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六夜 01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
聞奚朝陸見深微微點頭, 知道對方也記得羽蛇基地的場景。那枚銀藍的“果核”宛如全視之眼,在高處與他們對望。
“這里也和深域系統有關系?”聞奚疑惑道。
陸見深望著那些糾纏的藤蔓,往前走去:“只是一個備份基地。”
他們順著金屬樓梯往下走去。蛋卷把自己滾成一個機械球, 纏在聞奚褲腳。
這處空間位于夢貘樹的下方, 那些粗壯的藤蔓都是這棵老樹的根莖。它們無限生長, 盤根錯節。在外部卻完全無法窺見它的全貌。
那些透明艙體錯落其間,起碼有數百個。然而半數都已經蒙上灰塵。
“快看, 這個人還活著。”聞奚停在一只透明艙前。
艙內的人浸在藍色的營養液中,面容年輕,雙手置于胸前,神情舒緩, 像沉浸在一場溫柔的夢里。他的皮膚被泡得發皺, 一根管道從鼻腔連通至艙體。
透明艙背后,一條細長的根莖呈半透明狀, 藍色的樹液在緩慢流動。
艙前玻璃貼著一枚濡濕的標簽,依稀能辨認。
[姓名:菲諾
年齡:17
所屬基地:漂浮島
進入休眠艙時間:2159年6月1日17:48
預計蘇醒時間:無
備注:請勿打擾]
備注下方有一行手寫小字:“如有后來者, 請查閱漂浮島基地日志。”
在菲諾周圍的休眠艙也基本類似。他們看起來都還活著,進入休眠的年齡也都在12到25之間。
聞奚的視線慢慢經過那些青澀卻蒼老的臉龐, 念道:“漂浮島……是個什么地方?”
“我知道, ”蛋卷從機械球中鉆出一個方腦袋,“顧名思義,漂浮島就是一個漂浮的島!它隨著洋流和季風在海上不斷地漂啊漂的,應該也是一個旅游景點吧, 但似乎不太有名, 連我都沒有聽說過——”
陸見深說:“這里是一個實驗基地。”
蛋卷不服氣:“你怎么知道, 我和你打賭,肯定是一個旅游……哎呀, 那是什么東西?”
不遠處,浮空的“果核”下方,一排超算設備靜靜地佇立著。它們不及羽蛇基地深域部那么壯觀,反而蒙著一層厚重的灰塵。
最前方的設備臺在聞奚按下啟動鍵后緩慢亮起,唯一可選擇賬戶名為“漂浮島日志”。
聞奚遲疑了兩秒,選擇確認。
懸浮的果核開始微弱地閃爍,像輕柔眨眼,抖落簌簌銀光。設備啟動的嗡鳴在巨大而有限的空間中傳出回音。
虛擬屏幕逐漸展現在二人(和蛋卷)眼前。
一個身著實驗服的年輕女性抱著一疊資料,望著他們微笑:“也不知道是誰能看見,但總之,我們決定讓實驗室值班員記錄這里發生的一切。你們好,陌生人,我是姚敬姝,來自漂浮島基地。今天是2159年4月1日,輪到我值日。”
“阿姝!”一個金色頭發的少年從旁邊冒出,興致勃勃,“你的新發圈真好看,襯得你更漂亮了!”
姚敬姝不很耐煩:“搗蛋鬼,你上一邊玩去。”
“我不……我要跟著你。”
“噓!”姚敬姝一時慌亂地捂住他的嘴,“菲諾,你小聲點。已經開始錄了!”
“真的?”菲諾一時驚喜,猛地親了她的側臉一下。
姚敬姝愣了幾秒,等菲諾跑遠了才回過神。她氣定神閑地伸出右手,將鏡頭引入潔白無塵的實驗間。
“漂浮島在污染時代前是一座秘密研發基地,主要從事人類外太空環境適應工程。因此,漂浮島模擬了一切可能的生態——我們有農田種植,森林培育,建筑物,潮汐,無菌環境,無氧實驗室,以及危機性休眠……我們按照洋流漂浮在廣闊的海洋中,盡量降低對人類社會的影響。”
“或許你們知道,2139的小行星撞擊事件距今已經二十年。在這期間,我們始終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絡。這座島成為了庇佑我們的地方。我們將它命名為漂浮島基地。”
姚敬姝的身后出現了一大片休眠艙,數位工作者朝鏡頭打招呼。
“快看,我們的休眠艙實驗仍在穩步前行中,比遠航計劃的冷凍艙更為安全節能,還可以實現與夢貘花的聯通。噢對了,漂浮島從建立之初便擁有一個獨立運行的深域系統,和外部的大數據池只有單向連接。多虧了主腦宙斯的指導,我們才能進展得如此之快。”
不遠處,一個大屏幕上出現一行字:
[不客氣,這是我的榮幸^ ^]
姚敬姝的眼神一變:“菲諾,你在干什么?別在系統主腦旁邊喝水!”
視頻一黑,鏡頭切換到下一個日期和下一個值班人員。他們相繼為漂浮島基地的各個部分和生產運作進行了詳細的講述。
的確如姚敬姝所說,這個基地實現了高度自給自足,并且擁有先進的科技,讓島上的所有人都生活在安全、干凈、有序的生活中。
但同時,囿于有限的資源,他們必須更加小心地進行調度與分配。
直到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出現。他身著實驗室的白色套裝,有一副綠色的眼鏡,年邁的神情充滿憂心。
“你們好,我是萬那澤阿博士。今天是2159年4月30日,輪到我值日。我的同事們應該已經帶你們走遍了基地的角落,那么我應該講一些不一樣的事。”
他所處的環境是一間單人辦公室,門窗緊閉。
“根據我們獨立的深域系統分支報告,外部世界一直失聯的原因在于深域系統已經全面關閉。在這種情況下,宙斯建議我們打開雙向連接通道,擴大搜索范圍,爭取盡快確認人類現狀。因此,我們在一周前開啟了聯絡通訊。但很可惜,至今沒有任何回應。”
“基地實驗艙培養的那一棵夢貘樹已經在變異了。隨著污染數值上升,它的體積也越來越大。有人開玩笑說,如果真到了最后關頭,我們也可以在夢境中過完這一生。我擔心這樣的想法將會成為我們唯一的選擇。”
“漂浮島基地一直以來都像一座象牙塔。我們不知道外面的狀況,并且十分擔憂——或許是因為宙斯的預測,或者貧乏的資源,越來越多的人產生了非常悲觀的情緒。就連我有時候也認為,我們應該放棄如何生存,反而決定該如何死亡。”
敲門聲響起,一個青澀的聲音在門外激動不已:“澤阿博士,我們收到信號回應了!”
……
下一個值日視頻間隔了兩周。
一個神情嚴肅的女人微微頷首:“在未來的人,早上好,我是徐。很抱歉,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在過去的兩周內,漂浮島朝著有信號回應的方向前進,卻意外遭遇鳥類污染生物的攻擊,導致燃料泄露。
“更糟糕的是,我們即將在近海擱淺。沒有人知道在前方等待我們的是什么。希望那是我們的同類。在宙斯主腦的建議下,我們計劃讓一部分人留在漂浮島,進入休眠,在最壞的情況下為人類保存火種。另一部分人則前往探索未知的大陸。我會成為探索者之一。”
……
“今天是5月31日,你們好,我是菲諾。”神采飛揚的少年舉起鏡頭,錄下周圍忙碌的人影。
而最令人矚目的,是實驗室中央那一棵拔地而起的大樹。它突破了玻璃頂,有著異常雄壯的軀干和茂密的枝葉,燈籠似的花團像裝飾吊墜,散發著淺光。
“看不出來吧,短短幾個月,這棵夢貘樹已經長這么大了!”菲諾伸手比劃道,“但很可惜,在澤阿博士和徐他們離開后,深域系統也出現了未知故障進入休眠。主腦不再回應我們的問題。老實說,這時候我多希望有一個資歷深的年長者知道怎么修。可是他們說,我們會休息很多年,所以只有年輕人能留下。”
在他的拍攝畫面中,姚敬姝正在進入休眠艙。她將身體浸泡在營養液中,對著鏡頭笑道:“菲諾,你別忘了錄下我們準備好的東西。在系統主腦下方的收納盒中,是所有漂浮島基地的研究材料,還有一份所有人的名單。希望這些能夠幫助到你們。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期望與你們見面。”
菲諾與她輕輕擁抱:“那么,晚安啦,我們蘇醒后再見!”
“晚安,我的朋友。”姚敬姝悄悄將一枚發圈塞入他的褲兜。
菲諾的鏡頭一直對準著她,直到艙體封閉,數值顯示正常。
“晚安,阿姝。”他輕聲說。
這是漂浮島日志的最后一句話。
……
蛋卷伸開雙臂,為了讓自己的視野更開闊一些,手腳并用地爬上一個早已灰敗的休眠艙。
厚重的灰塵讓標簽變得模糊,但依稀能辨別出“姚敬姝”三個字。
蛋卷不敢往里看,慢吞吞地站起身,想找片軟和的葉子擦去機械手指的灰泥。
有葉子的地方很高,需要它順著這一枚休眠艙慢慢往高處爬一段。
難怪,小機器人心想,這個休眠艙連接的是一節異常堅硬的根莖——更準確地描述,它已經半機械化了。那些原本的細小絨毛漸漸生長為鋼刺,讓柔軟的根莖變得堅固,阻斷了樹液的輸送。
它順著堅硬的根莖繼續往上爬了兩步,卻突然四肢停下,方腦袋一動也不敢動。
如果它能夠呼吸的話,那么此刻也一定是緊張地屏氣。
不遠處,那一枚銀藍的“果核”之下,聞奚從地面暗格翻出一個堅不可摧的匣子。這六面體完全沒有開合的痕跡。
“看來只能帶回去給科學部了。”聞奚把匣子遞給陸見深,然而后者卻沒有接。
聞奚恍然:“我想起來了,你已經被流放了。既然如此,這東西留著也沒用。”
他隨手一拋,匣子滾落在地,擲出清響。
“聞奚。”
“打住,別用這種語氣喊我,”聞奚似笑非笑地走近一步,“忘記和你說了,我來之前就決定好,再見面的時候我會殺了你。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走,那我可能考慮再寬限你幾天。”
陸見深看著逼近的刀尖,卻沒有避開。
“聞奚,”洌如寒潭的眼眸生出遲鈍的疑惑,“你是,專門來找我的?”
聞奚慢悠悠地點頭:“本來我還挺遺憾的,臨死之前都完不成心愿。看來老天待我不薄,總要給我最后一次機會。再不把握住的話,那就是我的問題了。”
冰冷的手握住聞奚的手指,貼近刀刃的部分淌下殷紅。
陸見深看著他:“為什么?”
哪怕是叛離隊伍、卷入風暴、隨著飛行器墜毀……也不回頭嗎?
“怎么,你到現在還不清楚?”聞奚反問道。他身體尚且虛弱,姿態格外松弛懶散。
陸見深輕輕垂眸,那雙清冷的眼睛緩緩浮出復雜情緒。他低聲道:“是你不明白。”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
聞奚稍一蹙眉,卻見陸見深的臉色突變,直接攥著他的手腕將二人從“果核”下方甩了出去。
轟然巨響將聞奚剛才所在的位置砸出了一道坑。機械碰撞的聲音在空寂中格外幽森詭異。
只見一簇夢貘花從高處的藤蔓墜下,它的周身有大半都是冰冷的機械形態。黑綠的黏液從它的“花瓣”間滲出。
“救命!!!”蛋卷在后方大喊。
小機器人朝二人的方向拼命狂奔,身后正追著另一朵銀黑的變異夢貘花。
它們一前一后夾擊而來。
“該死,這些愚蠢的植物要么不變,要么異常瘋狂,”聞奚罵道,“這玩意兒的腦袋在花蕊中,那可不好張開。”
夢貘花的花蕊全是一片鋼針,密密麻麻,戳斷了周遭的休眠艙。
陸見深閃身避開攻擊,提醒聞奚:“從下面。”
既然正的不行,那就反著來。
充滿鋼針短刺的莖葉劃過手臂時,還真疼得聞奚一個皺眉。這不是他們手中的冷兵器好對付的東西。
不過陸見深是正確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造物主。再厲害的危險機械污染物,也有脆弱的地方。
“花朵根莖連接的地方!”聞奚很快注意到。
但匕首很難近身。
聞奚一個側身翻滾在地,順便掀飛了蛋卷:“抓住!”
蛋卷在拋物線中茫然無助:“我抓什么……住!”
它一手四肢,竟然剛好牢牢地抱緊了其中一朵夢貘花的根莖。
誒……蛋卷發現,這一部分竟然是軟的!
它望向聞奚充滿期望和肯定的雙眼,瑟瑟發抖:“我是個家政機器人,沒有攻擊武器。”
聞奚大失所望:“他們怎么不給你裝個安保系統?”
“我……”蛋卷的眼睛忽然一亮,機械手合成了一把水果刀,然后穩穩地往上——沒碰到,它差點被甩飛!
“抓牢了,”聞奚冷聲提醒,然后朝陸見深喊道:“你先撐住!”
陸見深正與另一朵夢貘花纏斗,聞聲提快了速度。
聞奚抓住藤蔓將整個人往上一蕩,攀住高處的落腳點。
果然,這枚果核與羽蛇基地的那玩意兒構造是一致的。乍一看像是完全懸空,但實際上是由無數透明細線吊起來的。
聞奚反手抓牢匕首,斬開那團細線。
“好了嗎?我快不行了!”蛋卷往上戳了兩刀——好在它身形弱小,那夢貘花的葉瓣夠不到它。但這樣冷不丁的攻擊讓夢貘花逐漸陷入狂暴。
陸見深的衣衫多了幾道血口子,但他狀若不覺,冷靜地避開致命攻勢,反身回擊。他的速度很快,容易給變異的機械花團造成錯覺。
聞奚從高處喊道:“倒數三秒!”
兩團夢貘花將陸見深圍堵,蓄勢待發。它們等待著陸見深的遲疑,然后從兩個不同的方向猛地撞向他!
機械主腦搖搖欲墜,在最后一股細線被截斷時轟然墜落!
一聲巨響后,聞奚確認那枚巨型果核準確無誤地撞碎了兩團交纏的夢貘花。
“陸見深!”聞奚立刻放開手,從高處跳落。他的身體還未恢復,猛地一下撞擊讓膝蓋有些脫力。
幸好,陸見深沒出什么事。只不過是一截扎穿小臂的鋼針,被他面不改色地抽了出來。
聞奚正要去扶他,卻聽陸見深喝道:“小心!”
他不知道陸見深是怎么朝他撲過來的,或許比驟起的冷風更快,猛地撞開了他。
上方的穹頂“轟”地一瞬塌落,壓碎了高高揚起的夢貘花根莖。黎明前金色的流光隨之瀉下。
聞奚怔在原地。
他感覺到溫熱的液體從陸見深下方淌來,沾濕了他的衣袖和頭發。
夢貘花的根莖生生壓碎了一條斷腿。
“陸……”聞奚錯愕迷茫地朝他爬過去,卻渾身顫抖,連完整的音節都費力極了。
陸見深坐在血泊中,微弱的天光映入那雙沉默清冽的眼睛。他伸手想要觸碰左腿,卻只碰到了那所剩無幾的模糊血肉。
他的側頸也有一道細長的劃痕,殷紅汩汩冒出,流經胸口,淌了滿懷。
但他安靜地任由一切發生,平和地接受了這一切。他朝聞奚輕輕搖頭。
聞奚停在原地。
兩分鐘后,他茫然的視線再次有了聚焦。他清晰地看見陸見深頸部的那道傷口竟然干涸了。再沒有多余的血滲出。
金色的光線緩慢經過他的身體,隨著早霞而生的強烈輻射卻沒有傷害他。斷截的左腿在殘破泥濘之中竟然又一點一點地生長了回來——即便很緩慢,卻猶如新生。
破曉照血泊如鏡,映出那雙洌雪似的眼眸。陸見深平靜而茫然地看著自己的倒影,如同一個陌生的怪物。
“你現在看清楚了嗎?”
