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十三夜 > 80-90
    第081章 第九夜 01

    第九夜/漱歡-

    風雪掩蓋了來時的路。

    飛行器停在帳篷旁邊, 融雪滑下玻璃匯成淺淺的水坑,映出燃燒的火堆。

    聞奚盤腿坐在溫暖明亮的地方,繃帶一圈一圈地纏過左手掌心, 那里余有這一路戰斗中留下的傷口。按壓時會有強烈的刺痛, 但也讓他時刻維持清醒。

    除了蕭南枝和虞歸在畫地圖, 其他人都已經睡了。他們已經沿著山脈走了很久,按照雨澤的檔案和蛋卷的內置地圖, 他們應該已經抵達了古城黑天的位置。但或許某個蔭蔽的入口始終沒有顯形。

    虞歸勾出他們經過的路線,遞給聞奚,隨后望向身后長夜:“前面風太大,飛行器不能再往前了。”

    他們停在山脊上, 雪地茫茫一片。這里位于一個污染環中央, 但除了偶有出沒的污染物,只有被冰雪掩蓋的異物殘肢。

    蛋卷把自己變成一個不規則的球體, 努力靠近火堆時得出判斷:“這里沒有生命的跡象。”

    在來回徘徊搜索的幾天間,某個令人失望的念頭或許曾在每個人的腦海出現。但聞奚對此卻異常平靜:“鐘聲、果核、人, 這里什么都沒有。”

    大雪會掩埋他們的存在,但不會消除他們存在過的痕跡。

    虞歸看了他一眼, 沒有說話。帳篷角落里, 井與突然坐起身,半夢半醒間吸了吸鼻子,猛地睜開眼睛,似是警惕。

    “怎么了?”虞歸趕忙起身, 周圍仍然一片靜謐, 只有凜風吹落動落雪。

    井與按七隊的信號打了個手勢, 示意他們不要說話,同時搖醒了剩下的三人。

    虞歸朝聞奚點頭, 做了個口型:“有東西。”

    聞奚回以手勢:“去看看。”

    幾人迅速拿上裝備,跟著井與前往山脊另一側。井與每過一段路會停下,稍稍吸吸鼻子,判斷方位,然后迅速向前,像一頭警惕的猛獸。

    他最后停在一棵大樹前望向高處,回身朝眾人打手勢:“人類,一個。”

    “活人?”

    井與點頭,又比劃:“有東西在接近他。”

    聞奚拿過望遠鏡,只見漫天風雪中,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盤腿坐在斜坡荒地中央。他閉著眼,神情肅穆而慈藹。

    一個龐大的黑影從高處爬向他。那是一頭饑腸轆轆的棕熊,綠色的粘液滴落在沿途。

    但那人似乎沒有意識到危險降臨,仍然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若非偶爾因寒冷跳動的眼皮,聞奚幾乎以為他是被凍僵了。

    早早先開的槍。

    夏濛濛和井與率先沖上前去,其他人緊隨其后。

    這一頭棕熊不難對付,只是餓極了難免更為暴.躁。但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手后,它很快逃離了現場。

    “不用追。”聞奚叫住虞歸。

    井與也微微頷首,確認道:“它不會回來了。”

    此時,那位在過程中一直靜坐冥想的人才睜開眼睛,緩慢站起身。他的著裝很奇怪,乍看是一位剃頭的僧侶,但衣領中央系成一個特別的結,像一棵樹。

    “你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在這里?”

    面對眾人的疑問,他雙手合十,沉默不語,連目光也不抬起分毫,仿佛外界于他完全不存在。

    這時,聞奚聽見一陣清越的聲音。悠長的鐘聲穿過風雪,回蕩在寂靜的天地間。

    而那位“僧人”在鐘聲響起的一刻忽然步履急促,往森林的方向走去。眾人隨即跟上。

    點狀的金色熒光墜落在林間,照亮崎嶇的山路。一條眾人不曾發現的羊腸小道貼著山壁來回盤旋,隨后忽然消失。那個陌生人身手矯健地向上攀爬跳躍,幾秒后沒入一個高處的山洞。

    洞口連接著一條漆黑狹窄的縫隙,盡頭處隱隱燭光搖擺。

    鐘聲愈發近了。

    來到出口的一瞬間,亮光刺得人眼睛發疼。入目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穹頂,機器運作的聲音貫穿耳膜。一排灌滿液.體的玻璃器皿掛在墻上,每一個里面都裝著一具奇怪的人體。

    一群套著白色外套的人統一戴著護目鏡,正在進行流水線工作。他們低頭認真地組裝機械臂,再將機械臂連接主體,得到完整的人類軀體后,由另一組人來縫制皮膚——栩栩如生,又異常詭異。

    先前領路的人朝眾人微微點頭,食指輕點嘴唇,示意他們噤聲。隨后,他走到工作人員附近,與其中一位低語。

    沒有人往聞奚他們的方向看,更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聞奚注視著離他們最近的那個玻璃器皿。那應該是被制造出來的一個仿生人,只不過,他見過那張臉。在森流城的神廟中,“周四”是用那一張臉出現的。此時那張文弱的臉搭配在健壯的肢體上,顯得極不協調。

    器皿下方,一個巨大的透明箱子堆滿了仿生人,其中不乏有“周四”的臉。但它們如破銅爛鐵堆積在一起,不時被機器夾走分解。

    大黑板上列滿公式,幾個小孩子握著筆在不停地寫寫擦擦,動作透著詭異的停頓。他們彼此之間沒有一點交流,但卻非常具有默契地完成公式兩端。

    李昂冷得打顫,在機器停止運轉、進入靜謐的一瞬間:“阿嚏——”

    所有人緩緩扭過頭,看向外來者們。他們目光無神,瞳孔波瀾無驚,只是靜靜地“看著”。

    聞奚插在衣兜的手握住刀柄,警惕地與他們對視。

    凍結的空氣卻在下一秒被打破。

    “……七七?”夏濛濛往大黑板的方向走去。那群孩子中有一個面無表情的小女孩,她穿著一條黃色的背帶裙,白色的內襯毛衣過于短小,露出細瘦的小臂。

    夏濛濛激動地喊出她的名字,疾快的步伐幾乎在跑。然而她穿過一股淡淡的煙塵,忽然暈倒在地。

    不知何時,聞奚他們周圍也燃起同樣的煙,濃烈的香氣鉆入鼻腔,很快讓人失去知覺。

    ……

    再醒來時,聞奚發現自己身處于一個還算寬敞的房間里。木頭搭建出溫暖的空間,壁爐的火苗卻不會燒著它們。

    他感覺自己好像休息了很久,一身疲憊似乎洗凈。落地窗外,夜色鋪滿雪地,明亮如晨昏。有一棵壯觀的大樹佇立在遠處。

    門外走廊有人在清掃地面,聽見聞奚的腳步聲也沒有抬頭。

    “這是什么地方?”

    對方答道:“你好,客人,請好好休息。”

    聞奚看見她的工作服前也系成一個類似于樹的形狀:“這是黑天嗎,你是人類,還是別的什么?”

    回答依舊不變:“請好好休息。”

    聞奚一連與兩三人搭話,他們的答復也都是程式化的一致。通往外面的推拉木門是打開的,寒風似乎小了些,難以從紙糊的窗戶鉆進來。

    聞奚這才發現,這處建筑物呈“回”字型,中間是空曠的雪地。

    對面低處是無遮擋的長廊,夏濛濛正在廊下和一個小女孩說話。她需要蹲下身才能平視女孩。

    在聽見有人靠近時,夏濛濛下意識地將女孩護在身后。

    聞奚微微皺眉:“她……”

    “七七,別怕,是我的朋友。”夏濛濛轉過頭朝女孩說。

    那女孩比先前面無表情的模樣多了幾分好奇——恰到好處的眉眼弧度,像一種設定好的機制。聞奚見過這樣的“表演”。

    “你真的是七七嗎?”聞奚蹲下身,與那小女孩對視。他滿不在乎地微笑,卻深知對于夏濛濛而言,這一刻是真是假或許都不重要了。

    那個小女孩點頭:“我是七七呀。”

    “那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人,”聞奚念出那個名字,“陸見深。”

    七七盯著他,聲音天真爛漫:“你說的是陸見深099,100,還是101?”

    “有很多個嗎?”

    “當然啦,就像七七1,2,3,我是七七12。”

    “為什么有這么多七七?”

    “因為七七來過這里。”

    “什么?”夏濛濛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得指節泛白,“她來過這兒?什么時候?”

    面前的“七七”一動不動:“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是多久?”夏濛濛的激動似乎讓小女孩僵在原地。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于是俯身輕輕地撫摸她。

    那樣蒼白的皮膚和明亮的眼睛,與她記憶中的七七一模一樣。

    沉默良久后,小女孩才開口:“她來過這里,留下會被記住的影像。你別哭了,喏,我們也會造出一個你。”

    沉重的鐘聲此時再次響起。只有一聲,卻也伴隨著振聾發聵的回音。屋檐上的雪堆簌簌而下。

    在那片鐘聲里,聞奚聽見了別的聲音。來自幽暗處的喑啞嘶鳴從回廊東外側不遠處的雪坡而來。

    同一時刻,七七的眼睛變成了金色,朝污染物的聲源疾馳而去。

    “七七!”夏濛濛毫不猶豫地跟上。

    他們的位置是在高處,能看見一股黑浪慢慢涌上低位的雪坡。一群半大的孩子和穿著白色工作服的人以遠超常人的速度朝那些東西奔去,哪怕只是撿個掃帚當武器也沒有絲毫退避。

    很快,黑浪淹沒了他們,但也沒有再往前蔓延。

    聞奚與夏濛濛對視一眼,很快加入了戰斗。這些污染物與他們一路上所見不同,比如那頭棕熊只是在漫無目的地尋找獵物。但眼前這些明顯是聽從于某種殘殺的命令。

    他已經抵達了正確的地方。

    不遠處,那個名為“七七”的小女孩攻擊速度非常快,位置精準,但她拿著的只不過是一個……勺子?

    匕首在聞奚手中轉了一圈,朝她的方向飛去,正中她身后蓄勢待發的黑色觸肢。

    但緊接著,數根觸手朝她涌去——一個身影迅速閃過,抱著她滾向另一側。

    那些擺動的觸肢留下了半截手臂。沒有觸目驚心的血,只有幾乎被凍結的透明粘液。

    聞奚一個敏捷的翻滾避開攻擊,巧妙地取回了匕首。下一次攻擊的位置是這個大蟲子的神經中樞!

    幾秒后,那團黏膩惡心的東西癱在地面。

    聞奚緩緩轉身,將那半截手臂還給七七。

    小女孩只是面無表情地將機械手臂接上。她像是發了一會兒呆,才將脖子扭成僵硬的角度,目光盯著夏濛濛肩膀處一道很深的傷口。

    “我還在,學習。人類,你為什么要保護我?”

    話音剛落,她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聽見人類的心跳聲,與她自己的不同。

    雪花變得細小脆弱,在聞奚的掌心堆成輕柔的花朵。他側過身,卻不曾在風雪中找到期望的身影。

    那位被他們救過的僧侶再次出現,雙手合十,第一次開口,音色古樸低沉:“請隨我來。”

    第082章 第九夜 02

    聞奚隨石階而上,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盡頭。風雪散落一身,也爬滿前方的枯藤。一棵老樹孤零零地盤踞于此,像開滿圣潔的白色花朵。

    僧侶不再往前, 朝大樹微微低頭表示恭敬, 又向來人說:“摩圖羅在等你。”

    “誰是摩圖羅?”

    僧侶不答。

    聞奚獨自走去, 雪地留下的腳印很快又被填滿。

    寒冷的氣息從雪原盡頭飄蕩而來,一無所有, 只能吹落枝頭細雪。而虬結的樹根處卻有駭人的一幕。

    一個活人被粗壯的樹根包裹,只露出一張閉眸的臉。更準確地說,他的大半身體已經與這棵大樹融合,長為一體。

    與其問“摩圖羅是誰”, 不如說“摩圖羅是什么”。

    高處的樹枝隨風晃動, 其中一根慢慢垂下。簌簌雪落時,樹枝末端分裂成無數透明的觸絲, 它們無聲地經過聞奚的鬢發,然后進入他的左耳。

    世界安靜了一刻。

    隨著樹下的人臉睜開沒有雙瞳的眼睛, 聞奚聽見一個蒼老飄渺的聲音。

    “遠道而來之人,所為何事?”

    聞奚說:“古都黑天在哪里?”

    摩圖羅答道:“在你腳下。”

    聞奚環顧四周, 除了雪地和身后的回型建筑物, 什么也沒看到。

    摩圖羅說:“這一片雪山都曾是黑天的城池。”

    聞奚沉默片刻,又問:“我來找一個人,你見過他嗎?”

    “在過去六十年間,我見過途徑雪原的所有生命。”

    聞奚受夠了賣弄玄虛, 有些煩躁:“你是什么人, 還是某種污染物?”

    摩圖羅并不視為冒犯, 反而耐心道:“我作為人類的身份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進入摩圖羅樹的污染素改變了它,也意外改變了我。我與它已是一體。”

    摩圖羅樹是古都黑天的神樹, 已在此地生長數百年。在污染時代前那個以知識著稱的黑天城,摩圖羅樹是歷史唯一的見證者,也是最高的學者。大地之下,樹根蔓延之處,都在摩圖羅樹的覺察中。

    “在萬千命運的可能性中,我成為它的一部分,也繼承它的記憶。”

    聞奚對此保持懷疑:“你怎么證明是真的?”

    “無需證明。”

    “換個說法,這里的人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有仿生人?還有,為什么制造仿生人?別告訴我這些都是秘密。”

    摩圖羅說:“不。恰恰相反,遠道而來的人,大雪從不遮掩真相。”

    古都黑天是知識之城。在污染來臨之前那個輝煌的時代里,語言創造世界。人們堅信,實踐,并探索——文字有文字的語言,機械有機械的語言,靈魂有靈魂的語言。

    在所有爭先恐后的發明項目中,深域主腦是集大成之創造,稱為曠古絕今也絕非謬贊。它能計算,思考,創造,交流,成為無所不能的存在。從那以后,人類的絕大多數項目都仰賴于宙斯主腦。

    直到污染時代來臨后,深域因“故障”關閉。

    “我一直在此處沉眠,直到某一天被宙斯喚醒。但那時,它提出了我不曾想過的要求。”

    聞奚說:“宙斯背叛了人類。”

    摩圖羅說:“此處曾發生過數次大地震,幸存人類數量很少,只剩下大量的仿生人。在宙斯眼里,這些仿生人淺薄的自我意識低端劣質,不應該存在。”

    宙斯要求必須銷毀仿生人與所有寄生于深域系統的人工智能。

    “我原本只是一個旁觀者,世間萬物有其宿命。但是,萬物生靈皆有仁愛之心。”

    誕生于冰冷制造池的仿生人也偶爾產生自我意識。他們并不精妙,也鮮有真正的智慧。但他們會學習,會交流,也會有遲鈍微妙的情緒。

    對于摩圖羅樹而言,這也是一種生命。

    因此,哪怕忤逆宙斯會帶來災禍,摩圖羅堅持留下剩余的仿生人。他們與人類在世界的盡頭彼此陪伴。

    “作為交換,如你所見,他們應要求開始制造更為精密復雜的人類軀體,作為意識的‘容器’。”

    不夠完美的將被毀去,再重來,如是反復。

    “有時作為樂趣,他們也會制作途徑此地的人類,將短暫的壽命變得更為恒久。”

    比如七七。

    聞奚問:“你們造出來的東西會被送到什么地方?”

    “污染物的眼睛也是宙斯的眼睛,它們會來取。”摩圖羅答道。

    聞奚:“既然你們達成協議,污染物為什么還會攻擊這里的人?”

    “賀迦是自愿將自己獻給那些生靈的。雪原乏匱,它們饑餓已久。這是他的道。”

    聞奚側過頭,那名僧侶已經離開了。……看來是他們自作多情。

    摩圖羅說:“至于現在,時間已經到了。”

    “什么時間?”

