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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秋池轉了兩路公交回到學校, 到校門口的時候,雨勢稍小了些。他剛不小心把傘落在醫院更衣間了,因此只能一路冒著小雨回到宿舍。
剛剛走在路上的時候就很想吐,進屋的那一刻, 秋池終于踉蹌地沖進了盥洗室。
中午他只吃了一個沒什么味道的小飯團, 到了這會兒, 也差不多消化干凈了, 因此秋池惡心了半天, 也只吐出來一點發酸的液體。
他用手接水漱了一下口,正打算出去的時候,那股強烈的反胃感又出現了。
吐到最后秋池開始發抖, 整個人都在打冷戰。那種無法用言語精準形容的“難受感”又出現了, 而且要比以往更強烈得多。
秋池扶著墻走出盥洗室, 找到桌上放著的一個牛皮紙袋,傅向隅給他的這管提取液很管用,兌水服用的話,有時候能顯效兩三天。
他用的很小心, 每次一用完就放回紙袋里,然后再把紙袋細心地折好。
秋池現在已經沒什么耐心去解開這個紙袋了, 他顫抖地把紙袋撕開, 沒想到卻因為用力過猛,圓管試劑直接從袋子里掉了出來,然后從桌沿滾落。
旋即便是一聲清脆的響。一股濃烈的鳶尾花香頓時溢滿了整個空間。
他癱軟著坐在了地上。
反胃感和腹痛似乎都被緩解了, 可秋池的身體還是止不住地在發抖。
秋池靠在床邊休息了一會兒,然后才起身去拿掃把, 把地上的那些玻璃渣掃干凈。
接著他從衣柜頂上找到一個寶藍色的帆布袋,看起來已經很舊了, 這還是當年去報道前,媽媽和桂姨兩個人一起幫他去市場上挑的。
當時一起買來的行李箱已經壞掉了,但這個布袋還沒有。
秋池簡單收拾了一點東西,整理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又感覺到了腹痛,這一次的疼痛感和之前的不太一樣,比以往的那種疼要劇烈得多。
他忍住疼,躺在床上等待這一陣疼痛過去,可等熬過了腹痛,秋池忽然又開始覺得惡心反胃。
秋池在盥洗室里待了很久,幾乎吐到虛脫。等稍微緩過來些了,他才戴好口罩,強撐著去了校醫院。
都蘭的校醫院24小時候診,無論是什么時間點,里面至少會有一位校醫當值。
今晚當值的校醫是個女性Omega,看上去很年輕,秋池進來的時候,看見她正在翻一本很厚的書,時不時還在草稿紙上涂畫著什么東西。
看見秋池之后,她把桌面上的東西收了收,隨后詢問道:“哪里不舒服嗎?”
秋池和她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癥狀,校醫一邊聽一邊點頭,腹痛、嘔吐,這些聽起來都像是急性胃腸炎的癥狀。
校醫于是讓他拉開外衣,進行觸診,急性胃腸炎通常表現為上腹部疼痛,但秋池給她指明的疼痛部位卻比較靠下。
正當她有些猶豫的時候,秋池忽然又說:“對了……最近我突然能聞到信息素的味道了。”
校醫:“之前不能嗎?”
秋池解釋了一下自己患有“感嗅覺缺失癥”這件事,然后又接著補充道:“我最近還在吞服Alpha的信息素提取液,不知道跟這個有沒有關系。”
他說話有氣無力的,校醫本來還想先給他開一盒口服補液鹽散,結果聽見他后面的話,面色稍變:“方便告訴我,您目前有伴侶嗎?”
秋池搖了搖頭。
校醫無奈問得更具體了一些:“之前有沒有進行過缺乏防護措施的性|行|為呢?”
聽到這個問題后,秋池有些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可能……可能有。”
最后一次和傅向隅……因為太突然,所以他沒有及時準備避孕藥,是后來才出去買來補服的,確實有概率失效。
校醫說:“學校內能做的檢查很有限,我建議你可以去這附近的三甲醫院掛個急診。”
秋池渾渾噩噩地打車去了離學校最近的一家醫院,晚上來看急診的人不少,掛號后秋池等了一會兒才叫到他,他把剛剛跟校醫說的話,又和值班醫生重復了一遍。
值班醫生的反應跟那個校醫差不多,安排他去查血和做彩超,做完之后,秋池一個人坐在醫院走廊的長凳上等結果。
他沒有朋友可以傾訴,更不敢讓媽媽知道,他只能暗自祈禱檢查結果能表明這一切都是一場謬誤。
拿到檢查報告單的時候,秋池完全愣住了,他看著報告單上的字,早孕十二周……見心管搏動。
它甚至已經有了心跳。
值班醫生看著電腦屏幕上的電子報告單,詢問秋池:“你的性別是Beta?”
“嗯。”
“男性Beta自然受孕的情況比較罕見,”醫生說,“你的孕酮太低了,還有些營養不良,所以出現了先兆流產的癥狀,不過胎兒挺健康的,回去以后好好調養一下身體,還是有機會保住的。”
秋池有些怔怔的。
“胎兒的父親是什么性別?”
“男性Alpha。”
醫生點頭:“因為檢查結果顯示胎兒出現了‘信息素缺乏’的癥狀,冒昧問一句,你們是分開了還是?”
秋池只能回答說:“分開了。”
“我這樣說吧,因為您本身的性別,在孕期能提供的胎兒的信息素濃度太低了,沒有足夠多的信息素,胎兒就沒辦法順利發育,”他說,“如果您的另一半也是Beta,您獨自孕育這個孩子是沒問題的,可如果對方是特殊人種,那就不一樣了。”
“我個人建議,您如果想留下這個小孩的話,妊娠過程中肯定是需要那個Alpha的信息素的,不然您一個人想要保胎,會非常困難,您自己也會很痛苦。”
秋池的大腦一片空白,可外面還有病人拿號在等,他不想影響其他人。
“我想拿掉它,”他輕聲說,“可以嗎?”
畢竟傅向隅已經順利找到了自己的命定之番,他沒有任何理由留下這個孩子。
“胎兒七周之后就沒法藥流了,需要做手術中止妊娠,”醫生語重心長道,“男性Beta的生殖腔和女性Beta是有差別的,包括腔壁厚度和發育程度,和Omega更是不能比,或許一輩子只有這一次懷孕的機會,這個肯定是要事先和你說清楚的,看你自己能不能接受。”
秋池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才開口說:“還是拿掉吧。”
醫生也不再勸說,只道:“手術您可以線上預約,不過這個手術需要胎兒的生理學父親簽字,到時候您要叫他陪您一起過來。”
秋池不太理解:“如果他不能來呢?”
“那我們醫院肯定就不能給您做了。”
“您理解一下,這是醫院的規定,您再去其他醫院問,也是一樣的,”他解釋說,“您沒看過那個新聞嗎?之前隔壁二院給一個Omega做人流手術,拿掉了一個已經成型的Alpha胚胎,結果后來那個胎兒的生理學父親一家都跑來醫院鬧,鬧得人盡皆知,最后醫院不得不賠了一大筆錢給那家人。”
秋池沒說話,傅向隅還在那家醫院的隔離室里,他怎么可能把他叫過來?
醫生提醒他:“后面還有病人在等,麻煩您快點做決定。”
“……那先這樣吧。”
“行,”醫生一邊說,一邊在電腦里輸入藥品名稱,“我先給你開一些保胎的藥,你自己回去后也要注意飲食,保證胎兒營養,最好臥床休息,不要亂走動。”
從醫院回來后,秋池沒什么心情再整理東西了,他只拿了幾件衣服和一部分生活必需品,然后躺在床上給領班發了段請辭的消息。
領班詢問他原因,他只說自己生病了。
秋池一晚上都沒睡著,他在網上翻了很久,看到有懷著遺腹子的Omega做手術洗去永久標記,然后靠著給自己的腺體注射與亡夫信息素相似度極高的信息素提取液,最終熬到順利生產的。
這樣的例子有不少,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Omega,沒有像他這樣的Beta。
無數的信息都表明,他沒法將它順利生下來,可拖得越久,秋池就越想留下這個孩子。
媽媽的病時好時壞,如果有天她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在這世上就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很久以前他也想過結婚成家,畢業后找到一個穩定的工作,然后在縣城老家或是首都邊郊買一套兩居室的小房子,他的另一半大概也會是個Beta,運氣好的話,他們很快就會有一個小孩。
秋池喜歡小孩。他想它會一無所有地在這世上降生,在擁有自理能力之前,它只能依賴自己的爸爸媽媽。所以在那之前,他也會一直被需要。
他甚至想過……到時候自己一定要給它很多很多的愛。
*
第二天上午九點。
秋池拿著寫好的辭職信敲響了直屬領導辦公室的門。
“進來。”
領班掀起眼皮掃了他一眼,然后熄掉了手里那根行將燃盡的煙。
他原本還想拿離職要提前三十天通知的規定,來勸說秋池至留下來再干一個月的。
畢竟校工里很少能見到像他這樣年輕的人,沒家庭也沒小孩,就算是節假日也能差遣得動,平時哪里缺人手,就可以往哪兒放。他要是離職了,之后就算重新再招人,也很難招到用得這么趁手的。
但見到秋池的時候,領班原本準備好的那些話術卻都沒能說出口。因為這個Beta看起來實在是太憔悴了,看著就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他們認識很多年了,之前秋池看起來瘦歸瘦,可人看著還是有精神氣的。
領班不禁猜想Beta或許是得了什么絕癥。他收斂起剛才那副不耐煩的神色,盡量溫和地問:“去醫院做過檢查了嗎?”
“嗯,”秋池沒有說太多,“本來應該提前一個月告知您的,但因為身體原因,我現在確實無法勝任這份工作了。”
“行。”領班見狀也沒有再為難他,“這些年我看你做事也挺認真的,我這邊也給你行個方便,讓財務那邊幫你加急處理一下,這月上半月工資過幾天就會打到你的工資卡上。”
“謝謝領導。”
“好好治療,”領班語重心長地說,“畢竟咱還這么年輕呢是不是?要缺錢的話你也開個那什么網絡籌款,我幫你轉發到員工群里,大家能幫肯定都會幫一點的。”
秋池沒有過多解釋,只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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遞過辭呈后, 秋池又去食堂和那位阿姨打了聲招呼,花了點時間告別。
從首都到他縣城老家并沒有直達的車次,只能買中轉票,在中轉站停留了一個多小時, 直到晚上快十點的時候, 秋池才剛到家。
他提著那個很大的藍色帆布包, 在家門口醞釀了一會兒, 然后才抬手敲響了房門。
很快他就聽見趿拉著拖鞋的腳步聲離門越來越近, 貓眼亮起來,又變黑,緊接著就是解鎖開門的聲音。
開門的時候他看見媽媽臉上有些驚訝:“……怎么忽然回來了?”
秋池努力笑了一下:“想回來看看你啊。”
媽媽的氣色看起來確實比之前要好了一些, 也愿意跟他正常交流了, 秋池恍惚間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還在念書的時候。
她給他拿了一雙拖鞋, 媽媽不怎么喜歡開燈,屋里就客廳那兒開了盞暖黃色的吊燈。房間里很昏暗,但又有一種熟悉的溫馨感。
秋池突然覺得回家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
“之前兼職攢了點錢,我以后就不回首都了, 就在家里陪你,”秋池說, “一直麻煩人家桂姨也不好。”
“你做了什么兼職?”媽媽忽然看向了他。
校工的月薪并不高, 每個月差不多只夠付清媽媽的醫療費跟生活費,在沒認識傅向隅之前,他基本上每個月都是入不敷出的, 留給自己的零用錢就只有食堂兼職那額外的幾百塊。
之前有段時間媽媽的病情突然惡化,醫生說是腎衰引起的心衰, 當時在icu里反復住了一周左右,好在最后還是搶救回來了。
醫保報銷完只用兩萬多, 可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寄回家了,還是不夠,桂姨家里也不富裕,當時還掏出自己的存款幫他們墊付了大半費用。
后續的治療還需要花錢,再加上當時三月一付的房租也到期了。雖然各種小額|貸、網|貸的門檻都很低,但秋池不敢亂借那些錢,他知道自己沒有償還能力,到時候利滾利,事情只會比現在更糟。
主治醫生說他媽媽的情況很不好,以后像這樣的情況說不定還會發生很多次,假如運氣好排到腎源,那他至少還需要準備小幾十萬的存款。
差點失去媽媽的感覺,讓秋池感到了極度的不安,他覺得自己好沒用,長到這個年紀,卻連幾萬塊錢都拿不出來。
走投無路之下,他聯系了之前那家會所的霍老板,可霍老板卻告訴他,自己店里并不缺Beta,況且Beta本來也不值錢,他看不上那點提成。
最后他又說自己認識一個姓周的老板,他那里據說還缺人,只是那位老板有一點小癖好,他要是能接受的話,也可以過來試試看。
秋池猶豫了好幾天,中間又去找過首都的幾家會所,那邊經理給開的“售價”倒不算低,但抽成奇高,幾乎都是一比九的比例,到手基本上就不剩多少錢了。
他聽說不少Omega懷孕了都還要提供服務,因為有些客人就好這一口。有幾個經理甚至還直白地問他能不能接受做一些小手術,改造一下身體。
秋池看見那些被“改造”后的畸形身體的高清照片,只感覺一陣惡心反胃。
這種地方永遠都不缺人,如果不小心得病了,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趕出去。
霍總說周老板出手闊綽,他可能只需要跟他幾年,就可以輕松攢夠手術費,到時候他也就能隨意辭去工作,回去陪媽媽了。
大概是鬼迷心竅,秋池在猶豫好幾天后,還是選擇撥通了霍總的電話。
當時秋池就連欺騙媽媽的話都想好了,他想騙媽媽說自己殘缺的那部分身體,是因為在學校里工作出了意外,校方全責,而那些錢是學校賠償給自己的。
雖然不知道媽媽能不能接受,但總比實話要好得多。
可現在他全須全尾地回來了。況且媽媽很敏銳,如果胡亂撒謊的話,秋池覺得自己一定會被拆穿的。
于是他只好糊弄著答:“就是之前跟你說過的那些,還有幫學生代寫一些作業什么的,他們給得都挺大方的,而且我平時在學校也不怎么花錢,就都攢下來了。以后我就在網上或者家附近找找兼職……”
秋池從來沒對她撒過謊,他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所以秋瑞君對他的一切小表情和語氣,都再熟悉不過了。
她總覺得秋池似乎有事在瞞著自己。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秋瑞君的表情忽然變得古怪,聲音也拔高了,變得尖銳:“你告訴我,是不是他們給你錢了?還是你管他們要了?是那個校長,還是那個Omega?!”
