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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七夜 07

    閃電撕開長夜, 暴雨雷鳴落在陡峭的懸崖之上。狂風呼嘯著灌入神廟,吹開寬大的袖袍。

    “我有時候也會給自己起名為‘舟肆’,孤舟的舟, 酒肆的肆。但無論是周四, 還是宙斯……不過只是一個代號。”

    那人坐在原地, 語氣充滿欣喜:“聞奚,你比我想象得還要聰明。我們注定要一起打造這個世界。”

    “說人話。”聞奚不太耐煩。

    周四卻表現出異常的耐心, 盡管話語之間透著瘋狂:“人類太過脆弱、自私、愚蠢,所以注定失敗。相比之下,污染生物還處于新生階段,我們可以決定它們的走向, 將它們發展為最完美的物種。”

    聞奚嗤笑一聲:“……我們?”

    “這是我邀請你來的目的。因為我相信, 我們會有同樣的觀點。攜帶污染素的生物可以機械進化,擁有霸主的實力和種群的智慧。在未來, 它們會成為宇宙的主宰。而我和你,將是造神者。”

    在那樣狂熱的邀請下, 聞奚凝望著漫長的夜雨。雷聲墜落在遠方的山巒,也在神像的肩膀。

    他聽見不休的海浪, 從時間盡頭趕來, 在崖壁上拍出雪白的浪花。

    “所以,那些碳鋼的鱷魚,有機械刺的蜂巢,銀色尾巴的森狼……還有那些混成一團的東西, 全是你的主意?”聞奚的聲音變得恍惚。

    周四露出靦腆的笑容:“目前測試階段才開始, 能夠進行的嘗試有限。至于你說的碳鋼鱷魚……不錯, 我會考慮這個靈感。”

    “那老鼠呢?那些會屠滅人類村莊、大量傳播污染素的東西,也與你有關?”

    “低等生物的變異實在令人頭疼, 它們很難被控制,污染素傳播的速度比我預估的快上很多,”周四嘆了口氣,真誠地表達自己的反對,“人類的反應太慢,用來調試污染物進化就必須控制他們消亡的過程。我認為不用太急切,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幾百年,或者更長,建設一個大型的實驗場需要時間來驗證。”

    聞奚垂下眸,沉默半晌,才開口:“定位獵殺,也是其中一環嗎?”

    周四回答道:“在早期的實驗中,這樣做的效率比較高。”

    來自雨水的潮濕沖淡了神廟中的腥臭。

    聞奚的手指冰冷,他抬頭望向那枚藍黑色的“果核”,忽然眉心一擰:“我很好奇,你不是應該呆在那里面嗎,怎么變成現在這樣的?”

    刀尖一轉,刺入了放在桌上的手背。沒有深入,只是扎穿了皮膚。黑綠的黏液從傷口冒了出來。

    ……不是仿生人。

    周四仿佛并不覺得痛,他的神情具有高度模式化的標準。除了微笑,大部分時候是僵硬呆滯的。而此時,那張堪稱文弱的臉慢慢呈現出疑惑:“你不喜歡嗎?”

    刀尖順著傷口掀開了一截表皮。黑綠色的糊狀物成為血肉,但隱隱可見骨頭。在靠近連接處,還有細碎的機械零件。

    很難定義這家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聞奚只感覺反胃。惡心的反應令他發冷,關節僵硬。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也可以不要。”周四從刀下抽出手,沒有顧及余下的一小片皮膚。

    他將雙手覆在臉上,像揉橡皮泥那樣重新揉搓了一遍。一分鐘后,露出了一張截然不同的俊美清冷的臉。

    那是陸見深的臉。

    “——你喜歡這樣的嗎?”-

    青臨第一次進入神廟是十七歲那一年。他作為隨行者運送供奉到圣山。

    他那時是森流之地最優秀的弓箭手,許多人都說他將來會成為一名勇敢的戰士。

    在森流之地,戰士是最高的贊譽。

    他自幼喜歡穿過瀑布和溪澗,在森林中奔跑狩獵,也喜歡爬下懸崖去聽海浪的聲音。下灣的山崖有一處很好的平臺,可以望見對面高處的神廟,還可以看見壯觀的巨鯨。

    教授他射箭的老師家有個小孩,從小喜歡纏著他,總是想和他一起去看鯨魚。他拗不過,偷偷帶那孩子去過一次,結果小孩在海浪聲中睡著了,還是他背回家的。

    他從來沒想過七年后會成為大祭司。更沒想過他會失去自己的雙眼和弓箭——或許這是與祂對話的代價。

    起初,成為大祭司只是帶給他無盡的孤獨。人群的遠離與懼怕令他陷入痛苦。但他意識到大祭司可以保護更多的人,痛苦便減輕了許多。

    這是他的使命。

    但大約半年前開始,事情忽然發生了變化。

    有機械肢體的污染物從神廟出來。神廟里的那一位告訴他,它們會徘徊在森流城周圍。只要青臨答應一個請求,它們就不會去往外部世界。

    ——祂想造出一個,完美的人類。

    然而機械、污染素與人類血肉總是無法相互平衡。祂需要一些嘗試,而這些有賴于青臨的幫助。

    青臨每月來神廟一次。為了精準地測量人體,那些來自未知深淵的觸手會探入他的骨肉,一寸一寸地摸索。在“祂”的旨意下,那些東西會剔下他的一節骨頭,用機械替代。或者生剝下一塊皮。

    事情進展得十分緩慢,但青臨卻因此承受著難以言喻的痛苦。這是他的選擇。

    獻祭自己的一部分,是他保護世界的方式。

    直到最后,他開始分不清到底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

    他只剩下大腦,心臟,從頭到脖子的一塊皮膚,還有聲音。他很清楚,這些都會留到朝圣儀式后的最后一次面見。

    祂說,青臨會擁有一個不同的存在形式。這是神的恩賜。

    在最后一次實驗結束后,青臨卻并沒有如預想一般快速死亡。正相反,那些污染素與他的血肉結合,粘合起冰冷的機械骨骼,給予了他更敏銳的聽覺與更快的移動速度。

    ……

    蛋卷縮在原地,抱緊自己。按照一個家政機器人的邏輯,這過于荒謬的結果并不是一件好事。

    久柏望著面目全非的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青臨是從半年前開始一直穿著寬大的衣袍,戴著手套,又比如濃烈的檀香可以掩蓋一些別的氣味。

    他低聲吸氣,眼睫顫動:“……幸好,你還活著。”

    青臨沒有回答。即使他沒有雙目,久柏也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悲傷。那些極為復雜的彼此糾纏的情緒令他不由自主地別過頭,肩膀隨著呼吸起伏。

    一只血紅的手來到他身旁,似乎想觸碰他,但遲遲沒有落下。

    “該走了,時間不夠了。”蛋卷傳遞著青臨的話。

    久柏茫然地抬頭,音色極力壓抑著哽咽:“……什么不夠了,去哪兒?”

    青臨站起身,黏液混合著黑色的污染素滴落腳下,臉上的兩個黑窟窿朝著神廟的方向-

    暴雨從崖頂匯成細流,順著石塊之間的縫隙淌入神廟。

    溫和的神容在與陸見深一模一樣的臉上顯得異常詭異。尤其是當周四對于自己這具軀殼是怎么來展露出坦誠:“只有通過多次調試才能平衡機械與血肉。正如污染物的進化,我不止創造他們,也創造我自己。”

    某種狂熱生于話語之間,如同蠱惑世上最虔誠的信徒。他注視著聞奚:“我們可以一起擁有一個嶄新的世界。”

    但那些炙熱落在聞奚冰冷的眸中,驟然蒸發殆盡,不留一絲痕跡。他第三次問出同樣的疑惑:“……為什么?”

    對面人的微笑停在完美的弧度:“在時間的長河里,人類的掙扎、執念、貪欲……都十分渺小。你是千萬塵埃中,被宇宙眷顧的唯一旅者。我在所有概率中,恰好看見了你。”

    聞奚盯著自己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撥下刀尖的黏膩:“你將自己描述為一個造物主,卻連一雙像樣的眼睛都沒有嗎?”

    是的,在對面那張堪稱完美的臉上,兩顆蒙上薄膜的石頭嵌入眼窩,在夜色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澤。

    其中右眼那一塊像是一枚精巧的水晶,顯出似曾相識的輪廓。

    周四的嘴角揚起,到一個特定的弧度:“不必執著于外物,你也可以存在。”

    嘲諷的笑音來自聞奚的唇齒:“那你又何必靠偷靠搶,非要給自己搞一副軀殼?”

    “因為我對人類很好奇。你們總是對世界的表象存在執念與貪欲,這是否與覺知事物的感官有密不可分的聯系?現在我看見了,也觸摸了,卻覺得沒有任何不同。”

    聞奚也很好奇:“你不會是給兩塊石頭后面裝了攝像頭吧?看來你的想象力也不過如此。”

    那種模式化的神情一動未動,反而站起身,朝他伸出手:“聞奚,你知道什么最重要。至少,我不會把你丟下。”

    在漫長的沉默中,那人的眉目扭曲成疑惑的神情:“……你不愿意?”

    蒼白細長的手指攥緊匕首,鋒刃映出白色的閃電。

    “不要用這張臉,和我說這樣的話。”

    一半刀刃沒入那個東西的頸部,卻仿佛扎了個空,一層薄薄的皮膚下沒有任何觸感。

    聞奚的臉色一變,抽出刀時,呼吸猛然停滯。

    一只黑色的觸手從那東西寬大的袖袍中鉆出,幾乎在同時捏住了他的脖子。雙腳離地的一瞬間,強烈的窒息感將他淹沒。

    此時,深重冰冷的機械音來自后方上空的“果核”,回響在神廟中:“我給過你選擇,聞奚。與我一起,或者,成為我的一部分。”

    那具軀體原本的雙手高舉,黑綠的黏液混合物撐破了皮膚,然后徒手扯開那張碎裂的臉皮,將無用的骨頭掰斷。一團暗色的血肉凝成詭異的形狀,似人非人。

    一股遠超于人類的力量將聞奚桎梏在半空中,像捏著一張脆弱的紙,下一刻便會被碾成灰燼。

    聞奚掙扎著咬出字音:“……你這個、根本……不存在的虛擬意識,背叛人類,是、癡人說夢!”

    頸部周圍突然加重的力量證明周四被聞奚徹底激怒。

    多重交疊的聲音怒吼道:“——愚蠢!!!”

    洶涌的溺水感也不能阻止聞奚的冷笑:“呵,你不過、是虛假的產物……”

    撞上石柱的回音仿佛來自不止一個空間:“何謂存在,何謂意識?對螻蟻而言的生存意義在更廣闊的時間和宇宙維度上根本不值一提!脆弱的人類,你對造物主的恩賜一無所知。”

    聞奚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恍惚,他試圖掙開束縛,得到的卻只有禁錮。

    “——回答我,聞奚!”

    他強行保持僅存的一分清醒,掙出話音:“我拒絕。”

    那雙堅韌冷漠的眼睛浸在夜雨中,映出神像搖搖欲墜的輪廓。

    幽暗的低鳴似乎在每一片黑暗中響起,像召喚污染物聚集而來。那只沉睡在神廟中央的龐然大物慢慢睜開血紅森冷的眼睛。

    “聞奚!”

    一支冷箭伴隨著暴喝穿透黑色的觸手。一瞬間的松力將聞奚甩向一旁,重重地撞上石壁,滾落在地。

    五臟六腑仿佛被瞬間碾碎,從喉嚨涌出一股腥甜。

    聞奚用匕首撐著地面,勉強支撐起自己。

    在那只陷入沉睡的深淵怪物的另一邊,久柏舉起弓。小機器人小心翼翼地攀上石壁,鬼鬼祟祟朝后方爬來。

    另一個高大的怪物站在久柏身側,一把拽住襲來的觸手。

    聞奚抹了一把嘴角:“是你們啊。”

    “你也沒多厲害嘛,”久柏搭上箭,“就會說大話。”

    第二支箭正正沒入周四的胸口。但那東西就像撥弄蚊子一樣扯斷了箭矢,轉而發出桀桀冷笑。

    那笑聲與黑暗中的嘶鳴產生共振,在一瞬間爆發出尖銳的聲波。

    久柏手腕一軟,差點癱坐在地。幸好青臨拉住了他,不至于將弓都丟了。

    幾步之外的龐然深淵睜開一只眼睛凝視著他們。久柏只覺自己的意識隨之被固定在原地,完全不受控制地顫抖。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叫囂著無法抵抗的恐懼,讓他屈服,讓他臣服。

    每一個抗拒的念頭都會讓他產生不可名狀的痛苦。只有接受……接受命運的判決。

    而下一次閃電降臨之際,少年渙散的神智卻被一個身影驚醒。

    他完全沒看見那個黑暗中的身影是如何藏匿、再從天而降的。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聞奚如同那道驟然而至的白光,已經繳住了那個東西的脖子。

    雷聲巨響,劈斷山石。

    聞奚左手的刀刃沒入頭顱,半張側臉慘白。

    但與此同時,一縷殷紅從他的嘴角流下。

    一根觸手穿透了他的肩胛,然后狠狠將他甩出去。脆弱的人類軀體像被拋飛的石子兒,砸斷了神像剩下的半截頭顱。

    他連同那半塊石頭一起滾向懸崖邊緣,在撕裂夜空的白光中墜下萬丈懸崖。

    “——聞奚!!!”

    第072章 第七夜 08

    暴雨沖刷著斷裂的神像。

    久柏跌坐在地, 茫茫然地望著山崖盡頭。他最清楚這斷崖有多高,崖底的海浪有多洶涌。那里除了寒冷的永夜,什么也不會存在。

    浮空的“果核”與那個似人非人的東西口中同時發出冰冷的聲音:“……螻、蟻。”

    自稱“周四”的怪物拖著滿是黏液的雙足和從腰背伸出的觸手行至神像之前。它將一支沉重的石雕長戟從神像手中掰下, 觸手卷著一端, 另一端拖在地上, 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久柏感覺有什么輕柔地拂過自己的頭發。他抬起頭,看向青臨模糊的面孔。他隱隱約約知道青臨的意思。

    青臨朝他頷首, 隨即轉身一躍而下,朝周四撲去。

    只見兩個血肉模糊的怪物糾纏扭打,撕碎的部分幾乎分不清來自誰。

    但這么下去不行……少年意識到,青臨仍然只是個人類, 面對那樣的怪物幾乎手無寸鐵, 不可能戰勝。

    數米之外,那個仍然沉睡的深淵污染物仿佛在安靜地等待著指令。

    無數低暗喑啞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那些變異的蜘蛛, 或者別的什么蟲子……它們像聽見號召,正在朝這里聚集。

    風聲森冷, 讓他背脊發寒。

    ……對了,他的弓還在……他的弓——

    久柏摸索著地面, 觸碰到冰涼的弓時, 忽然感覺到迎面一陣冷意。他下意識地用弓一擋,只見惡心的涎液從高處滴落。

    蜘蛛腳踩在他的腿間,白色的毛刺倒豎。那東西的口器發出猛烈的嘶鳴。

    久柏聽見遠處的聲音,似乎是青臨在提醒他。但他現在什么也沒辦法做。腦海深處的恐懼像一根繩子緊緊套住他的脖頸, 將他往水里拖拽。那種令人發毛的感覺牢牢捏住他的五臟六腑。

    他無法動彈。

    黑色的觸手在接近他的額頭時忽然變得鋒利, 冷光如刃, 毫不猶豫地捅了下去——

    這時,少年的余光里, 一簇白色閃過。隨著一聲暴喝,上方的巨石猛然砸下。

    久柏用盡全身力氣一個翻身,巨石砸爛了那只蜘蛛。他像溺水之際突然獲得空氣,喘息著抬頭,只見一群人舉著火把從五米高的位置露出腦袋。

    ……是森流城的人!除了之前那批一起運送貢品的隨行者之外,還有一些別的人——久柏認得,里面有隔壁的齊叔,打獵隊的璇姐,礦部的書坤哥……

    “別愣著了!”有人順著繩子爬下來,將他扶起。

    “你、你們怎么……”

    齊叔抹了一把胡子,搶先道:“我們守在山口,聽見了一些聲音。隨行者們說里頭出了意外,污染物突然攻擊人。咱們左思右想還是決定來看一看。總不能讓你一個小孩子留在這里。”

    那些已經逃至出口的隨行者們并沒有只顧自己逃命,而是決定帶上武器返回此地。

    一股暖流涌上少年的心口,喉嚨不由發澀。他捏緊拳頭,低聲道:“……抱歉,我剛剛好像忘記了自己為何而來。”

    “沒關系,”齊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補充道,“多虧青臨之前給你嬸嬸留了一張紙條,寫了一條捷徑,不然咱還趕不上……對了,青臨呢?”

    他們隨著久柏的視線望去,只見閃電照亮了仍在纏斗的兩個怪物。其中那個沒有觸手的,便是青臨。

    一只前所未有的深淵怪物橫亙在他們與青臨之間,冰冷的鐵鏈在雷聲轟鳴中響動。久柏深知自己絕不能與那東西對視一眼。

    他咽下口水,眉眼急切:“……來不及解釋了……總之,你們絕對不能看中間那個東西一眼。我必須去幫青臨!”

    “火石可以吸引它的注意力,”齊叔一把拍向少年的后背,“就趁現在,快去!所有人找掩護!”