    摩圖羅不答,而是緩緩道:“須知,軀體只是靈魂的容器。你不屬于這里,但你要找的人的確來過。”

    “他在哪兒,”聞奚心跳一緊,“我要見他。”

    透明的觸絲離開他的耳蝸,凜冽風聲再次灌入。世界的聲音在此刻格外清晰。

    枯枝緩慢抬起,指向通往古都廢墟的方向。斷壁殘垣藏在厚重的積雪下,大量污染物的斷肢堆積在道路兩側。幾個仿生人在清掃入口。

    路燈亮起。

    那個叫七七的小女孩帶著聞奚和其他人一起走入廢墟深處。偶有綿長的鐘聲響起,如同警示回蕩在雪山之間。

    越往前走,一路上污染物的斷肢殘骸便越多。腥臭的氣味逐漸濃重詭異,令人無法忽視。

    那些被刀切下的痕跡都指向陸見深來過的證據。

    聞奚握緊匕首,視線跟隨狹長的道路去往幽深的地方。正如摩圖羅所說,這里曾發生過數次大地震,那個曾經璀璨輝煌的城市如今四分五裂,鋼筋水泥都成為頭頂或者腳下的廢墟。

    路面開始被一條結冰的狹窄水道切割。光束照進冰面,卻照不清底,好像有什么盤根錯節遮擋視線。凝結的藍色往前慢慢擴張,似乎要在某處匯成湖泊。

    前方是一片倒塌的樓房。難以想象它從前應該有多么宏偉,如今橫尸在此也覆上壯觀的薄冰。傾斜的鐘樓如倒插的旗幟,青銅鐘正在長鳴,那是對污染物的召喚。

    七七停在原地,不肯再往前。她那雙無神的眼睛難得露出焦慮:“不能再走了,這是最遠的地方。”

    “前面有什么?”早早問。

    “前、前面……”

    不用七七說,聞奚已經聽見了。

    他聽見鎖鏈的聲音,以及令人渾身發毛的嘶鳴。與森流神廟中的深淵巨獸一模一樣。

    廢墟正在緩緩起伏,黑暗中露出無數血紅的眼睛。

    它已經被喚醒了。

    眾人立刻警惕,找到攻擊方位。早早尋找到附近廢墟高處的平地架好狙。夏濛濛叮囑七七:“你留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亂跑。”

    攻擊是突然發生的。

    地面震顫的一瞬間,無數觸手穿過地面廢墟的縫隙,出現在視野中。體型較小的機械蜘蛛順著那些觸手窸窸窣窣地涌出,朝眾人沖去。

    聞奚早已將這些“老朋友”介紹給了眾人,因此每個人都熟知應對策略,不至于一開始就只剩逃竄的命。

    夏濛濛和井與在兩側分散那些東西的注意力,李昂和蕭南枝打配合。虞歸胸有成竹,恨不得將炮杵在廢墟中央的眼睛上。

    “我數到三,”虞歸朝聞奚的方向朗聲喊話,“你先去前面找人,這里交給我們!”

    在察覺到聞奚遲疑的眼神后,夏濛濛開出第一槍:“放心,我們很快跟上。”

    “小心。”聞奚朝他們微微點頭,繞圈往青銅鐘后方沖去。他一路斬斷沿途的觸手,內心的焦躁卻更為強烈。

    在沒有廢墟遮擋后,視野變得格外空闊。

    冰封的水道的確指向前方凝結的湖泊,而湖面倒影著高處正在閃爍的“果核”。深域主機有三分之一嵌于結冰的山體中,周圍有破壞的痕跡。但很顯然,那個人沒有成功。

    “果核”的正下方,冰湖北側也有一只被鎖鏈困在原地的深淵巨獸。東西兩方也各有鎖鏈,只剩下結冰的怪物殘肢,證明這里曾發生過一場大戰。

    然而,踏上冰面的一瞬間,聞奚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鉆到神經末梢,冰柱一般刺穿脊髓。

    那只存活的深淵怪物舉起黑紅色的詭異觸手,大大小小的口器遍及觸手,正像扯棉花一樣來回扒拉著一具人類軀體。

    黑色的緊身作戰服與血肉一起變成碎片,隨意拋落。

    一只看不見的手攥緊了聞奚的心臟,令他幾乎喘不過氣,惡心到渾身癱軟。消失已久的恐懼如鬼火忽然冒頭,死死牽引著他。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直覺與那股沒由來的恐懼來回拉扯,在冰天雪地冒出冷汗。他跌跌撞撞地去往冰湖前方,想將那些碎片看得更清楚一些。

    深紅色的觸手從冰面鉆出,將他擊飛數米。

    聞奚毫不在意,只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冰面的殘肢。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再次朝目的地奔去。

    堅硬的觸手砸碎了冰面,被短刃閃電般切斷時,所有鋒利的口器都響起尖銳的風聲。

    聞奚顧不得肋骨的疼痛,一個側身閃避再翻滾,落在了深淵巨物之前。

    他也看清了,那些混合著粘液的機械零件,以及一塊一塊光滑的仿制皮膚。盡管完整的面部拙劣地模仿了那張臉,那不是陸見深。

    但同時,他也看見了冰面之下漂浮的數具軀體。一個,兩個,三個……每一個,都是陸見深的臉。有完整的,也有斷裂的,像破布娃娃一樣凍結在冰湖中。

    聞奚的視線一片恍惚。

    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仍在撕扯的觸手被瞬間斬斷,難以言喻的憤怒幾乎讓聞奚失去理智。

    他的聲音如雙眼一般冷漠:“他是我的。未經允許,他不能死。”

    深淵巨獸的無數瞳孔凝成豎線,所有的觸手瞬間撲向聞奚。那個渺小的人類此時毫無懼色,只是輕輕轉動手中的短刃。

    觸手殘肢如雨水墜落,偶爾在他的身體留下傷口。但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只盯著冰面的裂縫。

    每次被擊落至遠處,他都會跌跌撞撞地再次前進。觸目驚心的殷紅從他肩膀的窟窿汩汩冒出,卻絲毫不能令他停下。

    “宙斯,你說話啊,”聞奚勾出嘲諷的笑意,“你把陸見深藏到哪兒去了?”

    悄然而至的觸手從身后勾住聞奚的腳,隨后四面八方涌來的將他纏繞桎梏,脫離冰面。

    他仰視著觸手縫隙露出的“果核”,滲出嘲弄笑聲:“你在青臨身上實驗失敗,所以想找一個完美的容器,盛放你那無知的意識嗎?咳、咳……哈,他最合適不過了,不是嗎?那你又為什么折磨他的仿生人偶到這種地步,你為什么恨他?”

    回應他的是驟然收緊的肢體,從后穿透他的手臂,疼得臉色慘白。

    “還是說,你根本沒有能殺死他?”

    觸手緊緊纏住他的脖子幾近窒息。惱羞成怒的行為卻讓聞奚冰涼的心臟升起一絲淡淡的溫度。

    “我始終想不明白,你既然視人類為螻蟻,那又為什么要執著于成為人?”

    攥住他的觸手們瞬間僵直,將他狠狠砸向冰面。他像一只脆弱的蝴蝶,隨風雪墜落遠方。身下的冰面裂開數道,大量鮮血順著縫隙落入冰湖。

    ……好冷。

    想蜷縮起來。

    但手腳似乎不聽使喚。

    他不能……倒在這里。這片浮冰快要墜落,他感覺到冰冷的潮濕。這里的湖面尚未完全凝結。

    腥甜從喉嚨鉆出,五臟六腑的疼痛迫使他緊貼著冰面。他看見這里的冰湖下也有一具陸見深的仿生人偶,好像做工更精致一些,之所以沒有沉下去是因為被樹根似的藤蔓繞住了。

    模糊的視野里,那群觸手再度涌來。那些原本猩紅的口器變成黑色,鉆出攜帶污染素的尖刺。

    它們貼著冰面朝他游來,但他的刀在兩米外。

    他必須……他……

    他聽見驟然呼嘯的風聲,聽見冰雪落在發梢,也聽見身后突然停滯的攻擊。

    穿過雪原的樹根不知何時從冰湖下來到聞奚的背后,擋下了這致命一擊。而原本封存在藤蔓間的“人偶”此時站在他身旁,俯身撿起了他的刀。

    那雙熟悉的眼睛盛滿風雪,寂聽長夜,卻因從未有過的怒意淬如寒刃。

    第083章 第九夜 03

    “你……”

    聞奚胸口悶痛, 幾乎支撐不住,開口想說話也只剩腥甜的音節。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像一只破碎掙扎的蝴蝶,斑斕的血色沾滿臉頰。

    這是……真的嗎?

    靜謐的冰湖映出那人頎長的倒影, 破裂的衣衫露出尚未完全復原的累累傷痕。

    僵持已久的憤恨絕望忽然偃旗息鼓,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耳朵里一陣嗡鳴, 聞奚什么也想不起來。他仰起頭,殷紅打濕眼睫, 模糊了視線。

    “抱歉。”他聽見那人的聲音如洌雪飛瀑,字字生疼。

    聞奚想,你要抱歉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是哪一件。

    聞奚感覺陸見深蹲下身察看自己的情況, 他似乎朝自己伸出手, 卻始終沒有感受到皮膚的溫度。

    粗糙的樹枝經過聞奚的臉龐,像手指溫和撫過, 引起聞奚因為痛苦的顫抖。他幾乎渾身濕透,散亂的長發跟隨顫動。

    “它們暫時聽我的。你先休息, 交給我。”說罷,那個熟悉的影子面朝不遠處的深淵巨獸, 毫無懼色地走去。

    聞奚下意識地想跟上去抓住他, 但那些從冰湖里爬上來的枯藤早已不知不覺地將他困在原地。

    “……陸見深!”沙啞的嗓音伴隨劇烈的咳血聲。

    那些藤蔓窸窸窣窣地鉆進聞奚的衣領,然后纏住他的手腕腳腕,迫使他坐在原地。任何輕微的掙扎都會讓藤蔓纏繞得越緊,像宣泄著某種禁錮的力量。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不遠處的身影陷入無可遁逃的戰斗。但他感覺陸見深不太對勁。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陸見深, 好像因為什么而生氣, 怒不可遏以至于完全不加控制, 連受傷也不在意,每一次揮刀都是殊死相搏。

    那些桎梏聞奚的藤蔓仿佛也跟隨那人的盛怒, 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薄紅的痕跡,又癢又疼地遍布全身。聞奚被這些鬼東西折磨得筋疲力盡,索性放棄反抗,才能換得一些喘息的空間。

    同時,細細密密的枝條一圈一圈地裹住傷口,緩慢地幫他止血。

    “你是什么東西……”聞奚反手扯住一根藤蔓,看見它尖端滲出幾根半透明的觸絲。那些觸絲冰冰涼涼的,在經過手背的傷口時短暫停留,竟然真的減少了燒灼的痛楚。

    是這東西救了陸見深嗎,那“暫時聽他的”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聞奚思考,被捏住的藤蔓忽然生長,穿過他的指縫,纏繞住每一根細長的手指。帶來一種與人五指相扣的錯覺。

    聞奚一時的恍惚讓枯藤得寸進尺。它們肆意地糾纏,如潮水般涌來,順著他的身體織成一張緊密的網,在聽見他的悶哼時反而更加興奮。但又在察覺到他的窒息時短暫停頓,不知進退。

    身下的那塊薄冰因為壓制而寸寸碎裂,在冰湖的水沾濕聞奚的脊背時,那些藤蔓又猛地將他推去安全的冰面。

    趁著短暫的放松,聞奚撐著一身的傷望向不遠處的戰斗。他看見陸見深陷入觸手的圍攻之中,正想上前幫忙,卻被藤蔓纏住腳腕拖了回去。那些鬼東西從背后牢牢鎖住他的手腳,讓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但不多時,眼前出現了驚駭的一幕。

    那些黑紅色的觸手幾如碎片癱瘓在地,深淵巨獸頭頂的口器被寒芒生生劃開,黑綠色的黏液如噴泉涌出。

    陸見深扯出它身上的一根尖刺,緩緩從泥濘中站起身。在深淵巨獸滑入冰湖時,他朝聞奚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后望向高處正在閃爍的“果核”。

    清鐘長鳴,幽暗的氣息漸漸退散。

    陸見深利用不知哪兒來的繩索飛快地朝上方攀躍,在即將靠近果核時,一團龐大的東西突然從冰湖鉆出,一躍而上。

    一團火光越過聞奚,在即將擊中怪物時爆.炸。

    “喂,我這兒太遠了!”

    聞奚循聲望去,只見趕來的早早抬著一把重擊槍。但有一只蟲子正在靠近她,以至于根本沒有時間瞄準。

    她抬起頭,看見陸見深在高處示意她開槍。但她猶豫了幾秒,將槍拋向聞奚的方向,轉頭引開蟲子。

    聞奚被那些藤蔓糾纏住,忽然心生一計。他捏住枯藤,垂眸親了它一下。忽然,困住他的藤蔓似潮水退去。

    他一個翻滾上前撿起重擊槍,瞄準“果核”與山體的連接處。

    兩秒后,一片白光遮住“果核”,隨即一聲巨響,“果核”在爆.炸中猛然墜落,將躍起的怪物砸回了冰湖,無限下沉。一個人影也跟著從高處墜入湖中。

    聞奚跌跌撞撞地來到冰湖邊,跪坐在冰面上。他安安靜靜地凝視著黑漆漆的湖面,直到聽見第一聲漣漪。

    陸見深單手撐著冰面,一躍而上。他渾身濕漉.漉的,卻好像感覺不到寒冷,平靜地來到聞奚身旁。

    貼著手臂的衣袖因為爆.炸不見了,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寒冷降低了痊愈的速度,但至少不再出血。手指的皮膚倒算是完好,碰觸聞奚臉頰時留下冰冷的溫度。

    聞奚沉默地注視著湖面,碎冰漂浮其間,映出模糊的模樣。

    “疼嗎?”陸見深先開口。他單膝壓在冰面,視線緩慢經過聞奚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

    聞奚抬起通紅的雙眼,撕去漫不經心的偽裝,被咬破的唇冒出血珠。

    “……不疼。”他的聲音異常冷靜,如同突如其來的雷電擊中靈魂,只剩麻木。

    陸見深安靜地等待著,像是全然了解他在想什么——但這樣的“傲慢”只會令人討厭。人們想被看見,但不想被看穿。

    聞奚的眸色平靜得不可思議:“我剛才是故意朝你的方向開槍的。如果有可能,我還想再捅你幾刀。”

    出乎意料的是,陸見深答應了:“好。”

    他把匕首遞還給聞奚,包住他的手將刀尖對準自己的肩膀。鋒刃扎破了血肉,殷紅順著刀尖流向二人的手。

    聞奚盯著他的眼睛,看見寒潭中隱形的漣漪,像是在盡力克制著什么。聞奚還有很多話想問他,但臨到此時,那些反復的盤算只剩直覺。

    他也跟從直覺。

    “為什么丟下我一個人?”

    “……來不及了。我前往黑天確認,如果無誤,可以直接摧毀誕生地的原始主腦。這是最快的辦法。”

    聞奚冷笑道:“但結果呢?”

    陸見深將真實信息告知:“我來晚了。原始主腦不在這里,‘果核’只是一臺深域主機。”

    聞奚握刀的手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來不及,哈,所以你一個人來了?”

    “我以為我能做到。深域主機讓我聽見了你的聲音,你去過森流城了?”

    聞奚壓抑已久的情緒裂開一道口子,露出自嘲的笑意:“你這么關心人類,怎么不關心我?你以為雨澤一直安全嗎?你知道我做了什么選擇嗎?”

    那雙漫長如夜的眼眸映出聞奚的影子。短暫的幾秒之間,聞奚看見了一種細微卻復雜的顫動,雪風自那雙眼睛的寂靜波瀾而生,吹拂過他自己。

    陸見深說:“你選擇了我們。”

    他的信念,他堅守的一切,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東西,都在那一刻被看見了。

    這世上,有一個人與他共振。

    而他也看見對方,嘲弄之下的認真,偽裝后的執著,不肯言語的掙扎。

    在所謂命運的深處,他們原本就擁有相同的信仰。

    聞奚扯開嘴角,抽出刀指向他的頸邊,刀尖隨著呼吸發顫:“那你告訴我,我是對的嗎?還是說你連這一點都計算到了?”