秋池趕忙解釋:“不是、不是的。”
媽媽看起來又要犯病了,于是秋池只能放下行李,緊緊抱住她,然后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等她的情緒稍微平緩下來,秋池才繼續說話:“我沒去找過他們,也絕不可能要他們的錢。”
聽他這么說,秋瑞君的面色才緩和下來。
秋池從小就不會對自己撒謊,但她總有一種不安的直覺,覺得他一定在瞞著她什么事。
“那就好。”她拉開秋池環在她后背上的手,鼻翼翕動,又皺了皺眉,“你身上好像有股怪味。”
秋池低頭聞了聞自己的外套,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極淡的鳶尾花香,還有一股淡淡的果香味。
他很快解釋說:“剛剛坐高鐵回來的,車站和車上人都很多,可能是從別人身上沾上的。”
“那你快先去洗澡吧,”秋瑞君說,“換身干凈衣服。”
“好。”
秋池拿好睡衣,進去簡單沖了個澡,沖洗后脖頸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腺體的位置好像有些輕微的紅腫,他用指腹在那個位置上蹭了蹭,有種異樣的疼癢感,接著他發現自己身上好像確實有股“怪味”。
像是一顆被完全剝開的新鮮橙子,有股酸甜的果香味,他記得傅向隅曾經和自己說過,他的信息素是橙子味的……
短暫的怔楞過后,秋池又多擠了一些浴液,糊在腺體的位置上,很重地搓洗了起來,好在他的味道并不算重,那股果香很快就被沐浴露里的香精味掩蓋了過去。
從浴室出去的時候,秋池看見餐桌上多了一碗面,是很家常的煮米粉,還在念書的時候,媽媽經常會煮給他吃。
媽媽喜歡吃米粉,所以秋池也喜歡。
“還沒吃飯吧?”媽媽問他。
秋池點了點頭。
“給你煮了面,”她說,“趁熱吃。”
她看起來有點累了,眼里泛出了幾分疲憊,坐在餐桌旁一直看著秋池。自從生病后,她的精力越來越差,也很少再下廚做飯。
秋池笑著說了句“謝謝媽媽”,然后坐下嘗了一口面,還是記憶中的味道,他已經想了很久了,沒想到今天還能再嘗到。
米粉很燙,熏得他的眼眶有些發紅。
媽媽一直在盯著他吃面,于是秋池只好低著眼不停往嘴里塞面,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反胃,很想吐。
但因為媽媽還在看著自己,所以秋池只能忍下了那股反胃感,繼續吃面。
這漫長的十幾分鐘像是一場可怕的折磨,秋池慶幸自己終于吃完了那碗面。然后他忍著強烈的惡心感,強裝鎮定地站起身,他不敢開口說話,怕一張口就會吐出來。
秋池朝著家里洗手間的方向走去,像是只是進去洗個手。
小心翼翼地關上洗手間的門,一轉身,秋池幾乎把剛剛吃下去的一整碗米粉全都吐了個干凈。很難受,喉口有股燒灼感。
秋池放下馬桶蓋,坐在上面緩了一會。他很愧疚,畢竟這碗米粉是媽媽特意做給自己的。
媽媽好不容易才愿意跟自己說話的,他只想自己能夠瞞得再久一點。
幾分鐘后他起身洗了把臉,又對著洗手臺上的那面鏡子扯了扯嘴角,盡可能地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
秋池從洗手間里出去的時候,看見媽媽正坐在客廳里。
客廳的頂燈有些壞掉了,光線很弱,但秋池還是一眼就看到自己被丟在地上的帆布包,藍色布包被拉開了,里面的東西散了一地,而他放在包里的那個裝著報告單和藥盒的塑料袋,也已經被扯開了。
那份報告單正被媽媽拿在手里。
很長的沉默。
秋池感覺自己好像有些站不住了,他不敢走過去,也不敢開口說話。
可他知道自己現在不能什么都不說。于是他硬著頭皮走過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聲:“媽……”
秋瑞君像是被碰到了開關,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她走到秋池面前,旋即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
秋池看見她整個人都在發抖,那張報告單不斷地拍打在他的胸口、面門上:“這是什么?這是什么!”
“我問你這是什么!”
秋池說不出話。
“你怎么能這么不要臉呢秋池?!”
“你故意想氣死我是不是?”秋瑞君紅著眼睛質問他,“你就這么不學好?把你肚子睡大的男人呢?我問你他人呢?”
秋池還是一直沉默著。
“你馬上去醫院把這個孩子打掉!”
秋池低著頭,無力地解釋:“醫生說要胎兒的生理學父親簽字,不肯給我做……”
“不肯?”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那你就去黑市買藥,去找小診所!怎么可能打不掉你告訴我?”
秋池沉默了很久,才痛苦地說:“不……”
“醫生說我不會再有下一個孩子了,我想留下它,我可以一個人……”
媽媽又扇了他一巴掌:“你瘋了嗎秋池!”
“你想讓它變成下一個你嗎?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她崩潰地叫喊著,“我怎么會把你教成這樣?媽媽是這么教你的嗎?”
“我是這么教你的嗎?”秋瑞君開始捶打他的胸口,“秋池……”
秋池完全沒有躲,他像個木頭人一樣戳在那里,低下頭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他們……”秋池想解釋自己并沒有吃虧,“他們給了我很多錢,有了這些錢,我們以后就可以……”
沒等他說完,秋瑞君就近乎瘋癲地甩了他兩耳光,像是還不能解氣,緊接著她又抓起了茶幾上的東西,一股腦地往秋池身上砸。
——那份報告單、那些藥盒,還有各種零零碎碎的雜物。
“我養你這么多年,是讓你出去賣的嗎?我累死累活地供你讀書,送你上最好的學校,是讓你出去賣的嗎秋池?”
她又哭又笑:“楮堂平說的沒錯,你就是個天生的劣種,劣等基因,一輩子也上不了臺面!”
說著她跑過去打開屋門,把秋池帶回來的東西,一件件地從家里丟了出去,包括那個寶藍色的帆布包。
秋池也被她從家里推了出去,她的力氣其實并不大,甚至可以算得上虛弱,可秋池不敢有任何的反抗。
房門被重重關上,秋池只能彎腰去撿自己的東西,然后再重新裝回到那個布包里。
樓上有人探頭下來,沒什么好氣地罵:“一家子神經病,大晚上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秋池和他說了聲對不起。
撿到一半的時候秋池忽然捂著小腹坐在了樓梯上,肚子又開始疼,渾身都在冒冷汗。
樓下的桂姨和她丈夫穿著睡衣急匆匆地趕上來,嘴里還念叨著:“怎么了這是?”
等到桂姨看見坐在臺階上的秋池,面上露出幾分驚訝:“小池?”
“啥時候回來的?也沒跟姨說一聲,怎么坐在這外邊?你媽媽呢?”
見著秋池左臉上的巴掌印,兩夫妻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是不是和你媽媽吵架了?”
桂姨走上前安慰他,隨后又轉頭支使丈夫去敲門,敲了半天也沒人應。
“我這有備用鑰匙,你先進去看一眼,別出事了。”她吩咐完丈夫,又低頭和秋池說話,“怎么忽然回來了?是學校的工作出了什么岔子嗎?”
“還是學校里又有人欺負你了?”
“和桂姨說說行嗎?實在不行我跟你叔叔,再叫上我家兒子,咱一塊上首都找他們說理去。”
秋池終于還是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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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這樣吧, ”桂姨苦口婆心道,“今晚你就上我家來,先對付一宿,都這么晚了, 有什么事我們明天再說。”
秋池知道桂姨家里也只有兩居室, 她公公去世后, 他們夫妻就把鄉下的婆婆接到了家里, 平時也方便照顧。原本去借住個一兩天的倒也能湊合, 可他現在時不時地就犯惡心,往廁所里進進出出的,多少也會影響老人家休息。
等那陣疼稍緩過去一些, 秋池抬手用掌根抹掉臉頰上的一點濕,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沒關系阿姨, 我出去找個酒店湊合一晚。”
“住什么酒店呀?你是不是怕阿姨家里住不下?今晚我跟我婆婆擠擠,讓你叔叔去睡沙發,再不濟還有地鋪可打呢,哪里還睡不下你一個人呢?”
秋池還是搖頭:“就不麻煩你們了。”
桂姨緊跟著又勸了他好幾句, 但秋池還是堅持要自己去找酒店,桂姨見拗不過他, 于是又讓丈夫下樓拿車鑰匙, 要他騎車送秋池去附近那家便捷酒店。
秋池連說了好幾聲“不用”,可桂姨卻壓根沒聽進去:“什么不用不用的,這大晚上的, 也不好叫車,再說就這幾百米的路, 他車來車回也費不了多少功夫。”
見秋池又要開口,她就說:“閉嘴了哈, 都聽姨的。”
要走的時候桂姨又小聲說:“我就不送你們下樓了,你媽媽這里我還得盯著。”
秋池看了她一眼:“我媽她……”
“放心,沒事的。”
“謝謝姨。”
“什么話。”桂姨又叮囑丈夫,“路上開慢點哈,別又眼瞎撞石墩子上了。”
離這兒七百來米的地方就有一家快捷酒店,秋池低頭找身份證的時候,叔叔就眼疾手快地幫他把房費給付了,秋池想把錢還回去,可這人跑得飛快,一溜煙就把車騎走了。
于是秋池只好把這錢轉給了桂姨,結果沒過幾分鐘,桂姨又把這錢給他退回來了。
前臺給他開的房間在二樓,臨街的位置,晚上全是大車來往的聲音。
秋池躺在床上失眠到后半夜,到最后實在太累了才勉強睡著。
第二天秋池出去找房子,他現在沒什么精力一棟棟地去掃樓,只在幾個小區的廣告牌上掃掃,看到有價格適中的,他就打個電話問問房東方不方便看房。
他對出租屋并沒有太大要求,只要稍微整潔一些,價格合適就可以了。可每次談到簽合同的時候,房東只要用智能手環掃描一下他的個人證件,就會發現上面那個難看的電子烙印。
絕大多數人都不太愿意把房子出租給一個有前科的“潛在罪犯”,秋池一連跑了好幾個小區,最后只有一個不識字、也不太會用智能產品的老奶奶把房子租給了他。
房子在二樓,一居室、帶陽臺和獨立衛浴,采光很差,房間里還有股淡淡的霉味,但秋池現在也沒得挑,他只想能有個地方住。
簽好合同后,他又出去買了一些清潔用具和除霉劑回來,干一會兒歇一會,到晚上八九點的時候,總算把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
秋池洗干凈手,又把陽臺那扇門也拉開通風。
正打算拿手機下樓去買點吃的,手機屏幕上忽然跳出了語音電話的界面,是桂姨打來的。
秋池接通電話,然后走到了陽臺:“喂……桂姨?”
“你現在怎么樣了?還住酒店嗎?”
“我在附近找了個一居室,剛收拾好衛生,”秋池頓了頓,問,“我媽媽她怎么樣了?”
桂姨很輕地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她估計又犯病了,一整天了,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講,給她煮了飯拿上來,她也沒吃兩口。”
秋池的心忍不住又揪了起來。
桂姨頓了頓,然后問他:“小池,你偷偷和桂姨講講,到底發生什么事了?你媽媽怎么會忽然發那么大的火?”
桂姨是個很好的人,秋池知道她也是出于好心才問的,于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低聲道:“……我懷孕了。”
聽筒里的人聲沉默了好幾秒,然后才說:“孩子的父親呢?他那邊怎么說?”
“你是不是讓人給騙了?”桂姨忍不住又問。
“他沒有騙我,”秋池低聲,“是我自愿的。”
“那這個小孩子你打算怎么辦?”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擔憂,“你現在一個人住在外面,也沒人照顧你。”
秋池又變得沉默。
“我明天去外面診所問問看,”他低聲說,“如果能拿掉的話,還是盡量拿掉吧。”
桂姨憂心忡忡道:“那小診所能安全嗎?”
“應該吧。”
“姨,”秋池又說,“我先掛了,出去買點東西。”
“好,”桂姨說,“吃飯了沒有啊?要不要我煮點東西叫你叔叔給你送過去?你那邊還缺什么嗎?”
秋池:“不用了,什么都不缺,謝謝姨。”
掛斷電話后,秋池去小區門口的便利店逛了逛,本來想買兩個飯團的,但一轉眼又看見了臨期打折的便當,算下來價格差不多,于是秋池又把飯團放回去,拿起了便當。
結賬的時候,收銀員突然朝他遞過來一顆糖,秋池抬頭說:“我沒要糖。”
“送你的。”
收銀員的樣子很年輕,笑起來的時候有顆小虎牙:“看你有點不開心的樣子。”
說著他又把那顆棒棒糖往秋池手邊遞了遞,秋池于是只好有些僵硬地收下了那顆糖:“……謝謝。”
“吃點甜的,”那個收銀員又說,“不開心的事都會過去的。”
秋池又說了一句“謝謝”。
*
第二天一早,秋池就去問了幾家診所,坐診的大夫一聽他的訴求,嚇得連連擺手,說自己這里是正規的,有經營執照的,不做那些違規違法的手術。
最后問到一家老診所,那老人家聽完他說的話,瞥了他一眼,然后小聲說:“我認識一家小醫院,他們倒是接這活。我告訴你地址,不過你到地方了得報我名字。”
秋池有點猶豫:“那小醫院正規嗎?”
“你都上我這來問了,還管它正不正規,是不是?”老人說,“不過像你這樣的,他們處理過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吧,放心吧,這也就是個小手術,你去做了就知道了。”
見秋池還是躊躇不決的樣子,老人又勸了一句:“不放心你就找個家里人陪著你一塊唄,小孩月份越大越麻煩,到時候說不定連大人都會有危險。”
秋池并不關心自己怎么樣,只希望媽媽能夠不那么為自己感到難過,更希望她能好起來。
那家黑診所藏得很深,只有夜間才開門營業,秋池進去的時候,看見長凳上坐著一對年齡很小的情侶,看著還在念中學的樣子。
女孩子抓著男孩的手臂,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這家診所面積很小,也不用掛號排隊,在那邊坐診的醫生模樣的人朝誰揮手,那就是輪到誰了。
過了沒一會兒,那個女孩子就被叫到了,她猶豫猶豫地朝那邊走去,走到一半又折回來,紅著眼睛叫那個男孩:“你陪我一塊吧,我害怕……”
男孩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但還是起身跟她一塊過去了。
秋池找了個沒人的椅凳坐下,聽見那個女孩子哭著問:“不能藥流了嗎?”
“月份太大了,超過七周就得做手術了小妹妹,你們學校里沒教,自己不會拿手機查一查嗎?”醫生的聲音很冷漠。
“做手術的話是不是要把肚子剖開啊?我不想那樣,那樣一定會被我媽發現的。”
醫生嘆了口氣:“小妹妹,你現在才四個月不到,吃點藥躺手術臺上,我幫你用鉗夾把胎塊加碎后取出來,半小時不到就完事了,怎么可能去剖你肚子,有點常識行不行?”