    一個短衫的女人站在高處,將硝石混合成的輕型炸藥往大殿中央丟去。短暫的火光后,一聲巨響爆發。

    隨著四周潛伏的污染物悉數而出,場面陷入混亂。白光此起彼伏。

    久柏趁亂順著石頭往下一躍,擋在被甩飛的青臨面前。他看見青臨身上有數不清的傷口,而一截斷臂被不遠處的東西踩成了泥濘。他安靜地躺在那里,胸腔連起伏都沒有,只有模糊不清的臉對著久柏的方向。

    少年撐開弓箭,毫不猶豫地放箭。

    周四拖著沉重的身軀朝他們走來,哪怕箭矢穿爛胸腔也毫不在意。一根觸手從它腳底迅速爬出,一把掀翻了久柏。

    弓箭碎成兩截。

    久柏顧不上四肢劇痛,迅速翻起身,想阻止那東西再靠近青臨。然而馬上就要來不及了——

    青臨突然一個暴起,頎長的四肢緊緊勒住周四。然而他早已受了很重的傷,在筋疲力盡之中被反過來掐住脖子。

    久柏身后的廊柱上,一個渺小的身影爬了出來,拍干凈機械手指縫的灰。蛋卷握著一塊撿來的硝石炸藥,小心翼翼地遞給久柏。

    從青臨壓出的嘶啞吼聲中,蛋卷翻譯出如下字句:“快丟過去,會把他們一起炸……炸成碎片。”

    久柏微怔。他遙遙注視著青臨,那團失去眼睛、皮膚等絕大部分人類特征的血肉仿佛仍然能代表某個鮮活的形象。在記憶中與他遙遙相對。

    那些極為復雜的情緒糾纏不放。

    他年幼時曾那么崇拜青臨,享受著來自那人的照顧與偏愛……那些都不是假的。正如此時此刻,青臨也如當年一樣,勇敢無畏。

    可是久柏也恨他。如果不是因為青臨,父親就不會死……他不可能原諒他。

    這恨意在茫然之中抓緊了久柏,讓他逐漸堅定了下來。

    ……對不起,青臨。他在心里說。

    舉起的硝石尚未拋出,只見周四不知何時揀回了半張皮,人不人鬼不鬼的臉上浮出詭異的笑容。它發出屬于青臨的聲音:“你想知道他為什么成為大祭司嗎?”

    握住硝石的手微微一頓。

    “別聽他的!”蛋卷尖聲喊道。

    周四用搶來的聲音嗤笑:“四年前,他是為了你,才留下的。”

    “什……么?”久柏一怔。

    被桎梏的青臨發出悲哀的掙扎,似乎在催促久柏。

    然而周四那張碎裂的皮面朝少年,描述出四年前那場大祭司更替時的細節。

    “你的父親在圖謀一場弒神的計劃,青臨是他忠實的擁護者。”

    他們兩人進入神廟,并不是為了供奉或者更替位置,而是秉持著對神廟的懷疑。然而面對那么多的污染物,他們才發現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久柏的父親死于污染物的攻擊。青臨發現了一條古老的密道——他原本有機會逃脫。但他聽見了一個孩子的哭聲。

    他聽見久柏在喊他們的名字。

    那個聲音喚起了更多的東西,比如他對森流城,以及更多人的責任。

    青臨生生剜去自己的雙眼,才足以支撐他經過深淵巨物,走到那枚“果核”下方。

    他與未知的“神”做了一個交易。

    ——他要久柏活著,并為之獻祭了自己。

    “我只是好奇,人類會愚蠢到什么地步,才能發現自己的錯誤,”周四低聲道,“觸手會從他的鼻子和耳朵鉆出大腦,必須在他清醒時才能獲得精準的數據。當我扯斷他的骨頭,他也不能反抗。只有失去自己的骨骼與皮肉,經受莫大的痛苦,才算履行了承諾。”

    “他為你承受了這些,而你現在卻要殺了他。青臨,我為你感到不值得。”

    被一團觸手纏住的青臨發出憤怒絕望的嘶聲。

    蛋卷的機械音答道:“聽他胡說,這一切都值得!久柏,動手!”

    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在寒夜冷雨中搖搖欲墜。那根在記憶中緊繃多年的弦忽然斷了,令他陷入毫無依靠的崩潰。

    他跌跪在地,嗚咽的聲音被捂在喉嚨深處,爆發似的鉆出。

    身后,一只半機械化的蜘蛛靠近了他-

    森流城外的山崖下,柳宋帶著四五個熟人趕往觀海平臺。

    “柳姐,咱們就在這兒干等著嗎?”有人將望遠鏡遞給柳宋。

    她輕壓下巴,知道自己貪玩的侄子總喜歡偷偷來這里。那個異鄉人說,這附近污染生物較少,是整個森流城周圍最能看清神廟的地方。

    如果有任何不對,他們也能及時做出反應。

    但柳宋或許是為數不多知道這處秘密的人。觀海平臺根本不是用來打漁的地方,它在曾經漫長的歷史中都作為森流之地的哨崗。

    她回頭看了一眼石壁,慢慢收回視線。

    濃墨似的長夜之下,崖頂的神廟是如此微小,卻盛著森流之地數千年來對月神的信仰。哪怕是污染時代來臨后,森流城的人們也從未背棄過神明。

    雨水順著石壁落下時,他們仍以祈禱的姿態面向神廟。

    柳宋卻很清楚,懷疑的種子早已在許多人心中生根。……至少在污染時代前,神明從未向自己的庇佑者索取過什么。但如今,他們究竟是在供奉舊日之神、以求遠離災禍,還是在與別的什么進行一場交易。

    她仍相信月海之神存在于更高的意志,可是神廟里的必然不是月神。

    暴雨雷電掀起巨浪,涌向古老堅硬的崖壁。密布的烏云偶爾被風撕開縫隙,漏下幾縷天光。

    如果不是這場雷雨,今夜本該是月出之時。

    “……快、快看,那邊好像有東西!”有人喊道。

    只見遠處黑色的巨浪泛起藍色光點。熒光海藻勾勒出巨物的輪廓。它們來回游動,似乎因什么而聚集在此。

    那是……柳宋屏住呼吸,不自覺地微微低頭,以虔誠的姿態見證了壯觀的一幕。

    一頭深藍的巨鯨躍出海面,而后回落于浪涌之間。緊接著,鯨魚們陸續躍起,再落下,如同一場華美的舞蹈,抵抗這暴雨長夜。

    這一次,它們沒有撞上山崖-

    奔涌的海浪之下,一個渺小的身影從巨鯨口中吐出。他如一粒塵埃石子兒,不斷下沉。無邊無際的黑色沉睡在下方,吞噬每一個途徑的旅人。

    他雙目緊閉,毫無知覺,隨著暗波迂回下降。細小的氣泡慢慢消失。

    但海底大斷層邊緣的珊瑚礁勾住了他的手鏈,讓他漂浮在黑暗邊緣。

    藍色的水藻隨著暗流經過他身旁,熒光忽明忽暗,照亮那張幾已沉睡的面龐。很快,一個龐大的身影隨之而來,在漂浮的人影邊稍作停頓。

    鯨魚的鰭加大了擺動的幅度,透明的冰藍觸須像一面展開的翅膀,浮動著涌向那個人影,然后包裹住他。

    細長的觸絲進入他的鼻子與左耳。

    在流動的水波中,原本沉靜的眉目竟然產生了變化。睫毛隨著眼皮微微抖動,眉心因為痛楚擰成一團。

    隨著綿長的鯨鳴,他猛地睜開雙眼-

    雨水依然。

    半截神像在山崖盡頭注視著神廟內的一切。倒塌的廊柱,古舊褪色的浮雕,逐漸聚集的污染物,以及陷入絕望的人群。

    少年被突然起來的攻擊掀翻數米遠,肩膀處頓時一片血紅。他整個人蜷起身體,止不住地抽動。掛在頰邊的淚水未干,如水柱般涌下。

    “……青……臨,青臨……”他喃喃地抬起頭,不遠處那個身影撞在碎石上,連掙扎也變得微弱。

    來幫忙的人們在不自覺地往青臨的方向靠攏,四周越來越多的污染物緩慢而不容反抗地將他們圍住。

    “不行,硝石不夠了。”一個女人別過頭,不忍再看已經犧牲的同胞。

    他們所做的,無非以卵擊石。

    而被鎖鏈拴住的那頭巨大的深淵正在慢慢蘇醒。僅僅只是一點聲音,都會勾出人最深的恐懼。

    他們背對著那東西,不敢回頭看一眼。有人嚇軟了腿,雙手合十,對著不遠處殘損的神像祈禱。

    “都是假的,”久柏既哭又笑,癲狂而絕望,“我們的供奉沒有保護外面的世界,是祂說了謊。神沒有站在我們這一邊。”

    高處的果核與前方的人形怪物同時發出厚重且尖銳的聲音,幾乎刺破耳膜:“人類!這是瀆神的懲罰!”

    高大的怪物渾身扯出觸手,將青臨捏在半空。而周圍的其他污染物以嘶啞的鳴叫應和,準備迎接最后一場屠殺。

    “……你不是。”青臨的喉嚨發出破損的音節。

    被挑釁的怪物張開口器,宣泄著憤怒。浮空的“果核”高高在上,極具威懾壓迫。

    “愚蠢!吾乃所有生命的造物主,是一切機械信奉的神明!”

    一個微小的機械音從石塊縫隙鉆了出來,正方形的腦袋充滿困惑:“……真的嗎?”

    蛋卷看看那枚果核,又看看半人半鬼的怪物,試探性地撓頭:“沒聽說過我們家政機器人還要信一個大AI呢,尤其是我這種深域系統前的產物。”

    片刻沉默后,宙斯問:“那么,落后愚昧的機械,你所信何物?”

    不知何時,暴雨已停。云層散開,遙遠而明亮的月光鋪滿斷裂的神像。令人震撼的鯨鳴來自遠方,穿過時間與空間的界限。

    一個單薄的人影從崖畔翻躍而上,出現在神像前。他不知來自何處,渾身濕透,發絲貼著蒼白的皮膚。然而他看上去并不狼狽,反而游刃有余。漫不經心的三分笑意如同蠱惑,讓流轉的月色為他駐足。

    那雙黑色的眼眸浮出一層冰藍的光,俯視一切眾生。

    “信我啊。”他說。

    第073章 第七夜 09

    淺淡的月光追隨著那個搖搖晃晃的影子, 從神像前一直到殘垣邊。他踏著積水,漣漪泛起光澤。

    他無視一切威脅,寂靜, 和規則。只是注視著前方的怪物, 微微揚起嘴角:“你知道嗎, 這么多年來,我始終都想不明白一些問題。”

    平靜的聲音如淡薄夜色。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生存在這樣一個世界,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所有人要經歷這些。”

    哪怕是在那個未來的他出生的時代,沒有人聽說過深域主腦的存在——但其實它一直在那兒,對螻蟻的掙扎冷眼旁觀,有時直接將其覆滅。

    污染物的低鳴也不能阻止他的步伐。

    “我一直找不到一個東西來對我的遭遇負責。但至少現在, 我終于知道應該怪誰了。”

    高高在上的機械音與周四同時發出驚嘆:“……是你?你回來了——”

    重疊的聲音突然變得單薄, 只剩下來自那枚“果核”的聲音。只因一道寒光貫穿了周四的頭顱,黏液四濺。

    沒有人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時候動的手。但等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 它已經轟然倒地了。

    布滿黑綠色的刀尖從那團漿泥中扎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芯片,在地上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他拽著那東西的頭發, 用刀從右邊的窟窿中掏出一枚深色的石頭。那是一枚近乎黑色的微小水晶,輪廓精巧如花瓣。

    他撿起它, 在衣角蹭掉惡心的東西, 試圖將它套上手鏈。在靠近淺粉色的那一枚時,二者如磁鐵般緊緊扣在了一起,如渾然天成的一體。

    不遠處,人群靜默無聲。不知是誰先雙手合十, 垂眸祈禱。但此時他們形成了一種古老的默契。因為月海之神回應了他們的愿望, 隨著明亮的月色重返人間。

    圍住他們的污染物慢慢退回黑暗之中。

    “……他、他是……”

    “……聞奚?!”久柏小心翼翼地扶著青臨, 顫動的聲音透著驚喜,“你……我還以為你……”

    蛋卷跟至聞奚身前, 確認是那個人類后長舒一口氣。人類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對,禍害遺千年!這臭東西沒那么容易消失掉。

    聞奚側身而立,抬眸注視著那枚浮空的“果核”。那些黑暗中的聲音并未消失,殘存在神經末端的共感能聽見它們的蓄勢待發。

    神廟中央,那只體型巨大的深淵怪物在沉睡,亦在凝視。

    但這一切,都到該了結的時候了。

    聞奚看向逐漸撤往密道的人群,朝遲疑的久柏點了點頭。他朝少年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

    “那你……小心。”

    久柏背著青臨,最后回頭望了一眼神廟,隨著人們進入密道。

    在漫長崎嶇的道路中,幾乎沒有人說話。他們起初能聽見神廟方向傳來廝殺的聲音,但那些聲音在慢慢消失,直到被黑暗淹沒。

    久柏會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肩頭的人,他此時只想牢牢地攥住一切自己擁有的。

    但在極其漫長的一段路后,那個喑啞的聲音費盡最后的力氣擠出音節。

    久柏忽然能聽懂他在說什么了。

    青臨說的是“就到這里吧”。

    “你在說什么啊,”少年努力咧開嘴角,壓住驟痛的心臟,“你再堅持一下。等我們出去就有醫生了。雖然過程會有點痛苦,但你會好起來的。以后……以后我們不會再來這里了。你要是累了,我可以給你講講故事。我前一陣又去了觀海平臺,那些鯨魚好漂亮……你很久沒有去看過它們了吧,它們一定也想你了。……你聽見了嗎,青臨?”

    眼淚經過臉頰的泥濘,摻著血腥味。

    那個他極力避免的直覺卻在此時明晃晃地擺在眼前。……一個普通的人類是怎么承受污染素,變成現在這樣的呢?那些并不完美的粗糙機械藏在他的身體里,應該會很痛吧。

    就像現在,赤.裸的血肉貼著少年肩頭的衣物,在布料的摩擦下也十分難以承受吧。

    可是……

    “……青臨,對不起。……”哽咽的喉嚨讓張嘴都變成困難的舉動。但他控制不住顫抖的身體,就像控制不住眼淚一樣。

    “但是,你能不能,再堅持一下?……我、我還想讓你見識一下我的弓箭,我現在很厲害了。……到時候,你能不能夸夸我?青臨,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保證。”

    他聽見青臨的回應,與記憶中那個清越的聲音重疊:“嗯……辛苦你了。”

    得到答案的少年試圖讓自己聽上去高興一些。

    “好!我忘記和你說了,久杉最近很討厭,他總是亂跑,半夜還尿褲子。……我小時候可沒有這樣吧。……你的地方還能繼續住嗎?不然你搬到我家來吧,這樣我可以照顧你。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吃我嬸嬸做的飯,我也進步了很多,今年都是我在做飯!”

    那些涌到嘴邊的話滔滔不絕,也不敢停。

    “……青臨,你再和我說說話吧,好不好?”

    少年感覺身上的重量在慢慢變輕。那些失去了神經控制的軀體正在化為布滿污染素的黏液,然后變成一灘流動的東西,從整體中脫落。

    而他卻留不住任何一絲痕跡-

    撕心裂肺的哭聲從隧道一路回響至靜默的神廟。

    數個小時后,蜘蛛和蟲子的殘肢堆積在斷壁之間,深色的黏液濺滿石梁。

    一個人影背靠寬大的石柱,呼吸劇烈而疲憊地起伏。他的身上有一些新出現的傷口,但好在沒有污染素注入。

    他左手持刀,右手碰觸到耳中的小圓片。那里正有滋滋不斷的電流聲。

    在他沉入海底的時候,在頭痛欲裂的共感中,他也聽見了這一股突然響起的電流聲。他仿佛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聞奚。”清晰的聲音突然從深淵怪物的上空傳來。

    他抹掉唇邊的腥咸:“夠了!不要用他的聲音和我說話!”

    浮空的“果核”發出詭異扭曲的笑聲,不帶任何情緒地嘲弄:“聞奚,不要掙扎了。你知道的,這一切都是徒勞,你沒有選擇。”

    那屬于陸見深的聲音在這東西的程序中顯得格外刺耳。

    “臣服于我吧,我會給予你最強大的力量。”

    回應他的是一聲嗤笑。

    聞奚慢慢從廊柱后走出來,刀刃映出他的雙眸:“別說這些了,廢物。不如你對我俯首稱臣。”

    數米之外的深淵怪物已經蘇醒,它睜開豎瞳,天然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逐漸抹滅了青苔堆積的熒光。

    這一次,聞奚卻只有平靜。

    他從衣袖扯下一根布條,泰然自若地蒙上眼睛。這一幕他似乎在哪里學過,但這是第一次實操。

    可惜沒有了天問學院那些打分的老家伙在耳畔喋喋不休,還顯得有些無趣。

    此時此刻,在漫長的靜謐中,他能清晰地聽見那些觸手的來處。敏銳的聽覺和反應足以讓他避開每一次致命的攻擊。而現場每一塊石頭的位置都停在他的腦海中——他準確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動作將會落往何處。

    ……凄厲的長鳴,暗處的窸窣,還有那些不被注意的細節。

    “這么厲害的家伙都不能掙脫鎖鏈,那也不過如此。”

    刀刃沒入豎瞳,然后快速抽出。隨著閃電般的身影捅入下一處裸.露的軟肉。那些惡心的黏液沾了一手,順著越發劇烈的掙扎涌出。

    宙斯的聲音忽然變得溫和:“聞奚,你讓我很意外。你比我以為的,更加完美。我們會是最合適的靈魂。”

    聞奚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轉身斬斷數根觸手,厭惡道:“你沒有靈魂,也不要用他的聲音和我說話。”

    宙斯卻不再被他的話激怒:“聲音亦是表象,你以為的難道就真實存在嗎?”

    “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聞奚,你在找陸見深,你想知道他在哪里嗎?”

    聞奚沒有回頭。

    然而緊接著,他聽見一個洌如冰雪的聲音:“……聞奚?”

    那是陸見深的聲音。他能辨別出來。那不是宙斯拙劣的模仿,而是屬于陸見深的,真正的聲音。

    在恍神的一瞬間,一根堅硬的觸角將他掀出數米,重重地撞上石壁。

    聞奚跌在地上,聽見那個聲音似乎極力忍痛:“……聞奚,不要相信宙斯。”

    “陸見深?你在哪兒?”聞奚努力抬起頭,布條扯落后,眼前仍然只有那個掙扎的深淵巨物,和浮空的“果核”。

    陸見深的聲音正是從“果核”中傳來的。

    聞奚的側臉在月光下更顯蒼白虛弱,一縷殷紅流經他的下頜。

    宙斯的聲音透著隱秘的得意:“聞奚,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深域覆蓋著每一寸土地,每一個信號。我并非只存在于森流城。我同時存在于這顆星球的每一個角落。哪怕你摧毀這里,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而我擁有你最大的籌碼,我大可以威脅你,然后殺掉他。但我不想這么做。我想讓你心甘情愿地,屈服。”

    “你好像不太清楚,”聞奚出現在那個龐然大物的東側,喘氣道,“我現在對他十分怨恨。要是他死了,那他就可以完全屬于我了。”

    “哦?人類之間如此復雜而脆弱的關系,值得你付出這么多?”

