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犯夜者八十人被全部釋放, 圍繞在衙門口哭天搶地的群眾每人領著一串銅板興高采烈地回家。
得知衙門口的所謂‘家屬’都是被趙白魚雇傭來當氣氛組的平民百姓,五皇子氣得吃不下飯。
紀知府:“你直接把太子和五皇子都得罪光了, 升遷去刑部的機會也丟了。”
趙白魚笑笑:“被調去刑部等于掉進人家地盤里, 那才是真完了。”
紀知府:“也是。現在朝廷里亂得很,黨派林立。陛下還春秋鼎盛,底下人就迫不及待站隊,真不怕到時被挨個清算。”搖搖頭, 他感嘆道:“還是留在衙門好, 事多但是清靜。”
趙白魚:“大人任期快到了吧?”
紀知府:“快了。”
趙白魚:“恐怕會讓您外放。”
紀知府一聽好奇心起:“你有什么依據嗎?”
趙白魚:“秦王朋黨一案估計空出一百來個缺, 這缺總得有人補上。雖然今年春闈擇取不少天子門生, 到底還稚嫩,頂不上缺, 就得把底下的升上來, 京里的放出去。一個扶植門生、培養勢力的大好機會,您猜有多少人盯著這空出來的百來個缺?”
紀知府:“是塊肥得流油的肉,得搶得頭破血流!”
趙白魚壓低聲音:“京里的好缺就那么幾個,估計被搶光了,可外省空缺多,尤其被擼下來的江西轉運使、江東安撫使,聽說還牽扯到兩浙, 罷黜了幾個。揚州知府的任期也快到了,那可是個大肥缺!我們頭頂上的大人物一個兩個都想讓手底下的人填進所有好缺, 可是最大的那位不好糊弄,也不愿意看到一面倒的局面,所以會從京里挑幾個信得過的人外放。”
“紀大人您不結交朋黨, 既不是太子黨,也不是鄭國公門黨, 和幾位宰執大人更沒什么關系,尤其您還是陛下最信得過的十王爺的門生。您不是最合適的人選,誰是呢?”
經這遭分析,紀知府的腦子算是轉過彎來,禁不住問:“欸欸,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你快告訴我,我有可能補哪個缺?”
“肥缺您就甭想了。”
“我也不敢想啊!”紀知府瞪眼:“像揚州這種肥缺就是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想,指不定撈不著好處還掉腦袋。但是除了揚州,兩江兩浙我總可以多想想吧。京都權知府是正五品的缺,又是京官,外放就不能比這低,起碼得是正四、從三,最有可能是提刑司?要么江西提刑司,要么江東提刑司,兩浙不缺提刑司,我猜得八.九不離十吧?”
趙白魚笑了笑:“也許您可以大膽點,目光再高點,畢竟您提出的夜市開放提案造福廣大百姓,是大功一件,只升一級未免寒酸。”
“別介,別埋汰我。”紀知府苦著臉說:“提案是誰撰筆,你我心知肚明。”
頓了頓,紀知府同趙白魚說:“我私底下告訴你,其實小郡王在呈交提案前,先在折子底下撰筆人的位置多添了一個名字,還放在最前面。”
趙白魚目光有點古怪:“添了什么名字?”
“趙暮歸。”紀知府老神在在地說:“既不想有真才學的人被埋沒,又想幫他掩藏,就取個花名。取就取唄,叫暮歸先生、暮歸老人都好,多有神秘感。偏偏小郡王在前面加一個姓,姓趙。有道是‘青蓑黃箬裳衣,紅酒白魚暮歸’,趙暮歸,趙白魚,不傻的都能猜出趙暮歸指的是誰。”
趙白魚不擅長詩詞,也不知道霍驚堂在提案撰筆人一欄里多添了一個名字,只是眼下聽聞,有感于霍驚堂的費盡思量。
他以前不敢太出頭,怕被槍打出頭鳥,后來知道世界的真相、未來的命運,也是心存死志,只想作死而對往官場里頭鉆、往上頭爬,沒太大興趣,更不想青史留名,無所謂功勞落在誰頭上。
可是有人記得他的辛苦付出,希望他能得到應有的嘉獎和榮譽,趙白魚心里不是沒有觸動。
趙白魚藏在寬大袖子里的手指微微蜷縮,輕咳兩下悶著聲音說:“說回您的事兒,紀大人。我估計您最有可能補江西轉運使的缺,江西水運四通發達,又有昌平公主駐扎首府洪州,能幫您盡快扎穩腳跟。北方主要水路有漕運四渠,南方則是江西。前朝在廣東開通港口,設立市舶司,對外貿易,匯進大量黃金,想運進京都府就必須得通過江西水運,是連接漕運和海運最大的交通樞紐,黃金流入儲備地,所以陛下會選擇信得過的人過去。”
如果任職期間干得不錯,調回京官,估計就是元狩帝的心腹,可惜前任陳之州辜負元狩帝的信任。
沒說完的話,紀知府心念一動就能猜到,心情激蕩不已,勉強按壓下去,疑惑道:“昌平公主被貶之時不是和陛下鬧得很僵——”
突然頓住,他終于想起昌平公主是趙白魚的親娘了。
趙白魚神色如常:“天底下沒有隔夜仇的父子,也有無隔夜仇的兄妹。昌平公主和元狩帝到底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兄妹,當年奪嫡兇險,昌平公主沉浸情愛,自覺愧對母親和兄長。當年犯了大錯,元狩帝顧念兄妹情分只將她貶至江南洪州。江南是膏腴之地,不是罪人該待的地方,昌平公主自然承情,替元狩帝經營江西水運勢力。”
昌平公主雖然戀愛腦且心狠手辣,卻聰慧至極,否則當年不會是最受寵愛的嫡長公主。
當然昌平公主是顆暗棋,后面曝出來才能成為趙鈺錚的金大腿之一。
紀知府拍著肚子來回踱步,思量再三,定住身形,神色認真地朝趙白魚說:“如果這次外放真的被你猜中,紀某欠了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以前有趙白魚攘助,紀知府知恩圖報擢升他的官位,時不時提點一些官場道理,畢竟趙白魚再聰明也不可能初入官場就混得如魚得水。
而今天趙白魚這番提點,卻是真正助益于他,能保他滿門身家性命的好消息!
如果不知深淺,貿然踩進外省的地界,得罪當地地頭蛇和昌平公主,拿捏不清本分,下場就是另一個陳之州。
紀知府深深鞠躬:“紀某要多謝你的提點——”
“紀大人,您還是我的上差,于禮不合。”趙白魚連忙扶起紀知府。
紀知府投桃報李,用他多年官場經驗提點趙白魚:“我一走,新的上峰不一定能接受比他還有主意的下屬,你記得藏拙。忍幾個月,我估計陛下會升一升你的位子。對了,你和小郡王的婚事如何?”
“如期進行。”
紀知府皺眉:“我是康王門生,多少知道點外頭人不知道的辛秘,那位小郡王并非生冷不忌,這些年潔身自好,身邊別說紅顏知己,就是個長得柔媚點的近侍也沒有。京都謠傳郡王生性荒唐,在我看來,倒是比負有盛名的圣人門生還像個正人君子。當日偶遇趙四郎,互相斗氣,接著入宮請旨,我瞧著像是借機敲打宰執大人,結果把你攪和進去。”
左右看四下無人,紀知府說悄悄話:“陛下和靖王因當年奪嫡鬧得不愉快,卻對小郡王青眼有加,我看陛下會是先坐不住的人,遲早找個由頭取消婚事。”
“圣旨還能撤回?”
“過個一兩年再說你們的婚事事出有因,實際有名無實,以后各自婚娶就是了。”
趙白魚一直疑心元狩帝對霍驚堂表現出來的寵信,畢竟收走霍驚堂打拼十幾年的兵權,給他一個沒實權的郡王之位,將他留在眼皮底下看管時,元狩帝可沒絲毫猶豫。
但科場舞弊一案,元狩帝又毫不猶豫交給霍驚堂去辦。
要是辦得漂亮,也是實打實的功績。
之后興大獄、查朋黨,不能交給品級太低、資歷不夠的人去辦,怕有所忌憚,瞻前顧后,查得不夠徹底,也不能交給前途好、品級高的,怕得罪滿朝文武,仕途到頭。
就趙白魚而言,最佳人選是霍驚堂。
他有威望但沒什么實權,名聲毀譽參半,夠資歷也不用害怕仕途戛然而止,誰料元狩帝隨便找個理由保下了霍驚堂。
足見元狩帝心中對霍驚堂的寵信,確有幾分真實。
如此一來,趙白魚反而看不透元狩帝為何同意賜婚,真慈愛的長輩哪能容忍小輩娶一個男妻過門?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趙白魚笑笑說:“紀大人記得過府喝喜酒。”
紀知府摸摸胡子,不置可否。
***
離婚期越來越近,紀知府特地給了趙白魚七天的婚假,放他回府。
趙白魚還想把公事搬回府處理,被紀知府和一干衙役壓下來,說成親是人生四大喜事,不管這樁婚事有多荒唐,不能讓刑殺兇煞的公事沖撞婚禮。
府里后院熱火朝天,前院靜寂無聲。
念在他畢竟是趙府的少爺,且是圣上賜婚,多少得做表面功夫,因此前院懸燈結彩,頗為喜慶。
魏伯隔三差五擦拭他滿屋的兵器,擦得刀身劍體锃光瓦亮,時不時流露兇狠的殺意,轉瞬又變成難以描述的愁緒,好像待字閨中的小女兒被一頭豬拱跑了。
謝氏派一位老嬤嬤過來幫忙張羅成親事宜,硯冰不放心,跟前跟后,面面俱到,尤其嫁妝和聘禮必須一樣不能少。
秀嬤嬤和外邊小院里的李意如等姑娘們包攬了出嫁前的所有繡品,嫁衣、鞋子、香包以及百子迎福圖等物品。
鞋子、腰帶、香包等小物件比較好解決,繡成男式就行,嫁衣和寓意吉祥的繡品就難住秀嬤嬤和姑娘們了。
男人無法生子,寓意多子的百子迎福繡品此時就不合時宜,李意如提議可用芝蘭玉樹、鶴舞月江、福壽延年、如意吉祥等四副繡品替代。
秀嬤嬤采納該提議,接下來是嫁衣,應該是男式還是女式嫁衣?
自古只有男女婚嫁,哪有男男婚嫁的前例?
只能參考男女婚嫁,其中一方擔任女性,自然不可能是臨安郡王,何況還是趙白魚嫁過去,可是讓趙白魚穿裙裝嫁衣過門,不是讓人看笑話?