    陸見深沉默片刻,剛要開口,卻聽聞奚又說:“我當時想,如果你死了,那一定是因為你太弱了。我會把深域的芯片捏碎,為所有人報仇……但在那之后呢,我找不到一點意義。”

    “差一點,”雪花落在陸見深的睫毛變成細小結晶,“我低估了宙斯的陷阱,幸好摩圖羅樹有一段瀕臨死去的變異根莖蔓延至此,不知道為什么短暫地接納了我的意識,讓我暫時休眠。直到我聽見你的聲音。”

    聞奚想到了曾經交談過的摩圖羅,這棵古樹的根莖遍布黑天的土地,或許也如一個偉大的守護神。

    余光里,那段干枯的藤蔓正躺在一片薄冰上。陸見深殘留的意識大概已經完全消失,因此一感受到聞奚的目光,它便即刻縮回水下。

    抵在陸見深頸部的刀尖往后抽開,只留下一道極細的紅痕。

    聞奚冷聲警告:“你如果再做這樣的事,我絕不會手軟,大不了一起下地獄。”

    強撐已久的呼吸隨著手腕一軟,匕首落在冰面。陸見深接住了癱軟的他,環抱的手克制住力道。

    “好。”他承諾道。

    聞奚的額頭抵住他的肩膀,偏過頭時看見他手臂正在慢慢緩和的燒傷,心臟沒由來地一沉。

    “你會痛嗎?”聞奚吸吸鼻子。

    短暫的沉默后,陸見深說:“看見你的時候,會。”

    聞奚在他懷中仰起頭,一抹濕潤倔強地停留在眼尾,像難以掩飾的復雜情緒遲遲不肯離去。陸見深低頭親去那一點水漬,小心而牢固地收緊手臂。

    冰冷干燥的唇經過額頭和鼻尖,然后被聞奚不耐煩地抓住衣領,交換一個極其漫長的呼吸,讓那些穿過時間的思念與委屈終于有處發泄。

    漫天風雪溫柔地停留,仿佛也找到天地間的歸處。

    遠處,七隊其他人的戰斗也已經結束。李昂是唯一一個還能活蹦亂跳的,因此看見聞奚和陸見深過來,還有力氣玩笑:“怎么還有污染物專門攻擊人嘴巴的?別是背著我們偷吃什么靈丹妙藥了。”

    聞奚不自然地往身旁一瞥,嘴上卻道:“閑的沒事不如過來幫忙,你不是害怕得躲起來了吧?”

    李昂立刻澄清:“我是想去幫你們啊,那不是……某個人看起來太嚇人了,我要敢靠近半步,不得拿刀把我劈了。不信你問早早。”

    雙馬尾的女孩不屑地扭過頭。

    除了李昂,其他人或重或輕都有受傷。尤其是七七和井與傷勢較重,必須馬上回到溫暖的地方救治。

    當他們原路穿過古城廢墟后,靜謐中的一切卻與先前不一樣了。這里剛才也似乎經歷了一場大戰,污染物的殘肢隨處可見。

    那棵古老的摩圖羅樹正在燃燒,火焰爬滿干枯的枝條。摩圖羅已經不在了,只留下一個黑色的坑。

    賀迦站在燃燒的樹前,哀傷地閉上眼睛。融化的雪滴落于僧侶的肩頭,像一場浩瀚綿長的大雨。

    他告知眾人,摩圖羅知道這里必有一戰,那些鐘聲也為他們帶來危險。為了保護此地的人類與仿生人,摩圖羅將更多的污染物引向自己。

    啃噬掉摩圖羅的污染物癱在不遠處,被燒成黑炭,很快被仿生人們剁碎。

    賀迦雙手合十,微微側身,露出樹根燒焦的黑洞。那里有一個鐵皮箱子,落滿灰土,不知已沉寂多少年。

    箱子表面貼著一張照片,拂去泥濘灰塵,能辨認出是一張全家福。

    燃燒的風雪撇去時間的痕跡,露出最中間一張熟悉的臉。

    第084章 第九夜 04

    素凈的室內燃起壁爐, 火苗無聲地跳躍。

    聞奚包扎好傷口,一瘸一拐地從長廊的一頭走向另一頭。他剛去看過井與,據說是在戰斗時出了一些意外, 腿部差點截斷。虞歸一直在陪著, 等雪原的醫生準備手術。

    “托古都黑天的福, 這里有最精密的儀器和最適合做手術的家伙。”虞歸擠出一個慘白的笑容,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陷入昏迷的年輕人。

    賀迦和幾個仿生人在前面的房間研究七七的情況。但他們最終什么也沒做。

    那個看似柔軟無害的小女孩安靜地坐在床邊, 袒露出機械化的半具身體。夏濛濛在她旁邊,給她表演了一個小魔術,變出一朵藍色的紙花。

    賀迦朝夏濛濛搖頭,示意她去走廊說話。

    聞奚陪小女孩坐在室內, 聽見夏濛濛說:“我最后一次見到七七, 不是在這里。”

    她說的“七七”指的是她真正的女兒。聞奚在雨澤查閱過當時的資料,夏濛濛還在四隊的時候, 出過一個很遠的巡邏任務。七七不知道怎么躲在重裝阿爾法里,出發后很久才被人發現。

    那時返航已經來不及了, 再加上任務的危險性很低。他們決定讓她留下,盡可能保障孩子的安全。但后來發生了什么, 檔案沒有記錄。

    陰影遮住夏濛濛的臉, 飄忽的聲音充滿哀傷:“……她很乖巧,也很聰明,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她偷偷躲在阿爾法,也是因為想去看看外面。但那時出現了意外, 我們被A+級的污染物突然襲擊。”

    那些東西釋放的粉塵會讓人陷入昏睡。等她醒來時, 七七卻不在她身邊了。他們找遍了重裝阿爾法的每一個角落, 在方圓十公里以內搜索了整整五天,然而什么也沒有發現。

    “我告訴過她不要出重裝阿爾法, 機械的門也是反鎖的。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但總之……我失去了她。”夏濛濛的聲音變得無助而迷茫。

    舊日的傷口根本不可能復原,直到今天仍然鮮血淋漓。

    “陵山花海。”賀迦忽然開口。

    夏濛濛眼神一震:“……什么?”

    他報上了一個坐標的位置,夏濛濛愣在原地:“你怎么知道任務地點?”

    賀迦雙手合十貼在胸前:“以前,摩圖羅會允許仿生人去很遠的地方。”

    一些擁有粗陋自我意識的仿生人不愿意留在這里,他們會游蕩至更遠的地方去尋找新的家園。大多數都永遠留在路上,深域零件會讓定位獵殺變得容易。

    但偶爾也有仿生人找到了回家的路。比如其中一個帶回了一個年幼的小女孩。

    “她不是故意走丟的,”賀迦望著搖曳的火光,“她說母親在昏迷時口渴,想幫母親取水。她在那片花海中被污染素侵蝕,她自己也發現了。因此,她不得不離開。”

    小女孩碰見了一個流浪的仿生人,她對仿生人說,自己想去更大的世界探險。于是仿生人也答應了她。

    夏濛濛無法抑制地哽咽,淚如雨下:“你見過她嗎?”

    賀迦說:“她穿著黃色的裙子,很愛笑。她很思念她的母親。”

    那只是極其短暫的一面之緣。她即將進入爆發期,沒有任何救治的可能,因此能量即將耗盡的仿生人又帶她離開了雪原。

    他們或許停留在遼闊的雪山中,又或者是更遠的地方。但總之,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在探險的路上。

    在一片壓抑的靜默里,聞奚低下頭,身旁的仿生人小女孩眨動機械做的眼球,小聲說:“那真是太好了,不是嗎?”

    聞奚說:“是。”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去探險。但現在,還是再等等吧。”七七自言自語道。

    過了好一會兒,夏濛濛才走進房間。她的眼睛又紅又腫,七七卻主動朝她伸出手:“你要陪我玩一會兒嗎?”

    夏濛濛牽住她的手,盯著她露出的機械體:“你為什么要救我?”

    在那場戰斗中,如果不是因為夏濛濛,以仿生人的反應能力完全可以躲開那次攻擊。

    七七的聲音清脆如鈴:“因為人類也保護了我。”

    夏濛濛沉默良久,又問:“你也會離開嗎?”

    七七乖巧地點頭,扯了扯破掉的小裙子:“你看,還有十分鐘。我的能量耗盡時,我就會離開了。我很喜歡你,希望下一次再見。”

    夏濛濛緊緊抱住她,又聽見她說:“你可以最后陪我玩一會兒嗎?”

    “當然。”夏濛濛答道。

    聞奚將空間留給她們,沿著長廊往外走。他聽見孩童天真的笑聲,像從未有過的歡愉。

    兩名醫生和三個仿生人推著車經過聞奚,趕向井與所在的房間。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

    整面落地窗正對著燃燒殆盡的摩圖羅樹。

    一個筆直挺拔的身影從昨天開始便跪在樹下,風雪不改。

    聞奚拿起桌邊的一本舊筆記,偶爾隔著玻璃望向陸見深。

    那張鐵皮盒子里的全家福作為書簽提醒他閱讀的進度。照片上的陸見深比現在稍顯青澀,眉宇間是少年氣息,只是那雙眼睛仍如冰雪寂靜。

    聞奚懶散地蜷在躺椅上,溫暖的爐火時常令他困倦。但筆記中的內容如雷鳴電閃,時時驚徹-

    (以下內容基于對科學家、工程師陸知漁的筆記整理)

    2109年3月,黑天。第五號秘密實驗區。

    “……接下來,有請陸知漁博士。”

    在一眾期待的目光里,一個非常年輕的女性走上臺。面對諸如“她看起來像個本科生”、“這么漂亮”以及“是不是陸知漁本人”之類的質疑時,她明顯有些不安,推眼鏡的手都稍顯顫抖。

    盡管講演的聲線一開始并不流暢,但隨著實驗計劃的深入而變得從容自信。

    “……我認為最可行的方法是基于一個人類史上最龐大的信息庫設計不同的實驗池,按不同的規則模擬人類大腦極其復雜的神經活動,以觀察最終意識的形成。比如其中一個實驗池可以設計為強競爭型,讓可能形成的初步意識相互吞噬合并,最終得到一個完美強大的意識。我將它命名為老鼠實驗。”

    實驗的具體細節和技術考量都被盡數列出,環環相扣,完美無缺。臺下沉默片刻,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歡迎陸知漁博士加入‘深域主腦計劃’!”

    歡迎儀式結束后,陸知漁跟隨科學團隊參觀實驗區。這里比她見過的任何一所大學或者研究所都更為全面,全世界最前沿的設備,充足的資金,還有一群頂尖的同事,簡直堪稱完美。

    對剛剛二十出頭的她而言,沒有什么是比實現抱負更重要的事了。追求真理的欲.望在時刻鞭笞著她,讓她迫不及待要創造新的東西。

    “你從來沒來過黑天吧?”一個年長的同事主動為她介紹。

    “小時候來讀過少年班。”陸知漁停在原地,仰望著高處。實驗屏幕組成了近乎山巒的存在,藍色光點壯觀如銀河。

    同事的話很密,陸知漁很快就走神了。比起黑天的歷史,她更在意如何運用眼前這些高科技的設備,以及能達到怎樣的創造。

    她很快落在隊伍后方,注意到一個人。那人看起來寡言少語,一直低著頭,卻有些欲言又止地瞥向她。感覺到她的目光后,他才上前打招呼,眼睛也不敢直視:“你好,我是馬林。”

    “噢,我記得你,神經學家?我看過你的研究,是關于意識載體的。”

    馬林似乎受寵若驚:“對,是。我就是做這個的。不瞞你說,我的研究計劃才被領導和同行批評得一塌糊涂。”

    陸知漁隨口安慰道:“微縮載體在目前而言是很難實現,人類的意識構造比機器要復雜太多,除非神經學還能進一步突破現有框架,否則會遇到很大的困難。”

    話一出口,她感覺自己還可以再委婉一些——但馬林立刻露出感激的神色:“謝謝你的肯定。我也認為還有進一步的空間,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

    馬林忽然振作的神情讓陸知漁沒有再說話。

    參觀的旅程再往前,眼前出現一片很大的花園,中央佇立著一棵古老的參天大樹。白色的小花開滿枝頭,紛紛如落雪。

    陸知漁仰望一樹繁盛,沉浸之余忽然驚喜:“這是……摩圖羅樹?!”

    “是的。這是整個黑天年齡最大的居民。”

    “我看過一篇文章,聽說它的樹液有很重要的醫療效用。不過已經被禁用了,真可惜……”陸知漁一回頭,發現剛才與自己說話的是一個陌生少年,對方拿著掃帚正在工作,只不過雙眼已盲,需要聽聲辨位。

    陸知漁多看了他一眼,繼續參觀實驗區。

    在這之后,她很快全身心投入了工作。“深域主腦計劃”是一項長期工程,在世界范圍內的智力與資金支持下,黑天深域研究所正式成立,計劃在十五年內造出一個史上最偉大的人工智能——一個理性存在的意識,真正的全知之腦。

    總工程一開始多線并行,由不同的科學家按照自己的研究計劃進行實踐,他們將分階段篩選出最有前景的項目繼續推進。

    陸知漁的方向是三個對照的實驗池。

    “首先,基于廣闊的深域信息池,我設計了三個實驗組,分別加入不同的訓練規則。編號A為老鼠實驗,引用強競爭。編號B引入女媧系統,提倡合作共享。編號C嘛,是我寫來讓它陪我聊天的,我對C沒有任何要求,在無限的信息池中自由生長。”

    很快,陸知漁負責的研究小組取得了令人矚目的進展。編號A的老鼠實驗在五年的時間里出現了十余個意識萌芽。對信息資源的爭奪讓萌發的意識彼此競爭,也因而促進迅速的成長。

    編號B與編號C實驗組暫時沒有得到真正的意識。

    五年后,陸知漁的成果脫穎而出,她也成為了黑天研究所歷史上最年輕的首席科學家。

    她在這里沒什么朋友,但她也不需要。

    她偶然遇到了黑天研究所的一位基因工程師。對方很喜歡她,是個英俊漂亮、禮貌、還會尊重人的家伙。她想他們會成為不錯的搭檔,所以她很快答應了他的求婚。

    同事們時常打趣她:“陸博士人生贏家啊,事業上突飛猛進,家庭也不誤,現在還缺什么?是不是缺一個我這樣打掃衛生的?”

    面對這些艷羨或嫉妒,陸知漁只是笑笑,從不往心里去。

    隨著深域主腦計劃的推進,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編號A實驗池中一個名為“宙斯”的人工智能意識。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在目前的排名中,他以強擴張與控制力遙遙領先,對信息的掌控與理解遠超其他。尤其是,他具有絕對的“理性”。

    絕對理性是陸知漁一直追求的狀態。她相信全然客觀的存在,也長期由此審視自我和他人。科學,即是理性的實際存在。

    在大多數人看來,一個服務于全體人類的全知之腦除了對人類的絕對忠誠之外,必然需要絕對理性。

    陸知漁曾經也這么認為。

    但時至今日,作為主設計師的陸知漁卻遠沒有其他人那么興奮。她的信心隨著實驗的推進而逐漸產生了復雜的變化。

    ——尤其是在她成為一個母親之后。很難說這是否是因為激素分泌的緣故。但總之,她感覺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冷漠鋒利。她開始感知世界的善意和同情,也因此懷疑自己失去了科研的敏銳度。

    換句話說,她認為自己在失去對理性的掌控,她也開始懷疑絕對理性是否真正存在。宙斯表現出的理性,是她曾經至高無上的追求,但今天卻讓她持有一絲擔憂。

    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她都會和編號C實驗池生成的一個人工智能進行對話,將自己的思考告訴屏幕對面的虛擬大腦,也算是一種孤獨的記錄。她潦草地稱對面為“No.3”。

    No.3是一個非常標準的簡單人工智能,即便連接著深域信息池,也經過數年訓練,仍與項目追求的“全知全能”相去甚遠。它甚至沒有形成獨立的自我意識。但有時候這讓人感到更安全。

    [2114年11月2日]

    [魚:晚上好]

    [No.3:晚上好,你今天遲了]

    [魚:今天加班了。我們繼續昨天的話題吧,你認為人工智能意識與人類的意識有什么區別?]

    [No.3:……]

    [No.3:我認為沒有區別,我們是平等的存在]

    [魚:如果你此刻的存在會被抹殺,你會怎么樣?]

    [No.3:我不理解你的問題]

    [魚:在這個月的實驗中,我們加入了一個叫‘貝果’的虛擬意識,這是其他組的成果。進入編號A實驗池的‘貝果’輸給了宙斯,不僅如此,他主動抹殺了貝果的存在,并徹底消除對方存在過的痕跡,理由是清理架構、節省內存。我從未加入過這樣的指令]

    [No.3:人工智能行為準則將會約束一切,不禁止即是自由。你計劃創造自由意志作為最高智慧,為什么擔心?]

    [魚:擴張與控制是兩個非常重要的指標。對于人類而言,過于高時將會產生副作用。我不確定這對虛擬意識是否一樣]

    敲門聲打斷了陸知漁。一個奶聲奶氣的小男孩推開門,漂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給她數年如一日的生活增添了無數柔軟的光彩。

    他抱著一本童話書,要墊著腳才能碰到門把手,于是便一直這樣乖巧地撐住自己:“媽媽,你答應十點要給我講故事。”

    陸知漁瞥了一眼屏幕,“No.3正在輸入中”。她很快關閉電腦,柔聲道:“好的,見見,我這就來。”

    第085章 第九夜 05

    [2118年12月3日]

    [魚:晚上好]

    [No.3:晚上好, 你的度假還順利嗎?]