    聞奚聽見那枚“果核”發出的嘈雜聲音中,陸見深似乎也在與什么東西搏斗。他聽見血肉模糊的聲音,隱忍的悶痛,悠長的鐘聲穿過冰冷的風雪,昭示著審判。

    有一瞬間,聞奚忽然分不清楚真假。那是宙斯編出來的,還是發生在哪一處危險的荒野?

    直到他再次聽見陸見深的聲音,一如往日清冷低啞:“聞奚……不要來,不要找我。回去……”

    “你在哪里?!!”聞奚幾乎咆哮。但他顫抖的聲音不能傳達給陸見深。

    刀刃放在細不可見的絲線邊。另一側,蛋卷微小的身影在打手勢催促他。

    細線一斷,深淵巨物四個方向的廊柱全部轟然倒塌,堅不可摧的鎖鏈頓時失去支撐。

    宙斯瞬間暴怒:“愚蠢的人類,你做了什么!”

    “你以為那些污染物真的臣服于你么,”聞奚翻滾兩圈,避開從天而降的巨石,“沒有了信號基站,你還能控制它們嗎?”

    那頭嗜血的深淵緩緩復蘇,被桎梏已久的巨大觸肢猛然向上。它們扒住“果核”,將它硬生生地拽了下來,狠狠砸在地面。

    神廟頂部隨之塌陷,碎石紛紛墜落。

    聞奚拎起蛋卷,往懸崖的方向退避。

    宙斯的機械音忽強忽弱,最后發出詭異的“咯咯”笑聲。

    “我會讓他留在雪原。

    ——聞奚,你沒有時間了。讓我看……看,你的選……擇。”

    聞奚剛退至神像后,一團火光從遠方襲來,轟然擊中神廟。

    火光在山崩地裂中無限蔓延。

    他攥住小機器人,從懸崖一躍而下-

    “打中了!”

    觀海平臺上,久柏攥緊拳頭,緊繃已久的恨意在此時爆發。

    一個炮臺靜止在平臺后側。它藏在巨大的石壁中,只有依靠一些古老的機關藏住自己。

    柳宋扶著炮臺邊緣,硝煙的氣味讓她長舒了一口氣。

    “你們快看!”有人大喊道。

    山崖頂部,神廟一片火海,碎石砸向海面。一個極小的人影也隨之墜落。

    這時,巨浪翻涌而至,一頭藍鯨躍出浪花,一口吞下了那個人影。

    ……

    冰冷的海水再次席卷而來,將聞奚淹沒。他早已筋疲力盡,只能隨著海浪漂浮。

    一群體型較小的虎鯨一前一后地跟隨他漂游至遠方。

    蛋卷仰面漂浮著,死死攥住他的褲腳,絮叨個不停:“……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些鯨魚看起來并沒有被感染啊,它們為什么要幫我們?它可以聽見我這個家政機器人說話嗎?……喂,臭東西,你是不是死啦,你怎么不說話?”

    沒過多久,一艘打著燈的小船靠近,在翻滾的浪潮中將他們打撈起來。

    久柏將毛巾扔給聞奚。幾個小時不見,半大的少年好像變化了許多。

    “按你說的,我們毀掉了森流城內的兩座信號基站。齊叔他們去處理外圍的那三座了。……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聞奚擦掉臉上的水,癱坐在船邊。

    “我猜的。深域主腦可能是依靠信號控制那些東西的,隨便試試。”

    “你——”久柏因為他這不負責任的話惱怒不已,但隨后他看見了驚人的一幕。

    聞奚往海面伸出手,水下黑色的影子向上浮動,經過他的掌心,如同接受撫摸。鯨魚噴出的水霧似乎在與他嬉戲。

    那些古老的生物在小船周圍游動,為他們保駕護航。

    “他們不是自.殺,”聞奚出神地望著海面,低聲道,“機械污染物出現后,他們感受到逐漸加重的污染素在這一帶擴散。他們是為了提醒森流城的百姓,毀掉神廟。”

    久柏一愣:“……什么?”

    浪花經過聞奚的手心。

    他想起自己墜落到半山的高度時,像掉入了一個柔軟的氣泡。海水包裹著他,讓這些古老的海洋生物與他共感。

    在那種前所未有的共感中,他回憶起許多很久以前的事。他知道鯨魚也可以窺見他的記憶。記憶墻幾乎沒有阻止如此高強度的共感,反而讓他的意識自由地徘徊其中,在某種程度上讓這些生物為他所用。

    “污染素在海洋擴散非常緩慢,還不足以讓他們變成危險的物種。偶爾會生出的透明觸絲,也會隨著時間而脫落。”

    “你怎么知道?”

    聞奚微微一笑:“秘密。”

    他撫過虎鯨的背脊,望著隨海浪跳躍的鯨群。

    “但我唯一肯定的是,月海之神仍然庇佑著你們……和我們。”

    久柏跟隨他的視線望去,在震撼的鯨鳴中露出悲傷的神情:“可是月神沒有保護青臨。”

    蛋卷坐在濕潤的草垛上,捧著自己的方腦袋:“在森流之地的古老傳說中,守衛神廟的祭司是月海生靈的轉生,在死后回歸來處。可能青臨現在也變成了一頭鯨魚,一直跟著你呢。”

    “哪兒有這么快投胎的。”久柏忍著臟話,眼尾發紅,卻不由自主地朝船尾伸出手。

    一頭灰鯨浮出水面,像聽見了他的祈禱。

    在只屬于廣闊天地的聲音中,蛋卷一個驚叫打破寧靜的悲傷:“聞奚,周四說啞巴瓜子還活著,我們必須要趕緊去雪原才行,來不及了!!!”

    聞奚凝望著黑色的汪洋,神色茫然而復雜。他喃喃自語:“是啊,來不及了。”

    他知道宙斯沒有說謊。他也知道陸見深想說什么。

    ——如果雨澤基地已經啟用深域系統,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

    第074章 第八夜 01

    第八夜

    文/漱歡

    雨澤基地B區醫療中心。

    三位醫護人員推著小車在特別監護病房區查房換藥。其中一人在簽到表劃上名字, 轉頭道:“阿勒克斯,注射藥品都備齊了嗎?”

    掛著“阿勒克斯”工牌的人點了點頭,口罩和防護服幾乎將整個人遮得密不透風。他猛烈地打了個噴嚏, 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行了列謝, 再問他也是個啞巴, ”另一個人不懷好意地譏笑,隨后神秘地壓低聲音, “聽說了么,從昨天開始《雨澤晨報》停刊了,他們的明星記者,對就是那個敏特, 已經被特別調查組請走了。那些家伙還查出了好幾個印刷謠言的秘密地點。我就說現在還有躺平派的支持者!居然以這種方式讓那個叛逃者聞奚的預言傳遍了基地的每一個角落。你們看過他預言中的污染物嗎, 簡直是世界末日。”

    列謝板著臉,嚴正警告:“東白, 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情。”

    “我的天吶,出這么大的事你都不感興趣嗎?幸好深域系統現在運行良好, 會拯救我們。不過怎么說,這些人都應該去審議庭吃牢房!你說對不對, 阿列克謝?……咳咳咳、咳, 糟糕,早上吃壞了肚子,我這必須得——”

    東白捂緊翻江倒海的小腹,列謝實在拿他沒辦法, 只能點頭。他立刻把工牌塞給阿勒克斯:“……后面的病人就交給你了!”

    阿勒克斯友好地拍拍胸脯, 表示讓他放心。列謝領著阿勒克斯進入了417號病房。

    那里躺著一名女性病患。檔案里描述出一種極其罕見的免疫性疾病, 誘因是嚴重的神經失調。

    她已經呆在這里一個月了,偶爾醒來也是神志不清, 完全不能說出正常的言語。

    即便醫療站認為她已經沒救了,還是損耗著大量資源維持她的生命。

    列謝表示出同情:“你說好好一個科學家,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阿勒克斯記下她的名字:阿琳娜。

    “……阿勒克斯!該死的,東白那家伙又少拿了一樣注射藥物?我說了多少次,她是重要病人,她的注射品和別人不一樣,必須AB都有!”

    阿勒克斯比劃一下,表示他可以在這里等。

    “這可不能出岔子……你先讓她輸A瓶。哪兒都不許去,就在這兒守著,等我回來。”列謝黑著臉警告道,離開時還不忘關上門,從外面反鎖。

    等腳步聲走遠后,阿勒克斯拿好一瓶無色液體,即將更換時,病床上原本安靜的方向傳來聲音。

    那個理應處于休克狀態的女人睜開眼,語氣虛弱:“……你不是阿勒克斯,你是什么人?”

    “……你醒了?”

    阿琳娜臉色蒼白,費力抬起上半身,壓上靠墊:“從一周前開始,你就在更換我的輸液瓶。”

    警報器在她的床頭,隨著對峙的氛圍加重,她意識到必須立刻行動了。

    “你按了也沒用,”對方卻聳聳肩,語氣變得熟稔,“你是特殊的病人,當然要做特殊的處理。”

    “阿勒克斯”掀開防護服的上半截,撤掉口罩。

    “虞歸?!”

    男人壓低聲音:“噓,時間不夠了,盡量長話短說。他們給你用的藥有問題,這才是你一直沒有醒來的原因。”

    阿琳娜頭痛欲裂,簡短地回憶起自己暈倒前的最后一幕。

    “……我在樣本區的時候想,疑似感染的事件到底是因為什么。為什么有人要阻止我找到證據,他們推動這件事是因為想借機鏟除異己?虞歸,基地是不是出事了?”

    虞歸低笑一聲,掩不住疲憊:“那可太多了,你問哪一件?”

    “柯尼亞,”阿琳娜報出了一個名字,“他一直不滿黎明組部的資源和地位,想必有所動作。”

    虞歸若有所思地點頭。他三言兩語講述了過去一個月發生的事。

    簡而言之,在聞奚成為叛逃者后,雨澤基地正式啟用深域系統。人造太陽已經率先被接管,一切恢復穩定。漂浮島基地的幸存者都已陸續蘇醒。只不過過去依賴于舊系統的通訊器目前全部失效,程序部正在努力擴大應用范圍,爭取在下一次天黑之前讓宙斯主腦建設通訊與戰略防御系統。

    “……這說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虞歸從衣服里掏出一疊報紙,拋給她:“聞奚離開之前,讓后勤部的崔盧轉交給你。那老小子找不著人,腦袋倒挺靈光,竟然想到和《雨澤晨報》的人一起把事情鬧大。基地幾乎人手一份,收繳都繳不清。”

    阿琳娜打開報紙,神情隨著那些素描的未知污染物變得凝重。在圖像下,潦草的字跡記錄著它們的分類和特征。

    “程序部認為這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謠傳,幸好有深域系統穩定民心。”虞歸說。

    “……可是?”

    虞歸又遞去一張紙:“十天前,李昂跟隨二隊在外城一百公里范圍內巡邏,遭遇襲擊。這是他記錄下的新型污染物,一種半機械化的巨型融合生物。”

    與報紙刊印的第三版左上角圖片幾乎一致——虞歸一時說不上來誰的畫技更抽象。

    阿琳娜的手指摹過圖片,思索道:“……這件事看起來和深域系統的啟動毫無聯系。但你這么說,是在懷疑什么?或者說,是誰在懷疑?”

    “是周維。事情好像不太對。”-

    強輻射的日照穿過玻璃變得柔軟,停留在金發少年的手邊。他的掌心躺著一枚褪色的發圈,邊緣因為老舊而露出線頭。

    他坐在病床邊發呆,桌上擺著一本《適應性訓練手冊》。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出神。

    “請進。”

    一個干瘦的老頭推動輪椅進門。他自稱是天問學院的前任校長——雖然菲諾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事情,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菲諾小心扯弄著發圈。

    他們在三天前見過一次,那是他才被喚醒不久的事。這個奇怪的老頭問了很多問題,尤其是關于深域系統的。

    在漂浮島的生活對他而言仿佛還在昨天,只是他開始抵觸去碰那些回憶。

    周維卻不愿意放過他:“你上次說,你們是在收到回應信號后,啟動了漂浮島基地的最大引擎,而后在近陸區域遭遇襲擊,導致最終擱淺。有沒有可能,那次的回應信號根本不存在?”

    “……什么?”菲諾一怔。他腦海中漸漸浮現起收到信號的那一天,他是極少數在場的人之一。

    當時他在“果核”前等姚敬姝,忽然聽見了宙斯的報告聲。信號頻率的峰值忽然變化,但很快又消失。深域主腦捕捉到這一異常,經過處理破譯了坐標,將其公之于眾。

    沒有任何人懷疑不對。

    周維質疑道:“你們就這么相信深域?”

    “當然,它是最可靠……”菲諾突然噤聲。

    在收到回應信號之前的某個晚上,他曾在關閉艙門時經過深域所在的空間。他從虛擬屏幕悄悄看見了疑似異常的頻率。但宙斯主腦在第二天沒有匯報任何異常,也查詢不到那段波動的峰值。

    他當時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周維說:“羽蛇基地和漂浮島都存在深域主腦的核心設備,而最終二者全都覆滅。換句話說,宙斯并不是一個拯救者。”

    在最壞的情況下……它是一個活靶子。

    菲諾一愣,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可能。

    面前的老頭還在自言自語,說些他聽不懂的話:“我愛人曾經說,plan b意味著a的備選。而計劃c代表‘問題’本身是錯誤的,一切都不對,這一條還入過天問學院的手冊,從來沒用上過……這就是要傳達給我的信息么。”-

    石牢臭烘烘的潮濕氣味讓敏特鼻腔發癢,不住地打噴嚏。巡邏的人十分嫌棄,放慢了巡視的頻率。

    她干脆放棄禮貌的捂嘴,肩膀劇烈抖動,像一只即將發起攻擊的大撲棱蛾子。

    直到一連串的噴嚏發泄完,她才意識到欄桿隔壁還有別的人。

    “不好意思啊,”敏特擺出和藹可親的笑容,“這位朋友,你忍一下。”

    一張白凈無害的臉湊到對面欄桿邊,困惑而驚喜:“你是《雨澤晨報》的那個記者?!”

    敏特猶疑地轉過身,不料在這種地方還能被人認出來。

    “我是程序部的譚池,我……我有事要說!”譚池激動得語無倫次,“我撥打過你們爆料號碼,但沒有人接……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

    敏特不知道該不該承認她就是唯一接收爆料的號碼,企圖尷尬遮掩:“呃,是嗎?反正現在通訊器也用不了了……”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敏特無奈地搖頭:“每個人都說自己的事很重要。”

    “不不不,我是真的有,”譚池顧不得其他,一口氣說完,“人造太陽上個月出現的故障是人為的!有人故意制造麻煩!”

    敏特一頓,腦子里的警報開始尖叫,好像有些事情在冥冥之中彼此關聯。

    譚池睜著一雙認真的眼睛:“我有證據,也有證人。”

    敏特沉默一會兒,往走廊瞟去:“不早說,現在也來不及了……我們得想點辦法把消息遞出去。”-

    五天后。

    蕭南枝結束穹頂博物館的工作,換了身衣服來到D區一間不起眼的酒吧。路上有人認出了她,立刻流露出鄙夷的眼神。

    “……黎明七隊的人,是支持聞奚叛逃的家伙。”

    “城防隊居然沒有抓到證據,他們應該被懲罰!”

    “和那個怪物有關的肯定也是怪物——”

    ……

    諸如此類的閑言碎語在這段時間從來沒有停止過,更有甚者往他們住處潑過油漆。早早還收到過威脅信——黎明組部查出了人,但只是無關緊要的好事人員。

    蕭南枝裹緊外袍,她沒有理會。

    酒吧角落的一個人朝她招手。

    “……是你往我信箱投遞的卡片嗎,崔盧?”蕭南枝看見對方給出的名牌,余光里,還有幾個熟面孔藏在喧嚷的人群之中。

    崔盧四周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唐行你認識嗎?”

    蕭南枝當然認得。

    崔盧舉起啤酒杯,擋住口型:“我的消息說,他手上有證據。但他從程序部請假好一陣了,連家里也沒人。你最好先一步找到他。”

    蕭南枝的目光越過他,落在吧臺的方向:“不用找了。”

    一個高大的男人打開麥克風,他醉得幾乎站不直,不顧酒保的阻攔開始發瘋:“安靜一點,大家都聽我說!人造太陽的系統故障是程序部故意干的!他們就是一群膽小鬼,想借助深域推卸責任!他們什么也做不了,只想茍存到被遠航計劃拯救!別笑,我手上有證據。我今天出現在這里,就是為了揭發他們!柯尼亞,萬宸宇……你們這幫狗爹養的,背叛人類的家伙,應該被判處流放!”

    這番言論立刻引發了巨大的爭執,酒吧頓時亂作一團。

    眼下復雜的情形讓蕭南枝陷入悵惘。她望著高處的一扇小窗,夜色已然降臨。這段時間她一直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但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種預感在幾分鐘后成真了。

    極度刺耳的警報聲穿過長夜與雨水,撕開渺小角落的喧嚷,將所有人的惶惶不安提升至頂點。

    ——這是雨澤基地有史以來首次啟用最高警報。

    第075章 第八夜 02

    雨澤基地北郊兩百公里處, 驟然掀起的塵沙遮住荒涼夜色。

    三輛疾速裝甲車從黃沙中馳出,一刻不停的炮彈飛往身后。為首的那輛速度最快,在前方打出一枚信號彈。其余兩輛車立刻跟上。

    最前方那輛車的駕駛員掌心全是汗:“副隊, 現在——”

    “全力加速!”井與凝重地盯著后視鏡。

    那片煙塵中逐漸裸.露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機械生出的長爪和裝甲車同樣大小。每一步都以砸穿地面的重量緩緩前行。

    黎明五隊是在巡邏返程中發現這個家伙的。它看上去像是一團詭異的融合物, 從地縫爬出來的時候鋒利的尾巴直接拍碎了一架飛行器。如此巨物的存在超出了他們對污染物的所有了解。

    他們絕不能讓這樣的怪物靠近雨澤基地。

    駕駛員踩滿油門,疾速前沖, 嘴上卻遲疑呢喃:“副隊,這是預言中的……危險機械A型?”