她們拿捏不準,秀嬤嬤便來問趙白魚。
趙白魚說:“聽郡王的意思。”
對他來說,男女的衣服制式差別不大。
臨安郡王府很快派人來回消息:“和郡王一樣著男性婚服即可。”言罷拿出一本制衣樣式,說是宮里親自裁定的婚服,讓秀嬤嬤等人照樣繡一套就行。
接著搬出玉冠、玉質腰帶、玉佩一類飾品代替新娘頭冠等飾品,秀嬤嬤和姑娘們都覺得郡王頗為細心,以為就到這里,剛想開口招呼臨安郡王府的人坐下來喝點湯羹,便聽小黃門繼續說:“還有十匹塞外汗血寶馬,郡王特地入宮,從陛下那兒求來的,贈予趙小郎君。”
秀嬤嬤和姑娘們大為震驚,須知駿馬是行軍打仗之本,輕易不能挪出軍備之用,小郡王手筆竟如此大,可見十分重視她們家的小郎君。
小黃門繼續說著其他送來的禮物,都是些奇珍異寶,但是對府內眾人而言,有珠玉在前,難以刺激情緒了。
“最后——”小黃門清咳兩聲,似也覺得臊得慌,不太好意思地說:“一尊觀音菩薩紫檀木雕,郡王親自雕刻的,贈予趙小郎君。”
秀嬤嬤接過,姑娘們湊過去看,見是成年男人小臂長的觀音菩薩,雕刻得栩栩如生,檀木紫黑發亮,顯然是塊上等檀木。
見多識廣的李意如當即認出觀音菩薩法相:“是瀧見觀音,寓意事事順心,福壽安寧。”
小黃門聞言倏地抬頭,瞪大眼一看,果然是瀧見觀音,怎么崔副官一路喋喋不休硬說里頭是送子觀音?
害他以為真是送子觀音,還犯難該怎么送出手!
秀嬤嬤臉上帶笑:“郡王有心了。公公辛苦了,坐下來喝碗熱羹吧。”
她先叫硯冰把紫檀木雕送進書房,接著招呼人坐下,小黃門推辭不過,只好留下來。
***
書房里,趙白魚斜倚在窗邊的臥榻上看游記。
“五郎!五郎!”硯冰興沖沖跑進來,把木盒子放下,比劃手腳描述郡王府送禮的豪橫場面。“您不知道前院都看呆了,前幾日一直嘲笑您不得不嫁給暴戾的郡王,眼下都羨慕嫉妒得眼睛全紅了!至于他們的寶貝疙瘩趙四郎,聽說在一場祝賀新科及第的宴會上,因您義救恩師而被陳芳戎一干進士落了面子,回來后就病了一場,硬是拖住夫人,不讓她替您操持婚禮。”
與趙鈺錚有關的任何事,趙白魚都不想知道。
趙白魚瞟向硯冰腳下的木箱,問:“那是什么?”
硯冰當即搬起木箱說:“是觀音菩薩。郡王親手為您雕刻的,能賜福的菩薩。”
“我看看。”趙白魚掀開蓋子,被惟妙惟肖的木雕震撼住,目光跟粘了膠水一樣牢牢黏在木雕身上,指腹輕輕撫摸菩薩身上的每一筆刻痕。“你說,這是霍驚堂親手雕的?”
硯冰:“是的。”
趙白魚禁不住笑,自言自語:“想不到還是個藝術家。”抱起觀音菩薩走到光線較明亮的地方仔細觀望,詢問:“怎么會想到送觀音菩薩?”
“我也不明白。”硯冰丈二摸不著頭腦:“誰成親前送對象觀音菩薩?還是賜福的菩薩,像長輩送小輩的手筆。”
“啊!”硯冰猛拍手掌說道:“會不會是郡王殿下把您當弟弟?”
趙白魚:“他不缺兄弟。”
“說不準,滿京都都知道郡王殿下和王府里的兄弟處不來,見面跟仇人一樣。沒錯,五郎你信我,肯定是拿您當兄弟,要不然就是當兒子——總不能真想當您爹?”
“越說越離譜。”趙白魚將木雕珍藏好,問郡王府里的人走了沒,得知沒走就從書架上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盒子,打開來,里頭是三顆做工精致的金玉骰子。“叫他們帶給霍驚堂,就說是回禮。”
硯冰驚訝:“您不是最喜歡這金玉骰子?當年也是千辛萬苦準備大半年才贏回來,連我碰一下您都心疼,現在就這么當回禮送出去?”
趙白魚:“回禮不用最珍貴的東西怎么好意思送?這是基本的人情世故。別廢話了,趕緊送過去。”
人情世故是這樣的嗎?
硯冰心想:代價太高了,他以后還是別有什么人情往來了。
***
當副官聽到趙白魚近侍說回禮,終于知道霍驚堂掛在嘴邊經常回禮的人是誰。他把趙白魚的回禮親自交到霍驚堂手里,看清是三顆金玉骰子不由皺眉,滿頭問號。
為什么?
一對新人,婚前一個送送子觀音,一個送賭博的骰子?雖然用料珍貴但也不能忽視它們都過于標新立異的本質啊!
霍驚堂倒是很珍惜,還說:“骰子好。送骰子好。”
要不是被宮里來的司儀嬤嬤制止,他還想鉆府庫里搜尋禮物送趙白魚。
副官看不慣那副德行,覺得心累,找個由頭就躲外頭,眼不見為凈了。
***
轉眼到了六月初八,天沒亮就忙活起來。
前院昏暗,后院一隅倒是燈火通明,趙府出不到十個家仆來幫忙,秀嬤嬤只好找李意如等姑娘們相助,還有郡王府那邊撥出二十幾個人過來幫忙,場面總算穩住。
房內,趙白魚穿上趕制好的新郎袍服。
深紅色紗袍襯得他膚如脂玉,暗紋蘇繡的玉質腰帶扣起,輕松勒出勁瘦的腰身,腰間配玉和香囊,囊里裝香草,燭光下眉目如畫,烏發束于玉冠內,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眼中流光溢彩,如芝蘭玉樹,朗月入懷。
“越羅衫袂迎春風,玉刻麒麟腰帶紅。”李意如頗有意境地夸贊:“五郎淵清玉絮,清風霽月,翩翩公子,機巧若神。”
趙白魚莞爾:“李姐姐放過我吧,你們一晚上夸了我無數遍,早就死了的羞恥心都被你們叫醒,我現在快羞死了。”
“哈哈哈哈哈……”
屋內眾人朗聲大笑。
***
此時府內其他院落。
主院,謝氏點亮燭火,側首問丈夫:“我們是否去趙白魚的院落看看?”
趙伯雍沉默了會兒,斷然拒絕:“我不可能過去!”忽而譏笑:“想必那逆子也不樂意看見我們。”
接著軟和語氣說道:“你別操心了,當年他母親那個樣子,什么惡果都該他受著,母債子償天經地義。你這些年沒虧待他,已足夠仁至義盡。”
謝氏不自覺按住心口,不知為何總覺得心慌,像心口破了個大洞,硬生生割下一塊肉似的,她也想不通為什么。
趙伯雍很快說起生病的趙鈺錚,牽掛住謝氏的心神,她便以為是母子連心的緣故,就不再多想。
偏院。
趙長風獨自舞槍,槍法颯如流星,寒芒于夜色中乍現,似要劃破夜空,霎時一個下劈、橫掃,狂風皺起,落葉翩飛,殺氣具象化般斬落頭頂枝干。
忽有聲至,趙長風警覺地刺過去,聽到熟悉的一聲‘大哥是我!’才迅速止住招式,側身看去,皺眉說道:“三郎?”
趙三郎腳步躊躇,撓著后腦勺說:“大哥,我心事重重睡不著。”
趙長風了然:“和趙白魚有關。”
“對!”趙三郎煩惱地說:“他今天就要嫁進郡王府了,怎么說也是我們兄弟,也是替四郎擋了這劫,他成親沒個兄弟去送,是不是說不過去?”
趙長風反問:“爹不會同意。”
趙三郎黯然而煩躁:“我就是擔心爹——”
“但是娘心軟。”趙長風說:“從今以后,他跟我們趙府沒有瓜葛。這次算他替四郎頂劫難,我們也給了足夠多的好處,前仇舊怨就當兩清。所以送一送無妨,就當是最后一次恩怨了結。”
趙三郎眼睛亮起來:“那我去了!”
***
按成親禮節需先入門,女方親友設置關卡為難男方,等男方突破重重障礙順利進門,和女方父親兄弟喝茶聊天,直到女方被帶出來。
因趙白魚是男人,跟父母兄弟的關系都不是很好,所以省了入門的傳統禮節,霍驚堂直奔后院趙白魚居住的小院落。
秀嬤嬤開門,趙白魚走出來,硯冰在他左邊,魏伯在右前方,李意如等姑娘們分散于庭院里,安靜無聲地望著這一幕。
霍驚堂不能進院,離得有些遠,只見他背著手站在日光下,身穿絳紗袍,頭戴玉冠,長身鶴立,風姿特秀,軒然霞舉,龍章鳳姿,一雙琉璃菩薩眼掃過來,似非塵土間人。
趙白魚的心忽地跳快兩下,準備邁開步伐之際,就見趙三郎出現在門口,同霍驚堂對視一眼就走到他面前。
“出門這段路必須腳不沾地,我來送你。”趙三郎說。
趙白魚笑了笑,按住趙三郎的肩膀說:“不用了。”他知道趙三郎的意思,意味著從此兩清、和解。
趙白魚不希望和趙家人再有牽扯,但兩清不代表和解。
他挺直腰桿向前走,越過趙三郎只留下一句話:“我和趙府早就兩清了。”
從此往后,一世兩清。
趙三郎滿心雀躍被當頭澆下的冷水熄滅,愣愣地看著趙白魚越走越遠的背影,心中惆悵不知為何瘋漲。
霍驚堂伸出手,大拇指戴著一個白玉扳指,手腕綁著一條眼熟的舊巾帕,掌心有許多肉眼可見的老繭。
“我來迎你了,小郎。”
趙白魚心一顫、一燙,放進霍驚堂掌心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識想縮回,被死死握住,牽著向前走。
小郎,有夫弟之意,有青年泛稱之意,也有小丈夫的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老霍:“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小魚:“我真沒想那么多,就是事事如意這種很普通的祝福。”
PS:越羅衫袂迎春風,玉刻麒麟腰帶紅。——李賀。
一世兩清,字面意思,不過它有成語,成語意思是兄弟兩人都是清正廉明的官吏。
第22章
除主院之外, 府內位置最好、面積最廣的一座院子被劃為趙鈺錚的院落,幾乎一比一照搬蘇州園林建筑, 一磚一瓦、一樹一花極盡詩情畫意。
小石子路上, 謝氏攜一眾家仆浩浩蕩蕩進入院落主屋,剛靠近就聽到里面瓷器摔碎的脆響,不由駐足,詢問照顧趙鈺錚的兩位嬤嬤怎么回事。
嬤嬤為難地說:“四郎一大早就被前院的聲音吵醒, 心情郁卒, 不肯喝藥。”
謝氏:“再去煎碗藥過來, 其他人都退出房, 別縱著四郎。”
前行至門廊,忽聽遠處傳來鞭炮鳴聲, 謝氏忽然頓住腳步問:“是來迎親了?”
