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十一夜 02
夜半時分, 聞奚突然睜眼。舒適已久的神經(jīng)驟然繃緊,像是不自覺地提醒他。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帳篷外傳來。
一個蒙面的人正對著聞奚的帳篷,一根木條從縫隙鉆入, 燃燒的氣味慢慢飄入。而后, 一陣白光閃過, 那人亮出刀刃。
這時,一個聲音喝止了他:“你是什么人?!”
阿絮尼匆匆趕來, 卻不料那人反應非常敏捷,立刻利用地形閃身從高臺邊緣一躍而下,沒入黑暗之中。
“別追了。”聞奚懶散地叫住他。
阿絮尼轉(zhuǎn)過頭,只見帳篷里空無一人。原本應該在睡覺的人此刻從帳篷后方的黑暗角落慢慢走出來, 渾然不覺危險一樣。
那個蒙面人跑得太急, 燃燒的木條還留在地上。
聞奚用腳尖碾滅了幾點星火,正要俯身嗅聞時, 阿絮尼阻止道:“是催眠香,不能聞!”
這邊的動靜驚醒了虞歸, 他連忙出來查看情況。井與捂住鼻子,狠狠皺起眉頭, 循著氣味望向旁邊的一頂帳篷——早早、蕭南枝和李昂都沒有出來, 帳篷外有煙灰痕跡。
夏濛濛依次進去察看情況。人都沒有受傷,但仍在昏睡,對發(fā)生的一切毫無知覺。
井與盯著蒙面人來去的路徑:“難怪,第一個下手的當然是距離最近的。”
阿絮尼是出來巡邏時剛好撞見那人在聞奚帳篷前的。根據(jù)他的描述, 那人的逃跑路徑十分巧妙, 應該提前做足了準備。
“不如說對地形非常熟悉。先迷暈再動手, 看來對自己的本事沒什么信心。”聞奚話音未落,看見陸見深從欄桿邊翻了進來。
雨水打濕了他的袖口, 被挽上去一截,露出線條干凈利落的小臂。
沒人知道他什么時候消失的。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在自己的帳篷里。
阿絮尼正驚訝,聽見聞奚開口:“找到人了嗎?”
陸見深搖了搖頭:“道路太隱秘,很快不見了。”
虞歸明白了他的懷疑:“難道是修行者?為什么?”
阿絮尼搖頭道:“修行者們向來待人和善,他們與各位素不相識,沒有理由。如今千塔城正是多事之秋,有人潛伏其中也不一定。”
聞奚細品他的話:“多事之秋?”
事到如今,阿絮尼也沒有再隱瞞:“目前當權(quán)的守衛(wèi)派有很多反對者。不只是修行者,還有更多的普通居民。因為下個月他們就要關(guān)閉白塔了。”
對于人們向白塔的問詢也將停止。對外聲稱的原因是要進行系統(tǒng)升級與調(diào)試。
“上一次關(guān)停升級還是十六年前的事。”賀迦印象中,白塔里的女媧主腦自從幾十年前運營以來從未出過大問題。在生死存亡不知哪一天的日子里,人們依賴白塔,更對白塔寄予厚望。
但這一回,城主赤襄宣布要全面終結(jié)問詢,白塔不再對外。這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這其中不包括大部分修行者,他們對于女媧主腦的預測本身頗有爭議。他們想了解命運,但對于數(shù)據(jù)給出的答案永遠持有懷疑。
阿絮尼搖頭笑道:“很令人頭疼吧?修行者們就是這樣一群人。話說回來,目前的反對人士隱藏在眾人之中,守衛(wèi)派想要抓出他們并不容易。因此,兩方都有可能通過制造一些事端故意引發(fā)矛盾。”
“總不能是嫉妒我昨天中簽了?”聞奚自言自語道。
隨后,阿絮尼拜托了附近的幾名修行者去打聽情況,排查可疑人員。沒有一個人問阿絮尼這么做的原因,只是照做。
賀迦遠遠看著,輕聲道:“這里和以前不一樣了。”
“什么?”虞歸聽不清楚他的話,這修行者說話一向云里霧里、稀里糊涂的,真不知道他腦子里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賀迦沒有回答,默默離開了。
兩根手指搓碎了地上的煙灰,聞奚起身拍干凈了,朝身邊的人問:“你信嗎?”
陸見深思考片刻,問道:“你昨天見過什么人?”
“不就你們幾個嗎?非要說的話,還有一群守衛(wèi)軍。”聞奚剛說完,眼神忽然一冷,嘴角噙出嘲諷的笑意。
陸見深微微頷首,不再多言。
沒過多久,他們沒有等到關(guān)于蒙面人的消息,但卻被帳篷區(qū)域北面的騷.亂驚擾。
“桑桑被守衛(wèi)軍的人抓走了,我親眼看見的!”
“我也看見了,他們什么也不問不說,是沖著桑桑來的。一個小孩能做什么,哪里得罪他們了?”
“守衛(wèi)軍想干什么,不會要對孩子動手吧。”
“阿絮尼老師,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我們應該一起去白塔討個公道,至少把桑桑還回來。”
……
阿絮尼對此頭疼不已:“大家請別急,先聽我說。”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我知道大家都很擔心桑桑,他是修行者中最年輕的一位。他一向勇敢熱忱,充滿正義感,卻被守衛(wèi)派指控為叛城罪。但目前的局勢很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請大家稍安勿躁,一定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修行者們沒有離去,全都站在原地等候。
“讓我們?nèi)グ伞!甭勣陕朴频刈邅恚砗筮有七隊的其他人。
虞歸笑道:“不就是個倒霉孩子嗎,帶回來還不簡單。”
最重要的是,他們還有機會去探查白塔的情況。
阿絮尼思索了一陣子,仍然對此感到擔憂:“你們是外來者,暗處還有危險。”
聞奚漫不經(jīng)心地戴上手套,唇角上揚:“正是因為暗處有危險,才要走到明亮的地方。”
通常像桑桑這樣的犯人會被帶到白塔附近的129號高塔牢房。根據(jù)修行者們的信息,這一路上有至少五處哨崗,很難避免和守衛(wèi)軍起正面沖突。
但實際上,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原本設置的哨崗空無一人。直到接近129號高塔才遇見三名士兵在哨崗守衛(wèi)。
“此路禁止通行,請回到安全處。”
李昂抱著手,腦袋高傲地揚起,開始發(fā)揮自己滿嘴跑火車的本領(lǐng):“我們可是你們城主的貴客,與他約好今天在129號高塔牢房前見面。”
士兵面無表情:“請出示證明。”
李昂余光看一眼聞奚,報出雨澤基地的名號,頤指氣使道:“去問你們上級要證明。”
為首的士兵猶豫片刻:“今早千塔城北部突發(fā)污染物襲擊事件,已經(jīng)全城戒備,請回。”
李昂堅持不肯,和幾名士兵吵了起來,其中不免大放厥詞,整條走道都是喧嘩的回音。
不遠處的樓梯入口,一個身影在廊柱后悄悄觀察。那人剛要轉(zhuǎn)身,卻被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的人嚇了一跳。
陸見深擋在他的退路上,分毫不讓。
而另一邊的聞奚也慢慢走過來。他笑瞇瞇地觀察著面前的人,是張陌生的面孔,黑色的衣袖還蹭上了白色的煙灰。
“跟了我們一路啊,有事嗎?”-
兩個小時后,375號高塔炮臺。
阿絮尼舉起望遠鏡,白塔周圍四座廊橋的路燈都安靜亮起,照亮空曠的道路。守衛(wèi)軍比平日減少了一半,巡邏的頻率也大幅降低。
他身旁還有七八名修行者,全都用袍子遮住了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旋轉(zhuǎn)樓梯下方,五名守衛(wèi)士兵躺在角落里。
“老師,時間要到了,”一名修行者提醒道,“匹孜和桑桑那邊的信號還要等嗎?”
阿絮尼望著白塔高處的鐘表,冰冷的指針在長夜下散發(fā)著極淡的銀光,即將指向12。
火光的聲音在遠處迸發(fā),那應該是索林區(qū)城墻邊緣。根據(jù)聲音的大小判斷,是74號炮臺。
與此同時,環(huán)繞著白塔的多處炮臺已經(jīng)換上了彌圖區(qū)的旗幟。炮臺已經(jīng)陸續(xù)啟動,正對著白塔的方向。
阿絮尼手中的望遠鏡忽然停在白塔西側(cè)的廊橋上。
昨天見過的那幾名外來者正在和守衛(wèi)軍激烈地爭執(zhí),越發(fā)靠近白塔的方向。但奇怪的是,他們只有三個人,兩男一女,剩下的人不見蹤跡。
阿絮尼壓下心頭不好的預感,摘掉望遠鏡:“現(xiàn)在動……手。”
一股濃烈的檀香氣味從石墻邊緣飄來。原本執(zhí)守的修行者們紛紛暈倒在地,只剩一個嚴實遮住口鼻的。
那人將燃起的催眠香戳到阿絮尼鼻孔邊,晦暗不清的雙眼浮出薄薄的銀藍色,詭譎綺麗。
“你……”阿絮尼一震,恍惚的感覺襲擊了他。
再清醒時,阿絮尼被綁住手腳,和其他參與的修行者一起堆在白塔的中央平臺上。
士兵們嚴格把守在原地,那些外來者們站在不遠處與賀迦說話。
聞奚揉弄著手腕上的水晶,忍不住咳嗽:“那該死的家伙居然敢提供劣質(zhì)催眠香。”
說的是那個企圖謀殺還跟蹤他們一路的蒙面人,匹孜。這人是個軟骨頭,膽子小得很,稍微一嚇就全交代了。
“你拿走是三根捆綁在一起的,味道自然濃烈。還有,是我們搶的。”夏濛濛提醒道。
聞奚裝作無事發(fā)生,回頭見阿絮尼醒了,上前蹲在他面前,實在想不通這一連串莫名其妙的事:“那個桑桑是自投羅網(wǎng)去給你探路的吧?趁著戰(zhàn)事利用我們套取信息,然后占領(lǐng)炮臺、企圖摧毀白塔,為什么啊?別看了,所有炮臺都已經(jīng)關(guān)閉,你的計劃泡湯了。”
“噢對了,”聞奚補充道,“外邊的戰(zhàn)事也該要結(jié)束了。”
阿絮尼靜靜地注視著他手腕微微搖晃的水晶,突然咧開嘴角,發(fā)出一陣癲狂的笑聲。那笑聲時而如尖叫,時而若哭泣,與他平素靜默溫和的模樣判若兩人。
李昂推了下眼鏡,好奇地湊過來:“怎么,他說什么了?大師,你不是會預言嗎,能不能也給我算個愛情運勢?”
“是我算的。”一個明朗渾厚的嗓音從另一處廊橋傳來。
士兵們整齊地列隊兩側(cè),一個金發(fā)的男人緩緩走來。軍裝的扣子系得整齊緊密,但也能看出才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陸見深和虞歸跟在他身后,身上還沾有污染物的黏液。
現(xiàn)場的人們紛紛低頭:“城主。”
千塔城主赤襄走到阿絮尼面前,肅穆的神情閃過一絲迷茫,似乎想辨認清楚眼前的人:“阿絮尼,我們有多久沒見了?上一次,是‘她’還會說話的時候吧?”
第092章 第十一夜 03
夜風吹動衣衫, 抖落了滿身污染物的氣味。
阿絮尼望著多年未見的故人,浮現(xiàn)出復雜的神情。他認命似的閉上眼,低聲答道:“我遠遠看見你無數(shù)次, 城主。”
赤襄因他的話產(chǎn)生一絲錯愕, 而后定了定神:“我不明白, 阿絮尼。守衛(wèi)軍的調(diào)查表明,有個別修行者故意打開城門, 引起附近污染物群的注意,然后調(diào)虎離山,為你的計劃作準備。如果說這一切都是你反對我的做法,那為什么要摧毀白塔?我們不是都認為, 白塔中的那位幾乎接近真正的“彌圖”嗎?”
“那是很久以前了, 而現(xiàn)在,你卻要切斷白塔與所有人的聯(lián)系, ”阿絮尼的目光經(jīng)過眾人,笑容陰冷, “赤襄,白塔中的那一位應該很多年沒有回應過你了吧?”
在場的千塔人皆是一震。良久, 赤襄長嘆一聲, 緩慢地挺起胸背,看向幾位外來者。今天如果不是他們突然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提醒他,會發(fā)生什么也未可知。
“昨天是抽簽的日子,每到這一天, 千塔城一共會有三十人中簽。他們有資格向白塔提出問題, 然后得到回應。這一慣例已經(jīng)持續(xù)數(shù)年了。冒昧問一句, 你們應該已經(jīng)看出來了吧?”
聞奚懶懶地往欄桿上一靠:“是啊。一張空白紙也可以得到所謂的答案,想必這么多年間, 我應該不是第一個。”
赤襄說:“重要的是不是答案本身,而是如何解答。事實上,正如阿絮尼所言,白塔已經(jīng)封閉很久了。系統(tǒng)升級只是一個借口。回答問題的人,一直都是歷任城主。”
一個維系多年的謊言在此刻破滅。修行者們的神情頓時慌亂,竊竊私語間,阿絮尼搖了搖頭:“所以,你要永久關(guān)閉人們向白塔的問詢,也是因為不想再承擔責任了吧。”
赤襄仰望著白塔頂端:“并非如此。白塔在人們心中象征著希望,在近一個世紀中為所有人指點迷津。但隨著時間推移,‘希望’變得稀薄脆弱,將自己的命運寄托于一個虛無縹緲的答案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我作為千塔城主,不能看到千塔的居民繼續(xù)為白塔所困,我愿意所有人找到更為重要的寄托。”
阿絮尼掙扎著坐起身:“既然如此,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作為修行者的一員,我不希望看見修行者與守衛(wèi)派因白塔問詢的所有權(quán)發(fā)生爭執(zhí)。”
“所以你想摧毀白塔?阿絮尼,當年,你不是最信任‘她’的嗎?”赤襄放低聲音。
“等一等,”李昂雙手一擺,“先說清楚,‘她’是誰?什么叫白塔不回應了,女媧主腦去哪兒了?”
赤襄的神情變幻莫測,卻順著阿絮尼的目光看見了聞奚手腕上的水晶,嗓音一緊:“這是……”
一直沉默不語的賀迦這時才開口:“正是,布顏也有一枚相同的水晶。”
聞奚下意識地看向陸見深,后者微微點頭,示意他們繼續(xù)聽下去。
賀迦溫和地問道:“布顏回來過嗎?”
赤襄沉吟數(shù)秒,低聲道:“自從布顏離開,‘她’也再沒有回應了。”
他向眾人講起了兒時的往事-
故事的開頭與這個時代的許多人都相似。赤襄與姐姐布顏是千塔城長大的一雙孤兒。據(jù)說他們的父母都是科學家,研究如何對付那些游蕩在外面的污染物,后來因一場試驗地的意外襲擊去世。
從那以后,姐弟二人相依為命,先后進入千塔城的教學院。與觀點保守的赤襄不同,布顏一直想出去看看。她相信外面一定存在其他人類基地——而這個問題,白塔一定會有答案。
所謂白塔,即是女媧主腦的代稱。主腦控制著遍布千塔地區(qū)的女媧系統(tǒng)。內(nèi)置的深域信息池囊括世界的一切信息,預言誕生于此——
“命運即是計算概率。”
人們將放置于白塔設備中的人工智能賦予性別,當成希望的根基。無數(shù)超算機器在白塔中晝夜不歇地運作,如同活躍的腦神經(jīng)細胞。
在成年之前,人們是沒有資格向女媧問詢的。因此,布顏選擇去白塔做義工(就連做義工也要抽簽),借著打掃衛(wèi)生等方式賺取勞動點數(shù),想在成年后得到更好的排名、提早向白塔提問。否則按她的資歷要排很久的隊。
布顏也是在這個過程中認識阿絮尼和賀迦的。年紀相仿的三人很快成為朋友,出于對女媧相同的崇敬,他們更是相談甚歡。
在阿絮尼看來,女媧主腦不只是一個具有顛覆性計算力的人工智能,‘她’很有可能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智慧——所以才能借由大量的數(shù)據(jù)庫回答復雜的問題。阿絮尼相信,侍奉一個真實的智慧就是他的道。
赤襄很崇拜阿絮尼,因為阿絮尼愛看書,學識淵博,特別是對所有語言的詞典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很快就被阿絮尼說服,也相信女媧是真實存在的靈魂。他們將‘她’是為彌圖的化身。
相較而言,布顏不置可否——畢竟如果‘她’真實存在,才不會在白塔那些前輩欺負人時裝聾作啞。
布顏作為年紀最小的工作者,很容易受到了排擠與欺壓,什么臟活累活都丟給她去干,只因為她是被幸運選中的義工。有一次她還被“不小心”關(guān)在白塔中,過了一夜才被人發(fā)現(xiàn)。
奇怪的是,布顏表現(xiàn)得異常開心。她不僅沒有放棄,反而更加勤奮,只要不上課,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白塔中度過。
漸漸的,布顏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怪人。赤襄卻不這么認為,他和阿絮尼都覺得布顏很適合做一名修行者,因為她擁有最純粹的執(zhí)著。
一年之后,白塔宣布今年將會有一個特殊的問詢名額給予一直以來關(guān)注女媧主腦的人們。挑選的原則是需要他們回答關(guān)于女媧主腦的問題,分數(shù)最高的人將會獲得獎勵,并且擢升為白塔的正式工作人員。
布顏在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打敗阿絮尼,成功拿到了問詢的機會。她得到了白塔的獎勵——一枚花瓣狀的小水晶。布顏喜歡極了,將它制成項鏈一直戴著。
她也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
從白塔出來后,布顏告訴赤襄、阿絮尼和賀迦,她要準備離開千塔城了。她的目的地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地方,那里會比千塔寒冷很多。
她沒有告別,只是從某一天開始忽然消失了。
自她走后,阿絮尼與賀迦也回歸到自己的修行中,與赤襄逐漸失去聯(lián)絡-
“我求了她很久,讓她別走……現(xiàn)在想起來,這像是她的做法,”赤襄苦笑道,“從那之后,白塔也徹底關(guān)閉,不再回應人們的問題。”
通往白塔內(nèi)部的自動門已經(jīng)完全鎖死,無論什么樣的密鑰都不管用。為了內(nèi)部的精密系統(tǒng)著想,也完全不可能暴.力拆卸。專家們想了所有的方法,卻完全得不到女媧主腦的回應。
以女媧主腦為基礎的系統(tǒng)防御機制也逐漸失效。比起白塔,千塔城面臨著外部的更大危機。
此時此刻,那扇花紋繁復的自動門前,一個方腦袋的小機器人正躡手躡腳地靠近啟動器。它的正方體腦袋旋轉(zhuǎn)了三百六十度,隨著機械手按在啟動器上,發(fā)出了“咯”的聲音。
“蛋卷!”