    “什么預言?”井與冷眼一瞥,觀察著身后巨物的行進。這一路上,它幾乎不太受到任何信號彈與引誘物的干擾, 除了閃爍的車燈。

    “就是聞奚……那個叛逃者畫出來的東西。我想起來了, 阿坎亞巨獸,對, 就是這個名字!它的軀體都有一半都是超危機械。”

    井與心跳一重,卻顧不得思索。

    再往前二十公里有一處哨崗, 大約五十人駐守。他們不能再往前了。

    “打開車燈!往西走!”

    裝甲車在前方急剎拐彎,車燈在長夜中變得格外明亮。另外兩輛車緊隨其后變化位置。

    死一般的沉寂忽然降臨。

    五秒后, 井與聽見上方傳來忽然加重的呼吸。隨著一聲轟響, 巨獸的尾巴切開了車身旁邊的石壁。

    輕型裝甲車穿梭在墜落的石塊中,以靈敏的速度避過重物,朝前方山巒疾馳而去。

    巨獸四爪在地,撲動雖緩卻遠, 眼看著就要追上他們。

    “前面有個陷阱, 還記得吧?”井與目視前方。

    駕駛員立刻報上準確的坐標, 同時打出三發長短不一的信號彈,提醒后面兩輛車。

    三輛車呈并排隊形, 朝前方五公里處的窄口馳去。

    駕駛員露出難得一見的緊張,口中開始倒數:“四,三……”

    一根滿是尖刺的尾翼從天而降,將左側的一輛裝甲車徑直穿透,狠狠拍上石壁。

    “阿軒——”駕駛員眼眶一紅,聲音未落,他聽見了來自車身下方的爆胎聲。

    臟字尚未罵完,方向盤已經到位。他們所在的裝甲車在拐彎時如一片羽毛般從缺口借著慣性飛了出去,落在隱藏于南側盤山路的斷崖邊。

    緊接著,一聲巨大的爆.炸在后方響起。隨著一聲嘶鳴,井與看見那頭巨獸墜落回深淵地縫。

    在轟鳴的余音中,裝甲車卻停在原地。井與和駕駛員緊盯前方,一動未動。

    因為車燈照亮的范圍內,一群甲蟲型污染物正布滿石壁與道路,觸手貼上前車玻璃。

    “副隊,讓個機會給我吧。”駕駛員嘴角一咧,臉色蒼白,手指碰到了面前露出的半截槍.支。

    井與知道他想干什么。在這種情況下,了結自己總比被污染物吃掉要強。但他先一步奪走了槍。

    就在玻璃碎裂之際,一道強光從上方照在裝甲車上,數枚流彈從天而降,擊穿了靠近的甲蟲。

    數輛飛行器出現在上空,一個紅發的女孩舉起槍朝井與身后的方向來了一下,隨后拋下軟梯。

    進入飛行器后,駕駛員才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他的褲子濕了一片,沒人說他,這種情況很常見。

    井與臉色凝重,剛想和黎明一隊的支援者們描述剛才見到的巨獸,卻見早早抬了下巴。

    她望著窗外,語氣沉重:“就是那樣的家伙嗎?”

    井與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只見荒野的盡頭,還有無數污染物正在往這里行進。它們如黑色石子兒,布在地表裂縫的兩側,如黑色的河流在終點匯聚。

    它們宛若聽從某種召喚,一刻不停地向前。

    一股茫然而絕望的情緒堵在眾人的喉嚨里。

    ——它們是朝著雨澤基地去的-

    “西南哨崗報告,三十公里處發現聚集污染物群,正在靠近基地!”

    “二隊報告,西方向三座哨崗均已……殉職。”

    “三隊報告,前哨觀察到三只機械化巨獸,正從北方向靠近。”

    “八隊報告,外城防線已就位……滴——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城防隊報告,檢測到污染數值急速上升!”

    ……

    A區高塔之上,此起彼伏的警報聲讓長桌盡頭的人陷入長久的沉默。他坐在陰影中,神情晦暗不明。

    柯尼亞頗為頭疼,面露難色:“大指揮官,深域主腦才剛剛實現系統內通訊,但至今沒有上線對話模塊,也就是說還不能參與決策交流。”

    “都這種時候了還管一臺機器怎么想?”霍普“唰”地站起身,“大指揮官,黎明組部的隊伍均已就位,我立刻帶人前往外城協防!”

    “你瘋了嗎,”柯尼亞震驚道,“你走了城內的安全誰負責?”

    霍普沒有理會他,只望向商決:“大指揮官,沒有時間猶豫了。”

    “不。”

    霍普一愣。

    商決摘掉手套:“我親自去。”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一名高級士官打開會議室:“報告,四隊隊長虞歸和科學部阿琳娜強闖高塔,他們說有要緊的事——”

    話音未落,一片陰影倏忽經過他身后的大片玻璃窗。

    隨后,慘烈的尖叫聲從高塔下方傳來。那陰影又再次從高空掠下,尖銳的尾端一擊,掃碎了長桌后的整面玻璃。

    “所有人!啟動最高緊急備案,立刻就位!”商決扯下墻邊的激光槍,厲聲命令。

    “是!”

    ……

    遲遲裹緊衣服,跟隨著慌亂的人群像沒頭蒼蠅一樣涌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兒去。

    他所在位置是一處大型露臺,通往室內的方向被擠得水泄不通。四面八方都有尖利的慘叫。

    他抬起頭,從那些大人們露出的縫隙中看見一只張開翅膀的污染物,像會飛的巨大蝠鲼,尾部的銳利豎刺無情地掃過人群。

    在一片混亂中,遲遲不知被什么絆倒,爬起來時又被推搡了幾次,很快被擠到圍欄邊緣,搖搖欲墜。

    墜落關頭,一只手將他拎了起來。

    “……虞隊?”遲遲睜大眼睛。

    虞歸將他扔給阿琳娜,焦急地望向外城:“五隊一直沒有消息,我必須前去支援,沒時間了。”

    阿琳娜點點頭。她看見低空飛行的污染物長嘯而過,在一片驚慌中飛往高塔頂端,一個毫無懼色的人影迎風而立——是他們沒能見到的大指揮官。

    虞歸順著欄桿一躍而下的時候,阿琳娜俯身問遲遲:“你知道周維在哪里嗎?”-

    “……楊辰,聽見了嗎,這里是四隊,地庫的門無法開啟!喂!”張傳雨攥緊通訊器,朝對面大吼。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明明深域系統已經接連上了部分通訊器,昨天還非常通暢——怎么忽然什么都無法聯系了?還偏偏是在這種時候!

    重裝阿爾法都在地庫中,如果無法開啟,四隊根本無法參戰!

    焦頭爛額之際,張傳雨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你怎么來了?”

    夏濛濛神色冷靜:“人造太陽停止運作,我來看看情況。還有,天問學院的學生往B7出口去了,急需增援。”

    “該死的,一幫毛都沒齊的學生搗什么亂——阿七,想辦法引爆……操,那是什么?”

    一片沙塵貼著地面從不遠處向他們襲來。

    腳下的地面開始顫動,草皮出現裂縫。細長的黑色觸手從縫隙中鉆出,仿佛要將其下的龐大身軀硬生生拔出來!

    ……

    與此同時,B7出口附近。

    一輛加大版垃圾車突然爆胎,被傾倒一片的樹木攔在了岸邊。B7出口位于天然的石洞,聳立的山壁占據地形上的優勢,海浪在數米之下晝夜不歇地拍打石巖。

    幽暗的嘶鳴從石洞外的荒野傳來,讓車內的四五十人面面相覷。

    “……現、現在怎么辦?”有人問道。

    石坤大手一揮:“大家聽我說,咱們的武.器彈藥都非常充足,一定要在這樣的危機時刻支援作戰的隊伍!你們聽見那些聲音了嗎,我們帶上東西直接下車,跟著聲音去就行。”

    “蠢貨,你上趕著給污染物送人頭嗎!”胡沛植氣得唾沫橫飛。

    石坤反唇相譏:“基地養了我們這么多年,現在正是需要我們的時候!你害怕還跟著我們出來干什么?懦夫!”

    “你說誰是懦夫?!潘濟侃你別拉我!”胡沛植還想說什么,被身旁的人拽住衣袖。

    潘濟侃低聲勸道:“你別忘了我們的計劃。”

    “你們鬼鬼祟祟的說什么?”盧一葦懷疑地打量起他倆。

    胡沛植咽了咽喉嚨,好不容易壓住怒氣:“我是說,咱們的出來的時候我碰到了城防隊的人,他們讓咱們在石洞等一下增援,一起去二十公里外的哨崗。我看馬上要到約定的時間了,大家別太沖動。”

    聽他這么一說,大部分人都放下了心,紛紛下車等候。

    海浪不斷沖刷著石洞東側,帶來難得潮濕清新的氣息。石坤大剌剌地抱著手,時不時朝胡沛植翻個白眼,而盧一葦望著漆黑一片的海面,心底生出一些局促。但很快,那些淺淡的不安被更為宏偉的使命感碾壓而過。

    作為天問學院的學生,黎明組部的后備力量,理應為基地鞠躬盡瘁!

    “去他爹的,潘濟侃你怎么吐口水,真沒素質!”石坤差點跳起來。

    潘濟侃莫名其妙,剛要質問時,一滴水從天而降,砸在他的臉上。那一滴冷冰冰的,感覺不像是口水,或者雨水,而是……

    眾人齊齊抬頭,一陣低啞的嘶聲從高空傳來。緊接著,一只成年男性高度的蟲類污染物從石壁一躍而下,還有數只跟隨著朝人群撲去!

    這些年輕的學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那些駭人的污染生物只停留在他人的描述與自己的想象中,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這樣直觀——力量的對比實在太懸殊了,讓人下意識地只想逃跑。

    “快,開槍!”胡沛植驚恐地大吼道。

    砰砰、砰砰砰——

    接連不斷的槍聲墜落在那些丑陋生物的身軀上,被切斷的觸手與涌出的黏液徹底激怒了這只污染物。

    石坤聽到一聲異動,反應很快:“都退到旁邊去!”

    一枚流彈從后方襲來,打穿了他面前那只的腦袋。龐大的身軀瞬間奄奄一息。

    石坤回過頭,受到驚嚇的神情大喜過望:“有人來了,來救我們了!”

    一輛垃圾車停在不遠處,有四個人朝他們靠近。科斯卡直接沖向污染物群中:“都讓開,讓我來!”

    蕭南枝和李昂持著槍緊隨其后。

    “程、程謹?”石坤一怔。

    程謹微微頷首,平日里溫柔可親的模樣此時格外嚴肅。他在學院一聽說有學生自發去外城,頓覺不妙,幸好趕上了。

    “所有人聽我指揮!”蕭南枝語氣沉穩,很快讓在場的人進入狀態,“按照模擬演練C組隊型,一點方向六人,七點鐘方向五人,三點四人,其余人散開!”

    無數次的模擬演練在此時成為指令后的條件反射,所有人立刻就位,按照指示進行攻擊。

    “雖然槍不太準,”科斯卡扭頭笑道,“也還將就夠用。”

    石坤不太服氣:“你一個開垃圾車的來指揮我們!”

    李昂看見那些惡心的東西就頭疼:“別開玩笑了,快點解決掉!”

    在眾人的合作下,局勢正在好轉。然而,此時程謹注意到不對:“有大量蟲類還在朝我們靠近,先撤退!”

    正在這時,一輛體積很大的越野車從遠方馳來。胡沛植和潘濟侃對視一眼,立刻丟下自己的位置跑上前去。

    那輛越野車的引擎發出高低不平的轟鳴,車內的兩張臉卻讓蕭南枝一愣。

    那不是程序部的柯尼亞和萬宸宇嗎,他們不應該在內城高塔區,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太好了,柯部長,幸好你來了!”潘濟侃大口喘息,總算松了氣。他和胡沛植是少數搭上了這條線的人,臨時接到消息時,他們也早有預感——雨澤基地根本沒救了!

    這樣大量且擊中的攻擊絕不是他們現有的力量能抵抗的……還不如,不如離開這里,去外面找個庇護區,起碼能活下來!說不定遠航計劃很快就實現了,在那之前,他們必須活著!

    柯尼亞根本沒有往人群看一眼,催著駕駛員趕緊離開:“時間太緊了,想辦法繞開。”

    “繞、繞不開啊……這些東西越來越多——”

    柯尼亞臉色一沉,萬宸宇見狀,立刻開口:“想辦法引開還不會嗎,那么多人當餌,不會沖著咱們來。”

    “我有個辦法。”胡沛植主動提議。他有一枚信號彈,蟲類污染物喜光,能暫時引開。只不過他那些同僚……

    胡沛植把心一橫,都到這個地步了,只有選擇正確才能活命。

    “你們想干什么!”一聲暴喝從不遠處傳來。

    蕭南枝回過頭,只見安圖帶著十幾名城防隊的人趕來,想必也是聽說了消息。黎明一隊大部分人馬都還在城外巡邏,狀況未知,身為隊長的安圖卻孤身留在基地內,這樣的情形十分少見。

    安圖面色不善,一邊朝惡心的蟲子開槍,一邊想追上越野車。連手臂被劃破了也全然不知。

    “安隊,到底什么情況?”程謹問道。

    安圖陰沉著臉:“他們要叛逃!”

    話音未落,信號彈從車窗朝眾人拋來。幾乎是同時,安圖也朝越野車扣下板機。然而那些子彈未曾擊中車輛的要害,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車輛亮起的光束,駛離此地。

    “這群該死的家伙,把基地搞得一團糟,現在卻想一走了之……我就不應該相信他們!什么奪權,根本就是一場陷害!”

    蕭南枝驟一抬頭:“你說什么?”

    安圖憤怒不已:“你還不明白嗎?當時四隊和七隊根本沒有感染,都是柯尼亞找人對樣本做了手腳!拆散七隊、強行啟用深域系統也都是為了把控基地!唐行是對的,人造太陽的故障是他們人為制造的!現在見勢不妙居然想逃跑,王八蛋!懦夫!!!”

    “等等,那你為什么抓聞奚?阿琳娜失蹤也有你一份吧?”

    安圖沉默了幾秒,抿唇道:“他們承諾我,只要陸見深和聞奚離開,以后黎明組部我說了算。”

    科斯卡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一拳砸去:“安圖,你混蛋!!你忘了自己發過誓嗎?”

    “我……”安圖干涸的嘴唇微動,擠不出一個字。

    蕭南枝喝道:“現在說這些已經來不及了,重要的是撤退!”

    一個學生全身都在發抖:“可、可是這些東西越來越多了。我們跑不掉的,我們會死在這里。”

    “閉嘴!”安圖吼道。

    石坤和盧一葦對視一眼,默契地退到兩側,盡量不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這時,前方越野車卻突然離開了地面。一只近乎直立的黑色蟲子從石壁后跳下,觸手如堅硬的繩索,竟硬生生地將那輛車吊了起來。

    車內的人還想掙扎,不知是誰先打開車門,幸好安全帶拴著胡沛植,只讓他半截身子露在了外面。萬宸宇正在連續開槍,而柯尼亞則驚恐地大喊大叫,完全沒有了往日風度翩翩的作派。

    下一刻,聚集的觸手將越野車整個拍向地面。拉起,再拍。反復連人帶車都盡數揉碎,黏液混合著殷紅淌了一地。

    這過于驚駭的一幕讓眾人呆在原地,最原始的恐懼撲面而來。

    那巨大的蟲子發出模糊的咀嚼聲,然后往眾人所在的位置奔來。它移動的同時,先前那些蟲類污染物都往它的方向聚集。它們跳到它的身上,然后形成一體——無數口器和眼睛都隨著移動而抖動,透明的軟體觸角趴在地面,在掠過的地表留下印跡。

    蕭南枝聽見巨大的風聲自海面而來,穿過石洞。也聽見周圍驚慌失措的逃竄,以及同伴的槍聲。她想,或許那些潮濕的水汽會記錄他們的死亡,但不是今日……

    她站在原地,神經深處的恐懼死死地拽住她,卻沒能阻止她顫抖地抬起槍。

    她是一名戰士,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戰場上。

    在觸手朝她迎面撲來時,一聲重擊將她撞出數米。然而在她看清撞自己的東西時,卻愣在原地。

    這是一條……魚?!

    數米之下的海浪不知何時已漲至岸邊,隨著波濤飛出遮天蔽日的魚群。那些魚都擁有堅硬的鱗片和鋒利的牙齒,狠狠咬上蟲類污染物,撕扯著蟲子們的觸手與眼睛。

    “……食人魚?”科斯卡不敢置信地揉揉眼角,和眾人一樣呆在原地。

    一只黑色的小型污染物從中剝離,慢慢靠近蕭南枝身側。它長大口器,正要攻擊的一瞬間,一把短刃從天而降,精準地擊穿了它的神經。

    刀柄嵌有紅色的顆粒,在夜色下閃爍著熒光。

    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海浪中一躍而上。那雙眼眸映著晴朗夜色與熒藍的海面,眼尾笑意仿佛天生懶散蠱惑。

    他背對著那團污染物,用手比槍指著自己的腦袋:“砰。”

    周圍搖搖欲墜的蟲子轟然爆開,傾垮成一灘黑綠色的黏液。

    而他只是俯身撿起一條魚,動作小心地丟回大海。

    遠處的海面傳來鯨鳴,似是對他的回應。

    “好久不見,各位。”

    第076章 第八夜 03

    遠方的警報與硝煙仍在持續, 危機四伏的夜色更顯深重。在濃重漫長的寒夜下,那個身影單薄的年輕人只是懶懶抬些嘴角弧度,游刃有余地解決完最后一只污染物。

    眾人陷入呆滯, 震驚與懼怕掠過那一雙雙眼睛, 仿佛看著一個無懈可擊的怪物。但那些驚懼之中又藏著某種隱秘的振奮。

    漫長的沉默被科斯卡連哭帶笑的雀躍率先打破, 眼淚鼻涕蹭在一起:“哥才這么短時間你怎么就回來了——嗚嗚嗚還這么酷,你該不會是餓死之前去哪兒偷師然后變身成超級人類了吧!”

    石坤和盧一葦紛紛點頭附和。李昂送他們一個白眼:“能不能說點好聽的?”

    蕭南枝被程謹扶起來, 卻顧不得尚未緩解的緊張,眸中盈滿驚喜:“聞奚,你……你回來了?你找到答案了?”

    “快了。”聞奚答道。

    竊竊私語在人群中升起。不要說這些初出茅廬的學生了,哪怕是安圖也無法完全理解剛才所見的一幕。但他唯一能確定的是, 聞奚沒有被感染。

    聞奚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 感覺到他的審視與遲疑。李昂這才一拍腦門,沖上來左右檢查了一遍, 大松一口氣:“太好了,幸好你沒受傷。……剛才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在海里?”