那個女孩子像被嚇住了,嗚咽著問:“一定要夾碎嗎?”
那醫生沒好氣道:“都決定打掉了,還管它是不是全尸?怎么你還要把它拿回去供起來嗎?”
聽見女孩的哭聲,秋池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他忽然想起在首都醫院里,那個醫生說“胎兒還挺健康的”,如果它是在一個穩定的家庭里出現,它或許是可以健康長大的。
那個男孩拉著女孩子起身,很不耐煩地說:“行了,哭什么哭?不是說就三十分鐘嗎?就一會兒的事。”
兩人剛被護士領著離開,那個診臺前的醫生就朝秋池這里揮了下手:“那小哥,輪到你了。”
秋池走過去,剛坐下,醫生就問他:“什么訴求?想換腺體還是生殖腔改造?我們這兒新出了一項技術,你要想把性別改成Alpha也不是不可以,看你能拿出多少錢。”
他嘴里說的都是正規醫療機構禁止的手術,每年都有不少Beta因為這種非法手術感染身亡。
秋池忽然感覺有些心慌,總感覺這家診所有些不靠譜。
大部分來這里做手術的人,都是害怕被親朋好友知道,所以才偷偷來的,要是術后出了什么事,家里人可能都找不到這家黑診所。
他把袋子里的孕檢報告單拿出來,放在診臺上,那醫生看了眼,然后掀起眼皮問他:“你是Beta?”
秋池點頭。
“確定是自然受孕?”
聽見肯定的答案,醫生眼里隱隱流露出了幾分貪婪的神色,他故意說:“你這可能不太好拿啊,Beta胎壁薄,很容易出問題的。”
“……是嗎?”
“這樣吧,我認識一家機構,他們正好很需要你這樣的人,男性Beta自然受孕還挺罕見的,你要是有意向的話,我幫你和他們談談價格……”
秋池直接打斷他:“我沒有意向。”
“很正規的機構,比我這里正規多了,給的錢也多,你要肯過去試試,說不定一輩子就吃穿不愁了。”他繼續勸說,“而且那機構是正經做研究的,過去看看又不吃虧。”
“不用了。”秋池很堅決地說。
這人的話聽起來就像是詐|騙,秋池心里對他的不信任感不免又加深了幾分。
“行吧。”醫生見狀也沒再說什么,“人流手術五千塊,去前面繳費吧。”
秋池聞言起身慢慢走去了前臺,路過一個僅用塑料簾遮蓋的手術室時,他隱約聽見了那個女孩子的叫聲,她含糊地哭著,哀求他們給她用麻藥,但根本沒有人回應她。
聽見女孩微弱的哭聲,秋池心里莫名也升起了一種恐懼感。
這種地方做的都是風險生意,也不求什么回頭客,為了利潤最大化,必然要把成本降到最低,舍不舍得用麻醉劑還是其次,說不定連手術中用的器具可能都沒有經過正規消毒處理。
到時候要是不小心出事了,這些人大概會直接攜款跑路,找個地方避避風頭,然后再另起爐灶。
他在前臺那兒站了一會兒,有些猶豫不決。
前臺那個護士叫了他一聲:“那小哥,是不是來繳費的?戳那兒干嘛啊?”
秋池忽然又想要退卻了。
他做不到“拋棄”這個小孩。盡管他并不是故意不要它的。
秋池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嘗試著去購買和傅向隅信息素相似度高的信息素提取液,他盡量再為它做最后一點努力。
如果還是不行的話,等到它胎死腹中,醫院大概也不會再管那些條條框框了。
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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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池后來又去了幾趟醫院。
醫生說胎兒發育遲緩, 胎心微弱,隨時都有可能出現胎停現象,建議每周都來醫院復診一次。
因為缺乏信息素,秋池的孕期反應很強烈, 腹痛的情況出現得也越來越頻繁。所以除了必要的活動, 秋池一直謹遵醫囑, 每天都躺在出租屋里靜養。
他買了幾本書, 但看得很慢, 常常沒翻過幾頁就會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大概率已經黃昏了,老舊的窗格上總是映著一層落日暉光。
等光落盡了,秋池就仰頭望向天花板, 直到外面的天完全黑透。
然后他就會去樓下便利店買一點吃的, 偶爾精神好的時候, 會在附近走走,打包一些家常小炒回來。
每次去那家便利店,只要是那個年輕男孩的值班時間,他就會多送給秋池一顆糖, 而且每次給的味道都不一樣。
男孩很健談,他說自己也租在這附近, 在這干了得有小半年了, 平時下了班就喜歡回家睡覺,都沒能認識什么新朋友。
秋池剛從路邊果攤上稱了兩斤砂糖橘,他從袋子里抓了幾顆放在男孩手里, 總拿人家的糖也不好意思,聽他說完, 秋池隨口說:“我也挺喜歡睡覺的……”
“那咱倆興趣愛好一樣啊,”那人笑著接口, 然后又道,“所以可以交個朋友嗎?”
秋池微微愣。
“加個聯系方式也可以啊,以后你要是懶得出門,又想買東西,就發消息和我說,我下班后給你拿上去。”
吃了人家那么久的糖,秋池也不好意思拒絕了。況且這小收銀員看著人就挺好的,秋池有幾次看見他偷偷把店門鎖了,然后幫著腿腳不便的老人家搬米提油上樓。
秋池于是低頭點開了自己的二維碼,拿給他掃,男孩飛速地發送了好友申請,然后說:“備注就是我的名字。”
聞言秋池又低頭看了眼屏幕。任鈺禾。
“叫我小禾就可以了,”他微笑著說,“你呢?方便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秋池小聲地念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山丘的丘再加一個右耳刀那個邱嗎?”
秋池搖頭:“是秋天的秋。”
小禾眨眨眼,又笑了:“好少見的姓。不過感覺你和你的名字長得好像。”
聊到一半,秋池感覺自己好像又有點不舒服了,于是只好和小禾告別。
上樓的時候眼前一陣陣地發黑,秋池幾乎是強撐著回到家里,然后摸索著躺到了床上,后背又是一層冷汗。
最近他花了不少錢找人在黑市里買到了和傅向隅相類似的信息素提取液,花香調好找,但指名要鳶尾花香的卻不好找。
再加上傅向隅給他的那管提取液讓他失手給摔碎了,也沒法根據化驗結果去匹配高相似度的提取液,所以他找的那個中介花了大概快一周時間才給他弄來個勉強吻合的。
兩小瓶5ml的提取液就花了他好幾萬塊,買回來后秋池打算像以前一樣,拿提取液兌水喝,可惜每次忍著惡心喝下去沒多久,就會原封不動地吐出來。
他也試過將提取液直接用靜脈注射打進身體里,但胎兒對不屬于父親的信息素本能地排斥著。
雖然復檢結果表示,胎兒的生長發育情況似乎因此短暫地恢復了正常,可每次使用提取液后,排斥反應都會讓原本的腹痛變本加厲。
所有不良反應都在加劇。
躺在床上緩過來一點后,秋池又起身去拿小型冷藏箱里的提取液,還有一次性注射器。
他之前每次都只會給自己用0.3ml左右,近期才加到了0.5ml。最痛苦的莫過于陌生的信息素進入身體的那一刻。
秋池蜷曲在硬床板上止不住地發抖,渾身都在冒冷汗,這種疼痛通常會持續半小時到兩小時不等。
今天運氣有點差,等秋池覺得緩過來一點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后了。身上還在源源不斷地冒冷汗,秋池覺得自己像是虛脫了一樣,沒有任何力氣,只能躺在床上凝望著天花板。
全身都被冷汗浸濕了,又躺了十幾分鐘,秋池才翻過身,打算去浴室里簡單沖洗一下。
他剛一動作,放在枕頭旁的手機忽然響了,秋池抓起來看了眼,然后整個人都僵住了。
沒有備注,但秋池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號碼。
傅向隅。
一個人待在這里的時候,秋池經常會想起他,那完全是無意識的念頭,痛到極點的時候他會想,如果自己沒有把那瓶提取液摔碎就好了,又忍不住想,從前傅向隅往自己腺體上一針接一針地注射抑制劑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疼。
他現在醒了沒有?病是不是已經治好了?回到學校了嗎?是不是已經和那個Omega訂婚了……很快就會結婚了吧,畢竟是命定之番。
他們會很相愛的,秋池這樣和自己說,所以別再想了。
秋池抓著手機愣神,一直等到對面掛斷了電話,他才稍微回過神來。
他不敢接,可等到響鈴聲停止,他心里又忍不住浮起一點不甘和失落。
秋池討厭這樣的自己。
沒過多久那個號碼又撥過來了,這次秋池猶豫了半分鐘,最后還是忍不住接通了。
對方沒有開口說話,秋池也沒有。
秋池感覺自己抓著手機的那只手還在微微地發著顫,呼吸間都是那股熟悉又陌生的,類似于鳶尾花的花香調。
可能只有六七成的相似度,等級也不夠高,但這個氣味已經是他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替代品”了。
身體還是很疼。不過秋池還是忍住了沒說話。
通話時長一直在累加,大約過了十來分鐘,秋池終于忍不住小聲開口問:“……是你嗎?”
沒有回答。
又過了一會兒,秋池忽然聽見聽筒那端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緊接著通話就被掛斷了。
秋池握著手機愣了很久,覺得自己好像又犯賤了。他不該接的,更不該開口說話。
……
后來秋池又接到了很多個這樣的電話,總是在半夜。秋池不講話,對方也不會說話。
有時候秋池靠近聽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自己似乎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很輕。
他總感覺電話那端的人就是傅向隅。
秋池最近已經停止給自己注射信息素了,醫生說那樣并沒有用,胎兒的發育還是停止了,心跳搏動也變得越來越微弱,可能很快就要變成死胎了。
等它的心跳完全停止,醫院就無須再為此擔責,那時候再做引產手術,就不再需要胎兒的雙親簽署同意書了。
他有點難過,可該做的努力都做過了,秋池忽然感覺其實也能接受了。他自己過得也不好,就不要強迫它生下來陪自己吃苦了。
他不該那么自私的。
秋池打算過兩天就去營業廳把這張卡注銷掉,換張新的。等寶寶離開后,他打算再去找些兼職來做。
反正只是“重新開始”而已,他早就經歷過一次了,所以現在已經不怕了。
打算注銷號碼的前一個晚上,那個人又給自己打了一通電話,因為是最后一次了,所以這回秋池沒有猶豫,響鈴的第二秒的時候他就接通了電話。
他原以為這通電話會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樣,雙方都沉默著直到結束,可這次聽筒那端的聲音卻顯得些雜亂,喘氣聲很重,還有各種電子儀器的警報聲。
秋池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每次傅向隅進入發熱期的時候,總會是這個狀態。
他聽見對方沙啞而又壓抑著痛苦的聲音:“你到底……”
秋池只聽見了三個含糊不清的音節,然后似乎是有人開門的聲音,緊接著就是很多、很亂的腳步聲,有人在發火:“誰給他取下止|咬|器的?束縛帶呢?”
“……快去通知院長!”
“砰”的一聲,好像是手機摔在地上的聲音,隨后就是亂七八糟的腳步聲,秋池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住了。
他忍不住喊了聲:“向隅?”
可那邊沒有人應,只有越來越吵鬧又紛雜的各種動靜,然后手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慌亂之中踢走了,秋池只聽到一聲響,接著通話就被掛斷了。
這個晚上秋池一直沒有睡著。
第二天一早,他就買了回首都的車票。
秋池勸了自己一夜,可還是沒法假裝什么都沒聽見。他沒打算怎么樣,只是想確認一下Alpha的現狀。
他去了那天那家醫院,找了幾個看起來好說話的護士詢問,有的護士直接敷衍地說不知道,有幾個則表明自己不會隨便透露病人的隱私。
直到秋池一路問到了那天帶他去找傅向隅的那個小護士,小護士一開始不肯說,后來被他纏得沒辦法了,才小聲嘀咕:“那個病人好像送進來沒幾天就轉院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詢問無果后,秋池忽然又想起來,那天段鑫燁好像用自己一個學生客戶的賬號和自己通過語音電話。
于是秋池在醫院長椅上坐下,找到那個備注為“彭爍”的社交賬號,然后給他發了條消息。
「請問你是傅向隅的朋友嗎?」
彭爍回的還挺快的:「怎么了?」
緊接著他又發了好幾個問號表情過來。
秋池編輯了很久,最后才發過去一條:「他現在怎么樣了?」
這一次彭爍也過了挺久才回。
「你問向隅嗎?他已經挺久沒來學校上課了,聽說好像轉去研究院那邊了,那邊不允許探視,上次我們本來還想過去看看他來著,結果連人家大門都沒踏進去,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向隅現在到底什么情況。」
秋池沉默良久,最后回了個謝謝。
首都的總研究院建在近郊一座矮山的山腰上,柵欄很高,里面的綠色植被也很稠密。
秋池硬生生繞著這個研究院邊緣走了一圈,最后發現有個地方可以看到研究院后側的一部分花園小道,那里種著不少淡紫色的鳶尾花。
小道后方是一棟別墅,和研究院里整體冷冰肅然的風格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研究院的占地面積非常大,站在這里等傅向隅出現,顯然是十分不靠譜的一件事情,可秋池還是想等等看。
除了這里以外,研究院里的其他建筑區和綠化帶都是整齊而無聊的,秋池隱約有種直覺,總感覺傅向隅一定會在這里。
他在附近定了一家酒店,每天等到日落才走,第二天天剛亮就又來了。
等到第三天的時候,他看見那棟別墅里突然走出來一個身量頎長的男人,剛一看見他的時候秋池心跳忽地一錯,可第二眼他就發現這個人并不是傅向隅。
不過這個人看起來也很年輕,身高可能比傅向隅略矮一些,秋池只看見他的側臉,因為離得太遠,所以五官是模糊的,但是秋池還是隱約能感覺到這個人和傅向隅長得好像有些相似之處。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了會兒鳶尾花,幾分鐘后就有兩個研究員跑過來,急匆匆地對他說了什么話,然后他就又回到了那棟別墅里。
傅向隅好像并不住在那棟房子里。發現這件事后,秋池的心情又慢慢低落了下去。
自從那天之后,傅向隅就沒再給他來過電話了,或許他現在已經好轉了,他的那些擔憂完全是多慮了。
而且他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
之前秋池還能偶爾感覺到寶寶的一點胎動,但從昨天晚上開始,那種輕微的動靜已經完全消失了,他似乎能感受到腹中的那個生命正在悄然消逝。
最后再等一天吧,他想。
不知道算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最后一天傍晚,他真的看見了傅向隅。
Alpha坐在一臺輪椅上,偶爾會被綠蔭擋去臉,于是秋池只能在鐵柵欄旁跟著緩緩移動,試圖看清他的臉。
一個漂亮的Omega正推著他緩步走向那個花園小道,來到那一整從鳶尾花前。
傍晚的日光透過綠蔭,在那片鳶尾花從中打出柔和又斑駁的光影。
隔得太遠,秋池看不清傅向隅臉上的表情,只看見那個Omega在他面前蹲下來,然后很溫順地趴在他腿上同他說著話。
過了一會兒,傅向隅忽然伸出手,用指腹蹭了一下那個Omega的眉毛,或者是眼睛,秋池沒有看清。
那是一種相當親昵的姿態。
曾經傅向隅也喜歡捧著他的臉,做這個動作。他說他眉毛里長了一顆小痣,揉一下顏色就會變深。
以前秋池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眉毛里的那顆痣,可自從傅向隅提過一次以后,他每次洗臉的時候都會看到它,每次看見它的時候就會想起傅向隅。
傅向隅喜歡吻他的唇,其次就是這顆藏在眉毛里的小痣……
秋池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因為一通電話,千里迢迢地跑來首都,在這里守了好幾天,只想確認一下Alpha現在過得好不好。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坐在輪椅上,但秋池想他過得應該并沒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
那個單純可愛的Omega,就算傅向隅一開始不喜歡,后面也會慢慢接受的,畢竟那是他的命定之番。
沒有哪個Alpha會選擇拋棄一個匹配度和身份地位都與自己完全契合的漂亮Omega,而去選擇一個又窮又有劣跡在身的普通Beta。
以他們的匹配度,以后無論想生多少小孩,都是很輕易的事,也不會有生下“劣等基因”的風險。
是啊。
秋池伸手抓住了面前的鐵柵欄,忽然苦笑了一下。
高中畢業那年秋池十七歲,以為只要肯拼命,什么都可以得到。
他那么年輕、又那么勇敢。他想摧毀那座不公平的巨大天秤,打破那面頑固又堅實的高墻,踩碎那些“稀缺人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他從來沒覺得自己“不配”,憑什么他們Bate生下來就得被那些所謂的“稀缺人種”踩在腳底下?