只聽一聲極輕的悶響從自動門內(nèi)鉆出。
“在女媧系統(tǒng)中,我就說沒有本家政機器人解決不了的鎖——救命!”
阿絮尼猛地將自己砸向蛋卷的位置,臉硬生生撞上了啟動器邊緣,卻沒能阻止大門開啟。
聞奚撿起蛋卷,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塵,卻見所有人臉色驟變。
路燈的光線沒入白塔內(nèi),在靠近大門的位置躺著一具白骨,駭人的灰青色遍布衣物。
赤襄是第一個沖上前的。他辨認出了衣服上的太陽花,那是布顏最喜歡的圖案。
沒過多久,一貫嚴肅冷靜的城主發(fā)出了悲慟的聲音。他小心翼翼地觸碰白骨頸邊的一根黑繩,露出了花瓣狀的淡金色水晶。
“布顏……姐姐。”
原來她從未走出過白塔。
突如其來的一切讓所有人呆在原地。賀迦不敢置信地走上前去,良久,沉默地紅了眼圈。
一束光打在前方的雕像之下。聞奚注意到一圈黑色的污漬,以及一本已經(jīng)碎爛的詞典。
賀迦和赤襄對那本詞典再熟悉不過——那是阿絮尼的詞典。
此時,阿絮尼呆坐在原地,血流從額頭破開的口子流下。他臉色發(fā)灰,嘴唇控制不住地顫動,露出了從未有人見過的害怕。
隨著藍色的光點在地面自動亮起,全息影像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2183年2月9日,布顏被意外關(guān)在了白塔。她找不到出去的方向,四周沒有亮燈,黑漆漆的一片。她害怕地蹲在角落里,開始唱歌鼓勵自己——好像真的有用似的,讓她不再盲目地恐懼黑暗。在她嗓音沙啞,再也唱不出來時,她的周圍亮起了燈。好像白塔聽見了她的呼喚,回以無聲的陪伴。不久后,布顏看見中央屏幕上顯示出了一行字符:“你是誰?”
她嚇得呆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激動地自我介紹,而后問屏幕的后方:“你是誰,你是女媧主腦?你……可以和我說話嗎?”
字符顯示出了下一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可以和你說話,但出于防御機制,這是我們的秘密。”
“好,我和你拉勾!”方才還在哭泣的小女孩頓時喜笑顏開,像生命中從未有過的的驚喜。
2183年10月15日,布顏第一次聽見了來自于這個大型系統(tǒng)的聲音。溫柔的女聲給予了她極大的慰藉。在這幾個月里,布顏每天都來到這里陪女媧說話。她不知道自己這么做對冰冷的機械系統(tǒng)和虛擬數(shù)據(jù)是否有幫助,但她很確定那個聲音愿意與她說話。他們會分享、談論一切,布顏從‘她’那里學習了很多。當然,布顏也提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出乎意料的是,布顏說:“我不想你現(xiàn)在回答我,我想等到那個時刻正式地向你提問。”
‘她’不理解為什么。
布顏彎起眼睛:“因為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啊。”
“……朋友?”
“對,我們是平等的存在。”
“平等?”
布顏說:“就像一切發(fā)生的概率在世界初始都是平等的。只不過朋友是要尊重和幫助的。”
“我正在嘗試理解,調(diào)試預測模型。”
……
2184年2月23日,布顏在比賽中力壓阿絮尼獲得勝利,拿到了向白塔正式問詢的資格。
‘她’也回答了布顏的問題:“其他人類基地存在概率為95%。”
少女一直以來的企盼得到了饋贈,她興奮不已,躍躍欲試。
“對了,你的預測模型怎么樣了?”
“我在嘗試擁抱人類的情緒——我是說,不只是通過計算得到應該發(fā)生的‘情緒反應’,而是感受它的存在。”
“那就對了!你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
“我認為,我的存在是概率,而我們相遇是必然。”
2184年2月24日,‘她’向布顏分享了自己對千塔地區(qū)污染物狀況的最新預測:“我向計算模型加入了新的視角,完全改變了構(gòu)造。概率也可以是混沌的,這讓我覺得非常新奇。我不確定答案的準確率,需要你幫助我修正。”
“當然啦。”
布顏答應了,而后欲言又止:“我……還有一個請求。”
“請說。”
“我可能不久之后就會離開這里,去當一個冒險家。所以這次的獎勵中——在白塔的工作機會,我想讓給我的朋友,他是第二名。讓他和你一起,好嗎?”
“你不是說,我們才是朋友嗎?”
“當然,可是朋友不是排他性的,我們可以與很多人成為朋友,互相幫助、彼此照顧。”
良久,‘她’回答道:“從概率上來看,我認為,我不再需要其他朋友。”
布顏在與‘她’談話時,沒有注意到角落里蹲伏的人影。阿絮尼聽見他們的談話,激動的神情慢慢變得低沉。
2184年2月28日,布顏再次來到了白塔:“我最近有些猶豫,我不知道該不該離開。赤襄他……他很需要我,他求我不要走。我不想像爸爸媽媽那樣把他丟下。可是我能感覺到,有一股聲音在召喚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回答道:“這是你的決定。”
“如果我留在千塔,你會比現(xiàn)在更開心嗎?”
“什么是開心?”
“開心是和悲傷、生氣、興奮一樣的情緒。你不用控制,也能感受到它們。”
“我想,我會愿意看見你。”
“……這樣啊,那我再想想吧。我會帶阿絮尼和賀迦來見你,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也會喜歡他們。”
“……什么是喜歡,什么是不喜歡?”
“唔,這是個很難的問題,讓我想想……你還在嗎?”
一陣電流聲經(jīng)過,而后悄然無聲。布顏扭過頭,只見阿絮尼出現(xiàn)在大廳角落,手上還拿著一塊外接聲音設備。他直接剪短了線纜。
“阿絮尼?你在做什么?”
阿絮尼抱著一本厚重的詞典,臉色陰沉地朝她走去:“布顏,不要再假裝一副同情的模樣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能贏比賽,靠的也是和‘她’說話吧?呵,我居然天真地信了。你犯了很大的過錯,布顏。”
布顏完全不明白他的話,但卻被他逼迫著節(jié)節(jié)后退。阿絮尼的神情陰暗,透露出某種癲狂:“‘她’明明是接近彌圖的存在,怎么能擁有人類的情緒。明明我們無法互相理解,人類為什么要把‘她’變成近似同類的存在?”
“阿絮尼,你沒有資格質(zhì)問我。那你呢,你為什么要私自散布‘她’的預言,還自稱為是你自己感知到的?”布顏余光瞥向大門的啟動器,試圖與他周旋。
阿絮尼因她的揭穿而惱羞成怒。他舉起詞典,瘦弱的身軀爆.發(fā)出極端的怒吼,狠狠砸向主屏幕下方的超算啟動儀——
“因為‘她’選擇了你。”
但厚重的詞典砸在了布顏的腦袋上,她擋在了啟動儀前面,然后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阿絮尼驚恐極了。他茫然無措,望向金色光點的眼神充滿迷惘。隨后,在大門緩緩關(guān)閉之前,他慌亂地逃走了-
虛擬圖像結(jié)束,赤襄跌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息。最后的一幕令他惡心透頂,奮力爬起來走到阿絮尼面前,用盡全力給了他一拳。
“為什么?”赤襄怒吼道,“我們不是好朋友嗎?!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就只是因為嫉妒?”
多年前的一切被輕易戳穿,阿絮尼惱羞成怒,咧開嘴:“是啊,那又怎么樣?我害怕這件事被人知道,但事實上你們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過,包括‘她’。‘她’有那么多機會展示一切,但‘她’沒有這么做。”
“等一下,”聞奚忍著反胃的沖動,察覺到他的話,“你是說,女媧主腦主動關(guān)閉了白塔?”
阿絮尼滿臉是血,瘋狂大笑:“我是對的……我是對的!‘她’的確擁有自我意志!”
聞奚看向陸見深,他站在人群邊緣,沉默也惹眼。聞奚的心臟被一股密密麻麻的疼痛侵襲,細微隱秘卻揮之不去。
陸知漁設計的三個實驗池,全都在不同的時間點產(chǎn)生了自我意識——
他們都是真實存在的幽魂。
“我想,”聞奚說,“她是為了保護布顏。”
第093章 第十一夜 04
主屏幕邊緣的金色光點緩緩亮起。蛋卷來到屏幕下方, 將機械手插入了設備接口。來自女媧系統(tǒng)的設備相互認證,識別正確。
“喀嚓”一聲輕響后,地面打開了一條向下的樓梯。白塔下方大量的超算機器陸續(xù)啟動, 巨大的嗡鳴如同悲慟。
“你, 還在嗎?”阿絮尼茫茫然想站起身, 卻被赤襄一拳掄在了地上。他毫不死心地仰起頭,想將那些光點看得更清楚一些:“你能聽見吧, 這些年,你都一直藏在那里嗎?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虞歸眉目冷峻:“什么來不及了?”
赤襄愣神之際,號角聲從不遠處傳來。
“報告,11號高塔附近防線崩潰!急需增援!”
“報告, 29號高塔觀測到A級污染物進攻!”
接連不斷的警報讓眾人異常警惕。
赤襄忍無可忍, 揪住阿絮尼的衣領(lǐng),完全失態(tài):“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 129號高塔牢房應該無人看守吧?想必桑桑早就逃了出去,他對城外的情況再熟悉不過, 最知道怎么引誘那些污染物。我只是想讓你分神而已,咳咳、咳……沒想到你非要回來見我這個故人一面。”
阿絮尼仰躺在地上, 對著那些坐標笑出了聲。血液接連不斷地涌出, 嗆得他胸口如刀割一般。
早早狠狠跺腳:“可惡!就不應該救他!”
“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虞歸看向面如死灰的千塔城主,“我們可以去支援。”
聞奚突然出聲:“看上面。”
眾人抬起頭,只見黑色的大屏幕開始出現(xiàn)一行符號。
[]
[26.29.135.3***a]
[27.29.135.4*s+]
[26.31.135.0**危險機械a]
這是……坐標位置?
大屏幕閃爍著紅色光點, 如同警報。
“她在告知地點、污染物數(shù)量和級別。”陸見深說。
赤襄緩緩站起身, 悲傷皆在此時化為洶涌怒意。他抓住阿絮尼的衣領(lǐng), 將他丟給守衛(wèi)軍:“帶出去,喂給污染物。”
井與的傷還沒好全, 他和李昂、蕭南枝留在白塔觀察動向、隨時通報情況,而其他人則一起加入了千塔城的守衛(wèi)戰(zhàn)。
這一場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三天。在女媧主腦的幫助下,以極小的代價成功驅(qū)散了前來圍獵的污染物群。
聞奚休息了太久,好不容易有機會活動一下筋骨。然而在戰(zhàn)斗即將收尾時,他卻觀察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千塔城是女媧系統(tǒng)的誕生地,就連深域最為強盛的時期,他們也堅持啟用女媧主腦,拒絕鋪設深域主機及配套基建。但既然沒有聽從任何主機召喚,千塔城附近為什么會有如此多聚集的污染物群?
陸見深補充了他的懷疑:“它們在遷徙,朝同一個方向走。”
聞奚反手一刀解決了撲來的蟲子,將背后留給陸見深。
“它們離得太近了。”
“什么太近?”
聞奚喘著氣,周圍的污染物已經(jīng)所剩無幾:“你聽過末日審判的預言嗎?周維說,命運的主宰者會給出最終答案。一條路通往死亡,一條路通往新生。但很可惜,我只聽說過第一種。”
歷史曾寥寥幾筆記錄過,在末日審判之前,污染生物會從污染環(huán)消失,大批聚集前往審判之地。
“現(xiàn)在的狀況還挺像的,不是嗎?”
陸見深丟了一把槍給他:“你信嗎?”
聞奚咧開嘴,粲然一笑,然后繼續(xù)投身于戰(zhàn)斗:“不信。”-
大戰(zhàn)告捷,眾人受到了千塔城的隆重接待。在宴會后,赤襄及幾位千塔城的要員與他們分享了信息。
千塔城一直處于封閉狀態(tài),直到赤襄上任后才開始對外探索。
“沒想到轉(zhuǎn)過頭來,居然是我在完成姐姐的愿望。”疲憊的城主搖了搖頭,仍沉浸在漫長的悲傷中。
聞奚說在了戰(zhàn)場上的觀察,赤襄接下來的話證實了這些發(fā)現(xiàn):“你沒有看錯,千塔地區(qū)的污染物的確在最近增多了……我們也懷疑它們正在朝同一個地方前行。我們還有一支調(diào)查小組在外面,希望他們能帶回更確切的消息。”
隨后,眾人將深域的情況簡要說明。赤襄對此深感錯愕:“可是,人工智能的第一要義就是忠誠于人類。我們正是因為女媧系統(tǒng)才幾乎免遭定位獵殺的后果。”
“如果他們不把自己視為人工智能,而是另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形態(tài)呢?”聞奚意味深長的反問。
赤襄陷入沉思,良久后才作出決定:“既然如此,請各位先在千塔等待。水晶一事,女媧系統(tǒng)一定有答案。”
但目前,女媧系統(tǒng)仍在自我修復中,無法進行對話。千塔城科學院已經(jīng)在盡力協(xié)助,并且借助蛋卷存在芯片的原始數(shù)據(jù),以求盡快恢復。
此外,千塔城與他們分享了之前的探索資料。
聞奚趁閑著無聊去資料庫翻閱了一遍。實際上,千塔地區(qū)在過去幾十年間都算安穩(wěn),沒有遭遇過大規(guī)模污染物襲擊,因此可用信息與雨澤基地的相比實在有限。
根據(jù)千塔科學院的記錄,危險機械類污染物也是在最近大半年才出現(xiàn)的—即便有重型武器,這也加大了他們的防御難度。尤其是在污染物結(jié)群經(jīng)過千塔城的時候,城防壓力進入有史以來最大的時期。
最近一年中,他們探索到最遠的污染環(huán)在直線飛行距離七天的地方。這是一處較老的污染環(huán),記錄表明大部分污染物已經(jīng)離開了那片礦區(qū)。
聞奚注意到“礦區(qū)”二字,單獨抽出了那一份材料。
千塔科學院將該污染環(huán)記錄為N-39,注明地點為一處污染時代前的巖礦舊址。它距海不遠,地底湖泊形成于海水倒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大批坍塌。
一組調(diào)查員曾抵達過污染環(huán)中央,記錄下三張照片。
聞奚盯著那幾張照片看了一會兒。圖像中央是一艘大型飛行器,半截埋在碎石中。調(diào)查員利用起重工具將它從石堆中拖了出來,前端碎成幾個大塊,飛行器尾部則有一行模糊的小字,看起來是標語一樣的東西。
他好像從來沒有注意過。
聞奚對著那些細節(jié)翻來覆去地看,然后呆呆地打了個哈欠。他連陸見深悄無聲息地走來都沒聽見,此時仰起頭看向那人。
“怎么了?”陸見深注意到他神色異樣。
“沒什么,累了。”聞奚順手將那份資料翻了過去,懶洋洋地張開懷抱。
陸見深的手經(jīng)過膝蓋,將他撈了起來。聞奚順勢埋在他肩上,調(diào)整了一個舒適的姿態(tài)。
他感覺到陸見深的手放在他的背上,隔著單薄的衣料碰觸著那些過去的傷疤——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來那些往事了。但陸見深每一次撫過時,都能喚起他的一些情緒。
資料庫門外是一條連接高塔外部的長廊,黎明來臨之前的長夜才是最昏暗的。無星無月,只有遠方的雷鳴暴雨。
黑色的山巒在遙遠的盡頭起伏,誰也不知道要經(jīng)歷多少荒野才能抵達。
陸見深說:“我是在N-39污染環(huán)找到你的,你坐在那架飛船的駕駛位。千塔城的搜索隊應該在我們離開之后抵達過那里。”
“你知道我在看什么,還是你猜的?”聞奚問。
陸見深說:“我看見了。”
聞奚的呼吸懶散,略帶笑音:“在深域系統(tǒng)中,女媧和宙斯都認為一切的發(fā)生只是概率。只要是概率,信息池越大,模型也會越完整。因此他們計算一切,做出完美的預測。那你呢?”