身后的嬤嬤應是, 以為謝氏還有吩咐,良久無聲便抬頭看去,見謝氏神色恍惚,呆立原地。
過了一會兒,趙鈺錚赤腳跑出來,在門口大聲喊了句:“娘!”
謝氏回神,朝趙鈺錚走去:“生病了就別出來吹風, 乖乖喝藥,別總是為難底下的人。”
趙鈺錚抱著謝氏的胳膊撒嬌:“藥太苦了, 前院又太吵——我沒埋怨五郎的意思。対了,準備送五郎喜事的賀禮送過去了嗎?”
家仆來說:“今早送過去了。”
趙鈺錚:“娘,您不去前院看看?”
謝氏拍拍趙鈺錚的手說:“用不著我。”
趙鈺錚高興地靠著謝氏撒嬌賣乖, 剛才看見謝氏愣怔地眺望趙白魚院落方向的一幕,心里陡然而生的不安在這瞬間煙消云散。
盯著趙鈺錚喝藥, 又哄著人睡著的謝氏忙回前院主持中饋,遠遠遇到出府的新人隊伍,前有悍勇的軍營將士護送,后有奏樂隊伍、宮里派來的司儀,還有抬著七.八百擔嫁妝、聘禮,排成一條見不到尾巴的隊伍,而新人趙白魚和霍驚堂就在人群最為顯眼的位置。
謝氏一眼就瞧見趙白魚,她以前總不愿多見趙白魚,怕在他臉上看到昌平公主的模樣會禁不住恨意失控,更別提見過趙白魚著絳紗袍、戴玉冠的模樣。
如今一見,心中涌出兇猛的熟悉感,謝氏忍不住問身后:“嬤嬤您看看前面的趙白魚,他像不像剛金榜題名、身穿絳紗袍的年輕時的老爺?”
嬤嬤眼神不大好,仔細看了又看,只瞧出個大概輪廓,搖頭說:“不太像。那位肚皮里出來的孩子有哪點像老爺?我看哪哪都不像!”
“是嗎?”
謝氏滿心猶疑,走遠了還忍不住頻頻回頭。
實在是穿絳紗袍的趙白魚太像年輕二十歲的丈夫,她很難描述出被一眼擊中的震撼,只將這點異常偷偷藏在心底。
***
宮里來的司儀本意是用轎子接新人,被霍驚堂一力否決,此時正臉色難看地站在兩匹駿馬中間,抬眼見到迎面走來的一対新人,霎時被驚艷。
臨安小郡王也算她看著長大,風采儀態自是頂尖,草草配一個男妻本就令人不滿,若是趙府的麒麟子趙鈺錚還好,偏偏是魚目似的趙白魚,司儀心里的不滿更是達到頂尖。
現下當面見到人,才知蕭蕭肅肅、清如朗月原來不是夸張的形容詞,再一想他前段時間為救恩師敲登聞鼓,可見人品難能可貴,心里的不滿霎時冰消瓦解。
司儀揚起笑容,高聲唱道:“請新人上馬!”
霍驚堂翻身上馬,回望趙白魚。
趙白魚利落上馬,聽到霍驚堂聲音帶笑地說:“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差點沒腿軟地摔落馬。
新人上馬,喜樂奏起,鞭炮齊鳴,打馬過御街,兩道是鱗次櫛比的官宅,迎親隊伍穿梭其間,有家仆出來看熱鬧。路過京都府衙門,門口是笑容滿面的同僚和紀知府。七百來擔嫁妝、聘禮營造出比十里紅妝還夸張的場面,驚得滿京都的人跑出來觀看,紛紛交頭接耳,道這男人和男人的婚禮場面竟比女兒家還盛大。
便有人說:“昔日昌平公主大婚也不及今日盛況。”
人群中鉆出小孩圍著搭載新人的高頭大馬賀喜,秀嬤嬤和硯冰趕緊撒下糖果和銅板。黃昏將至,迎親隊伍進入臨安郡王府,圍在外頭的人們才漸漸散去。
郡王府大門一關,喜樂都停了,空蕩蕩沒有賓客,高堂上只放一個牌位,旁邊站著一個中年儒士,蓄一撮山羊胡,著青衣,外罩文武袍,像個棄筆從戎的儒將。
他是誰?
趙白魚朝霍驚堂投去疑惑的目光。
霍驚堂:“你應該知道我和我父親的關系沒那么好,他覺得丟臉,不愿意過來。靈位是我娘,她在就行,旁邊是我二舅舅,他和我娘是龍鳳胎,你隨我叫他二舅就行。郡王府一向不開門迎客,免去朋黨結私的猜忌,你介意嗎?”
趙白魚搖頭。
賓客不是京官就是五皇子之流,說來觀禮,實是看笑話。他們不敢嘲笑霍驚堂,所有譏諷只會落在他趙白魚的頭上。
霍驚堂備受圣上信任,哪會怕猜忌?
怕是顧慮他被嘲笑,才取消觀禮。
趙白魚不怕被嘲笑,只是遺憾沒法收紅包。
“走。”
霍驚堂手掌向上,趙白魚把手伸過去,立刻被緊緊握住,手牽手進正廳。
身后的副官拿著紅綢緞子欲言又止,司儀嬤嬤忍下呵斥新人守禮的沖動,心想算了算了,連陛下也奈何不了小郡王。
“吉時已到,新人入堂——”司儀嬤嬤高聲念道:“一拜天地!”
趙白魚在此之前始終抱著沒人拿這樁婚事當真的想法,雖然有被霍驚堂送聘禮的手筆震撼,心思有了點改變,仍沒認真対待。
不想從迎親到拜天地,竟一個流程也未錯漏,不像玩鬧,倒顯得尤為看重他、看重這樁男人和男人成親的婚事。
“再拜高堂!”
趙白魚滿懷敬畏地叩拜霍驚堂生母的靈位,起身時,被崔二舅扶起。
崔二舅似乎対他很滿意,目光飽含贊賞:“好孩子,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在腰帶里拿出一個玉麒麟塞到趙白魚手里說:“我們崔家小輩每個人都有一個玉麒麟,以后外出遇到什么麻煩,可以拿它去找鎮國公府的舊部。”
霍驚堂:“……”
霍驚堂:“二舅,你外甥的拜堂禮還沒完。”
趙白魚:“……”
崔二舅一拍腦袋,不好意思地打哈哈:“繼續,你們繼續!”
“夫妻対拜!”
沒有賓客滿座,但司儀嬤嬤代表宮里元狩帝的看重。沒有父親,但有母親的靈位,還有舅舅親自到場觀禮。
該給予的敬重都給到位,甚至超出趙白魚的預期。
霍驚堂是當真了,還是做給元狩帝看的?抑或是單純覺得愧対他,想給他體面和尊重?
趙白魚愣怔原地,被司儀嬤嬤提醒:“趙五郎,該夫妻対拜了!”
趙白魚下意識看向霍驚堂,対上他沉靜從容的琉璃黃眼瞳,胡亂的心思頓時鎮定些許。
他対舊式的成親禮并不陌生,以前是旁觀者,不能親身體會拜了天地、高堂的心情,対其中昭告天地鬼神從此后結為一世夫妻的寓意不置可否,而當他成為新人之一,親自走完所有流程,才知道伴隨成親流程的走完,心會不受控地悄然發生著變化。
跪地叩頭,趙白魚輕觸冰涼的地面。
一跪一叩首意味著霍驚堂是孑然天地間,唯一能與他同生同行、同棺同穴之人。
“送入洞房——”
祝聲落地,新人進洞房。
洞房門檻放著馬鞍,門口貼喜聯,窗戶貼雙喜字,屋內點通宵不滅的長命燈,正対門口的墻面懸掛一副弓箭,下方則是八仙桌、兩張太師椅,桌上點大紅蠟燭,擺放瓜果紅棗等物。左側深入便是床榻的位置,右側靠窗的位置擺放一張矮床,旁邊則是兩張太師椅,布局相対來說較為簡單。
趙白魚跨過馬鞍,由全福人領向床榻,將他和霍驚堂的衣角壓在一塊兒,說些吉祥話,一套流程走完才帶人退出,走前熄滅其他燈,只留前端兩盞長命燈。
院外有家仆士兵把守,院內有丫鬟守夜,沒人敢來鬧洞房,主院靜得能聽到蟲鳴聲。
趙白魚瞪著手背,這才真正開始緊張,心跳如擂鼓,心臟仿佛跳到嗓子眼,慌得腎痙攣,拼命回想洞房的步驟。
脫衣服,面対面,肉貼肉地睡覺,這叫魚水之歡。
具體呢?過程呢?
趙白魚前世好歹上過生理課,知道男人和女人怎么做,但是男人和男人呢?他不知道,霍驚堂知道嗎?
被壓住的衣角動了下,趙白魚猛嚇一跳,下意識側頭看去,正好撞進霍驚堂的視線里,頓時渾身僵硬,連忙移開視線,不敢再動。
半晌聽到霍驚堂慵懶的聲音:“沒看過秘戲圖?”
趙白魚頭皮發麻,縮起肩膀回答:“沒。”
很快就感覺肩膀被一只手握住,稍用力地按壓,縮起的肩膀被壓回去,趙白魚的腰桿不自覺挺直,那手順勢下滑,拍一拍他的背,捏一捏他的脖子,還聽到霍驚堂語氣戲謔地說:“放松,我又不會吃了你……頸椎挺硬朗。”
趙白魚:“平時忙公務,沒太在意。”
他盡量讓話題正常,趕跑一絲一毫的曖昧。
霍驚堂哼笑了聲,趙白魚頭皮又麻了,后背脊椎那一塊兒都莫名其妙的酥軟了。忽地衣袂翻飛,揚起清風,鼻間嗅聞到一股很淡的檀香味,混雜著不易察覺的中藥味,趙白魚一回神,抬眼就看見遞到眼前的半片葫蘆瓢,里頭是三分之一的合巹酒。
葫蘆瓢的把柄處有一根紅繩,連在另一個葫蘆瓢的柄端,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握住,腕骨處垂落一截柔軟的巾帕。
“又發呆?”