第062章 第六夜 02
晨曦緩慢地流瀉。
陸見深背靠著那堆廢墟, 靜謐詭譎的光點途徑他的頭發與皮膚,勾勒出真實的輪廓。
一切都像沒有發生一樣,但卻什么都發生了。
聞奚努力支撐起身體, 朝他靠近一步。
“……別過來。”陸見深語氣疲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聞奚盯著他已經完好無損的身體, 困惑與不安強行拽回了清醒的意識,“你是被什么污染素影響了?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
光點從陸見深的指間泄露, 降落在尚未干涸的血泊。
“我不知道。我確認過,我沒有攜帶任何污染素,也不會感染別人。”
“是在你出城后的這段時間嗎,你接觸過什么?”聞奚急切地追問。
但這時,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些細節。
在沙舟基地的時候, 他以為陸見深受了一些嚴重的刀傷,再去察看時卻又只剩下一道傷口, 好像只是他的錯覺。
聞奚自言自語道:“不是我看錯了,流了那么多血……是因為你自己愈合了。你果然當時騙了我!”
陸見深沉默了一會兒, 輕輕搖頭:“我還沒有找到答案。”
他對陸見深阻攔的眼神視若無睹,自顧自地靠近他, 喉嚨發出低笑:“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
他搖搖晃晃地走來, 跌坐在那一團污血之中,若無其事地眨眼:“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以凡人血肉之軀,怎么與污染物有一戰之力?”
陸見深定定地看著他。
聞奚好奇地戳了一下那截新生的腿,漂亮的肌肉線條, 像是天生完美的作品。他抬起下巴, 懶散從容:“如果你和那些東西一樣, 遲早要變異、膨脹、爆發……那我們也可以一起選擇如何面對死亡。”
陸見深似乎出乎意料。他眸中薄雪被暮色消融,沉入長夜。嗓音充滿不解:“你為什么對我如此執著。”
“因為在這里, 只有你和我有關系。”聞奚說。
他抬起手,想抹去陸見深頰邊的血跡。
“我時常會夢見那一天,我看見那些嚙齒類污染生物在吞噬我的親人。我一度以為只要殺掉那些東西,所有的,這一切噩夢都會結束。但如果不是呢?如果結局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那還有意義嗎?”聞奚再次問道。
他聽見陸見深的沉默,就像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你見過我的夢。我們可以找一個很遠的地方,像夢里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反正能活到一起毀滅的那一天,也算是一輩子。哪怕只有一個月,一個小時,一分鐘,我也算真正活過一次。”
“聞奚。”陸見深捏住他微微顫抖的手。
雨水墜落在聞奚的睫毛,沾濕了泛紅的眼角。他注視著陸見深:“我不在乎那個殘酷的未來,我只在乎現在。至少我不會又一次失去你。”
雨水洗去散漫的笑意,露出執拗而哀慟的情緒。
是那樣深重的一瞬間,打碎了長久以來岌岌可危的表象,讓真實更荒誕。
聞奚盯著他蒼白干涸的嘴唇,一把拽住他的衣領,主動親了上去。他想,他非得拖著陸見深一直到地獄不可。
他毫無章法,不管不顧,只想讓這個人屬于自己,沾上自己的氣息。
一只手捏住他的后頸,溫和又不容置疑地將他帶到更近的位置。近得能聽見加重的呼吸刮過皮膚紋理,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掃過每一寸血肉、骨骼、神經。
那樣劇烈的親吻讓聞奚終于有了釋放的空間。在窒.息到仿佛溺水的過程中,好像他長久以來的不甘和不堪都被看見,被原諒,被撫慰。
“呼吸。”陸見深親掉他唇上血跡,唇角安撫般地碰觸他的鼻尖。
額頭相貼時,聞奚聽見喘.息和心跳,并不只是他一個人的。
扶在聞奚后頸的手慢慢松開,陸見深低聲喚他:“聞奚。”
聞奚扯扯嘴角,明白了:“你還是不會和我一起走。”
“一切都會結束的,”陸見深的眼神變得堅定,“我會找到這一切的源頭。”
聞奚冷笑道:“你是什么自大狂,有拯救世界的病嗎?!你還是不明白,那一天還很遠。”
陸見深望著長夜冷雨,低聲道:“人類會堅持到那一天的。你也會。”
他收回目光,懸空的手像是要觸碰聞奚的臉,但最終只是拂掉了他肩頭的泥灰。
陸見深還想說什么時,眼神停在聞奚身后的那片休眠艙之間。
“誰?”
聞奚轉過頭,只見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從破敗的休眠艙旁鉆出來。
“報告,”科斯卡主動敬禮,“我剛才是準備主動打招呼的!”
李昂扶穩變色眼鏡:“打什么招呼,別壞人家好事。隊長,你們可以繼續啊,我們就當沒見過。”
蕭南枝嫌棄地瞥了李昂一眼,快速整理好凌亂的頭發。
他們三個看上去除了有些狼狽之外簡直完好無損得令人意外。
“哎,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李昂朝聞奚的方向手背一推,“你肯定是馬上就要來找我們仨了結果被審判官半途截住了,我知道的,不用解釋。”
聞奚沉默了兩秒,決定忽略將他們拋到腦后這件事。他借著陸見深的手臂站起身,轉移話題:“你們是怎么出來的?”
他們往二人的方向走來,時不時停下手舞足蹈地比劃。
科斯卡自豪地挺起臉:“不就是做夢么,我可是第一個醒過來的。那在夢里,我姥都不打麻將了,姥爺做的西紅柿炒雞蛋居然是甜的!簡直錯漏百出!”
“我發現我不暈血了,”李昂神情遺憾,“而且我爸媽居然不罵我廢物——那種感覺實在是,太不習慣了。我渾身不舒服,一個翻身,就醒過來了。好在咱們三個挨在一塊兒。”
蕭南枝聽到他倆的話,微微垂下眸,神色復雜:“其實我還挺喜歡那個夢的,好像這一切都沒發生過。但我不能在那兒停留太久啦,外公他還在等我回家。”
那樣簡單的愿望也是唯一的。
科斯卡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朝聞奚大聲喊:“你們呢,你們做了什么樣的夢?”
他走在最前面,在距離那堆廢墟十米處的時候,卻被一顆從天而降的子彈攔住了去路。
流彈擊碎了一只破爛的休眠艙,藍綠色的液體流淌至三人腳下。
粗大的藤蔓高處出現了一個破洞,紅發的少女扛著一把狙擊槍,從陰影中露出身形。
“早早?你怎么來啦,快下來,”蕭南枝驚喜地招手,“是一隊的人到了嗎,你們是專門來營救我們的?”
早早的視線緊盯著聞奚的方向,慢慢往下移動:“我們在很遠的地方找到一本筆記,那個實驗員畫了夢貘樹的素描。我們根據圖案沿途找來,沒想到……你們在這里。”
科斯卡激動不已:“那太好了,咱們可以搭上順風車嘍。”
“別動!”早早厲聲喝道。
科斯卡邁出的腿停在半空中,不明所以。
早早望著盡頭處二人的身影,眼中交織著困惑、失望與恐懼……而這些情緒最終都化為低沉的恨意。她舉起槍,語氣冷漠:“我都看見了。”
李昂小聲嘀咕:“不至于吧,人親一個怎么了。真是粉絲頭子也不能這么激動啊。”
不遠處,聞奚往前一步,擋在陸見深面前。
“你讓開!”早早大吼時,眼眶紅得厲害,“我親眼看見了,他就是個怪物!人類……人類怎么可能有那樣的自愈速度!他一定是因為某種污染素變異了!”
科斯卡一愣,和同樣發懵的兩人面面相覷。
早早停在他們上方,聲音因為抑制而發抖:“難怪……怎么可能有人能毫發無損地獨自從污染環內出來,能安然無恙地經過污染物聚集地,還能單獨在外面生存這么久?如果,如果他根本不是人,那這一切就說得通了。”
“……早早,你在說什么?”蕭南枝盯緊她的手指。
但早早毫不猶豫地朝前方開了一槍。
子彈準確地穿過陸見深的手臂,發出血肉模糊的悶響。血流汩汩而下。
“你瘋了嗎!”聞奚心臟一沉,慌忙之中被陸見深抓住手。陸見深半靠著他,搖了搖頭。
李昂他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震在原地,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你們自己看。”早早死死地盯著陸見深的手臂。
被子彈穿過的位置仍在涌出殷紅,大量的失血讓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直到五分鐘后,那個傷口停止了出血。
聞奚發現,這一次,他的愈合速度變得十分緩慢——但仍然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方式在重新填補血肉。
他們都看見了。
早早再次舉起槍,對準陸見深:“六年前,我和遲遲所在幸存點遭遇獸類污染物襲擊。我的親人在逃亡過程中先后被爆發期的感染者殺害。我們躲藏在最隱蔽的地方,等待死亡。幸好你來了。是你不顧危險,把我們一路帶回雨澤基地的。”
“……早早。”陸見深叫她。
“不要喊我的名字!”她近乎崩潰,極致的怒意沖破一切,“你知道我有多恨那些東西嗎?如果我早知道你也……你……我寧愿死也不會跟你走的!”
科斯卡驚恐而遲疑:“那……人類的身體也可以承受污染素變異嗎?”
早早反問道:“除此之外,你還有別的解釋嗎?污染素究竟是怎么變化的,誰也弄不清楚,萬一他就是那個例外。他只是變異得比較慢,早晚有一天,也會和那些東西一樣。”
“唔,這么說來,倒確實有可能,”李昂在腦海中搜索道,“是有一些有自愈能力的海洋類生物、變異的植物,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它們的污染素可能會將自愈傳遞給人類。但是……感染到死亡的周期只有縮短,沒有變長的。”
他越說越小聲,注意到蕭南枝暗示的眼色。
早早冷漠地盯著陸見深:“就算現在沒有變異和感染,也不代表以后不會發生。任何事都應該遏制在搖籃中,這是天問學院的第一課。”
“你想怎么樣?”聞奚皺眉道。
早早動了一下槍口的位置,不再壓抑陰沉的怒意:“你讓開,這不關你的事。與其幫助他,不如擔心一下你自己是不是已經被感染了。”
她扣緊板機,死死地注視著二人的方向。
“如果我不讓呢?”聞奚扭動手腕,估算了一下距離。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聞奚,我必須要去確認一件事,”陸見深輕聲耳語,“好好活著,保存好手鏈。”
“什么……”聞奚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在同一時刻,一只麻醉劑快速注入早早的后頸。
李昂可憐地望著蕭南枝:“這樣真的不會被吊銷執照嗎?”
蕭南枝輕輕一瞥:“反正你也沒有。”
李昂:“!”
她鼓足勇氣,謹慎地往廢墟的方向靠近,停在距離陸見深三米遠的地方。
“審判官,你別怪早早。我們都因為污染物失去過家人,她只是……覺得自己被信任很久的人背叛了。”
陸見深動作輕柔地放下聞奚,搖頭道:“不怪她。”
“你和聞奚好像總是在救我們,”蕭南枝的眼中泛起感激,話鋒一轉,“只不過這一次,我們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不會放過任何污染物,但也不愿意誤解未知的事。”
夜風從上空灌入,吹響了灰燼。
陸見深看著聞奚沉睡的面容,承諾道:“我會找到真相的。”
他撿起地上的匣子,扔給蕭南枝,告訴她這是漂浮島基地的信息。他的神情異常嚴肅:“另外,請你務必轉告周維,計劃c。”
科斯卡隔得老遠豎起耳朵:“……什么東西?誰在c?”
李昂聽見后方墻后,一隊的搜索聲逐漸靠近,于是朝蕭南枝拼命打手勢。他捏著注射器猶豫了幾秒,決定給自己也來一針麻醉。
第063章 第六夜 03
黎明一隊回城的消息成為了雨澤基地近來最令人矚目的新聞。
據《雨澤晨報》報道, 他們從漂浮島基地成功營救二十七位幸存者,并將休眠艙與連接的夢貘樹藤蔓全部帶回。目前正在等待科學部調試喚醒程序。
后勤部長久以來的閑散平靜差點被這樁事打破。
崔盧用開水泡開茶粉,深深地嘆了口氣:“二十七個人……我想了三天了, 到底應該把他們往哪兒塞啊?上面還要求讓他們最好住一起方便適應, M區?總不能去外城吧?”
“這不是重點, ”他的同事捂住腦袋,陷入抓狂, “他們進入休眠的時候才十幾二十歲,現在過去了整整四十年,出來還這么年輕!我的親娘欸,怎么記錄年齡?要不干脆加上40, 直接拉高我們雨澤的平均壽命。”
崔盧在本子上勾勒一筆:“那還得設計一個適應性訓練。”
“叮咚。”
一個短發的身影敲響后勤部門口裝飾用的門鈴。她身著麻利清爽的勁裝, 卻用一頂異常寬大的帽子遮住半張臉。
“早啊各位,今日份的《雨澤晨報》, 注意看頭條。”她拋來一沓系緊的報紙。
崔盧懶懶瞥去,被標題嚇得一個激靈, 茶杯燙得手通紅。
——《末日審判?危險機械A型出現!》
配圖是一張手繪的變異夢貘花。
“編的吧,”旁邊同事仍然悠哉悠哉, “晨報竟然發這種謠言, 真是沒檔次。”
那位分發報紙的女郎嚴肅地壓低聲音:“這都是一手消息,是采訪黎明組部的人得來的,說不定馬上會被銷毀。怎么,你們不信?”
崔盧忽然打量起她:“你……你就是晨報的記者吧?你們之前那篇妖言惑眾的稿子, 對就是那篇《躺平派究竟可恥嗎》, 簡直是無法無天。”
她一個轉身, 將名片拍在崔盧桌上:“我叫敏特,這兩篇報道都出自我手。就算是人人喊打, 我也立志做長夜的敲鐘人!”
崔盧:“……誰給你的勇氣?”
“噢對了,”敏特神神秘秘地低頭,“你認識那個聞奚嗎?我的線人說,他是最早預言危險機械的,甚至先于黎明組部的發現。你有辦法接觸到他嗎?”
崔盧保持高度懷疑:“你的線人?”
……
不出二十四小時,有關危險機械型污染物的消息傳遍了雨澤基地的每一個角落。
污染生物不僅進化出了機械軀體,還影響到了原本極少具有攻擊性的植物。那么,究竟什么是安全的?
人心惶惶之余,有關“末日審判”的預言再次引發了街頭巷尾的議論。絕望和恐懼成為基地的玻璃罩,奔走相告只會讓群眾的愈演愈烈,撞出一團回響。
與此同時,聞奚再次成為了風暴的中心。
C區醫療站的特殊住院區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討論他。
“……什么預言,就是他招來的!你們沒有看《雨澤晨報》的一期特刊嗎,經內部人士認證,他可以共感!這和黎明組部的小道消息一模一樣。”
“什么?!難怪……他就是這么知道的?那豈不是也暴.露了咱們基地的情況?”
“我早說過,他就是個怪物……他和那個溫漆就是一伙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們還記得嗎,他一來基地就找陸見深。現在陸見深是流放了,他還呆在這里?不會是在給污染物做內應吧?”
“他怎么沒死在外面!”
“都怪一隊的人,還帶他回來做什么,這也太讓人害怕了。”
“不是瘋子,就是怪物,總之應該處理掉他!”
……
走廊上的聲音清楚無誤地傳入病房內,聞奚也不惱,正饒有興致地吃罐頭。
他的單人間還有兩位特別登記過的訪客。
虞歸抱著手,語氣悠閑:“幸好檢查沒有任何問題,不然你連城門都進不了。噢,等等,你現在怕是一出病房門就會被人扔鼻涕。”
“不用等到出門,”周維將輪椅往后推,靠著墻,“沒人給他飯盒里吐口水已經不錯了。”
聞奚瞄一眼旁邊的盒飯。周維的拐杖敲地,態度很差:“那是南枝親自做的,沒下毒。”
“你們不害怕嗎?”聞奚塞滿口腔,感覺今天的小魚罐頭不是很美味。
虞歸和周維不約而同地嗤笑出聲。
“就你?”
“開什么玩笑。”
聞奚:“?”
虞歸說:“你只不過是比我們先見過危險機械類的污染物。我們飛行器能抵達的區域還不過這個世界的十分之一,誰也不知道它們到底發展到什么程度了。你能注意到這些消息,還活著帶回到雨澤,已經是老天的恩賜了。”
“不一定,”周維臉上的皺紋在說話時一顫一顫的,“他狗嘴里沒半個正經字,瞎貓碰上死耗子倒是勝率百分百。”
聞奚的勺子一頓:“所以你們是來?”