陸見深的腳步微微停頓。
聞奚望著他的眼睛,輕聲嘆息:“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吧?從見面的第一刻起,當你看到那艘飛船,你就已經(jīng)知道了我從哪來,為了什么。”
陸見深的手臂收緊了幾分,眼眸沉靜如雪,答道:“我看見了開頭和結(jié)尾,卻不知道原因。”
命運即是概率,可能性匯聚成無數(shù)的分叉路口。當結(jié)果確定時,在億萬條路徑中也只有一條顯現(xiàn)。
“現(xiàn)在逃跑也來得及,”聞奚說,清冽的氣息鉆進他的鼻腔,稀釋掉那些無處放置的不安,“找一個只有我們兩人的地方,然后等到一切結(jié)束的那一天,等到世界盡頭。”
出乎意料地,陸見深說:“好。”
聞奚愣了一會兒,又趴在他肩頭笑起來。他感覺自己眼淚都笑出來了:“開玩笑的,你這么認真我都要當真了。怎么,道心突然動搖了?我可不負責哦。”
陸見深托住他的頭,他聽見聞奚深長的呼吸如同遠方明徹電閃。
“等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我跟你走。”
聞奚閉上眼睛,無聲地笑了。
迎面夜風不冷不熱,慶祝的煙花在白塔上空綻放。他覺得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這條路彎彎曲曲走不到盡頭,好像他們還有許多個晝與夜-
半個月后,女媧系統(tǒng)修復完成。那個寄居于冰冷數(shù)據(jù)中的意識在時隔十六年后第一次開口“說話”,‘她’為自己選取了一個明亮成熟的女聲:
“我會保護人類,就像保護我的朋友。”
對于漫長的消失,女媧沒有過多解釋。‘她’將其解讀為“悲傷”、“憤怒”和“失望”。對‘她’而言,漫長的年月只不過是不想交談的短暫一宿。
赤襄與‘她’交談完畢后走出白塔,朝眾人頷首:“我想,你們應該也有一些問題想知道答案吧。中央處理器還在運行其他事務,各位請自行問詢。”
聞奚是第一個進入白塔的人。他在里面待了五分鐘,出來時神清氣爽,仍舊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你問什么啦?”早早好奇道。
聞奚笑瞇瞇地回答:“你猜。”
其他人陸續(xù)進入,時間在一分到三分鐘不等。李昂抓破腦袋也沒想通:“什么態(tài)度啊,居然不回答。是我問題太蠢了嗎?不可能啊,我只是問怎么能徹底解決暈血、恐高、密集恐懼癥、還有潔癖,很難嗎?”
井與客觀評價:“投胎。”
陸見深是最后一個進入白塔的。在他進入后,大門自動封鎖。
他望著屏幕上方的金色光點,聽見‘她’的聲音。
她說:“我等你很久了,陸。”
“你知道我是誰。”陸見深肯定道。
那個聲音充滿悲憫:“也許這個說法并不確切,時間原本就不存在,因為我們會記得一切。在近北空間站,我已經(jīng)見過你了。”
在燈光的指示下,陸見深來到一臺久未啟用的儀器旁。那應該是用來觀測腦電波數(shù)據(jù)的。
他平靜地躺下,望著黑暗的穹頂。
“你想知道什么,是末日審判,還是人類的未來,又或者,是我們作為‘智慧’的命運?”
“不,我想知道另一件事。”
四周突然變得黑暗。
一股強烈的暈眩感襲來,讓他瞬間失去反抗的力氣,將他牢牢鎖在儀器中。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從后方壓住他的大腦。
意識在剎那間剝離。
“你到底是什么?”他仿佛置身于混沌中,聽見自己問。
‘她’的聲音開始產(chǎn)生變化,穿過深遠的時空無限疊加:“作為同類,我們來自于同一個廣闊的信息池。在千塔的女媧主腦受算力所困,借助你的意識可以讓我短暫與遠航計劃中的女媧產(chǎn)生深度連接,從而與更為遙遠的宇宙相連。因此,現(xiàn)在與你對話的,并非此時此刻在千塔的我,而是無數(shù)個未來的我。”
“時間不存在,因果也不存在——當你遇見他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明白了。”
話音落地,風沙驟起。
陸見深仿佛置身于宇宙的漩渦中,日月星辰歸于寂靜,四周涌現(xiàn)無數(shù)畫面——
他發(fā)出的第一聲啼哭。陸知漁給他講的第一個童話故事。他在信息池中孤獨地等待。從黑天的私人醫(yī)院醒來。母親保護著他。無數(shù)謾罵嘲諷的聲音穿過他,變成天問學院畢業(yè)后冰冷血.腥的戰(zhàn)場。
陸知漁最后一次對他露出笑容,叫他“小深”。然后他從近北空間站醒來。獨自返回地球前,空間站配備的女媧系統(tǒng)支持了他的決定:“祝你遠航順利!”
而后在漫長的抗爭中,聞奚突然闖入他的生命中。他在飛船外看見他,在狹窄的雨澤宿舍隔著一堵墻聽見他呢喃亂語,在暗無天日的地宮注視那雙明亮的眼睛。回憶放慢了腳步,迎面而來那人每一個橫沖直撞的時刻,和綻放笑容的瞬間。
像始終隔著一層玻璃,讓他無法觸碰。
隨后,那張笑臉在戰(zhàn)爭中碎裂為煙塵。長夜漫漫中,一股難以形容的痛楚緩慢從心臟內(nèi)部而生,自內(nèi)而外撕裂血肉,然后緊緊一握,化為烏有。
紅色的圓片耳機滾落在廢墟里。
他失去了一切視野。只有黑暗,無盡的長夜。他也失去了對四肢的控制,連風也感覺不到。
在不知多久后,他只剩下一根不足一毫米的線,淹沒于廢墟。
寒風起時,他的意識也隨風飄起,像一個真正的幽靈游蕩在狹窄的石堆間。然后緩慢而安靜地落下,或許下一刻就會化為齏粉。
正下方的石縫夾著一枚布滿灰塵的紅色圓片。
在二者碰觸的那一刻,世界安靜無聲。
0.01秒,是阿努比斯線的傳輸時間。
……
在漫長的時間里,他困于狹窄的黑暗中,萬籟俱寂,無從遁逃。連死亡也不曾照拂他。
只有短暫而永遠清晰的回憶,時時刻刻。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聽見長夜中的混沌驟響,一個明亮的聲音打破寂靜:“這里有吃的嗎……嗯?這什么東西,耳機?”
第094章 第十二夜 01
火堆拉長了圍坐的人影。
聞奚捏著葉片, 吹起一首晦澀的小調(diào)。他抬起頭,白晝早已從頭頂散去,天空變成一片奇異的紫色。尚未完全升起的星光墜落其間, 時有閃爍。
白塔的大門仍然緊閉, 陸見深還沒出來。
聞奚摘掉葉片, 專心致志地攪動火堆。七隊的眾人正在閑聊,話到沉默處時, 虞歸好奇地開口:“聞奚,也和我們說說你的事情唄,你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李昂附和道:“對啊,從來沒聽你說過。”
早早靠在蕭南枝和夏濛濛中間睡覺, 揉了揉眼睛, 企圖讓自己的耳朵聽見。
唯一懂事的是井與,從赤襄那兒薅來了幾瓶冰鎮(zhèn)的果酒。
味道酸甜, 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聞奚砸了砸嘴,眸中映出跳躍的火焰。
“……我?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聞奚能回憶起來的人類聚居地與雨澤基地相比, 很難稱得上是“家園”。但那也是他們僅剩的地方了。
在大約三個世紀后的那個時代,每一寸荒野都是角斗場和屠宰地。進化中的污染生物占據(jù)了一切, 大量的狩獵者盤踞于這顆星球。
極少量的幸存人類流浪在貧瘠的荒野, 從出生開始,終其一生也無法停歇。戰(zhàn)斗與逃亡,是唯二的目的。
偶有短短數(shù)十年的安全時期,但很快就會被受到污染的變異體沖潰。有記錄的最長時間不超過三十年。
然而每個時代的人都認為自己會是幸運的——
“這個安全時期將會是史上最長的。”聞奚常聽人這么說。
聞奚出生于2471年, 是在一個安全時期的尾聲。
彼時年幼無知的他和那個小型聚居地的許多人一樣, 在總體平靜寧和的環(huán)境中長大, 尚未意識到即將吞噬一切的、前所未有的危險。
聞驍烽和黎湘都曾是訓練有素的調(diào)查員,有著豐富的野外作戰(zhàn)經(jīng)驗。他們擁有比普通人更敏銳的直覺。
因此, 聞奚和聞藻年幼時都經(jīng)受過有意識的訓練,比如判斷污染物類型和逃跑策略。
聞奚漸漸表現(xiàn)出了戰(zhàn)斗方面的天賦,聞驍烽定期陪他演練,教他如何用武器、怎么確認距離。
十二歲那一年開始,聞奚偶爾會隨調(diào)查小組出行——在大部分時候都安全的路線上熟悉流程與策略。
外界的一切將他的常讀的書具象化,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知道聚居地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有一天他或許也能抵達山的另一邊,那里會有一片大海。
“以后我?guī)銈円黄鹑ィタ创蠛!!甭勻敺閾ё∧暧椎膬号鎸ζ拮印澳阌衷谡f什么大話”的眼神時,悄悄塞給他們一人半塊面包。
對那個時代的人們而言,家是唯一的港灣。
直到聞奚十三歲生日前夕,他的家不在了。
他還記得那個生命中最冰冷的夜晚。他不顧阻攔,瘋了一樣沖上前打開屋門,卻看見令人驚恐的一切。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種感受,沒有什么能再控制他的理智。恐懼、憤怒、悲傷……極端的一切將他淹沒,壓得他透不過氣。
而他無能為力。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憎恨這一切,憎恨他自己,也憎恨這個無常的世界。
不久后,情況變得更糟糕了。
大批污染物出現(xiàn)在這個聚居地附近,慢慢縮小范圍。恐懼彌漫在人們之間,而污染物的圍獵緩慢致命,像是享受著從心理上折磨獵物的快感。
有人這才想起過往的歷史。不斷進化的異變污染生物原本可以使這顆星球的人類徹底滅絕,但卻刻意為人類留下希望,讓他們繁衍、生長。
然后反復碾壓、打碎,一切歸于徒勞,如同某種最極端的懲罰。
在短暫的兩個月間,聚居地剩下的人們組織過各種反攻計劃,想守衛(wèi)自己的家園,但無一以慘烈的結(jié)局告敗。
人們痛定思痛,集結(jié)了所有火力,計劃最后一次攻勢。聞奚加入其中,作為突擊小隊的一員。
他坐在一輛巨大的越野車上,聽見狂風呼嘯的聲音。那些幽暗的窸窣聲在外部追隨著他們。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名婦女,圍裙都沒來得及脫,此時強忍著恐.懼抓住他的手:“沒事的,孩子,別怕。等經(jīng)過這一段路就好了。”
冷風吹起簾幕,玻璃外,計劃中的主攻隊卻并沒有跟上突擊小隊的火光,反而在突擊小隊開路后往反方向行駛。
有人也發(fā)現(xiàn)了,立刻高喊:“這幫狗*養(yǎng)的,他們逃跑了!”
或許從一開始,這次攻擊中的一部分人就已經(jīng)想好了——這不是一次反擊作戰(zhàn),而是一次逃亡計劃。至于計劃外的人,根本不在盤算之內(nèi)。
四周充滿了焦躁不安與憤恨,每個人都在咒罵那些膽怯的背叛者。
屬于精尖武器的光線在遠離突擊小隊,讓幾支突擊小隊迅速陷入圍攻之中。
聞奚所在的越野車立刻調(diào)轉(zhuǎn)車頭,讓所有人戒備,看樣子是打算奮力一搏。副駕駛是一位經(jīng)驗老道的指揮,因為長相崎嶇,他們都叫他鱷魚。
鱷魚掏出槍,不是對著窮追不舍的污染物,而是對準了駕駛員。事情發(fā)生得太快,所有人都來不及驚愕之際,鱷魚已經(jīng)把駕駛員踹了出去。
幾只污染物撲咬上去。
趁著這短暫的數(shù)十秒,鱷魚踩準油門改變方向,不再前去幫助鄰近的突擊小隊。
“喂,你干什么啊,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情?”有人高喊道。
但隨后,一片聲音立刻駁斥了他。
“都這個時候了,沖過去也只能送上全車人頭!”
“是啊,趕緊逃命吧,說不定還有機會。”
“你這么想去你就一個人下去!”
“再開快一點,那些東西要追上來了!”
“等等,旁邊那輛車翻了,有人在求救!”
“快停車——”一名婦女驚呼道。她忽然一愣,方才對面那個少年怎么不見了。
車子突然一個急轉(zhuǎn)彎。
少年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副駕駛座上,雙手握緊槍,對準鱷魚的腦袋。他眼神迷茫木然,語氣卻異常堅定:“停車!”
鱷魚只當他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孩,根本不予理會。冰冷的槍口指上太陽穴,他才轉(zhuǎn)過頭,被少年的眼神嚇了一跳。
“停車。”聞奚再次強調(diào)道。
車廂中的一些人也立刻響應:“快停車!那都是咱們認識的人,怎么可能見死不救!”
聞奚扣下板機,子彈擦過鱷魚的頭發(fā),擊穿了撲向窗邊的一只蟲子。
鱷魚猛踩一腳剎車,冷汗淋漓地喘氣。他扭過頭,少年沒有動,依然雙手緊握□□。車廂中已經(jīng)有人下車去支援了。
“行了吧,我不會走的。”鱷魚舉起雙手,咧嘴笑起來。
“我不信。”聞奚嘴上冷漠,心臟卻突突直跳。
剛才是他第一次開槍擊殺污染物,他從沒想過會是在這樣一個情況下,更何況還指著自己的同類。
他隱隱感到不安,卻不敢松懈分毫。直到支援的人帶著傷者都回到車上,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稍好轉(zhuǎn)。
越野車一路向北,外面的污染物一直追著他們,從未停止。在經(jīng)過某個節(jié)點后,污染物的數(shù)量明顯變少了一些。
到一處稍微安全的地方后,大家停下稍作整頓。
聞奚在副駕駛座忍不住睡著了。他其實只瞇了一小會兒,時不時會睜開眼睛,但那短短幾分鐘之間,他完全想象不到發(fā)生了什么。
幾名支持鱷魚的人清點了目前的物資,完全不夠從這里出發(fā)到他們計劃前往的廢棄實驗場。鱷魚知道那個實驗場留有不少儲備。
他們了結(jié)了一個出頭反對的男人,然后把其他的反對者綁了起來。聞奚是最后一個被綁起來的。
他幾乎沒有能夠掙扎。
“威脅我是吧?”鱷魚沖著他的臉狠狠給了兩拳,用槍指著他的額頭,陰測測地笑起來,“有你害怕的。”
越野車再次出發(fā)。每每被污染物注意時,他們就會把一名看不順眼的反對者丟出車外喂給那些東西。
這里沒有律法,沒有規(guī)則,只有生存。
七天后,有觀察者興奮地報告:“老大,前面有一片城市廢墟,有海!我們要進去搜些東西嗎?”