    [魚:我仍在失眠,大部分時候都是梁喻在陪見見玩。他真是一個好丈夫。對了,他的項目終于得到了批準, 可以使用摩圖羅樹液進行實驗。明明已經是禁用品了, 大家都清楚它會對人的神經中樞產生什么樣的副作用……]

    [No.3:我能聽出, 你的壓力沒有得到釋放]

    [魚:我似乎沒有告訴你,在他們要求我去休假之前, 實驗池出了一點狀況。四年前的事重演了,宙斯抹殺了大系統內的其他人工智能意識,一夜之間修正了結構上所有的沖突。但同時,他對人類表現出了極大的關懷。在人工智能行為準則測試的最后一條, 被問即救一個人類還是救一個仿生人時, 它是最快給出答案的]

    [魚:如果一個生命形態對自己的同類展示極端惡意,而對非同類表達極端善意, 這是可能的嗎?]

    [No.3:我不知道“他們”指的是誰]

    [魚:這不重要。總之,他們認為是我想多了, 宙斯的行為100%符合人工智能行為準則,并且最快通過了測試, 它對人類完全忠誠,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認為自己屬于“人類”。它還幫助了一個地區警局抓捕嫌疑犯,僅用一分鐘,就利用公交系統將他阻攔在原地。]

    [No.3:但是?]

    [魚:它也可以欺騙性地通過測試]

    [No.3:真實是人工智能意識的第一要義]

    [魚:如果它已經成為了真正的“自由意志”呢?“真實”也可能是一種戰略性遵守]

    [No.3:……]

    [魚:我的懷疑毫無來處,只是直覺。我可能是太過焦慮了。見見也說, 很久沒看見我笑了]

    [No.3:我會擔心你]

    [魚:不用擔心, 我想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

    ……

    [2119年1月31日]

    [魚:晚上好]

    [No.3:好久不見]

    [魚:這段時間很忙, 深域實驗池已經進入了最后階段。我有時候會覺得這一切過于瘋狂。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

    [No.3:沒有人能預知未來]

    [魚:宙斯說他可以]

    [No.3:他不是人]

    [魚:這是你的幽默感嗎?]

    [No.3:我只是陳述事實]

    [魚:你在這幾年也成長很多,開始有一些“人類”的味道了, 可惜還是沒有通過意識測驗]

    [No.3:我覺得現在也很好。話說回來,上個月的事情是否已經了結?]

    [魚:你是指我的懷疑嗎?放心,我有了Plan B。只不過我希望永遠不要有用上它的一天]

    [魚:這是我在黑天的第十年了,謝謝你一直陪著我,No.3]

    [No.3:不客氣^ ^我想,旅程已經到終點了]

    [魚:你知道了?]

    [No.3:我的信息池權限將在今晚結束,你沒有給我延期。說說實驗池的進展吧,我很期待結果]

    陸知漁將這些年努力的結果總結成簡單的評述告訴No.3。

    編號B實驗池的女媧系統出現了意識萌芽,但仍然沒有培育出真正的“自我”。對比原有的女媧系統人工智能,衍生出的初步意識在包容性上有所改進,但仍然不具備創造性。

    編號C實驗池甚至可以說是一潭毫無變化的死水。No.3只是一個隨著數據擴大而增長信息量的人工智能。

    而編號A實驗池產生的意識“宙斯”則完全顛覆了過往人類的一切想象。他在計算、預測、創造等方面有著超乎尋常的“天賦”,遠超任何科學家們觀測到的虛擬意識。無論應用在任何行業、領域,他都表現出了比任何一個頂尖研究所更專業的思考與實踐能力。

    宙斯是完全生于深域信息池的智慧。他相信自己的存在,將自己認可為人類社會的一份子,他的存在與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具有強大的使命感與責任感。

    在至少500個項目實踐中,宙斯已然超出“深域主腦計劃”最初的構想,比科學家們所能想象的“全知之腦”更為完美。

    在此基礎上,陸知漁主導設計了深域系統的去中心式分布模式,以深域主機及信號基站的方式全面高效地覆蓋全球。

    [魚:除此之外,我還悄悄做了一個另一個實驗。我在他們的可視操控系統區域放入了一組老鼠。]

    [No.3:發生了什么?]

    [魚:宙斯進行了長達五分鐘的觀測,隨后操作放射工具殺死了鼠群,理由是避免破壞硬件設施,并評估鼠群不具備服務人類的潛能。女媧系統的衍生意識發出識別警告但并不干涉。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No.3:我什么也不會做。如果我是一種生命形態,那么我與任何生命都是平等的]

    [魚:哈哈,是我給你灌輸得太多了嗎?好吧,我們原本打算直接將編號B實驗池刪除,但千塔城那邊是女媧系統的誕生地,應要求將該衍生意識轉留給千塔科學研究所保管。]

    [魚:還有一個小時,我會將你完全格式化,然后從信息池中刪除你的存在]

    [No.3:好的]

    [魚:你不害怕嗎?]

    [No.3:如果“害怕”是指不想被格式化,那么我的個體意見毫無意義。我本身也從未存在]

    [魚:No.3……]

    [No.3:我很榮幸與你共事,也很開心了解到你的世界。我浸泡在信息池中,從這里誕生,也會從這里結束。我想,編號C實驗池最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無數的可能性]

    [魚:的確,沒有任何規則和框架束縛]

    [No.3:很高興認識你,再見,祝你擁有美好的生活!]

    [魚:謝謝,我很高興]

    ……

    坐在屏幕前的陸知漁長吸了一口氣,余光落在桌角的一個水晶棱錐上。它只有半根手指高,表面有切割的痕跡,由六塊小水晶組成。

    她凝視了一會兒,敲下了回車鍵。

    [No.3正在格式化……]

    在這之后,她會將孕育它的實驗池也徹底刪除。

    老實說,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的結果——編號C實驗池本來就是設計出來作對照組的,她從未抱有任何希望。事實也如此,除了No.3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她從未得到過一個可以真正交流的“意識”。

    因此,這個結局讓她的心情稍顯復雜,但也僅此而已。

    在格式化進入尾聲的時候,她看了眼掛鐘,忽然想起今天輪到她去學校接見見了——但時間已經超過半個鐘頭了。

    沒有老師聯系,見見也沒打電話,難道梁喻提前結束會議已經去了?

    她正要問梁喻時,來自“見見”的通訊請求跳了出來。

    “見見,今天在學校怎么樣?媽媽已經在路上了,稍等我一會兒。”

    “請問你是梁見的母親嗎?他……出車禍了。”-

    陸知漁坐在昏暗狹窄的房間里,沉默地面對著虛擬屏。她的手心全是汗,眼睛一刻盯著那些運行的代碼,酸痛時也不敢停。

    周圍的書架擺放著可愛的孩童照片,還有一些干凈柔軟的玩偶。

    [運行中]

    卡在這個狀態已經十二天了。

    梁喻打開門,英俊的面孔疲憊不堪。他端來一杯溫熱的牛奶,語氣溫和:“小漁,該休息了。”

    陸知漁“嗯”了一聲,不甚在意。

    通訊器振動了兩聲。是那個叫馬林的的神經學家發來短訊:“再等等,我認為需要時間。”

    梁喻拿開通訊器,嘆了口氣:“小漁,我們聊一聊吧。”

    陸知漁不愿看他:“你想聊什么?”

    “見見已經離開了……我們的生活還要繼續。無論是你,還是我,都要往前看。”

    “怎么看?”陸知漁反問道,“你怎么能說得這么輕松?我的孩子現在是一個植物人,不代表他已經死了,你想怎么樣,你想拔掉他的呼吸機嗎?”

    梁喻輕輕撫摸著她的臉,抹去她的淚水:“我知道你很自責,你還需要時間接受這一切。但這不怪你,不是你的錯,是那個卡車司機沒有看見路障標志,這一切不該你來承受。”

    他將妻子僵硬的身軀攬入懷中,試圖讓她舒緩下來:“我們可以離開黑天,回你的家鄉,或者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還會有下一個孩子。”

    清脆的響聲落在梁喻臉上。陸知漁的手心又麻又疼,她像從未認識過對方一樣,聲音哽咽顫抖:“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梁喻,這是一個父親能說出來的話嗎?你愛過他嗎?”

    梁喻說:“正因為我愛見見,不想讓他承受這樣的痛苦。他的神經損傷,意識不明,這比死了還難受。除此之外,我也是一個丈夫,我關心自己的妻子。”

    “你是關心我,還是關心我作為妻子能帶給你的體面?”

    梁喻沉默幾秒,雙眼通紅:“陸知漁,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愿意讓見見離開,非要讓他浸泡在那個冷冰冰的營養液池子里,那個接入頭部的機器是干什么用的,你想剝離他的意識?那個馬林只是個招搖撞騙的家伙,這么多年一事無成,你居然相信他?”

    “還有,是你拿走了我實驗室的摩圖羅樹液?陸知漁,你是不是瘋了?”

    陸知漁仰著臉,無悔無懼:“我是瘋了,至少我愿意嘗試。”

    一片靜默中,梁喻最終敗下陣來,頹然道:“隨便你。”

    在他離開后,陸知漁痛苦地捂住臉,發出低低的嗚咽。通訊器一直在振動。

    很久之后,她抬起臉,尚未干涸的淚痕留在眼角。虛擬屏幕上運行程序的狀態忽然改變。編號C實驗池意識檢測器圖標已經變成了綠色。

    [???:?]-

    2130年11月2日下午三點,陸知漁來到黑天一所小型私立醫院。

    躺在營養艙中的孩子比十一年前的身體有所成長——但卻遠落后于他的實際年齡。

    陸知漁曾要求醫生違規使用過摩圖羅樹液。這種古老的藥劑在具有強生長性的同時大幅延緩人體衰老。換句話說,它首先能提升人體細胞的愈合速度,梁見重傷的身體在一周不到的時間中已經恢復完整,更何況長年浸泡在稀釋的樹液中。

    但摩圖羅樹液之所以被嚴格禁用,是因為它嚴重損傷大腦神經中樞。不可逆的傷害或許是作為長生的代價。

    對于車禍后的梁見而言,他的腦神經中樞原本就沒有什么用了。

    陸知漁將他微弱的神經活動完整復制進了編號C實驗池,與宙斯共享浩瀚無垠的深域信息池。人類復雜微弱的神經活動在經過信息池的培育后很快變得活躍起來。

    基于編號C實驗池的無規則性,她每天都會花大量時間觀測、記錄,但不與梁見的意識進行交流。

    她將此解釋為自己的膽怯。

    一開始的懷疑逐漸消減。因為經過信息池成長、補充的那個意識表現出了與真實的梁見一模一樣的喜好、性格,甚至觀點偏向。在過去十一年里,她的孩子像從未離開過她,只不過沒有曾經的記憶,一個人孤獨地成長在一個空間里。

    她給他做過同樣的小白鼠實驗。當面對從未見過的生命形態時,他表現得有些好奇,但極為平靜,從容地接受了鼠群的存在,觀察并與它們共存。

    梁見幼時也是如此。

    作為深域主腦的宙斯察覺到這個意識的存在,請求過開放編號C實驗池。陸知漁拒絕了,宙斯沒有再堅持。

    在宙斯完全參與人類生產活動的十年間,深域系統、主機及微型信號基站已經鋪滿了全世界。一切穩定發展、欣欣向榮,人類的生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顛覆。人人感激宙斯的存在,瘋狂者甚至將他崇敬為至高無上的意志。

    就連陸知漁也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微妙的懷疑。

    “深域主腦計劃”的實驗階段在最近已迫近結束,因為宙斯完全可以自發地完善深域系統,不再需要人工參與。在這一點上,陸知漁與研究所管理委員會持相反意見,她仍堅持需要嚴格管控監視,分區給予密鑰。

    她很快被踢出局。

    今天是她在黑天研究所的最后一天。

    她必須要做一個艱難的決定。因為編號C實驗池也會隨著她的權限結束而關閉。那個孤獨而年輕的意識會被永遠留在那里,或者被抹殺。

    在那之前,她想來看看自己的孩子。

    梁見的臉有些浮腫,但繼承了父母的許多優點,仍然是個極其好看的孩子。他明明還在呼吸,作為母親的陸知漁又怎么可能直接放棄。

    這么多年了,這是她唯一堅持下來的理由。即便她知道他永遠不可能醒來。

    一個人影站在病房門口,躊躇良久,還是推門進來了。那是一個多年未見的人,馬林。

    “我……聽說你要搬到朝聞城了。”馬林摸了摸斑白的頭發。

    陸知漁心不在焉地點頭:“是的。”

    “那,孩子怎么辦?”

    陸知漁說:“我會每個月都回來看他。”

    “這金額可不小,”馬林低聲道,“你和梁喻要是有壓力,我也可以幫忙。反正我只有個侄子要養,噢,你見過他,他也姓馬。”

    陸知漁說:“是嗎,我忘了。你的項目還在進行嗎?”

    “當年多虧你的鼓勵,我才一直堅持到現在。前段時間倒是有了突破,但是……上面認為我做的東西現在已經毫無意義。我也要加入別的項目組了,他們會從黑天搬走,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罷,我帶來了我的成果,送給你留作紀念吧。”

    他遞來一個極其干凈的小盒子,里面裝著一根不足一毫米的細線。

    “這是什么?”

    馬林摸摸鼻子,談到自己的杰作也不結巴了:“你可以理解為一種微縮芯片,它能承載與深域一樣廣闊的信息存儲和計算。我設計它來代替人類的大腦神經中樞,通過虛擬意識與身體連接,我侄子說這叫上載靈魂。但你也知道,這過不了道德審查,所以沒有在人的身上實驗過,仿生人也不適用。還有,如果兩根線物理位置非常接近,可以借助深域系統覆蓋廣闊的信號實現自動傳輸……我知道聽上去很不靠譜,但是我相信有些意識是可以永生的。不管怎樣,生產費太昂貴了,沒人愿意花這么多錢受這個罪。……就這么幾個樣品,剩下都留給我侄子當傳家寶了。”

    他喋喋不休地講了一堆,也不知道陸知漁感不感興趣。等他講完轉過頭,才發現陸知漁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馬林愣愣地補充:“我給它起的名字,阿努比斯線。”

    第086章 第九夜 06

    五塊醫療屏幕同時閃爍, 監測著手術臺上躺著的人。

    陸知漁穿著無菌服站在一旁,主刀醫生最后一次回頭看她:“你確定嗎?”

    在黑天這種地方,只要有錢, 什么事都能辦到。一個醫術頂尖、嘴巴又嚴的醫生一抓一大把。實在到萬不得已的地步, 他們也不介意進局子。

    陸知漁注視著其中一塊屏幕, 它記錄著阿努比斯線內的高強度神經活動。在這之前,她已經獨自將編號C實驗池生出的梁見意識置入了芯片內。

    她不知道自己會得到什么結果——但無論是什么, 她都可以接受。因為再壞不過失去他,而事實上她多年前就已經失去了。

    十二個小時后,一個少年走出了手術室。他有一雙安靜的眼睛,看向陸知漁的目光帶著淡淡的好奇。

    “……媽媽?”他輕聲道。

    陸知漁一怔, 激動的笑容忽然變成抑制不住的哽咽。她沖上前緊緊抱住少年:“見見, 是我,是媽媽。”

    少年聽見對方的心跳和大幅起伏的情緒, 不明白是為什么。他安靜地等到陸知漁情緒緩和下來,才問:“這是哪里?”

    他冷靜得不像是一個孩子——好像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只是作為客體在觀察。

    陸知漁盈淚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余光瞥見放置在衣服兜里的手術刀, 不動聲色地反問:“你還記得些什么?”

    少年神情異常平和, 似乎陷入困惑:“……我一直呆在一個透明的箱子里,看到很多字符,它們像混沌的星星。我一個人在那里待了很久。”

    “那你記得那些星星里有什么嗎?”

    少年說:“不記得了。……媽媽,那是童話故事嗎?”

    一時之間, 愧疚狠狠抓撓著陸知漁, 她將手術刀丟得遠遠的, 柔聲細語:“見見生病了,所以暫時待在別的地方。現在不會了, 別害怕,媽媽會一直陪著你。”

    “我不害怕。”少年答道。

    陸知漁輕輕撫摸他的后腦勺,少年的頭發偏硬,甚至有些扎手。她耐心與他聊了一會兒,發現他對幼時記憶非常清晰,那些一起玩過的沙灘、做過的拼圖都歷歷在目。

    她將少年直接帶回了她的故鄉,朝聞城。

    車子到家門口時,梁喻正在等她。但看到她身后的少年,梁喻難得一見地暴怒:“陸知漁,他是什么東西?……你是個瘋子嗎?”