虞歸咳嗽了幾聲:“聽說你見到了一位故人,他運氣還挺好。”
“你們都聽說了?”聞奚并不意外。
虞歸說:“也不止你一個看見了,這些事都是要交代清楚的。”
聞奚“噢”了一聲,不知道他們究竟聽見了多少。他岔開話題:“休眠艙那些人已經醒了?”
虞歸搖頭:“很遺憾,休眠程序是深域系統設定的,只有等啟用深域后才能開啟喚醒。”
“不是已經有完整備份了嗎?”
虞歸說:“這事沒那么簡單。多重坐標體系一旦暴.露,很有可能前功盡棄。大指揮官應該也有考慮。”
“等等也好,急不得。”周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
虞歸持有不同意見:“但也等不了了。”
他的通訊器“滴”了三聲,因此只能先離開。
房間里剩下周維和聞奚。
“喂,老頭,”聞奚忽然想起,“你上回說,我如果拿到天問學院的畢業證,你就多告訴我一些陸見深的事情,還算話吧?”
周維尋思了一陣子,可能是有這回事:“你還沒畢業。”
“我課程都修完了。”
周維義正言辭:“還有實操,你還差得遠呢。”
聞奚咬著勺子打開盒飯,盯上煎至金黃的豆腐:“……黎明組部出任務還不夠?”
“這才哪兒到哪兒。也是現在要求低了,你們這些年輕人是真不知道以前天問學院有多輝煌,培養的是多么勇敢優秀的人才。”
聞奚打量著他。眼前干瘦的老頭卻沒有和他一般見識:“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天問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時候的世界有多么輝煌璀璨。我們每一次在世界各地執行任務,守護和平,那是多么令人激動的事。”
但是那場災難摧毀了一切。
等他回過頭,再想起自己一路從黎明組部應召的早期隊員,到天問學院的校長,這一路漫長而充滿遺憾。
“我年輕時認識的人,我的同伴們,家人,愛人……我從沒想過會那么早就失去他們。尤其是我的妻子。”一想起過去的事,周老頭的神色傷感。他如今坐著輪椅,哪兒也去不了。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聞奚產生好奇。
“她是個勇敢堅韌的女孩。但是對我的時候就變得很啰嗦,有些悲觀,凡事都往壞處想。她總擔心我,所以喜歡做一堆計劃,什么計劃a,計劃b,計劃c……”說到這里,周維停住了。
病房的門在此時打開,打斷了這一場閑談。
軍部的人拿著手銬進來,等待著聞奚:“請你和我們走一趟。”
聞奚對周維表示遺憾:“看來他們不想讓我聽太多光輝事跡。”
“無妨,”周維擺擺手,笑容和藹,“本人寶刀未老,你最好活到親眼見證的時候。”
話音剛落,他的輪椅卡在凹陷的墻角,半天出不來,實在令人煩躁。
聞奚好心推了一下,為他解除困擾-
聞奚不是第一次進審訊室,但卻是第一回進雨澤基地的牢房。這間狹窄的石室在懸崖邊上,只有一扇窄窗,悶得人心里發慌。
一床厚被子從門口丟給他。
安圖像一堵墻站在那里,抬抬下巴:“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告訴警衛。”
“真的?”聞奚可不會和他客氣,接二連三地報出了一堆菜名(全是他從故事書里看見的)。
安圖讓警衛記下,只說:“盡量滿足吧。”
聞奚頓生懷疑:“你會這么好心?讓柏萬里來和我說話。”
安圖看向他的眼神浮現出幾分復雜:“柏將軍病了,這些事暫時由我負責。你不用擔心,再過幾天,后勤部的人會來為你安排……之后的事。”
聞奚疑惑地抬起頭。
“十四天后,審議庭會決定你的罪名。”安圖的聲音冷漠。
聞奚卻像渾然不覺的一般打了個哈欠,無聊地揉捏手鏈上的水晶:“……十四天?明天怎么樣?”
安圖朝警衛遞了一個眼神,轉身離開-
一周后,阿琳娜接到通訊器的呼訊。
“……聞奚被軍部帶走了?”她不可思議的抽氣。
另一頭,蕭南枝的聲音焦慮不安:“我擔心他們要在審議庭起訴他。”
阿琳娜答道:“如果他真的什么事都沒做錯,那也不必擔心。”
她結束了通話,眼下有更要緊的事占據她的思緒。
三十分鐘后,阿琳娜抵達了采樣區。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中,她對上次的植物孢子事件仍然耿耿于懷。血液樣本失蹤,緊接著采樣區起火……這一切都過于巧合了。
她不相信直覺。但這么多年的科學訓練讓她形成了一些敏銳的觀察。她說不上來那件事的奇怪之處,最好是她想多了。
采樣區在今天拿到了新的爬山藤根莖樣本。上回溫時以讓陸見深轉交的東西里還有幾顆發光果的種子——只要半個月的單獨培育就能結出花朵。
她取了包括自己在內的五個人的血液樣本與發光果的孢子混合在一起,結果卻并沒有顯示疑似變異。她甚至還親自在密閉的培育室呆了一陣子,那些細微的孢子顆粒幾乎測不出來。
她高度懷疑,是某種催化劑在其中起了作用。她得搞清楚這件事。
很快,采樣區的人帶她去了一間位置偏遠的實驗室。
“阿琳娜,這是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才讓你來做額外實驗的,這事可不能和任何人說。”
“放心吧,通訊器在這兒都用不了。我手抄結果就行。”
“好。你也不用著急,這兒離得遠,隔音又一級棒,沒人會注意到你在。”
兩個小時后,阿琳娜證實了自己的懷疑。
科學部冷凍區消失的爬山藤根莖樣本,的確可以作為催化劑,產生疑似感染的反應。
爬山藤是一種狀態極其穩定的植物,不會產生能直接進入呼吸道的分泌物。但如果……當時四隊和七隊的人全都吃果同一種東西呢?比如喝過的水?又或者,是血液樣本出了問題……
阿琳娜眉心一擰,想到了最壞的答案。
——是有人故意為之。
但為了什么,為了這兩隊的人全都消失?這么做有什么好處?究竟對誰有好處?
阿琳娜來不及多想,她下意識地捏緊在采樣區無效的通訊器。回去之后她必須立刻去見商決。
然而,這間小實驗的門卻突然上鎖,怎么也打不開了。
第064章 第六夜 04
A區高塔。
長桌盡頭的人神容冷肅, 具有壓迫力的眼神讓爭執的桌面立刻安靜。
柏萬里生病后,黎明組部的職責暫且由霍普上將擔任。他是一名強有力的執行者,從來不擅長咄咄逼人的爭論。在得到商決的眼神同意后, 他才將問題拋向中心:“那么, 柯部長意思是, 我們必須更換系統?”
柯尼亞揉了揉太陽穴,巨大的壓力讓他長嘆一口氣:“大指揮官, 諸位,如今人造太陽受到現行女媧系統的制約,已經無法支撐基地的運行。在過去的一個月內,我們已經進行了多次搶修, 仍然無法維持它的正常運轉。同時, 漂浮島基地幸存者的性命更是掌握在我們手中,難道要放棄他們?”
“我同意, ”能源部部長徐芝首先表態,語氣緊迫, “深域系統擁有最完整的觀測范圍,能對那些快速進化的污染生物進行有效監測和預警, 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資源浪費。從那頭森狼開始, 再到夢貘花……我們沒有時間了。”
長桌兩側在漫長的沉默后開始交頭接耳。
柯尼亞雙手撐在桌面,影子在矮小的個頭后不斷拉長:“各位,如果做出改變,我們只能接受慢性死亡。沒有人愿意成為歷史的罪人, 但我們必須意識到這是否是決定命運的唯一機會!”
……
散會后, 霍普留在會議室。
商決站在窗前, 陽光穿過玻璃,照見他耳側發白的鬢角。
“霍將軍, 你還有要說的?”
霍普猶豫片刻,坦誠回答:“大指揮官,我聽聞程序部內部也對此事有爭議。嘉思審判官是不同意啟用深域系統的。”
“理由?”
“深域系統已經關停很久了,我們對它的了解十分有限。它的控制范圍太廣,一旦失誤,會造成混亂。”
商決說:“風險永遠存在。你的個人意見是什么?”
身后的人似乎思考良久:“我想,啟用深域系統會讓程序部獲得更多權限與信息,柯尼亞部長恐怕也有自己的考慮。畢竟在這幾十年間,我們絕大部分資源都投入在外部調查,卻無法看到任何希望。從這一點來說,即便初衷不同,我也同意柯尼亞的想法。如果陸還在的話,不知道他會站在哪一邊。”
商決想起陸見深流放的那一天,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和他曾有一段簡短的談話。
陸見深警告過他:“在找到真相之前,不要啟用深域。”
“為什么?”
“……直覺。”
“想不到你也會信這個,”商決搖頭,“我等你把真相帶回來。”
陸見深承諾:“一定。”
但此時,商決嘆息如自語:“我們別無選擇,是嗎?”
霍普注視著他的背影,艱難地答道:“是的。”-
天問學院的酒吧比以往更加熱鬧。
程謹在調酒間隙,聽見往來的人全都在討論近期的大事。
有個喝醉的家伙跳上最前方的表演臺,搶過話筒,讓音樂停下:“各位,此誠危急存亡之秋,容我在此多說兩句!”
程謹認得他,這人是他的同班同學,天問學院的高年級學生,胡沛植。
只見那人激動地張開雙臂:“有人聽說過污染時代之前,深域系統到底是什么存在嗎?那是一個全知全能的神!它擁有最龐大的信息庫,提供最智慧的解決方式,是超越一切的存在。我們的科技發展至今,離不開它的幫助。在最壞的情況下,它可以幫助我們建造休眠艙——對,就是漂浮島基地那樣的休眠艙,讓所有人都去往一個安全美好的未來!”
激情的演講引發了掌聲和歡呼。
程謹打開酒瓶,看見早早獨自坐在吧臺。她似乎喝多了,歪頭聽見那樣的話,忍不住嗤笑。
“……美好的未來?”
有人與她發出了相同的質疑。
“你怎么知道未來一定是好的,萬一那些污染物進化得更加糟糕了怎么辦?”
胡沛植指著那個方向:“這位朋友,你難道是個膽小鬼嗎?”
擴音器將破音傳遞到酒吧的每一個角落。
一個戴著帽子的身影坐在陰影中,打開話筒:“我想,大指揮官一定不同意你這句話。”
胡沛植扭動脖子,“嘿嘿”一笑:“各位聽見了,有人暗指大指揮官也很膽小。這究竟是污蔑,還是想給自己真實的內心尋找一個借口?”
臺下的口哨聲穿過大喊大叫的人群。
那個對話的人壓下帽子,語調平和:“你不想承擔風險,但卻貪圖安逸的未來,白日做夢的感覺當然很好。我聽說,躺平派也是這么想的。”
“躺平派”是這幾個月在雨澤基地出現的一股新力量。有一小搓人秘密集結,宣揚著悲觀的論調。
胡沛植當即駁斥:“誰和那些家伙同流合污!”
盧一葦跳上臺子,狠狠推了胡沛植一把,大聲吆喝:“你說誰是污?大家聽好了,我們躺平派從來不做夢,我們只是接受一切發生!世間萬物都有規律,我不反抗,讓命運降臨。”
“那你們怎么看待深域系統?”有人問。
盧一葦的腦瓜子轉不動,開始支支吾吾。他也不是真的加入了什么小團體,只不過“躺平派”三個字一直和一個名字聯系在一起。
“得了吧,他們連綱領都沒有,”胡沛植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你們躺平派的頭子,那個什么聞奚,馬上就要進審議庭了!你省下這些話去和他說遺言吧!”
剛才那個戴帽子的人也“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想,在座的應該也有不少認同躺平派的觀點,尤其是在危險機械進化出現之后。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聞奚也沒有。”
她的話同樣引發了一陣歡呼。
“諸位,到底是什么人在懼怕我們的言論?如果大家想知道該采取什么態度面對深域系統,或者還想聽見更偉大的預言,那么請一定要在明天來到審議庭!”
舞臺上,不知是誰先動的手,盧一葦和胡沛植已經扭打成一團。更有好事者在臺下起哄。
吧臺邊,程謹眼皮不抬地調酒,偶爾注意是否需要找警衛。
早早已經離開,安圖占據了她之前的位置。他在和什么人通話:“……他人不在都能引起接連不斷的亂子,的確是個大麻煩。”-
而另一邊,處于風暴中心的人正渾然不覺地靠在牢房角落發呆。
聞奚在這樣的環境中很難睡著,時常會因為一點微小的動靜驚醒。不如干脆別睡了。
他手邊有一疊紙,這些天閑得無聊寫寫畫畫,涂得密密麻麻。
他反復回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
陸見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樣的污染源會造成那樣的后果?是改變了基因嗎,還是像天方夜譚一樣的“進化”?又或者,他本來就是人類形態的怪物。
反正能活到今天,發生都不神奇了。
但這些對聞奚來說并不是那么重要。他只關心陸見深是否還能活到下一次他們見面的時候。
那個該死的家伙只不過是個無知無畏的自大狂,竟敢兩次把他丟在這個地方,真當他說話是放屁嗎!
他輕輕撥弄著手鏈,銀藍的線穿過花瓣似的小水晶。這是陸見深母親的遺物,或許正因如此,才特意叮囑他好好保管。
怎么,他是什么義務管理員?還是因為這是“家人”的象征?
如果是后者的話,那他就大發慈悲,再給陸見深最后一次機會——他必須把話說清楚才行。
聞奚望著漆黑的天花板咧開嘴笑了起來。
右耳的小圓片靜靜地躺在那里,已經很久沒有響起過了。
“……咳。”牢房外有人咳嗽。
崔盧是來幫忙料理“后事”的。很多人在審議庭之前的等待時間都會出現暴躁、驚恐等精神失常的行為。但哪怕見過了無數次,崔盧仍然被聞奚的笑聲嚇得心里發毛。
警衛打開用來交流的小窗。
崔盧正了正神色,在自我介紹后進入正題:“你的宿舍或者辦公場所還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嗎?特別是貴重物品。”
聞奚想了想,確實有:“我的汽水糖還剩八十二顆。可以還給我嗎?”
崔盧:“……嚴格上來說,需要你指定一個人接收你的物品。如果沒有的話,會由后勤部統一重新調配。”
聞奚尋思道,遲遲這種小孩不能多吃糖,夏濛濛和科斯卡他們看上去挺愛吃甜的。那么唯一安全的選擇,就是給周維——先寄存。
崔盧記下“周維”的名字。
他悄悄打量著聞奚,感覺對方和第一天進城時變得有些不一樣。具體他也說不上來,反正幾個月前的聞奚是不會這么笑瞇瞇地看著他的,還朝他走過來,用了一個“請”字。
崔盧毛骨悚然,一秒鐘設想了自己無數次命喪當場的場面。但他雙腿跟灌了鉛似的,完全挪不動路。
“請問——”聞奚不太理解他的慌張,“阿琳娜怎么聯系?”
崔盧結結巴巴:“通、訊器。”
聞奚說:“被收走了。”
他想了想,把那疊自己涂畫了好幾天的紙塞給崔盧:“把這些交給她。”
崔盧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接,但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緊緊抱了滿懷,生怕丟失一張。
“謝謝。”聞奚露出禮貌燦爛的笑容-
再次進入審議庭的時候,聞奚生出一股荒謬的熟悉感。
遠方殘陽如血,流經石臺熊熊燃燒的火焰,迸發出炙熱的火星子。
他背對著人群,慢悠悠地踏著石階來到圓庭中央。這一回,高臺上坐著五個陌生的人,另外八枚通訊器分別放在空座。
軍部的人把城防隊擋在外圍。楊辰守在入口處,面容整肅,他全程只往中央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人群黑壓壓的一片,靜得仿佛不存在。那些異樣的復雜的目光穿過聞奚,就像暮色經過他時一樣,并不會影響他分毫。
高臺上的人在說什么,聞奚幾乎一個字也沒聽見。他只是在百無聊賴地發呆。直到柯尼亞說:“聞奚,你有一次機會解釋在上一次任務中的叛逃行為。”
圓庭東側,科斯卡、李昂和蕭南枝被警衛圍在現場。科斯卡高聲控訴:“海上風暴非要吹,能算叛逃嗎?”