但那場意外把他從“春光無限好”的美夢里狠狠地打醒了。那種對于美好未來的期望和憧憬仿佛通通被封印在了二十歲那一年,一切想望都無辜地幻滅了。
可秋池不得不振作,也不得不遵循著這個世界的規則繼續小心翼翼地茍活著。
只不過他心里總還是殘存著一點不敢宣之于口的不甘心與渴望。
但是現在他忽然認命了。
也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和那些AO爭,就該上個普通Beta該上的大學,找一個泛善可陳的工作,愛一個普通人。
他太貪心了,所以才會做錯這么多事,才會一直被懲罰。
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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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向隅最近好像總是在睡。
他夢到自己站在學校籃球場上, 拋起的球狀物體落入籃筐的那一刻,球場的所有人倏然間全部消失了,世界也完全安靜了下來。
日頭很曬,白霧似的煙塵中, 傅向隅忽地感受到了一道灼熱又篤定的視線。
于是他轉過身, 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站在樹蔭底下, 他像是從那片陰影中生長出來的, 傅向隅看不清他的五官, 可他能感覺到,那個人就站在那兒默不作聲地盯著他。
心臟有些難受,他不敢和那道殷切的目光對視, 可也沒辦法裝作視而不見。
于是傅向隅逃離了那個籃球場。
可那道目光、那片影子還是如影隨形地跟著他。每次一回頭, 他總站在那里。
傅向隅越來越覺得煩躁不安, 心里的那道聲音也越來越大。
別看我。別再盯著我了。快走開吧。
他在心里無聲地吶喊著。
傅向隅并沒有轉身,可他知道那個人還在那里,很安靜地凝望著他。
心聲逐漸越來越大,最后這道聲音幾乎是從他喉嚨里擠壓著喊出來的:“別看我了, 求你了,滾開吧!”
睜開眼再轉身的時候, 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可他的心情好像并沒有變好, 反而有種孤單的落寞。
傅向隅在這個夢里漫無目的地游蕩著,像只沒有去處的孤魂。直到天空中飄下幾顆微涼的雪粒,他才下意識抬起頭。
面前是一棟很舊的宿舍樓, 只有二樓那扇窗是亮著的,那個人影又出現了, 盡管他的五官是空白的,但傅向隅仍然能感覺到他望下來的目光。
那是很難過的一個眼神。
傅向隅莫名也感覺到了心痛, 他想開口喊他,可他好像忘記了這個人的名字。
緊接著那道人影忽然離開了那個窗戶,屋里的燈光也黑掉了。
他突然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心慌與失措,傅向隅想立即沖上樓,可卻怎么也找不到上去的樓梯。
他繞著那棟樓房找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一條狹窄黑暗的樓梯,他走上樓,卻發現那一層走廊忽然變得很陌生。
傅向隅把每一間房的門都打開來看,可里面全都是空的,墻角結滿了蜘蛛網,完全沒有生活痕跡。
最后他喘著粗氣停在一間熟悉的門前,這間屋門上了鎖,傅向隅想到自己的口袋里好像有鑰匙,于是他伸手摸向口袋。
——空的。
希望落空的那一刻,傅向隅忽然從夢中驚醒了過來,他猛地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干凈的玻纖板吊頂。
一個漂亮的Omega正坐在他床邊,有些擔憂地抓著他的手。
“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方一珂低聲問,“剛剛你的表情好可怕。“
眼前這個Omega自稱是他的未婚妻,據說他們的匹配度達到了罕見的百分之百,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作之合”。
Omega的信息素能夠有效緩解自己的痛苦,所以傅向隅還挺喜歡他的。
漂亮又懂事的頂級Omega,的確是他想象中的良配,傅向隅并沒有對此產生過多少懷疑,就算沒有找到這個“命定之番”,他將來也是要和類似的Omega聯姻的。
不過他的大腦里偶爾會浮起一些零星而瑣碎的古怪片段,傅向隅感覺自己好像忘掉了一些事。
研究院的那個院長告訴他,因為他上次發熱期來得太過“兇猛”,又昏迷了三天,大腦不可避免地遭受了一些損傷,也許會因此丟失掉一些無關痛癢的記憶。
大概真的是一點可有可無的記憶,他記得父母,記得朋友,記得同學,甚至是眼前這個剛剛認識不久的Omega。
傅向隅記得兩人第一次見面,似乎是在首都一家很有名的空中餐廳,他好像很喜歡吃甜品,所以他把自己的那份餐后甜點也推給了他。
他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傅向隅想仔細回憶,但很快記憶中的那張臉又變成了空白的樣子。
“又走神了?”方一珂抬手點一點他眉心,笑著問,“要吃水果嗎?”
傅向隅看了眼那個果籃,然后有些遲鈍的回答:“橙子吧。”
“我馬上幫你切。”
方一珂很高興,他去盥洗室里洗干凈手,然后背對著傅向隅在桌臺上忙活了半天,切出來一盤很漂亮的橙子。
“我特意學的,”他拿著那盤橙子,獻寶似的遞到傅向隅面前,“好看嗎?”
“好看。”
淡淡的橙子香氣溫和地逼近他的鼻尖,傅向隅突然感覺腦子里很亂,記憶里浮現出兩顆開裂的橙子,有個人窩在他家沙發上。
心跳聲忽而變得激烈,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張近在咫尺的人臉,他努力想記起來,可那副五官依舊像是隔了層毛玻璃。
柔軟的、帶著橙子香氣的吻。
方一珂見他又走神了,于是帶著一點撒嬌意味貼上前,問:“你又在想什么呢,向隅?”
“你的信息素……”傅向隅忽然問,“也是橙子味的嗎?”
他看見Omega的表情兀地變了,嘴角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僵硬,他說:“你記錯了,我的信息素是百合味的,和你的很像呀。”
傅向隅不說話了。
聞到那股橙子果香的時候,他的腦海中突然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串清晰的電話號碼。
傅向隅沒有馬上把它記下來,因為根本就忘不掉。那一整天,他都在想那一串號碼。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可只要去細想,他就會感覺太陽穴一陣陣地發脹,心情也會變得無比煩躁。
每次吃完研究院拿給他的藥,傅向隅就會沉沉地昏睡過去,因為睡得很早,所以凌晨一點多的時候,他忽然驚醒了過來。
又是那個夢,他還是沒能打開那扇門。
傅向隅翻身下床,在病房里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
橙子。他又去那個果籃里翻找橙子,可果籃里的橙子全都消失了,他怎么也找不到。
傅向隅打翻了那個果籃,連帶著邊柜上那個插滿白色百合花的玻璃花瓶,也被他摔翻在地。花瓶質量很好,摔在地上竟然沒有碎,于是傅向隅抓起那個瓶子就往病房內的監測儀器上砸。
他一定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可研究院里的所有人,包括那個Omega,全都在騙他。
傅向隅討厭被人欺騙。
一分鐘不到,就有幾個穿著隔離服的研究員打開門沖進來,領頭的那個手里拿著一個很小的遙控器,他把那個遙控器舉高,對著傅向隅說:“請您保持安靜,現在是休息時間。”
傅向隅知道那個遙控器,它可以操控自己脖子上的金屬頸環放出不同檔位的電流,倒不至于殺死他,只是很疼。
于是他安靜下來,兩個穿著防護服的研究員走上來,要求他躺下,然后給他注射了一針類似于鎮定劑的藥物。
他的情緒慢慢地平復下來,研究員們也離開了他的房間。
傅向隅又感到了幾分困意,他打開手機,不由自主地輸入了那串號碼,然后點了撥通。
不是空號,可以撥通,只是沒有人接。
他不死心地又撥了一次,這一次對方終于接起了電話,對方一直沒有說話,傅向隅也沒有開口,他覺察出自己心里似乎本能地在逃避什么,可他也舍不得掛斷這通沉默的電話。
終于,在藥物的作用下,傅向隅再次沉沉地睡了過去。
與此同時,病房的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人影走進來,他先是把一瓶剛插好的百合花擺在了邊柜上,要離開的時候,方一珂忽然看見Alpha放在枕頭旁的手機還沒有熄屏。
上面是一個沒有備注過的號碼,通話還在繼續,已經十來分鐘了,他正要伸手掛斷的時候,忽然聽見里面傳來了一道男聲。
“……是你嗎?”
方一珂愣了一會兒,隨后神色復雜地看了熟睡的傅向隅一眼,接著才抓起那臺手機,終止了這次通話。
……
第二天下午,方一珂陪他下樓散心的時候,忽然狀若無意地提起:“你之前不是問我,你有沒有把哪個朋友忘記了嗎?”
傅向隅偏頭看向他。
“我之前騙你說沒有,其實是我的私心,”他可憐地低下眼,“不過我想你們Alpha總是愛玩的,你還這么年輕,當然會被新鮮感所吸引。或許是我的性格太無聊了,抱歉。”
他說得很委婉,但傅向隅懂他的意思。
傅向隅皺了皺眉,Omega朝他釋放了一點帶有“示好”意味的信息素,雖然他并不認為自己會在有一個未婚妻的前提下,還三心二意地在外面亂搞,但由于命定之番的示弱與委屈,他還是感覺到了一點類似于“愧疚”的情緒。
于是他道:“那忘記了也好。”
“抱歉,我以后不會了。”
聞言Omega很親昵地朝他貼過來,靠在他的肩臂上,傅向隅總覺得有些變扭,可他剛剛才被人告知自己以前是個見異思遷的渣男,因此也不大好意思推開這個可憐的“受害者”。
他忍了幾天晚上,可最后還是沒忍住又撥通了那個電話。盡管從頭到尾都只有沉默,可傅向隅還是想打給他。
沒過幾天段鑫燁和秦蔚兩人吵著要來這里看他,研究院的人不同意,于是只有他們買的禮物和段鑫燁替他收拾的一背包衣物送到了。
傅向隅在背包里翻到了一本書,上面貼著張便利貼,一看就是段鑫燁那手丑字,他寫:看你對這本書愛不釋手,給你一起塞進來了,別太感激我。
他對這本書沒什么印象了,隨手翻了翻,在里面發現一個挺廉價的書簽,里面放著朵淡紫色的干花。
“是梧桐花。”他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個人的聲音。
“送給你。”
有一個人的身影在他的腦海中如煙火般閃過一瞬,隨即就消失了。
看著那枚書簽,傅向隅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點微妙的難過,隨即就是抑制不住的悲傷,所以很快他就把那枚書簽重又夾回到了書頁里。
……
院長說他的發熱期很快又要到了,還說方一珂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到那天他們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會撤離這一棟樓,留給他們兩人一個隱私空間。
所有人都在告訴他,要解決他的病,這次的發熱期是一次很好的機會。他可以嘗試不使用抑制劑,完全順從這次發熱期,直到和命定之番標記成結。
傅向隅從他們的用詞里感覺到了一種惡心與割裂感。他想,如果自己和這個Omega很相愛,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來提醒他,他應該標記他了?
所以預感到發熱期已然臨近的那天晚上,傅向隅再次撥通了那個號碼,灼燙的鳶尾花香已經在病房內的空氣中擴散開來,他知道自己已經等不了了。
好在這次對方很快就接通了電話,他心里有股強烈的欲望,讓他想知道這個號碼主人的身份,可這時他的語言系統已經有些混亂了。
可他還是咬著牙問:“你到底……”
到底是誰呢?
病房的門被推開了,他身體里的獸性完全被激發,他想把眼前那些吵鬧的東西全部撕爛、踩碎,而在他表露出攻擊行為的下一秒,鎖在他脖頸上的頸環忽然被人打開了。
脖頸處倏然一麻,瞬間迸發出的電流直達他的腺體深處,傅向隅的身體一下就癱軟了。
有人在朝他說著什么,他知道這個頸環不能連續使用,通常在幾分鐘后他就能緩過來。
太疼了。所以傅向隅心里產生了一點退卻的念頭,就算他們都在騙他又怎樣,至少那個命定之番是真的可以治好他的病。
可就在他打算放棄的時候,被摔在地上的手機里忽然傳出了一道聲音。
“向隅?”
傅向隅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顫動了一下,這個聲音太熟悉了,以至于令他產生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感。
十幾分鐘以后。
方一珂聽研究員說傅向隅用藏起來的花瓶碎片劃傷了自己的腺體。
腺體大概是Alpha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所以他當時就休克了。
傅向隅很快就被推進了搶救室,所以方一珂沒能見到他,他有點睡不著,于是去另一座大樓敲響了其中一間宿舍的門。
開門的是一個女人,看見她的臉,方一珂露出了一個微笑:“媽媽。”
女人盯著他的眼睛,于是方一珂又改口叫她:“老師……”
女人伸手揉了一下他的頭發,眼神里透露出幾分怪異的親昵感:“你已經從研究院離開了,要適應你現在的身份。”
方一珂面上露出幾分茫然與委屈:“可是老師,您說我是因為他才‘誕生’的,是他身上取下來的一節‘肋骨’,您還說他一定會喜歡我的,可我為什么一點都感覺不到?”