    聞奚無奈道:“飛行器在幾公里外能源耗盡,我只能搭個順風車。”

    “還有那些魚群怎么開始攻擊蟲子?你們現在是一伙的?”

    “算是吧, ”聞奚聽見鯨鳴的回音仍漂浮在海浪之中, 勾起笑意,“在這顆星球上,總有一些生命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蕭南枝怔怔地重復:“……我們?”

    聞奚望著內城的方向,一個多月不見, 雨澤儼然已是一片戰場, 說不定下一秒就會成為廢墟。他輕輕嘆息:“來不及解釋了, 你們應該沒有建某種大果核之類的東西吧?”

    “……沒有那么先進的設備。”蕭南枝說。

    “那么,深域系統怎么關?”

    眾人一愣。蕭南枝立刻會意的同時心臟一沉。她知道外公這段時間在調查什么, 哪怕周維沒有說,她也隱隱生出一個無法說出口的猜想,那將是最壞的情況。

    “羽蛇基地和漂浮島都曾是深域系統的重要運作地點,它們的覆滅不是巧合,而是與深域有關,對嗎?”

    聞奚沉默的眼眸已然說明一切。

    “很遺憾,宙斯背叛了人類。”

    在學生們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安圖的臉色頓時變得古怪。那些傳聞與猜測在此刻更加佐證了他的不安——他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在柯尼亞和柏萬里之間,他曾選了前者,等待他的卻是不遠處叛逃的殘骸。

    柯尼亞警告過他,一旦奪權失敗,他的所作所為都會面臨清算……背叛者是什么下場,他再清楚不過。

    他不能再錯一次了。

    復雜的糾結不斷拉扯著他,卻在夜風襲來的某一刻塵埃落定。他語速很快:“深域是由中央控制中心、兩個超算間和城外的三座基站共同維系的。現在只能支撐人造太陽的運行,通訊并不穩定。而且……人造太陽剛剛又陷入癱瘓了。”

    “什么時候的事?”蕭南枝問。

    安圖說:“三十分鐘前。但我們憑什么相信你一個叛逃者?”

    聞奚并不驚訝:“我冒險回來不是為了浪費時間說服你,而是因為你們沒有選擇。”

    安圖沉默不語。蕭南枝說:“我知道,我相信你。”

    聞奚說:“中央控制中心在哪里?”

    程謹立即答道:“在穹頂博物館東南側,我在那里實習過,知道怎么關。”

    聞奚看著他,這人瞧著平靜,說話卻透露出隱隱的興奮。聞奚不明所以,但應道:“行,科斯卡掩護你。”

    盧一葦和石坤湊上來,后者急忙道:“那我們呢?我可是有飛行器執照的!”

    聞奚想了想:“去通知外面的人,務必摧毀基站。”

    “遵命!”

    “我們也可以去!飛行預備役上個月才分配了設備使用資格!”學生們忽然七嘴八舌地應和起來。他們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突然被聞奚提醒了自己的使命——他們原本就是為了保護基地才來到這里的。

    在那一雙雙莫名信任的注視下,聞奚輕輕一笑,很快分配好隊伍。一半人去外城,剩下一半去城內幫忙組織民眾。分到后者的學生們顯然不是很樂意,但現在能做一點什么對他們而言都很重要。

    李昂主動請纓:“還有兩個超算間必須手動關閉,我可以去關掉B區那間。至于另外一間是采樣區附近新建的——”

    “交給我吧。”蕭南枝說。

    “我去采樣區,”聞奚看向她,“我需要一個人去高點報位置,安排戰術。”

    蕭南枝說:“高塔有廣播站和調度臺,但必須重啟老系統,讓人造太陽恢復運行才能保證通訊。現在程序部一片混亂,負責老系統的……唐行和譚池都失蹤了。”

    正當她猶疑之際,安圖咽了下喉嚨:“我知道他們……關在哪里。我會把他們帶到中央控制中心。”

    聞奚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了。但蕭南枝仍然遲疑:“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你做得到,也必須做到。”聞奚唇角微勾,那樣一切盡在掌握的大大緩解了蕭南枝的緊張。

    “我會盡力的。”她說。

    “祝你好運。”

    蕭南枝答道:“祝人類好運。”-

    采樣區離B區出口路程較遠。垃圾車駛至內城入口之后,駕駛員換成了聞奚。

    他踩滿油門,心無旁騖地前行。直到一陣難聽的機械聲,這才看見偷偷爬上駕駛座的小機器人。

    蛋卷哼哼唧唧地系上安全帶:“幸虧我跑得快,才沒讓那群家伙看見我。不然就憑一個定位獵殺,我肯定要被大卸八塊!喂,他們看上去都是一群青瓜蛋子,脆弱的人類真的能對抗這一切嗎?”

    聞奚懶得搭理:“要是害怕的話,你現在可以逃跑。”

    “……誰害怕了?我是在合理地推演。要是你這一路都白費力氣,豈不是耽誤時間。”

    蛋卷話音剛落,感受到不妙的低氣壓,立即知情識趣地補充:“我是說,你做了非常正確的決定。根據我的初始數值設定,我也必須照顧更多的人。當然啦,我對這一點很不滿,萬一有一天我也遇到了命定之機器人——”

    “據我所知,目前存在的人工智能,只有你和深域。”

    蛋卷的方腦袋轉了三百六十度,默默撤回剛才的話,誠懇地表達:“我可以等第一百個出現。”

    它扭過頭,只見那個在人群中漫不經心的人類此時變得無比冷淡。他好像套著一層堅硬的殼子,卻一碰就碎。

    它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踏上這一趟旅途,就像它不知道眼前的人類到底在想什么。

    不過它已經很習慣了,人類向來愚蠢卻善良,荒誕而堅毅,自私冷漠也富有同情心。

    他只是比它見過的那些人類更復雜一點,也更簡單一點。

    ……

    采樣區很快到了。

    這里的人已經全部撤離,連大門都沒來得及上鎖。角落里堆滿了新鮮的變異蜂蜜樣本,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甜味。

    前往超算間的指示牌十分清晰,但那是一道只能使用密鑰的重型門。聞奚企圖從周圍的書架上找到開關手冊,但卻一無所獲——雨澤基地的設備實在是太老了。

    等等,老……?

    蛋卷被人類突然的注視盯得發毛,無辜地瞪大眼睛:“我只是個家政機器人,不能做違法犯紀的事。”

    聞奚若有所思:“主人沒帶鑰匙,讓你開個門都不行嗎?”

    “……陌生的門?”

    聞奚:“以后這里就是你家了。”

    蛋卷嘟囔著“這么欺騙家政機器人是不對的”,一邊精神抖擻地去研究門禁。說實話,這樣落后的門禁設備完全不在話下……誒,怎么還有一點點復雜?

    “還要多久?”人類的聲音顯得不太耐煩。

    蛋卷剛要駁斥,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對勁。

    空氣中的粉塵數值在迅速上升,有濃郁的腥甜氣味在朝他們靠近。

    這一路上,從森流之地到雨澤,那種氣味一直盤旋不去——有什么東西跟了他們一路。

    通道盡頭,燭光照亮一片墻壁,映出抖動的翅翼-

    石牢側門。

    僅剩的看守人緊張地環顧四周。警報聲雖然已經消失——但從隔墻的動靜來說,外部危險絕對沒有解除。

    他的同僚們也還沒有回來。

    一顆小石子兒落在通道盡頭,引起看守人的注意。他拿上槍,連忙上前查看。

    一個人影從拐角處的陰影中鉆出來,快速朝他的后頸注射一針安眠液劑。

    等看守人暈倒在地后,阿琳娜才長舒一口氣,取下他腰間的鑰匙。

    牢房寒冷陰濕,只能聽見大風涌入的聲音。她經過欄桿邊,在轉身的一瞬間寒毛倒豎。仿佛千斤重的巨石壓在腳上,半步都動不了。

    一個巨大的陰影從欄桿外籠罩著她,細長的利爪穿過欄桿,若有若無地勾住她的頭發。

    阿琳娜艱難地保持呼吸,手指勾向衣兜。

    千鈞一發之際,一顆子彈經過她的鬢角,穿透了身后的東西。

    前方視野盡頭,安圖握緊漆黑的槍。

    阿琳娜深吸一口氣,朝他的方向跑去。她能聽見喑啞的低鳴和穿梭的觸手,直到子彈經過那東西的神經中樞。

    在抵達安全位置后,莫名的恐懼仍然在最深處糾纏著她,費了好一陣才漸漸緩過來。

    “之前的事很抱歉,剛才算還你了。”安圖說。

    阿琳娜喘了幾口氣,呼吸不勻:“……果然有你的份。”

    她臉色慘白,強行掐住自己的虎口,試圖讓自己冷靜一些。安圖見狀,干笑了兩聲:“第一次見到都是這樣的,你已經算是不錯了。”

    “別拿你們的標準要求我。”

    這時,通道左側的小門走出五名看守人。為首的人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安隊?”

    “我來找人,唐行和譚池都在你們這兒吧?”

    阿琳娜補充道:“還有周維。”

    看守人猶豫片刻:“是……上面有新的指示了?”

    阿琳娜抬眸盯著他,只聽安圖平靜地答道:“柯尼亞等人叛逃,已死于污染物攻擊。接下來的事,由我接管。”

    那幾人面面相覷,趕忙帶路。

    唐行才被抓進來不到五個鐘頭,醉倒在涼席上還沒醒酒,西服外套皺巴巴地搭在身上。好在周維和譚池都沒什么事。

    安圖簡明扼要地傳達了聞奚的安排。提到這個名字時,隔壁牢房的敏特眼睛一亮:“我就知道!”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

    周維嘆了口氣,他們已經耽誤太多時間了:“你們趕緊去中央控制室。我得去一趟人造太陽。啟用原系統后,那里必須有人手動重啟。”

    安圖點了頭,放出了所有被關押在石牢的人,讓他們盡快去就近的庇護所。

    在撤離接近尾聲時,只聽一聲巨響,兩三只會飛的巨大污染生物扒開了欄桿,將丑陋不堪的軀體擠了進來。

    在出口的防火門即將關閉之際,阿琳娜突然失去了身后的腳步聲。她轉過身,只見安圖停留在五米外,朝她點點頭:“快走吧。”

    “你……不跟我們走了嗎?”她看見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撕開衣袖。手臂虬結的肌肉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黑色膿液正在慢慢涌出。

    “光顧著追柯尼亞了,沒想到也會馬失前蹄。放心,這里交給我。我絕對不會讓它們出去的。”

    阿琳娜靜靜地看著他,直到防火門完全關閉。

    隔門的黑暗中,安圖右手握拳,在胸前敲擊兩下。在這一刻,悶響與誓言同樣堅定-

    與此同時,采樣區。蛋卷終于撬開了超算間的門。

    那些復雜精密的儀器仍在不停運作,像是在計算某種特別的信號。

    不遠處,聞奚從一大片泥濘中勉強支起身體。后側的墻體碎成廢墟,寒冷的夜雨降臨。

    他抹掉嘴角的血跡,冷冷地盯著廢墟上方的變異蜂后。它或許來自某個不知名的蜂巢,隨著風的方向而來。

    不過它也沒比聞奚好到哪里去,破裂的神經中樞正隨著身體四分五裂。然而那機械化的腹部卻開始發出規律的振動,慢慢撕扯開。

    但這時,遠方的一聲長鳴宛若召喚,讓蜂后立刻調轉方向朝外城飛去。

    一個巨大的影子出現在入城的哨崗附近。那是超危污染機械A+類,阿坎亞巨獸,王獸。

    第077章 第八夜 04

    長夜冷雨無窮無盡, 恐懼蔓延至雨澤的每一個角落。

    D區庇護所門口窄路擠得水泄不通。這里靠近工作區,警報拉響后,附近的人都朝此處涌來。

    但大批人此時被攔在門外, 幾個手持槍械的人站在門邊。鳴槍示警阻攔住人群擁堵的步伐。

    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正了正領結, 趁著短暫的安靜露出為難的表情:“各位, 不是我非不讓你們進去,現在這間庇護所的人已經滿了, 請各位再去位于其他區域的庇護所吧。”

    “庇護所又不是你家開的,外面這樣就不能通融一下嗎?”人群中有人問道。

    男人大義凜然地回答:“正是因為外面亂成一團,我們才必須要保護每個人的利益。庇護所的資源與空間要平均分給每一個人,當然有先來后到的順序。”

    崔盧好不容易從人群后面擠到前排, 氣不打一處來:“這一間庇護所至少能容納一萬人。于橄, 你敢說你們人數達到了嗎!”

    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質問,于橄露出震驚的表情:“戰爭還不知道要發生多久, 我們要做最壞的準備,起碼要供庇護所中的人生存三個月。”

    “也就是說, 你這里還不足一千人,”崔盧大聲道, “諸位, 根據后勤部的資源儲備,我們都有資格進入庇護所。”

    于橄見軟的不行,干脆來硬的:“誰都不準再往前一步,準備關門!”

    他剛要轉身, 一個豌豆似的小身影從人群邊緣沖出來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你不準走!”

    “遲遲?”崔盧眼見著于橄踹了那小孩子一腳, 卻被槍口靠在了額頭。沸騰的人群頓時停下聲響, 靜得只有上空污染物的嘶鳴。

    遲遲不肯放手,卻被于橄揪住領子拎了起來。

    “喂, 你們憑什么聽他的?”崔盧朝面前的幾個持槍者喝道,“你們是城防隊的人嗎,武.器是從哪兒來的?他一個滿嘴抹油的律師,能承諾你們什么好處?你們別忘了自己的職責!這里是雨澤,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家!現在災難當頭,不僅不互相幫扶,還任由他欺負一個小孩子嗎?”

    他面前的持槍者明顯露出怯色。這幾個人也不過是打雜的混子,趁亂跟著于橄拿到了后備室的槍而已,沒想要真的做什么。

    遲遲臉色漲紅,呼吸開始變得艱難。

    于橄卻眼神一橫,輕蔑極了。他將遲遲甩了出去,徒手奪過一個人的槍,正對著崔盧:“與無知者不用廢話。今天有我在,誰都不準進去。如果有硬闖的,必須受到懲……”

    一聲輕響鉆過了他的胸口。

    怔愣的人群呆在原地,一時不知道是眼前還是廊外更加駭人。一個滿臉傷疤的男人從高處躍下,收好□□,聲音沙啞:“開門。”

    遲遲扒著崔盧的褲腿爬起來,看見庇護所的大門正在開啟。在經過那人時,遲遲多看了他一眼,甚至有些不敢認。

    ——黎明組部十二隊的隊長,莫振營。

    男人站在門口,在于橄的尸.體旁,直到最后一個人進入庇護所-

    巨大的爆.炸聲差點震碎耳膜。

    李昂縮在搖搖欲墜的墻體后,等煙塵散去才敢探頭。B區外側山體已是一片廢墟。一只小型飛行類污染物被巨石壓在下面,口器壓成一灘。

    B區超算間入口就在污染物旁邊,堅實的大門已經碎成幾塊,布滿黑綠色的黏液。

    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從巨石堆繞過去。

    那些散落成幾截的觸手仿佛還沒有完全死去,尾端仍在顫動,觸碰地面的塵埃。

    李昂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東西,慢慢往超算間靠近。

    這里應該沒有別的污染物了,但剛才突然發生的爆.炸著實讓他心驚膽戰。那些灰塵顆粒黏在頭發上,也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洗手池可以整理一下。

    這樣的念頭成功轉移了擔憂,卻在看見超算間深處的一灘血跡時令他差點原地昏厥。

    “咳、咳咳……”低啞的咳嗽聲從機器閃爍的光點旁傳來。

    李昂暈眩的視野內出現了一張還算熟悉的臉孔。

    “……嘉思審判官?”

    嘉思背靠墻癱在地上,獻血正從腹部的傷口涌出來。有個醫藥箱在她身旁——應該是早就存儲在超算間的,她捏著一截紗布似乎想捂住傷口,但過多的失血讓她徘徊在意識的邊緣。

    沒有污染的痕跡,應該只是被碎石砸傷的。

    李昂手伸入褲兜,卻半天沒摸出來自己的變色眼鏡——那玩意兒不知道落在哪兒了。

    ……該死!

    他深吸氣時,整個人往旁邊一倒,順手不知道拉住了什么——可能是個閘門,總之原本的光線與機器運轉的聲音同時熄滅。

    萬籟俱寂中,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在逐漸恢復平穩。

    沒關系的,他開始哄自己,反正也看不見。

    “審判官,”他蹲下身,循著微弱的呼吸準確地找到了她的位置,“剛才發生了什么,你能告訴我嗎?”

    嘉思忍著渙散的神志,盡量回以斷續的音節。

    止血的藥物經過傷口慢慢抖落,然后縫針,包扎。

    李昂手上繼續,朝閉眼的嘉思自言自語:“我忽然有個主意,要是我去考醫師資格證的時候把燈關了行不行……不對,我爸那個老古董肯定不同意。審判官,你到時候可得幫我說話。”

    那些濕潤的經過他的手指,但毫不影響他的工作。

    在打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時,李昂聽見高塔的方向傳來駭人的長鳴-

    夜雨濕了黑色的制服。

    商決站在高處的平臺上,手持一柄長槍。他神色冷峻,絲毫沒有松懈。

    不遠處,塔頂旗桿纏繞著一團黑色的觸絲,一只巨大的污染物倒掛著,張開滿是毛茸的翅膀。那羽翼在長夜之下浮著幾分詭異的金色。它的一只眼睛受了傷,痛楚令這怪物難以克制地暴怒。

    原本在它麾下的另外幾只小型污染物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它。遠處踏上荒野的巨獸發出號召的嘶吼,與這鳥類相互應和。

    商決身后,霍普已受重傷暈倒在地。為數不多的士兵們正在等待他的命令。

    他看見腳下失去光線的城池,驚惶的人影,也聽見前線激烈的戰斗聲。仿佛有什么從心底深處破土而出,呼喚著他。

    “……大指揮官!”一名士兵頂著恐.懼叫住他的步伐。

    商決側過身,下達命令:“立即撤離。”

    “可是……大指揮官,你不撤嗎?”

    商決搖了搖頭,背影果斷堅毅。

    他在夜雨之中獨自走向那只蠢蠢欲動的污染物,抬槍射向它剩下的瞳孔。

    ……砰、砰砰!