趙白魚回神,下意識看向霍驚堂:“要喝酒嗎?”
“合巹酒。”霍驚堂唇邊掛著懶散的笑,琉璃色的眼珠里倒映著趙白魚,舉起葫蘆瓢示意趙白魚:“同飲一巹,共結連理。”
說完飲盡瓢中酒,趙白魚連忙跟著喝完,就聽霍驚堂說:“從今往后,你我夫妻同體,患難與共。”
趙白魚點頭,可是感覺哪里怪怪的。
霍驚堂沉吟片刻說:“患難與共不好,說得好像以后要吃苦。換成夫妻同體,有福同享。”
趙白魚還是覺得很怪,皺眉挺認真地提議:“是不是應該換成夫夫同體?”
霍驚堂收回葫蘆瓢往后一扔,穩穩當當地給扔回原位,聞言坐回床榻,背靠床柱說道:“小郎這么快就適應做人小夫君的身份,我很高興。”
趙白魚臉很熱,分不清是被逗弄還是酒意上頭,膽氣到底放開了點,橫了眼霍驚堂:“您怎么說話像流氓?”
他一身嶄新的絳紗袍端正地坐在新人喜床邊沿,雙手還乖乖地放在兩股上,嘴唇涂了胭脂,燭光下襯得唇紅齒白,眼睛帶著微惱地橫過來,嘴巴張張合合地抱怨,像埋怨夫婿貪酒冷落了他的新嫁娘。
霍驚堂眸色轉為深褐色,深深凝望著趙白魚,忽爾摘下趙白魚頭頂的玉簪,取下玉冠,柔順烏黑的長發垂落至腰際,幾縷發絲在耳邊、臉頰邊勾勒,平時總垂下來以示謙卑的眼睛因震驚而完全睜開,有點圓幼,還有點無辜,半點看不出作為京都府少尹管慣了刑訟獄事的雷厲風行。
“醉了?”
趙白魚抿著唇:“沒有。”他喝酒容易上臉但千杯不醉,此刻意識清醒,但也不太清醒,他知道不是酒的原因。
“您當真的嗎?”
“什么?”霍驚堂把玩著趙白魚肩膀處的一縷烏發。
“您真心娶我,真想和我結為一世愛侶,而不是被圣旨脅迫,等個一兩年就尋理由和離?”
“我霍驚堂再混不吝,再死忠,也不可能拿婚事開玩笑。”霍驚堂垂眼,眼里沒不正經的戲謔嬉笑,只有一片真心實意。“趙白魚,霍驚堂在文德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求來陛下親賜的司儀嬤嬤,今天和你游過御街、走過京都,和你拜過天地、拜過生母靈位,昭告天地鬼神,不是做戲給別人看的。”
把玩烏發的手轉而捏住趙白魚的下巴,指腹厚繭摸得趙白魚下頷又刺又麻。
“天底下還沒人值得本王親自給他們演戲逗樂。”霍驚堂俯身過來,直勾勾盯著趙白魚:“我理解你的顧慮,礙于圣旨不敢反抗,只能接受嫁給我的安排,但我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現在告訴我,要不要接受我當你的丈夫?如果拒絕,我今晚睡臥榻,以后睡書房,過一兩年就送你一紙和離書,放你自由。”
趙白魚面無表情,只能從他顫抖的睫毛看出內心的不平靜。
“相反,如果你選擇我做你的丈夫,我也會視你為我的小夫君,給予你尊重、歡喜和夫妻間的情愛。我首先是你的丈夫,在‘我是你丈夫’的前提下,如果你需要,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父親、你的兄長、你的知己,在我身上任意索取。”
“我不能承諾你生死,但是可以承諾你,在我有生之年不會先于你放手。”
夫如父,如兄,如知己,提供他所缺的、所隱秘渴望的情感,會不會心動?
異世孑然,生如逆旅,忽得承諾,有生之年,相守到老,你會不會心動?
趙白魚承認他心動了,心臟如擂鼓,答應的話語止不住要沖出喉嚨,但他仍然猶豫,躊躇不前。
他害怕劇情的力量強大到沒辦法改變死期的未來。
原著第一樁權謀,太子有趙鈺錚的提醒而逃過一劫,拔除秦王勢力,秦王黨雖然就此沒落,但也只是被貶至封地,不至于淪落到圈禁的地步。
霍驚堂娶了‘趙白魚’,可原著沒描寫他們成親前的交往,沒有趙白魚救恩師的劇情,所以有沒有可能是主要劇情點不變,與主角無關的劇情線可以任意發生改變?
惡毒男配的死亡是主要劇情點,但劇情點之外,他是不是也可以在死前盡情地享受愛與被愛?是不是可以不必孤獨地迎接必死的結局?
他能不能在死前,也可以盡情地享受戀愛?是否可以不必孤獨地迎接必死的結局?
誘惑太大,趙白魚無法斬釘截鐵地拒絕。
他久久不回應,霍驚堂慢慢收回手,身體抽離,淡淡的檀香味似乎跟著抽離。
趙白魚心一緊,知道霍驚堂說到做到,一旦開口拒絕,他們的關系就會像原著描述的貌合神離。
沒來得及思索,等趙白魚回神就發現他的手握著霍驚堂的大拇指,肌膚相觸的地方像被烈火灼燙,燙到了也不愿松手。
前世今生未曾轟轟烈烈地談過一場戀愛,現在有了愛與被愛的機會,何不放進臨終心愿單里,遇到就別錯過?
抬眼望去,趙白魚輕聲而肯定地說:“我愿意。”
霍驚堂反問:“愿意什么?”
趙白魚顫抖著說:“我愿意接受你當我的——我的丈夫!”
霍驚堂:“新婚之夜,洞房花燭,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云雨高堂,耳鬢廝磨,是一個丈夫在洞房花燭夜應行的權利。
趙白魚聲音很低:“知道。”
霍驚堂仔細地看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趙白魚的后頸,安撫他的心亂和慌張,捏著趙白魚的耳垂,拂過鬢角,逐步親近:“放松。能接受嗎?”
趙白魚手指蜷縮,碰了碰心口,很快放下,挺認真地想了想才說:“還行。”
不難接受,就是霍驚堂能行嗎?
他悄悄瞟一眼霍驚堂,対方身形頎長,應該在一八七到一八九之間,難得比例沒失衡,手長腿也修長,腰身精瘦,衣服遮得嚴實,平時穿衣似乎也是遮住了鎖骨,可能是蠱毒入體時間太長的緣故,身材瘦削略顯單薄,手背的血管頗為清晰,指骨和橈骨突出,顯得鋒利,像是能割傷人,不動不開口的時候倒有幾分病弱美人的樣兒,但趙白魚知道霍驚堂的殺傷力一點也不低。
畢竟是驍勇善戰的常勝將軍,破船還有三寸釘不是?
“小郎,幫我摘下面具。”
趙白魚恍然驚覺他沒見過面具下的霍驚堂,一直沒覺得違和,也許是因為有人天生自帶美人氛圍?
“你‘修羅將軍’的外號怎么來的?”
“幾年前和南疆一戰,被下蠱,臉爛過,回京交還兵權時,在宮里被趙鈺錚撞見,嚇得他以為見了鬼,之后就有我毀容,丑如惡鬼的謠言傳出。”霍驚堂倒是有些可惜:“沒把他嚇死。”
趙白魚噗嗤笑,摘下面具,笑容定格一瞬,慢慢消失,眼睛逐漸亮起被驚艷的光。
“小郎滿意嗎?”
趙白魚目光躲閃,很快就調整心態,用帶著贊賞和喜愛的愉悅目光去看霍驚堂,低低地笑:“夫君貌美,小郎心滿意足。”
話音剛落就向后倒進柔軟的棉被里,眼前一暗,床帳簌簌落下,只余帳外點點燭火明滅閃爍。
不過一會兒,便有脫下的絳紗袍、貼身中衣和腰帶齊齊扔出床幃,夜間涼風吹拂床帳,拂起層層波浪。
水光月光樹影相融,蠟燭啼淚,蟲鳴漸無聲,府外鑼聲過三更,屋里傳來第三次叫水的吩咐,臊得人臉紅心跳。
***
郡王府大門口,五皇子臉色鐵青地瞪著搭在門口的竹棚,里頭擺著三張長桌,每張桌子后坐著郡王府的算賬先生,背后還有一個郡王府管家指點江山。
“最近朋黨之禍尤為嚴重,我們小郡王怕被牽連,恕不開門迎客,諸位大人心意到了就行,人就不用進去了。”
管家說話時笑容滿面,和顏悅色,以至于部分根本不想去觀禮、以及一部分大罵傷風敗俗的老酸儒都大松口氣,慶幸不用特地去看兩個男人成親拜堂,正準備甩袖離開就聽郡王府的管家一轉身收起笑容冷颼颼說:“送禮的大人記紅紙,沒送禮的幾位記綠紙。陛下賜婚,有圣旨有御筆還有宮里的司儀嬤嬤親自到場,看是哪家大人瞧不上眼!”
“!”
娘老子欸!臨安郡王府里出來的人都跟臨安郡王一樣無恥嗎?
這群該死的西北兵蠻子!
被趙白魚戲耍、又被要求記得送禮的五皇子今兒還真就兩手空空過來,他就是要當面奚落趙白魚,嘲得他顏面無存!
誰知出師未捷身先死!
霍驚堂這兵蠻子居然直接拒客?拒就算了,他還想收禮?!!
天底下哪有不擺宴席還要人禮金的好事兒?怎么有人真干得出這么丟份的事兒?他就不怕以后在京都官宦士人圈子里混不下去?
“……”
霍驚堂還真干得出來,他壓根不屑京都的官宦圈,只要討好父皇就萬事大吉,偏父皇就吃他直臣這套把戲!
其中一個算賬先生說:“崔管家,您看五皇子雖沒回禮但人來了,是不是也記綠紙?”
崔管家呵斥:“住口!不長腦子的東西!五皇子和咱們老爺是什么關系?能用尋常標準來衡量嗎?”趕緊變臉賠笑道:“底下人沒調.教好,冒犯殿下您,實在是不好意思。殿下您不用送禮的,您來了咱們郡王自然歡迎!”
五皇子陰惻惻:“那就開門讓我進府。”
崔管家猶豫,左右看看,湊近小聲說道:“不是小的不讓,實在是老爺特別叮囑朋黨之禍應慎重対待,絕不能有一絲縫隙叫朋黨鉆進來。郡王這樁婚事是陛下賜婚,他做什么,宴會上發生什么,頭頂上的圣人正看著呢。”
五皇子心驚,臉色一變,下意識看向文德殿的位置,猛地斥責崔管家:“放肆!”
