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趙白魚,滿朝文武沒幾個人認(rèn)識,說到昌平長公主便了然地看向趙宰執(zhí),后者巍然不動,仿佛從不認(rèn)識趙白魚此人。
大家也能理解,同為男人,如果被一位明艷美麗的公主癡纏是件風(fēng)流韻事,若公主是橫行霸道、奪人所愛、戕害后宅的妒婦,可就消受不起了。
百官很快想起前段時間鬧出來的賜婚事件,本是最受寵的五郎趙鈺錚,結(jié)果換成趙白魚,這偷梁換柱的戲碼,眾人心知肚明。
思及此,滿朝文武關(guān)注的對象多了一個臨安郡王。
元狩帝眉頭緊皺,不留痕跡地掃過趙伯雍和霍驚堂,前者臉色陰沉,厭極昌平,恨屋及烏,應(yīng)是不知情,反觀霍驚堂,不露聲色,鎮(zhèn)靜沉著,怕不正是他提供的主意!
“宣人入殿。”
旨意下傳,垂拱殿門口很快就出現(xiàn)趙白魚的身影,但見一襲縞色夏衣,廣袖長衫,束方髻,長身鶴立,端的君子如玉,溫文爾雅,倒有幾分士大夫的風(fēng)采。
趙白魚入殿內(nèi),下跪拱手:“臣趙白魚見過陛下。”
元狩帝問:“天地君親師,你卻要狀告自己的恩師?”
趙白魚:“天地良心,君在師前,我告恩師是良心驅(qū)使,亦是忠君之舉。微臣狀告恩師陳師道為官執(zhí)而不化,不知變通,為官四十載,僅靠朝廷俸祿養(yǎng)活,家徒四壁無余財,連侍奉多年的家仆出嫁都拿不出像樣的賞賜。家中清貧,以至于牙行都知道禮部侍郎陳師道府上沒有油水可撈,推三阻四沒人敢來,只好買下將自己賣斷的最便宜的賭徒。賭徒入府,毒癮不改,偌大陳府喂不飽他,就勾結(jié)給錢的歹人放她進(jìn)府,引她到陳侍郎書房,讓她盜走今科考題,貽誤掄才大典!”
趙白魚思路清晰,于殿上朗聲說道:“所以微臣狀告陳師道治下不嚴(yán),刻薄寡恩!如果陳師道不是對家仆太寬宥,又怎么會令家仆對主人家失去敬畏之心,為幾十兩白銀出賣主人家?如果陳師道不是太拘守成規(guī),逢年過節(jié)不懂收禮,每年底下送來冰敬炭敬都一一回絕,又怎么會沒錢打賞下人?平時少施恩典,才會出現(xiàn)家賊!家中清貧,家賊才會被外人收買!才有漏題之禍!他陳師道家里鬧賊,天下學(xué)子就得受累!上對不起陛下的信任,下對不起黎民百姓、天下舉子,但微臣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陛下,所以狀告恩師,大義滅親!”
——
垂拱殿內(nèi)一片死寂,文武百官無言地看向跪在大殿中間一副無愧天地的趙白魚,心中是大寫的無語。
這叫狀告恩師?
這叫大義滅親?
還刻薄少恩、執(zhí)而不化、治下不嚴(yán)——虧他說得出口!
這為官不過三載,還是靠家中蔭蔽才能當(dāng)官的小小七品,臉皮比他們?yōu)楣賻资d還厚!
“放肆!”元狩帝怒斥:“你是假告陳師道實告朕不分黑白?”
趙白魚:“微臣不敢,微臣本意確實是告恩師陳師道。輪才大典,科場大考,事關(guān)國本,因一樁小事禍延天下,如千里堤毀于蟻穴。臣心系朝廷,發(fā)現(xiàn)了陳師道這個過于清貧的‘蟻穴’,當(dāng)然第一時間告訴朝廷,告訴陛下!”
殿內(nèi)鴉雀無聲,百官屏住呼吸,聽趙白魚委屈訴忠心,連心跳跳動速度都變緩了。
元狩帝氣笑:“朕還得嘉獎你?”
趙白魚:“陛下乃千古圣明仁君,明察秋毫,愛民如愛子,臣為陛下分憂是分內(nèi)之事,當(dāng)不得嘉獎。”
一句話堵回來,得了便宜還賣乖。元狩帝被梗了一口,迅速冷下臉,心知這事兒他還真得秉公辦理。
“太子!”
太子迅速跪地:“兒臣在!”
“說和陳師道私通的人是劉氏,說被陳師道利用,和陳師道一起漏題的人也是劉氏,口供前后不一,都出自東宮,難道是你授意她污蔑三朝元老?!”
“兒臣冤枉!”太子連呼不敢,腦子轉(zhuǎn)得飛快:“起初是王尚書在牢獄里攀咬出劉氏和陳師道,牽連兒臣。眾人皆知,王尚書是秦王門人,與兒臣除了朝廷公事,素?zé)o交集。兒臣為證清白,對劉氏動之情、曉之理,令劉氏感懷當(dāng)年哺育兒臣之情,才讓劉氏改口為兒臣脫罪。劉氏留下血書便自盡,兒臣雖措手不及但也盡力搭救。劉氏死在東宮,兒臣只是被懷疑可能是殺人滅口,但劉氏被送進(jìn)大理寺,拷問出真相只是遲早的問題。所以如果真是兒臣指使劉氏污蔑,怎么還會連夜請?zhí)t(yī)保住劉氏的命?”