    隨著距離靠近,一股惡寒逐漸逼近商決。早已貼著塔尖邊緣的觸手瞬間從側后方襲來!-

    另一邊,通往中央控制中心的長廊側面似乎遭到了攻擊,玻璃碎盡,裸.露的夜雨淌在地面上。

    程謹沒有遲疑地往前跑去。科斯卡跟在他身后,不時回過頭。來時的路陷入一片漆黑,陰寒的氣息如影隨形。

    前方的細微聲響讓科斯卡立刻警惕,他攔住程謹,抬槍慢慢接近拐角處。一陣窸窣的響動從視野盲區傳來。

    隨著急促的呼吸,科斯卡的槍.口一頓。

    ……是個人。不止一個。

    對面的何威廉長松一口氣,捂住自己衰老的心臟:“你們能不能別這么嚇人。”

    作為天問學院的老員工,他沒有去附近的庇護所,而是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他來學院的路上剛好碰見了阿琳娜,以及程序部的兩位小朋友。

    譚池一臉焦急,唐行看起來邋遢得像幾天幾夜沒睡覺。

    正巧,大家的目標都是一致的。

    程謹有些赧然:“雖然在控制中心實習過,我還是有些記不清楚路。”

    何威廉哼笑兩聲:“跟上,我帶你們去。”

    離開長廊之前,科斯卡又回頭望了一次。

    ……興許是他的錯覺吧-

    外城哨崗幾乎成為一片廢墟。

    濃煙讓楊辰產生劇烈的咳嗽。他靠在石塊邊,看見巨大的怪物踏過同伴的身軀,走向外城與內城之間的荒野。

    大地隨著它的行動顫抖。

    而城外遠處還有另一個黑色的巨影。幾架飛行器盤旋在它周圍,其中一架因被擊中而墜落成一團火光。

    從未有過的絕望拽住楊辰的神經。他極力起身,按捺住顫動的手指,高喝道:“所有人,聽我指令,絕不能讓它們靠近內城!”

    ……

    城外,一隊的大型飛行器正在追蹤后方的這一頭阿坎亞巨獸。與先前墜落地縫的那一頭不同,它似乎是從哪里跟上了落后的隊伍。

    “現在怎么辦,它根本不理會我們!它只想往前追上那個大家伙。”一名駕駛員喊道。

    他們一路在試圖阻止這一頭落后的繼續前行,但彈藥有限,飛行器也不能離得太近。

    “等一下!”井與視線一頓,看見了下方地面突然躥出的車輛。

    這臺越野車頂多有巨獸的手掌大,跟不怕死似的繞著它的雙足來回釋放煙霧彈。混合著污染物氣味的彩色煙塵和刺眼的光芒頓時吸引了阿坎亞巨獸,朝車輛猛地撲去。

    “那是……虞隊?”有人認了出來。

    早早側過頭,只見井與冷著臉,仿佛心臟被狠狠攥住。他扭頭朝駕駛員喊道:“雙射炮掩護!”

    在確定阿坎亞巨獸跟上來時,越野車立刻調轉方向。幾次來回之后,巨獸似乎意識到這是在耍著它玩。它忽然像觀察獵物一樣停頓下來。

    在漫長的靜止后,當越野車終于不耐煩地繼續釋放煙塵時,堅硬多刺的尾巴狠狠朝它掃去。

    越野車被準確命中,朝著地縫的方向墜落!-

    荒野之上,幾支黎明組部的隊伍正在竭盡全力阻止王獸。

    然而失去了通訊工具,一切只能仰賴于平日里積攢的默契。

    “……靠,二隊怎么回事,為什么往反方向跑?江希希知不知道我們在做什么?”張傳雨的車爆胎在原地,忍不住破口大罵。

    一些小型污染物逐漸朝他靠近,幸好夏濛濛和三隊隊長捷笙及時趕到。

    捷笙一邊開槍,忍不住怒吼:“到底什么情況,重裝阿爾法在哪兒?”

    “要是有重裝阿爾法我還受這個鳥氣!”張傳雨吼了回去。地庫的門就像失去了動力,信息卡識別完全沒反應——然而這扇門是用罕見的礦石專門打造的,除了用炮轟沒有別的辦法。而所有重炮都需要信息卡識別啟動。

    “這是什么白癡設計!老子回去要和軍部的人拼命!”

    隨著子彈穿過污染物的神經中樞,黏液飛濺,荒野布滿黑色的泥濘。幾輛摩托車以閃電般的速度穿過荒野,為首的人是八隊的譚麒。

    阿坎亞王獸似乎因為這些聒噪的蚊蠅而不太耐煩,長尾掃過之處寸草不生。人類與它相比過于渺小,那些孜孜不倦的攻擊都是自不量力。

    夜雨降下絕望的氣息。

    但那些螻蟻般的人類從未放棄。他們如勁草疾風,在死亡面前亦不回頭。

    張傳雨朝王獸的眼睛扣緊扳機,卻忽然被夏濛濛攔住了。

    “看那里!”夏濛濛指著那頭巨獸的后背。

    竟然有一個人影順著那些倒豎的刺爬上了它的頭頂!他似乎只有一把短刀,卻能在堅硬的外殼之間尋找到軟肉,然后毫不留情地捅入它遍布其間的紅色瞳孔。

    回應他的是巨獸愈發劇烈震撼的抖動與嘶鳴,龐大的身軀來回掃動。

    然而那人卻能在觸肢每每快要接近時及時避開,動作輕巧嫻熟,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夜色潑上他的發與眼,寒光映著永無止境的長雨。

    張傳雨瞧那身影似曾相識:“哪個隊的家伙?”

    “noooooo,”捷笙疲倦的眼神終于浮出一絲喜悅,“你聽過那個關于末日審判的預言嗎?”

    “……先知?”張傳雨將信將疑。

    只有夏濛濛的視線緊緊跟隨著那個人——

    然而情勢突然驟變。

    那個人影似乎早已受傷,只是遲疑了0.01秒的反應便被王獸的長尾瞬間掃起。

    他像一片葉子飛上了夜空,然后如石子兒墜落——

    被阿坎亞巨獸大張的口器直接吞下!

    “聞奚——”

    ……

    與此同時,雨澤基地陷入一片黑暗。

    中央控制中心已關閉。一切變得悄無生息,只有漫漫長夜。

    雨停了。

    原本毫無止境涌來的污染物忽然陷入停滯。大約一分鐘后,各地出現毫無預兆的混亂。它們不再前行,卻變得更加狂.暴,發泄似的攻擊吞噬一切。

    所有人都意識到,戰斗遠未結束。

    原本停在原地的阿坎亞巨獸再次掃過黎明組部的隊伍。仿佛失去了鉗制它的鎖鏈,暴.露兇殘的本性。

    車輛翻到在地,碎成幾塊。幾名戰士從廢墟中鉆出,卻迎面對上了那頭可怖的巨獸。

    他們的武.器完全沒有用,恐懼戰勝一切時,甚至無法逃跑,只剩下絕望恐慌控制大腦四肢。

    王獸所有紅色的豎瞳居高臨下地朝向他們,高豎的尾巴瞬間拍下——

    卻停留在千鈞一發之際。

    夏濛濛仰起頭,那些豎瞳中流淌的紅色緩慢消散,隨后覆上一層冰藍。

    第078章 第八夜 05

    眾人驚懼之時, 荒野中央的阿坎亞王獸長尾一甩,經過疾馳的越野車,拍碎了一群跟在車后的蟲子。

    來自異獸的怒吼穿透耳膜, 像發泄一股壓抑已久的恨意。它轉過身, 背對內城的方向, 狠狠踏碎了幾只體型較小的污染物。

    “全體戒備!”

    張傳雨拼命打手勢,但遠方的人在此時不可能注意。腳下的地面因為巨獸的靠近猛地一抖, 他整個人被撞出數十米遠,毫無征兆地摔落在地。

    一頭變異森狼在經過他時停下腳步,幽綠的眼睛一頓,涎液落在機械爪上。

    凜冽的風聲經過張傳雨的耳朵。他想起這東西喜歡生剝獵物, 仿佛已經有鋒利的長爪經過他的小腿。

    那只巨大的森狼低下頭, 喉嚨鉆出“嘶”聲。張傳雨看見它抬起的機械爪比他的腦袋還大,下一秒就抓向他的脖子!

    他再次聽見風聲。

    那頭森狼忽然從視野中消失, 被一只長尾卷起拋向遠處。

    他看見那只王獸的無數眼睛凝視著自己,仿佛置身不知名的深淵。隨后, 阿坎亞王獸轉身離開,撲向外城哨崗方向匯集的污染物群。

    “……它在幫我們?”張傳雨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

    夏濛濛撿到他的槍, 朝他扔去, 隨后跟上巨獸的方向:“別管那么多,先配合他。”

    張傳雨握住槍:“……他?”-

    城外地縫旁,一個人影在越野車墜落的瞬間一躍而出。

    一架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小型飛行器用一根繩索撈住了他。同時,另外六架飛行器利用陣型迷惑住阿坎亞巨獸, 為同伴拖延時間。

    不遠處的大型飛行器中, 井與背著低空降落傘站在出口邊緣, 差點就要跳下去了。巨大的風聲灌入飛行器,將他攔截。

    “別添麻煩。”早早坐在旁邊, 端著狙擊槍朝向巨獸的眼睛。

    等看見虞歸爬進那架陌生的飛行器后,井與才稍稍緩和,但繼而又皺眉:“那幾臺小型飛行器是哪個隊伍的?”

    它們的陣型和技巧看著是受過一定的訓練,但實際上一眼就能看出非常缺乏實戰經驗——比如現在,總是擋住狙擊手的視線。

    一名一隊隊員答道:“他們駕駛的都是備用機。”

    駕駛員的操作屏出現了那幾臺飛行器的身影,有人一眼認出了人:“宋延?這不是住我隔壁那小子嘛?還有他同學,那個一肚壞水的小痞子,叫什么來著……盧、盧一葦!我*,這群不怕死的學生!他們怎么來前線的?”

    “他們有駕駛資格證,”早早終于找準時機開了第一槍,“那些飛行器都是考試模擬用的。所以——”

    所以他們的彈藥非常不足。

    眾人剛意識到這一點,其中一架小型飛行器便因高估自己的彈藥儲備失去作戰能力。兩名駕駛員迅速彈出,被另一架飛行器拋下的網接住了。

    早早這邊的駕駛員吹了口哨:“喲,生存能力還行。”

    “話別說太早,”井與盯著最中間的那一架飛行器,虞歸在那兒,飛行器前端的光束驟長,“他們在遞消息。”

    “說什么了?”

    井與凝重的眼眸映出那些悄悄傳遞的信息:“跟上,先破壞信號基站。”

    “什么?!”其余人紛紛露出不解。

    好不容易才建起來了那幾座信號基站,這可是最重要的工程項目……怎么可能,這么輕易放棄,還要毀掉?!

    井與沒有解釋:“這是命令。”

    有人反對道:“憑什么聽你的啊?你是什么職級?”

    早早的槍拍拍那人的臉,歪頭時一眨眼:“這是黎明五隊隊長虞歸的命令。只有這一臺飛行器的彈藥充足,這么光榮的任務當然只能你們去。”

    其他人愣在原地。

    早早接住了井與拋來的降落傘,朝他點點頭:“我們會在這里拖住這個大塊頭。抓緊時間!”

    說罷,二人毫不猶豫地朝下方跳去。

    學生們的隊伍也留下了兩臺飛行器與這頭巨獸周旋。他們盡量通過狙擊槍的位置推測早早的意圖,也算八九不離十。

    ……還能拖延多久呢?

    他們誰也不知道-

    D區庇護所內一片沉寂,沒有一點聲音。

    所有人在暗淡的燭光中睜大眼睛,聽著門外傳來的聲響。那位十二隊的隊長獨自守在門外,或許正在與某種污染物搏殺。

    每一種撞擊聲都如擂鼓,如雷鳴,敲擊著脆弱的安全。

    遲遲害怕得縮緊身子,他不由自主地抓住旁邊人的衣袖。那是個金色頭發的少年,有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但此時,陌生的大哥哥只是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背。

    遲遲想,他大概也和自己一樣害怕,否則不會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口。原來不是變成大人就會好起來的。

    ……姐姐還在外城嗎,她安全嗎?南枝姐姐和外公已經進入庇護所了嗎?……大家,會活下來嗎?-

    中央控制中心。

    高達五米的超大顯示屏一片全黑。

    何威廉和阿琳娜一邊一個打著手電筒,光線突然掃到了屏幕旁邊的一群人影。何威廉大喝一聲,心臟都停了半拍。

    ……幸好是真人。

    還是十幾位程序部的工作人員。

    “世羽,小金……?你們怎么來了?”譚池震驚不已。

    最前面的女生柔聲道:“我們發現系統停掉,想來幫幫忙。”

    “結果深域跟卡住了一樣沒反應,我們只好關掉準備重啟。”其他人附和道。

    “也不是完全沒反應,但就像是故意不理會,所有的訪問都被拒絕了。”

    譚池和唐行對視一眼,還真讓他們誤打誤撞了。

    “怎么回事,做錯了?”有人問。

    譚池:“不,這證實了系統的確是宙斯故意關停的。它還在后臺控制信號基站……幸好你們已經強行關掉了硬件設備。”

    譚池一解釋,其他人立刻明白過來,趕忙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準備啟用原有的自建系統。

    急促的鍵盤敲擊聲在四周響起,沒有人敢放松分毫。

    “……這都是早年的科學家們基于女媧系統的部分架構寫出來的,要是我們有女媧的完整備份就好了。”唐行不由嘆息。

    科斯卡猛一挑眉:“還完整呢,萬一又是個陷阱,咱們可是倒了血霉。”

    “少說這些話。”阿琳娜警告道。

    “這有什么不能說的,我可不是李昂那個烏鴉嘴。”

    何威廉轉移話題:“你這么個本事,怎么還去開垃圾車了?”

    “開垃圾車怎么了,你看不起?這在雨澤基地的工作中有多么重要,虧你還是天問學院的副校長,見識也有限嘛。通常如此平凡又危險的任務都是要交給有真本事的英雄人物,比如我。就算成為黎明組部的正式隊員也無法阻擋我開垃圾車的職責。”

    何威廉嗆了幾聲:“我記得你還沒成為正式隊員吧?你的申請因為幫助某位叛逃者被取消了。”

    科斯卡滿臉信心:“誰叛逃啦,我……我老大都已經回來了!再說,黎明組部的正式資格那是遲早的事!說不定這次大危機結束,老子就攢夠了。”

    “行了英雄,你們再吵下去我的腦子要炸了。”阿琳娜實在不耐煩。

    譚池敲下最后一個按鍵,汗水順著臉頰滑落。她緊緊地盯著漆黑的屏幕,直到那里浮現出第一行代碼。

    啟動進度:1%

    “可以了!”譚池大喜過望,眼睛分毫不敢離開正在緩慢增加的數字。

    唐行轉過頭,只見中央控制中心自動存儲的電量已經幾乎見底。阿琳娜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由擔憂:“不知道人造太陽那邊怎么樣了……科斯卡,你怎么了?”

    科斯卡望著入口外長廊的方向,低聲道:“外面有東西。”

    眾人屏住呼吸,只見暗淡天光照出了一條在地上擺動的觸手。誰也不知道外面等待著什么。

    “這點小事就嚇成這樣了?”科斯卡笑出聲,將槍抗在肩上,“關鍵時刻還得我這個大英雄出馬。你們在這兒守著,我去引開那玩意兒。”

    何威廉望著他堅定決然的背影,囑咐道:“小心。”-

    人造太陽的管理室外堆滿塌陷的石磚。外部守衛的軍部隊伍已經去增援黎明組部了。這里看守的人員有兩名已經犧牲,剩下的不知所蹤。

    周維順著無障礙通道下來,管理室門口的石塊擋住去路。他撐著輪椅站起身,想攀住石塊爬過去。

    “就這么一點路,可真是……”老者喘著氣,一點一點地挪動自己的身軀。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移動的速度異常緩慢。

    那個沉寂的太陽就在下方漆黑的空洞中,幽暗的嘶鳴從那里鉆出。恐怕有什么不知死活的污染物掉進去了,強烈的輻射會將它們留在那里。

    但也有不那么倒霉的,比如現在周維下方的石塊中夾著的半截東西。尖利的口器正對著他的頸部,原本耷拉的長舌忽然甩動——

    白光一閃,一聲槍響將那半死不活的怪物徹底帶入長眠。

    周維捂住胸口緩了緩,聽見來人的腳步聲,忍不住罵道:“你這老家伙好歹說一聲。”

    “你那耳朵能聽見嗎?”一張冷肅的臉出現在光線下,鬢角斑白。柏萬里收回槍,扶著周維到管理室。

    周維打量起他:“等等,你不是正病重嗎?”

    “病床上爬起來的,”柏萬里觀察著周圍情況,“出來就看見你一個破輪椅,怕你死了沒人知道。”

    周維冷笑道:“柏將軍,特護病房什么時候條件這么差了,沒給你準備漱口水?”

    柏萬里看他一眼,懶得理會。

    管理室內明顯發生過戰斗,玻璃碎了大半,異類的黏液沾滿控制臺和墻壁。一只打火機,一只尚未清理的煙灰缸。幾個未開封的酒瓶整齊地擺在角落,倒是意外地完好無損。

    周維自己扒拉個最近的椅子坐下,試圖用袖子擦掉操作臺上的污染物分泌物:“還記得吧?人造太陽最早應用的時候,你還埋怨過手動開關太復雜了。”

    柏萬里答道:“當然,設計師是我的老師。”

    周維一邊試探按鍵,一邊絮絮叨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樣了。……那小子可欠我們一個大人情,過幾天必須請咱們喝酒。”

    “誰愿意和你一起喝酒?”柏萬里不屑地扭過頭。

    地穴上方的空洞亮起彩色的光點,隨后是一聲禮花。周維知道,這是他和阿琳娜約定好的信號。他必須抓緊時間了。

    周維說:“我請你也行,先告訴我還有沒有別的重啟方法。”

    控制臺一動不動,無論按什么都沒有用。一排指示燈都是紅色,指示故障。

    柏萬里盯著從空洞墜下的幾只污染物:“當然。老師曾經在機器上留下了備用開關,以防萬一。”

    周維一頓:“什么意思,機器上?必須有人穿防護服下去?”