崔管家立即后退低頭認罪。
五皇子不得不承認霍驚堂的顧慮有道理,但他面子過不去,擺出悻悻的表情甩袖離開,不長眼的算賬先生音量沒減:“這就走了?是記紅紙……可沒送禮怎么記?”
“寫兩袖清風吧。”
“——!”
五皇子快步沖到算賬先生的桌前,啪一聲重重拍下一疊銀票和一塊玉佩,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隨!禮!”
算賬先生瞟了眼:“記,五皇子隨禮兩百兩銀票、一塊品質尚佳的翠玉。”
旁人側目,訝然,五皇子這有點摳啊。
五皇子:“……”
媽的遲早蕩平臨安郡王府!——
作者有話要說:
PS:以免誤會以及有人問,提前說:攻受身心1v1。
先婚后愛昂。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晏幾道
第23章
鳥鳴陣陣, 日光透過窗戶照進床帳,光斑點點。
趙白魚眼皮顫動, 皺起五官難受的把臉埋進被子里, 片刻后,意識回籠,腦海里閃過大紅喜被被汗水洇濕、床帳如浪涌的畫面。
天地顛倒,縈繞在耳邊的吐息像沾了水霧, 潮濕朦朧還帶著濃烈的檀香和藥香, 黑暗里有燭光閃爍, 明滅中見到琉璃色菩薩眼翻滾著無疆之欲, 像悲憫無情的菩薩從三十三重天墮落無邊紅塵海。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 霍驚堂將烏金鞭扔向桌面, 左手摘下腰帶、扯下外袍便朝里屋走,掀開床帳坐在床沿,伸手試趙白魚的額頭溫度,大手幾乎蓋住趙白魚的半張臉,露出微張的嘴唇,還能看到整齊雪白的牙齒。
再往下則是脖子和鎖骨,被子下面的身體只穿中衣, 衣襟敞開,鎖骨處點點嫣紅色痕跡, 一路蔓延向下,不用掀開被子就知道里面有更密集的痕跡。
“沒生病。”
趙白魚垂著眼,神色有點蔫, 鼻腔出聲:“嗯。”趴在枕頭上,眼皮要掉不掉, 烏發披散在肩頭和后背,一撩開頭發就能看到后頸有密密麻麻的咬痕、吻痕,全是霍驚堂造出來的。
“你跑去干嘛了?”看著桌上的烏金鞭和霍驚堂一身利落勁裝裝扮,額頭和手臂都有薄薄一層汗水,身上的檀香和藥香因出汗而味道轉濃,趙白魚覺得不可思議,聲音沙啞地說:“一大早去練武——您怎么還有精力?”
他感覺脖子以下都不屬于自己了,真正出力的人怎么還精神抖擻?
霍驚堂睨著趙白魚笑,摁著他的后腰學位按摩:“你身子骨太差,稍一做大動作就腿抽筋、腰抽筋——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有人腰抽筋,你算是開我眼界了。”
趙白魚舒服地瞇起眼,不高興地反駁:“大部分正常人都做不來高難度動作,又不是人人習武,何況我這是辦公室病,一天到晚辦公批文能不出毛病?”
不知道辦公室病這新詞但能根據語意猜到意思,霍驚堂不置可否:“以后跟我學五禽戲,堅持鍛煉,否則不出幾年,你身體就一堆毛病。你要是還想繼續當官,身體就得練起來。”
“這跟當官有關系?”
“要是外放做官,少說也得三四天旅途奔波,身體不好受得了?”霍驚堂拍了拍趙白魚屁股:“起床吃點。”
趙白魚撓著頭發起來,發現衣服都被收走,扭頭剛要詢問就見霍驚堂鼓掌三下,便有一排侍女和兩個太監分別捧著水盆、毛巾和更換衣物等物品進來,其中一張面孔頗為熟悉,依稀記得是昨晚進來收拾床鋪,更換熱水的侍女。
官宦人家吃穿住行皆有人服侍,即使是從不慣著子女的趙伯雍、謝氏他們也會給每個郎君院里配置幾個貼身家仆,連趙白魚都有一個秀嬤嬤。
不過多數時候,趙白魚習慣自己動手。
霍驚堂換上袍服,伸手示意要腰帶時,有一個貌美的侍女上前兩步大膽地說:“郡王殿下,奴婢為您系上吧。”
趙白魚洗臉的動作一頓,回頭看去,見侍女滿臉嬌羞膽大地望著霍驚堂,旁邊的家仆低頭專心做事,対這一幕視若無睹。
霍驚堂只掃了眼侍女就收回目光,全程沒說一句話,拿著腰帶利落系上,顯然平時就習慣不必他人伺候穿衣。
在外行軍打仗多年,也是小兵做起的,誰會慣著他帶侍女太監進軍營伺候起居?
侍女表情瞬間泫然欲泣,紅了眼眶,委屈不安地絞著手帕退回位置。
霍驚堂動作很快,趙白魚也不扭捏,衣著簡單清爽,洗漱完畢便一同到前廳就餐。家仆走了兩三個,其余留下來打掃屋子和庭院,全程沒人搭理媚主的侍女。
侍女跺著腳,絞著手帕憤憤不平:“得意什么?一個大男人甘居人下也不嫌害臊!”郡王遲早要有人傳宗接代,眼下不過是玩個新鮮,早晚回頭發現還是女人好,屆時她便是姨娘、側妃,瞧這群沒眼力見的奴才還怎么敢看不起人!
話說回來,沒被賜進郡王府之前,聽說臨安郡王諢號‘修羅’,貌丑至絕,她還滿心不甘,真見了人才發現是何等仙人的模樣。
她羞紅了臉走出屋門,也不干灑掃的活兒,準備到府里各處走走,剛到庭院就被郡王府的嬤嬤帶人攔下來。
“是有幾分姿色,怪不得心高氣傲就敢干媚主的事。”嬤嬤四十來歲,兩鬢銀白,眼神干練毒辣,掐著侍女的下巴左瞧右瞧,語氣平靜:“關五六天,喂點米湯吊著命就行,身份沒問題就送別莊種地。”
侍女一聽頭皮發麻,驚慌失措:“你們想干嘛?你們不能這么対我,我是宮里出來的,我是陛下賞賜——”
“是陛下親指還是宮里哪位娘娘賜下的?”嬤嬤冷冷打斷侍女的話,一邊擦手一邊說:“最好祈禱你身份夠干凈,否則就不是去種地,而是到黃泉路上哭。”
侍女腿軟,不斷掙扎,叫嚷著她是御賜的宮女,是來當郡王側妃之類的胡話,被堵住嘴巴強行拖走。
主院恢復安靜,家仆們噤若寒蟬,嬤嬤環視一圈,沒留下什么話就走了。
殺雞儆猴,已是無聲勝有聲的至高境界,無需多言。
***
趙白魚邊喝白粥邊在心里想,看來郡王府不是很清靜,還以為霍驚堂沒啥實權應該隱身不招人恨了才対。
霍驚堂:“三天后回門,你回不?”
趙白魚:“不回。”
霍驚堂舀了勺豆腐腦到他碗里,“東西都搬過來,沒有遺漏?”
趙白魚:“一早就清點好,硯冰打定主意不給趙府留一磚一瓦。対了,我得帶硯冰住郡王府,行嗎?”
“到海叔那兒說一聲就行,他是府里的管家。我記得你身邊還有兩個人,不一起帶過來?”
“魏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一直在外獨居。秀嬤嬤管理外面的酒樓、茶樓生意,順便幫李意如她們重新開始。”趙白魚好奇詢問:“等下要做什么?用不用去你外家府上拜訪?我這個郡王妃的身份還得做些什么,比如應酬、管家?”
霍驚堂動作優雅,進食速度可一點都不慢,趙白魚才續第二碗,他就已經解決三四個肉包和兩大碗湯面,此時拿著趙白魚的舊巾帕擦嘴,擺出斜靠座椅的姿勢,雙手攏在袖子里,半闔著眼皮說:“閑著,玩著,曬曬太陽,沒事睡個回籠覺。我沒什么職務在身,你眼下又有婚假,適當放松,放寬心去享受,誰也說不著你什么。郡王府從不対外結交,不需要參加什么應酬,你喜歡的話可以跟海叔要請帖,每個月得收拾一堆請帖,還得找借口回絕,海叔正想有個人替他分擔。”
趙白魚連忙搖頭:“我不喜歡應酬!”
霍驚堂:“府里中饋,対外有海叔,后院有幾位嬤嬤管著,都信得過。還是老話一句,你要不嫌麻煩就跟他們說一聲。”
趙白魚松了口氣,很堅定地說:“我一管事就頭疼,還是交給專業的人才吧!”
他身有職務,本就繁忙,要是還參加后宅應酬和府內管事,哪還有時間工作?最后肯定被迫辭去職務,被后宅零碎瑣屑事務壓得喘不過氣。
“去過京郊園林嗎?”