李昂小嘆一口氣,勉強道:“我們都沒有飛行器駕駛證。”
蕭南枝沒有說話。她捏住手心,觀察周圍的情況。嚴密的守衛與肅穆的氛圍都和她計劃的不太一樣。那五位審判官之中也沒有阿琳娜,聽說她突然病了,直到現在也沒好。
變數太多,事情不一定在他們的計劃內。但只要聞奚不認,審議庭也不會有證據。
她想,至少不會是流放。
然而這時,聞奚卻懶洋洋地開口:“與他們無關,都是我的主意。”
柯尼亞似乎也沒料到他這么快就承認了。他頓了頓,念出以下罪名:“叛逃罪、盜竊飛行器罪、脅迫罪三者并行,你是否承認?”
“是。”聞奚坦誠地點頭。
“在行為之前,你是否清楚后果?”
“是。”
“你的目的是什么?”
蕭南枝手心冒汗,好在聞奚似乎在措辭,沒有立刻應答。但這一點停頓卻立刻被一位審判官捕捉到了。
徐芝嚴肅地提醒:“你為什么能夠預言危險機械的出現,為什么在基地散播不當言論,為什么組織躺平派?這些事與你的目的究竟有什么關系?請你想清楚再回答。”
聞奚的茫然隨著她言之鑿鑿的問題逐漸加重,認真地反思——這些事到底與他有什么關系?
柯尼亞見他不答,有些失去耐心:“聞奚,躺平派為什么要反對啟用深域系統?這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們反對喚醒漂浮島休眠艙?”
聞奚的眼睫一動,這回更加不解:“你在說什么?”
“這不是我們說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柯尼亞緊緊盯著聞奚的神情:“安靜!這么說來,你不承認?”
聞奚氣定神閑地站在原地,眉眼間的嗤笑仿佛將這場審判視為鬧劇。
站在一旁的蕭南枝隱隱有些擔憂。她與李昂交換了眼神,沒有理會默喊加油的科斯卡。因為她很清楚,這種嚴重藐視權威的行徑只會激怒審判官們。
更何況人群中那些蓄勢待發的聲音即將按捺不住。
有人率先高喊:“聞奚,你就是躺平派的神!”
哄笑聲接踵而至。
“什么弱智發言,又來帶節奏了。”
“聞奚,快點說吧!”
“去死吧怪物,格殺!”
……
敏特站在人群高處,壓低帽子。她的視線緊盯著最先喊話的那個人。哪怕是那人故意喬裝打扮了,她也認得出來。
那不是他們躺平派的人。準確地說,“躺平派”原本只是一些熱愛傳遞悲觀信息或者唯恐天下不亂的樂子人。從某個階段開始,卻出現了兩三個傳達極端言論的人。哪怕是敏特自己都不太認同。
但現在一想,這幾個人故意博人眼球,將事情帶到了一個不屬于它的高度,并且扯著那個成天不正經的聞奚當大旗,集結了一群不動腦子的追隨者。其中還不乏像石坤和盧一葦那種沒腦子的蠢貨,只是為了支持聞奚才加入宣揚的人群。
而實際上,敏特知道,這些人根本不認識聞奚——甚至沒有和他說過話。
這一切讓她陷入深深的懷疑。
尤其是今天現場這個喬裝者。昨晚在天問酒吧就是他主動挑起的。敏特記得他,胡沛植,裝上假胡子也掩蓋不了肥頭大耳的模樣。
敏特對他旁邊的人更感意外,那是程序部的萬宸宇。這兩個人之間難道有聯系?
她還在思考時,忽然看見一個身影狀若不經意地經過胡沛植。胡沛植忽然暈倒,引起了一陣騷亂。
但敏特看見了,是一個一臉冷淡的女人一拳敲暈了他。
不遠處,蕭南枝與人群中的夏濛濛視線一碰,輕輕頷首。
這一個小插曲很快平息下來。
此時,聞奚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打了個呵欠。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在守衛警惕的注視中揉捏手腕。
語氣是一貫不改的懶散:“首先,我沒有預言,只是湊巧見過機械進化后的污染物。其次,我不知道你們說的深域系統到底是什么東西,我沒有見證過它的任何能力。連大指揮官都不確定的事,我怎么會清楚。如果非要問我的意見,我只能肯定世界上不存在全知全能的神,不是啟用一個什么系統就能解決現在的問題。”
“還有,”聞奚朝人群漫不經心地投去視線,立刻引發驚慌,“我從來不是什么躺平派,也沒有本事讓人聽信于我。我只決定我自己的命運。”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每個字卻都擲地有聲,在人潮中掀起波瀾。
高臺上的審判官們陷入沉默。柯尼亞神色嚴厲:“你這是詭辯。”
聞奚不甚在意:“糾結這樣的事情只會浪費你們的時間。”
人群前方有人樂不可支地幫忙翻譯:“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
低笑聲讓柯尼亞備受質疑。但他極力忍住,提出了最后的問題:“那么,你和基地的流放人員、前任審判官陸見深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有證人看見你們在漂浮島基地碰面,他是否已經感染?”
柯尼亞示意城防隊去帶證人,然而楊辰卻搖了搖頭。
那名本應到場的證人一直沒有出現。
聞奚最后的陳詞如下:“第一個問題,我以為你們都知道。第二個問題,我也不知道。”
審議庭周圍竊竊私語,五名審判官在做最后的商議。
聞奚干脆坐上冰涼的石階打起瞌睡。
十分鐘后,審議庭由徐芝宣判最后的裁決:“經審議庭投票決定,聞奚被判處……”
人群末端的騷動突然打斷了審判官的發言。
只見燈火通明的建筑物瞬間熄滅,伴隨著燈泡碎裂的聲音和更為巨大的鳴響。有人驚慌失措之際摔倒在地,黑漆漆的場面很快亂了起來。
“……是人造太陽出問題了!”有人喊道。
楊辰望向審議庭,那是現場唯一有火光照亮的地方。只見柯尼亞煩躁地站起身,指著聞奚:“先把他抓起來,送到外城監獄。”
楊辰很清楚,外城監獄是用來處決死刑犯的地方。這意味著聞奚的罪名是最嚴重的那一檔——背叛人類罪。
去往外城的一路上,聞奚癱倒在卡車里,閑適愜意地翹著腿。他左右負責看管的警衛沒見過這樣的死刑犯,但也都礙于體面絕不與他廢話半個字。
只是這一趟又要拖到明天早上了。死刑犯的處決后,他們還要負責拋尸。
快要到外城監獄時,一陣巨響驚醒了聞奚。
卡車猛地一停。
聞奚聽見楊辰在怒罵:“你們開車不長眼睛嗎?”
司機卑躬屈膝地道歉:“抱歉啊楊隊長,我們這垃圾車太老了,控制不好方向。”
“下次小心點!”楊辰罵罵咧咧地讓另一名副駕駛的警衛留在原地,他騎上備用摩托回去找人來拖車。
“喂,大哥,”司機敲開卡車車廂,“你們抽煙嗎?”
那人似乎與兩名警衛認識,打開車門聊上了幾句。但很快,那兩名警衛都暈倒了。
那名陌生的司機在靠近聞奚時突然抽出了一把刀,被綁在原地的聞奚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司機被盯得心里發毛,只想趕快結束任務。然而下一秒,一聲悶響砸在他的后腦勺。
五分鐘后,聞奚出現在疾馳的垃圾車內。
他扯掉麻袋,意外地看見用衛生紙塞住鼻孔的李昂,盡量屏住呼吸的蕭南枝,還有正在啃面包的夏濛濛。
夏濛濛給他也扔了一只巧克力可頌。
開車的人是科斯卡。他笑容一如既往地燦爛:“剛才那個司機不知道是誰的人,居然也想到了垃圾車,看來有人比我們還關心你。”
聞奚三兩下吃完掉渣的可頌,聽見蕭南枝開口:“一定要離開嗎?”
那股稀疏平常的懶散笑意仍在:“我還有選擇的機會嗎?”
蕭南枝搖頭,又遲疑道:“你不會還是要去殺了他吧?”
聞奚聳聳肩,似真似假:“先搞清楚他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再決定。”
其余兩人豎起耳朵,沒聽懂他們在說什么。夏濛濛一點也不關心。
蕭南枝不再廢話,切入正題:“事出緊急,等會兒我們會假裝車子拋錨跳下車,讓垃圾車直接從側門沖出去。你把握好時機。”
聞奚被他們沒由來的認真震了一下,尋思道:“那你們的罪名是?”
“沒宣判的不是真的,你也沒有罪名,”李昂連連擺手,“還有,我們今天晚上沒有見過。”
另外三人紛紛點頭。
聞奚發出低笑,忽然問:“為什么?”
李昂伸出拳頭,義正言辭:“這還用說么,咱們是同伴!”
夏濛濛點頭時,也伸出手。
“活著才能找到真相,”蕭南枝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我們只能送你到前面了。”
垃圾車尚未靠近側門時,一隊守衛已經靠近了他們。
“今天晚上沒有垃圾車登記出城。”為首的人仔細核查記錄,對照車牌號。
科斯卡在原地躊躇片刻,朝身后做手勢。硬闖的信號尚未打響,一個利落的聲音傳來:“等一下。”
少女拎著一把狙擊槍,火紅的雙馬尾跟隨步伐晃動。她朝垃圾車內瞟了一眼,隔著不透明的玻璃與聞奚的視線相碰。
“糟了,”李昂緊張地做口型,朝蕭南枝比劃,“是不是被你外公發現了?”
蕭南枝卻很清楚,這件事除了參與的人,她誰都沒有說。
聞奚反而比他們放松,朝早早的方向微微一笑。
隔著不透明的玻璃,早早扭過臉,原本冷漠的神情一變,埋怨起科斯卡:“你怎么才來啊。我都說車子壞啦,等你很久了你都不知道聯系我。”
在警衛的注視下,科斯卡試探性地努努嘴:“這不是想順便把工作處理掉嗎,也沒耽誤多久啊。”
“我就知道你眼里都是工作。”
“那不然明天怎么有空陪你去博物館啊?”
幾名警衛瞧著好笑,但也都放松下來。為首那人警告科斯卡:“快去快回,下次不準了。”
“我就在這兒等,”早早抱著手,傲慢地望著車內,“那么臭的車我才不坐。”
科斯卡又裝模作樣說了幾句好話,在警衛的嘲笑下拉上車門。
長夜已至,垃圾車不會駛出太遠。
車燈穿過細密的雨絲,森林邊緣竟然還有一個在等待的人影。
“接住。”虞歸扔了一張信息卡給聞奚。
他身后不遠處是一架漆黑的飛行器。雨水打落在表面,洗凈了灰塵。
“那是一臺報廢的老家伙,不知道還能飛多久,將就用,”虞歸撇撇嘴角,“可不是為了幫你啊,我只不過還想搞清楚一些事情。將來有機會的話,希望你能找到答案。”
聞奚說:“我喜歡老家伙,趁手。”
寒冷的風從遠方而來,夜色遮住了幾人的影子。
虞歸回身望了一眼,催促道:“行啦,我們也不能久留。祝你好運。”
每一個人都看著他,那些希冀的眼神在長夜冷雨中格外珍貴,像一簇簇火光照見前路。
這一次,聞奚學著他們的樣子說話,嘴角上勾:“祝人類好運。”-
警報聲時不時在街角響起。
崔盧拉緊兜帽,小心避開路人,在一個轉角處擠進了臭氣熏天的小酒館。
他氣喘吁吁地找到了那個戴帽子的身影,把一個紙袋塞給她。
“危險機械污染物的詳細類別和進化方向,”他看見敏特的瞳孔隨之錯愕,補充道,“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看見。”
敏特喃喃自語:“那是不是更沒救了?”
她的通訊器先震了一下,是一個陌生編號打來的。她是個記者,常有人撥打來爆料。她按下接聽的同時,一個急匆匆的女聲傳來:“雨澤晨報嗎,我、我有緊急的事……你現在有空嗎?”
所有人都會說自己的事情很緊急。敏特感到遺憾:“不好意思,我現在還有事。”
她掛斷的時候,所有人的通訊器都接收到一條重要等級為最高的信息:
——雨澤基地宣布正式啟用深域系統-
與此同時,聞奚目送垃圾車消失在雨夜中。
他剛走到飛行器門邊,忽然彎腰揪出了一個面目熟悉的方腦袋。
小機器人驚恐地張牙舞爪,見到是他才長舒一口氣。
“……我、我那天是偷偷貼在你們機器上過來的。”蛋卷跟著他蹦蹦跳跳進入機艙。
幸虧它長了個復雜的腦袋,沒有一路進入雨澤,而是在這一帶躲了起來。
刀尖在下一秒貼著它的金屬額頭。
“為什么跟著我?”
蛋卷嚇得發抖,這家伙怎么比那個啞巴瓜子還難說話!
它努力往后靠,機械音都變了調子:“我知道森流城在哪里。”
“誰說我要去——”聞奚一頓。
他忽然想起來在哪兒聽過這個地名。
不是夢里那個陌生的鬼東西說的話,而是在沙舟基地。那個謊稱修耳機的老馬和陸見深提過,說自己在“森流之城”也見過同樣的東西。
聞奚垂下眸,手腕上的三枚水晶在長夜下透著溫潤的光澤。
看來,這個森流城是非去不可了。
第065章 第七夜 01
文/漱歡
連綿數日不止的雨水讓行路更為泥濘, 皮靴每一步都會陷入幾厘米。
聞奚拔出左腳,甩了甩泥,然后右腳陷得更深了一些。他回頭望去, 一百米外的飛行器被懸崖森林的迷霧遮蔽得極為嚴實。
那個家政機器人被寫入過非常詳細的(污染時代前的)地圖。根據更為明顯的山脈和海岸線為參照物, 他們一路尋找了九天。森流城應該就在附近了。
從飛行器俯瞰的時候, 這一帶壯觀廣闊的山脈臨海,茂密的樹木如同鋪灑在巨石上的黑泥, 無邊無際地蔓延。
等親身進入時,他才察覺這里的植物異常高大。遮天蔽日的樹木糾纏在一起,仿佛天生為一個整體。那些比人還高的巨大花株綻放出幽紅的淡光,閃爍的花粉被隨著漸弱的雨四處飄蕩。
冷風從身后經過, 吹散霧氣。那些經過植物根莖的幽藍液體散發微光, 在長夜中為他引路。
聞奚吸吸鼻子,因為潮濕腐臭的氣味而皺眉。這里有許多污染物留下的痕跡。按照污染探測器的指示, 這里應該是一個污染環中心。但奇怪的是,一路都沒有出現具有攻擊性的污染生物, 沒有任何異常。
世界只是沉寂在它原本的聲音中,慢慢地生長與腐化。
直到一聲驚叫從前方傳來。
“救命——help——aide——hilfe——”慘烈的機械音在森林中回蕩。
這小機器人仗著身體輕盈, 比他腳程快, 領先幾十米而已。聞奚原本也不在意,畢竟讓它去探探危險更合適。
但此時,那個弱小的身影從一片斜坡猛地滾了下去,然后與一個對面方向突然沖出的黑影相撞, 從懸崖邊緣瞬間消失。
雨已經停了。
聞奚悄無聲息地踏上崖邊草地, 銀色的短刀在手中翻轉一圈, 然后猛地往下一扎——
停住了。
一個白色短發的小孩攀在峭壁上。他只有腳尖踩著石頭,整個人搖搖欲墜之際, 還試圖伸手去夠半米外的小機器人。
蛋卷尖叫道:“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機器,”脆生生的聲音說,“我的。”
蛋卷停頓幾秒,繼續驚叫:“剛才那個陷阱就是你設置的!年紀輕輕不學好,幸好我的反應速度超級快!你別過來啊,你再過來我就跳下去了!”
對方顯然不在乎它說什么,甚至對自己危險的處境也不在意,直接松開攀住巖壁的手,想跳過去抓住蛋卷。
但很顯然,小孩的力量過于薄弱,只會摔下深不見底的崖壁。
他還來不及呼救,衣領被一股力量提了起來。他和蛋卷同時升空,大眼瞪小眼,還繼續嘗試去夠著對面。
聞奚一松手,兩個家伙齊齊跌坐在地上。
蛋卷立刻跳起來跑到聞奚褲腿后,罵罵咧咧:“我都說了我不喜歡小孩子!我是個家政機器人,不是保姆!”
