。”
聞奚摁著它輸入密碼,大門向兩側撤開。
護欄之下,白色的燈光從近到遠依次亮起,如同森然冷氣,照見了藤蔓盤旋成壯觀整齊的模樣。無數透明艙被包裹其間,像一顆一顆易碎的漿果,為藤蔓汲取生命的來源。
遠處,一枚“果核”似的晶體懸浮半空,靜靜地凝視著不被邀請的到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