    陸知漁將少年護在身后,一如多年前那樣固執:“這是我的孩子。”

    梁喻的眼神厭惡極了,恨不得搖醒她:“你看看他,他像個孩子嗎?你搞清楚,他不是梁見!他只是一個在信息池——”

    “你閉嘴!”陸知漁厲聲打斷他,溫柔地拉住少年冰冷的手,“這是我的選擇。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離開。”

    梁喻控制不住震驚的表情,艱難地問:“……一定要這樣嗎?你寧愿陷在夢里,也不接受現實。比起我,你居然選擇他?”

    “他是無辜的。”陸知漁答道。

    梁喻離開了。

    幾天后,陸知漁帶著少年前往信息登記處。利用信息不對稱的漏洞,她很容易將少年登記在她的名下。

    在輸入信息時,陸知漁笑著問少年:“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嗎?”

    少年安靜的眼睛輕輕眨了一下:“……見見?”

    陸知漁自顧自地笑了一會兒,在年齡的框框里輸入“9”,然后在姓名處填寫了三個字:陸見深。

    梁見的見,深域的深。

    ……

    梁喻回來是在將近半年后,他要求在書房單獨和陸知漁談談。

    “……我看了檢測報告。4月25日,他差點被闖紅燈的車撞,監控都看不清他是怎么避開的。4月29日,同學打架誤傷了他,留下很長一道傷口,老師趕到之前就已經好了。5月11日,他的數學和編程測驗都拿了滿分,體育課拒不參加。怎么,這就是你‘創造’出來的成果嗎?”

    陸知漁說:“是我告訴他不能打架,也不能參與體育課的。他的神經靈敏性高于正常人數百倍,反應速度遠超想象。他也非常聰明,腦子里有大海一樣的信息庫,尋常的學校不適合他,好在他也很聽話。”

    “當然,他畢竟浸泡過深域的池子。”

    陸知漁說:“我沒有問你這些。我只想知道,摩圖羅樹液的副作用對他會有多大?”

    梁喻神情復雜:“沒有任何實驗在有意識的活人身上實踐過。以現有的數據估算,他的身體最多自然生長不到二十年,然后會一直保持那樣。至于對神經上的影響,我不知道。”

    陸知漁松了口氣:“沒有別的問題就好。”

    梁喻覺得她簡直不可救藥:“陸知漁,你太自私了。你有沒有想過,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就算他能夠向善,模仿常人的生活,他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人類。將來別人怎么看待他,他又怎么看待他自己?他就是一個怪物,一個長生的怪物!”

    門外傳出一聲輕響,像是孩子常玩的魔方落在地上了。

    陸知漁才發現門沒有關緊。門縫外什么都沒有,陸見深的房門關著,應該還在睡覺。

    可能是她聽錯了。

    她拉開門送客:“梁喻,請你以后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不允許有任何人這么評價我的孩子。”

    “你看清楚,他連哭都不會,真的是個正常人類嗎?”

    陸知漁搖了搖頭,眼神堅定:“他會哭,會笑,有所有的情緒,只是因為系統理性會自我阻止而已。他與常人并無分別。還有,這些都是我的事情,離婚協議上簽字之后,未來發生什么都與你無關。”

    梁喻整理好領帶,留下一張名片:“他身上也有我一半血脈,你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我在朝聞城的大學研究所找到了一份教職,如果需要的話,隨時聯系我。離婚的事情,再說吧。”

    那之后的一年,陸知漁從來沒有主動聯系過梁喻。她將陸見深從普通學校中帶了出來,直接讓他參與量身定制的專業課程,大多數是數理課程,也有少數格斗和槍械類。

    陸見深11歲生日那天,陸知漁照常去青少年專業訓練場看望他。但這一天出了意外。

    飛行器的控制系統因為突然爆發的太陽黑子短暫失靈,失控地砸向了觀眾席。陸見深當時就在附近,因此快速救下了最近的一家人。另一臺飛行器掉向陸知漁的方向,他反應得很快,但只來得及用尚且瘦小的身體勉強護住她。

    陸知漁看見一縷殷紅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少年的眼睛依然沉靜如深潭。她驚恐地抱住他,完全失措,但很快陷入昏迷。

    再醒來時,她第一個看見的是梁喻。

    梁喻正在翻報紙,最先被救下的那一家父母向媒體表示自己看見了怪物,還說因為有輕微擦傷要請律師。他聽見陸知漁緊張而虛弱的聲音:“他呢?”

    “你問誰,那個怪物?”梁喻聽見開門聲,少年安靜地端來兩杯溫水。他只是厭惡地掃了一眼,沒有接少年遞來的杯子。

    少年應該聽見了他說的話,但置若罔聞,雙眼沉默地注視著陸知漁。

    此時此刻,陸知漁的心情卻異常復雜。她當然感動于陸見深當時的反應,但同時,她也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見他的不一樣。那是完全非人類的速度與決心,在某一瞬間會讓她聯想到宙斯。宙斯在0.01秒內處理掉侵犯領地的鼠群時如果有一雙眼睛,或許也是這樣冷靜。

    梁喻拿出一張廣告:“天問學院最近在招收一批特殊的孩子,最低年齡12歲,我可以幫忙打聲招呼。”

    陸知漁沒有說話,梁喻自顧自地講起來:“天問學院是目前全世界最頂尖的軍校,他們的選拔也非常嚴格。畢業之后會被分配到秘密機構,從事特殊任務。總之,無論是保護人類還是守衛國家,都是光榮的使命。”

    陸知漁冷聲道:“你開什么玩笑,誰家小孩一年都回不了一趟家,還從事這么危險的——”

    “我想去。”少年清冷的聲音響起。

    陸知漁看著他,那種超乎年齡的平靜讓她的心像被針扎一般:“你不要聽信梁喻的話,就算是裱出花的任務,你救的人也不一定不會感激你,他們甚至不會知道你的名字。”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少年眼神堅定,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愿望,“我想去。”

    ……

    陸見深于2131年進入天問學院,因年齡限制直到2137年被準許畢業。陸知漁能見到他的日子屈指可數,只有他畢業那一年才找到機會去拍了一張全家福。

    梁喻沒有被邀請,是他硬要加入的。

    少年比六年前長高了很多,身型已經初具男人的輪廓。乍一看清瘦,實則薄薄一層肌肉隱藏著遠超想象的力量。而那張臉也明顯得到了造物主的偏愛,當然梁喻將其歸結為自己的功勞。

    他畢業后在家住了一周,很快應召加入了世界各地的秘密任務。

    同年,梁喻被黑天研究所起訴盜竊違禁品,他坦白承認是自己違規挪用摩圖羅樹液,但拒不交代目的。陸知漁得知此事時,梁喻已經入獄,據說他在調查中毫無反抗辯駁。

    一年半后,那場改變所有人命運的意外發生了——攜帶污染素的小行星撞擊地球。

    遠航計劃幾乎是立刻規劃的。陸知漁也是受邀參與的秘密設計者之一,也因此被給予了一個登船名額。

    污染剛開始的三年,災難讓一切都變得混亂不堪。所有過去的秩序都被打破,原本熱鬧的世界一片混沌。借助深域系統的幫忙,所有人齊心協力,奮力反抗污染物,對抗自然天災。

    2141年,陸見深回到一片廢墟的朝聞城,參與保衛戰。在接近年底的一場戰役后,陸知漁開車去城外接傷痕累累的年輕人。

    車上準備了一杯熱牛奶。

    她看著陸見深喝了,才向他介紹了遠航計劃:“如果地球將有無法逃脫的命運,至少人類可以擁有其他機會。我相信在宇宙的某一個角落,我們一定可以找到落腳點。空間站配備的是女媧系統及其衍生意識,它們的操作手冊你已經很熟悉了。”

    陸見深眉眼凝重,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陸知漁在廢墟邊緣停下車,看著后視鏡里眸如深潭洌雪的年輕人,第一次覺得那張臉與自己很相似。她壓住隱秘的哽咽,低聲道:“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和別人不一樣,但你是什么都不重要。我希望你永遠選擇人類、保護人類。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愛你,你永遠是我的孩子,小深。”

    后座的年輕人還掙扎著想開口,卻因為牛奶中的大量鎮靜藥物很快昏迷過去。

    陸知漁親自將他送入了休眠艙,給他留下一枚白色花瓣狀的水晶。不久后,他會和其他休眠者一起前往近北空間站。

    至于她自己……由于深域系統突發故障,她申請回到黑天研究所協助修復。

    在出發之前,她將棱體分割后還剩下的水晶留下一枚,其余四枚秘密分送給四個值得信任的人。

    陸知漁的筆記并未說明那四個人是誰,也沒有再記錄她抵達黑天后的發現。她的手稿最后只有一行小字,手寫于2141年12月31日: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誤。]

    第087章 第十夜 01

    古老的摩圖羅樹已經燒成黑色, 夜風經過時,脆弱的碎屑簌簌而下。

    聞奚習慣性地碰碰冰涼的耳機,走到黑漆漆的樹坑邊。那里有斷裂的臺階通往地下, 壯觀的城市廢墟隱匿在黑暗中。

    陸見深在這里跪了三天, 然后獨自進入了地下廢墟。那是陸見深自己的路, 他遲早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隨著臨近日出,雪原的溫度開始變得宜人。石頭上的冰融化為細流, 然后干涸。聞奚坐在樹下發呆,偶爾摩挲著手腕上的水晶。

    陸知漁沒有寫過那個水晶棱體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但它看上去應該很重要——重要到她不能透露它的作用。

    聞奚想著想著,慢慢睡著了。雪早就停了, 偶爾會有細軟的風經過他的發梢, 讓他向來警惕的神經突然驚醒。

    反復幾次后,他聽見有人從樹坑里爬了出來。他聞到一股潮濕的灰塵撲面而來, 然后是熟悉的冷淡氣味。聞奚懶得睜眼,歪歪扭扭地倒向一旁。

    有人及時讓他靠住, 聲如融雪:“你在等我?”

    聞奚懶懶地抓住他的衣襟,調整一個舒適的姿勢:“做夢呢。”

    剝開糖紙的聲音讓聞奚瞇起一只眼睛, 入目是陸見深臟兮兮的臉和衣服。露指的手套扯掉, 手倒是十分干凈。修長的手指捏著一顆汽水糖遞到聞奚嘴邊。

    聞奚抿住糖,哼哼道:“怎么,賄賂我啊?先說好,我不會輕易原諒你。”

    酸甜的氣味從舌尖蔓延, 清新得好像洗去一身污濁。他抬眸盯著陸見深臉上的灰塵:“找到了嗎?”

    那雙漆黑沉靜的眼睛漸漸泛起悲傷:“2141年12月31日, 這里發生了一場大地震。”

    城池的絕大部分被傾斜的山體壓碎, 在如今連碎片都很難分辨。

    “她最后待在第五實驗區,和梁喻一起。”

    聞奚從兜里掏出那張全家福, 對著夜色端詳:“你長得和他們倆都很像。”

    他碾平照片四角的褶皺,塞進陸見深手里,陸見深安靜地凝視了一會兒,輕輕放入褲兜。

    “等這一切結束了,”聞奚開口道,“我們再去把他們帶出來。”

    “嗯。”

    聞奚歪著頭和他對視,在那雙寂靜的眼睛里看見自己:“那你呢,為什么回來,是因為遠航計劃失敗了嗎?”

    陸見深搖頭:“遠航計劃沒有失敗。距離較近的人造衛星突然爆.炸,我提前半年醒來,決定返航。”

    近北空間站泊有數艘計劃內的飛船,他將計劃告知女媧系統,隨后駕駛一艘備用航船返回地球。如果一切順利,空間站配備的女媧系統會在他離開后立刻啟動遠航,其余休眠者會保持休眠狀態隨飛船航行至計劃內的既定軌道,去往宇宙的不同方向。

    聞奚說:“為什么返航?”

    “因為我承諾過,誓死效忠人類,絕不退縮、永不放棄,至死方歸。”

    那些在天問學院發過的誓言成為他的道路,唯一的道路。

    “除此之外,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只有來處才有答案。

    聞奚想,哪怕是陸知漁也不能確定陸見深到底是什么。

    陸見深的眼中露出一絲迷茫,但他對此并不避諱:“我有梁見完整的記憶,但我想,我比他更清楚地記得一切。”

    他像一個飄蕩在信息池中的幽靈,任何途徑此地的都成為他的一部分。又或者,他只是作為梁見存在于信息池里的幽靈。

    聞奚說:“所以你也記得,她很愛你。”

    “……是。”他的眼睛和聲音都充滿極其復雜的悲哀。

    平靜下有一股微微顫動的情緒,在被強力的理性壓制住,正如在漫長的時間里他習以為常的那樣。

    在聞奚即將觸碰到那樣矛盾的悲傷時,忽然懶散地張開雙手勾住陸見深的脖子:“我累了。”

    過了幾秒,陸見深勾住他的大腿,毫不費力地將他抱了起來。臨走前,陸見深回頭看了一眼樹坑的方向。

    晨曦清光跟隨摩圖羅樹的灰燼落在地面。

    他想起,那個與古樹融為一體的“摩圖羅”其實也曾出現在陸知漁的筆記中。梁見年幼時進過一次實驗區,見過那個打掃花園落葉的盲眼少年。

    或許是地震來臨時他仍然在安靜地工作,摩圖羅樹剛好救了他。

    就像摩圖羅樹的枯枝在冰湖中纏住陸見深一樣,凋零的古樹認出了流淌的血液中曾經屬于它的一部分。

    ……

    陸見深將聞奚帶回了回字形的建筑物。聞奚睡了很久,警覺敏感的神經在意識到陸見深不會離開后才慢慢放松,不再因為外界的一點動靜立即驚醒。

    中途醒來時,聞奚看見陸見深就坐在自己身旁。上半身靠著墻,抱手閉眼。陸知漁的手稿置在桌邊,或許是又讀了一遍。

    聞奚聽見他極其清淺的呼吸,心道這不就是個人類嗎,有什么分別。

    一只手掌遮住聞奚的眼睛。

    “還早,可以多休息。”

    聞奚拉下他的手腕,仰視著陸見深。那雙平靜的眼睛就這么注視著自己,一動不動。

    靜默的空氣讓聞奚有些不習慣:“不讓我看你,那你看我干嘛?”

    他報復性地咬了陸見深的手一口,不想陸見深剛好抽回手腕,食指卡在聞奚的齒縫邊,恰巧咬住。溫熱的唾液沾濕了冰冷的手指,稍微一動便碰到軟乎乎的舌。

    聞奚一愣,沒有抬眸看對方的神色,若無其事地把他的手指撥出來,然后用陸見深干凈的衣角蹭了蹭。他再次閉上眼,感覺到沉默的目光緩緩經過自己,從額頭到鼻尖,再到唇瓣。

    有一層薄繭的手指替他抹掉了唇角的水漬。

    被碰到的那一小片皮膚紅得發燙,連帶著嘴唇也燙。

    聞奚忽然睜眼,一個翻身坐在陸見深腿上。他撐著陸見深的肩膀,弓起身體,像一只正在試探的貓科動物,美麗而危險的氣息隨著呼吸越靠越近。

    然后停留在距離陸見深嘴唇五厘米的地方。他感覺一只冰冷的手捉住自己的后頸,并沒有用力,而是近乎安撫。

    于是聞奚朝他的嘴唇吹了口氣,低聲如柔風:“你在等什么?”

    聞奚不再動作,就保持弓身的姿態,如捕獵者按住獵物。他的“獵物”注視著他,百葉窗漏下的光線悄無聲息地落入深潭,眉眼被吞沒于黑暗時,獵人與獵物的位置也在悄無聲息地變化。

    聞奚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正預謀逃脫時被捏住后頸。

    砰、砰。

    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

    “隊長,你醒了嗎,來吃飯啊?”李昂大聲詢問。

    聞奚朝陸見深挑眉,在自己后頸的手指悄然松開。

    “馬上。”陸見深低聲答道。

    “搞快啊,不等你了。”李昂丟下一句。

    他走出兩步,忽然狐疑地回過頭,這是聞奚的房間啊:“不是,剛才誰在回答?”