那個小孩歪著腦袋,眼睛里似乎只有蛋卷。他朝著那個方向,慢吞吞地爬過去。
“喂,你是什么人?”
聞奚拎起他的同時,一支冷箭從森林中鉆出,朝著他的脖子飛來。冷風在聞奚面前停滯。
他牢牢地握住箭矢,蹭破的掌心涌出血滴。
一個輕巧的身影從樹上一躍而下,張弓再一次對準聞奚。
那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穿著堪稱原始的衣衫,右臉涂抹著三道紅色印記。他朝聞奚發出怪異的低鳴:“放開他,異鄉人。”
聞奚松開手。
那個小孩還想去抓蛋卷,卻被少年叫住:“過來,久杉。”
白發的小孩不情不愿地轉身爬回少年旁邊。
“是他來找麻煩。我救了他,你應該也看見了。”聞奚的視線經過少年蒼白的嘴唇,往下落在他腰間。布條裹著的地方正在滲血,想必疼痛難忍。
少年的箭仍然對準他,保持著警惕:“你是什么人,從什么地方來的?”
“我只是路過的流浪漢。”
少年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人:“……騙子,流浪漢不長這樣。”
他要這么想,聞奚也沒辦法:“你這是偏見。”
蛋卷附和道:“就是就是!”
少年瞬間拉弓,這一次箭射準了蛋卷前方一厘米。
“這是什么機械類污染物,為什么會說話?”
蛋卷被他的無知驚呆:“你沒見過機器人嗎?”
“它……機器人?”少年緊繃的肩膀微微下放,眼里露出好奇。
“我只在書里讀過,你可以過來讓我看看嗎?”
在這樣的注視下,蛋卷挺起胸膛,雄赳赳地邁出一步,被聞奚一把抓了起來。蛋卷揣起手:“粗魯的人類!”
聞奚頭也不回地往森林走:“它是個搞家政的,一般不能給人看。”
“……為什么?什么是家政?”少年疑惑地放下弓。
聞奚側過頭:“你這樣很危險,因為我隨時都可能殺了你。”
少年聞言,立刻抬起弓箭。但那個威脅的人只是笑笑,連走路的背影都閑適極了。少年立刻意識到自己被耍了:“果然是個壞家伙!”
他懊惱地一跺腳,卻拉扯到腰間的傷口,立馬疼得齜牙咧嘴。
一只小瓶子從前方拋過來。
“治療外傷的,不用謝。”聞奚頭也沒回,懶洋洋地揮手。
少年攥住瓶子,低頭嗅了一下。哪怕知道是個收買人心的小伎倆,在這寒冷的夜晚也讓他心生歉疚。
他猶豫了一會兒,撿起地上的小孩,往前追去:“喂,異鄉人,等等我!”
林中樹叢生出火光,驅散寒冷。架上擺著兩根烤玉米,表皮慢慢酥軟。
少年給聞奚遞去一根,余下那根他只戀戀不舍地瞥了一眼,隨后給了那個白發的小孩。
少年自稱久柏,小孩是他弟弟久杉。他們來自森流城,是土生土長的原住民。
聞奚咬了一口清甜的玉米,奇怪道:“你們兩個小孩不睡覺跑懸崖上做什么,還是說森流城就在這附近了?”
但這高聳的峭壁和幽暗的森林怎么看也不像藏著一座城池。
久柏的神情不太自然,嘴上倒是模模糊糊地答了句“也不是”。聞奚想,聞藻以前撒謊的時候也這樣,偏偏還以為別人看不出來。
“哥哥,我們什么時候回家?”久杉把沒啃完的半截玉米遞給少年,困倦地揉揉眼睛。
久柏壓低聲音警告他:“是你非要跟來的,不準哭。”
久杉委屈地撇撇嘴,又歪著腦袋盯上蛋卷,饞得差點流口水。
“他也沒見過機器人,”久柏單手扯住弟弟的衣領,不讓他往前爬,“你還有別的機械物品嗎?”
聞奚把玉米吃得干干凈凈,隨意擦了擦嘴:“要機械干什么?”
“月亮快出來了,那些東西又要來了……也不知道大人們有沒有找到足夠的機械,祭司大人會不高興的。異鄉人,你不應該現在來。”久柏露出欲言又止的擔憂。
他從剛才坐下開始便時不時朝懸崖的方向眺望。但森林遮蔽視線,聞奚什么也沒看見。
“那些東西是什么,祭司大人是誰?”
久柏正要開口,卻突然聽見遠方傳來的一聲長鳴。那聲調高亢,余音卻如悲壯低鳴,在天地間徘徊不去。
“來不及了!快點!”久柏把久杉往自己背上一扔,拿起弓箭往懸崖的方向跑去,很快從陡坡邊緣消失。
聞奚滅掉火堆,跟了上去。被大石頭蓋住的轉角處有一條沿著峭壁的木板小徑,一直往下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平臺。多半是用來打漁的地方。
海浪自遠方而來,不斷撞擊平臺下方的礁石。那浪潮越來越大,打起的水花很快濺濕了木臺。
海灣對側的山崖更為高聳壯觀,東面是近乎垂直的山體,在巨浪的侵襲中巋然不動。那一聲又一聲悲鳴是從一片翻涌的海浪傳來的。
“看見藍色的光了嗎?”久柏指著波濤洶涌中漂浮著的一個熒藍色的點。
隨著那些光點的增多,聞奚終于看清楚了。
海浪之中是一頭龐大的巨鯨。那些久久不去的聲音是它發出的。藍色的光點是貼附在它周身的水母和其他海生物。
“你聽見了嗎,它在哭,”久柏的情緒慢慢變得悲傷,“因為這一片海底斷層埋葬著許多它的同類。”
鯨類一般不靠近接近大陸的地方,尤其是這些古老的海洋物種。它們偶爾不那么幸運。聞奚想起幾個月前被困在山洞底部的那頭巨鯨,和它全身附著的潰爛眼睛,不知道它現在已經游蕩到哪里了。
山崖下的黑影忽然消失在了那片海浪中。緊接著,它隨著下一波巨浪躍出海面,像一道藍色的月光,隨著巨響毫無征兆地沖撞峭壁。
月光墜落回海面,不斷下沉。
但很快,哀鳴聲再次傳來。那頭藍鯨游向遠處數公里外,又隨著驟起的浪潮而來,再次躍出,龐大的身軀撞向山體。
這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計劃好的終結。
久柏的目光追逐著那頭鯨:“每當月亮快出來的時候,它們就會來這兒,像在哭一樣,直到……最后一刻。”
蛋卷從聞奚背后鉆出頭:“沒聽說過這種事呀。”
久柏搖頭,神色悲哀:“那下面是一座很古老的鯨落之地,只有在接近死亡時它們才會來。但大概半年前開始,它們有意識地做出異常舉動。”
海浪傳遞著巨鯨的悲鳴,直到無邊無際的天地盡頭。
聞奚凝視著那最后的一幕,指節攥得發白,呼吸極為緩慢。他心中仿佛壓著一塊巨石,難以釋懷。
崖壁頂部是一個月牙形的石洞,在連續數次的撞擊后仍舊紋絲不動。
“那里是神廟,”久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森流城是為了供奉月海之神才存在的,崖下潮汐是海神聆聽禱告的聲音。海神沒有保佑我們,也沒有保佑它們。”
漆黑幽寂的海面在緩慢上升,很快來到平臺邊緣。離開之前,久柏再次望向鯨魚落下的那片海浪,三指并攏貼在胸前,像一個神圣的禮儀。
從這處山崖開始,久柏帶著聞奚一路穿行在森林中。大概半天的腳程后,他們來到了一處壯麗的大瀑布。白水垂流直下,成為數支溪流的的源泉。
從山洞穿過瀑布,森流城就藏匿在流水的聲音之后。無數溪澗從這里向遠方蔓延,將森林切割成高高低低的碎片。平矮的房屋散布其間,燈籠照亮了掛在每家每戶房頂的風鈴。每當風起時,那些串在一根細線上的風鈴像蝴蝶似的旋轉。
“噓,小聲點。”久柏朝聞奚招手,讓久杉先從窗戶爬進屋。
一個潑辣的聲音從天而降:“久柏,你小子給我出來!”
久柏嚇得哆嗦,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里躲。一只布滿老繭的手狠狠揪住他的耳朵,鍋鏟也沒閑著,徑直撞上他的屁.股。
“讓你到處瞎跑!還敢帶著久杉?!說,你是不是又去山上了!”
“嬸嬸我錯了,我哪兒都沒去,就是在旁邊逛了一下——”
柳宋一眼戳穿,厲聲道:“旁邊?那你的傷怎么回事,還拿著弓箭?這個陌生人又是誰?”
“嬸嬸,他就是個路過的異鄉人。我、我們進去說。”久柏瞟一眼不遠處看熱鬧的人們,忍不住哀求道。
柳宋的鍋鏟指著聞奚,剛要詰問,卻聽見一聲悠長的鐘鳴。她也來不及說,趕忙將兩人全都推進屋子,然后鎖好門窗,吹滅蠟燭。
很快,屋內屋外一片靜謐。只有接連不斷的風鈴掀起回音。
聞奚站在窗邊,嗅到越來越濃的腥臭味。那股惡心的氣味隨著風鈴聲逐漸靠近。
透過紙糊的窗縫,他看見一只龐大的蟲類污染物拖著鋒利的長尾在石階上緩慢蠕動。所經之處,密密麻麻的觸角會留下深色的印跡。
它身后是一大群同類。
第066章 第七夜 02
詭異的低鳴隨著風鈴聲由遠及近, 刮蹭著每一個人的脊骨和頭皮。仿佛深淵降臨,無處躲避,只能在恐懼之中接受這一切。
屋內靜悄悄的, 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柳宋抓著久柏的肩, 余光注意到那個異鄉人。他是那種難以忽視的家伙, 尤其是在這樣的場面仍然保持著一股不動聲色的平靜。
她一開始以為他是裝的。畢竟這樣的狀況再來多少次她都會克制不住地害怕、惡心。
但就連一根細長的觸手從窗縫鉆入,黑綠的黏液滴落在那個異鄉人的眼前時, 他仍然無動于衷,甚至還低頭主動觀察起那根觸手和遍布的浮刺吸盤。
……該不會是嚇傻了吧。
這異鄉人瞧著年紀也輕。柳宋一時心軟,朝那方向使個眼色,想提醒他千萬不要驚擾這些生物。
然而那異鄉人且沒支聲, 一個小身影卻爬到門邊, 好奇地仰起頭。蛋卷四肢貼在天花板的黑暗角落,方腦袋努力發出“噓”的口型。可惜他沒有嘴形, 也無法朝外吹氣。
天生白發的小孩難免失望,又因為協調能力尚不足夠, 搖搖晃晃猛地往后一坐——久柏一個滑鏟過去用腿墊住了他。這一下卻嚇著了久杉,“哥”這音節剛出口, 被猛地捂住了嘴巴。
久柏緊緊抱住他, 連手指也不敢再動。度秒如年的寂靜之后,風鈴聲微微響動。
一切如常。
長舒的一口氣尚未接近咽喉,木門突然朝外倒下。冷風驟然灌入,寒氣如冰。
燈籠投下昏暗的光線, 幾根擺動的觸手黏上門框。紅色的圓點從黑色的影子里透出, 變成一條豎線。
沙沙, 沙沙。
久柏仿佛聽見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因為恐懼尖叫,讓他的四肢不聽使喚, 動彈不得。
他的弓箭,對,他還有武器,如果他現在能……
那個異鄉人不知何時接近門邊,他攥住一把匕首,食指輕貼唇邊。
這個舉動在久柏看來堪稱荒唐,但對方松散的神情卻好像只是一樁尋常小事。
匕首慢慢在手中轉了個圈,紅色的碎石嵌入刀柄,如夜色忽明忽暗。
突然,一串急促的搖鈴從門外石階上方響起。
一股不知名的香氣縈繞在煙灰之中,慢慢地糾纏著蠕動的觸手。
聞奚看見緊挨著刀尖的觸須竟隨著清越的搖鈴聲縮回門外。那個龐大的黑色身影短暫停留后,繼續朝著高處爬行。數只污染物緊隨其后,猶如一股黑色的細浪逆流而上。
而“浪潮”前方站著一個人。他一襲白袍,戴著一塵不染的手套。左手持木杖,右手搖鈴,不躲不避地立在原地。布條遮住他的眼睛,讓外部的一切只存在于聲音之中。
那些碩大的惡心蟲子涌現至他面前,然后繞開了他,置若罔聞一般向上攀行。
大約十幾分鐘后,風鈴聲漸息,那群污染物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久柏終于長松一口氣,懷里的久杉忍不住嚎啕大哭。一旁的柳宋扶著門框,差點沒站穩:“親娘哎,幸好有大祭司在。”
那個白袍人緩緩走下臺階,來到柳宋家門口。他看著不過青年模樣,神色平和溫潤。
只是那一雙眼睛……
聞奚注意到探路的木杖,應該的確是看不見。
對方站在幾步外,刺鼻的香料氣味隨之而來。他準確地面向柳宋:“可有大礙?”
“多謝大祭司,虛驚一場。都是這兩個小子不懂事。小柏小杉,快說謝謝。”
久杉擦干眼淚,呆呆地道謝。而久柏則一聲不吭地瞪向門外的人,說什么也不肯開口。柳宋趕忙使眼色,回應她的卻是久柏的沉默。
那位大祭司并不在意,臉上溫和的微笑轉向聞奚,聲音清雅:“這里有一位異鄉人。”
柳宋連忙解釋:“是久柏在今天在森林里遇見,才領回來的。這不,還沒來得及問,那些東西就來了。”
聞奚簡略地報了名字,倒是對剛才的一幕更為好奇:“……大祭司?你用了什么方法避開那些污染物?”
“叫我‘青臨’即可,”那位大祭司語氣溫和,“森流城自古受月海之神保護。我們潛心供奉神廟,它們自然不會傷害任何人。”
聞奚懷疑的目光審視著他,卻無法捕捉到半點謊言的痕跡。
自稱“青臨”的人露出寬容的微笑:“異鄉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此處稍作停留。只是月神即將降臨,明天晚上將會舉行朝圣儀式,還請你謹言慎行,遵守森流城的規矩。”
“……什么規矩?”聞奚難得琢磨這兩個字怎么寫。
青臨說:“你會知道的。”
聞奚十分不欣賞說話保留一大半的行為,還要再問時,柳宋先開口了:“大祭司,這一次供奉的機械……恐怕不夠。”
她面露難色地解釋:“我們已經搜索過了很多地方,但是實在沒有了。”
“還請務必收集齊。”青臨微微頷首。
聞奚好奇地問:“為什么要收集機械?”
“因為這是神之所需,滿足神明的要求是我們的義務。”
“如果找不到會怎么樣?”
年輕的大祭司搖了搖頭:“神不會為難我們,但也不會回應我們的愿望。污染會再次降臨。”
原來所謂“愿望”即是森流城的安全。聞奚算是明白久杉為什么一見蛋卷就激動了。
他微微垂眸,看見蛋卷貼在墻角,整個機器人都在打哆嗦、雙臂緊緊抱住自己。
“這是神告訴你的嗎?”久柏沒好氣地質問。
青臨不再答,卻聽久柏咬牙道:“你就是個騙子,帶著你那些惡心的熏香走開!神根本不會保護我們!”
“啪”地一聲,鍋鏟兒狠狠敲上久柏膝蓋。他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柳宋勃然大怒:“你個混帳東西,說什么胡話?!”
少年仰著頭,有股不服輸的倔強:“我說的有問題嗎?神廟那么靈驗,怎么沒見污染物全都消失?”
“你還胡言亂語?給我跪在這兒反省一下!”柳宋胸脯起伏,氣流在胸腔亂鉆,鍋鏟發泄似的打在少年直挺挺的后背。
久柏忍著痛,一聲也不吭。他盯著青臨的背影,聽見木杖敲擊石階。
好一陣之后,柳宋松開鍋鏟,泄了氣:“以后這樣的話,別再說了,月神會聽見的。”
久柏沒有應聲。久杉抓著一枚果子塞過來:“哥哥,吃果果,不疼不疼。”
久柏叼住多汁的果子,斜瞟一眼柳宋,繼續跪著。
柳宋這才想起聞奚還在旁邊,嘆息似的問:“異鄉人,你為何而來?”