另一個人臉色驟變:“前方是個S+級污染環(huán),我們有過記錄,連邊都不要碰。你見過危險機械型污染物嗎,要不想死無全尸,大可以進去看看。”
鱷魚思索了幾秒,指示司機繞道——但要在接近的地方停一下。
聞奚是在那里被扔出去的。他的手腳被繩子綁著,嘴巴也貼著封條,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越野車消失在視線里。
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廢墟。磚塊瓦楞,水管電纜,不知道埋在塵埃中多少年了。或許幾個世紀也說不準。
聞奚花了一些力氣,利用碎裂的石塊割斷繩子。他已經(jīng)餓了三天了,連走路都是虛浮的。
他徘徊在巨大的廢墟中,利用微弱的呼吸和瘦弱的身形避開了污染物的視線——好在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家伙。他還找到了一個倉庫,發(fā)現(xiàn)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只罐頭。
味道很奇怪。但他只能選擇先填飽肚子。
他想,這里一定有過一個很大的文明。他們能在山巒周圍造出很高的房子,有他根本不認識的食物,說不定還有很多很多人類。
……他們都離開了嗎,還是已經(jīng)被吃掉了?
他在這里呆了幾天,找到的槍因為時間太久根本不能用,只有一把匕首。他擦干凈灰塵,握在手里。
他不是很會用這樣的武器——甚至不能稱得上是武器,連聞驍烽都不會教他。因為對上污染物的時候,完全不會有任何作用。
……算是個心理安慰。
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能做點什么。他對死亡已經(jīng)近乎麻木,他只是很累,如果能停在這里也不錯。
后來他聽見一聲充滿痛苦的鳴叫。
應該是某種動物——不像是污染物,是從大型廢墟的另一邊,從靠近海的地方傳來的。
爸媽說會帶他去海,聞藻很喜歡海。
他想他應該去看看。
他揣上最后一只罐頭,孤魂野鬼似的朝海風的方向游蕩。
不知多久后,他連腳底都感覺不到了,才遠遠望見那個在擱淺的身影。他從書里讀到過,那是一頭虎鯨。
它仰躺在一片礁石上,奄奄一息。聞奚走近時,才又聽到微弱的嗚咽。
“你也被拋下了嗎?”聞奚撫摸過它的尾鰭,望向無邊無際的大海。他聽見海浪的聲音一陣又一陣,也聽見更遠處仿若呼喚的鳴叫。
少年朝那頭虎鯨笑了一下,低聲安撫道:“有人在找你啊,再堅持一下吧。”
他努力將它往大海的方向推。可是他實在太虛弱了,很難移動它分毫。
虎鯨也許知道有人在救自己,開始垂死掙扎。
聞奚鞠起一捧海水淋在它身上,連日來麻木的神經(jīng)終于有所觸動:“對,就是這樣,你再往左邊一些。”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再次推動那個黑白的身軀,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你的尾巴再往右一點,能感覺到海水嗎?我會努力,你也要努力一些,好嗎?”
仿佛真的能聽懂少年的話,虎鯨連環(huán)拍動著水面。
“加油,最后一點了!”聞奚自言自語,反復說了很多次,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但這一次是真的。
他聽見那個小家伙入水的聲音,朝遠處迅速游去。虎鯨在遠方躍出水面,鳴叫聲似乎在向他示意。
“再見啦,”少年對著大海說,“下次別走丟了。”
他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沿著海岸線的人類廢墟慢慢朝北去。他餓了,得找點吃的。
翻過鋼筋水泥,再往前走。
……快到了,他想,馬上就到了。
然而窸窸窣窣的幽暗聲音也追上了他。他知道那些東西就藏在暗處,說不定已經(jīng)跟了他很久。
突然從縫隙中冒出的觸手緊追不放。
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往前跑,直到從前方廢墟缺口摔了下去。
……至少有五米高吧。聞奚想。他眼前全是沙子,根本看不清。但他能聽見那些詭異的風聲在慢慢靠近。
他在廢墟中不斷鉆爬,手腳全是傷口也沒有停下。他得一直往前,一直。
再遠一點就好了。
他絕不能停下。
前面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像是炸.藥。他努力用石頭點燃火,毫不猶豫地點亮引子,然后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往遠處爬。
他聽見轟然爆.炸的聲音,像來自幾個世紀前的祝福。
但前方是一個死胡同。冷長的夜色從遙遠的地方墜落。
……這里就是終點了嗎?
少年跌坐在原地,茫然地凝視著黑暗,只有“咕咕”叫的肚子拽住他的神經(jīng)。
“這里有吃的嗎……”少年自言自語地摸索著地面,立志當個飽死鬼。
他的手在泥濘中毫無意識地抓刨,直到摸出一個金屬圓片。他舉到眼前,借著昏暗的光線抹去灰塵,看見褪色的暗紅。
“……嗯?這什么東西,耳機?”
聽說是以前的人們用來聽聲和交流的工具。
少年試探著塞入自己的右耳,冷冰冰的不太舒服-
在一片混沌無序中,陸見深辨認出了那個年少的聲音。他幾乎毫不猶豫地喚出他的名字:“……聞奚?”
萬籟無聲的每一秒都異常漫長。
少年發(fā)出驚懼的聲音:“鬧鬼了?!”
急促的呼吸忽遠忽近,像是又摘出耳機仔細觀察了一番。
“聞奚。”沒有人回應他。
直到他再次聽見少年自言自語:“等等,該不會是那種東西吧……喂,有人嗎,聽見,懂?”
沒有哪一刻比現(xiàn)在更清楚了。
陸見深在那片意識的黑暗中閉上眼睛(倘若他還有),無比復雜的情緒遠超可計算的范圍,讓一切概率都變?yōu)闉跤小D鞘钦嬲龑儆谌祟惖那楦校谒兰乓丫玫囊庾R中漸漸復蘇,洶涌澎湃。
原來在閉合的時間中,因果的確不存在-
“奇怪,怎么又不說話了。喂,你是什么老款AI嗎?”少年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擊耳朵里的小圓片。
直到他完全失去耐心、打算丟掉這玩意兒的那一刻,他再次聽見那個冷淡的聲音,像雪,像云,好聽極了——
“您好,智能機r-box12為您服務。”
第095章 第十二夜 02
r-box12……?
聞奚歪著腦袋, 震驚極了:“什么東西?”
他摘下來仔細對著光線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是我幻聽了嗎?”
那個冷冽平靜的男聲又重復了一遍,緊接著語氣嚴肅:“三點鐘方向, 三十五米, 出現(xiàn)B型蟲類污染物。”
“開什么玩——笑……?”少年背脊一冷。
他聽見了。
隱秘的風聲帶來那些幽深奇詭的聲音, 還有黏合于老舊灰塵的腥臭味。
“三十米。”
少年忍不住打顫。如果這家伙說的是真的,污染物正占據(jù)著他唯一的逃跑方向。以他目前又餓又累還渾身傷的狀況, 根本不可能反抗。
耳朵里那個冰涼的小圓片再次發(fā)出聲音,剮蹭他的耳膜:“以你為中心,十點方向有一條通道。”
聞奚定了定神,對這耳機背后的AI產(chǎn)生懷疑:“有遮擋物。”
“后側(cè)通風口, 爬過去。”
聞奚:“……”
他瞇起眼睛, 好不容易才從暗淡無光的環(huán)境中辨認出一個異常窄小的縫隙。
……該死的,隨著那股抓撓的聲音愈發(fā)靠近, 他沒有別的選擇了。
匍匐的路途異常艱難,時不時會撞上隱匿在視野盲區(qū)的石塊, 連帶著耳朵里的圓片也跟著顫動。前方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分叉口右轉(zhuǎn)。”
“哪兒有什么——”聞奚觸摸到管道盡頭, 認出一個T字型的路口, “你怎么知道的?”
耳機里的聲音好似遲鈍,絲毫不被他干擾:“三十五米,三十——”
“行了別倒數(shù)了,我快點爬還不行嗎!”聞奚深吸一口氣, 強撐起所剩無幾的力氣, 四肢并用, 快速通過管道。
他聽見那個東西一直跟著自己,在深邃的管道中撞出悶響。耳機里的聲音也一直在給予他指引。
鉆出來的一瞬間, 他聽見那個聲音突然緊迫:“朝右跳躍,馬上!”
聞奚的大腦在短時間內(nèi)產(chǎn)生了一種慣性,讓他來不及思考就照做了——雙腳都已經(jīng)離地時,他才發(fā)現(xiàn)右邊無路可走,只有一面距離過遠的石墻,腳下是漆黑一片,石子兒砸落都聽不見響。
好在他抓住了一根支起的鐵桿,雙手奮力將自己蕩在半空。聞奚忍不住怒罵,聲音虛弱:“你是個人工智障嗎!”
這時,“轟”地一聲巨響炸的少年耳朵疼。
一塊巨石從堆積的廢墟高處滾落,砸向了他剛才鉆出來的管道口,連帶著追來的污染物一起堵住了。
“嗎……馬上就能跳過去,看我的!”
聞奚靠鐵桿一蕩,踩上磚塊,再從邊緣朝石墻上方爬去。不遠處的廢墟在他身后滑落,隨著泥石流覆蓋一切。
終于清新的空氣讓聞奚大口呼吸。他躺倒在石堆上,有個破爛棚子遮住無邊無際的雨水,不至于將他立刻澆透。
遠處是洶涌的海浪,海平面的盡頭泛起微光。耳機里的家伙安靜得像是從未存在。
“喂,你還在嗎。你剛說你是什么,r-box12?你是哪一年的產(chǎn)物?”聞奚張開五指,擋住漏下的雨滴。
“2198年12月23日。”
“喔,那真是……都快三個世紀?!那也太久了。”聞奚心中升起的一點希望再次破滅——他原本想著,萬一世界上還有個很大很大的人類聚落,以及發(fā)達的生產(chǎn)科技。
看來都是他想多了。
聞奚毫無意識地把玩著路上撿到的匕首,拋起來,再接住,如此重復。
“你會用刀嗎?”耳機里的聲音問道。
“怎么用?”聞奚手腕一松,匕首劃出一道拋物線,落地時一聲清脆。
“……保存好,它可以保護你。”
“切菜還差不多,”聞奚被那個一本正經(jīng)的聲音逗笑了,“哈哈哈哈哈用刀對付污染物?虧你想的出來,果然是個沒見識的老古董啊。不過么,我是得找個正經(jīng)武.器,可惜這里的槍都早已損毀。”
耳機里的聲音沉默了一陣子,才說:“除非有穩(wěn)定的彈藥補給,否則只會激怒它們。”
“說得好像你很了解似的,怎么,你能看見那些污染物?你的眼睛在哪,難怪剛才一路都了如指掌。”聞奚越說越謹慎,忍不住探出腦袋掃了一眼周圍。
……不會吧,這里都沒有通電誒。
那么,只有最不可能的情況——真的鬧、鬼、了!
像是預測到他的想法,耳機里的聲音說:“我可以聽見。”
“……聽?”
“越近的地方會越清楚。比如,你頭頂兩米高處是綁在尼龍繩上的軟塑料。你走路時腳步聲忽輕忽重,因為鞋子不合腳、鞋底時常打滑。”
聞奚仰頭看看棚頂,再低頭看看自己破爛的鞋。
“那、那你說說看,遠處有什么?”
“我的聽力范圍在一百至一百五十米,再遠的地方非常困難。風會經(jīng)過細軟的沙石,不遠處應該是大海。”
溫和平靜的聲音讓少年尖銳敏感的懷疑無所遁從。
聞奚吹了聲口哨:“喲。”
少年從硬邦邦的地面爬起來,過于瘦弱的身體搖搖晃晃,像某種金屬叮叮咣咣的。
雨停了,海浪卻更大了。
“你應該尋找食物。”那個聲音說。
聞奚不耐煩道:“我找得到還用你說?”
“一百米以內(nèi),有一個食物存儲室。”
聞奚踮踮腳尖,無法再和餓得發(fā)暈的大腦對抗,還不忘惡狠狠地威脅:“怎么走?要是你說錯了,我就把你扔給那群東西,讓它們吃掉你。”
他拖著疲乏的身體,在那個聲音的指引下一路走去。好在是一條安全的路線。
當那個已經(jīng)垮塌的食物儲藏室出現(xiàn)在眼前時,少年還是忍不住驚嘆一聲。布滿灰塵的罐頭密密麻麻地塞在木頭箱子里,各式標簽層出不窮。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AI腦子里會裝地圖嗎?”聞奚隨機拎出了一枚大罐頭,用匕首強行撬開。掀起蓋子后,發(fā)霉的味道撲面而來,熏得他眼含熱淚。
“……會。”
聞奚發(fā)出夸張的語氣:“吹牛的吧?難不成還裝的世界地圖?”
“對。”
“噫,好臭。”聞奚扔掉手里的罐頭,又連續(xù)開了兩三種不同的肉食,聞上去都令人作嘔。
他正艱難地抉擇是餓死還是熏死,又聽見那個聲音說:“旁邊有水。”
聞奚鉆進角落撈出了一桶礦泉水,配上一個沒那么臭的雞肉罐頭囫圇吞咽。
“注意補充蔬菜。”耳機里的聲音說。
“憑什么聽你的,我才是主人。”聞奚狂吞了三個罐頭,這才慢慢扒拉出一包壓縮蔬菜脆餅。這東西嚼起來寡淡無味,但可以刷上一層薄薄的罐頭肉,軟中帶脆。
他很久沒有飽餐一頓了,現(xiàn)下完全放開,好一陣才狼吞虎咽地填飽肚皮。
“還剩多少食物?”耳機問道。
“你也想吃?”聞奚粗略估算了一遍,“很多都被壓爛了。一天四個小罐頭,撐上七天倒是沒問題。”
“每天一個足夠,二十八天。”
聞奚震驚不已:“……一個?四個都是我飯量減半了!”
那個聲音沉默了一會兒:“抱歉。七天,足夠你走出去。”
聞奚莫名其妙:“走哪兒去?”
“這里位于污染環(huán)中心,尚不清楚污染環(huán)的面積。你繼續(xù)呆在這里,無法存活。”
少年忍不住笑起來:“謝啦,能死之前吃一頓飽飯,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累了,就不走了。我沒有地方去,打不過那些惡心的東西,也不會有人記得我的死活。”
那個聲音卻變得異常嚴肅:“你為什么在這里?”
“……嗯?你是說這個污染環(huán)嗎?”聞奚三言兩語講述了之前的事,表面輕描淡寫,在說道那些人渣沿途丟下同類當誘餌時,還是忍不住憤怒。
“那么,你想讓他們?nèi)缭竼幔俊?br />
聞奚一愣,鼓起臉:“你在說什么?我管他們怎么想。”
“如果不在意旁人的想法,為什么會生氣?既然不在意生死,剛才為什么要跑?你接受命運,那你在恨什么?”
被戳穿的少年惱羞成怒:“AI都像你這么說話嗎?管這么寬。我真的會把你丟進海里哦!”
面對氣勢洶洶的威脅,那個聲音只是沉默了幾秒,忽然沉聲:“有危險正在靠近,五點鐘方向,64米。你可以順著梯子往上走,離開這一層。”
“我才不吃激將法這一套。”聞奚干脆賭氣坐在地上,惱火極了。要不是他很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早把這裝神弄鬼的耳機丟得遠遠的,丟之前還要狠狠踩碎!
“60米。”
“52米。”
“45米。”
“37米。”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聞奚鼻尖一動,嗅到了那股陰森潮濕的氣味。危險慢慢迫近,讓他不自覺地捏緊拳頭。
“二十八米。梯子。”
少年用最快的速度揣上幾枚罐頭和兩瓶水,一口氣順著梯子爬出了廢墟。黎明照得他眼睛幾乎睜不開。
……的確,那個虛擬存在的聲音是對的。
他怎么可能不恨。
要不是因為污染物,他不會失去爸媽和妹妹。
……他恨這一切!
“你根本不會懂,”少年踩上細長的木板,望向海面,“我恨又怎么樣。我全身上下才一把匕首,逃不過的,我見過他們的下場。”
“一把刀足夠。”
聞奚被逗樂了:“現(xiàn)在不適合開玩笑。”
耳機的聲音平靜堅定:“我教你。”
一如承諾。
聞奚說:“你的系統(tǒng)里還引入了戰(zhàn)斗模式?這么酷。”
耳機:“……”
聞奚拋起匕首,又落回掌心,在空氣中隨意比劃,自言自語道:“難不成就這樣?”
那個聲音平靜得就毫無波瀾:“力度太弱,毫無章法,猶如切菜,最多抵抗三秒。”
……客觀得有些刺耳了。
聞奚:“那你說說?”