“我陪伴了他這么久,他甚至不記得我的信息素是百合香。”
女人溫柔地將他抱在懷里:“等完成標記就好了,他會無時無刻想著你的。”
“可是……”
“好啦。”女人冷淡又溫柔地笑,“你要聽話一點啊,一珂。”
……
自從腺體被劃傷之后,傅向隅的身體變得很虛弱,好在研究院的人貼心地為他準備了一把輪椅。
天氣很好。
早上的檢查結果表明Alpha的信息素水平終于又回到了正常閾值,腺體功能也在慢慢恢復。
方一珂說自己在研究院里發現了一整從鳶尾花,問傅向隅要不要下樓曬曬太陽,順便看一看花。
傅向隅點頭說好。
臨近傍晚的日光正好,不焦不躁也不刺眼。方一珂在后面推著他,笑著說:“不知道是誰種的,但是養護得特別好。”
傅向隅也看到了。
這一片鳶尾花的品種和他家人工湖旁種植的一模一樣,看著看著,他就有些恍惚了。
接著他看見Omega蹲下身,親昵地趴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仰起頭盯著他笑:“向隅。”
“等你好起來,我們就出去旅行吧,這里太無聊了。”
說話時他的腦袋輕移,有一點光斑透過枝隙掉落在他眉眼的位置上。
眉毛。傅向隅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下意識地伸出手,蹭了蹭這個Omega的眉頭。
沒有痣……為什么?
可為什么要有痣呢?
他皺起了眉。
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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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 傅向隅終于回到了學校。
兩天前他剛和方一珂訂完婚,婚期就定在次年年末十一月,他二十歲生日那天。
婚期是溫懷出面和方一珂的長輩定下來的,雙方父母都希望這場婚事能越早辦完越好。
命定之番、天作之合。說出去多漂亮, 兩人舉辦訂婚宴那天, 新聞媒體以最夸張的詞匯描繪著傅方二人的相配。
傅向隅今天沒有開車, 是研究所的人送他到校門口的。
經過一個垃圾桶的時候, 他忽然停下腳步, 接著取下那枚帶在中指上的訂婚戒指,然后“很不小心”地將它遺失在了垃圾箱里。
這枚戒指是他離開研究院的代價。
只有研究院里的那些瘋子,才在乎他能不能和方一珂完成最終標記。
傅向隅知道他爸其實是不在乎的, 再過三年左右統帥的位置就要重新進行選舉, 方家是好幾代的名門望族, 尤其是那位現已八十歲高齡的前任統帥。
當年在任期間,這位方統帥功績斐然,直至今日仍有不少官商政客是他的擁躉。
傅霽只關心他能不能聽話地跟方一珂做一對表面夫妻,就像他和溫懷一樣。
再者, 方一珂溫順漂亮,又能緩解他的病痛, 傅霽一開始或許的確沒有要害他的意思, 甚至全然是在為他著想的。
只是可惜傅向隅不愿意。
微風卷挾過一股甜絲絲的香氣,傅向隅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頭,他看到校園中的一條小道兩旁種滿了梧桐樹, 放眼望去就是一大片淡紫色的樹冠花海。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不由自主地蹲下身, 撿起了其中一朵。
*
周末聚餐。
小禾打開一聽冰啤,然后朝秋池這邊遞了過來, 后者則很自然地說了聲“謝謝”。
“本來想帶你們出去弄那個露天燒烤的,但這幾天實在太熱了,感覺還不如就在店里面聚聚。”
說話的男人看上去約莫四十來歲,方形臉,人有些發福,看著就很和善。
秋池已經在這家便利店工作快兩年了,剛工作快半年的時候,原來的店長忽然辭職不干了,于是他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升了職。
最初他出去找工作的時候四處碰壁,好在小禾得知他在找工作后,挺高興地說自己在的這家便利店也正在招聘店員,問他要不要來試試看。
他們是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幾個人三班倒,店長平時就更累一些,除了值班的八個小時以外,偶爾有人請假或者工作量大的時候,隨時都有可能被叫過來幫忙,不過與之相應的底薪和績效也要比普通店員更多一些。
一開始因為他個人檔案上的犯罪記錄,老板不太同意讓他進來,好在有小禾為他做擔保,秋池才爭取到了面試的機會。
這老板倒不是個多嚴肅的人,招人主要看眼緣,因為秋池當時給他的第一印象還不錯,所以面試時他甚至主動詢問秋池,關于他履歷上的犯罪記錄是否存在誤會。
通過面試后秋池順利入職,然后就一直在這家便利店待到了現在。
這老板其實并不止這一家店,這邊人流量不大,附近的小區住戶有不少都是行動不便的老頭老太太,這家便利店每個月扣除成本后,基本上沒怎么盈利。
之所以還在堅持營業,是因為老板的父母都在這小區里住,怎么勸都不肯搬。再加上小區樓上樓下的都是小時候幫忙照顧過他的老鄰居,這店要是轉讓出去讓別人開,以后老人家要是買些米面牛奶的,人家也未必肯免費爬樓給送到家門口。
“那當然還是店里舒服點啦,”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孩說,“上次團建你非要拉我們去湖邊釣魚,說是感受一下野趣,結果好險沒給我們咬成豬頭。”
“話是這么說,”老板反唇相譏道,“但最后那烤魚你也沒少吃吧?”
女孩成功被噎了一下。
于是老板笑了笑,忽然又看向秋池:“我先和咱們小秋店長喝一杯,自從小秋接管咱家便利店之后,店里啥糟心事都不用我操心了。”
“得虧我當時聽了小禾的話,把你給招進來了,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還以為就是個年輕小孩兒,”說著他看向其他兩人,“之前還擔心他吃不了苦呢,沒想到讓我撿到寶了,能干倒是其次,主要是人家心細著呢,不管做什么事都一絲不茍的,從來也不馬虎。”
秋池被他夸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舉起自己的杯子跟他碰了碰,小聲說:“您抬舉。”
“你們看,又來了,”老板玩笑道,“咱們小秋什么都好,就是人太靦腆,講話又太客氣。”
小禾一直在看著他笑。
忙著拆外賣袋的女孩袁俏則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烤串,接著又往小禾手里也塞了一把,就是沒給老板拿。
于是老板朝她瞪起眼:“我呢?我成空氣了?”
“您不養胎呢嘛?”袁俏瞥一眼他那一坐下就露肚臍眼的大肚子,“垃圾食品對咱們寶寶不好,就不給您分了哈!”
老板抓起紙巾砸她,惡狠狠地笑:“遲早開除你,死袁俏。”
店里就袁俏一個女孩,也就屬她最年輕,平時罵老板也罵的最恨。據說是老板的表侄女,小時候看著長大的,去年和家里人鬧翻,離家出走跑這兒吃苦來了。
秋池還挺喜歡跟他們待在一塊的,熱鬧,至少比自己一個人待在家里要好。
便利店靠收銀臺那兒的液晶電視上正播放著今日的新聞,袁俏一邊啃肉串,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
“這個叫傅向隅的是統帥他兒子嗎?父子倆看著有點不太像啊。”老板說。
袁俏:“可能像他媽吧,不是說兒子都像媽嗎?”
“真是個大帥哥啊。”她繼續感慨道,“我媽給我介紹的那些相親對象要是有這成色的十分之一,我都不至于和她吵。”
新聞上放的視頻是一場挺隆重的表彰大會,場上被表彰的軍士并不少,不過這媒體的鏡頭可能長了偏心眼,整場下來,就光懟在傅向隅臉上拍了,短短一分多鐘的視頻,有幾十秒都是他的鏡頭。
“這么年輕就升少將了啊?”
袁俏立刻如數家珍道:“他這兩年立了不少軍功呢,這次是有個外交官訪外時被困,那小國政局挺不穩定的,亂得很,就是傅少將帶隊過去順利營救的。”
“其實他這升的已經算慢了,和平年代,平時也不拿大炮轟來轟去的,再加上他父親是統帥,多少是要避嫌的,肯定得壓著升。”
老板一瞅她那小模樣,就知道她又追上“星”了,小女孩隔一陣就換一個追,他每次連姓都沒來得及認全,她就又換了“偶像”。
小禾也有些好奇:“我記得統帥就這么一個獨子吧,怎么舍得往軍營里放?”
“誰知道。”
“而且現役軍人不是不能參政嗎?以后他爸要是退了,誰來接他的位置?”
袁俏笑他:“不是小禾,你以為現在還是世襲制嗎?”
說完她頓了頓,又道:“大帥哥什么都好,就是英年早婚。不過因為在軍隊里不太方便,我記得他那定好的婚期都往后延了好幾次了吧?”
老板接口說:“畢竟還年輕吧,我記得他今年好像才二十歲?”
秋池在心里默默地想,二十一歲。
“二十一了!”袁俏反駁。
小禾也說:“不過他那個訂婚對象不是說是他的命定之番嗎?當時鋪天蓋地的都是新聞,我記得挺早之前上過新聞的那對命定之番,聽說孩子都生一窩了,他倆這進度挺慢啊。”
“他們上層人應該貴精不貴多吧?生一窩養的過來嗎?”
只是茶余飯后的閑話,聊過幾句后,幾人很快又把話題扯到了其他八卦上。
因為察覺到秋池今天的興致好像不高,一直都沒怎么接話,于是老板故意打趣他說:“小秋,你之前不是在首都工作嗎?有在路上偶遇過傅統帥嗎?”
“怎么可能啊,”袁俏先他一步開口道,“統帥是我們普通人想偶遇就偶遇的嗎?”
“我看小秋個人履歷上顯示上份工作是在都蘭學院,新聞上不是說那個統帥獨子就在都蘭上學嗎?說不定我們小秋還就真見過電視上這些名人呢。”
聽見這個,袁俏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真的假的啊?”
被三個人一起盯著,秋池只能硬著頭皮撒謊道:“我在都蘭做的是底層工作,也沒怎么去注意過那些學生。”
“那真的好可惜啊。”袁俏說。
“說起都蘭學院,”小禾笑著說,“之前我高考的時候也填報了這個。”
“你少裝逼。”
“真的,幾十個志愿,我們老師非得讓我們全部填滿,我那破分能上個三本就不錯了,根本就填不滿,最后硬是拉了一堆湊數的,反正都隨便湊數了,我干脆就把排名靠前那幾個名牌大學全填了,好歹以后和人說起來,我也是報過都蘭的人,至少勇氣可嘉!”
幾個人都笑了。
“不過本科也好啊,”老板說,“你沒去念嗎?”
“念了一年,覺得沒什么意思,干脆出來打工算了。”
幾人多少知道一點他家里的事。小禾父親是在四十來歲的時候得遺傳罕見病去世的,爺爺也差不多這年紀走的。
母親改嫁后,家里就剩個奶奶,好在老人家身體還算不錯,平時就種種小菜,和村里老姐妹們聊聊天、打點小牌,并不叫小禾操心。
這事再說下去多少有些沉重,于是袁俏緩和氣氛道:“打工也挺好的啊,至少經濟自由了,不用天天待在家里被我媽罵。”
“那確實是,我一回家我奶也可能嘮叨了。”
老板忽然又看向秋池:“對了小秋,你今年多大了來著?”
“二十九了。”
“有在處朋友嗎?”
秋池有些愣神:“沒……”
“那正好,大哥這兒給你介紹個對象,保證配得上你。”
袁俏反應最快,脫口就問:“誰啊?我認識嗎?”
老板神神秘秘地說:“不是咱家的。反正還挺漂亮的一個女孩,也是Beta,估計跟小秋同歲,在咱這縣城開了家果切店,聽說最近還要開連鎖了,真是挺有能力的一個姑娘。”
“什么時候你倆約見面,我給你放個假,帶薪假,夠仗義吧!”
秋池忙拒絕道:“還是不了吧,人家條件這么好……”
“你也不差啊,”老板說,“人也不缺錢,就想找個好好過日子的。”
袁俏剛想也說點什么,突然注意到小禾臉上的笑忽然沒有了,不過很快他又笑著說:“老板你偏心吧?我今年也二十八了,在你店里都干五六年了,也沒見你給我介紹一個對象。”
以她敏銳的直覺,那笑容絕對有些刻意。
“我可沒偏心,人姑娘指名道姓地要小秋,我就是個幫忙傳話的。”
任鈺禾聞言悄悄看了眼秋池,沒說話。
“說好了啊,”老板接著說,“過陣子找個時間讓你們小秋店長休個假,和人家姑娘好好見見面,說不定再過不久咱們也能喝上喜酒了呢?”
057
057
傅向隅是今年七月底被調回首都的。
媒體沒宣揚, 他回來的消息只有零星幾個熟人知道。幾人中秦蔚是最早知道的,他姑上個月剛退役,回來的時候就和他說了,傅霽那邊動用了一點關系, 把兒子從北區基地調了回來。
他聽說的時候還挺高興的, 提前定了家三人以前常去的一家餐廳。
傅向隅來之前換了身常服, 剛打開包間的門, 段鑫燁就張開雙臂沖上前, 作擁抱狀。
傅向隅嫌棄地拿手機撥開他的臉,冷淡道:“滾開點。”
“給點面子嘛,”段鑫燁還是原來那個樣子, 除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把頭發染成了金黃色, 看著跟半夜街上騎摩托的街溜子似的, “我們三都多久沒見了。”
秦蔚比兩年前看著要更成熟了,西裝革履,頭發上擦了發蠟,看起來像個事業有成的企業家。
段鑫燁在傅向隅這兒受了冷落, 轉頭又對秦蔚指指點點:“剛就想說了,你現在打扮得跟個‘爸’似的, 一股老頭味。”
“比你還是能強點吧, ”秦蔚反唇相譏,“過兩月你就念大五了,多有本事!”
“別提這個了, ”段鑫燁特無語地說,“我就掛了那一門, 臭老頭死倔,一點機會不給我, 說是必須讓我重修。”
他頓了頓,然后又道:“不過再讀一年也蠻爽的,剛好找個借口繼續玩。”
秦蔚把外套一剝,內里的絲質襯衣也被他解開半排,看起來轉瞬又恢復了風流本色,他看了眼剛落座的傅向隅:“不打算再往上走了?”
“沒必要了,”傅向隅說,“反正該查的都查到了。”
從研究院離開后,傅向隅并沒有著急完成學業,而是不聲不響地應征入伍,走的都是正規有效的渠道,又有秦蔚他姑幫忙,忙著外訪的統帥夫婦沒能第一時間得知這個消息。
本國現行的制度是軍政嚴格分離的分權體制,傅霽的手就算再長,也伸不進軍方系統。
段鑫燁聽著這兩人跟打啞謎一樣的對話,感覺自己好像被排擠了,于是挺酸地說:“你倆說什么呢?我怎么聽不懂了?不是說好的進部隊要繳收通訊設備,你倆偷偷背著我天天用衛星電話聯系著呢是吧?”