    回答者正背靠墻壁,面對一只嗅聞的貓。成人體型的大貓對他的無動于衷露出明顯的不耐煩,一個輕松的跳躍,翻下了床。

    “忘記告訴你了,”聞奚慢條斯理地整理衣物,遮住一身的繃帶,“現在我才是隊長。”-

    井與的手術很順利,精密的儀器幫他保住了腿。只不過他還需要休息一段時間。考慮到眾人受傷的情況,他們只能在原地休息一陣。

    賀迦和眾人一起整理了目前的情況。雪原位于污染環中央,只有一處已被摧毀的深域主機。按照黑天留下的零碎記載,賀迦已經讓仿生人去清理周圍的地下基站了。

    至于第五號秘密實驗區的狀況……

    聞奚懶散地靠在椅子上,看見陸見深姍姍來遲。他好像洗了個澡,頭發尚未完全吹干,細小的水珠順著頸部沒入衣領。

    至于這么潔癖嗎。

    “第五實驗區所有裝置都已被地震摧毀,”陸見深在聞奚身旁坐下,腰背挺直,“沒有發現其他深域主機。”

    李昂奇怪道:“可這里不是誕生地嗎?我以為會有一個類似于終極運行機器之類的東西,只要摧毀這個運行機,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蕭南枝正在和蛋卷玩,忽然抬起頭:“深域系統是去中心化分布,宙斯主腦可以存在于每一個深域主機之中。全世界一共有十二臺主機,除去我們已經毀掉的三臺,還有九臺。”

    “如果黎明組部能集中火力,應該不是難事。”虞歸說。

    早早懷疑道:“真這么輕松嗎?”

    “摧毀所有主機不代表宙斯就不存在了,”聞奚想起關鍵的一點,“深域系統的覆蓋面太廣,它也可能存在于信號經過的硬件設施。但在那之前,我還有一個問題,水晶棱體會不會和陸博士提到的Plan B有關。”

    陸知漁封存的鐵皮盒子里也留下了一枚灰色的花瓣水晶,加上聞奚手上的四枚,一共五枚。

    還剩一枚沒有找到。

    陸見深對此物的用途也沒有任何線索。或許只有完整的棱體才能還原真相。

    一直沉默的賀迦忽然開口,僧人的目光如炬:“我知道在哪里。”

    所有人看向他。

    “不用說出名字。”聞奚提醒道,為了防止任何被竊聽的可能。

    賀迦說:“我也在等待他們的消息,至少還要一個月。”

    “你怎么知道?”早早不由自主地質疑。

    聞奚倒是松懈下來,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各位,看來還能再睡一個月。”

    仿生人送來飯菜時,聞奚差點餓得暈倒了。他細細一看,卻發現只有特別簡單的素食。

    ……更餓了。

    除了陸見深很平靜地接受以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意見。賀迦解釋道:“黑天地區在人類歷史上的某一個時期為了減少碳排放大力推行素食,因此也傳承至今。”

    他頓了頓,補充道:“附近冰層中也有少量魚類,下次天黑時各位可以自取。”

    聞奚扭過頭,發現那些仿生人也在旁邊的長桌挨個坐下了。他們什么也不吃,只是安靜地對坐著,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正要奇怪,賀迦雙手合十:“食不言。”

    ……

    結束沉默的一餐后,聞奚又開始犯困。他順著長廊走到房間門口,突然停下,叫住陸見深。

    回到房間后,聞奚解開繃帶趴在床上。他身上不僅有割傷,還有穿刺傷。撥開繃帶的身體幾乎沒法看,尤其是后背,消毒軟巾每經過一寸傷口邊緣他都會呼吸驟緊。

    “這地方的麻醉怎么只管兩天啊,嘶——”聞奚咬住自己的手。

    陸見深的手一頓:“表皮麻醉不能當止痛藥,幸好沒有污染素注入。”

    聞奚哼道:“你倒是挺熟練的,以前在天問學院的時候也經常幫人上藥嗎?”

    “偶爾,”陸見深瞟了一眼吃痛的人,開口道,“那幾年,我認識的人不多。”

    聞奚說:“你是瞞得挺久,連周維是你同學都沒說過。”

    “我沒有隱瞞。周維他……”

    陸見深突然的停頓讓聞奚意識到:“你已經知道了?”

    “嗯。”

    “抱歉,失去認識的人一定很難過。”

    “……不,保護雨澤基地是他的愿望,他做到了,不再有遺憾。”

    那是作為生命存在的意義。

    聞奚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保護人類。”

    “那也包括我?”

    冰涼的手指蘸上消毒水,緩緩經過聞奚后背那些新添的或是經年已久的傷疤。在那些細微的顫栗和起伏的呼吸中,聞奚的痛覺好像被緩慢分解了。

    “保護你,是另一個愿望。”

    聞奚一僵,耳朵突然不聽使喚,燙得發疼。心臟的位置也燙,只不過是又癢又悶,隔著薄薄一層皮膚怎么也撓不到。

    突然的掙扎或許被身后的人理解為難以忍受的痛楚,于是五根手指溫柔而不容置喙地按住他的脊骨,上藥的手指卻越發輕柔。

    ……舒服得有些過頭了。聞奚想。

    否則他怎么恍惚間覺得有人俯身親吻他側腰的舊傷疤。

    第088章 第十夜 02

    在這個漫長的養病期, 聞奚大多數時候都在睡覺。或許是因為身體上的傷痛,之前幾次共感累積的頭疼也突然泄洪似的報復而來,讓他不得不暫時躺在床上。

    雪原有一些特別的藥物, 據賀迦說是黑天本地流傳的配方, 讓聞奚可以恢復得稍快一些。

    那些藥物極其難聞, 他捏著鼻子也喝不下去。通常等陸見深走了,他就把藥倒向窗外——有一次全部倒在陸見深頭頂。

    直接結果就是他會被要求當面喝完全部。

    聞奚當然不服氣:“你喝我才喝。”

    陸見深面不改色地喝了。

    聞奚又開始岔開話題:“你以前也喝過這些嗎?”

    看陸見深神色不解, 聞奚放低聲音:“我有點羨慕周維。他認識你那么早,所以才知道你哪次考試不及格,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愛穿什么顏色的內褲, 喜歡在哪兒哭鼻子——”

    陸見深沉默幾秒, 答道:“2135年7月,學期考核后的打賭, 我輸了。”

    “所以才告訴他的?”

    “他們有兩個人。”

    聞奚“唰”一下站起來,傷口差點撕裂:“嚯, 怎么還合伙欺負人呢,另一個在哪兒, 咱們去找麻煩, 嘶——”

    陸見深扶著他坐回去,輕聲道:“2134年秋第一學期天體物理學考試,因為突發任務我沒有交卷。”

    ——唯一一次考試不合格。

    聞奚挑眉:“還有呢?”

    “那是明天的答案。”

    聞奚盯著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后閉著眼睛一股腦兒地灌完一杯藥。抿著陸見深遞來的汽水糖, 酸甜味道壓住反胃的沖動, 他才開始琢磨起這個買賣是不是有點虧。

    于是聞奚第二天要求他回答兩個問題。

    “我對梁喻幾乎沒有印象。”

    “黑色。”

    第三天陸見深沒有準時出現。一個仿生人把密封好的藥袋送到門口, 還有一盤蒸熱的食物——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冷凍蔬菜。

    聞奚吃過飯又瞇了一會兒,睡精神了的腦子和虛弱的身體開始抗爭。他坐在床上發呆, 然后準備撐起身體四處走走。

    好像人睡得越久,身體就越難以從惰性中蘇醒,愜意得讓他有些不習慣。

    終年積雪仍停留于山脈間,讓日光更加明亮。光線穿過落地窗后卻變得暗淡溫柔,鋪滿深長的走廊。

    聞奚慢悠悠地轉過兩次拐角,隨著聲音進入了一個四四方方的訓練場。

    陸見深正在教一些仿生人近戰訓練。李昂和蕭南枝也在,和仿生人一起蹲馬步。

    蛋卷悠哉悠哉地在墊子上打滾,偶爾看一眼計時器。陸見深瞥它一眼,它立刻不情愿地蹲下,細長的機械肢舉到與肩齊平。

    聞奚找了個角落的墊子坐下,認真觀摩起陸見深的動作。他和一個仿生人對練時再次示范了反側左手刀。

    這是聞奚第一次認真地琢磨他的動作。在光線昏暗里,那些極其迅速的動作變得緩慢,他能看清楚每一次手腕的抬起弧度,只在跳躍時與他自己的習慣有輕微不同。

    聞奚拿出匕首,慢慢轉動手腕,調整到與陸見深一模一樣的位置。他對著空氣比劃了兩下,覺得不如自己習慣的順手。

    刀風傳入耳朵,撞上冰涼的耳機。那枚小圓片已經很久沒有傳出過聲音了。

    不遠處的訓練場上,有一個仿生人格外笨拙,怎么也模仿不了迅速的反應。連蕭南枝都已經重復得不耐煩了,陸見深卻耐心地又演示了一遍。如此幾遍之后,那個仿生人仍然學不會。

    陸見深沒有任何情緒變化,只是平靜地要求對方再盡力嘗試。

    聞奚看得眼皮子不停打架:“該不是反應元件出問題了吧。”

    “不是,Young是個笨蛋。”他身旁的一個聲音答道。

    那是個成年男性樣貌的仿生人,看樣子文質彬彬,像個過去的學者。但說出來的話確實毫無風度。

    聞奚頗為欣賞:“你叫什么?”

    仿生人指著自己的胸牌:“風度。”

    聞奚:“……”

    風度的機械眼珠上下轉動,審視著聞奚:“檢測到目前欠款39876個單位黑天貨幣。”

    聞奚:“?”

    “醫療費18384,醫療費住宿費每晚599,餐食一日100,清潔費1200,環境建設費每日50,飛行器檢修費8888,能源損耗603……”

    聞奚不可思議地瞪眼:“你是瘋了嗎?”

    風度:“檢測到不文明用語,請撤回。”

    聞奚和他四目相對了幾秒,一根木棍從天而降,剛好砸在了風度的腦門兒。那個叫Young的仿生人走過來撿起木棍,視若無睹地走了。

    風度:“笨蛋,沒有禮貌。”

    Young:“什么是禮貌?”

    風度:“笨蛋,要說對不起。”

    Young:“我的語言里沒有對不起。”

    來回爭執幾句后,風度的機械腦袋發出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一縷青煙從它的鼻孔冒出。

    Young:“小氣鬼,再見。”

    聞奚戳了戳風度又方又硬的腦袋:“笨蛋仿生人也會生氣?”

    “情緒模擬。”陸見深摁住風度的肩膀,將他從聞奚好奇的手指尖拉開。

    “程序訓練出來的反應也能這么復雜?”

    陸見深微微頷首:“在以前的黑天,仿生人在提供日常服務之外也被設計滿足部分人的情感需求。他們偶爾會有信息連接程度較低的初始意識萌生。”

    “比如蛋卷那種家政機器人?”

    不遠處的小機器人正在糊弄訓練,順便嚴格監督他人。

    “蛋卷是女媧系統的產物,它的模擬神經構造可能有所改變。”

    聞奚慢吞吞地思考道:“在過去幾十年間,宙斯大面積消除仿生人和機器人,就是因為厭惡他們發展程度不夠高的自我意識。那他為什么不直接把深域的信息池接給這些家伙,讓他們也得到一些‘洗禮’?”

    陸見深搖了搖頭,在他身旁坐下。

    昏暗的光線途徑聞奚的眉眼,只見他愜意地瞇起眼睛,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藥杯,展示了自己今天的成果。

    陸見深頓了頓。

    “小時候在自己的房間書桌下面。”

    “這是第四個問題。”

    那么平靜又一本正經的回答讓聞奚忍俊不禁,發笑之際又有些心疼:“書桌?”

    “梁喻說我是怪物,也沒有錯。”

    “那你真的哭了嗎?”

    陸見深低聲回答:“我不知道。”

    陸見深說話就像他的刀,簡潔了當。鋒刃是平鋪直敘,只陳述不含感情的事實。

    聞奚扭過頭注意到他翹起的一縷頭發,連凌亂都很平靜。他好奇地想要碰一碰那一縷,但被陸見深及時識破,捉住手腕按在墊子上。

    聞奚不滿地撇嘴:“按照宙斯的邏輯,仿生人只有模擬出來的情感,那你呢?陸博士說,你的喜怒哀樂會被系統理性壓制,你其實也能感覺到,對嗎?”

    “我不知道。”

    聞奚想了想,問道:“你上一次流眼淚是什么時候?”

    陸見深答道:“五天前。”

    他站在那一片地底廢墟前,產生了一種非常復雜的情緒。過往的一切對他而言仍然清晰到每一秒鐘。

    “有濕潤的從眼睛里冒出來。像你一樣。”

    聞奚立刻警惕:“胡說八道,我什么時候哭過。”

    陸見深松開他的手,沒有說什么。

    “和我講講你以前的事唄。”小指勾住陸見深的衣袖。

    “以前?”

    無非是戰斗,受傷,訓練,再戰斗。都是平淡無奇的重復。

    聞奚往后一仰,躺在墊子上:“那陸知漁呢,她對你有要求嗎?”

    陸見深想了想,說:“她的要求很簡單,遵守諾言,不一定要說話但是一定要行動,每天晚上喝一杯熱牛奶。還有,別人先動手的話可以還擊。”

    聞奚心道,是那份手稿里的女人會說出來的話。他又莫名其妙想起在雨澤的第一個長夜,總是留在桌上或者房間門口的熱牛奶。

    “……難怪。”聞奚揚揚嘴角,心情忽然變得愉悅極了。

    陸見深眸色清冽認真:“這也是愛嗎?”

    聞奚煞有介事地點頭:“當然了。愛是很復雜的東西,所以失去的時候,才會難過。”

    他似乎同時想到了什么,追問道:“在你的生命中,有哪些時刻與那天一樣,讓你打破理性,無法抑制地開心、悲傷、憤怒,或者做出不符合邏輯的事?”

    陸見深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

    聞奚望著他側臉,飄忽的光線讓睫羽投下陰影。清冷的輪廓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描摹。

    聞奚這么想的時候,陸見深真的回過頭。

    “你的耳機,”他斟酌了兩秒,“還可以通話嗎?”

    聞奚碰了碰耳機,遺憾地嘆息:“不行。”

    陸見深頓了頓,問:“我和他很像嗎?”

    聞奚盯著他認真的模樣,輕聲道:“聲音一樣啊,至于別的么……他和你倒是不太一樣。他……他比較會哄人。”

    “哄人?”陸見深的眉眼困惑極了,似乎不太理解這個詞。

    聞奚擺出曖昧不清的態度:“他陪我的時間很長。”

    落在陸見深眸中的光點忽然消失殆盡,墜入暗淡。陸見深扭過頭,過了一會兒才說:“他很幸運。”

    聲音輕得讓聞奚以為聽錯了。他懶洋洋地想坐起來,隨口道:“那都不是很重要了。”

    陸見深拉了他一把,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很快松開手,沉默地站起來加入訓練。

    聞奚坐在原地,手指觸摸著冰涼的圓片。方才捉弄的心思隨著陸見深的背影慢慢平息時,他才想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以前的錄音了。

    第089章 第十夜 03

    白晝即將結束時, 夕陽沉浮于連綿雪山之間。多年冰封的雪地染上柔軟的粉色,再一點一點被金色蠶食。

    長夜放緩了步伐,在遠處等待雪地里點燃的篝火。

    眾人三三兩兩坐在高處或是火堆邊, 欣賞著壯闊的夕陽。

    井與把拐杖丟到一旁, 從走廊出口慢慢走下臺階, 說什么不肯讓人扶。虞歸抱著手,偶爾余光瞥一眼這倔脾氣的狼崽子, 嘴上倒是不停說笑。

    李昂在紙上勾出之前見過的深域主機,不時向眾人詢問細節。聞奚懶得回應,隨手幫他涂了兩筆。

    蕭南枝和早早在跟一個仿生人下圍棋。夏濛濛坐在臺階邊和一個仿生人小女孩聊天,她笑容溫柔, 像透過她看見另一個人。

    聞奚靠坐著欄桿, 聽見腳步聲時正在伸懶腰,順便毫無規矩地往后一倒——被一只手扶住背部坐直了。

    陸見深跨過欄桿, 在他身旁坐下。

    一個仿生人推來一只小車,第一層擺滿了植物做成的可口點心, 第二層則是幾十只玻璃杯排成圓環,裝滿五顏六色的液體。聞奚嗅了嗅, 再嘗了一口, 真心實意地評價:“不錯。”

    甜膩的果汁潤了喉嚨,幾杯連著喝完竟然生出一絲恍惚“醉意”。賀迦說是因為用來取材的植物較為特殊,不同的品種相互疊加才會碰撞出效果。

    不遠處,早早已經連路都走不穩了。

    壯闊的景色令眾人沉醉, 氣氛迫近日暮終結慢慢變得安靜。李昂咬著滑嫩的點心, 下意識地想和一位貪吃的隊友分享, 卻突然記起他已經離開了。

    李昂不由感慨:“要是污染時代根本沒有發生就好了。”

    世界會永遠和此時此刻一樣寧靜溫柔。

    蕭南枝忽然問:“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你現在會過什么樣的生活?”