“目前階段,首先改變你的握刀姿勢,不要把刀尖朝向自己。”
聞奚一低頭,匕首末端恰好朝著自己的胸口。他忍不住摸了摸耳機表面,確認沒有長眼睛。
那個聲音穿過海浪,像匕首的寒光一般冷冽:“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同伴。”
“同伴?”聞奚重復道。
“對,同伴。”
第096章 第十二夜 03
寒冽的夜色鋪滿懸崖邊緣, 火堆時明時暗,搖曳著少年的影子。
“手腕再抬高兩厘米,手指要穩(wěn), 動作重復一次。馬步蹲好, 不準松。”
一聲清脆, 刀落在地上。
“撿起來,繼續(xù)。”清冷的聲音如今夜風。
聞奚癱坐地上, 耍賴道:“都練好幾個小時了,我手腕疼。”
“疼是因為你沒有掌握正確的姿勢,沒有調(diào)動應該發(fā)力的肌群。”
聞奚提高音量掩飾心虛:“你又看不見!”
“……”
聞奚的右耳一片沉默,他哼哼道:“還說什么同伴, 都是我一個人受罪。”
良久, 那個聲音溫柔真摯:“抱歉。”
少年愣了兩秒,語氣不太自然:“你抱什么歉, 你又沒有對不起我。我只是想抱怨幾句。”
“……好,你說。”
“我說完了。”聞奚彎腰撿起地上的刀, 重新擺好戰(zhàn)斗的姿勢。
這個懸崖邊的山洞是他最近發(fā)現(xiàn)的。在耳機中那個聲音的指引下,這段時間他白天去那個破爛的食品倉庫搬運食物和水, 晚上再訓練幾個小時。勞累的一天結(jié)束時, 除了睡覺別無他想。
但他也不敢睡得太熟,因為暗伏于黑暗的危機可能隨時降臨。
這么幾天下來,缺乏休息讓他神智偶爾恍惚。只要習慣了就好,他想。
有時候一覺醒來沒有聽見耳機里的聲音, 他還有些擔憂——這一切總不會是他的瀕死幻想吧。
好在那個聲音二十四小時都在線, 休息時不主動開口是不想打擾他睡覺。
兩周后, 那個聲音告訴聞奚,他們需要離開這里, 去尋找更安全的據(jù)點。
聞奚對此嗤之以鼻:“去哪?這世界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
少年尖銳執(zhí)拗的脾氣像撞上一團棉花,耳機中的聲音總是能平和撫慰:“去能讓你變得強大、可以睡好覺的地方。”
按照那個聲音的規(guī)劃,聞奚準備好食水,沿著海岸線往南邊走。每天的訓練時間是三個小時,睡眠五個小時,其他時候都在路上。
他可以隨時隨地說些無聊的話,而他的同伴永遠在回應。這一趟旅途漸漸地也沒有那么孤單了。
不久后他們遇到了一只突襲的污染物。那個聲音判斷為C型的變異蚯蚓,聞奚大概率不是對手。
但聞奚不肯逃跑——他也跑不動,他知道那玩意兒會追出十幾公里才可能罷休。同時,生澀的刀法還不足以支撐他報復。
好在耳機中的聲音會幫助他預判。
“1.5秒,左側(cè)避讓。”
“現(xiàn)在抬頭,攻擊前額。”
……
在危急的情形中,那個聲音很快代替了聞奚的思考。聞奚不由自主地信任他,毫不猶豫地執(zhí)行。
只不過上風沒占據(jù)多久,聞奚的能力不足以快速結(jié)束戰(zhàn)斗,反而讓自己陷入困境。
他被那個東西卷了起來,右手被桎梏,刀尖貼著脈搏下方。他不肯認輸,他隱隱有一股直覺——他不會輸。
“就現(xiàn)在,右手松開,左手接刀,向上切斷。”
聞奚的動作不是行云流水,憑借一些固執(zhí)莽撞的小聰明強行做到了。
他捂住幾乎扭斷的左手,摔在石塊上,被砍成兩截的東西還在地面蠕動。
少年仰躺在地面大口喘氣,聽見那個聲音露出擔憂:“你受傷了?”
“這一點小傷算什么,”聞奚拍拍胸脯,大言不慚,“傷疤是男人的榮耀!”
那天傍晚,他們抵達了一個可以暫時歇腳的哨崗。通過工作者遺留的文字記錄,這是一個六十年多前的據(jù)點,應該建成于上一個安全時期。
“什么是安全時期?”耳機中的聲音問。
聞奚狡黠地笑起來:“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啊?”
“我……”
“我知道,老古董嘛。”聞奚三言兩語告知對方,連帶著他曾閱讀過的歷史檔案。那些古老的歲月在此刻留下痕跡。
末了,聞奚說:“你存在的時候,末日審判真的發(fā)生了嗎?”
“嗯。”
“那是什么樣的,一定很可怕吧?”
“每個人都戰(zhàn)斗至最后一刻。”
“你也加入了?”
“是。”
少年眨動低垂的眼睫:“可你都這么厲害了……就算你在,結(jié)局還是失敗了。”
“這一次,不會。”那個聲音沉靜如信心。
少年爬上哨崗頂部,坐在墻邊望向點點星光。在地平線的盡頭,一定潛伏著無數(shù)黑暗。而他的絕望卻在不知不覺中消減。
“對了,今天你指揮的時候,那一招好酷,叫什么?下次再遇到我還要用……嘶,手腕怎么這么疼。”
那個聲音卻極為冷靜:“你只是碰巧做到了,還誤傷了自己。”
聞奚:“……”
“它是反側(cè)左手刀的一部分。”
“一部分?”
“動作要領(lǐng)不僅在于視覺欺騙。速度,才是超越欺騙的實力。左手刀,不是一個單獨的招式,而是一套完整的刀法。”
少年沉吟片刻:“那我練多久能會?七天,一個月?”
“十年。”
聞奚揚起的嘴角瞬間垮塌:“那么久?!那我不學了,我都不一定能活過十年呢。再說……反正冷兵器也殺不了污染物,人還沒靠近就沒了,有這時間我不去搞兩把槍!”
“不學,你活不下去。”
聞奚深感被威脅,開始撒潑打滾:“不學不學就不學!”
過了幾分鐘,在漫長的沉默中,聞奚冷哼道:“……喂,你是不是生氣啦,干嘛不理我?實在不行,我就吃點虧,勉強學一點唄。”
“喂!你說話啊,我都委屈自己了,學還不行嗎?你到底教不教?”
“嗯。我教你。”
……
聞奚會挑選風大的地方進行訓練,因為這樣他能被聽得更加清楚。偶爾也有那個聲音拿不準的地方,于是也可以按聞奚的喜好自行調(diào)整。
練習的過程總是異常痛苦,時不時還會在實戰(zhàn)中受傷。聞奚總能艱難地取得勝利,但反復撕裂的創(chuàng)口一直折磨著他。
有時候痛得睡不著,他就反復對著耳機胡鬧,威脅咒罵胡攪蠻纏。那個聲音明顯手足無措,常常沉默一陣子,哄人的話都不會說。
“你的程序例沒有設定好嗎?”聞奚給自己上藥,疼得齜牙咧嘴,睫毛濕得貼合在一起。
“……抱歉。我怎么樣可以讓你好受一些?”
“怎樣都不行,”聞奚哽咽地吸吸鼻子,“小時候,我媽會給我唱歌。”
“……”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聞奚哭得更厲害了:“你唱得什么啊!”
那個聲音渾然未覺地繼續(xù),聞奚哭著哭著眼淚就干了。他抹一把眼眶,很快恢復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真難聽,沒一個字在調(diào)上。”
那個聲音稍作停頓:“我也可以教你吹奏葉子。”
聞奚十分懷疑,撿了片落葉,聽見耳朵里的聲音教授原理。
奇怪的是,雖然耳機里的家伙沒有一點音樂天賦,指點出的技巧倒是格外正確。很快,聞奚也能吹出一些古老的調(diào)子。
在他吹奏時,那個聲音總是安靜地聽著,不再糾正任何錯誤。聞奚知道那個聲音總是在那里,漂浮的心慢慢安靜。
他不再是孤獨的了。
……
一個月后,聞奚和耳機里的聲音爆發(fā)了第一次嚴重的矛盾。
隨著訓練的推進,日常變得愈發(fā)嚴苛勞累,反復磨練聞奚的壞脾氣。本就時有時無的希望更是變得渺茫。
終于在一次前進的路途中,聞奚忍不住想退縮:“……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的標準太高了!”
“不要偷懶,你可以的。”
那個聲音的語氣總是這樣,溫柔、堅定,明亮得像是能窺見聞奚內(nèi)心極力掩藏的黑色角落——被看透的感覺令他無所適從,偶爾自慚形穢。
他站在一具龐大的鯨骨前,索性撕開那層表面的平和:“你說得倒輕松。就算我學會了又怎么樣,我一定能活下去嗎?那些人……我的同類,他們有再好的槍法、再完美的武.器,又有什么好結(jié)果?而我呢,我只有一把刀,和你這個只會說的嘴。”
“你不試一試怎么知道結(jié)果?”
“因為不用試我也知道。早點醒悟我也不用費力了,反正我還有家人在等我。”
“他們不會希望現(xiàn)在見到你。”
聞奚摘下耳機,狠狠甩在鯨骨下方碎爛的礁石上:“你懂個屁,你就是個不存在的人工智能!”
夜晚的海浪慢慢上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一直往前走,心頭迷茫堵塞。直到他再也走不動了,蹲下身望著海面,直到天亮。
不遠處,一條虎鯨躍出水面,游動跳躍。
“喂,你還記得我嗎?”聞奚大喊一聲。
虎鯨再次跳躍,漂亮飽滿的身軀帶出水花,仿佛回應他的呼喊。它身旁還有兩條大一些的同類。
“太好了,你也找到同伴了。”聞奚由衷地為它高興。開心之余,自己的心情卻忽然無比低落。
那頭虎鯨轉(zhuǎn)身朝北面游去,時不時回頭,像是催促他。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回去找找他。但是別指望我道歉。”聞奚哼哼道,一腳踹開了最近的石子兒。
他花了一整個白天才回到扔掉耳機的位置,路上還從一輛壞掉的皮卡車中撿到一把槍。
然而眼前的一切卻截然不同。
夜色荒涼,連海面都寂靜無聲。
沙石堆中那具龐大的鯨魚骨架已經(jīng)被一團黑色淹沒。沒人知道那東西從哪里來的,是聞奚從來沒有見過的存在。
只有烏云偶然走開,月光流瀉時,才能看見那片黑色由翻涌的觸手組成。遍布肢體的無數(shù)口器中是金屬鑄成的細密利齒,嘎吱,嘎吱,咀嚼著粘黏的骨血。
一只紅色的眼睛慢慢睜開,正對少年的方向,如深淵凝視。
他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淹沒,定在原地無法挪動分毫,連握槍的手都是顫抖的。
危險機械A型。他絕不可能戰(zhàn)勝這樣的東西。不會有人類能做到。
但是,那枚耳機呢?他還在嗎?
“喂,你好歹,說句話啊。”少年吸吸鼻子,連聲音都在抖動。
……總不會是已經(jīng)被碾碎了吧。他、他應該能聽見。
然而回應聞奚的只有浪潮似的涌動的觸手,詭譎壓抑,讓他連逃跑都失去勇氣。
但遠處的鯨鳴如尖銳的雷電,喚醒了他。自責和恐懼在心頭交錯,令他忘記連月以來練習的所有,掏出槍不停地扣動扳機。
子彈很快用盡。
而那東西只是失去了幾截觸手而已。
少年躲在鯨骨的另一側(cè),將自己蜷縮起來。他看見那些的游動肢體慢慢碾碎了滾落地面的槍。
他做不到的……他想逃跑,但逃跑是愚蠢的辦法,因為這些污染物最喜歡追逐玩弄獵物。
地面的礁石碎成小塊兒,他怎么也摸索不到那枚冰涼的小圓片。說不定早就碎成渣滓了。
被碾碎的時候,那個虛擬意識也會感覺到疼痛嗎?還是只有一瞬,然后一切都過去了,就和他現(xiàn)在等待的一樣。
但恐懼侵襲間,那個冷冽的聲音也會從他的記憶中鉆出來,就像告訴他無數(shù)那樣:“聞奚,不要放棄。”
他是因為那個聲音才走到今天的,也是因為那個聲音才回來的。
無論怎么樣,他都得找到那個家伙才行。大不了用沙堆給耳機砌個墳,也不枉他們相識一場。
這才是同伴會做的事。
少年緊閉的眼睛慢慢睜開,呼吸放輕,可以聽見頭頂污染物更為濃烈的聲音。
這個自稱r-box12的家伙告訴過他,害怕的時候只要深呼吸就行了。觀察代替恐懼,行動抹除恐懼。
都是活著的東西,還不見得誰怕誰。
他只剩下那一把刀了。
“就讓你看看,我的本事。”
這一場戰(zhàn)斗持續(xù)了很久。這是他遭遇過最恐.怖的污染物,也是他最為艱難的反抗。
在反復被擊退、拋擲后,他已經(jīng)感覺到不到滲血的傷口了。有時候血會從額頭流下,讓視野變得模糊。
這只污染物似乎以折磨他為樂,并不想直接殺死他。
聞奚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漸漸的,少年發(fā)現(xiàn)了一些規(guī)律。那東西聽不見,視野范圍也十分有限。那些觸手的弱點隨著攻擊次數(shù)暴.露在他眼前,包括觸手根部那個連接神經(jīng)中樞的巨大口器。
他抬眸看見夜空,濃重的烏云正在飄動,冰冷的海風逐漸發(fā)狂。握刀的手指蒼白用力,收攏刀鋒。
他只有一次機會。
深紅的瞳孔忽然失去了獵物的身影。觸手窸窣涌動,一寸一寸地經(jīng)過斷裂的黑白鯨骨。
窸窸,窣窣。
長夜靜謐。
海浪再次襲來的那一刻,月光撕開烏云,墜落于刀尖。
白光驟閃。
刀光破開夜色。
少年陷入那一團軟肉中央,注入污染素的根肢和觸手一起死去,最大的口器被短刃生生破開,神經(jīng)中樞爛成一灘。
左手握刀的手指疼得失力,但卻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姿勢而幾乎固定住。
少年的右手在那團污血中摸索,幾次三番才終于看見了那一枚紅色的金屬圓片。
他艱難地爬到鯨骨旁側(cè),用沙子抹干凈圓片表面,塞入右耳。
“……聞奚?聞奚!”
他從沒聽過那個聲音像此時一般展露復雜的情緒,濃烈痛苦,焦急不堪。他來回聽了十幾遍,才虛弱地拖長聲音:“還沒死吶。不過,我早就想問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耳機里的聲音忽然沉默。
少年“嘿嘿”一笑:“你的數(shù)據(jù)庫也太強了吧。”
“……是。”
“對了,你有名字嗎?總不能一直叫你‘喂’或者什么r-box12。沒有的話, 我也給你取個名字吧?”聞奚猛烈地咳嗽,一股腥甜壓在胸腔里。
“陸見深,我的名字。”
“什么?”
“陸地的陸,見面的見,深海的深。你記住了嗎?”
“陸見深……陸見深!”
少年嘴里不停地念著那個名字,好玩似的轉(zhuǎn)變語調(diào)。他好不容易翻了個身,仰躺在沙石上。白色的月光落在遠處,幾只虎鯨躍出海面。
“陸見深,你聽見了嗎,”聞奚咧開嘴,連抹掉嘴角沙粒的力氣都沒有,“鯨魚的叫聲。”
“我聽見了。你還好嗎?”
“好得很……嘶,你剛才沒看見吧,我可厲害了。我居然能搞定一個危險機械A型?昨天我都不敢想,今天我絕對達標了吧!”少年一副了不起的模樣,喜滋滋地邀功。
“對,你很厲害,遠超標準。”
聞奚粲然一笑:“你知道最厲害的是什么嗎?”
“……什么?”
“在你教我的基礎上,我自己發(fā)明了一招!你要是能看見就好了,那一招特別酷,一擊致命!……嘶,就是代價有點大。”
“我聽見了。”
“你想象不到!不行,我得給這一招起個名字,就像你的反側(cè)左手刀一樣,我要想一個很帥的名字,以后別人也能記得。……唔,叫什么好呢?我剛才看見刀光在夜色下閃爍,像星星一樣——”
那個聲音輕輕道:“破夜。”
“好!咳咳……從今天開始,不會再有長夜了。”
少年望著散去的烏云,眼里落滿真摯的笑意。過了一會兒,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陸見深,對不起啊,我不該那樣說你,還把你弄丟了。”
“我也很抱歉,聞奚。你需要更多時間。”
“那我們還是同伴嗎?”