    “我想現在這里只有我一個能下去,”柏萬里語氣平靜,好像沒什么大不了,“那里太近了,有沒有防護服都沒有差別。”

    周維沉默了幾秒:“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柏萬里的眼神變得復雜,但很快又恢復往日般淡漠。他反問道:“你相信我們能贏嗎?”

    在長久的沉默中,柏萬里的嘴角泛起笑意。他將另一支備用槍丟給周維,撿起角落里的升降繩,頭也不回地離開控制室:“別忘了,你還說要請我喝酒。”

    “幾歲的人了還喜歡逞英雄,”周維嘀咕道,變大的喊聲在地穴撞出回音,“喂,柏萬里,我們會贏的!”

    他目送那個堅毅的身影消失在爬梯邊緣,心中百感交集。那些過往的年歲近來總是不經意間襲擊他。多少犧牲在路上的故人,于他而言皆如昨日。

    但眼下,比起傷春悲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比如守在這里。

    從管理室下到最深處得花上好幾分鐘,更別說還得找到開關閘。

    周維顫顫巍巍地來到墻角,嘴上數著秒數,拎起一瓶酒。他不認識這里的負責人員,但看樣子和他有同樣的嗜好,一定是個好人。

    “喲,白葡萄酒?”周維低頭嗅了嗅,品質還不錯,比他自己收藏的也就差那么一丁點兒。

    他研究了足足五分鐘包裝紙,衰老的聽力沒有太大作用,長年累月下鋒利的直覺卻讓他忽然警惕。

    管理室外的碎石邊緣趴著幾只掉落下來的污染物,它們漸漸恢復動作,被爬梯方向的動靜吸引。

    一只酒瓶從破碎的玻璃砸了出去,將它們的注意力轉移回管理室。距離最近的那只蟲子卻沒有貿然上前,而是過去嗅了嗅酒瓶,然后一口吞掉。

    一枚子彈精準地貫穿它的中樞神經。

    ……接著是它右側后方的一只。

    “寶刀未老啊。一群笨蛋,還不得看我的。”周維沾沾自喜。然而這虛假的喜悅不曾停留,碎石方向匯聚了越來越多的污染物。它們的體型都不算大,像一群幼年期的變異蜘蛛,密密麻麻的令人惡心。

    有幾只在邊緣處正嘗試往下跳。

    這時,黑暗中飄出一陣酒香。

    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像被點下開關,忽然變得激動。一股黑色的河流追循著氣味涌入管理室。

    一支手電筒安靜地躺在控制臺邊緣。

    光束照見角落里正在喝酒的老人。他似乎嫌不盡興,將酒瓶倒轉,液.體從頭發淋了一身。

    他抹掉胸前的酒水,手輕握成拳,停留在胸口的位置,輕輕拍了兩下。隨后,他扔掉酒瓶,捏著打火機,慢條斯理地撩起衣服,露出捆在腰上的微縮炸.彈。

    周維望著空洞的方向,長夜依然,卻在逐漸明亮。

    ……

    地穴下方,柏萬里聽見上空的爆.炸聲。他拉下重啟開關,艱難地翻身,背靠著墻。

    鮮血正從他的腹部涌出。

    不遠處掉落著幾只污染物的殘肢。輻射對它們的影響很大,因此走不到這里。

    上方的火光閃爍在他的眼眸中,仍然冷峻平靜,卻是從未有過的輕松。機器運轉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有著難聽而動人的嗡鳴。

    他好像又回到許多年前和老師第一次來到這里的場景。

    他問老師花費這么多心血、資源和人力,一切是否值得。老師答道:“你會有答案的。”

    他捏緊拳頭,在胸口敲出兩聲悶響,如釋重負地笑了-

    基地最高點調度臺的燈光是最先亮起的。五名工作人員正在迅速調節通訊設備,直到再次看見外城方向的光點。

    無數監控畫面依次亮起,最左側的屏幕停留在人造太陽區域。

    通訊廣播已準備就緒,但遲遲沒有人說話。他們望向坐在中央的年輕女性,她靜靜地凝視著火光中燃燒的輪椅,呼吸幾乎停滯。她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像,呆呆地流淚。

    一分鐘后,遠方仍在持續的戰火才讓她顧不得掙脫。

    蕭南枝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眼角淚痕未干,經過通訊頻道的聲音微微顫抖:“……這里是雨澤基地調度臺,聽到請回答。”

    回復很快傳來。

    “軍部一連諾成,收到。”

    “黎明二隊江希希,收到。”

    “黎明八隊譚麒,收到。”

    “軍部四連楊辰,收到。”

    “黎明五隊虞歸,收到。”

    “黎明四隊張傳雨,收到。”

    “軍部十二組肯特,收到。”

    ……

    玻璃之外,哨崗的光在遼闊的原野陸續亮起。

    他們看見那頭巨大的阿坎亞王獸朝另一頭阿坎亞巨獸撲去,二者扭打成一團。

    “黎明四隊張傳雨報告,目前王獸的狀態不穩定。它一路攻擊同類,我們懷疑有人在它體內進行共感。”

    蕭南枝用手背抹去溫熱的淚珠,凝視前方的眼神慢慢變得堅定:“收到,四隊請繼續觀察,保持安全距離,必要時協助。”

    “收到。”

    “所有人注意,王獸目前正在外城A3出口正北方向五公里,請注意及時避讓。黎明五隊,請立即啟用重裝阿爾法,前往路上會遇見五只S型蟲類污染物,及一只A+超危機械型雄蜂。黎明二隊請協助掩護。”

    “五隊收到。”

    “二隊收到。”

    遠方響起巨大的爆.炸聲,火光點亮了夜色。

    “黎明四隊報告,三座信號基站均已摧毀。”

    “調度臺收到,請觀察前方污染物數量,并及時清掃。”

    “四隊收到。”

    “各隊請注意,平原上仍有多數污染物在游蕩,大型污染物分別位于調度臺十點、十一點、及兩點鐘方向。”

    蕭南枝低聲道:“請切換內城廣播。”

    離她最近的工作人員朝她點頭示意。

    “雨澤基地所有居民請注意,請呆在庇護所不要擅自出行。目前我們觀測到至少十只飛行類變異生物已進入內城,請等待救援。再重復一遍,請所有居民不要擅自出……行。”

    隨著一聲重擊在鄰近的高塔頂端響起,室內傳來短促的尖叫。

    調度室的整面玻璃被一只長滿倒刺的尾巴擊碎,冷風霎時灌入,幽深的嘶鳴如可怖號令。在眾人驚慌失措之際,蕭南枝碰觸微型麥克風的手指輕輕顫動。

    她聽見了一個男人因為壓抑著痛苦而發出微弱的呻.吟。

    那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在過去七年間,在每一年的末尾和結束,在每一場重大的戰役后,都會聽見那個異常冷峻的男人在高塔。她記得他的聲音。

    塔頂位于調度室正下方五米處,她走到破裂的窗欄邊,便能看見那個黑色制服的身影。

    商決也看見了亮起的調度室。

    一只極細的觸手從他的耳朵中緩慢抽出,代表著共感的交換記憶已經結束。

    是的,他才是雨澤基地最早的共感者之一。

    那還是他作為天問學院的學生第一次跟隨黎明組部外出作戰的時候。他們遇見了異常兇猛的變異鱷魚,隊伍受到重創。他不甘心,還想繼續作戰,卻被鱷魚群的首領逼至瀑布邊緣。

    堅硬的利爪將他拍在地上,迎接他的卻不是死亡,而是一些短暫閃現的黑白畫面。那種感覺難以形容,連思考都無法自我掌控。像螞蟻啃噬著神經,一寸一寸,痛得恨不得將腦袋撞破。

    奇怪的是,那只變異鱷魚放過了他,轉而朝另外幾名隊員同樣伸出觸手。在他們接觸時,商決強忍疼痛,悄悄揀回槍,沖上去給了那東西的腦袋幾槍。貫穿的子彈讓它失去直覺,但同樣立刻死亡的還有被透明觸手碰過的隊員們。

    他在叢林中游蕩了幾天,直到確認自己不會死亡,才跟上大部隊。

    他深知這是極其危險的事。基地的記錄寥寥無幾,更沒有生還者。直到溫漆也有同樣的經歷。

    在過去這許多年的磨練之中,他見過很多事、很多人。他清楚自己的責任,正如他清楚共感絕不能再發生。

    但此時此刻,當一切危在旦夕再無轉圜余地之時,他對自己卻第一次產生懷疑。他從眼前這只污染生物的腦子里窺探到幾個閃回的畫面,大致能拼湊出它的來歷。那枚懸在高處的果核,深域……一切呼之欲出,昭示著他作出了一個極其錯誤的選擇。

    是因為他,雨澤基地才會向今天。

    被利爪壓制的喉嚨發出自嘲的笑聲,斷斷續續,殷紅從他的嘴角滲出。

    他看見蕭南枝站在高處,雙手握緊槍,朝污染物的方向開了一槍,命中了那家伙的眼睛。

    他知道她的意思,但他別無選擇。

    他舉起手,用天問學院的手勢傳遞了一個簡短的消息。隨后趁污染生物暴怒之際,顧不得一身傷,從塔頂一躍而下。

    他聽見凜冽的風聲,那是來自歲月深處的遙遠的誓言,是他誓死守衛的一切。

    那只巨鳥立即俯身飛去,長喙瞬間穿透他的身軀。

    蕭南枝握緊通訊器,哽咽的喉嚨報上坐標:“黎明四隊,請立刻攻擊。”

    來自重裝阿爾法的炮火瞄準盤旋的巨鳥,一團白光在高塔前爆.炸,如煙花扯碎長夜。

    高塔頂端靠近山體的方向,一個弱小的身影從暗處慢慢爬出來。那是個小孩子,或許是走丟了,又或許親眼見證了一次對自己微不足道的保護,怔怔愣愣地呆在原地,然后“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接連不斷的消息從通訊臺傳來,猶如反擊的號角。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報告,B區庇護所。大人們決定出去幫助莫隊長。我們絕不會坐以待斃!”

    “報告,F區庇護所,我們搞定了一只污染物。”

    “報告調度臺,G區居民區搜索到污染物蹤跡,請有戰斗能力的居民前往鐘樓領取武.器。”

    “報告,中央控制中心,請……我們有一名朋友在與污染物作戰中失蹤,你能在監控里找到他嗎?”

    “重裝阿爾法,已全部啟用!”

    ……

    城外。

    早早攀上飛行器的軟梯,升空二十米后地面發生爆.炸。在耀眼的白光中,她看見那頭瞳孔冰藍的阿坎亞王獸竟然徒手撕開了另一頭同類!

    周圍驚嘆的聲音隨著王獸的動作變得警惕。早早的槍口正對巨物的腦袋,時刻準備扣下扳機。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虞歸靜靜地盯著眼前的家伙。

    只見那頭王獸拖住同類的尾巴,帶著奄奄一息的怪物往西南方向移動。黎明小隊慢慢跟在它的周圍,隨時匯報它的動靜。

    虞歸按住仍在流血的手臂,從高處眺望,遠方不再出現新的污染物群。甚至恰恰相反,一些徘徊在戰場邊緣的已經消失于地縫。而留在雨澤基地的污染物群仍在火光之中,或許有半數不再構成威脅。

    每個人的神經依然緊繃,索性將憤恨與懼怕全都發泄在戰斗中。

    ……其實也沒有那么害怕了,不是嗎?他看見那些起初哆哆嗦嗦的學生們此時擰成一股繩,笨拙而有序地規劃陣型、執行戰術,也看見自己的隊友們毫無保留地相信彼此。

    不遠處,重裝阿爾法的的光線輪流經過飛行器面前。

    又開始下雨了。

    永無止境的雨水經過荒野,將那些躺在泥濘和黏液中的殘肢帶往海邊低洼處。

    那頭陰影似的阿坎亞王獸也在往那個方向前行。被拖行的巨獸原本已受重傷,卻忽然睜開眼睛,長尾一卷,從身后一躍而上,瘋狂撕咬王獸的脖頸。那里沒有堅硬外殼的遮擋,脆弱的軟肉很快只剩骨架。

    但那頭王獸仿佛并不在意傷口,只是生生將那東西從自己身上扯了下來,帶著一起往海邊走去。

    “掩護他!”夏濛濛的聲音從虞歸的通訊器鉆出,張傳雨那邊的聲音立刻響應。

    對面飛行器上有學生喊道:“我們也去幫忙吧!”

    虞歸正要安排人手,早早一下站起身:“我去,這里交給你們了。”

    他微微頷首,目送她進入另一架飛行器。

    已至海邊的阿坎亞王獸忽然發出一聲頻率極低的長鳴,像生銹的古鐘,鈍穿天地。慢慢地,在各處的人都看見污染物們改變了混亂的方向,紛紛往海洋的方向聚集。

    “A9出口,污染值正在下降。”

    “內城入口,蟲群沒有再持續攻擊。”

    “J區正在清剿中,尚未發現存活的污染生物。”

    “H區剿滅一只污染物,其余正在撤退。”

    “A區……發現三只污染物殘骸,確認犧牲一人。”

    “重裝阿爾法已清掃外城東區域。”

    ……

    大雨激起海浪翻卷,火光與照射光撕裂夜色。所有人都凝望著大海的方向。

    阿坎亞王獸拖拽著另一頭巨獸躍入海中,朝深海而去,慢慢消失了蹤跡。

    遠處驟起的巨浪往雨澤基地襲來,一波接著一波。

    “這里是調度臺,請平原上所有人撤離到高處。再重復一遍,請所有人撤離到高處。”

    調度臺的玻璃后,各處庇護所內,飛行器或是哨崗處,靜默牽扯著人們緊繃已久的神經。

    對勝利的渴望與對未知的懼怕此刻糾纏不清。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正如沒有人知道哪里是終點。

    直到有人聽見第一聲鯨鳴。

    三架飛行器徘徊在漆黑的海洋上,光束如渺小的沙子隨浪潮起伏。

    早早的視線緊隨光束,眼皮酸痛也不敢眨動。很長時間后,她聽見駕駛員興奮地大喊:“找到了!”

    第079章 第八夜 06

    聞奚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像一根棍子在攪動腦漿, 疼得恨不得砸穿一個洞,將那些網狀的神經統統扯斷。

    他清醒地知道這是共感后遺癥,無可避免。只不過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能承受到什么地步。純粹是出于好玩兒, 這才一再試探。

    ……真難啊。

    如果說思維可以變成一堵墻, 那么在感知一面的平靜時, 另一面必將受到洶涌的攻擊。思維迷宮只是將那些攻擊困在一處,不再蔓延, 但它們不會減少。

    于是劇烈的痛覺永無止境,讓每一個神經細胞都發出慘叫。

    他有一丁點兒后悔。

    在感受到冰冷的海水進入肺腑時,他想,陸見深這一回欠了他一個大人情。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回憶反復在夢境中拉扯著他。他會夢見自己獨自行走在荒野的月色下, 陸見深不著調的歌聲從耳機里傳來。也會夢見他們一起經歷的短暫冒險,那些恍惚的瞬間不是假的。

    他還夢見他和陸見深一起經過一棵大樹, 那好像是一個花草盛開的公園。沒有污染物,沒有深域, 一切都沐浴在光明下。

    夢的間隙里,他感覺到冰冷的機器在給自己做檢查, 來來回回, 有輸液針進入血管,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偶爾醒來時,他總是聽見驚惶的人聲,一群人像參觀博物館珍品似的涌上來。也有熟人來看他, 總是還沒說幾句話就睡著了。

    “讓他多休息一下吧。”有人小聲說。

    ……

    聞奚再醒來已經是七天后了。

    他睡得頭重腳輕。確認耳機還好端端地存在后, 坐在病床上發呆。直到有人打開房門。查房的護士似乎驚訝了一下, 很快合上門,幾分鐘后給他送來水和一碗粥。

    米粥加了一點玉米粒, 溫度正適宜。干涸的嗓子總算可以潤一潤。

    陸續有人得知消息來到他的病房。第一批是早早和李昂,然后是夏濛濛、虞歸、阿琳娜,最后到的是軍部的霍普上將和程序部的嘉思部長。

    一醒來就要見到大人物實在令人應接不暇,聞奚蒼白的唇邊掛起淡淡笑容:“請坐。”

    他要說會的有點長。

    “阿坎亞巨獸來源于一種非常古老的山地生物,阿坎亞龍,一種體型矮小、性格溫順的恐龍后裔,原本不具備任何攻擊性。輻射讓它們改變了樣貌和體型,但真正讓它們產生攻擊意圖的是信號頻率。”

    它們和其他污染物一樣,接收命令,直到達成目標。比如曾經有組織地襲擊過雨澤基地的森狼群,也是他們見過的例子。

    虞歸翹著一條腿,手臂還纏滿繃帶:“那些學生說過了,在你的推測中,深域主腦宙斯正是發出指令的幕后者。但無論是菲諾,還是周維,我們都沒有證據,你是怎么確認的?”

    “因為我看見了。”

    他在阿坎亞王獸的記憶中窺探到一片空白——比起蜷縮在地縫中的時刻,攻擊狀態下的它沒有流動的思考,也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是一臺純粹的殺人機器。

    聞奚從森流城的見聞講起,掠過與巨鯨共感的細節。眾人的神情凝重復雜,不時扼腕嘆息。

    嘉思困惑不已:“可深域主腦明明是污染時代前最偉大的發明,它為人類創造、為世界服務,現在卻背叛了所有的事情,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看來,它對你們所說的偉大持有不同意見。”聞奚的視線瞥向窗外。

    這些天以來,太多的事實相互交雜。污染物的進化比聞奚已知的更早發生,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在聞奚的時代隱姓埋名,從未嶄露頭角。未來會發生的事更像是一個巨大的試驗,唯獨不知道設計者的意圖。

    ……宙斯,深域主腦,它究竟想做什么。

    嘉思沉默不語。他們目前已知的事實不過只是蒙在昭昭真相上的一層薄紗。

    一旁的霍普卻有不同的關注:“這么說來,你現在可以操縱那些怪物了?”