聞奚已經找到了可以坐下的桌面,長腿往前一伸,坦白道:“我來找個人。森流城最近還有別的生人來過嗎?”
“很久沒有了。”柳宋答道。她神色自然,不像在說謊。
“難道還沒來么。”聞奚自言自語道。
他輕輕拉扯著手腕的繩子,又問:“森流城有這樣的水晶嗎?”
柳宋看了一眼,神情變得古怪,連說了幾聲“不知道”。只有久柏陰陽怪氣地哼道:“就算有,也早就供奉給神廟了。那里頭都是寶貝,你不如上去找。”
聞奚扭頭朝外:“怎么去?”
“哎,”柳宋將他往回帶,“那孩子不懂事,瞎說的。神廟不是你該去的地方。異鄉人,你還是趕緊離開吧。”
聞奚露出為難的表情:“我還在等人,他肯定會來的。”
柳宋剛要趕他走,卻見這年輕人眼角一撇,透著幾分不經意的委屈:“我好不容易才來的。”
她皺起眉頭:“你在等什么人吶?”
“一個很重要的人,”聞奚認真地說,“除了他之外,我什么都沒有了。”
柳宋心尖一軟,嘆了口氣:“外面的狀況已經很不好了嗎?”
“那些危險機械類的污染物已經出現了。”聞奚盯著她的眼睛。他記得久柏提到過機械污染物,也就是說它們已經在森流城活動了。
果然,柳宋默認了。她的眼中露出哀傷:“我以為只要我們在這里,它們就不會去別的地方。神廟的供奉還不夠……我得再去找找。”
她將聞奚留在屋子里,囑咐他不要隨意亂走,這才急匆匆地離開。
等她走后,久柏捏著兜里那瓶聞奚給他的傷藥,才別扭地提醒聞奚:“你的事情可以去問那個家伙,他什么都知道。”
他說的“那個家伙”應該就是那位大祭司。
“要是連他都不清楚,你還是趕緊離開吧,這里沒有你要的答案。”久柏攥緊雙手,克制住洶涌的情緒-
聞奚是在森流城高處的眺望臺找到青臨的。那位大祭司正朝著對面山崖頂部的神廟,正陷入沉思。
森流城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異鄉人,你來了。”青臨沒有回頭,覆住眼睛的布條系在腦后,隨風飄動。他雙手交疊,手套白如冬雪。
聞奚不緩不慢地走過去,注意到腳下從泥土路面變成了一面玻璃。深黑一片,望不見底。
青臨說:“這里是一座信號基站,在污染來臨前發揮著重要作用。”
“你真看不見?”聞奚不由懷疑。
青臨噙著笑意,背后幾分殺意忽然出現,在無限接近他時卻又消失不見。
聞奚在靠近他時嗅到一股濃烈的香料氣味,幾乎有些嗆人。他瞧著這位紋絲不動的大祭司背影,刀鋒一轉,收回袖口。
青臨說:“你在想,是香味,還是鈴聲驅走了它們?”
“都不是。”聞奚散漫地說出結論。
青臨微微一笑:“這是神的庇佑。”
聞奚琢磨著這家伙或許還有別的,不管是什么,甚至可能是某種遠古巫術——但總之,不是那么簡單。
“外面,一切還好嗎?”青臨說。
“你們怎么都問一樣的問題?”
青臨說:“森流城是我們的祖先在月海之神的庇佑下修建的,距今已有數千年。它存在至今的意義即是為了讓神明保護更多人。大祭司的職責也是負責神明與凡人的溝通。”
聞奚若有所思,想不到在這座古老的城市,神棍竟然還能有一席之地——甚至是相當重要的位置。尤其是每個人都言之鑿鑿,確有其事。
他眉毛一挑:“噢,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是么?”青臨的語氣極為失落。
聞奚懶得寒暄,直接表明自己在尋找水晶的來意。青臨聽聞后,觸碰著掛在細繩的三枚水晶,仔細摸索出它們的形狀。
他看見青臨的神情慢慢發生變化。
“這是神廟的圣物,鑲嵌在神廟后方的雕像上。”
“你怎么這么清楚?”
“神喜歡會發光的石頭,”青臨低聲道,“它原本是森流城博物館的藏品,是我親手供奉的。”
聞奚忽覺不對:“神廟里真的有神明?”
青臨答道:“當然。”
“你親眼見過?”
“是。”
“長什么樣?”
青臨頓了頓:“神與尋常想象不同。”
“這不對吧,”聞奚察覺到一絲怪異,“你一直稱呼‘神’,而不是月海之神,難道森流城還能有兩個神?”
青臨的沉默讓聞奚更覺荒謬,他聯想到另一件事:“之前那些蟲子看樣子都在往上爬,難道它們的終點是神廟?”
青臨點點頭:“神號召它們,消滅它們。”
這與聞奚的認知截然不同。
有族群的污染物一般也是存在等級的。“命令”或者“號召”的說法只存在于族群的頭領與服從者之間。
按照這個邏輯——
“神廟里面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青臨沒有在意他冒犯的言辭,而是主動提出:“我可以幫你拿到水晶。作為交換,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第067章 第七夜 03
回到柳宋家之后, 聞奚躺在狹窄的木床上思索。他將耳機上拋,然后接住,來回幾次。
從他到森流城開始, 這里的一切都很古怪。故意撞上懸崖的鯨魚, 沒有傷人的污染生物, 要求供奉機械的“神”,以及并不屬于月海之神的神廟……這些事情之間, 到底有什么聯系?
除此之外,他并不是百分百確定陸見深會來森流城——他只是有一種直覺,陸見深在收集這些“遺物”。
至于那個名為青臨的大祭司說的話,他基本不信。一個尋常的小石頭, 能有幾個人花心思研究, 還能記住形狀和觸感?
不過就算是一個圈套,聞奚也無所謂。他答應了對方一個請求。如果能換回一枚水晶算他應得的。換不回的話, 會有人為欺騙付出代價。
一只冰冷的金屬手臂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突然扯了扯聞奚的褲腿。他一個手抖, 耳機的拋擲方向驟變。
幸好小機器人及時接住,還給他了。
“r-box12, 有品位。”它手腳并用地想爬上床, 但卻被高度卡在原地。
“你見過?”
蛋卷情不自禁地開始賣弄:“當然,量產的傻瓜耳機,沒人稀罕。”
聞奚心想,不識貨的蠢東西。他塞回右耳, 嘗試性地敲擊一下, 沒有得到任何反應。敲擊兩下, 又是“滋滋”的電流聲。
奇怪,怎么又出問題了。也不知道是沙舟那個老頭坑蒙拐騙, 還是不小心進水了。
“這種傻瓜耳機質量很差的。”蛋卷終于找到方法爬上一個小柜子,往后一坐。
聞奚說:“你質量倒是挺好。”
“那當然,我可是——”
“剛好拆了來修耳機。”
蛋卷把自己抱成一個球。它很清楚眼前這個人絕對沒有在開玩笑,因為它感覺到無數螞蟻在自己的金屬表面爬行。
“……壞人!果然你和那個啞巴瓜子是一邊的!難怪他追殺我一路!早知道我不應該給你帶路。”
聞奚盯著它淺淺思考了一下,露出讓小機器人膽戰心驚的笑容:“他為什么追殺你?”
“因為他嫉妒我是個家政機器人!”蛋卷信誓旦旦。
聞奚:“?”
聞奚:“說實話。”
“反正、反正像我這樣的機器人早就被摧毀得差不多了,他就是要趕盡殺絕!惡毒的人類!”
聞奚:“……”
行吧,它說什么就是什么。
蛋卷還要再控訴幾句,被突然響起的敲門聲震住了。它連忙把自己裹成一個長方體,在昏暗的光線下就像一塊沒涂漆的磚,與墻面保持一致。
一顆年輕的腦袋探入,久柏揉揉眼睛:“你在和誰說話?”
聞奚嘆了口氣:“我喜歡自言自語。”
久柏的手背貼著他自己的額頭,那里的皮膚燙得厲害。興許是淋雨后發燒、產生幻聽了。他吸吸鼻子:“那個,大祭司知道你問的事嗎?”
“算是知道吧。”
久柏“噢”了一聲,緩慢地琢磨著“算是”兩個字。
“你應該不是在關心我一個陌生人。怎么,很關心大祭司?”
久柏立刻緊張地弓起上半身,眼露兇相:“我只關心他什么時候死。等到那一天,我一定會慶祝三天三夜!”
聞奚瞥他一眼,少年生怕他不信,即可捏緊拳頭追補:“他就是個騙子,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聞奚:“?”
這小子說話前后矛盾、語焉不詳,聞奚懶得與他計較。反倒是久柏面露愁色,期期艾艾。
聽他的意思,是柳宋他們沒有找夠需要供奉的機械物品。
“你上回說,大祭司會因為供奉不夠而生氣?”
久柏揪住衣角,猶豫不決:“那家伙倒是無所謂,只不過神會降下懲罰。‘祂’在這方面擅長得很。”
久柏三言兩語地講述了一年多前的一件事。因為他們沒有收集夠足量的會發光的石頭,污染物很快攻擊了森流城。在漫長的供奉年月中早已失去戰斗能力的當地人完全無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
他們將其視作一種天罰。
“當時傷亡慘重……而青臨那個混蛋卻躲在神廟,完全沒有出現。”久柏不愿再多回想。比起已經發生過的事,他更擔心接下來的狀況——畢竟那些東西已經進化出了機械肢體。
根據久柏的說法,危險機械類污染物是半年前才出現的。他很肯定,因為同時發生的還有那些疑似自殺的的鯨魚。
這個時間點對于聞奚已知的污染物進化過程來說還太早了。這其中一定有一些更為關鍵的因素,就連在他的時代也沒有被發現。
一股隱秘而久違的危險從大腦深處鉆出,好像有什么在等待著他。
久柏的腦袋又脹又疼,卻心里發毛。眼前這人不知為什么,忽然笑了起來。那雙漂亮的眼睛撇去散漫,透著強烈的嘲弄與興奮。
少年以為自己看錯了,否則怎么會在這種單薄又不可靠的家伙身上感到一絲沒由來的懼怕。
然而對方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墻邊,又恢復了那種漫不經心的寬慰。
“不用擔心,”聞奚認真地表示,“我還帶了一樣貢品。”
“咣當”一聲,一個黑色的長方體從墻面脫落,狠狠摔在地上-
蛋卷作為一個小機器人,還是家政機器人,在出廠之際被好事的工程師加入了“生氣”的情緒,用來對抗主人的懶惰。
但此時此刻,它被綁在一堆破舊的機械齒輪中,“生氣”成為了悶在機器外殼里的具象化的一團東西,塞得它只想吱哇亂叫。由于還有一個可怕的人類威脅它不準說話,只剩下四肢在空氣中瘋狂攪動。
聞奚站在朝圣儀式的廣場人群后,開始懷疑這里的地面并不平整,否則怎么那堆貢品還在搖晃。
云層在驟雨后散去,長夜在燭火間鋪開。
青臨一襲長袍立于圓臺中央,戴著手套搖響銅鈴。清潤的嗓音慢慢凝成一種古老的調子。
“……須臾過兮,蒼蒼不朽。
念我來兮,月海之上。
圣祇澤佑,久庇森流。”
……
眾人圍繞圓臺,虔誠吟唱寓意祈禱的舊曲。與此同時,一輪遙遠的弦月出現在夜空。皎潔澄明的月光傾瀉而下,灌滿了圓臺地面的紋路,儀式正式開啟。
聞奚之前聽久柏描述過,所謂朝圣儀式每年舉行一次,以一種繁瑣古老的抽簽方式選出一名朝圣者。其將會獨自進入神廟,獲得神明的啟示。不同尋常的是,記載里的大部分人都自愿留在神廟,再不出半步,終其一生陪伴神明。
在污染時代后,儀式仍然在進行,甚至變得更為重要。每四年會有一次特殊的朝圣儀式,屆時會產生一名不一樣的“朝圣者”,如果被神明選中,其將會成為新任的大祭司,每月都需要進入神廟聆聽神諭,并且負責朝圣儀式后進行供奉。
森流當地人相信,是這些儀式和供奉讓他們免遭劫難。
青臨擔任大祭司至今剛好四年。也就是說,在今晚的儀式中會有一個人接替他的職位。
聞奚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確認沒有久柏的身影。這也是青臨讓他幫的忙——不讓久柏出現在這場儀式上。
那小子本來就生病了,聞奚只需要稍微找點安眠的東西,足以讓他睡上一整天。
至于青臨為什么這么做,只有一個解釋:他不想讓久柏被選為接替自己的朝圣者。
圓臺上的祭司蒙住雙眼,白色的紗帶在風中飄動。青臨點燃一口大型銅鍋中的木材堆,在升起的烈焰映襯下,他的神情格外肅穆。
這時,所有人垂眸祈禱,天地間只剩火焰燃燒的聲音。
聞奚盤腿坐在粗壯的樹干上,俯瞰靜默的人群。
但他聽見了別的聲音。
……沙,沙沙。
空氣中淡淡的腥臭味讓他瞬間警惕,手指扣住刀柄。
銀色的月光照亮了對面的屋頂,一團黑色的影子從磚瓦慢慢往下爬動。那是一只僅軀體就寬約兩米的污染生物,近似于蜘蛛,但那數只細長的機械腳反射著冰冷的光線。
它的軀殼有至少六處口器,隨著移動發出“喀嚓”的聲音。
人群不自覺流露出驚恐的眼神——但他們停在原地,沒有人發出聲音,也沒有人出現任何動作。
隨著搖鈴聲,那個半機械化的大蜘蛛爬上圓臺,在經過青臨時停留片刻。白袍的大祭司將手掌貼在它的口器邊緣,輕聲說了些什么。
緊接著,那東西的口器抖動,隨著“嘶”的一聲,慢慢順著圓臺邊緣靠近人群。
隨著它的接近,人群自動往兩邊散開,直到它停留在一個瑟瑟發抖的人面前。
是柳宋。
她嘴唇囁嚅,恐懼地壓抑著尖叫或逃跑的沖動,雙腿軟得快要倒下。她和周圍的人們一樣不敢抬頭看那東西一眼。
一跟冰冷的觸手從惡臭的口器伸出,慢慢卷上她的脖子。機械長肢夾在她兩側,透明的長絲伸向她的耳朵。
突然,一個清亮的聲音打斷了這一切:“等一下!”
隨著少年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現在人群邊緣,聞奚懷疑的眼神轉向圓臺上那堆機械貢品。
蛋卷沒有回頭。它仔細想了想,難道自己是把瀉藥當成安眠藥了?
——很難說面對那個把它送到這里的壞家伙,這行為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么樣?哼,壞家伙就應該受到懲罰!
聞奚思索著怎么把小機器人大卸八塊的同時,感覺青臨朝自己的方向抬起頭。大祭司露出的半張臉很快由冷漠轉為擔憂。
因為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跑到了柳宋身旁,跪在地上。他明明很害怕,連手都在顫抖,卻異常堅定地仰起頭:“讓我成為朝圣者吧!”
人群面面相覷,退避至一旁。
下一刻,那只大蜘蛛松開柳宋,肢體纏繞著他,整個吊起來。口器發出令人惡寒的聲音,鋒利的機械肢抵在他的頸部動脈上,馬上就會劃破薄薄的皮膚。
少年臉色慘白,卻艱難地擠出音節:“……既然你是神明的使者,那你應該能聽見我的決心。如若不然,你又怎么會是神。”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讓周圍齊齊倒吸一口涼氣。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么,就像沒有人知道他哪里來的膽子!