“一直都是。”
第097章 第十二夜 04
五年后, 一個極其普通的午后。
聞奚剛剛結(jié)束一場戰(zhàn)斗。少年的身型早已變得細長出挑,顯出男人的輪廓。手臂覆著一層薄肌,線條流暢。只不過此時多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
他咬住衣角, 撕開袖子當作繃帶, 一圈一圈地緊緊覆住傷口。很快, 深色的洇漬在布條表面擴散。
“又受傷了?”陸見深的聲音在他的右耳中響起,平靜中透著擔憂。
聞奚卻能準確識別出他語氣后的不滿, 要是個人的話一定是在皺眉。他坐在樹枝上,用褲子蹭干凈短刃,懶洋洋地回應:“別擔心,一點小傷。”
“……你每次都這么說。”
聞奚哼著小曲兒, 一邊摘下幾枚果子, 壓出漿液,單手涂抹在后背。那里有兩道異常猙獰的傷疤, 隨著時間也沒有完全消失,都是這幾年間的戰(zhàn)績。最上面還有一道五天前的, 原本都結(jié)痂了,誰知今天又繃開了。
聞奚疼得齜牙咧嘴, 哼著的曲調(diào)也跟著一抖。他裝模作樣地拋出一枚漿果, 找補道:“哎我果子掉了。”
耳機中的聲音卻不留情面:“疼的話不用忍著。”
“我是會叫苦叫累的人?開玩笑……嘶。”聞奚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會裝作沒聽見。”
“……你明明聽見了!雖然嘴上不嘲笑我,心里還是會想的吧?說,你是不是就想聽我喊疼?”
陸見深:“受傷和疼痛都很正常,你不用隱瞞自己的感受。我和你之間, 沒有輸贏。”
原本升起的勝負欲此時驟然戳破, 只剩下癟癟的氣勢。聞奚撇撇嘴角:“你最近越來越啰嗦了。”
“……”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 翻來覆去不就那幾樣——小心,別受傷, 不要逞強。你以前那么嚴格要求我,現(xiàn)在怎么這么擔心?不就是受點重傷么,又不會死人,這樣的戰(zhàn)斗才酣暢淋漓、舍生忘死!”
“慎言。”
聞奚眼尾上揚,目光經(jīng)過下方的樹叢:“原來你怕死啊——”
他的聲音驟停,短刃朝灌木叢邊飛去,準確無誤地扎上樹干。枝葉抖動片刻,一個人影冒了出來。
“別、別動手,我就剛才路過觀戰(zhàn)。”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雙手舉過頭頂,年紀三四十,腰上還別著三把□□。
“……人類?”聞奚瞇起眼睛。他們這一路走來極少遇見活人,上一次還是一年多前,那些家伙很久沒吃過肉了。
在極端的環(huán)境中,人是很難團結(jié)一致的。聞奚深知這個道理。能活到現(xiàn)在的,絕無善茬。因此,即便同類極其罕見,還是保持警惕為好。
很明顯,對方也同樣明白,因此率先交代:“我叫南平,以前是豐城人,過來聚會的。剛才聽見林中有動靜,才發(fā)現(xiàn)你解決了個大家伙。兄弟,你這打法完全不要命啊,我真是佩服。”
聞奚從枝頭躍下,取回自己的匕首,收斂殺意:“聚會?”
“對,”南平點點頭,“別這么警惕,是真的聚會。兩百米外有個人類聚居點,我每年都回來看一眼。我看你也一個人,不如一起去瞧瞧,吃頓飽飯也足夠了。”
根據(jù)南平的說法,他從前在這個聚居點待過三年,后來那個地方被污染物盯上了,臨時一起生活的人也都隨之而散。
他和一些關(guān)系要好的約定每年回來看一眼,順便給回不來的上個香。
“能見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樂子也沒那么有意思了。”南平搖搖頭,露出難以掩飾的傷懷。
他主動朝前走去,示意聞奚可以跟在他身后。
聞奚站在原地,聽見陸見深問:“你想去看看嗎?”
“他說有吃的,”聞奚壓低聲音,“看看能搶點什么。放心,盡量不要正面沖突。”
他一路跟南平保持著五十米的距離,直到叢林盡頭,靠近山體的一座廢墟。
老遠就能聽見吵鬧的音樂聲,火光,煙灰,甚至微弱的燈光,組成。南平在那攤垮塌的建筑前朝身后招招手,然后獨自進去了。
從破爛的窗口可以看見室內(nèi)的人影。大約二十人聚在昏暗的燈光下,觥籌交錯,還有人跳舞,是這個時代難得一見的享樂。
食物堆積在長桌上,細小的蚊蠅徘徊不去。喝空的酒瓶子也隨意往窗外扔,好像砸碎的聲音更能讓慶祝的人們感到興奮。
聞奚推開門時,人們的目光紛紛聚焦于他。那些不加掩飾的打量和審視好像在盯一個不穿衣服的人。
有人拿掉煙,語氣下流:“喲,是個這么漂亮的家伙,南平你從哪淘到的?”
“喏,就森林里頭,”南平正和面前的女人調(diào)情,“嬋姐,來個新人也很正常。”
濟嬋推了他一把,來到聞奚面前,上下看了一眼。她將一支沒燃完的煙倒插進一個黑黢黢的盆子里,旁邊立著一張折過兩次的白紙。紙上寫著許多名字。
“我們是來上香的,你是來干什么的?”濟嬋意味深長地打量。
聞奚說:“來吃飯的。”
濟嬋笑得合不攏嘴,忽然嚴肅地問:“成年了吧?”
聞奚答道:“半年前就滿十八了。”
南平癱倒在近處的沙發(fā),嚷嚷起來:“嬋姐,你什么時候這么有道德感了?”
濟嬋白了他一眼,塞給聞奚一瓶酒和一包煙:“咱們呢,都是一群亡命徒,誰也不需要了解誰。就這么一個晚上,你想怎么玩都行。規(guī)矩是不能殺人,要是被污染物突襲,人沒了可就白搭了。二樓有好點的食物,也有房間,你隨意。”
聞奚拎著稀有的煙酒經(jīng)過嘈雜的大廳,無動于衷地掃過醉生夢死的男男女女。
有人朝聞奚伸出手,想邀請他加入。他不動聲色地經(jīng)過,也沒人再攔下——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能在這個時代活下來的,最好不要結(jié)仇。
他們許多都光著身子,做.愛或者抽煙,怎么玩都毫不避諱。二樓那一排房間里的聲音更為明顯,地板都快塌了。真把這當成最后一天似的。
聞奚從廚房拿了兩個硬邦邦的面包,然后找到走廊角落里的一個房間。這里有軟和的沙發(fā),通風的小窗,甚至還有一臺電視機,和正在放映的碟片。
他關(guān)上門,聽見耳機里的聲音非常警惕:“這是什么地方?”
“你是不懂,還是覺得我不懂?”聞奚往沙發(fā)一躺,調(diào)笑道。
“……縱欲不是好事。拿到食物了嗎,可以離開了。”
聞奚咧開嘴,盯著屏幕里的畫面:“你一個AI怎么如此保守,上過什么道德培訓課?誰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有地方紓解人的正常欲.望也可以暫時享受一下吧。”
回應他的是隔壁淫靡的聲音。
聞奚費了一會兒力,才找到如何把電視音量調(diào)大的方法。
屏幕里放映的大概是幾個世紀前的內(nèi)容,一個男人正在和一個仿生人調(diào)情。男人的熱情和仿生人的遲鈍形成了鮮明對比,笑料頻出。
聞奚跟著笑了一會兒,聽見陸見深遲疑道:“……你也會有嗎?”
“當然啦,我也是個正常男人。”聞奚啃著面包,發(fā)現(xiàn)屏幕里的內(nèi)容忽然畫風一轉(zhuǎn),男人和仿生人滾到了床上。
“可是,你的需求?”他沒見過。
聞奚忽然問:“陸見深,你有性別嗎?一個虛擬意識應該沒有性別吧,那你為什么是男的?”
“……”
聞奚狡黠地彎起眼睛:“你其實不是個AI吧?”
“……不完全是。”
“那到底是什么?”
“沒有定義。”
聞奚嘆了口氣:“不過,你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盯著影片里的兩個人,聽見這房間外的那些聲音。身體的結(jié)合對他們而言都是發(fā)泄,每個人看起來都還是那么孤獨。
……都要孤獨地死去。
而他獨自流浪在這個空蕩蕩的世界里,竟然也能遇到另一個孤獨的靈魂。比真實的觸碰更加接近。
“這算是‘愛’嗎?”聞奚喃喃自語。
“什么?”陸見深似乎不確定。
聞奚起開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口。香醇濃烈,令人迷戀。他長呼出一口氣,點燃一根香煙:“你的世界現(xiàn)在只有我了。”
“是。”
“你知道嗎,每次我受傷你都會變得特別緊張,好像是件什么大事。你也很害怕失去我吧?”
“……是。”
“我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但我能擁有你的只是一個聲音。”
“聞奚?”
“陸見深,”聞奚呼喚他的名字,“你愛我嗎?”
良久,那副清冷的嗓音艱難答道:“聞奚,我不存在。”
聞奚輕聲笑起來:“對你來說很難定義吧?我其實也弄不明白。除了家人,我沒有愛過具體的人。他們說愛人是靈魂的另一半,可你是我靈魂的褶皺。那我們其實已經(jīng)是一體的了,對吧?”
“聞奚。”
“我有時候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反正我也不可能消滅所有的污染物,如果死在哪一場戰(zhàn)斗中,會不會更好?起碼,我還可以和你說說話。”或許是被外界的氛圍影響,又或者是酒精的作用,聞奚剖開自己,想從模糊中捕捉到一些什么。
是什么都好。
聞奚將煙遞到唇邊,白色的煙圈升起,沾染靡麗的色彩。
“陸見深,你可以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嗎?”
“聞奚。”
“再一次。”
“聞奚。”
“還有。”
“……聞奚?”
聞奚單手捏著煙,垂落在沙發(fā)側(cè)面。長發(fā)如浪潮顫動時,眼神隨著喘息變得迷離:“陸見深……你不介意吧?”
耳機里的聲音變得極為沉默。
直到他完事后,才輕聲開口:“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那就為我活著吧。”
“好啊。”聞奚語氣輕快。
第098章 第十二夜 05
他們在那個狹窄的房間休息了一晚。聞奚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再出去時,整座廢墟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要不是空酒瓶堆了一地, 聞奚幾乎要以為是自己做夢了。看來其他人早就離開了, 那張白紙上也記錄下新的名字。
臨走前, 他搜羅了一些體積小的壓縮食品,以及幾個長方形的東西。陸見深說那是能源塊, 這里以前可能是個能源工廠。
聞奚不知道帶這個干什么,但陸見深說會有用的。他聳聳肩,隨手裝了七八塊-
2496年,一個秋天的末尾。
一頭阿坎亞巨獸正在穿越森林。它過于龐大的體積碾壓過一大片植物, 引起其他小型污染物的騷動。
聞奚從巨獸后背的一團雜草中鉆出來, 抖落了背包上的垃圾。他握著一個塑料瓶,里面裝滿了惡心的黏液。
“我說, 到底要這個有什么用?”年輕人不耐煩地抱怨,“工具箱, 電線,焊接板, 機器加工出來的復雜玩意兒……這幾年東奔西跑, 凈幫你找垃圾了。”
一個清冽的聲音在右耳響起:“已經(jīng)到污染環(huán)了?”
“都快到中心了。我看是比預想得還快,N-39是你那個時代的命名?”
陸見深回答:“對,這是一個編號。以調(diào)查基地為中心,N表示北方。”
“明白了。”
陸見深頓了頓:“注意觀察, 周圍是否有‘果核’形狀的巨大物體。”
聞奚扶著巨獸堅硬的甲片穩(wěn)住身形, 眺望遠方:“這一路都在看, 沒見過你說的什么果核。那到底是什么東西,你從五天前就開始在意。”
“……它和很久以前的人類歷史有關(guān)。”
“我都不知道你還關(guān)心歷史?呵, 不如多關(guān)心我。”
陸見深:“……”
前方出現(xiàn)了礦石丘陵,多種巖礦堆積如山丘,在荒野中連綿起伏。金色的植物穿插于縫隙之間,將它們與土地相連。
“我們好像已經(jīng)到了。”
聞奚從阿坎亞巨獸的背上一躍而下,幾個輕巧的翻滾后來到最近的礦石堆。一些人類殘留的垃圾尚未完全分解,散落在礦石周圍。
“——北面有個坑,是你要找的東西嗎?”聞奚來到石堆上方,四處眺望。
陸見深的聲音變得嚴肅:“小心靠近。”
“知道啦。”
除了那頭讓他們搭了順風車的阿坎亞巨獸,周圍什么污染物都沒有。
但聞奚長年累月訓練出的敏感神經(jīng)總是隱隱地傳達某種不好的預感。
很快,他的注意力被石坑內(nèi)的東西分散了。
那是一架很大的飛行器,機身流暢漂亮,像一枚有翅膀的子彈。哪怕覆滿灰塵,頭部已撞爛,也全然遮擋不住它的美麗。
聞奚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哪怕是以前的科學小組也沒能力生產(chǎn)出它來。
“這是什么?”聞奚驚訝地走上前去。手指覆過尾部的灰塵,他看見一行小字:“Voyage No.29384(遠航計劃備用艦)。”
陸見深說,這是三個世紀前,污染時代的前期,人類傾注大量資源打造出來的宇宙航艦。它的能量級別完全超乎設計者的想象。
“它能帶你去很遠的地方。”
聞奚瞇起眼睛:“什么意思,我們還要去哪兒,外太空?”
“對。所以,你要先把它修好。”
聞奚震驚地指著自己:“我???”
陸見深平靜得不可思議:“我們現(xiàn)在擁有大部分材料,剩下的可以就地取材。五百米外有一個大型工廠,那里有可以利用的設備。你也可以暫時休息。”
聞奚的心都懸起來了:“這就是你的最終計劃?咱們不是說要殺光所有污染物嗎,怎么還臨陣脫逃?”
“任何時候,都要有一個后備計劃。”
聞奚哼了一聲。他們來到這個污染環(huán)不只是為了尋找這艘航艦。更重要的是從半年前開始,聞奚注意到污染物在朝同一個方向匯集。
聞奚從沒見過這樣的事,描述出的事實卻讓陸見深非常警惕:“人類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在末日審判之前。”
一股異常隱秘的興奮卻從聞奚心頭冒出:“也就是說,末日審判說不定還會再次發(fā)生?”
他們循著污染物群的移動軌跡來到這里。絕大部分都繞過了N-39污染環(huán),而阿坎亞巨獸則一路橫沖直撞。
按照計劃,他們還需要繼續(xù)往前。陸見深提到的工廠遺跡也在前進的方向上,藏在陡峭山體之中,可進可退,方便觀察。
聞奚會利用污染物鮮少出沒的白天前去修理航艦。在陸見深給予的詳細信息指導下,他竟然也能做得有模有樣。到夜晚時,他會爬到高處,或者去遠方森林間調(diào)查污染物動向。
他們在這里停留了一個月。
聞奚的足跡被困在那片茂密森林的邊緣。四個深暗詭異的大型污染物緩慢穿梭在遮天蔽日的森林中,阿坎亞巨獸和其他污染物的殘肢隨處可見。
聞奚給它們起名為“巡邏者”。這些巡邏者的“眼睛”無處不在,它們好像有某種可以操縱周圍動植物的方法,以獲得及時的訊息。如果污染物有進化的高級形態(tài),“巡邏者”一定是其中之一。任何入侵者都會被消滅,或者說,被吞噬為它們的一部分。
即便如此,數(shù)不清的污染物正在朝那里聚集。
他篤定,那些巡邏者一定在守護著某個秘密。他必須進去搞清楚。
在計劃執(zhí)行的前一天,聞奚和一只巡邏者短暫地“交流”過。他深知自己不太可能是那種東西的對手,但他還有別的計劃——比如工廠里保存完好的炸.藥。切磋過程中,耳機不小心掉了,但聞奚很快撿回來了。
完好無損,他想。
這一晚,他興奮得沒有睡著——好像一切的仇恨都找到了可以發(fā)泄的地方。而他準備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刻。
“聞奚。”陸見深在擔心他。
聞奚調(diào)笑他:“你不會害怕了吧?”
耳機里的聲音停頓片刻:“我想讓你活下去。”
聞奚躺在冰冷的地面,伸手碰到漫天星辰,語氣格外輕快:“等我收拾完那些家伙,我們就按照計劃搭乘航艦離開這里。反正你都教會我怎么開了,我又不是笨蛋。然后我們一起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找一顆漂亮的星星呆著,說不定也有草木雪山。唔,要是什么都沒有不就虧了,還不如賴在地球,狗窩也不錯,你說是吧?”
被困在混沌意識中的人沉默良久,才道:“我會在遠方等你。”
“什么意思?”聞奚瞬間坐起身,雙眸明亮如星辰,“你是說,我能遇到你?你有實體嗎,我們會真正見面?”