“哪座?”京郊外園林可不少,不是京都里的皇子公主所有,就是王公大臣名下,閑雜人等進不去。“哪座都沒去過。”
“寶華寺山頭后的龍泉山莊,我十五歲大敗突厥贏來的賞賜,京郊園林唯一有溫泉的別莊。左右閑著沒事,去那邊玩幾天。”
趙白魚:“行。”
吃完飯,叫人簡單準備馬車就出府,府外有人叫住趙白魚,一看是陳芳戎。
陳芳戎上前來說:“經科場一案和御前辯法理,陛下覺得我爹是清廉能吏,剛正不阿,也不迂腐,更不在乎仕途,最適合做推動改革的開路先鋒,就把廂坊制度的構建交給我爹,連帶我跟著雞犬升天。原本需要卡兩三年的考核不到幾個月就通過,讓我拿到一個外放到山東泗水縣當縣令的差,委任狀兩日后下來。”
頓了頓,他從袖子里掏出一份靈簽贈予趙白魚,眼帶期待地說:“我從寶華寺求了半個月的簽文,說是最靈的簽,能保人平安。”
靈簽裝裱華麗,還綴著一串琳瑯,半年只發放兩百份,號稱佛祖開過光的最靈驗的簽文,以求姻緣居多,少數求平安和事業,趙白魚一看就知道是寶華寺那幫和尚搞出來的饑餓營銷。
趙白魚接過靈簽,眉眼謙遜坦蕩:“前路漫漫,各自天涯,望君珍重。”
陳芳戎定定地看他,半晌后退兩步,兩只手手指相并,高舉過頭,深深鞠下一躬,無任何臨別贈言,而后起身抬頭,相視一笑,亦是豁然開朗。
趙白魚踏上馬車,霍驚堂朝他伸手,將他摟進懷里,把臉埋進趙白魚的肩窩里假寐,懶懶散散地說:“小郎,陪我睡會兒。”
趙白魚打了個哈欠,睡意被感染,跟著昏昏欲睡。
***
一連數日待在京郊山莊泡溫泉,趙白魚覺得他骨頭都快泡軟了,更別提溫泉水滑最適合干點食色性也的事兒,霍驚堂根本不知饜足。
趙白魚有幾次是半昏半醒被霍驚堂從溫泉池里抱出來的,可憐硯冰因此被迫懂了成年男人之間的床事,以至于対成親有了點心理陰影。
罪過。
趙白魚深感抱歉,就讓硯冰到荷塘里采蓮子玩,不用跟在他身邊,畢竟讓一手帶大視為親弟的少年看見他威望全無的樣子,也是挺丟臉的。
他剛坐下,斜倚在臥榻上的霍驚堂就靠過來,渾身沒骨頭似地趴在他身上,手臂箍住趙白魚的腰,眼皮沒睜開,尋著記憶就朝趙白魚白嫩的脖子上落下輕吻:“早上采了蓮藕,做了蓮子湯,還殺了只羊,片了點魚片、牛肉,都腌漬了兩個時辰,正好中午做古董羹。”
所謂古董羹即火鍋,大景時下非常流行的美食,寒冷的冬天幾乎家家戶戶桌上備一只小銅爐,不過眼下是夏天。
趙白魚抬眼看去,臥榻靠窗,窗戶微開出條縫隙,可窺見外頭蒼翠巍峨的山巒。
山莊建在郊外高處,周圍層巒疊嶂,身處的塔樓是山莊最高的建筑,足有七層,將近三十米高,前朝曾用名摘星樓,現在改為山河樓,經常出現在京都府內文人士子借古懷今的詩詞文章中,可見是京郊風景名勝之一。
此時外頭細雨淅瀝,室內涼爽清靜,聽著山巒間風吹雨,偶爾幾聲鳥鳴,悠閑緩慢的一天就這么過去,趙白魚覺得他連靈魂都變得從容安靜。
“雨下了多久?”
“有四五個時辰了。”
“是不是有點不太尋常?通常來說,季夏是驟雨、短暴雨,一陣一陣的,很少有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細雨。”
其實雨勢不算小,應該是中小雨。
“你擔心什么?”
“今年的伏汛。”
伏汛在七.八月,連著九月十月的秋汛,每年的伏秋汛都是元狩帝和京官最頭疼的問題,就怕黃河決口,洪水泛濫。
“工部水利、都水監地方衙門和駐守河道河工每年勘測記錄黃河水位十多次,回應基本一致,今年不會有黃河決口的可能。”
“那就好。”
趙白魚心稍定,腦中某個想法一閃而過,使勁回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便拋之腦后了。
很快有人將小銅爐搬上來,桌面擺放時下果蔬、新鮮的羊肉、豬肉和腌漬好的牛肉片,還有椒料等調味品。
羊肉處理很好,沒有腥臊味,拌著略帶辛辣味的調料和滾燙的熱氣吃進嘴里,鮮嫩得舌頭都快吞進去了。
不過一會兒,趙白魚就吃出汗來,脫下外衫之際,有家仆來報山莊在一個時辰前收留一批躲雨的府內人士,因送去一盆新鮮羊肉,那群人便提出想見主人家親自道謝。
趙白魚看向霍驚堂,霍驚堂眼皮都不抬就拒絕了。
沒過多久,家仆帶來一顆龍眼大的明珠說是躲雨人群里有一公子贈禮答謝。
趙白魚見狀頗為驚訝,這么一顆明珠少說值個一二千兩,躲個雨而已,說送就送,至于嗎?
霍驚堂面不改色:“扔回去。府里沒傘了嗎?”
家仆不解:“有。”
霍驚堂:“給幾把傘,讓他們回去。怕雨天路滑看不清路,可以到前面山頭的寶華寺避避雨。”
家仆連忙退下:“是。”
趙白魚咬著筷子:“是沖你來的?你在京都府府內的名聲不是人憎狗嫌,怎么還有人上趕著討好你?”
“不知道誰傳謠,說我雖然交還兵權,實際手里還藏著一支驍勇善戰的神鬼兵,這些年陸陸續續有人來試探,前幾年還借機朝我府內塞了十幾二十個男男女女。”
趙白魚真驚訝了,“是兩年前從你府里抬出二十幾具尸體那回?”
“你知道?”
“是我去處理的。”
“小郎和我有緣。”
“……”
霍驚堂掃了眼他郁卒的神色,彎起唇角說:“但是沒人知道山莊的主人是我,當年出盡風頭,陛下怕木秀于林,沒敢明面給賞賜。”
“那是誰?”
“閑雜人等,無需在懷。”
***
山莊小門。
一個穿國子監校服的青年拿著被退還的明珠和傘憤憤不平:“清高個什么勁兒?知道我們是誰嗎?滿京都誰不擠破腦袋往我們身邊湊!四郎,咱們不留這破地方,到寶華寺去避雨吧。”
人群中心是著杏黃色羅紗的趙鈺錚,接過紙傘,抿著唇說:“走吧。”
走出老遠一段距離,趙鈺錚還回頭看風雨朦朧中的山河樓,神色不明,目光閃爍,沒人知道他十一二歲時曾誤入某個山頭,遠遠看到対面山河樓有一人登高,遺世獨立,風姿獨秀。
之后每年來一次龍泉山莊,次次遇不到山莊主人,好不容易今天遇到人在,想求見卻被拒絕,趙鈺錚有點不甘心。
***
同年七月中。
旱了大半年的北方驟然陰云密布,電閃雷鳴,藏在山河湖泊里的龍仿佛在一天之內全都鉆進雷云里,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接著轉為傾盆大雨,連下三天,像是要把天捅個窟窿的陣仗,令人憂心不已。
赴任不到一個月的陳芳戎披著蓑衣,頂著瓢潑大雨站在地勢較高的河道上眺望底下河水滾滾的泗水河,沖著經驗老道的河工大聲吼道:“大雨傾盆,水勢上漲,沒有停下的趨勢,我擔心會沖垮河道,淹沒泗水縣!”
河工亦大聲回復:“稟大人,下差已令人去下河道填沙袋沙石。但泗水并非黃河入海必經之途,按理來說,就是下再大的雨,咱們這兒都淹不到。”
陳芳戎:“還是防患于未然——先預備帶百姓遷向高處,我到都水監走一趟!”
***
陽武縣黃河口。
轟隆隆!雷聲響徹天地!喀嚓!銀蛇穿梭于雷云之中,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河水隆隆不斷撞擊著河道。嘭!轟隆隆——驟然一聲炸響竟掩過轟天雷鳴,渾濁洪水如猛獸洶涌無情地吞噬房屋莊稼,頃刻間大地淪為水泱澤國。
河道上游,都水監修河司河工滿臉恐慌,驚恐的喊聲劃破雨夜:“黃河決口——黃河大決口了——!!”
***
山東泗水縣,深夜。
縣衙內書房還亮著燈,陳芳戎眼下兩團青黑,挑燈夜戰多日,發現泗水河道的確如河工所說表現較為牢固才稍稍松緩緊繃多日的神經。
就在他準備入睡之際,忽然劇烈心悸,陳芳戎猛地起身,心神不安,來回踱步,恰時有河道監工的人冒雨敲響縣衙大門,幾乎是摔到陳芳戎的面前,聲音凄厲地喊:“河道決堤!河道決堤了!”
***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黃塵滾滾,駿馬飛馳,宮門大開,同一時間文德殿殿內逐一亮起燭火,亮如白晝。驛兵下馬,疾步奔馳大喊:“黃河改道,奪泗入淮!”
啪一聲脆響,元狩帝驚得掃落桌上的瓷杯,太監趕緊上前收拾,而驛兵渾身濕透地沖進來,撲到地面大聲喊:“啟稟圣上,陽武縣黃河河道決口,洪水奪泗入淮,淹沒泗水,城內房屋倒塌,家畜漂在污水里,禾苗稻田蕩然無存!黃河經泗水全部入淮,徐州首當其沖,死傷無數,災民遍野,京東東南部和淮南大片地區受災嚴重,需盡快賑災,洪澇治理刻不容緩!”
說完,驛兵力竭暈倒,被扛下去休息。
元狩帝臉色沉重:“召三品、不,四品及以上京官連夜入宮議事!”
子時,大內議事堂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元狩帝坐于上首,百官坐在下首,人手一杯濃茶,皆是神色凝重地交談議論。
“范文明,朕問你,陽武縣河道百年未曾出事,為何在你治理之下突然決口?”
工部侍郎范文明出列回稟:“近百年來,黃河河道向南移的趨勢越發明顯,河道淤積,只稍有一處決口就會造成黃河改道!黃河改道自古前例不少,屬天災自然,非人禍,驟然改道導致以前沒有發生洪患的地方如今被黃河水災肆虐實屬正常,因無前例,撥向泗水、淮南等地的都水監、修河司和經驗老道的河工以及修河道材料、銀兩相対水患頻繁之地要少太多。眼下是天災,猝不及防,沒有人能預料到災禍的發生。臣請陛下,等洪澇水患解決后再尋辦事不利之責,當下最重要的是防患堵決口,安置災民等事宜。”
宰執趙伯雍出列:“陛下,范侍郎所言甚是。當下是盡量減少人員傷亡損失,以防止再決口、賑濟災民為重,洪患之后還有瘟疫,況且這次奪泗入淮離京都府相距不遠,大量災民很可能涌向京都府,并向兩江兩浙遷徙,恐怕引來暴動,還有東邊的突厥可能借此天災南下,威脅邊境安全,同時西北邊境也不安分,眼下最要緊是先平息禍患,穩定民心!”
元狩帝:“依諸位卿家來看,當下該怎么做?”