然而清脆的搖鈴在此時響起。
青臨循著臺階慢慢走下來,檀香氣味徘徊在污染物的腥臭之間。隨著他的靠近,那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停下動作。它的機械長肢順著銅鈴纏上青臨的手臂,硬生生將其扯斷。
斷裂的寬袖包裹著小臂躺在血泊中。
溫熱的血滴濺了久柏一臉。他呆愣地垂下眼,卻見青臨額上涔涔冷汗,忍著劇痛對那東西低聲說了他聽不懂的語言。
“……青臨。”久柏喃喃地念著。
口器中伸出的觸手在這時放開久柏,轉而撿起地上的手臂,包裹上青臨被截斷的部位。肢體纏繞著那一塊,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
不知是誰先開口,人群再一次吟唱起先前的那首歌謠。平緩的唱詞仿佛帶來令人安心的力量,讓眼前詭異可怖的一幕蒙上神圣的氣息。
隨著那只龐大的污染物轉身離開,冰涼的月色照出青臨重新接上的手臂。
很難說那是“縫合”還是別的什么。因為聞奚看見斷開的袖袍和手套之間的那一節小臂表面是模糊的血肉,完全失去了皮膚的包裹。
青臨仿佛渾然不覺,被染紅的手套慢慢抬起,遞至久柏面前。
“神同意你的請求,朝圣者。”他的聲音冰冷,抑制著痛苦。
久柏注視著那雙失明的眼睛,在古老的吟唱中低頭親吻他的手背。
第068章 第七夜 04
朝圣儀式結束后, 聞奚才踏上臺階。青臨仿佛是留在原地等他,露出的手臂被一塊布遮住了。
或許對于森流城的人來說,剛才那一幕堪稱奇跡, 是“神”存在的證明。但遺憾的是, 聞奚從來不信。
“誠如你所見, ”青臨面不改色地堅稱,“這是神的庇佑。”
聞奚嗤笑一聲, 猛地抓起青臨的手。那里一片模糊的血肉,而剛才的斬斷處已然融為一體,毫無截斷的痕跡。
“這是假肢還是別的什么?”
青臨的視線落在遠處,又迅速收回:“異鄉人,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和神廟里的東西有關?”聞奚不緊不慢地整理自己的疑問, “那你又是怎么做到控制那些污染物的?”
“我沒有控制它們。”
聞奚盯著紗帶后的雙眼,卻無法從青臨的臉上看出任何撒謊的痕跡。十余秒后, 他松開手,反而笑道:“別緊張, 我只是更關心我們的交易。”
青臨側過身,只說:“交易已經作廢。”
聞奚擋住他的去路, 微微一笑:“東西我可以自己去拿。但你得告訴我通往神廟的路。”
青臨沉默了一會兒, 才答道:“十二個小時后,會有一隊人護送朝圣者前往神廟。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禁止進入,否則將會受到神的懲罰。”
“你有別的辦法?”
青臨搖頭:“這是你的選擇,異鄉人, 你會為此付出代價。”
臨走之前, 聞奚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如果神根本沒有保護你們呢?”
青臨平靜地答道:“那是因為祂沒有聽見我們的聲音。”
……
回到柳宋家時, 香甜可口的佳肴早已擺滿一桌。
柳宋招呼他來一起吃飯,為久柏“踐行”。少年看上去笑意輕松, 不動聲色地搶走久杉懷中的蜜糖罐子。
小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天真單純地為難得一見的豐富菜色感到興奮,飯菜糊得一臉都是。
柳宋神色復雜,想必已經和久柏說過些什么。原本應該去當朝圣者的人是她,只不過……
少年揚起直率的笑容:“嬸嬸,久杉還小,我是不想一輩子都呆在神廟的。但如果我明天臨時改變主意,以后他就都拜托你了。”
“說什么傻話呢,嬸嬸就在家等你……等你回來吃飯。”柳宋別過頭,悄悄抹去眼淚。她起身抱走久杉,稱是去給孩子洗把臉。
桌上只剩聞奚和久柏,后者仰頭喝完了一整杯蜜桃汁。
“這是我們森流的特產,你快嘗嘗。”他把最后一杯推給聞奚。
酸甜可口,是聞奚很喜歡的味道。
久柏觀察著他的表情:“怎么樣,好喝吧?你真有品味!”
聞奚說:“那你以后還喝得到嗎?”
久柏的笑容一頓,有些失落:“你都猜到了,是嗎?”
“那些人留在神廟中侍奉神明,不是因為他們不愿意出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不能出來,或許他朝圣者才是真正的貢品,”聞奚說出自己殘忍的推測,“那么你愿意替柳宋成為朝圣者,是為了感激她的養育之恩?”
久柏搖了搖頭:“每個人都知道會發生什么,但森流人卻從來沒有退縮過。這是我們祈求神明的方式。至于我,我不害怕……我只想當面問那個家伙,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難怪青臨不想讓你去,多半是怕你沖撞神明。”
聽到大祭司的名字,少年突然沒了好氣:“和他有什么關系?”
等聞奚三言兩語講了自己和青臨那已經不作數的交易后,久柏冷笑起來:“他只是怕我報復他!一旦我成為新任大祭司,他就只能留在神廟。這個自私自利的家伙,表里不一,我一定會讓他好看!”
聞奚將自己那杯蜜桃汁讓給他,久柏一口氣下肚,轉身打開木窗。來自溪流和風鈴的聲音隨冷風潛入,讓少年通紅的臉頰漸漸降溫。
“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才應該是上一任大祭司。”
那時久柏十三歲,最崇拜的人是鄰居家的大哥哥,青臨。久柏自幼對他十分信賴,連射箭的本領也是青臨教的。
“但是四年前……青臨作為運送貢品的隨行人,和當時被選中的朝圣者,也就是我父親一同上山。我很好奇,也很擔心,于是偷偷跟在父親身后。”
按照流傳下來的規矩,前任大祭司需要在前方很遠的地方為隊伍引路,然后進入神廟等待。所以他們很快久失去了大祭司的蹤影。
久柏離得很遠,在進入山體隧道后聽見前方傳來動靜,隨后父親突然大喊了一聲“小心”。從黑暗中鉆出的隱秘氣息讓年少的久柏僵在原地,仿佛四肢都不屬于自己,完全不聽使喚。他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被強烈的恐懼慢慢吞噬。
等他再次恢復知覺時,前方那些隨行人都只剩下尸骨。只有一個剩下半截身子的憑著最后半口氣告訴久柏,他父親以及青臨兩人一起往神廟的方向去了。
久柏的擔憂戰勝了膽怯,他一路攀爬至神廟入口,卻被幾只蟲子圍在原地。
關鍵時刻,青臨從神廟里蹣跚著走了出來,雙目已盲。
那些東西沒有傷害他。
久柏知道,青臨已經成為大祭司了。但他的父親卻永遠留在了神廟中。
對于在神廟中發生的事,青臨卻閉口不談。
久柏的肩膀微微顫動:“按照規矩,青臨原本就不能和他一起進入神廟!我父親是為了保護他才、才遭遇這種事……也許,他是為了當上大祭司才故意這樣做的。……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過去四年中的每一天,久柏都在憎恨與自我厭棄中度過。他想要變得更強,想要成為下一個“大祭司”。
“我要找到父親的遺骸,將他葬在山崖下。”
久柏歪著頭,咧開嘴。他離自己的目標更近了。
“喂,異鄉人,你給我講講外面的事吧。反正,說不定以后也機會知道了。”
聞奚靠著窗臺,望見飄落的淺淡月光。月亮離得那么遠,那么小,還是能將光線送抵到掌心。
他想了想,輕描淡寫地講起了雨澤基地和黎明組部的探險。在那個熱鬧非凡的堡壘中,人類就像脆弱的花朵,但勇氣也會有時成為荊棘,在未知中探索方向。
“那你有很多很多朋友咯?”久柏問道。
良久,聞奚輕聲道:“……或許吧。”
久柏說:“真好,我也希望可以這樣活著。”
“那就離開這里,”月色落入聞奚的眼眸,“為什么不逃走呢?”
“因為這是森流人的使命。”久柏答道-
長夜尚未結束,距離天亮還有五天。聞奚加入了隨行者的隊伍——畢竟這么多供奉的機械物,總需要不少人才能運送上山。
青臨在最前方為他們引路,進入山洞后,他會在沿途的石頭上留下熒光標記。
蛋卷在那堆機械的角落,努力朝聞奚表演翻白眼。它可再也不能忍受和這些骯臟的垃圾呆在一起了!
可惜由于隧道太暗,聞奚什么也看不清。
青臨向所有人交代過,隨行者只能走到隧道盡頭。接下來,朝圣者需要獨自前往高處的神廟。
至于青臨本人,會提前進入神廟,與“神”溝通。
越接近隧道終端,久柏的臉色就越差。少年艱難地往前,緊緊攥住了手指,時不時回頭。
聞奚一眼看見藏在蛋卷旁邊的弓箭,什么也沒說。
隨行的隊伍快要抵達盡頭時,石壁上的淡淡氣味令聞奚蹙眉。那是來自污染物的黏液,經年日久都沒有散去。
有一群生物一直生活在這里。越往前方,它們留下的痕跡就越重。
這時,隊伍前方突然驚慌。當眾人舉起火把時,赫然看見石壁高處一片密布的蛛網。藍綠色的黏液和一群數不清的紅點遍布在人群頭頂。其中一只蜘蛛類污染物正爬在垂直的石壁上,長滿倒刺的長肢勾在半空。
離得最近的人頓時一聲尖叫。
這叫聲如同哨令,將停滯不動的大蜘蛛瞬間激活。那東西一躍而下,朝叫聲發出的地方猛地撲去。
“救——”
一支羽箭精準地貫穿它的腦袋,一團漿糊流開。
“別大聲喊。”久柏從人群中走出來,握弓的手還在顫抖。
另一名隨行者壓低聲音斥道:“你怎么能干出這種事情,萬一觸怒神廟里那位,我們全都要交代在這兒——”
久柏咬緊牙關:“害怕的話,你們也可以離開了。”
反正前面不過百米遠的距離,他一個人也能把運送車推過去。
那人還要再說什么,卻突然呆住,愣愣地看向前方。
令人渾身發毛的細微聲音從黑暗深處鉆出,從縫隙驚落碎石。數只大蜘蛛停在那里。
聞奚剛要開口,久柏捏住拳頭,扭頭朝他說:“害怕了吧?你別怕,我來對付它。”
聞奚:“?”
久柏那話更像是鼓勵自己。他張開弓,搭箭的指間全是冷汗。
一支穿過火把的箭射偏了。它落在更遠更高的地方,點燃了干草垛。在那扇巨大的刻滿圖案的石門前,一只最為碩大的家伙正伸展機械化的長肢,口器中鉆出嘶鳴。
聞奚認得這玩意兒,是朝圣儀式上出現的。只不過這聲音讓他頭疼。
久柏長吸一口氣,盡量抑制住生理性的恐懼。正要放第二支箭時,一陣喑啞潮濕的嘶鳴從石門后的更深處傳來。
那是一種極為幽暗可怖的聲音,不同于聞奚先前見過的任何污染生物。它來自比深淵更森然冷凄之地,如同無名而強制的召喚。
眾人仿佛被鎖在原地,毛骨悚然。無法出聲,更不能動。
聞奚感到一股強烈的疼痛在神經深處作祟,像一根筷子在反復攪動腦漿。十幾秒后,頭疼才隨著那聲音消失。
剛才那些蜘蛛也被那股聲音驚退,慢慢回到暗處。
久柏喃喃道:“是這個聲音……是祂。四年前,我聽見的就是祂!”
再往前二十米,黑色的斷崖預示著隧道的盡頭。隨行者的隊伍只能到這里了。
此處與石門之間只有一條石頭修筑的橋梁。數根細長的橋柱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拔地而起,支撐著破碎的橋面。
久柏陷入遲疑:“這種地方,青臨那個瞎子是怎么過去的?”
就算從他腳下到橋面也還有三四米高,光滑的石壁連個攀手的地方都沒有。
“……你不說你來過嗎?”聞奚納悶。
久柏抿抿干裂的唇:“我當時可能太憤怒了,不記得這些……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神廟門口了。”
一只手搭上少年的肩膀。
聞奚勾起嘴角,擺出笑瞇瞇的模樣:“別害怕,看清楚,我只示范一次。”
久柏尚未反應過來,只見那人一躍而下,落在地面接上一個輕巧的翻滾。
聞奚左右看了一眼,朝他勾勾手。
久柏正想跟上,卻被一名隨行者喊住了:“喂,一次只能有一個人進入神廟,你難道忘了嗎?一個異鄉人,不如讓他去當朝圣者。”
另一個人壓低聲音,也勸道:“久柏,你家里還有弟弟,不用非冒這個險。都到這里了,我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況且,四年前的事……不就是因為青臨那家伙不守規矩嗎?”
久柏沉默良久,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們:“……這是我的職責!你們不去就算了,總之,我要帶回父親的尸骨。”
他話音剛落,卻聽見一聲人類的慘叫回蕩在寬闊的山洞中。
“是、是大祭司!”有人認出來了。
久柏臉色一變,轉身要跟上聞奚。然而此時,地面一陣晃動。只短短五秒后,幾塊巨石從石洞上方轟然墜落,堵住了隧道出口,將石橋一分為二。
聞奚已經抵達橋梁中段,等他回過頭時,來時的路已盡數塌陷。墜落深淵的石塊根本聽不見響。
四周一片寂靜。
冷風從深淵鉆出,點燃石塊之間的細小植物。它們閃爍著微光,像引路的鬼燈籠,一直通往石門之后。
聞奚揉了揉手腕。
行,那就讓他來會會,這到底是哪門子神。
第069章 第七夜 05
神廟與山脈連為一體, 入口即在山體內部。那些繁復的花紋遍布斷壁殘垣,微光如流火填滿溝壑,勾出古老的咒文。
壯觀的浮雕布滿高聳的石墻, 全是數百年前的祭祀畫面。數座雕像的頭顱倒在漆黑的角落, 只剩半截身體佇立在階梯邊。
神廟中庭闊大, 是一處四方的陷落之地。一個龐然大物被粗壯堅硬的鎖鏈拴住肢體,遍布全身的紅色眼睛一開一閉, 隨著人類的靠近張開口器。觸手如黑水流瀉而出,寒冷幽深的氣息近乎來自深淵的低鳴從聞奚耳畔呼嘯而過。
之前在隧道中聽見的召喚來自于它。
聞奚側過頭,他身后不遠處,一只大蜘蛛退至暗處。看來, 前面這東西的階級要高一些。只不過這東西既不像蟲子, 也不像蜘蛛,和這一路上見過的污染物沒有什么相似之處。
倒是極不尋常的詭異低鳴讓聞奚生出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幾乎不能被生物發出的聲音慢慢蠶食著人的神經, 將抵御恐懼的重門撕扯開來,讓人無法控制地想要逃離此處。
但實際上, 等聞奚回過神來時,他已經不知怎么來到深淵邊緣。
黑壓壓的觸手鋪天蓋地而來, 斬斷他的去路。
聞奚果斷掏出兩團棉花塞進耳朵。
銀刃一閃, 幾截觸手斷落在地。黑綠色黏液濺上衣褲,腥臭得令人反胃。但這樣的情形在他經年的生存中再熟悉不過。
觸手纏繞住他的右手腕,匕首掉落時順勢被左手接住。同時一個迅速躍起,腳抵攀天石柱, 一個翻身跳上斷裂的臺面。
從這個高度竟然也無法窺見這東西的全貌。
它再一次張開遍布周身的口器時, 借著那血紅的眼睛, 聞奚看見一團被薄膜包住的東西被吐了出來。像一個有著黑色皮肉的橢圓蠶繭,隨即被洶涌的觸手覆上, 推至一旁。那里堆積著數枚蠶繭。
從那半透明的黑色薄膜中,隱約能看見有什么在動。
……難不成這玩意兒是個什么蟲母?
聞奚攥緊匕首,難得出現極為不安的直覺。他好像遺漏了什么。
——不是聲音,而是眼睛。
當他直視那殷紅的眼睛時,仿佛被腦子里的某一處血肉被貫穿釘住。意識到自己毫無控制地骨寒毛豎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在朝下墜落。
正在這時,一縷凜冽寒風經過他的側臉。
伴隨著突然尖銳的嘶鳴,神廟另一側的大門朝兩側轟然打開,漫漫夜雨從懸崖尖端淌入。
在轉瞬即逝的夜色下,一尊高大的神像佇立在懸崖邊,頭顱削去半截,威嚴森詭。
在神像前,一個白色的人影緩緩轉過身-
另一邊,久柏和幾位隨行者好不容易推開了擋路的巨石。令人頭疼恍惚的低鳴散去后,有人忍不住勸道:“……這,久柏,這路也沒法兒過去了,咱們還是快點回吧。”
“要走你們走。”久柏不耐煩地回應。
那個異鄉人早已不見身影,難不成真的已經頂替朝圣者身份進入神廟了?那青臨又去哪兒了,剛才的聲音是他嗎?
少年尚未理出頭緒,卻忽然背脊一冷。
一滴黑綠的涎液從上空滴落。
“是大蜘蛛!”有人驚慌地尖叫,“我們不能再停留了,趕緊離開!”