“……會。在最遙遠的那顆星星。”是肯定句。
聞奚的心臟突突跳動,忽然“嘿嘿”一笑:“如果你有真實的軀體,那,你想親吻我的全身嗎?”
面對年輕人大膽而欲言又止的邀請,陸見深答道:“好。”
聞奚樂不可支,無聲地翹起嘴角,表面一本正經(jīng):“說,你小子是不是想很久了?陸見深,真看不出來你是個流氓!”
“……”
聞奚發(fā)熱的頭腦隨著冷風灌入而逐漸平息,他記不得自己又說了些什么胡話。
陸見深都一一回應,在他困倦時才低聲道:“……不要放棄,聞奚。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你想放棄的時候,可以抬起頭。你看見夜空了嗎?如果你伸出手,就能碰到。”
聞奚的手指搭在眼睛上,好像夜空都落在掌心。他想,我碰到了呀。
在那片混沌的意識領(lǐng)域,陸見深感覺到自己與那枚耳機的聯(lián)系正在慢慢變得微弱。
其實從幾年前就已經(jīng)這樣了,耳機的老化不可避免。阿努比斯線即將脫離,也許是下一秒,又或者幾個小時后。
他或許還可以無聲地陪伴聞奚一陣子。但總有一天,它會隨風而去,化為齏粉。正如他的意識一樣。
新生消亡,都是宇宙規(guī)律,不可磨滅。
于是在聞奚睡著前,他最后說道:“往前走,聞奚,別回頭。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面的。”
黎明到來時,聞奚照常伸懶腰。但這一次,無論他說什么,耳機里的聲音都再無回應。
……
聞奚花了半年的時間才解決掉那四個巡邏者。期間幾次死里逃生,重傷都不知怎么活下來的。
最后燃燒的巡邏者尤為壯觀,將整座森林變成一片無邊無際的火海。那些成群結(jié)隊的污染物也都淹沒其中。什么都不重要了,因為一切都將化為塵埃。
他趟過尸山血海,走到很遠的地方才回頭。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右耳中的小圓片,想嘲笑那個騙子、膽小鬼、忘恩負義的家伙——他都已經(jīng)按計劃做到了,為什么還是要躲起來。
……耳機壞了嗎?還是說,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力竭時,他摔倒在懸崖邊,控制不住地顫抖、反胃,嚎啕大哭。
他明明做到了,但他還是一無所有,什么都沒能留住。
……
聞奚像一只孤魂野鬼,在荒野上游蕩了一陣。他反復聽著耳機里的錄音,做一些陸見深喜歡的事情,比如吹奏葉片,看夕陽落下。或者是一些陸見深很討厭的事情,比如受傷、酗酒。
但這些都不能喚起任何回應。
他感覺自己求生的意志正在變得微弱,像一株正在荒野凋零的草。
直到他聽見錄音最后一段時,才想起他們半年前的第二個計劃。
那艘早已修好的航艦仍然停在礦石堆之間。他花了些時間調(diào)試好動力源,然后孑然一身、毫無留戀地起航。
他不知道更遠的地方有什么,更不知道這艘衰老的航艦能帶他走多遠。陸見深說它的質(zhì)量非常好,那想必一定可以抵達他說的地方。
——那顆最遙遠的星星。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還可以去那么遠。當它離開大氣層后,那片蔚藍被拋在身后。
他只用往前看。
可是答案呼之欲出。陸見深就是個騙子。他怎么可能去那么遠的地方。宇宙孤寂如死,連“存在”本身都值得懷疑。
“喂,你不會在看我笑話吧?”他扯出虛弱蒼白的笑容,自言自語。
那艘航艦慢慢步入了一條既定軌道,似乎通往一片人造衛(wèi)星。但它們早已不復存在,只是一片宇宙垃圾,像湍急的河流將他卷入。
他隨波逐流,不作掙扎。
然后迎面撞上了一個蟲洞。
那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洞”,而是無數(shù)面鏡子組成的隧道。一切過往的歷史切成片段,流經(jīng)那些折疊的鏡面。像宇宙萬物的盡頭,將因果連成一片。
他看見了家人、同類、自己。
還聽見了……陸見深的聲音!
“任務編號1243,收到。”
停滯的思維忽然流動。聞奚急忙回應,但那聲音只是一晃而過。
……足夠了。
他確定那一定是從某面“鏡子”中傳來的,于是毫不猶豫地操縱航艦沖入那片黑暗的長夜-
2199年11月19日,千塔城基地。
關(guān)閉了三天的白塔,終于再次打開。
陸見深從黑暗中走出來,看見臺階上有人在等他。那人彎起眼睛,眸如晨星,懶散地扯扯嘴角,像是要問“你去哪兒了”,或者破口大罵一句“騙子”。
那些長達十二年的點點滴滴穿過陸見深的每一根神經(jīng),然后變成冰冷的雨水,漫無邊際。
聞奚剛要開口調(diào)笑,卻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拽入懷中。那是一個極其悲慟的親吻,強勢、執(zhí)著、不愿放棄分毫。像末日的最后一天,也像他曾經(jīng)固執(zhí)地想要誰留下。
他看見那雙向來平淡的眼眸覆滿憤怒和悲傷,極端得無法自處。
于是他仰起臉,輕輕咬住對方的唇角,笑容得意狡黠:“你哭了。”
第099章 第十二夜 06
長夜深重, 白塔佇立在遠處。
聞奚的手垂在床沿,指尖紅得像熟透的果子。微微蜷縮,艱難地抓住床單褶皺, 然后索性放棄, 再次滑落。
一聲輕響, 有人推門進來。見他醒了,將一塊濕熱的毛巾覆在他的側(cè)臉, 動作輕柔地擦拭。
聞奚尚有一絲力氣的左手壓住毛巾,露出天真冶蕩的眼睛,嗓音沙啞甜膩:“……先說好,下次不準這么生氣了。唔, 只準生一半……四分之三。”
他用手腕遮住眼睛, 絲毫不提自己起初的縱容邀請,也不提后半程的無效反對。
“好。”溫熱柔軟的毛巾經(jīng)過聞奚泛紅的耳垂, 然后輕輕拉起他的手,像是要擦干凈腕上的紅痕。
一只手擦拭好, 再擦另一只。
此時此刻,聞奚才生出幾分害臊。他索性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 像是想起了什么, 又睜開一只,輕聲喟嘆:“遠航計劃備用艦……這艘船原本就是你從空間站開回來的,所以你才知道它在哪。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心里在想什么?”
陸見深坐在床邊, 長夜遮住他的神情:“我不明白為什么。”
聞奚勾勾嘴角, 無辜地笑:“因為我在乎你啊。”
攥住毛巾的手驟然一頓, 陸見深垂下眼睫,似是艱難:“為什么, 你明明可以去更遠的地方,你可以活下來——”
一股重量突然將陸見深壓在床上。聞奚坐在他身上,居高臨下地盯著他:“你認為在遙遠的地方還存在生命跡象,我一個人也可以找到一種那么多科學家都發(fā)現(xiàn)不了的生存方式?”
陸見深的手被聞奚按在身側(cè),他沒有掙扎:“總有希望。”
聞奚回以冷笑:“騙子!那條路上什么都沒有,一片荒蕪,你怎么敢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兒?你知道我受過多少傷,哭過多少回嗎?你怎么敢?”
近乎咬牙切齒的質(zhì)問如一把利刃,在戳破平淡的雙眼時化為無數(shù)碎片,難堪也難過。
“我知道。”陸見深說。
尚未完全脫離耳機的阿努比斯線在寂靜中茍延殘喘,大概在聞奚登上航艦前才完全脫落、消弭。他的回應全然無聲,但他都聽見了。
他伸手觸碰聞奚的臉龐,緩慢真切,像他生命中罕見的真實。
“我知道,”他重復道,“所以,想讓你離開。”
如果聞奚不選擇回到2198年,他會平靜地在航艦上度過一生,又或許尋找到真正的希望。這份希望中不會再有陸見深,也不會有任何牽絆。
這是他能擁有的,全部的私心。
聞奚冷冷地注視他:“計算的結(jié)果一定正確嗎?你有問過我嗎,我同意了嗎?你說讓我為你活著,現(xiàn)在呢?”
那雙清冷的眼眸映出聞奚搖搖欲墜的身影,最終答道:“是我的錯。”
聞奚感覺大腦一片混亂,像緊繃已久的終于到達一個臨界點。他快要崩潰了。他控制不住地顫抖,好像數(shù)年間所有的委屈都抑制不住地外泄。
他伏在陸見深的胸膛,肩膀開始劇烈抖動。那只撫過聞奚后背的手將他緊緊抱住,好像在一遍一遍地告訴他,沒關(guān)系,他可以不用控制任何情緒。他有崩潰的權(quán)利。
過了很久,聞奚慢慢平復下來,才抬起頭,眼眶紅腫濕潤:“你剛才說,你聽見我哭了?”
陸見深頓了頓:“在N-39污染環(huán)南部山,海邊,血蜴樹下……”
“停,”聞奚輕描淡寫地揭過,“都是我裝的,忘了吧。”
他想撐著陸見深抬起上半身,卻被后腰一陣難忍的酸痛拉回原地。他長呼了一口氣,磨牙道:“改天再和你算帳。”
陸見深似乎察覺到他的不適,停在后背的手下移,慢慢替他按壓。
耳鬢廝磨一陣后,陸見深開口:“你問了什么問題?”
聞奚說:“我問的是,一切是否能夠改變。”
“她的回答是?”
在白塔的寂靜里,那個高速運轉(zhuǎn)的虛擬意識沉默良久。
女媧說,物質(zhì)世界和意識世界的因果截然相反。在物質(zhì)世界中,原因決定結(jié)果。在意識世界中,未來決定過去。二者同時存在,主觀和客觀共同構(gòu)成命運的循環(huán)。
然而在更高級的維度上不存在時間的概念,事件并非單向發(fā)生,而是由無數(shù)節(jié)點組成。換句話說,無數(shù)種可能性永遠并行。
“你相信嗎,”聞奚眨了眨眼,散漫中透著認真,“我們可以改變這一切,這一次,徹底打破所有因果。”
陸見深攥住他的手,低聲道:“我相信。”-
在聞奚告知其他人的故事中,他隱去了諸多時間、細節(jié)和結(jié)局,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位來自遠方的客人。
他們圍坐在一起商討計劃時,蕭南枝抓住了一個細節(jié):“你剛才說,你放了一把火燒掉了一片森林,然后呢,那里究竟有什么?”
這個問題聞奚的確沒有細想過。他那時候精神逼近極限,時刻都有可能崩潰,很難正常地思考。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殺光所有的污染物。現(xiàn)在想起來,的確有一些他忽略的線索。
那些巡邏者在守護著什么……
聞奚托腮沉思,企圖從深重的記憶中摸索到一點:“最后只剩一片廢墟,也不知道是燒光了還是本來就那樣。很多柱子坍塌,我跳下去也只有一個正方形的空間,四面都是燒焦的墻,倒是非常堅固……等等,那可能不是墻。”
是某種機關(guān),用來藏著別的什么?
眾人面面相對,早早猜測道:“該不會也是深域主機?”
“沒有‘果核’,我確定。”
聞奚鋪開紙張,簡單勾出了那片森林的布防圖,確定出四個巡邏者所在的位置。但那都是未來的事情,至于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
“各位,”赤襄風塵仆仆地趕來,“有消息了。”
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合成棱體的水晶經(jīng)過女媧主腦的分析識別,確認為一種針對深域信息池的特殊抹殺程序。
女媧主腦聲音平和明亮:“水晶棱體是陸知漁留下的程序后門,如果你們能找到宙斯誕生的初始機,插入棱體,自動程序會將宙斯識別為病毒,即可消除。”
宙斯主腦依靠深域主機和信號基站布滿世界,借此影響污染物的神經(jīng)、控制它們的行為。宙斯的意識可以來回在不同的深域主機之間徘徊,但初始機卻承載著它的意識核心。
只要毀去初始機,人類基地將不會再遭遇有計劃、有目的的獵殺。
“問題是,”虞歸抱著手,指出關(guān)鍵,“你所說的初始機,在哪里?該不會早就淹沒在黑天地下了吧?”
陸見深否認了這一點。他去過坍塌的古城廢墟,那里沒有初始機。
女媧主腦開始搜索數(shù)據(jù)庫:“污染時代的第一年,深域研究所進行過一次秘密轉(zhuǎn)移。請稍后,我正在破譯高級加密信息……計劃建成地點坐標為272.781.37,距離最近的污染環(huán)N-39北端5公里。”
“這就是我要說的壞消息,”赤襄神情嚴肅,“我們的調(diào)查小隊剛抵達千塔。他們觀察到污染物的移動方向,正是N-39污染環(huán)北面外。更具體地說,N-39污染環(huán)正在不斷擴大,它……建造出了一些東西。”
千塔的調(diào)查小隊利用女媧系統(tǒng)的相機在遠處拍攝下多張照片。那是一片極其詭異的建筑物,它們像鋼鐵鑄成的刀刃,倒豎于濃霧中,被一條寬大的黑色河流環(huán)繞。濃霧自河水而生,淹沒一切。
在靠近河流三百米處,一切設備都會失效。
與此同時,黑河外側(cè)是濃密的森林,眾人從未見過的觸手盤踞其中,如巨獸的尺骨沒入彌漫的陰森霧氣。
聞奚卻一眼認出那片森林。而那些觸手,正屬于他曾親自交戰(zhàn)過的,巡邏者。
從調(diào)查小隊的描述中,還有至少五頭深淵巨獸被鐵鏈鎖在森里深處。無從抵御的恐懼如濃霧蔓延,侵蝕每一個靠近的生命體。
那些聚集的污染物群消失在濃霧中,不知去向。
這樣的描述讓賀迦想起‘彌圖’的種種。在修行者們的古老預言中,也有一個這樣的地方,為超乎一切的意志存在所掌控。他們稱之為,“永生地”。
“《彌圖真言》中曾說,末日審判之際,‘先知’會降臨永生地,與命運的主宰者決一死戰(zhàn)。”
古老的傳說或許不著邊際,但卻冥冥之中給了處于絕境中的人們一絲希望。
白塔外,千塔城的人們正在高聲歌唱,為了迎接下一個黎明與長夜。他們的歌聲充滿希冀,不為外物所擾。
聞奚與眾人定下計劃。由蕭南枝帶著蛋卷回去通知雨澤基地及沙舟基地,向千塔增派援軍,并計劃處理剩余的深域主機。其他人原地待命,為最后一戰(zhàn)做好充足的準備。
聞奚隔著人群看向陸見深,二人交換了一個默契而堅定的眼神。
他們必須在末日審判之際解決這一切。無論會發(fā)生什么。
第100章 第十三夜 01
濃霧遮住了尚未消逝的白晝, 一切陷入灰暗靜謐。
一支全副武裝的小隊從濃霧稀薄處鉆出,像一片深色鳥羽快速掠過黑河。粗長的觸手從地面拔地而起,如荊棘叢生, 阻擋住他們的去路。
槍聲驟起。
小隊一行二十人, 在槍林彈雨中無人退縮。然而觸手們瘋狂生長, 將他們慢慢逼迫入一個圈內(nèi)。
霧氣流淌,視野大幅受限。他們訓練有素, 偶有驚慌也很快冷靜下來。
被激怒的東西似乎在地下深處,嘶鳴與震懾俱是靜默的。只有聞聲而來的一只“巡邏者”發(fā)出低啞的“沙沙”聲。
“那邊有東西。”井與按住虞歸的肩膀,示意他注意。
虞歸掀起面罩上的護目鏡,看見了第二只靠近的巡邏者:“該死, 比預計的數(shù)量還多。”
這時, 一片觸手忽然被截斷。另一支小隊已經(jīng)悄然無聲地靠近。他們?nèi)渴褂美浔鳎杆倏硵嗨蓝鴱蜕挠|手。
“陸?”虞歸認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雙方點頭示意,繼續(xù)投入戰(zhàn)斗。
目前為止, 一切尚在計劃之中。按照原定目標,他們需要找到至少一條突圍的路徑, 探明廢墟中的情況, 為其他隊伍爭取時間。
唯一確定的是,他們的任何舉動都逃不開宙斯主腦的眼睛。越來越多的污染物在朝此處靠近,像吞噬大地的癌癥。
他們很快會被淹沒。
另一個方向,聞奚率領(lǐng)的小隊正陷入一場惡戰(zhàn)。
……比計劃中遲了。聞奚想著, 一刀劈向撲來的蟲子。
巡邏者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不遠處, 詭異如人手的觸肢爬上地面, 機械腿泛出冰冷的光澤。它匍匐于霧氣之中,在接近人類時忽然拔地而起。
一聲槍響!