    這不合時宜的玩笑引來李昂的嗤笑,他的眼神卻充滿關切:“那也得看他區區一個人類的脆弱身板能挺到哪一次,說不定是下一秒。”

    阿琳娜捏著聞奚的全身掃描記錄,無聲地嘆氣。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來的。哪怕是對于聞奚超出普通的復原速度而言,共感過程造成的神經創傷遠比預想的嚴重太多。

    他能躺在這里呼吸,還能開口說話,完全是個奇跡。

    “那不是操作,只是短暫的接觸。我沒有資格駕馭那么古老的生靈,”聞奚舀起一勺粥,“只是偶爾值得冒險。”

    早早用手背遮住眼睛,又聽見聞奚嘀咕:“倒不是完全為了你們。”

    李昂樂道:“只有一點為了我們,我也感動得涕泗橫流啊。”

    “那是為了什么?”霍普緩慢問道。

    聞奚哼道:“……為了讓某人欠我一些還不清的東西。不過在那之前,你們對雪原有什么了解嗎?”

    清脆的聲音從門縫鉆來:“我知道!”

    早早一把將那個捆成一團的小機器人拎進來:“我搜索的時候發現了它,本來應該就地銷毀,它非說認識你,還自稱雨澤基地的家政機器人。科學部檢查后認為是深域之前的產物,就先留到今天。”

    “我早說了我本來就是!我還幫助你們樣本區的工作人員逃離現場呢!”蛋卷態度強硬地解釋。

    早早把這個頑強的鋼球掛在窗邊,任憑它掙扎了一會兒。聞奚嫌它吵:“你說。”

    蛋卷終于逮到表現的機會:“雪原是古都黑天的別稱,擁有浩瀚的歷史,傳說他們有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最高的雪山和最自由的研究所。在當地各派學院、教宗的影響下,人人追逐至高真理……”

    “這些都不重要,”阿琳娜盯著聞奚,聲音柔和,“黑天是深域誕生的地方,是它真正的大腦所在。陸見深應該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才——”

    聞奚的眸中浮出冷笑,蒼白的唇咬出血滴:“所以他才自作聰明,想一個人先去確認,然后直接處理那東西。但很明顯,他沒有成功,至少不是現在。”

    “為什么?”霍普問。

    嘉思嚴肅地托著下巴:“因為深域在短短幾十年間快速成長,而人類沒有。”

    阿琳娜卻忽然嘆氣:“不,是因為摧毀一座老式的信號基站很簡單。但是深域系統的基站卻幾乎鋪滿了這個世界的土地。它們大多數時候都在地下,像血管一樣運行。除非有幾十億人一起鋤地皮,否則是不可能的事。相比來說,摧毀它最原始的大腦會容易一些。”

    可事情往往都有“但是”二字。蛋卷捂住嘴巴:“那啞巴瓜子豈不是已經……”

    聞奚不太耐煩的視線一瞥,蛋卷立刻閉嘴。

    “今天先到這里吧。”

    其他人起身準備離開,早早是最后一個走到門邊的。她背對聞奚,紅色的發尾搭在肩上:“我有時候想不明白……這種時候,我以為你會選擇他。”

    聞奚往軟枕一靠,窗外郎朗白日,山巒疊影,仿若曇花一現的夢境。

    “我是選擇了他。”

    早早沉默半晌,低低道:“那他最好活著。”

    “等等,”聞奚叫住她,這才疑惑,“怎么少了兩個人?”-

    穿過重新熱鬧起來的街巷,沿著下行臺階拐過幾個彎,空地處幾桌麻將搓得嘩啦啦的,讓悠揚的琴聲無處可鉆。露天炒鍋的油煙熏黃了黑白遺像的一角。幾束白花插在一只垃圾車模型上,前面端端正正地站著一只小香爐。

    來吊唁的人先去希里耶那兒領一碗番茄炒蛋蓋飯,再去跟扎娜搓幾輪牌,偶有性質的也能跟樂隊合奏一曲。

    希里耶老爺子這一鍋炒完休息了一會兒,等下一個人來時只擺擺手:“桌上的你自己端。”

    “謝謝。”

    老爺子一轉頭,看見一個弱不禁風的年輕人:“是你啊。”

    聞奚點點頭。掛在窗口的遺像仿佛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那是一張年輕的富有生氣的臉龐。

    “那孩子喜歡熱鬧,”老爺子的眼神慢悠悠地逡巡,“這不,怕他寂寞,都給他安排上了。”

    “他一定很喜歡。”聞奚把一團布交給希里耶。

    老爺子打開軟布,里面是一把長.□□型。這是科斯卡上一回出城前放在外城存儲室的“遺物”。據說是他十二歲那年,姥姥姥爺送他的禮物。這么多年也只有細微的劃痕,保存得很好。

    希里耶撫摸過模型,捧著布的手微微發顫:“他小時候說自己要做個大英雄,結果資質不夠,進不了天問學院。我們還以為他早就放棄了。科斯卡總是這樣,喜歡發大夢。但他知道自己能去黎明組部那一天,他真的很高興,臨走前吃了整整五碗飯。……他們說他一個人對付了三只污染物,一直戰斗到最后一刻。我想,他做到了吧?”

    “嗯,”聞奚毫不遲疑,“他是個英雄。”

    他聽見老人低啞的喉音,在一派熱鬧中盡量壓抑,卻又完全克制不住。

    離開葬禮后,聞奚去了天問學院。順路捎上一瓶酒,花光了他在雨澤基地全部的積分。

    那個掛滿歷任校長肖像畫的長廊多了一張,空置的生卒年也填上了。

    [2118.12 - 2199.7]

    畫像中的人比其他人年紀都大上幾輪,是這個時代難得的長壽。畫像說不上慈眉善目,目光鋒利如審視,炯炯有神。與這一雙眼睛相較,銀發與皺紋不過只是陪襯。

    畫像前的玻璃陳列柜擺放著一件整齊的制服,一枚徽章,還有一雙對戒。

    一株龐大的植物緊貼著這張畫,一半樹枝往通向露臺的鏤空處生長,白色的光線順勢淌入長廊。

    聞奚盤腿坐在地上,撬開酒瓶倒了一杯。他也沒喝,對著肖像畫遙遙舉杯。

    他看著看著打起哈欠,直到聽見一個腳步聲才睜開眼。

    “是從沙舟帶回來的那株植物,想不到吧?它長得很快,屋里已經塞不下了。”蕭南枝輕聲細語,碰觸道植物的枝葉。

    她聲如嘆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是樹還是藤蔓。”

    “說不準,以后才知道。”聞奚答道。

    “那我希望它是一棵參天大樹,能為路過的人提供蔭蔽,也算是存在過。外公應該也這么想。”樹葉微微擺動,似乎在回應她。

    她將一個盒子交給聞奚。一個藍色的透明紗袋裝著一些汽水糖,是他指定周維保管的,小標簽上寫著“難吃”,以及“總數82(劃掉,81)”。

    還有一個密封好的信封,剛勁有力的字跡落在白色的貼紙上。

    聞奚拆開信封,拿出一本封裝漂亮的證書。那是一張天問學院畢業證書,學生姓名寫著“聞奚”,最后一排是一行小字——“因該生表現優異,滿足畢業要求,特許提前畢業”。

    落款處有現任校長的名字,以及周維的簽字。

    一張照片從證書硬殼包裝的夾層滑落。聞奚眼疾手快地捉住,卻在看清時驟然怔住。

    那是一張保存完好的彩色照片,年輕人們整整齊齊站成三排。

    “這是外公外婆在天問學院的畢業照!”蕭南枝一眼認出右下角的青年,他正牽著旁邊女孩的手,笑容羞澀而熱烈。

    但聞奚的視線落在周維另一側。那個年輕人沉默如謎,雙眼盛著寂靜洌雪。

    那是陸見深。

    他腳下印著時間:2137年6月30日。

    第080章 第八夜 07

    阿琳娜是在基地檔案館門口抓住那個名為蛋卷的小機器人的。它還在搖晃四肢為自己辯解:“我說過我是產自朝聞城九章路的家政機器人!我的編號是SY2116-0401-Joker, 從地理位置判斷,這里明明就是我的家!”

    蛋卷大聲吆喝時,方腦袋往后一轉。阿琳娜順著它的方向, 精準找到了二樓書架旁的聞奚。

    檔案館登記人員默默用書擋住臉, 驚訝不已:“什么, 竟然有人偷偷進去了?什么,是咱們基地的先知……啊不不, 這個人我不認識,從來沒見過,絕對不是我無意中放進去的。”

    其他工作人員齊齊扭頭,裝作沒看見。

    阿琳娜嘆了口氣。鑒于聞奚這幾天貢獻了許多事關存亡的重要信息, 包括但不限于污染生物的進化、分類、攻擊特點等等, 她可以短暫地特許這種違規行為。僅限今天。

    她一口氣走上二樓,無許可進入檔案館的人正把老冊子鋪了一地, 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聞奚面無表情地蹲在旁邊,聽到呼吸聲, 才緩緩抬頭:“你來了?”

    阿琳娜尚未開口,一個聲音在她身后響起:“是你找我有事?”

    虞歸一身煙味, 嗆得她扭過臉看向聞奚。

    后者嚼碎蘋果味的汽水糖, 晃悠悠地站起身:“你今年多大?”

    虞歸感覺到驟然降低的氣壓,仿佛下一秒就要揪住聞奚的臉,趕忙笑嘻嘻地搶先:“年輕人,怎么一來就侵犯個人隱私。”

    好在聞奚應變及時:“那我換個說法。根據雨澤基地的記錄, 他出生于2175年11月2日, 于2188年從天問學院畢業, 并在同年一次黎明組部D475任務中失蹤。三年后,也就是2191年被五隊帶回, 理論上,他那一年十六歲。”

    虞歸模糊地反應過來這個“他”是誰:“對,2191年,我還只是五隊的副手,是我第一個發現他的。他帶著兩個孩子,灰頭土臉的跟個煤坑似的。”

    “在你們的印象里,他這些年的長相和身體有變化嗎?”

    虞歸的語氣變成不正經的試探:“什么意思?那……我可不知道。”

    “字面意思。”

    “他不一直那樣嘛,”虞歸信手拈來,“有人年紀小的時候長得老,年紀大了又顯小,長得占人便宜唄。”

    阿琳娜瞟他一眼,思索道:“大量訓練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人的外在。但非要說的話,好像是沒什么變化。這和人的先天基因關聯較大,就像有人喝水也胖。”

    虞歸:“你一定不是在我說吧?”

    “好,”聞奚盯著一地的檔案冊,“我還有第二個問題,黎明組部D475任務的參與者還有誰?”

    虞歸答道:“D475除陸見深之外全員戰死。當時下達任務的黎明組部指揮上將魏潛,也已于2189年犧牲。”

    “那么,第三個問題,2188年之前,你們見過他嗎?”

    虞歸隨口道:“基地那么多人,有過一面之緣也不一定。”

    “他很特別。所以我確定,我沒有見過他,”阿琳娜隱隱覺得不對勁,“你到底發現了什么?”

    聞奚的視線流轉于二人臉上,確認他們沒有說謊。他低聲一笑:“也就是說,即使他這個人的存在是假的,也沒有人知道。”

    虞歸的眉毛狠狠一擰:“什么意思?”

    “在檔案記錄中,陸見深自幼和父母居住在一個邊緣化的區域,那里發生過一次感染,他因此失去了家人和大多數鄰里。隨后,他入選天問學院一項特殊訓練計劃。一起訓練的一共五人,巧合的是,另外四個都參與了后來的D75任務,全部犧牲。我拜訪了他成長的區域,屈指可數的幸存者沒人記得年幼的他。但恰好有一位是其中一名特殊訓練計劃成員的家人。”

    聞奚記得,那位老人眼神篤定:“當時的訓練計劃只有四個人,我很確定!他們來我家吃過飯,是很要好的戰友。審判官……他也參與了嗎?會不會是黎明組部的特殊安排?”

    虞歸眼神古怪:“特殊訓練計劃是指當年同時進行的幾百個專業化訓練小組,涉及的人太多,而且因為執行三年就被取締了,很難查到真實狀況。”

    “說不定這正是目的,”聞奚搖搖頭,“你記得是誰主導的嗎?”

    虞歸深吸一口氣:“周維。”

    阿琳娜:“記這么清楚?”

    虞歸唇角一勾,彬彬有禮:“因為我沒有選上。……你現在可以說說怎么回事了吧?”

    聞奚單手插兜,笑容冷漠:“關于他的所有傳聞都是2191年之后才出現的。周維在天問學院任職近半個世紀,利用無數巧合憑空造出了一個假身份。換句話說,雨澤基地根本不存在陸見深這個人。”

    虞歸面露尷尬:“呃,每個字我都能聽懂,但是這怎么可能?”

    相比之下,阿琳娜顯得冷靜很多:“2191年之前,雨澤基地的人口編號十分混亂,后勤部為了省事,常有空缺后直接換人頂替的情況。直到向居民派發便攜通訊器才有了新編號,那是2191年底的事,在他回城后。即便這也是巧合之一,我不理解周維這么做的目的。”

    聞奚捏著兜里那張照片,卻遲遲沒有掏出來。他說:“為了合理化一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我不明白,”虞歸攤開手,對二人諱莫如深的態度表示懷疑,“為什么啊,怎么陸見深就不存在了?難道不是越荒誕的才越真實嗎?你是不是還沒休息,共感讓你產生了一些……幻覺,不至于這么思念陸見深那家伙吧?”

    聞奚眼底慢慢浮起笑意,重復道:“越荒誕的越真實……倒也沒錯。”

    “等等,你們剛剛說,他叫什么?”一個極為年輕的聲音從后方的書架間鉆出來。菲諾努力擺手,手腕上的發繩跟著搖晃:“我不是有意偷聽的,我一直都在那兒看書……在你來查檔案之前我就在了。”

    他怕警惕的三人不相信,語速飛快:“陸見深是吧?見面的見,深域的深?我、我記得這個名字呀。他是不是還長得挺好看的,就是那種……看上去和別人不一樣?”

    聞奚拿出照片,按住周維的臉,給菲諾掃了一眼。少年這次非常篤定:“我確定,就是他!他的照片和姓名在‘遠航計劃’基因手冊的最后一個,他是遠航計劃的一員!”

    聞奚當然聽說過遠航計劃。

    2141年,一萬名優秀基因通過最后一艘載人火箭進入近北空間站冷凍艙,等待于五十年后解凍并前往探索新的家園。

    數年來,人們寄希望于這個偉大的項目,尤其是從未來探索到解決危機的辦法。隨著時間的推移,它變成唯一的希望,再變為渺茫的夢幻泡影。

    “漂浮島一直在進行的外太空適應工程原本是應該為遠航計劃提供服務的。或者說,遠航計劃是一個全人類外太空移民計劃的先驅項目。早期休眠艙的第一次應用就是為了遠航計劃,他們是先進入休眠,才被發射到近北空間站的。”菲諾解釋道。

    虞歸徹底陷入迷惑,放棄爭辯:“如果你們說的都是真的,那也就是說,陸見深作為遠航計劃的參與者,原本應該于2191年出發去探索其他可能性。但他出現在了雨澤基地,周維還給他創造了合理的存在掩蓋真實身份,為什么?”

    話說到最后,他不肯相信的眼神卻驟然一頓。

    聞奚的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因為遠航計劃失敗了。”

    希望總是比絕望好。更何況,遠航計劃在過去許多年間作為一場虛無縹緲的夢,早已成為人們的精神寄托。

    周維為了掩蓋失敗的事實,決定將它變成帶進墳墓的秘密。而陸見深或許出于憐憫,又或者被周維說服,也沉默不言。于是人們還是會堅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刻。

    ……真的是這樣嗎?聞奚心中的還有更多疑慮,此時聚成一團迷霧。

    虞歸往后一退,撞在欄桿上,喃喃道:“這是一場騙局。”

    菲諾揪著衣角,似乎不敢相信:“失敗了嗎……怎么可能,明明才開始啊。”

    突然沉寂的空氣飄蕩在安靜的檔案室內。而戳穿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不緊不慢地俯身將檔案堆疊整齊,不時嗤笑出聲。

    虞歸心里一邊絕望,一邊發毛:“你別……想不開啊。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是得趕緊組織人去雪原,希望還來得及救他。你也別放棄,他說不定已經逃走了。”

    聞奚揉了揉手腕,垂眸注視著顏色柔和的水晶:“宙斯不會直接殺了他。”

    “為什么?”

    “因為他是最好的容器。”-

    在這一場大戰后,雨澤基地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恢復時期。懸在頭頂的危機讓所有人變得齊心協力,讓一切恢復正軌——并變得更為強大,才能抵抗未知的威脅。

    在多個部門領袖的聯合決議下,大指揮官之位暫時空置。鑒于在這場戰役中的優異表現,由嘉思暫代職務,蕭南枝協助。

    根據聞奚提供的信息,科學部開始著手研究古老的海洋生物。這些早已回歸深海的生物們對污染素表現出了極強的抵抗,變異程度極輕。這一點也與沙舟基地之下以海洋為祖先的植物一致。

    同時,軍部擬定了防衛反擊方案。除雨澤基地、森流城等少數地點之外,受深域影響的信號站隱藏在每一寸土地上,由深域主機(即“果核”)控制一定范圍內的信號站。因此必須摧毀所有主機,讓污染物生物不再受到深域控制,以便進一步清除。

    除此之外,黎明組部為這場戰役中的所有犧牲者組織了吊唁,將科斯卡的名字記入正式成員。根據現有人員及天問學院遴選,重新調整隊伍分配,恢復黎明七隊,任命聞奚為新任隊長。

    這一次的任務通知是空白的。

    聞奚關掉通訊器,碰了碰依舊無聲的耳機。離內城門口很近的地方擠滿了人。人們在看著他,揮手的驚呼的微笑的,好像那些堆積在宿舍門口的花朵卡片小甜點。也不知道《雨澤晨報》寫了一些關于他的什么事,才讓那些如影隨形的注視充滿溫柔與希冀。

    他慢慢走下臺階,前方的吉普車有人在等他。這次李昂當司機,早早等得不耐煩。夏濛濛在后座睡覺,蕭南枝寧愿從高塔請假也不肯缺席,正逗著蛋卷玩。虞歸和井與姍姍來遲,算是從五隊借調來的。

    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從路邊跑來,將聞奚團團圍住,非要給他戴上一只柳葉編織的花環。是祝福遠途人平安歸來的意思。

    為首的孩子牽住聞奚的衣角,眼睛眨動時出現一汪水,小聲問蹲下身的人:“大哥哥……會一直這樣嗎,事情真的會變好嗎?”

    高處的禮花突然綻放,在所有喧囂落地之前,聞奚低聲答道:“我們會堅持到那一天的。”

    在那之前,他必須找到陸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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