按照青臨的提前指示,那幾車用來供奉的機械物留在隧道盡頭,送到后立刻離開。他們已經因為久柏在這里耽誤很久了。
火把搖曳,照亮了石壁上方聚集的變異蜘蛛。還有從外面爬入的,越聚越多。
前方是斷裂的橋梁和不見底的深淵,久柏無路可去。
……嘶,嘶。
毛骨悚然的聲音順著深淵逐漸往上,機械化的長肢一撐,將一團軟肉帶了上來。
那只在朝圣儀式上出現過的污染物此時就在久柏數米之外。
他聽見隊伍后方傳來恐慌。他聽不清他們在喊什么,但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那些東西不是在逼退他們,而是在圍獵。
喑啞的聲音幾乎刺穿少年的腦膜。在那群東西發起進攻的一瞬間,他用力張開弓,厲聲喊道:“所有人,拿起武器!”
被嚇傻的人們反應各異。有人跪立在地,雙手合十,祈禱神的眷顧。但更多的人立刻反應過來,爆發高喊:“跟它們拼了!”
“神不會保佑我們。”久柏低語道。
拉滿的弓正在尋找方向,一掃而過的長肢連人帶弓掀翻在地。少年憑借敏捷的翻滾躲過下一波攻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張弓放箭。
箭矢眼看著要擊中那只蜘蛛的眼睛,卻被機械化的長肢拍成粉灰。
在久柏身后,隨行者的隊伍亂成一團,慘叫聲不絕于耳。恐懼在眾人間傳遞、加重,直到有人丟盔棄甲。
鋒利的長肢擦過久柏耳側,劃出一道細長的口子,血滴緩緩而下。他攀住高處突起的石頭,發現這些大蜘蛛視力不佳,會短暫地被光的移動吸引。
久柏在混亂的戰斗中尋找到機會,大喊道:“火把全都往前扔!”
經他一吼,陷入崩潰的隨行者們面面相覷,有人率先將火把用力往前一擲——都到了輸死相搏之時,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只見兩只大蜘蛛被火光吸引,追隨著火把躍下深淵。
這一幕讓所有人發出欣喜若狂的聲音,他們紛紛照做,在拋擲火把后摸黑撤退。
久柏留在最后。
哪怕大部分污染物都已消失在視野中,那個半機械化的家伙卻始終沒有動。那東西的眼睛盯準久柏手中的火光,甚至沒有注意到飛箭。
一聲輕微的悶響,一支箭貫穿了它的眼睛。
那東西往后一退,朝深淵墜落。
久柏長舒一口氣。他回過頭,隧道來時的方向一片漆黑,腳步聲越來越遠。少年捏緊拳頭,望向前方碎裂的橋梁。
他不能退。
他還要去將父親的尸骨帶回家。
久柏估算好距離,退到合適的位置開始助跑。以他多年的經驗,只要能被月海之神眷顧一點點——
騰空之際,一只機械長肢突然從下方鉆出,突刺狠狠劃破了他的大腿。
那只機械化的大蜘蛛根本沒有掉下去!它貼在垂直的石壁上,涌瀉的觸手再次朝久柏撲來。
在這極為短暫的一瞬間,久柏知道自己抵達不了石橋了。他會從這里摔下去,跌向永無止境的深淵。
然而這時,從另一個方向來的東西狠狠撞了他一下——準確地說,是纏上久柏,以一種非人類的姿態一起摔在了石臺上。
那是一個……怪物。
它看起來有人類的形狀,但是更為高大的身軀沒有任何皮膚覆蓋,沒有臉。喑啞的嘶鳴從它類似“嘴”的地方發出,可怖極了。
久柏被震在原地。他的手臂和衣服上有黏膩的東西,是這個怪物的些許血肉,混合著黑綠的黏液,污染素散發著腥臭。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污染物。……這也是神廟中那些見不得天日的東西嗎?
久柏深知自己作為獵物的地位,他謹慎瑟縮著往后,余光注意可以躲藏的地方。
就在那個怪物即將攻擊他時,剛才的機械蜘蛛從后方朝怪物撲來。
久柏當即轉身,往石柱后面躲。他小心藏住自己的身形,同時觀察那兩個正在搏殺的生物。
在昏暗的視線中,那個渾身血肉的怪物被機械斬斷了一條腿,但它仿佛不在意,一只手和雙腳并用,將那大蜘蛛的觸手連帶著口器一并硬生生地扯了出來。
污染物的嘶鳴和怪物的低吼交纏在殘忍詭譎的戰斗中,竟然也算勢均力敵。
不過這正是久柏樂于看見的。
同時,久柏還注意到了一個弱小的黑影正從隧道邊緣一躍而下。那東西似乎有一雙小翅膀,抱著一把弓箭,繞了無數個彎才謹慎地落在他附近。
是那個叫蛋卷的小機器人。
久柏眼睛一亮,小心地挪動位置,揀回了自己的弓:“謝謝。”
“那個臭東西讓我看著你……沒想到你還挺有禮貌。”蛋卷抱著雙手,被怪物纏斗的聲音嚇得往后一撤。
久柏小聲透露:“你主人已經進入神廟了,我們得進去找他。”
蛋卷尖叫:“他不是我主人!”
這一驚聲頓時吸引了另一邊的注意。那只大蜘蛛在猛地朝久柏的方向撲來,卻被怪物徒手拖拽回去。
久柏立刻張弓,在它們接近斷壁邊緣時放出一箭。
那大蜘蛛如一灘爛泥,隨著飛箭朝深淵墜落。剩下那個怪物也不到哪里去,它的兩只手臂都斷在地上,身軀的血肉全是猙獰傷口,黏液淌了一地。
但接下來的一幕卻異常詭異。
只見那沒有皮的怪物走到自己的手臂旁邊,用腳抓住斷臂,以一種扭曲的姿態重新將兩根手臂接了回去。
久柏聽見“咔擦”的聲音,像扣住的齒輪。
那怪物凝視著他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身形突然直立,以迅猛的力量朝他撲來。
一支箭沒入它胸前的傷口,貫穿而出,消失在黑暗中。與此同時,幾根觸手從久柏身后的石壁垂下,一只大蜘蛛被怪物的雙手撕開了。
久柏愣在原地。
……這個怪物,是在保護他嗎?
眼前的怪物突然失力,搖搖欲墜數秒后倒在地上。這時,久柏才看清那東西的眼部,那是一雙黑洞,沒有眼睛,不具備任何視力。
久柏按住劇烈的心跳。
怪物不會說話,只有嘶啞的咿呀聲。它費力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似乎想觸碰久柏。重新接好的地方漫出深綠的液體,燒灼著裸露的血肉。
……“它”應該很疼。
久柏的呼吸很輕,卻忽然在腥臭味中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他雙腿一軟,崩潰地跌坐在地,神情扭曲,不可置信。
“……青臨?”-
聞奚躺在地上,被觸手鎖住手腳,視線卻望向神廟高聳的穹頂。
在涌動的夜色中,一枚藍黑色的巨大果核浮在空中,像一只眼睛停在遠古生物的上方。
與其他地方的“果核”不同,金色的光勾勒出它的每一道褶皺。像一個活著的生命體。
這時,神像前的白袍身影來到他面前,如那枚果核一樣俯視著他。
“聞奚。”
第070章 第七夜 06
一只蒼白的手伸至聞奚面前。
緊攥的觸手在此時松開, 那只可怖的龐然大物陷入長夜一般的靜寂。
聞奚酸痛的手腕撐著地面,搖搖晃晃地撿回自己的匕首。
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慢慢收回。手的主人有一張陌生的臉孔,像是雕塑一筆一畫勾出來的, 卻透著不尋常的氣息——光滑細膩的皮膚包裹著肉, 也僅此而已。
“你認識我?”聞奚懷疑的眼神來回逡巡。
對方淡淡一笑, 有一副似曾相識的嗓音:“神洞悉一切,也預知一切。”
聞奚卻嗤之以鼻:“所以你就是森流城供奉的東西?你是人, 還是別的什么?”
那自稱為“神”的家伙并不介意聞奚的冒犯,露出寬容溫和的神情:“我是什么并不重要。我只想為你解答問題。我是指,真正的問題。”
聞奚眸色微沉,攥緊短刃的手指卻忽然放松了。
“我想知道的太多了, ”聞奚笑容松散, 反問道,“你能告訴我什么?”
那人保持柔和的微笑, 轉身沿著石臺邊緣慢慢往前走去。
“來到這里的朝圣者都是自愿的。他們將自己獻給神廟,以求更多人得到庇佑。在被吞噬的過程中, 他們會掙扎,會痛苦, 但卻沒有人逃走。因為堅信神會回饋他們的犧牲。”
一些廢棄的衣物堆砌在他腳下的深坑。
“……被什么吞噬?”
那人順著臺階來到鎖鏈中央的龐大生物身旁, 抬手觸摸它。方才那些侵略性的氣息此時煙消云散。
“擬態生物,或者我稱呼它為,深淵。”
聞奚挑眉:“你給污染物取名字?”
“在人類的觀點中,與自己不同的便是異類, 是可怕的。但是, 在宇宙的緯度上, 擁有智慧的原本就不像人。比如深淵,它存在的智慧是帶來進化。”
隨著那人的視線, 聞奚看見那些被堆放在角落的“蠶繭”。最上面的一枚正在按照一定頻率震動,如同心臟跳躍。
那層黑色的薄膜被從內部扯開,露出一根豎起的機械肢。一只半人大的幼體蜘蛛匍匐在那兒,黑色的污染素流淌出來,半機械化的軀體折射著夜光。
聞奚的呼吸一滯。
……這是被“深淵”吐出來的東西。
“你想得不錯,‘深淵’是這些生物的母體。在這里,一切形態都有可能誕生,你所見的都是概率。”
那人俯下身,觸摸幼體污染物的軀殼。那東西很快安靜了下來,像嬰孩一樣蜷縮。
聞奚盯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切,思緒如剝繭抽絲。
“你是說,污染物的機械進化,是它造成的?”
一襲白袍的人側過身,神情溫柔:“它聽從神的旨意,順應萬物發展。新生的適應過程必然伴隨改變。血肉之軀脆弱渺小,機械只是一條捷徑。至于它們是否會成為最終的智慧,現在判斷為時過早。”
寒夜鋪在神廟的廢墟中,森冷異常。
那人的雙眼如淺色寶石,閃爍溫潤的光澤,仿若悲憫:“造物主聆聽宇宙的聲音,慷慨地幫助新生物種成為這顆星球的主宰。”
這一切一直都存在,只不過至今才出現在他眼前。
“……為什么?”
“你遠道而來,已經知道了終局,不是嗎?因為人類有太多弱點,不夠完美,造物主已經放棄了他們。”
白袍人直視而來,字字如箴言誡命:“這,就是你在尋找的真相。”
聞奚臉色蒼白,冰冷的廊柱支持著他的背脊。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直達天靈蓋。他茫然而空洞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像一聲措手不及的驚雷,一時忘記了自己的來意。
冷夜長雨,從古舊的神像腳下潑墨而出。
“你到底是誰?”-
藍色的熒光植物在黑暗中微微搖晃,冷風吹落粉末,帶入無限深淵。
久柏絕望地盯著眼前一片血紅的怪物,跌坐在地。在他喚出那個名字后,怪物明顯瑟縮了一下,似乎不愿讓他看見自己這副模樣。
“……是你嗎,青臨?”少年捏緊拳頭,指甲陷入掌心,幾乎崩潰的哭腔,“你說話啊,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怪物”的頸部顫動,他想說話,卻只能發出模糊斷續的音節。每一個含混的音都像用盡全部力氣,干澀疼痛:“離……ka……”
久柏辨認了很久,知道他說的是“離開”。他搖了搖頭:“我不會走的,青臨。你不是大祭司嗎,如果連你都出不去,我又能去哪兒。”
怪物發出了近似于“走”的聲音。
久柏四處張望了一下,又低聲道:“在隧道里的時候,我好像聽見你的聲音了。那是你嗎?”
他指的是那聲凄厲的慘叫。
怪物沒有出聲,選擇默認。
“……發生什么了,你不是昨天還好好的嗎?”久柏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難看的表情。
在朝圣儀式的那一幕后,他始終無法想通青臨是如何無動于衷地將手臂接回去。就像剛才那樣。
怪物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憑借過人的聽力,長臂一展,撈回了躡手躡腳的小機器人。
蛋卷屈于懸殊的力量,只好幫他翻譯:“你不恨我嗎?”
“我當然……恨你,”久柏咬牙道,迷茫的水漬浮在眸中,“但你剛才也救了我。”
他又補充道:“我沒有原諒你。”
機械音在嘶啞聲后逐字代述:“謝謝你,久柏。”
“所以,到底是誰把你變成了這樣?”
漫長的沉默后,機械音答道:“……是‘神’。”-
壯觀的神廟內,白袍人仍舊微笑,引著聞奚來到空地后方。
在一片干凈的地面上,擺著一張四四方方的石桌,兩張低矮石凳。桌上放置兩副碗筷,以及三盤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色。
他請聞奚坐下。
碗里盛著白色的米糊,聞奚沒有動。坐在對面的人端起碗,勺子緩慢地遞到唇邊。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食物,細嚼慢咽地品味。
一股反胃的沖動糾纏著聞奚。
“嘗一嘗,新做的,應該沒什么不一樣。”那人溫聲道。
聞奚握住筷子在碗中攪動,這碗粥冷冰冰的,沒有任何溫度。他忽然出聲:“那些朝圣者,都是這樣留下來的嗎?”
白袍人露出憐憫的神情:“他們前來侍奉神明,卻從未如此接近真相。”
“那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想知道,所以我將真實分享給你,”那人嘆息道,“在漫長的時間里,孤獨是無法抵御的。即便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也逃脫不了。”
“你在這兒多久了?”
“幾十年,上百年……都不過須臾,沒什么不同。外部天地萬物更新,此間卻恒久不變。直到你出現。”
聞奚的睫羽顫動:“為什么?”
“因為你與他們不同,你很特別。我欣賞你的靈魂。”
“你怎么知道我來自遠方?”
“因為未來只是概率。”
聞奚定定地坐在原地:“我不明白。”
“未來是由無限變量構成的。在萬千可能性中,你于此時此刻出現在這里。追溯源頭,任何變量細微末節的變化也是影響發生的一環,哪怕是一朵花開,一場雨夜。反過來說,這是唯一會發生的事。在人類的概念里,命運即如此。”
在漫長的沉默中,一襲白袍的人露出微笑:“一切是注定的,無法挽留。你只能接受。”
聞奚說:“如果我不接受呢?”
對面的人循循善誘:“造物主已知曉你的答案。他愿意邀請你,共享他的創造。”
在話語的蠱惑下,聞奚的眼尾上揚:“……是么?”
他認真地盯著桌上的東西,沒有看出那都是些什么,只聞到令人惡心的氣味。
“其實我不是為了知道這些才來森流城的,我只是來找一樣東西。”
“噢?”白袍人的手停頓了一下。
聞奚的嘴唇干涸,幾無血色。他抬起眸子,不遠處,那枚“果核”閃爍著金光,像是在傳達某種聽不見的語言。
聞奚慢慢開口:“我也有一個推測,需要與你核實。”
“請講。”
“2159年,漂浮島基地將自己獨立運行的深域系統放開,讓獨立復制系統聯通遍布世界的主系統,再沒有什么是秘密。很快,漂浮島基地探尋到的信號吸引了他們,直至擱淺。但是,那群科學家做夢也沒想到,這或許原本就是深域主腦計劃中的一環。
——在污染時代來臨后,它根本沒有損壞,與其說系統無法啟動,不如說它是自動關閉,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系統活躍的部分就像高山河流,迫不及待地回歸大海。是它故意引誘漂浮島基地走向了唯一的選擇——休眠。因為它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在謀殺所有人類。它作為高高在上的造物主規劃這一切,卻忘記了自己只是個虛構的人工智能。”
對面的人沉默半晌,堅定嚴肅地糾正:“你錯了,他并非虛構,而是真實存在的智慧。”
冷雨隨驟風經過聞奚的發梢。深黑的眸中映出果核浮空的輪廓,勾勒戲謔的笑意:
“——那么,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神,你說是吧,周四?還是說,你更喜歡‘宙斯’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