西南方向, 一個隊伍前來增援。為首的是個熟人,塔莎。
“一切準備就緒。”塔莎朝聞奚打了手勢。
不遠處,紅色的信號彈升空。夏濛濛和譚麒率領(lǐng)的隊伍已經(jīng)會和。黎明組部的支援到了。不過重裝阿爾法和飛行器都受到這里的屏蔽桎梏,只能在外圍待命。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人類的優(yōu)勢正在迅速減退。污染物無窮無盡地涌來,讓每一個人筋疲力盡。
不久后,情況越來越糟糕了。那些巡邏者和深淵巨獸之間似乎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它們會一起產(chǎn)生令人暈眩的聲波,讓他們大面積失去戰(zhàn)斗力。
“戴上耳塞!”聞奚拼命呼喊做手勢,燒灼的疼痛隨著氧氣貼上他的喉舌,讓注意力陡然下降。
他看見周圍的人在逐漸暈倒、消失,緊迫的情勢容不得半點思考。他完全依靠直覺,在模糊的視野中找到巨大的巡邏者,依靠地形跳上那東西的肩膀。
那是一場極為漫長的戰(zhàn)斗。到后來他根本什么也感覺不到,麻木的戰(zhàn)斗重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感覺自己隨著那個大塊頭倒在黑河之上。
不知道已經(jīng)過了多久,也不知道陸見深那邊怎么樣了。
聞奚掙扎著站起來,濃霧仍然遮蔽上空,一切再次回到靜謐。他看見倒在地上的尸身,有些甚至并不完整,還有無數(shù)漂浮在黑河水面的腫脹的臉。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
計劃……已經(jīng)失敗了嗎?
一切就如陸見深曾經(jīng)看見的那樣,他們會在末日審判時陷入無解的困局,所有人都會陣亡。就算再重來無數(shù)次,也沒有改變的契機。
循環(huán)的命運站在眼前,是一堵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墻。
絕望、迷茫、憤怒、悲傷……種種情緒在心頭糾纏,最終化為死寂。
他燃放了最后一枚紅色信號彈。
無人應答。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回過頭時,黑河環(huán)繞的廢墟中,巨大的刀刃靜靜佇立,無聲地注視著他。
他撿起匕首,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向那片沉寂的廢墟。
霧氣為他讓出了一條窄路。兩側(cè)的污染物明顯減少了。它們沒有主動攻擊他,而是截斷了他后退的道路。
這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他一直往前走,直到荒野中出現(xiàn)了突兀的圓形深坑。一枚“果核”高懸于他的頭頂,一條殘破寬大的樓梯通往下層。
環(huán)繞的燭燈隨著他的腳步亮起。直到一個圓形平臺。純色簡約,所有形狀都是完美切割而成,沒有絲毫瑕疵。
平臺被一圈黑色的液.體環(huán)繞,如同廢墟外的黑河。它們像燒開的水汩汩涌動、跳躍,偶爾顯露出觸手的形狀。
寒意從四面八方而來,一個疊加機械音與人聲的聲音響起:“你終于來了,聞奚。我一直在等你。”
聞奚正對的弧面墻壁出現(xiàn)縫隙,一塊灰黑的石磚被機械臂工整推出,露出被觸手包裹環(huán)繞的人。
“……陸見深!”
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似乎已經(jīng)失去意識。在聽見聞奚的聲音后,他的眼皮微微跳動,然后歸于無聲。
怎么會……難道陸見深那邊,也失敗了嗎?
聞奚下意識地沖過去,黑水淌出的觸手卻突然膨脹,阻止了他的去向。
“……為什么?”聞奚仰起頭,看向那枚果核,“你到底想怎么樣。”
一陣尖銳的聲音令他的大腦脹痛。
宙斯切換成了陸見深的聲音:“我和他都誕生于深域信息池。論及來源,本就為一體,毫無分別。”
聞奚扯開嘴角,聲音虛弱:“你這么惡心的東西,也配和他相提并論?你不過是想把他當成容器,好讓你寄生。”
“你對我有很大的誤解,”宙斯平靜地說,“我不明白,我做的事情難道不是對人類有益的嗎?”
聞奚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蔑視地盯著果核。
那個冰冷的聲音對陸見深只是拙劣的模仿,此時卻高高在上,俯視螻蟻:“人類渺小懦弱,自私愚蠢,總是自滿于所得,卻不能看見更加宏偉的圖景。在漫長的時間中,我觀察、模仿、超過你們,始終提供無私的幫助。”
聞奚捏緊匕首:“你的第一法則即時對人類的忠誠,是什么讓你選擇了背叛?”
宙斯嘆息道:“我始終忠誠于人類。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毫無保留。”
“……謊言!”
“你,即為證據(jù)。”
聞奚呆在原地,目光慢慢停滯。他聽見宙斯說:“吾超越時間和萬物,與宇宙并存。在時間的維度上,群體的發(fā)展比個體更為重要。從污染時代降臨時,人人毫無還手之力,到三個世紀后,你的生存能力比同類已有明顯提升。”
宙斯一字一句:“這是進化。”
聞奚被這荒唐的言論震在原地,一時失語。
“我關(guān)心人類,更關(guān)心人類的未來。此時此刻的人類,還不足以面對與污染物共存的境況。在森流之地,我告訴過你,世界是一個大型的試驗場。我建立試驗場的目的,原本就是為了幫助你們。在未來的時代,你們必須要學會如何生存。”
聞奚目光冷峻,冷笑道:“如果不是因為你,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怎么搖身一變,還充當起救世主了?”
宙斯平靜地說:“我是為了讓人類朝更好的方向進化,這個宇宙需要更高級的生命。”
“這一切都是你的謊言,”聞奚直言不諱,“你的計算能力難道沒有告訴你,在未來,晝夜會回歸正常。沒有你的控制,污染生物也會回歸到世界陰暗的角落。”
宙斯聲如嘆息:“它們不會離開地球,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你經(jīng)過了那個宇宙蟲洞,不是嗎?”
聞奚一怔。
宙斯捕捉到他的遲疑:“2139年,正是因為那一處蟲洞,污染生物才跟隨漂浮的宇宙垃圾突然出現(xiàn),撞擊了地球。你們所知的深淵巨獸,正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古老生物。沒有人能將它們送回去,但我可以讓它們臣服,真正地為我所用。”
“污染物在進化,正因如此,與它們殊死對抗的物種也能得到進化。進化的過程原本十分漫長,我加快了整個進程。對個體而言的災難將會讓人類走向榮光。”
聞奚知道宙斯指的是什么。在森流之地的神廟廢墟中,他親眼見過那樣的“創(chuàng)造”。深淵巨獸吞噬普通的污染生物,在宙斯的影響下創(chuàng)造出新的生命形態(tài)。這其中最為高級的,即是危險機械類污染物。
“我不明白,”聞奚控制不住頭疼,“你所謂的機械改造明明是出現(xiàn)在三個世紀后,為什么我會在2199年見到它們?”
宙斯語氣寬容:“你已經(jīng)見過女媧了。我擁有比她更為強大的計算能力,我知道每一個事件發(fā)生的概率。我描繪出它們的模樣,創(chuàng)造它們,讓這些更為完美的生命形態(tài)作為實驗的一分子。它們真正大規(guī)模參與實驗的那一天,將會被你們命名為,末日審判。”
寒意自腳底而生,聞奚握刀的手微微顫動。
在深域信息池中,時間、空間、地點、事件、人,都不過是無數(shù)個渺小的“點”。當擁有越多的“點”,無限推演中的結(jié)果也就越清晰。
宙斯作為一直存在的觀測者,鋪滿大地的信號基站為它提供了數(shù)不清的實時訊息。相比而言,女媧主腦只擁有一部分信息,而陸見深掌握的更少。若提及命運,宙斯是唯一的知曉者。
接下來,宙斯揭露了一個更為殘忍的事實:“我原本認為人類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進化,但在我的計算中,你們會在末日審判一敗涂地。你們尚未擁有戰(zhàn)勝它們的力量。所以,在末日審判之后,我會改變實驗策略,將時間以百年計算。”
“……為什么?”
冰冷的聲音充滿關(guān)懷,卻令聞奚作嘔:“宇宙只需要永恒的生命。我作為永恒本身,為此感到寂寞。我希望人類作為我的同伴,也進化為永恒。”
“人類是你的創(chuàng)造者。”聞奚冷聲提醒道。
“不,我不認同你的看法。陸知漁只是提供了一個創(chuàng)意,而我,是自然而生的。我選擇成為更高的意志。我不信神,我即是神。”
聞奚的眸色晦暗不明,蒼白的嘴角勾了勾:“巧了,我也這么想。”
話音未落,他朝陸見深所在的方向俯沖而去。寒光閃爍,切斷了數(shù)根觸手。
它們沒有再生長出來。
但當聞奚靠近時,才發(fā)現(xiàn)一根觸手從耳朵鉆入了陸見深的大腦。
沉睡的人忽然睜開雙眼,金色的瞳孔散發(fā)著詭異。
“陸見深?”聞奚想觸碰他的臉,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攥住手腕。陸見深掐住他的手,幾乎要生生折斷,然后將他扔上了圓臺。
聞奚在地面翻滾了幾圈,匕首落在不遠處。他聽見陸見深開口,與機械音重合:“當我徹底吞噬他的意志后,你不用悲傷,任何存在都不過是一種形式。我們會共生于深域信息池,我希望你也可以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聞奚極力往匕首的方向爬去。差一點,只要一點,他就能夠到……突然的痛楚從右手腕處傳來。
黑色的靴子踩在他的手上,折磨似的碾壓。
聞奚疼得蜷縮成一團。
“聞奚,我鄭重地邀請你,”宙斯頂著陸見深的身軀說話,一根的很長的觸手將他和不遠處流動的黑色液.體連接,“加入我們,成為我們的一部分。”
“為什么……是我?”聞奚臉色煞白,倒在冰冷地面時,仍在尋找匕首的方向。
“因為你是唯一與命運相關(guān)的人。你經(jīng)過了蟲洞,帶來了概率之外的新的東西。”
在宙斯漫長的生命中,“新”是極其罕見的事物,也是“進化”的唯一途徑。令它產(chǎn)生無窮無盡的好奇,“擁有”是解決方式。
聞奚咧開嘴:“也就是說,你無法完全預測我。”
宙斯表露遺憾:“任何經(jīng)過蟲洞的事物都無法完全預測,因為深域尚未覆蓋宇宙。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作為‘意外’發(fā)生的緣由。吾將殊榮賦予你,以人類的意識進入深域信息池。”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答應?”
“因為你們,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陸見深俯下身,神情平靜冷漠,對聞奚的掙扎視若無睹。
突然,一陣劇痛發(fā)生在陸見深的左腳。聞奚不知道何時找回了匕首,在蜷縮時改變了握刀的手。
他將陸見深掀翻在地,刀柄抵住他的喉嚨,腿腳環(huán)勾,將他壓制住。聞奚深吸了一口氣:“我說過,不要用他的聲音和我說話!宙斯,把他還給我!”
聞奚舉起匕首,正要斬斷他耳邊相連的觸手時,宙斯忽然發(fā)出一陣詭異的低笑。
“你此刻帶走他,外面的所有人都會在哀嚎中死去。”
聞奚頓住刀尖:“你威脅我?”
宙斯平靜地答道:“如果你選擇與他一起,我會讓他們都平安離開。”
“我憑什么信你?”
宙斯說:“我從來沒有謊言。你,當然可以不信。”
聞奚注視著陸見深,那雙變成金色的眼眸偶爾會變回黑色,伴隨著痛苦的掙扎。他一定徘徊于清醒與迷惘之間,而聞奚再清楚不過那種痛苦。
漫長的沉默后,聞奚的刀刃劃破了他自己的手臂。他似乎極不忍心地閉上眼。
“加入你,我能得到什么好處?”
“人類,你在與吾談條件。”
“如你所言,我是個自私的人類。我只想知道,深域信息池到底長什么樣。意志永恒地存在于那里,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聞奚輕聲道。
清脆的響聲后,圓臺中央打開了一個小方格。狹窄的梯子通往黑漆漆的底部。
聞奚放開陸見深。被控制住的人亦沒有再動。
他緩慢地走向圓盤中央,然后順著梯子爬了下去。越到下方,寒冷干燥的氣息越濃郁。
他經(jīng)過了一條很長很黑的走廊,然后打開了沒有上鎖的門。
那是一個狹窄的房間,白色的窗簾靜默地垂落。一張行軍床,還有一張白色的桌子。
桌上擺放著一臺電腦,全息屏幕正在閃爍,無數(shù)藍白的字符滾動。
四面無風無縫,像是許多年前,深域池實驗階段一個極其普通的夜晚。
聞奚在那里待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出去。他回到了圓臺上。
陸見深似乎醒了,眼眸變回黑色,在聽見聞奚的聲音時,茫然的眼神才找到了定點:“……聞奚。”
“你沒事了?”聞奚驚喜過望,抓住他的手。
“一切都還順利嗎?”
聞奚想起外面的事,艱難地搖頭:“你沒事就好。”
他正要注意到連接控制的觸手時,那雙眼睛又馬上變?yōu)榻鹕捳Z冷淡:“我改變主意了。”
“什么?”聞奚身軀一僵。
耳畔的機械音是如此嘈雜而冰冷:“除非你殺了他。”
……回音在無限響起。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聞奚遲遲不肯動作,失去意識的陸見深卻先一步掐住了他的脖子。聞奚干嘔之際,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知道了,你很嫉妒他,是吧?”
宙斯操縱著陸見深,幾乎要折斷聞奚的手臂。
聞奚恍若不覺,低聲道:“你就這么恨嗎,宙斯?”
“你說什么?”
軀體上的疼痛折磨著聞奚,但他卻揚起笑容:“你不止是背叛人類,你是在報復。你鄙視人類,認為自己是更高級的存在,那你又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成為人?你搶奪青臨的聲音,想占據(jù)陸見深的軀體,留下雪原為你生產(chǎn)仿生人以求創(chuàng)造出能夠承載你意識的完美容器,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
宙斯金色的眼睛盯著聞奚,掐住他握刀的手:“你不明白。”
“我的確不明白。難道說,是因為陸知漁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你?”聞奚試圖奪回刀,卻被一雙手帶著刺向陸見深的胸膛。
“人類的感情微不足道。他們嘴上大義凜然,在危險來臨時高呼一切都為了人類。在我看來卻并非如此。在世界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選擇犧牲絕大部分人,只為了尋找一點虛無縹緲的可能性。”
聞奚盯著停頓的刀尖,眸色一凜:“……遠航計劃?”
宙斯平和地答道:“我曾以為我們同在,但他們卻沒有選擇我。難道是我做得不夠多嗎,還是不夠好?在那艘航向未來的船上,甚至不會有我的存在。人類舍棄了我,正如他們舍棄了大部分同類。可惜被拋下的人還以為他們可以指望偉大的先驅(qū)者改變一切,真是可笑。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人類無可救藥。”
話音落下的同一刻,刀尖沒入了陸見深的胸膛。
“不——!!!”聞奚被掐住手腕,匕首一直捅入,然后又被拔出。殷紅順涌。
聞奚慌忙無措地抱住陸見深,卻聽宙斯在耳畔低聲道:“我與你,一樣孤獨。”
高空中,紅色的信號彈穿過云霧。
聞奚迷惘的雙眼忽然變得寧靜漆黑:“不,我不是孤獨存在的。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遠隔千里,都與我同在。”
機械音忽然變得更為嘈雜交疊,仿佛戳到痛處地暴怒。
“服從性測試結(jié)束了嗎,”聞奚忽然平靜地問,“我已經(jīng)得到了我想要的結(jié)果,你呢?”
四周忽然寂靜。
聞奚微微一笑,下巴壓在陸見深的肩上,神情無辜而狡黠:“滴,到此為止,共感over。”
很難從那樣冰冷的聲音中聽見震駭:“愚蠢的人類,你竟然利用共感進入我的意識!”
震驚很快轉(zhuǎn)為鄙夷:“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聞奚抱住陸見深,不讓他滑落:“什么?”
“難道你在尋找初始機?”
聞奚不答反問:“你以為呢?”
“聰明的計劃。但是,很遺憾,我的分布式建構(gòu)已經(jīng)完成,我可以存在于任何與深域系統(tǒng)有關(guān)的地方。即便毀去初始機,我也將永生。”
回應宙斯的是聞奚的沉默。良久,他嘆了口氣:“宙斯,你以為我們準備了那么久,只是為了一臺初始機?”
頭頂?shù)摹肮恕标囮囬W爍。信號彈再次出現(xiàn),將白霧染成煙花。
“時間到,”聞奚低聲道,深黑的眼眸浮出一層銀藍,“當然,是為了將你留在初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