語畢,一片安靜,元狩帝久久不語。
這時霍驚堂走出:“陛下,劉氏經(jīng)臣審問,的確是出于愧疚才自愿寫血書、自盡,并非太子逼供。”
聞言,元狩帝臉色稍緩,厲聲質(zhì)問:“你說劉氏污蔑陳師道,可有證據(jù)?”
“劉氏偷題當(dāng)天被臣撞見掉落的牙牌,只要調(diào)查當(dāng)日出宮記錄就行。被劉氏收買的家仆已經(jīng)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請陛下允許劉氏和家仆對質(zhì)。”
霍驚堂當(dāng)即拱手回道:“臣這就去捉人!”
元狩帝看了一眼又一眼,見霍驚堂還敢露出他也很驚訝的表情就不禁氣悶,負(fù)責(zé)全案的人是他,他會不知道真相?
呈到案上的卷宗只寫劉氏口述她和陳師道私通才偷題,而不是收買家仆得以偷題,分明是顧慮太子的名聲!
但心思巧妙,指點趙白魚敲登聞鼓,由他來替陳師道喊冤。
因為偷題的真相竟如此簡單,簡單到難以置信,正因為其中牽扯的人和利益都簡單到堪稱微不足道的地步,所以連斷案如神的大理寺也查不到其中關(guān)竅。
更能說明太子與此無關(guān),一切作為出自劉氏等人的貪婪私心。
無論家仆還是劉氏,都是欺主罔上的小人物,如趙白魚所說,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治下不嚴(yán),反受其罪。
思及此,元狩帝多看一眼趙白魚,雖是受霍驚堂指點,但敢敲登聞鼓為恩師開口證清白,倒是一片赤子之心。
恩師尚且如此知恩圖報,遑論忠君愛國?
元狩帝開口:“你就跟著承玠一起重新處理劉氏的口供,還陳老清白,順便把案子轉(zhuǎn)交一下。”
趙伯雍字承玠,他和霍驚堂同時應(yīng)是。
百官從元狩帝對陳師道的稱呼轉(zhuǎn)變就看出他的偏向,如此一來,即使案子轉(zhuǎn)交趙宰執(zhí),他也得秉公辦理。
陛下雖興大獄,但他還顧著陳侍郎這位三朝元老,他還是念著老臣的。
百官紛紛感懷,因元狩帝剛才的不留情面而心生寒意,眼下又都安心喘息,松了繃緊的神經(jīng)。
“至于你,趙白魚,雖說本意是好心,但救人法子有千萬種,師如再生父母,你偏要另辟蹊徑告恩師!投機取巧,賣弄聰明,罰你兩月俸祿。”元狩帝眺望諸人,擺擺手:“都退朝吧。”
百官出垂拱殿,趙白魚還跪在原地不動,直到霍驚堂停在他身邊說:“沒事了,起來吧。”他才大口喘息,聽到心跳如雷鳴。
趙白魚在殿上慷慨陳詞,看似從容自在,實際只有他才知道后背已被薄汗打濕。
天家威嚴(yán),封建社會不是開玩笑的,也不像現(xiàn)代電視劇弱化了忤逆天子的可怕,連天子最信賴的重臣霍驚堂都得想方設(shè)法幫他周旋,用最委婉的方式才救得了恩師,何況他一個不受待見的普通人?
古人尊師重道,就算他本意是救人,狀告恩師仍然不太符合圣人門生的價值觀,再加上忤逆天子,一著不慎便置太子于不義境地,僅罰俸兩月,已經(jīng)是最好、最好的結(jié)果了。
趙白魚終于知道上官紀(jì)大人為什么每次下朝回來都跟生了場大病似的難受,就這氛圍,誰受得了?
霍驚堂的聲音從頭上傳來:“還能走嗎?”
“能。”趙白魚咽口水,額頭叩著地面,慢慢恢復(fù)力氣,小聲說:“多謝郡王。”
霍驚堂涼涼說:“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
“……”趙白魚抬頭,發(fā)現(xiàn)霍驚堂上朝居然戴面具,所以傳聞毀容破相是真的?“敢問王爺下聘的時候知道對象是我嗎?您仔細(xì)看看,我不是趙鈺錚。”
霍驚堂煞有其事地打量他,點點頭。
趙白魚猜不透他意思,就問:“我不是您一開始想求親的對象,沒得罪您,也不受趙家人重視,沒有利用價值,我想不到不退婚的理由。”
霍驚堂垂眼看趙白魚,眼瞳呈很淡的琉璃色,從趙白魚仰望的角度來看,像佛寺里俯瞰世人的菩薩眼,既冷漠又悲天憫人。
霍驚堂伸手,手指有四個指節(jié),通白如玉,掌心和指腹的厚繭卻肉眼可見,拍了拍趙白魚的頭頂,不是拍小貓小狗似的安撫動作,而是像父親、長兄那樣無聲而厚重的關(guān)心與安慰。
趙白魚愕然,懵了,心跳快了幾拍,還沒回過神來,霍驚堂已經(jīng)走遠(yuǎn),但周圍空氣還殘留著霍驚堂衣袍上的檀香味,馥郁醇厚,溫暖細(xì)膩。
半晌后,走在宮道上的趙白魚猛一拍腦袋:“所以還是沒說到底退不退婚啊!”
霍驚堂他到底幾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