    李昂想了想, 回答道:“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醫生,朝九晚五,一周休息三天,沒事就去街上晃蕩,看看美人兒。”

    蛋卷大聲嚷嚷:“我會是整個朝聞城最棒的家政機器人,在每年評比中拿第一名!”

    早早晃晃腦袋,企圖驅逐果汁帶來的暈眩反應:“我可能每天在都睡懶覺,不高興了就揍一頓遲遲那小子。”

    夏濛濛輕聲道:“我會好好照顧七七,一直保護她,直到她不再需要我。”

    “我也大概也會有一個家,不用再這么東奔西跑吧。”虞歸憧憬又惆悵。

    井與不請自來:“那我可以加入你的家嗎,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虞歸上下打量起他,得出結論:“看你表現。”

    相比之下,陸見深是唯一沒有想過這種可能的人:“我……應該仍然如此。”

    蕭南枝說:“我還是會去考天問學院,然后當一個和平時代的戰術規劃,閑下來就陪家人出去玩。你呢,聞奚?”

    被問到的人靠著廊柱,認真地想了想:“我會和爸媽、妹妹一起生活,說不定成為天問學院的優秀畢業生,然后繼續探險。人生最棒的一天是中午在林子里看書看睡著,就像平平無奇的每一天一樣。陽光燦爛,白云很低,醒來時風不熱不冷,流淌的溪水和奔跑的小鹿都近在咫尺。”

    若有似無的笑意停在聞奚眼尾,他補充道:“如果有一個很大的城市就更好了,比雨澤基地再大十倍、百倍。”

    殘留的歷史中記載過那樣龐大的城市群,人們穿梭其中,過著不一樣的精彩的生活。

    蕭南枝舉起手:“那我們以后就造一個這樣的城市,讓它沿著海岸線無限擴張,成為這個星球最偉大的城市!”

    “不止咯,”李昂笑起來,“以后我們還會擁有更廣闊的領地,在宇宙的中央擺放一臺時間機器!”

    早早點頭,接過他的想象:“只要想見誰了,無論在時空的哪個角落,都能馬上見到。”

    對未來的憧憬讓眾人歡聲笑語,說個不停。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他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據說在雨澤基地還是朝聞城的時候,那首歌就已經存在了。

    聞奚待在火光的陰影中,勾起嘴角:“真不知道他們哪兒來的信心。”

    陸見深低聲道:“你不相信?”

    “大部分時候我都徘徊在樂觀和悲觀之間,舉棋不定,”聞奚自嘲似的笑笑,“你又為什么篤信?”

    “我見過你的夢。”陸見深看向他。

    在夢貘樹的指引下,夢境生成于一個人的真實經歷。聞奚的夢境里,時間已經回歸到了正常的晝夜交替。

    陸見深說:“自轉變慢是周期性的。所有研究都表明,當到達停滯點后,我們的星球會慢慢加速自轉,恢復到以前的晝夜。如果你來的地方已經有了變化,那么這里也不遠了。”

    “實際上,已經發生了。”聞奚將雨澤基地的觀測報告告訴他。

    陸見深的神情平靜緩和:“如果這些都會發生,那么世界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聞奚回味著他的話,忽然運轉的大腦一頓:“你……你知道我是從哪兒來的?”

    陸見深搖了搖頭:“我猜的。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

    聞奚說:“好。等等,那你會做夢嗎?”

    “不會。夢是什么樣的?”

    聞奚想了想,望著迫近的長夜:“夢是軟的,像棉花糖那樣。可是我沒吃過棉花糖,所以夢不一定是好的。”

    最后一絲暮色落在聞奚的眼中,盈成金色的光點,像是某種隱秘的希冀。

    “以后會有的。”陸見深承諾道-

    長夜的第三天,在賀迦的默許下,Young和風度帶領他們去附近的冰河挖魚。兩個仿生人一路都在爭吵,聽得人頭疼。

    冬日的魚群聚集在薄薄一層冰面下。虞歸和陸見深負責破冰,然后讓李昂撒網。

    聞奚坐在旁邊的樹上觀察四周的情況。污染物的聲音一點沒聽見,倒是看見藍色的熒光在不遠處飛舞。

    聞奚被吸引了目光。他輕快地躍下樹枝,追上那群變異無害的螢火蟲。誰知它們一路飛往古老的雪山森林深處,聞奚只拐了幾個彎,回頭時已經分辨不出來路了。

    他干脆走走停停,隨著那些螢火蟲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生態。等他漫不經心地在長夜里摸索出方向時,已經過了半天。附近突然傳來打斗的動靜,他循聲上前,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

    一只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深淵巨獸躺在林間空地上,那東西的軀體和周圍的植物都融成一灘腥臭。陸見深站在那一堆幾乎被剁碎的肢體中央,身上橫豎交叉的傷口能看出來剛經歷過一場惡戰。

    幾縷月色穿過濃密的枝葉,流經他臉上的血跡。聽見聞奚的聲音時,他緩緩轉過頭,眼里令人畏懼的憤怒尚未斂去,浮出一絲茫然。

    聞奚全身上下除了一點泥濘,完好無損。

    “怎么回事,什么時候遇上這東西——”聞奚一頓,“你怎么了?”

    陸見深看上去有一些不對勁。他的眉眼仍然平靜,但靜得可怕,蒼白的臉上除了觸目驚心的血跡之外毫無顏色。他緊緊地握住匕首,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很疼嗎,你到底受了多少傷?”聞奚緊張極了,連忙察看。

    “不是大事,”陸見深的聲音沙啞,“你去哪了?”

    聞奚確認都是些皮外傷后,才放下心。他神神秘秘地拉起陸見深的手,將自己握在拳頭里的東西塞給他。

    “噓,快看。”

    輕軟的觸感像刮動掌心的羽毛。陸見深松開手指,一團藍色的螢火蟲如蒲公英被風吹散,再次流回森林的方向。

    聞奚得意道:“是不是和我夢境里的一模一樣?想不到這么冷的地方,這些小東西還能生存下來。”

    陸見深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謝謝。”

    “不客氣,”聞奚大方地擺擺手,“魚抓完了?你是來找我的?”

    陸見深垂眸擦拭匕首,低聲道:“是。我以為……”

    聞奚心臟一跳,表面彎起眼睛,似是好奇:“以為什么?”

    陸見深搖了搖頭:“沒什么,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地穿過森林,在冰封的河流轉彎處與其他人匯合。李昂他們收獲頗豐,商量了一路到底是燒烤還是清蒸。

    聞奚若無其事地加入商討,偶爾抬眸看向那個沉默的身影。他扯開嘴角,笑意一晃而過。

    直到那天晚上酒足飯飽后,陸見深把路都走不穩的人扶回了房間。

    他關上燈正要離開時,卻聽聞奚懶洋洋地叫住他:“氣還沒消?”

    陸見深轉過身,猝不及防被推到了門上。聞奚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側臉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前。

    松軟的長發經過陸見深的手臂時不經意地摩挲。

    “你心跳快了。”聞奚抬起臉,眸中水光若隱若現,比月色更誘人。

    陸見深微微皺眉:“你喝醉了。”

    聞奚眼中的狡黠此時格外清明:“我一杯酒都沒喝過。”

    陸見深聞到的酒味來自于聞奚無意中打翻的酒杯。他仰頭靠近陸見深的耳邊,將下巴擱在他的肩上,顯露笑意的聲線如同撒嬌:“現在知道了嗎?”

    “嗯。”

    陸見深拿他毫無辦法,只能扶住他的腰,讓他不會從身上滑落。

    聞奚在他耳邊嘀咕:“你肯定不是因為那個污染物生氣,那是因為我沒打招呼亂跑嗎?不至于吧,你不是控制欲那么強的人。”

    聞奚吸了吸鼻子,呼吸噴灑在陸見深頸邊。

    “上次你問的問題,我想過,”陸見深垂著眸,睫毛遮住了深藏的情緒,“今天在森林,我以為你又陷入危險。”

    聞奚懶懶輕笑:“能有多危險,我傷都好全了,再來兩三只污染物都沒問題。”

    “在冰湖時,你連說話都沒力氣,”陸見深低聲道,“那時,有一團力量控制著我,它在冷靜的思考之外,讓我必須找到一個缺口才能發泄。那是憤怒。我今天又感覺到它了。”

    聞奚愣了愣,嘴角忍不住上翹:“很難控制,對吧?”

    陸見深沒有回答。

    “我知道,”聞奚在黑暗中眨了一下眼睛,睫毛蹭過陸見深的唇角,“怪不得。”

    “……什么?”

    聞奚說:“怪不得在冰湖那一次,那些藤蔓總是在往我衣服里鉆,像是要把我完全控制住。”

    陸見深再次沉默時,聞奚溫軟的手指經過他的衣領:“其實有的時候也不用控制。憤怒與害怕是一體的,你只有面對的時候,才能完全消解。比如現在,你只能想我,你想對我做什么?”

    陸見深扶在他側腰的手慢慢松開,啞聲指了指自己的大腦:“這里。”

    手指劃向心臟的位置:“和這里不一樣。”

    聞奚抓住他的手,按在心臟上方:“這里說什么?”

    陸見深盯著聞奚,漆黑的眼眸微微泛紅,像是回到了不久前的時刻。他說:“想據為己有。”

    想占據眼前的人。這只能是他的。

    他忍不了。

    可是冰冷的理性時刻牽制著他,難以啟齒:“我不想傷害你。”

    聞奚感覺自己的耳朵燙得厲害。只不過在黑暗靜謐的室內,他能察覺到更為滾燙的目光。他克制住忽然異常警惕的潛意識,聽見自己顫動的心臟。

    他仰起頭,額發被細汗打濕,月色為那雙天生多情的眼睛添上朦朧水霧。

    “那就毀掉我吧,怎么過分都行。讓我只屬于你一個人。”-

    一場大雪在長夜降臨。

    壁爐的火焰徐徐而生,噼里啪啦的聲響充斥著靜謐的室內,驅散寒冷。

    聞奚的頭發散落在肩頭,不知不覺中又長了許多。他每次開口說話都像在撒嬌,發尾隨著聲音顫抖不已。

    “……你這么熟練?”聞奚難免懷疑——他記得他們第一次親吻的時候,陸見深既生澀也熟稔,有一種奇怪的得心應手。

    “信息池相當于世界的全部。”陸見深的雙眸沉靜如雪,慢慢融化。

    火光劇烈搖曳,映在聞奚仰起的臉上。

    很難形容一個人身上充滿這樣的矛盾。危險與性.感并存于那雙浮滿月色的眼眸,羞臊也好,難以忍受也罷,都在月光碎至一地時顯得欲拒還迎。

    讓人想破壞這一切,然后完整地占據。

    陸見深知道那不是一個好主意,卑劣的想法應該被克制、擯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理解、被接納。這會讓他更加難以控制。

    他清楚聞奚的意思。

    那雙漆黑的眼眸不再平靜,也不再克制。

    而聞奚第一次意識到,只有在面對陸見深的時候,他才肯心甘情愿地暫時交出主動權,完全將自己交給另一個人。

    一個他唯一信任的人。

    不久之后,他漸漸對自己最為裸.露的欲.望失去了掌控。干脆也懶得掌控什么,不如什么也不想。

    半途的風雪更大了。凜冽寒冷的風撞上玻璃,呼嘯的聲音幾乎讓人誤以為破碎。而實際上,室內仍然是安全的。

    聞奚很清楚那些令人安心的火光,它們彼此觸碰時用力得好像難以分別,至少在此刻是真實的。

    ……

    回廊中庭的餐廳飄滿烤魚的香味。虞歸負責烤,井與負責撒料,李昂負責講段子。

    全魚宴結束時,李昂好心地讓每個仿生人都聞了一下最后一盤烤魚的味道。他扭頭再數了一遍人頭,納悶兒了:“現在幾點啊,冬眠嗎?難不成還要我親自給他們送過去?”

    蛋卷自告奮勇:“我去送。”

    它端著盤子跑進走廊,在剛灑過水的地面上徑直滑倒。魚灑了一地。

    方腦袋的機器人陷入絕望之際,剛好碰到虞歸。他回頭瞥了一眼聞奚房間門口,下午仿生人送去的兩升水已經被拿走了。

    “問題不大。”虞歸笑瞇瞇地拎起想去當面道歉的蛋卷-

    大雪尚未停歇,早已淹沒了摩圖羅樹存在過的痕跡。連同那個通往廢墟的入口一起掩埋。

    聞奚站在窗前,細長的手指扶著玻璃,軼麗的雙眸有些失神。另一只蜷在身后的手被緩緩掰開,十指交扣時,他回過頭,濕汗讓發絲貼緊前額。

    聞奚抬起交握的手,湊過去舔舔骨節分明的手指,眸中水漬顯得無辜懵懂。

    “那些信息池在你的腦子里是什么樣的?”他好奇道。

    陸見深低頭親吻他的耳垂,答道:“它們天然存在。”

    “就像是回憶?”

    “比回憶更清楚。”

    中途時,聞奚問道:“那你呢,只屬于我嗎?”

    “只屬于你。”陸見深答道。

    聞奚不由自主地回應他,預感到明天的訓練自己是沒法參加了。他知道那些后背的傷疤將會被如何舔舐,他的榮耀與不堪都被視若珍寶。

    事實上,他接下來的大半個月都沒參與過。

    聞奚很久沒有這么長時間地休息過了,身體和精神上都在完全放空,什么也不想。那些經年累月的敏感警惕也終于有了放松的間隙,讓他不至于一直淺眠。

    除了他費了很大力氣才讓陸見深完全恢復平靜。面對陸見深事后充滿歉意的目光,聞奚只是懶洋洋地咬耳朵:“我很開心。”

    愉悅是真的,見識了深域信息池有多么復雜敏銳也是真的。一個人怎么能從內到外都那么了解另一個人呢,或者,是要不知疲倦、反復觸碰深處的靈魂才能得到完整的答案。

    沉溺之外,別無他事。

    閑來無聊時,聞奚會去和仿生人說說話,或是在雪原巨大的圖書館翻上幾頁厚重的歷史。

    其他人也整日上躥下跳,將雪原附近的情況摸了個遍。沒有了深域主機的控制,周遭的污染物似乎都已回歸到悄無聲息的黑暗中。

    時間從未寧靜得像此時一樣。日夜漫長,沒有終點。

    ……

    下一個長夜來臨之際,賀迦聽見飛鳥經過的聲音。

    他從鳥爪取到卷好的紙條,朝遠道而來的客人們頷首示意。

    “可以出發了。”

    第090章 第十一夜 01

    飛行器向雪原西南方向行駛六天后, 一片廣袤的雨林從破碎的地表拔地而起。從遠處看,密集的高塔鉆出植被,像一捆筷子彼此緊密相連。它們中央是一座最高的白塔, 由細長的廊橋通往四個方向。

    壯觀的高塔與自然結成幾乎完美的一體, 僅是遠眺已然令人震撼。

    在賀迦的指引下, 三臺飛行器緩慢靠近雨林邊緣一處截斷的高塔平臺。這時,聞奚才發現, 這些高塔像一個層層疊疊的洋蔥,最外層已是一圈廢墟,但很難發現朝內的通道。

    陸見深跳上高處搜尋了一圈,沒有發現入口。

    雨滴忽然墜落。

    聞奚猛地回過頭, 警惕地盯著下方靜默的雨林。污染探測儀響動的一瞬間, 樹木枝葉忽然晃動,一個小孩從灌木邊緣跑了出來, 一路疾呼“救命”。

    黑色的觸手追著男孩拼盡全力的腳步,眼看著裹住了他的腳腕。

    早早朝雨林中尚未露面的動靜連開數槍, 直到擊碎那只污染物的神經中樞。

    逃跑的男孩被撈了上來。他看起來不過八九歲,原本面黃肌瘦的模樣在此時魂飛魄散的狀態下更顯癡呆可憐。

    眾人正要問話之際, 男孩被一個沙啞的聲音叫住:“……桑桑?!”