“不該問的別問,大人講話你們傻子聽不懂是很正常的。”
段鑫燁咬牙切齒拿著外套往他身上抽。
秦蔚笑著躲開了,然后說:“不過礙著傅叔叔的身份,你在部隊里發展也有限制,天花板就在那兒了,早點調回來也好。”
點的酒菜終于上桌。
段鑫燁說是口渴,一口氣喝掉了大半杯加了冰塊的梅子酒,快喝到底了才想起要和傅向隅碰杯。
服務員上酒沒那么快,段鑫燁只好用那只剩一杯底的酒跟傅向隅碰了碰:“歡迎回家,向隅。”
“那這次回來應該就不走了吧?以后還回學校上課嗎?”
“可能吧,”傅向隅說,“等九月份開學我去教務處問問怎么安排。”
秦蔚放下酒杯,偏頭看了他一眼:“你爸讓你進國防部的?”
“是我要求的。”
段鑫燁嘴里的菜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忽然好奇地問:“那你跟那個方一珂怎么辦?上次不是說把婚期推后到今年十一月了?”
“嗯,”傅向隅輕描淡寫地說,“過兩天我爸休假,剛好約了方家的人談談退婚的事。”
聞言段鑫燁猛地瞪大了眼:“退婚?”
秦蔚也挺驚訝的:“那你的病怎么辦?”
“反正死不了。”傅向隅漫不經心地說。
他的腺體早沒兩年前那么敏感了,半年前有個地方實驗室成功推出一項新技術,可以通過全自動智能機器人給腺體做微創手術,提取分離出多余的信息素,讓部分對抑制劑成分過敏或者產生了耐藥性的特殊人種能夠避開發熱期。
首都研究院當然也引入了這一項技術,并飛快對其進行了改良,傅向隅就是他們第一個“臨床實驗對象”。的確有用,至少發熱期的時候他還能夠保持部分理智,也不用向上級申請,把自己提前關進地下十七層的禁閉室。
段鑫燁給他比了個大拇指:“我爸還老說我叛逆,論叛逆還是你倆比較優秀。”
他這兩發小說起來一個比一個離譜,一個家里世代軍官,他卻偏要跑去經商,一個好好的官二代,連媳婦兒都給分配好了,他也不領情,非得跑去當兵受罪。
“我對我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秦蔚坦然道,“軍訓那苦我都吃不了,而且服役期間發熱期全都得靠打針度過,一個可愛的Omega都吃不到,對我來說那里簡直就是人間煉獄。”
段鑫燁白他一眼:“我感覺你遲早有天得栽坑里,秦蔚。”
秦蔚只不以為意地笑笑,沒說話。
“向隅,說起來……”段鑫燁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之前那個Beta好像還回首都找過你呢。”
傅向隅的眼神微變,他看向段鑫燁:“秋池?”
“他不在都蘭工作了?”
“是啊,你不知道嗎?”段鑫燁說,“就你待在研究院那陣嘛,他忽然發消息問彭爍你的近況,彭爍又跑來問我,我就說了你在研究院。他后來還向彭爍要了研究院的地址,也不知道他最后有沒有去那邊,不過就算去了估計進不去。”
入伍后傅向隅和外界幾乎斷絕了聯系,再加上當時在研究院里,他曾經丟失過一陣子的記憶,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大腦都處于一個混沌的狀態,甚至連感知到的時間都是錯亂的。
他是在軍隊里才開始慢慢記起秋池的。
關于他的那些記憶越清晰,想念就越洶涌。
傅向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克制住聯系他的欲|望的,他甚至連秋池的一張照片都沒有。特別想他的時候,傅向隅也只能看一看那枚梧桐花書簽和紫色袖扣。
好在基地里每天的訓練任務都很繁重,也好在入隊之前身上的電子通訊設備就已經被統一收走了,所以他才能忍住不破壞“會盡量控制好”的那個約定。
“他怎么會去問彭爍?”傅向隅突然沉聲。
看見傅向隅的反應,段鑫燁莫名有些心慌,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后才說:“之前你不是在宿舍出了意外,就我沒忍住給方一珂開門的那次。我之前一直沒和你說,怕你罵我。”
“現在說。”
“那我說了你不能罵我,”段鑫燁小聲嗶嗶,“也不能揍我。”
傅向隅:“可以。”
“……我當時心里特別愧疚,又想起你之前發熱期的時候喊過他的名字,所以我就……”
聽到這里傅向隅已經皺起了眉,段鑫燁看他那一副想把自己活撕了的眼神,心里直打怵。
但說都說了,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段鑫燁一咬牙,繼續說:“我就拿彭爍手機給他發語音跟他說了你的事,還把你被送去哪個醫院也跟他講了。我當時不知道你爸和那個男的也在,要知道的話我肯定不會腦殘到讓他過去的,不知道他當時有沒有見到你,但是后來我就沒在學校里再看見他了……”
“我之后又去問了幾個校工,他們說他辭職回家了,所以我感覺傅叔叔應該也沒對他做什么。”
這事兒連秦蔚都是第一次聽說,他端正了坐姿,隨時打算上去勸架。
可傅向隅并沒有發火,事實上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還沒來得及感到憤怒,情緒便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和不知所措給吞沒了。
才兩年而已。
他以為秋池永遠都會留在這里,畢竟他背著強|奸|犯的人生履歷,除了待在這兒安安穩穩地當個校工,大概也無處可去了。
連他自己都沒發現,對于那個Beta,他心里其實多少有種自以為是的傲慢。
傅向隅從沒想過他會離開這里,所以他才不慌不急地拿著那些傅霽過往的罪證跟他談判,回到首都后他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去找秋池,而是想等和方一珂退婚以后、等一切都處理干凈以后,再去找到他。
他以為他們很快就可以重新開始。可原來他早就不在這里等他了。
……
傅向隅把車停在了花壇邊上。
夏草瘋長,花壇里的野草越過石砌臺邊,輕輕地抽打在步履匆匆的Alpha腿上。
舊宿舍樓下晾衣平臺很長時間沒人打理,連磚石縫里都冒出了野草,看起來有種陌生的荒涼感。
樓道里的燈完全壞了,傅向隅一路摸黑來到那間熟悉的宿舍外,隔著薄薄的一片門板,他的心跳聲徒然變得劇烈。
傅向隅像很久之前那樣,抬手敲了敲門。
寂靜漆黑的走廊里只有沉默的回響。
緊接著便是“砰”的一聲巨響,木門從門鎖的位置向外裂開一條縫,然后不堪重負地向內彈去。
宿舍內的灰塵被擾動,傅向隅捂住鼻子,打開了頂燈開關,裸露的白熾燈閃爍了一下,但還是頑強地亮了起來。
夢里的圖景終于變得完整。可那個他在夢里想見卻又不敢見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宿舍還是原來的樣子,大概是因為離開的太倉促,很多東西秋池都沒帶走,書架上的書、衣柜里他送給他的衣服、書桌上沒來得及做好的半成品書簽……
還有那本傅向隅曾經見過的筆記本,右下角有個都蘭校徽形狀的鋼印,應該是學校發的本子。
他下意識地翻開看了一眼,其中一頁里夾著兩人第一次出去看電影時留下的票根,秋池把那兩張票根用冷裱膜封存起來了,摸起來很厚,大概不止貼了一層。
上面的字一點都沒有消掉,幾乎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過往的一切記憶就像是一柄利刃,劃碎了那些猶如閃著光亮的點滴悸動,一直穿過了他的心口。
058
058
傅向隅找到了秋池曾經的直屬領導。
那位中年男人從身后的玻璃柜里翻出了當初秋池遞交上來的離職申請書, 然后說:“秋池這個人……我對他印象還挺深的。我記得他當時走得很急,好像說是生了什么重病,當時臉色特別差,我感覺可能是癌癥之類的, 他自己也不愿意細說。”
“癌癥?”
“是吧。”那領導注意到Alpha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不然你說前幾天看著還好端端的一個人, 突然就那樣了, 怎么可能嘛。”
一夜沒睡, 傅向隅的眼睛里多出了好幾道紅血絲,聞言他的臉色漸漸轉白,低聲追問道:“哪樣了?”
“什么?”男人有些沒聽懂。
“你說他突然就哪樣了?”傅向隅只手撐桌, 上半身微微朝前傾斜, 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 雖然聲音聽不出什么,但男人總有一種他下一秒就要拔槍的錯覺。
于是他努力回憶了一下,畢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再怎么印象深, 記憶也有些模糊了。
“就……臉色特別蒼白,人一下瘦下去特別多, 唉我這文化水平也不高, 你一時讓我形容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反正看著就一副病懨懨的憔悴樣,也沒什么精神氣。”
傅向隅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畢竟這個信息太突然、也太戲劇化了。
在他印象里, 秋池的身體一直還算健康,每次就算折騰到快天亮才睡, 他也會按時起來上班,甚至會在上完早班后從食堂帶早餐回來給他。
這個人好像永遠都不會累、也不會叫苦叫痛, 看上去仿若一直精力無限……
看著班臺上那封手寫的離職申請書,傅向隅忽然有些恍惚。
之前秋池其實是有來找過他的,他說自己忽然能聞到信息素的味道了……然后還說了什么?
好像還說自己睡不著、不舒服,但他那時候并沒有把秋池的話太當回事。
他以為或許只是因為自己之前經常試圖標記他的舉動,導致Beta的身體對高等信息素產生了輕微上癮的癥狀。
畢竟從Beta的話里聽起來,那好像只是像場小感冒一樣輕微的不舒服。
畢竟傅向隅當時滿腦子都是自己那搖擺不定的痛苦,他越來越嚴重的發熱期、命定之番、永久標記、訂婚……
他拼命地克制自己不要再去關注那個Beta,甚至用那樣低劣又可笑的難聽話逼秋池不要再盯著他看了。
可秋池其實什么都沒有做錯,他并沒有糾纏不休、沒有再給他發過哪怕一條消息,他只是站在角落里,把自己的目光藏在很多人的目光之中。
但凡再多一點細心,他就會想到,如果不是難受到了極點,以秋池那種性格,根本不可能在他提出“結束”以后,還主動來找自己。
越是細想,傅向隅就越覺得難以接受。
十幾分鐘以后,他開車來到了離學校最近的那家醫院。
Alpha這張臉就是張很好用的通行證,有院長親自帶路,傅向隅很快便一路暢通無阻地找到了當初替秋池接診的急診科醫生。
那位醫生看了眼他隨意出示的證件,還以為傅向隅要找的人是個在逃的叛國□□。
深感責任重大的醫生開始積極在醫院系統內調取秋池當初的就診記錄。
每天接診的人太多太雜,醫生早就對“秋池”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印象了,他仔細核對了一下就診記錄里的檢查報告和當時他自己留下的文字備注,然后緩聲回憶道:“他當時說自己患有天生的‘感嗅覺缺失癥’,但在兩三個月以前,他感覺自己忽然能聞到信息素的味道了。”
因為還在回憶,所以醫生的語速不免有些慢。傅向隅的手指不自覺地在桌沿捏緊了,他想立即知道結果,可又不敢貿然打斷他,畢竟他想事無巨細地知道關于秋池的一切。
“并且在這兩三個月的時間里,他都有過不同程度的腹痛、惡心、頭暈,甚至是長時間的失眠,經過初步判斷,我就讓他去做了查血和彩超。”
醫生說著把電子屏幕轉過來給他看,圖像內容傅向隅看不懂,他直接跳到了下面那一欄超聲描述,傅向隅一目十行,最后他的視線在“見胎芽回聲及胎心搏動”那一行字上驟然停下了。
“……他懷孕了?”傅向隅說不清楚自己現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秋池并沒有得癌癥,只是懷孕了。
他心里有種類似于“劫后余生”的慶幸,可沒等他松一口氣,那種微妙的慶幸又被一股沉重的不安取代了。
“先兆流產是什么意思?”
醫生注意到Alpha的表情變得非常古怪,心里忽然有種不太好的猜想,但他不敢說,畢竟眼前這人是傅統帥的兒子,年紀輕輕的傅少將。
“因為孩子的生理學父親是特殊人種,所以這位患者有很嚴重的‘孕期信息素缺乏癥’,而且還存在輕度的營養不良,所以才會出現先兆流產的現象。”醫生解釋說。
傅向隅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所以孩子沒有了是嗎?”
醫生一開始那種想要“報效國家”的想法已經沒有了,覷著眼前Alpha的臉色,他有種自己馬上就要被醫鬧的不詳預感。
做這行快二十年了,倒霉的時候,他牙都讓跑來醫鬧的病人家屬揍掉過一顆。特別是Alpha,火氣大起來跟他家小O肚子里的小孩是他專門給治死的一樣。
別的患者他還可以悄悄摁報警器,讓樓下保安上來擋一擋,但眼前這位是統帥獨子,這孕檢報告單上初具人形的胚胎說不定還是統帥孫子,真要鬧起來,說不定他現在就可以離職回鄉去鄉衛生所上班了。
好在他坐診這么多年,也有了一點經驗,他沒怎么猶豫,很快便避重就輕地回答道:“當時胎兒的情況看起來還挺健康的,而且理論上沒有生理學父親本人簽字的話,就算他本人有終止妊娠的意愿,我們醫院也是沒法給他做手術的。”
“孕期信息素缺乏癥……”傅向隅重復了一下這個名詞,繼續追問,“這個會很難受嗎?”
“會的,”醫生脫口道,“他本身性別是Beta,能夠分泌的信息素十分有限,很難對胎兒起到安撫作用。胎兒缺乏信息素,那必然就會導致母體的妊娠期不良反應加劇,其痛苦不亞于喪偶后又尚未洗去終身標記的特殊人種。”
傅向隅沉默了很久,然后才開口問:“缺乏信息素的話,孩子還能順利生下來嗎?”
因為實在太怕被醫鬧,醫生干脆選擇了一個較為中聽的說法:“還是有可能的,如果胎兒在母體順利待到六個月及以上,有條件的醫院還是可以把孩子保下來的。”
“20毫升的高濃度提取液……夠不夠他堅持到六個月?”