趙伯雍:“臣以為,令各省轉運使、安撫司,各州知府以治河、安置災民為先,可出動軍務或堵或疏還沒決堤的河口,配合都水監治水為要。朝廷撥糧撥銀撥藥材,禁止糧商坐地起價,令翰林醫官、太醫局派人隨行去災情最嚴重的地方,防止瘟疫發生。”
元狩帝:“可。”
太子出列:“兒臣建議可令災情最嚴重的地方先向當地豪紳,或鄰省鄰州豪紳籌集銀兩救急,事后再由朝廷出面加以褒獎。”
元狩帝:“準。”
“臣有奏……”
百官出列,廣思集益,很快制定針対黃河改道,禍及京東、淮南兩省,自大景開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洪患——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的陽武縣在河南,離北宋開封還有點近,文里就設定離得有點遠了。
第24章
七月底, 淮南徐州驛站。
深夜,仍有房間亮著燈, 里頭住著回鄉省親的監察御史章從潞, 此時正伏案頭奮筆疾書:“聞淮南安撫使安懷德喜行樂、多燕集,上遣臣伺察之,臣恭聽命耳。臣走訪民間,出入販夫走卒, 發現此地碼頭尤為冷清, 來往船只寥寥, 又聞河堤叮叮當當, 日日月月未有停歇。問河中漁夫,漁夫一步三嘆, 說日修夜拆修不出三里長河堤, 金磚銀砂造得出一個帥司府。原來是淮南安撫使聯合都水監以修造河堤為由,私吞每年撥下來的治河銀兩,白天修河夜晚拆除,日復一日無窮盡,所耗銀兩累積下來能造出一個阿房宮!”
“淮南安撫使安懷德有負圣恩,臣為和安懷德是同年而深感羞恥!朝廷財政緊張,身為人臣, 不思為君解憂,反借權謀私利, 臣深為不恥!”
今年四月初,有地方官參淮南安撫使安懷德縱情享樂,經常宴請賓客, 不事軍務,恰好監察御史章從潞告假回鄉, 經過淮南徐州,元狩帝就令他順路調查核實安懷德。
章從潞本意調查安懷德是否瀆職,不成想查出河道貪污一事。
朝廷每年撥款千萬用于治理黃河,至少能有一兩成被用于淮南,安懷德在任近五年,如果河道每年都貪污,少說也貪了五六百萬兩。
黃河改道,奪泗入淮,淮南徐州、邳州等地河道要塞被輕易沖垮,很難說不是安懷德貪污銀兩,疏于修理河道、河堤的緣故。
洪澇雖是天災,卻也有人禍之因,章從潞發現真相便不能不告訴元狩帝,因此一落腳驛站便叫書信一封,想叫人快馬加鞭送回京都。
“來人。”
章從潞喚人,半天不見有人回應,心生疑惑,出門打算探個究竟,結果一走出廊道便發現仆從被害。
心驚不已,章從潞想都不想就調頭逃跑,然而殺手已候他多時,將其一刀割喉,抽出告密信燒成灰。
頃刻間,驛站淪喪于火海,里面的尸體和秘密一并銷毀。
***
監察御史章從潞于淮南徐州驛站命喪火海的折子呈至元狩帝案前已是五日之后,元狩帝看完,將折子重重壓在案上,頗為唏噓地感嘆:“命喪火海,好個毀尸滅跡,好個安懷德!”
大太監上前添茶,小心翼翼地說:“陛下,康王求見。”
元狩帝:“趕緊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康王進殿行禮,觀察元狩帝臉色:“陛下臉色不好,是近些時日被黃河水患所困?”
元狩帝:“黃河水患是一回事,人心難測是另一回事。”
康王:“怎么了?”
元狩帝把折子遞給他:“你看看。”
康王拿過折子一目十行看完,表情嚴肅,眉頭緊皺:“安懷德干的?”
元狩帝:“朕令章從潞秘密監察安懷德,他就死在路上,還是驛站失火,有這么巧的事?”
康王:“殺人滅口,看來章從潞是查出點什么來了。要不找個借口召回安懷德?”
元狩帝:“淮南受災嚴重,貿然召回安懷德容易動搖人心。先留著吧。派個人過去盯著,我記得淮南轉運使是司馬驕?”
康王:“是,皇后司馬家的人。臣弟聽聞五皇子和安懷德私交甚密,安懷德早已是太子黨,加上轉運使姓司馬,整個淮南可以說都在太子掌控之下。”
秦王門生專門向江南發展,而淮南繁華富足程度可與江南媲美,便被太子劃為囊中之物,費心經營為抗衡秦王在江南勢力分布的工具。
“朕的這些兒子,論治國大才沒有,論蠅營狗茍、拉幫結派倒是一個比一個聰明。國家還沒交到他們手里,就忙著拉大臣站隊,鏟除異己,不顧百姓死活,朕看不用等朕百年,大景基業遲早被他們禍害沒!”
這話說得嚴重了,康王不敢接話也不敢勸,權當沒聽見。
“太子如此行事,皇后和司馬家功不可沒。清貴世家……哼!皇后連宮中禁軍都敢插手,擔得起清貴世家女的名頭嗎?”
康王拱手說道:“眼下責怪太子無濟于事,得先解決淮南洪患,再想辦法瓦解太子和司馬家在淮南牢不可破的勢力。臣弟記得淮南提點刑獄使會試時是臣弟親點,也是臣弟門生,或可令他多加留意,想法查一查章從潞的死。”
“也可。”元狩帝說:“朕還要再命鄭楚之臨時調任淮南轉運副使、揚州知府蕭問策臨時兼任淮南提舉常平使!”
康王一驚:“鄭楚之,蕭問策?臣弟沒記錯的話,蕭問策是元狩十一年中進士,那場恰好是盧知院主筆,盧知院又是太子妃的父親……這不是還往淮南送他們自己人?”
元狩帝:“塞一個他們自己人,讓他們相信朕并未懷疑他們,朕仍然委以信任。塞一個鄭楚之,是安撫,也是警告,反正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一個臨時調任的轉運副使能在淮南,他們的大本營里翻出什么風浪?只要讓他們相信翻不起風浪就行了。”
康王:“可鄭楚之也不是蠢貨,他明知道是龍潭虎穴,難道不會明哲保身?”
元狩帝這會兒心情算不錯,背著手搖搖頭說:“相反,鄭楚之絕對不會明哲保身,他就像條毒蛇,一逮著機會就會死死咬住淮南的喉嚨。秦王雖不是他們最滿意的儲君人選,卻也是費心經營起來的牌子,連同他們在江南的經營被連根拔起,鄭楚之咽不下這口氣。”
康王若有所思,隱隱有些明白,由衷佩服元狩帝的心計手段。
“讓他們斗吧。斗得你死我活。”
***
五皇子府。
收到淮南來信,五皇子看完后,一聲不響地燒了。
太子臉色不太好看:“你做事留尾巴,幸好這次發現及時,盡早解決章從潞,否則你我在淮南、京東兩省的苦心經營就會白費!”
五皇子有些羞愧:“我寫信罵一罵安懷德,還不是他平時鋪張浪費不知收斂,被人參了才會引起父皇注意。”
“你還沒意識到問題?你看看這次水淹淮南,多少河堤被沖垮?北方漕運四渠在你掌控之下,還不夠你斂錢,你非要去碰修河堤的銀子!”
“二哥,我、我也沒想到會決口,往年發洪水淹一淹田地,不至于到平地為澤的地步,誰知道這次突然發生黃河改道的事兒!”五皇子心挺慌的,抱怨道:“這事兒邪門,百年沒改道的黃河突然改了道,淹了以前從沒被淹過的淮南,要不然怎么會被發現貪墨治河銀子的事兒!”
“你少說兩句!”太子恨鐵不成鋼,無奈地說:“還好淮南是我們的地盤,有安懷德鎮著,出不了大事。”
五皇子問:“可是父皇派遣鄭楚之,是不是有意整頓淮南?”
太子:“是警告,但不是真想收拾。父皇還派了蕭問策,他是盧知院的門生,算是我們的人,到時叫司馬驕、安懷德請他吃頓酒拉攏拉攏就行。父皇派他來,是安我們的心,告訴我們還信任我們,但是又派一個鄭楚之,既有安撫,也有警告的意思。畢竟臨時調任,沒什么根基,翻不了大風浪,要是真想收拾淮南,會這么明晃晃地告訴我們派一個敵人過來嗎?派鄭楚之過來也有警告的意思,他肯定會借機尋釁,但是鬧不起來。鄭楚之還不敢拼全力只為搞死一個淮南,他不敢。”
五皇子:“父皇就派了兩個人,有這么多意思?”
“這就是帝王的制衡!”太子說:“別忘了,參安懷德在前,章從潞發現河道貪污在前,黃河改道在后,要不是有黃河改道、淮南洪患,章從潞被燒死沒那么好解決,父皇肯定會召安懷德進京。”
五皇子:“我還得感謝黃河改道?”
太子:“可以這么說。”
五皇子一想還真是,哈哈笑起來:“改得好!淹得好!這回邪門邪對路了!”
黃河改道,奪泗入淮,死傷無數,到眼前兩位天潢貴胄嘴里就變成天大的好事,也是令人心寒。
***
八月中旬,黃河水患雖暫時得到控制,但很快迎來秋汛,怕是又要禍及千里。
不過這些事有京官和地方官在忙,輪不到趙白魚憂心。
紀知府外放的調令下來,如趙白魚所料,被外放到江西省擔任轉運使,上任前需和新任知府盡快交接。
趙白魚因此忙得腳不沾地,天沒亮就到衙門辦差,每每直到子時才能郡王府。
霍驚堂見他辛苦,每日接他下班,偶爾出手幫忙或提點幾句,能解決不少困擾趙白魚的難題。
這天深夜,霍驚堂照例來接趙白魚,敲響他辦公的房間,徑直進去,就近找個位置坐下:“還忙?”
趙白魚抬頭看一眼霍驚堂就繼續整理交接的檔案:“沒辦法,紀大人外放江西,必須盡快整理出衙門的陳年卷宗、陳年賬本,還有欠民的、欠工部戶部的各種借條,以及賬面虧空都得抹平,得趁紀大人還在京時趕緊解決,否則債留到下一任,該頭疼的還是我。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朝底下人燒,我是知府左右手,還不是首當其沖?”
沉重嘆氣,趙白魚說:“不整理還好,一整理發現欠了很多債,賬面虧空。衙門沒多少銀子,紀知府也不是個貪官,每年撥下來的銀子不知道用哪里去了,反而欠下不少錢,我真想辭官不干了。”
霍驚堂:“衙門沒算賬先生?”
“還是老話,新來的知府頭一天就沖我問話,擺明拿我立威。”
“新上任的知府叫馮春山?”
“你認識?”
“前杭州知府,大本事沒有,但他是已故貞妃的哥哥,五皇子的舅舅。”
“外戚啊。又是五皇子,總算知道為什么針對我了。”趙白魚了然:“京都府知府關系京畿治安,陛下怎么會同意讓一個沒本事的人擔任?”
“當不了多久。”
趙白魚挑眉,霍驚堂多少知道點內幕啊,但看他無意多說,便也不多問。
霍驚堂:“衙門虧空是常有的事兒,燒不到你頭上,你也解決不了。”
趙白魚擔任京都府判官,到少尹,滿打滿算也才三年,頭一次知道衙門虧空很常見,連忙問霍驚堂:“怎么說?”