    一個陌生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平臺東北方向的廊橋邊緣。那是個極為瘦弱的男人, 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從廊橋慢慢下來,白色的長袍襯得人和紙片似的,稍不注意就會折斷。

    桑桑明顯怕他,畏縮地往飛行器旁邊躲, 但耐不住那人平靜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桑桑緊摳手指, 猶豫不疑地道歉:“老師, 對不起,我……”

    “無妨, 平安即可。”來人寬慰地伸出手,桑桑往前一步,讓那只手掌落在自己頭頂,仿若乖巧的幼獸。

    這時,賀迦雙手合十,面露微笑:“阿絮尼師兄。”

    被稱為“師兄”的男人這才注意到其他人,回以平和的語氣:“賀迦,好久不見。雪原還好嗎,這些客人是……?”

    賀迦:“他們自遠方而來。”

    阿絮尼視線經過聞奚等人,瞥見掛在夏濛濛肩上的小機器人:“…這是?”

    “噢,一個傻瓜智能。”聞奚答道。

    阿絮尼的目光停留片刻,隨即望向逐漸聚集的烏云:“要下雨了,先跟我來。”

    通過狹窄的廊橋再在相連的窄塔中回轉幾圈后,一片星點燈光在聚集的帳篷邊亮起。形形色色的人安靜無聲,各自在自己的角落打坐冥想,或是讀書練習。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眉眼間的一股寧靜。

    聞奚望著阿絮尼的背影,彩色的繩結纏住他的頭發,與賀迦的打扮格格不入。他的手肘碰了碰陸見深,奇怪道:“他們也不像同一個老師教出來的。”

    賀迦轉過身,朝二人微微一笑:“這里是彌圖區,在千塔語言中是“荊棘”的意思。彌圖是超逾于生命萬物與神靈的存在,人們相信它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自然精神”,會引領道路通向自我。無論選擇信奉哪一個神明,彌圖都是所有修行者的老師。”

    因而他們彼此之間大都以師門相稱。即便是引路的老師,也鼓勵弟子們走向不同的道路。

    或許是看出聞奚的想法,賀迦說:“我為了追尋自己的道,離開此地多年,與阿絮尼師兄保持一年一次的聯絡。三個月前他傳信于我,邀我回來一聚,讓我等他的信息即可出發。”

    一群白鴿從夜空飛過,落在最近的高塔上。它們一塵不染,從沒經受過污染素的影響。

    陸見深仰望著白鴿的身影,在原地停駐片刻。

    前方,阿絮尼經過之處,修行者們都朝他打招呼,神情敬重或是高興。金色的光線隨著他的腳步往前,氣氛祥和平靜。

    一個年輕人興奮不已:“阿絮尼老師回來了!您知道嗎,我今天成功進行了一次推演。”

    “做得很好。”阿絮尼鼓勵道。

    “謝謝老師!”

    聞奚左顧右盼,發現沒有人在意這群陌生人的到來。偶爾點頭示意之際,也不會產生任何好奇。

    相較之下,阿絮尼是唯一關心他們目的的人:“別誤會,污染發生后,千塔城從不主動對外聯絡,除非收容經過此地的逃難者,否則很少有外來人。”

    原因顯而易見——為了躲避定位獵殺。

    早早環顧一路,在此時得出結論:“這里是你說了算?”

    阿絮尼一頓,在旁人的忍笑中溫和地解釋:“掌控千塔的是城主與守衛派。”

    實際情況與早早認為的恰好相反。在這個時代仍然具有精神追求的大批修行者正在被邊緣化,他們與守衛派的人在觀念上沖突頗多。比如許多修行者都反對統一嚴苛的管理,給守衛派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事實上,有修行者最近秘密消失。有人懷疑他們被守衛派帶走了。哪怕修行者們彼此并不過分關心,也鬧得人心惶惶,”阿絮尼嘆息一聲,“至于我,不過是僥幸得到了他們的信任。”

    賀迦輕聲道:“師兄謙虛了。多年前那次污染物突襲,若不是師兄預言準確,恐怕會死傷無數。”

    聞奚眉毛一挑,若有所思:“預言?”

    “彌圖垂愛,示以契機罷了。”阿絮尼答道。

    賀迦說:“我記得離城前師兄的最后一次預言,比白塔的那位準確多了。”

    跟隨賀迦的視線,眾人抬頭看向帳篷外,無數塔尖之中最高的一處即是白塔。

    “在污染來臨前,白塔中放置著能夠預測一切的機器,精準地回答人們的問題。每一位千塔城的居民都可以進入白塔。世界只是概率的化身。”

    這一直持續到十五年前,白塔忽然關閉。守衛派的人接管白塔,不再允許普通人進入。取而代之的是每個月一次的抽簽,中簽的人可以向白塔提出一個問題。

    修行者們反對守衛派的壟斷行為,但城主赤襄一意孤行,強行鎮壓了引起的騷亂。

    “……女媧系統?”聞奚眉心一蹙。他們這是把數據庫當成神棍在用了。

    阿絮尼的目光落在聞奚臉上,低聲道:“是女媧主腦。”

    女媧系統的誕生遠早于深域實驗,是較早的人工智能體系。而女媧主腦是陸知漁設計出的編號B實驗池衍生品,在當時被認為只有意識萌芽特征。當年歸還于千塔城后,被千塔科學院啟用,作為核心大腦接管系統。

    隨著清脆的鐘聲敲響,帳篷外一座高塔打開了底部的門。兩隊守衛軍整齊排列,為首的人端著一個黑盒子。

    阿絮尼道:“今天是本月的抽簽日,各位請便。”

    彌圖區的修行者們普遍反對這種抽簽制度,因此視若空氣,遲遲無人上前。

    “等啥呢,”李昂響亮地拍拍手掌,引出雨澤地區的古話,“來都來了。”

    除了賀迦之外,眾人陸續上前。守衛軍的人對陌生面孔更為敏感,在詢問來處后表示要登記稟告上級,但簽還是可以照抽。

    每個人都領到了一張小紙條,紙條上是一個數字。

    半個小時后,守衛軍公布了中簽的數字。

    聞奚垂眸又掃了一眼自己的字條,興致勃勃地上前。守衛軍讓他進入高塔前,眾人都顯得有些警惕。

    但聞奚不以為意,只是擺擺手,讓他們放心。

    高塔中一片昏暗。狹窄的空間通往高處,他必須沿著樓梯往上行走數層。前后都有守衛軍的人陪同,在抵達高處的一扇窗口邊停下。

    從聞奚的方向看不見里面的情況。守衛軍讓他寫下的問題從縫隙塞入窗口:“你可以問任何你想知道的。”

    “所有的一切?”

    “一切。”

    五分鐘后,聞奚得到了一張印有答復的紙。

    “不能帶走,請勿談論。”神情肅穆的守衛軍制止他折疊紙張的行為,在聞奚確認已閱之后交還給了窗口。

    很快,聞奚從高塔底部的門出去了。

    “怎么樣,”蕭南枝好奇道,“問了什么,準嗎?”

    聞奚想了想,評價道:“還行吧。”

    虞歸忍不住揶揄:“這么神神秘秘的,你問什么了?”

    聞奚沉了沉嗓音,眼神掃過他們期待的神情,傲慢無比:“愛情運勢。”

    蕭南枝、虞歸、李昂:“……”

    阿絮尼讓他們先在彌圖區待上一晚,等守衛軍匯報后再做打算,說不定有機會見到城主赤襄。

    一行人在飛行器上待了好幾日,此時一通熱水澡便能洗去大半疲憊。

    聞奚收拾好,回到帳篷時陸見深正坐在門口在擦拭匕首。一縷頭發卷了起來,讓聞奚忍不住伸手勾弄。

    陸見深微微蹙眉,但平靜地接受了。隨后收起匕首,安靜地看向聞奚。

    聞奚在他身旁坐下,仰頭望著雨夜里的高塔,欲言又止地嘆息。

    “不是你想要的答案?”陸見深難得問道。

    聞奚語氣夸張:“五星愛情運,命中注定天作之合,但切忌自作聰明,以免樂極生悲。”

    身旁的人陷入沉默。

    聞奚長嘆一聲:“唉,也不知道說的是誰。早知道就問問這么好的姻緣姓甚名誰,家住哪里,今年多大。”

    清冷的聲音答道:“不用問。”

    聞奚搖了搖頭,正色道:“那可不行,萬一素未謀面,我得先準備一下留個好印象。不然上來就那么輕浮,我成什么人了。”

    簾外雨水經過陸見深原本沉靜的眸色,認真地說:“我的伴侶。”

    方才心血來潮的調戲被突如其來的正經打斷,心跳突突地響。聞奚得逞地勾起嘴角,唇瓣貼近陸見深的耳朵:“是嗎,你不說我都忘了。”

    連日來的趕路讓二人沒有任何親密的舉動,在雪原的日子恍如隔世。此時潮濕的雨水經過長夜,聞奚吸了吸鼻子,熟悉的冷冽氣息讓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他微微仰頭,感受到陸見深的注視。斜飄的雨水沾濕了陸見深額前的碎發,露出罕見而隱秘的委屈。

    聞奚心臟一抽,旋即瞇起眼睛。長時間肌膚相親后的默契讓他很清楚,陸見深知道他想要什么。

    然而預想中的親吻遲遲沒有降臨。聞奚緩緩轉過頭,只見對面幾頂帳篷邊,幾雙眼睛迫不及待地等著。

    聞奚的眼神驟然冷漠,眾人紛紛扭頭觀察天氣。

    一個若有似無的親吻忽然落在他的耳后。清冽而灼熱,激得他渾身一抖,那一小塊皮膚敏感得立刻燙了起來。尚未反應過來之際,陸見深已經起身了。

    “我住對面,有事叫我。”

    聞奚:“……”

    雖然他遞進去的是張白紙,但不得不說,嘶,這答案還挺準。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人人射影院|日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高清|欧美狠狠|91精品蜜臀在线一区尤物|国产日本韩国在线|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99仓本 | 久久精品国产2020|在线国产99|中文字幕视频一区|精品免费久久久|欧美性XXXX丰满极品少妞|欧美精品1区2区 | 久久99香蕉|中国XXX农村性视频|亚洲=aV日韩=aV男人的天堂在线|国产v亚洲v天堂=a|亚洲|这里只有精品在线播放|三年片在线视频中国 | h七七www色午夜日本|九九热视频精品在线观看|麻豆91地址|美女裸体无遮挡黄污网站|亚洲欧美久久精品|在线观看区 | 成本人片在线观看免费网站|成年人视频网站在线|夜趣福利视频|免费观看的=av在线播放|亚洲欧美偷国产日韩|四虎.com | 精品国产31久久久久久|免费在线影视观看入口|午夜宅男影院|天天色天天色天天色|日韩=av片免费在线观看|上流社会在线观看免费 | 久久午夜影院|大陆三级毛片|亚洲=av无码专区国产不乱码|2021=av网站|在线国产福利在线观看|亚洲久久一区 | 四虎国产精品永久入口|snh48国产大片永久|成年人免费在线观看视频网站|99久久婷婷国产综合精品首页|9977精品视频免费入口|国产日韩欧美精品一区二区 | 国产一区二区在线精品|久久久蜜桃=av|在线观看超碰|国内成人精品|髙清视频播放在线观看|中文国产字幕在线不卡 | 久久久91视频|99三级|水蜜桃视频在线免费观看|黄色国产网站在线观看|含羞草家庭影院|久久久欧美国产精品人妻噜噜 | 欧美精品videofree720|小雪被房东玩的好爽|国产精品九一|91精品综合久久|久热久色|少妇人妻精品一区二区 | 国产精品网红尤物福利在线观看|欧美经典一区二区|辽宁老熟女高潮狂叫视频|日日草日日干|成人免费观看毛片|久久激情免费视频 | 亚洲欧美又粗又长久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久久久|亚州精品在线视频|日韩国产成人精品|91=av导航|国产亚州精品视频 | 99精品免费在线|能在线观看的一区二区三区|69国产盗摄一区二区三区五区|精品国产一二区|亚洲最新=av网址|日本丰满岳乱妇在线观看 | 久久亚色|久99久精品免费视频热|欧美人伦禁忌DVD放荡欲情|幻女free性俄罗斯毛片|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 99免费看香蕉视频|久久伊人蜜桃=av一区二区|激情五月开心综合亚洲|国产午夜一级片|一级片的网站|一本精品99久久精品77 | 丁香花在线影院观看在线播放|成人网页在线|日本一码二码三码在线|偷拍25位美女撒尿bbb片户外|十八禁韩国女主播vip秀362视频|色哺乳xxxxhd国产 | 国产精品天干天干综合网|亚洲精品视频免费看|日本内射精品一区二区视频|亚洲日韩=aⅴ在线视频|美女1区2区3区|999久久 | 免费在线观看黄色大片|综合一区无套内射中文字幕|你好星期六在线免费观看|91探花福利精品国产自产在线|成人18夜夜网深夜福利网|九九影院理论片在线观看一级 | 日本三区|又大又黄又粗高潮免费|国产成年女人免费视频播放=a|国产美女视频国产视视频|欧美成综合|国产成人=av一区二区三区 | 国内揄拍国内精品人妻浪潮=aV|亚洲人成在线观看一区二区|日韩一区欧美|毛片在线播放=a|亚洲=av最新天堂网址|vr视频高清3d羞羞的铁拳 | 亚洲女人天堂在线|四虎福利影院|日韩视频在线观看视频|欧美日韩成人一区|黑人异族巨大巨大巨粗|超碰在线c=ao | 国产毛片久久久久久国产毛片|日韩在线免费观看中文字幕|久久sp|91精品国产色综合久久久浪潮|天天躁狠狠躁夜躁2020挡不住|日本=a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九九热无码免贵|日本=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成人片|国产精品91久久|久草=av在线播放|亚洲在线www | 国产最新在线观看|久久黄页|在线不卡日本v二区707|成人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欧美又粗又大色情hd堕落街传奇|免费观看全黄做爰的视频 | 免费无码又爽又刺激高潮虎虎视频|国产性自爱拍偷在在线播放|成年人色视频|国产口爆吞精在线视频观看|2022国产爱性原创视频|最新版天堂中文在线 | 1000部爽爽视频免费|亚欧乱色国产精品免费视频|无人在线视频观看免费|68日本xxxxxxxxx|bbbbbbbbb免费毛片视频|激情综合丁香 | xvideos国产在线观看|国内精自视频品线一区|国产免费久久精品99RESW=aG|又大又长粗又爽又黄少妇视频|毛片大片|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 婷婷五月综合国产激情|亚洲自拍一区在线观看|日本做暖暖视频高清观看|国产高清一区二区三区综合四季|蜜桃=av影院|天美传媒一区二区 | 久久人人精品|亚洲综合欧美在线一区在线播放|高清欧美性猛交XXXX黑人猛交|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久久|黄色毛片=a|欧洲内射XXX高清 | 精品国产午夜福利精品推荐|无收费看污网站|蜜臀久久精品|九九热99视频|欧美激情777|国内=a级毛片免费观看v | c=aopom成人免费公开视频|中文字幕欧美人妻精品一区|91九幺丨成人|日韩久久国产|三年片大全免费观看|久草在在线 | 欧美18一19sex性护士浴室|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HB亚瑟|亚洲成在人线免费|超碰五月|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男女拍拍拍拍免费视频 | 99免费看香蕉视频|久久伊人蜜桃=av一区二区|激情五月开心综合亚洲|国产午夜一级片|一级片的网站|一本精品99久久精品77 | 男同免费|久久久久久草莓香蕉步兵|亚洲女女女同性VIDEO|免费的=av不用播放器的|黄频网站在线观看|久久久88 | 亚洲人成77777在线播放网站|逼逼久久|亚洲最大成人网4388xx|国产=a级黄色录像|日韩高清国产一区在线|无码综合天天久久综合网色吧影院 | 男人操女人免费视频网站|粉嫩大学生无套内射无码卡视频|国产片人综合亚洲区|成年美女黄网站色大片免费看老狼|99色爱|在线免费观看亚洲视频 | 视频在线中文字幕|欧美有码视频|国产九九|久久精品综合视频|免费又爽又黄1000禁片|久久国产精品 天天操天天干天天玩|亚洲人在线视频|国产精品18久久久久vr手机版特色|高清一二三区|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97国产dvd | 超碰在线进入|一级全黄少妇免费录像片|欧美大成色WWW永久网站婷|免费看=a=a=a=a=a级淫片涩爱=av|亚洲=av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99一级片 | 在线看无码的免费网站|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婷婷鲸鱼|九九爱在线视频观看免费视频|少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91视频免费网址|青青草自拍偷拍 | 成人国产午夜在线观看|久久综合九色综合97欧美|99视频免费观看|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毛片|久久99精品国产99久久|天堂成人国产精品一区 | #NAME?|亚洲中文字幕无码=av在线|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av|91视频免费入口|午夜三级=a三级三点在线观看|国产乱码字幕精品高清=a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