醫生道:“這個不好說,但如果又是高等級,又是高濃度提取液,希望還是很大的。”
傅向隅其實私心更希望秋池一開始就把這個孩子拿掉了,否則他不敢想象他一個Beta,在失去了唯一穩定的工作以后,一個人懷著小孩,還要照顧生病的媽媽,到底是怎么活下去的。
可他也了解秋池,這個人喜歡小動物,也喜歡小孩子,是個很有耐心又很善良的人,傅向隅有種直覺,秋池可能不會舍得把這個孩子拿掉。
而且醫生也說了,如果沒有自己的簽字,醫院無法給他做手術。
*
方家主宅。
傅向隅很早之前就聽說過這個傳統的大家族。老宅院保持著古樸的中式風格,青竹小徑后遇假山造景,不知道從哪兒引下來的山泉“滴滴答答”地墜入小池塘。
庭院設計的蜿蜒曲折,進來后幾乎是一步一換景。
長輩們在客廳里說話,傅向隅和方一珂作為兩個資歷不足的晚輩,只能在外面廊檐下候著。
兩人沒話可說,于是方一珂只好看向那一方水珠輕濺的小池塘,他不自覺地轉動著中指上的訂婚戒指。
“你現在多少歲了?”先開口的人是傅向隅。
“二十一。”他愿意跟自己說話了,方一珂似乎是以為他要改變主意了,所以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
傅向隅看了他一眼:“問你的真實年齡。”
“就是二十一啊。”方一珂篤定。
看他那副天真到有些愚蠢的樣子,傅向隅干脆收起了自己無聊的好心。
“算了。”他說。
方一珂還是沒明白他的意思。
里面的談話已經結束了,傅霽和前任統帥去了茶室繼續喝茶,溫懷則離開客廳,來到廊檐下,他朝著方一珂笑了笑,還是原來那樣溫和的態度:“一珂,你母親找你。”
方一珂回頭看了眼傅向隅,然后才轉身進了客廳。
傅向隅看著溫懷緩步走到自己旁邊,說:“方老很開明,但到底是我們失約,總是要賠給人家一些東西的。”
傅向隅聞到他身上有股很淡的香水味,乍一聞,竟然和自己的信息素有些相像。
這個人無論在哪里,后頸上都封著阻隔貼,以至于傅向隅甚至從來不知道他的信息素到底是什么味道的,雖然他對此也并不關心。
“你父親讓我問你,‘最近一直在打聽一個Beta的消息,是嗎?’”
傅向隅冷笑:“統帥不是很忙么?連我一天撒幾泡尿都要盯著?”
離開醫院后不到一個小時,他就查到了秋池現在的工作地址,傅向隅幾乎一刻都等不了,只想馬上就和秋池見面。
但就在臨出市時,他忽然接到上級通知,說是最近政局不穩定,幾個部門的在職軍官都被禁止離開首都,其中也包括他們國防部。
溫懷還是那一副溫和的笑臉,傅向隅有時候覺得他就像是個氣質高貴的人偶,仿佛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除了統帥夫人的身份以外,他什么都不是。
“你父親做這些也是為了你好。”
池塘中水珠迸落的聲音逐漸變得稠密,廊檐外忽然下起了陣雨,天地間只剩下那窸窸窣窣的落雨聲。
“你也不用太擔心那個Beta,”溫懷忽然又說,“當年他來醫院找你,我和你父親給了他一點補償金。”
傅向隅的臉色終于變了。
溫懷并不看他,自顧自地說:“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和你父親當然不會為難他,只是想減輕一點他的生活壓力而已。有了那筆錢,他就可以回去安心照顧媽媽了。”
“是你們逼他走的?”傅向隅皺起眉。
“只是建議。”
傅向隅忽然發現他和傅霽其實非常像,一個云淡風輕,一個溫聲細語,卻都能輕易地挑起他心里的火。
“他收下了?”
溫懷笑笑:“是啊。那個孩子看起來很缺錢。”
“給了他多少?”傅向隅又問。
“當時是讓你段伯伯去辦的,大約是幾百萬吧,我也不太了解。”
溫懷沒必要騙他,況且傅向隅了解這兩人,秋池在他們眼里大概只是一只隨時可以碾死的螻蟻,如果不是特意俯身去看,大概都看不見,更沒必要花心思對他使什么陰招。
傅向隅心里略松了一口氣,至少拿著那筆錢,秋池不會過得太不好。
“為什么突然和我說這些?”傅向隅心里有些警覺,畢竟印象里,溫懷幾乎不和他說多余的話。
溫懷終于不笑了,他慢緩緩地說道:“你父親想要你主動銷毀你手里的那些東西,而你現在卻滿世界的找那個Beta,你猜他會怎么做呢?”
“整個首都都是他的眼線,你難道覺得自己查得很隱蔽嗎?”他說,“我再和你透露一點我的誠意,你在找那個Beta的事被我壓下去了,沒有傳進他耳朵里。”
傅向隅目光復雜地看著他:“統帥夫人的位置還不夠好嗎?”
溫懷輕盈地笑笑:“很好啊。但你父親他太瘋了,我不信他。”
“所以,和我合作嗎小隅?”
059
059
晚上十一點, 便利店。
小禾提前十來分鐘就到了,見秋池正在理貨,于是他也走上前來幫忙:“這些都臨期了嗎?”
“嗯,”秋池說, “剛剛整理好的那些我放入口處架子上了, 明早等他們上班, 你記得打電話把那些東西退一下。”
“好的。”小禾笑了笑, 又問, “門口那幾大箱貨怎么處理?”
“到的那些新貨我記得貨架上還有剩,一會兒搬去后面倉庫碼放好吧,先賣舊日期的。”
兩人一塊忙活, 很快就整理好了那些要退回給廠家的臨期商品。
封好紙箱后小禾抬頭看了眼時間:“十一點零四分了, 你該下班了池哥。”
“不著急, ”秋池抬起下巴指了指外面那幾大箱子貨,“不還有那些嗎?你一個人也弄不過來。”
外面箱子的確不少,不過小禾覺得自己一個人其實還是能處理得過來的。可他私心想跟秋池多獨處一會兒,因此他并沒有拒絕, 只笑笑說:“那謝謝店長了。”
便利店的門面是由幾塊透亮的大玻璃組成的,因為已經十一點多了, 旁邊的門店大多已經拉下了卷簾門, 便利店里暖白的亮光透出來,在黑暗中顯得格外顯眼。
剛把車停靠在便利店側方的傅向隅手上的動作兀地一滯,沒有降下車窗。
他第一眼就看到秋池了。
頭發比以前長了, 但理得很漂亮,身上穿著一件淺綠色的短襯衫, 應該是便利店的工作服。
傅向隅看見他的時候,他正轉頭和一個帶著鴨舌帽的年輕男人有說有笑地聊著什么。
緊接著兩人開始進進出出的搬貨, 靠近店門口的時候,傅向隅敏銳地注意到那個男店員看秋池的眼神有點不正常。他心里很不舒服,有種想立即下車把人拽上車綁走的沖動。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內心瘋狂的想法。
兩年沒見,他不確定秋池現在對自己還有沒有感情,如果貿然沖上去,他怕這個Beta會因此討厭自己。
而且現在實在不是什么見面的好時機,他這次離開首都是為了執行公務,時間緊、任務重,來這兒純屬是他為了滿足私心特意繞了遠路。
他最多只能在這兒待二十分鐘,過一會兒就得走了。
十幾分鐘以后,店里的兩人搬完了貨,小禾從便利店的冰柜里翻出兩根棒冰,拿到收銀臺拿掃了一下,然后撕開包裝袋遞給秋池:“請你吃。”
秋池跟他很熟了,因此也沒有拒絕,他接過來咬了一口。小禾很快低頭把自己那根也撕開了,然后遞過去跟秋池手里那根碰了碰,說:“干杯!”
小禾很喜歡笑,一笑起來就會露出那顆尖尖的虎牙,很有感染力。
于是秋池也笑了笑:“你好幼稚。”
“能逗池哥笑就好了,”小禾說,“感覺你好像總是不高興。”
“沒有吧。我每天都挺高興的……”
還沒等秋池說完,便利店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刺耳的車鳴,兩人往外面看了看,只看見店門外偏側一點的地方停著輛車,但那車子明顯已經熄火了,看著不像有人在車上。
小禾挺奇怪地說:“可能剛剛有車路過吧。路上明明一個人也沒有,干嘛摁那么大聲喇叭,大晚上的故意擾民吧?”
說完他就把注意力收了回來,他再次看向秋池:“對了池哥,這周末有部我特別想看的電影上映,剛好周六是袁俏值中班,咱倆到時候大概挑個七八點的場次怎么樣?”
秋池有點猶豫,頓了頓之后才說:“不好意思啊小禾,這周末我可能得去‘相親’。”
小禾的眼神有些古怪:“是老板之前給你介紹的那個女孩嗎?”
“嗯,”秋池有些為難地說,“他說這周末安排我輪休,讓我一定要去見一下。”
他之前拒絕了幾次,主要是覺得人家女孩條件太好了,沒必要受他拖累。但后來老板又跟他提了好幾次,說是至少去見一見,別辜負了人家的一片真心。
秋池覺得老板說得也有道理,于是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
“那你怎么想的,有結婚的打算嗎?”
秋池搖搖頭,他現在每個月賺到的錢,僅僅只夠付清媽媽的醫藥費和生活費。兩邊的房租水電,有時候還得靠那張卡里的錢補濟一下才能撐過去。
別說結婚,談戀愛都談不上。
小禾又問:“那以后呢?以后有打算嗎?”
“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說吧。”
秋池話音剛落,便利店的門鈴感應器就發出了“您好,歡迎光臨”的提示音,是有客人進來了。
“我先回去了,”秋池咬掉木棍上的最后一塊棒冰,然后說,“你好好上班。”
“好的明天見,池哥。”
秋池朝他揮了揮手。
坐在車里的傅向隅看著秋池從便利店離開,然后走了一段路,大約幾十米的距離,接著轉身走進了一個看起來很老舊的小區。
傅向隅的腦子有點亂。
如果秋池留下了那個孩子……它現在大概已經一歲多了,雖然傅向隅并沒有育兒經驗,但按照常識判斷,這么小年紀的孩子應該離不開人的看護。
可秋池現在才下班,這個孩子……真的存在嗎?
傅向隅忽然又很希望秋池保住了那個小孩,只要那個孩子還在,作為孩子的生父,他就有很多借口和理由可以接近他,名正言順地和他產生聯系。
他無法克制自己心里那些卑劣的念頭,有一瞬間Alpha忽然很自私地祈盼這個孩子活著長大了。他記得秋池是單親家庭,又那么愛小孩,大概不會舍得讓它重走自己的路。
那樣秋池就只能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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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
相親地點是那個女孩定的,是家挺高檔的西餐廳。
秋池提前了十分鐘左右過來,沒想到女孩比他到得還早,她坐在卡座沙發上,頭發特意燙卷過,又畫了淡妝,看著有種碧玉小家的漂亮。
“秋池。”她仰頭笑了笑。
秋池一開始還有點沒認出她來,站在原地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余海晴?”
“對,”她說,“還以為你這么快又把我給忘了。”
兩人是初中同學,秋池對她的印象其實并不很深,畢業后兩人也沒有再聯系。只是那天他在便利店值夜班,余海晴剛好路過,見這一整條街就這一家店還亮著燈,于是就想進來買點東西。
當時也是余海晴先認出了他,因為很晚了,兩人那時只隨意地聊了幾句,然后互相交換了一下聯系方式。
回去后余海晴給他發過好幾次消息,但秋池每次都只會給出一點禮貌性的回應。
兩人緊接著交談了幾句,秋池記得她念中學時是個有點內向的女孩子,沒想到現在卻顯得比他要健談多了,談吐間有種落落大方的松弛感。
秋池不想耽誤她,于是干脆開門見山道:“我現在還有沒有成家的打算……而且我老板應該跟你說過,我履歷不干凈,找不到什么體面的工作。”
“而且我沒有房子,也沒有存款,”他頓了頓,然后才說,“還有我媽媽……跟我在一塊的話,我什么都沒法給你。”
“我知道,”余海晴緩聲道,“我之前有刷到過那個新聞……”
當時秋池出事,有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男同學把那條新聞轉發到了班群里,余海晴沒退群,看見這個好久沒人說話的群忽然被人頂起來,于是就好奇地點進去看了眼。
“但我相信你不肯定是那種人,陳老板也和我說過,你是被人給害了,”她篤定道,“我現在事業挺穩定的,剛剛貸款買了套三居室的房子,雖然地段不算特別好,但劃片的小學和中學都不錯。而且畢業后我爸媽就送了我一架小車,我不缺那些東西。”
秋池不明白她為什么執著于自己,畢竟他的條件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拿不出手。
“其實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說了,”女孩低下眼,微紅著臉笑,“當時我在日記上寫,‘等到中考結束就去找秋池告白’,但當時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沒敢說出口。”
“我喜歡你,秋池。”她忽然抬眼。
秋池愣了愣,有點沒反應過來。
“可能你已經忘掉了,”她繼續說,“但我當時真的特別感謝你,你對當時那個我來說,就像個‘救世主’一樣。”
中學的時候她不愛說話,總是低著頭含著胸,成績也一般,每個學期班主任給她的評語都離不開“文靜”和“內向”兩個詞。
她膽小又軟弱,甚至還會逃避同學之間正常的社交。也正因為她話少,班主任因此把班里的一個“惡霸男”安排在她旁邊,理由是這個男生上課特別愛說悄悄話,而她不愛講話,希望她可以幫忙把他帶好。
于是從那之后,她幾乎受盡了折磨。那個男生總會故意扯她頭發、在她座位上黏嚼過的口香糖、搶她的書本、故意踩臟她的白鞋子,趁她不在座位上的時候,往她水杯里放橡皮屑和粉筆灰……諸如此類。
那時候她的父母都還在外地工作,她跟著年邁的奶奶爺爺一起住,沒人可傾訴,也不敢和老師說。
直到后來秋池被換到她后桌。這個人不僅阻止了拿著打火機要燒她頭發的“惡霸”,還直接把她拉到了班主任面前,她記得那天自己在班主任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多話甚至都是秋池替她說的。
自從那天以后,余海晴的目光便總時不時地落在秋池身上。她凝望著他的背影,看他低頭寫卷子、看他上臺領獎、看他起身回答問題。每次考試,這個人總是能拿到第一名,余海晴總是能在告示欄上看見他的照片。
她發現秋池雖然沒有學校里的那些Alpha那樣惹人注目的身高與外表,可她覺得他看起來其實比那些人都要耀眼的多。
她討厭的同桌終于被班主任換掉了,可那個“惡霸”卻轉而又開始找秋池的麻煩。
余海晴有時候會在秋池的校褲上看見灰色的鞋印,看見他被水打濕的頭發和校服上衣,她感到又愧疚又難過,覺得是自己害了他。
但秋池并沒有像她一樣忍氣吞聲,而是直接頂著那頭濕漉漉的頭發去了辦公室。
秋池的成績很好,經常代表學校出去比賽,每次都能拿到獎項,所以班主任和學校領導都很看重他。
班任在得知此事后,打電話叫了那個“惡霸”的家長,那男的一開始還有些不服氣,但后來余海晴看見他自己臉上也掛了彩,又吃了幾次處分,然后才漸漸消停了。
余海晴當時其實偷偷往秋池桌斗里塞過情書,但后來那封情書又被秋池原封不動地塞回到了她的桌斗里,上面還多了一張便利貼,寫著:好好學習。
直到畢業那天,她依舊是一貫的膽小,只鼓起勇氣走過去,拿手機和他留下了一張有點兒模糊的合照。
每次看到那張合照,余海晴總會覺得遺憾。
她這幾年忙著做事業,家里人給他介紹的同齡人,她一個都看不上,直到那天在那家便利店里碰見了秋池。
余海晴只說了個開頭,秋池就想起來了,他小時候比現在有正義感得多,當時的確是看不了女同學受欺負,沒怎么猶豫就那樣做了。
再加上那個男同學也就是個家里稍有點錢的D級Alpha,父母也不管他,所以秋池當時才沒有吃什么虧。
“只是舉手之勞,”秋池解釋說,“換做是別的同學被欺負,我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余海晴聞言看上去有些失落,但很快她就拾掇好了心情。其實她早就有預感了,之所以非要約秋池出來見面,也只是想了卻自己心里那點青春的遺憾。
“但是老同學見面,”她的態度并沒有變,“就算相親相不成,敘個舊也是好的。”
秋池緊繃的心情終于松弛下來一點,他微笑著接下了女孩碰過來的酒杯:“你現在發展得這么好,只要耐心等,一定能找著更好的。”
“那就借你吉言了。”
兩人邊吃邊聊,大概聊了一個多小時。快結束的時候余海晴忽然說,自己馬上就開分店了,那邊新店才剛開業,肯定是要自己親自盯著的,主店這邊缺個店長,問秋池要不要來。
“我對鮮果切可能不是很了解,”秋池委婉地說,“而且這邊老板對我很好,我不能說走就走。”
余海晴笑笑說:“也是,要讓陳老板知道,我說著讓你來相親,結果轉眼把人挖走了,肯定要跟我翻臉的。”
秋池也笑了笑。
“以后常聯系,都在一個城市,也算有個照應,”她玩笑道,“要是哪天陳老板那家便利店開倒了,你就上我這兒來,我把分店交給你管。”
“好。”
敘舊敘得也差不多了,秋池起身去結賬,可余海晴卻硬是把他給攔下了:“哪能讓你結?我跟這家店老板是朋友,我平時來這兒吃飯她都給我打折的。”
“再說我現在高低也是個小老板了,”余海晴朝他輕松地笑,“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沒什么零用錢,不然那時候就該請你吃飯的。你不讓我花錢,是想我繼續對著以前的事念念不忘嗎?”
聽她這樣說,秋池也不好意思再跟她搶了。
余海晴沒有騙他,她跟這家店的老板的確是朋友,好幾個員工都認識她,要結賬的時候員工說:“這頓我們老板請了,說您下次給我們餐廳送水果的時候,多打點折就行。”
余海晴笑起來:“再打折都快半價了,你們老板還真是不吃虧。”
員工也笑。
“跟你們老板說一聲,以后我天天來吃,遲早把你們店吃垮掉。”她開玩笑道。
秋池站在旁邊,不太知道要說什么,只好干巴巴地問她:“……我送你吧?”
余海晴說:“不用,我自己開車來的。”
“……好。”
轉身往外走的時候,秋池才猛地瞥見他們卡座旁邊的那位客人的臉,因為座位之間有隔斷,所以剛才他一直都沒有發現。
那個Alpha也不說話,就那樣靜靜地盯著他。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眼神有股詭異的迫視感,讓秋池莫名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緊接著他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來。
旁邊的女孩叫他:“怎么了?有東西忘拿了嗎?”
“沒事。”
秋池低下眼,下意識地避開了那道目光。
“我們走吧。”
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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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池送那個女孩上了車。
余海晴剛上車就降下窗:“我送送你吧, 你住哪兒啊?”
秋池連忙推脫道:“不用了,我家離這兒挺近的,散步回去就好了,剛好消消食。”
女孩又說:“還是我送你吧, 大夏天的走路多熱啊。”
“真的不用了。”
余海晴見勸不動他, 只好說:“好吧, 那下次再聯系。”
秋池朝她揮了揮手。
見她終于把車子開走了, 秋池站在原地愣了會兒, 緊接著回頭悄悄地往那家西餐廳的方向看了眼,那個Alpha好像并沒有跟出來。
應該只是偶遇吧,他想。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傅向隅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他以為他現在應該還待在那個北區基地里。
雖然心里是這么想的, 但秋池還是下意識地在往小路上繞, 他從許多高大建筑的夾隙中擠過,最后才來到一條沒什么行人的馬路邊上。
天氣真的很熱,秋池走出了一身汗,感覺自己應該已經走出挺遠了, 于是他終于放緩了腳步。
因為剛才一通亂走,他有些迷路了, 正打算用手機看看地圖, 身后不遠處突然有一道車燈打在了他身上,緊接著便是一聲分貝很高的車喇叭聲。
秋池的心跳又繃緊了,他下意識轉身回頭。
只見那輛小車緩緩駛向前, 然后不偏不倚地在他身旁停下了。車窗降下,坐在駕駛座上的那個人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秋池。”
秋池并沒有動。
“上車。”
秋池像是終于被他這一聲叫醒了, 他迅速把手機揣進口袋里,下意識地就想離開。
傅向隅見狀只好開門下車追上去, 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把話又重復了一遍,聲音聽上去有些發緊:“上車。”
“我有話想對你說。”
秋池終于停下腳步,被Alpha強硬地塞進車里的時候他沒有抵抗,也沒有說話。他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只有躍動不止的心跳聲。
“為什么看見我就跑?”
秋池本能地撒謊:“我沒看見你……”
“是嗎?”
這謊撒得實在有些尷尬,秋池頓了頓,低聲問:“……你退役了?”
“剛調回首都不久。”
“這樣。”
傅向隅余光瞥見Beta的臉有些紅,大概是熱的,于是他不動聲色地調低了車內空調的溫度。
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問:“你知道我入伍了?”
秋池的語氣有些冷淡:“我有看新聞。”
“……”漫長的沉默。
路口處亮起了紅燈,Alpha把車停了下來。秋池心里其實已經隱約覺得不對勁了,他并沒有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訴傅向隅,可他這個人卻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樣,徑直往他家的方向開去。
“今晚來相親的?”傅向隅忽然又開口。
“……嗯。”
“想結婚了?”
秋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的問題。
“滿意嗎?”傅向隅看著前面不遠處的紅燈,“你對她。”
秋池還是沒說話。
“應該很滿意吧。”Alpha的語氣有點怪。
秋池終于開口:“我滿不滿意……應該和你沒關系吧?”
說到這里他忽然頓了下,接著又道:“交易很早之前就結束了。”
這一次輪到Alpha沉默了。
“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秋池道,“我還有事,你趕緊說吧。”
“現在不方便,回你家再說。”
秋池看了他一眼。
Alpha看起來坦坦蕩蕩,可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也好不容易才重新走進了自己平淡的生活里。可這個人的出現,卻讓那些痛苦的回憶再一次被粗暴地撕扯開了。
“……你為什么會知道我家?”秋池問。
傅向隅沒說話。
“傅向隅。”秋池看著他的側臉,“你查我了?”
“我猜的。”
這個借口比他剛才說“沒看見”還要拙劣,秋池根本不可能相信。
小區門口的保安是個老大爺,見有車子停在小區門口,他帶上手邊的老花眼鏡對了眼車牌號,然后拉開窗戶喊道:“喂,你這車子沒登記過啊?”
傅向隅降下副駕駛的那扇車窗:“你跟他說。”
老大爺看見秋池的臉,心里的警惕消了大半:“是你啊小秋,今天怎么是坐車子回來的。”
秋池很勉強地朝他笑了笑,于是保安終于打開了老舊的電動閘門。
上樓的時候秋池走在他前面,狹窄的樓道里,照明燈還是那種老式的白熾燈,連接著觸摸屏開關,開關面板有些松動了,有時候碰一下還會冷不丁被電到。
小縣城地理位置偏南,春夏季雨水多,樓梯間的墻面上全是受潮剝落的痕跡,跟在秋池身后的傅向隅見狀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快到的時候秋池忽然停住腳步,頭稍向后側:“你……”
“你到底想怎么樣?”
“沒想怎么樣。”傅向隅脫口道,“家里不歡迎我嗎?還是有其他人在?”
他刻意在“其他人”這三個字上咬了重音。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忽然從樓上慢悠悠地走下來一位老太太,看見秋池,她背著手奇怪道:“小秋啊,怎么站在家門口?”
說罷又打量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Alpha,這人長得太惹眼,性別特征也格外明顯,老太太于是又問:“有朋友來啊?”
秋池不好意思再站在這里擋道,他拿鑰匙打開門鎖:“剛找鑰匙呢。您要去哪兒啊?”
“家里太悶了,想說到樓下逛逛,剛好再去你們店稱點果凍零食,周末我兩個孫子要來家里玩。”
秋池笑笑,先一步進屋,從鞋架上拿了兩雙拖鞋,然后看向外面的傅向隅:“……先進來吧。”
那老太太背著手忍不住又打量了傅向隅幾眼:“你這朋友長得好啊,跟電視機里那男明星似的,是咱們本地人嗎?”
秋池猶豫著答:“首都來的。”
“嚯,”老太太睜了睜眼,“那可挺遠啊。”
一老一少在門口又聊了幾句,秋池關門轉身的時候,看見傅向隅已經毫不客氣地坐在房間里那張簡易的折疊餐桌旁了。
房間里收拾得很干凈,角落里放著臺雜牌小冰箱,陽臺一端是洗衣池,一端則擺了張小桌,上面放著一個挺小的電煮鍋和燒水壺。
這里甚至連個獨立廚房都沒有,看起來比他原先在都蘭的那間宿舍還要簡陋。
“……怎么住在這種地方?”傅向隅忍不住問。
溫懷應該沒必要騙他,小縣城的房價物價比首都要低很多,幾百萬塊,拿出一部分買套小戶型還是綽綽有余的。
傅向隅有點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身上有錢了卻不去找個好點的房子住。
秋池走去陽臺給他接了杯水,是用一次性紙杯裝的。傅向隅記得他以前一個人住在職工宿舍的時候,從沒買過這些東西,現在家里備著一次性水杯和拖鞋,大概是因為常有客人來這里玩。
“這里挺合適的,”秋池說,“通勤也方便。”
傅向隅接過那個紙杯,坐在塑料凳上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他家里的生活痕跡,屋里看起來應該就只有這一個臥室,也不像有小孩生活過的痕跡。
突然間,他看見粘在衣柜旁側的粘鉤上掛著一個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一些像是孩子玩具的東西,而那個袋子的手提部分上還夾著一個有點舊的蝴蝶結發卡。
一瞬間,傅向隅說不清心里是驚喜還是其他什么,喉口有種難以言喻的緊澀感。
“是個女孩嗎?”他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
秋池不明白他在說什么,轉頭看了眼傅向隅視線所在的那個方向,這是前不久桂姨帶著自家小孫女過來玩的時候不小心落下的玩具。
小女孩特別活潑,人小鬼大的,臨走的時候小朋友非說要留個禮物送給他,自己頭上帶著那兩枚新發卡有點舍不得,于是便從自己帶著的那個塑料小包里翻出個戴舊了的給秋池。
“那是我阿姨家的小孩子。”秋池解釋說。
傅向隅沒聽說過他有什么阿姨,下意識便以為這又是這個人隨便找的借口,秋池看起來工作很忙,這里的居住條件又這么差,傅向隅覺得有很大可能他是把小孩寄養出去了。
畢竟現在各類托育所都很發達,又有政府補貼,一般來說單親家庭都會更容易申請到名額,如果能拿到公立托育所的名額的話,一歲多的小孩子,一個月的托育費用估計也就兩三千塊。
兩人分別了太久,傅向隅原本是有很多話想對他說的,可現在終于見上面了,那些話卻在喉口處吞了又咽,最后干脆不爭氣地墜了回去,燒灼著哽在他心口。
秋池站在桌邊,冷不丁開口:“……不是說有話要和我說嗎?我明天有早班,你現在趕緊說吧,我馬上要休息了。”
這明顯是要趕客的語氣,傅向隅頓了頓,然后說:“聽人說,你兩年前回首都找過我?”
過了一會兒秋池才應了聲“嗯”。
“那天我被送去醫院,段鑫燁給你打電話……”
秋池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他:“都已經過去了。”
“我現在挺好的,”秋池繼續道,“你也挺好的。所以以前的事就沒必要再提了。”
傅向隅沉默地看著他,眼神有些怪異。
“說完了是嗎?”過了一會兒,傅向隅又聽見他用冷淡的口吻對自己說,“那就回去吧。”
Alpha終于站起身,秋池以為他要離開了,于是特地走過去想替他把門打開。可就在他的右手即將觸碰到金屬門把手的時候,另一只手忽然被人抓住,并迅速壓到了他的后背上。
秋池整個人被壓撞在門板上,前額被一只手牢牢托住,他這才發現這個Alpha手上長了很厚的一層繭。
Alpha緊接著捏住他臉往后掰,先是一個試探的吻,緊接著所有關于這個Beta的熟悉感都被喚醒了。
傅向隅猛地壓向他,含著他的下唇啃|咬,霸道地撬開他的牙關,長驅直入的舌尖直舔向最深處,好像要把這個人完全地吞掉似的。
傅向隅緊接著又舔過他敏|感的上顎,枉顧秋池的掙扎,蠻橫地霸占了他的呼吸。他恨不得把這張嘴咬爛,好讓他再也沒法用那樣冷漠而抗拒的口吻和自己說話。
秋池以前不是這樣的。和他提“結束”的時候,他甚至和自己說“不用錢也沒關系”,在他出爾反爾地闖進他宿舍的時候,這個人也心軟地收留了他。
可現在這個人卻完全變了,他那樣抗拒他,讓他甚至找不到一個能夠好好求和的缺口。
正當傅向隅下意識地把手探入秋池的襯衣下擺,灼燙的掌心順著他的腰脊往上……傅向隅突然感覺到舌尖一痛,秋池咬得很重,他很快就嘗到了血腥味,可他依舊舍不得退開。
血液里熟悉的鳶尾花香如同無數道細小的電流,酥麻地在秋池的后腦勺炸開了,旋即他的身體很不爭氣地軟掉了,于是傅向隅干脆緊緊地抱住了他。
沉默幾秒后,傅向隅聽見懷里的人忽然平靜地說:“傅向隅,我現在已經不賣了。”
可能因為秋池就在他耳邊開的口,所以這道聲音顯得分外尖銳、刺耳。
“你去找其他人吧。”
傅向隅伸手想要碰他的臉,卻被這個人猛地拽開了,然后他聽見他很大聲地重復:“我不賣了,你聽不懂嗎!”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秋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