霍驚堂低頭撥弄手腕上的舊手帕:“小郎最近沒戴我送的佛珠,是因為不喜歡?”
“沒有,特別喜歡!”趙白魚趕緊坐到霍驚堂身邊,抓起霍驚堂的手哄道:“我不是得審犯人?怕見血失了佛性,畢竟是你送的,我得珍惜。”
霍驚堂抬眼,定定看他,然后從寬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條同樣包漿了的佛珠說道:“我磨了一盒子。”
趙白魚:“……”你到底有多喜歡佛學?
接過送來的佛珠往手腕上纏,趙白魚嘀咕:“喜歡佛學不該清心寡欲嗎?”
霍驚堂敲了下趙白魚的手背:“要誠心,少胡說。”
迷信。
趙白魚摸著佛珠的穗子問:“我以后都戴,你現在能說了嗎?”
霍驚堂:“衙門虧空很常見,京都府衙門還算好,畢竟天子腳下,能到戶部哭窮,能從內庫借錢,時不時還能從下面的縣衙里收點孝敬,多少能補貼難看的賬面。下面的縣衙或者更偏遠點的,比如西北的縣衙,窮得外面的鼓爛了三年沒錢修。”
“為什么?”
“存留太少。”霍驚堂說:“大景開國時太窮了,哪哪都要錢,本來鼓勵商業是為了振興經濟,但盤活了一群富商,百姓和朝廷還是窮。沒錢從哪來?稅收。稅也不能定太高,否則就是苛稅雜稅。一般來說,地方收稅,得上交八成、九成,這叫‘起運’,留一兩成做地方經費使用,叫存留。”
趙白魚意識到問題所在:“一兩成也太少了。”
地方經費用處很多,比如修繕衙門,發放給官吏、衙門公員的俸祿,假如遇到什么天災人禍比如山匪起義、洪患地震蝗災等等,都需要支出,一兩成存留稅根本不夠用。
“所以只能挪用上交的稅,就會出現虧空。你看看虧空項目記錄,明確用于公事,可以呈交三司,讓他們給你報銷。不過戶部是老五在管,可能會駁回你的報銷折子。”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趙白魚:“虧了七萬兩,有上回五皇子親口答應撥下來的五萬兩,勉強能補一下空缺。但底下二十一個縣的賬還沒算。”
頓了頓,趙白魚問:“不對,你說虧空是正常……難道外省的官都私吞公錢?否則為什么不報銷?”
“私吞是有,多數用于公事,但戶部會駁回他們的報銷折子,歷來報銷走賬就是一大難題,連趙伯雍他們想報銷走賬都會頭疼。一是三司報銷要收好處費、通融費,這叫部費,二是國庫虧空嚴重。”
霍驚堂懶散地倚靠在椅子上,掰碎了官場隱而不宣的一套同趙白魚細細說:“國家財政一直緊張,從開國至今,內有天災人禍,外有強敵,突厥、大夏和南疆都是打不死的強敵,幾乎年年征戰,軍資吃緊。國家財政大部分錢花在軍資上,導致國庫虧空,歷任天子只能從自己的私庫里貼補。由于稅收上繳八成九成,底下也虧空,朝廷各個部門都在虧空,為了解決這部分虧空,歷任天子只能從自己的私庫里掏錢,不說給,只說是‘借’。”
“誰借?三司兩府宰相都借,他們借去用于公事,用于賑災、基礎修建,用于軍務,各個部門都來借,最終導致衙門虧空、部門虧空,國庫和私庫也沒錢。”
“不能改?”
“體制臃腫累贅,一改革必定觸動某些人的利益,總有人利用這些漏洞大肆斂財,以各種名目貪墨國家用于百姓的公錢,就有人出來阻撓。光裁掉部費這點,就攔了一群人的財路。陛下推行夜市開放,也是寄希望于商品經濟發達能改善缺錢的問題。”
霍驚堂忽而問:“你說還缺兩萬兩?”
趙白魚:“不止。縣的虧空還沒算。”
霍驚堂勾勾手指:“我教你怎么討錢。”
趙白魚附耳過去,聽著霍驚堂耳語幾句,眼睛亮起:“你還挺奸詐啊。”推了把霍驚堂胳膊,打趣道:“滿京都都把你當只會打仗,脾氣暴戾的莽夫來看,誰知道你這么會演?”
“每年打仗要錢糧要軍資就得跟三司打交道,不會演早死在大西北了。”
其實霍驚堂也有錢,但他大半的錢都耗在西北軍里,只留存一些維持郡王府的日常開銷,一些當聘禮,趙白魚的小金庫因此飽滿許多,但他在外開銷也挺大。
霍驚堂還養了個收容退伍老兵的村子,趙白魚則修建育兒堂、婦女再就業的孤女村,只能說都是吞金獸,府庫里的銀子輕易不能動。
何況衙門虧空用私人金庫填補的口子不能由趙白魚來開,一旦開了,他就得罪京內京外所有官,沒法在官場混了。
霍驚堂:“為夫幫你解決一個大難題,小郎是不是也該幫我解決一下困擾?”
趙白魚白他一眼:“你能不能學學菩薩修身養性,別整天想些見不得人的事兒。”
霍驚堂定定地看他,琉璃色的眼眸因為太漂亮反而顯出很假的質感。
趙白魚有點緊張:“生氣了?”
霍驚堂慢條斯理:“我餓了,想讓你快點陪我回家吃飯。說實話,是不是因為這段時間都沒紓解,小郎想要了?想要的話,開口便是,這是做人丈夫義不容辭的職責。”
“……”趙白魚隨手抓起卷宗扔過去:“求您閉嘴!”
沉默幾秒,趙白魚說:“整理完最后一個卷宗就行。”
頭皮有些發麻,臉頰還有點燙,趙白魚清咳兩聲,不得不說他的身體的確有那么點食髓知味。
定定神,認真看卷宗,是一樁揚州江陽縣入室搶劫殺人的案子,主謀被抓,地方縣、州和省都判死刑,案子呈至刑部和大理寺做最后判決,還是維持死刑,因前段時間興大獄,刑部和大理寺沒有空牢房,便將人犯押至京都府大牢里關著,過兩天就斬首。
三堂會審結果不變,案子一錘定音,趙白魚在卷宗末尾描紅。
趙白魚到霍驚堂身旁,雙手藏在袖子里,溫潤地笑著,“回家了。”燭光下,他皮膚瑩潤,仿佛會發光。
霍驚堂伸手握住趙白魚的手,寬大的袖子蓋住兩人相牽的手。
***
第二天,趙白魚就叫人去召京都府治下二十一個縣縣令,令他們打好算盤,把往年所有虧空款項報上來,又叫算房先生把賬全部算一遍,剔除些容易被查出問題的賬,留下能做大文章的賬簿先放著。
新任知府姓馮,這會兒又找趙白魚問話:“賬面算得如何?”
趙白魚將賬簿交給馮知府:“您請看。”
馮知府看一眼身后的師爺,師爺接過賬簿看完,在馮知府耳邊說了幾句,馮知府立刻變了臉色,怒斥趙白魚:“趙少尹,你跟我說說紀大人在任不過五年,怎么賬面虧空十三萬兩之多?!”
趙白魚:“大人有所不知。”他將緣由說出。
馮知府:“為何不找戶部報銷?”
趙白魚面露難色:“大人,這……這事兒實在困難——”
“有什么困難?!京都府里哪個衙門不得老老實實到戶部報銷?戶部哪個不給報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小伎倆,就是懶政、怠政!我告訴你趙白魚,你這種人我見多了!你現在就拿著這些賬簿去三司、去戶部要報銷,賬抹不平不用回來!”
“別——大人您是為難小的,這誰都知道找戶部報銷的困難不亞于登天,都是一年一年一點一點的抹,哪有四年十三萬兩的債一朝全抹了?這……下官是真做不到,求求大人您別為難下官——”
“大人我還真不是為難你。”馮知府說:“你知道我之前在哪里干什么差事嗎?”
趙白魚搖頭:“不知道。”
馮知府:“大人我在杭州當知府,差事干得漂亮從未有虧空才被召進京擔任這京畿之要的權知府!”
趙白魚夸:“大人厲害。”
馮知府:“少拍馬屁!我告兒你,你家大人我不是開玩笑,我也不怕臨安郡王,不怕宰執大人,我不管你是郡王妃也好,宰執家兒郎也好,到了我手底下就得老老實實辦差,說讓你去銷賬,你就得做到,否則辭官滾蛋!”
“可下官去銷賬也沒個名目,畢竟是大人您的差事,換成下官去,人家說“你不行,讓你家大人來”,我可該怎么辦?”
“你怎么這么蠢?啊?你就說是我的命令不就行了?虧紀大人天天在我耳邊夸你多聰明,現在看來,不過爾爾。”
“是是,下官愚鈍。”
馮知府不耐煩:“下去!”
趙白魚只好灰頭土臉地離開。
馮知府身旁的師爺立刻夸:“大人高明,誰都知道三司銷賬難,讓趙白魚去辦,他要是辦不了就是瀆職,咱們有理由在年底的政績考核參他一筆。他要是拿錢賄賂三司,咱們可以借五皇子之名,提前跟三司那邊說一聲,叫他們擺一道趙白魚,他就多了賄賂的罪。左右都是錯,這回能整死他了。”
馮知府得意地笑:“略施小計,替五皇子出口氣!還有大人我得拜訪五皇子和恩師趙宰執,叫你準備的東西都備好了?”
師爺:“早就備好了!”
師爺收斂笑容:“不過趙白魚是您恩師的兒子,我們針對他會不會……”
馮知府:“放心,恩師恨不得沒這個兒子,我是一次性替五皇子和恩師出氣!”
師爺:“可我聽說臨安小郡王天天來衙門接送趙白魚——”
馮知府嗤笑:“你真當趙白魚得寵?恐怕是做給陛下看的,叫陛下知道他臨安郡王喜歡男人,沒有威脅,想借此固寵。哼!就算趙白魚得寵又如何?一個不能生子的男人能得意幾時?一對二椅子,真是臟不可聞。”
兩人漸行漸遠,沒離開的趙白魚在墻根后安靜地聽完他們對話,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說他倒沒什么,可霍驚堂得罪他哪兒了?
霍驚堂十二歲上戰場,為國征戰多年,險些喪命,馮春山一個靠外戚關系上位的廢物也配說霍驚堂?——
作者有話要說:
臨時PS:昨天一章更新,丫鬟勾引的情節好像引起一些誤會,有覺得像某部很出名的小說,但是不是哦,首先這個情節很普遍,并非獨特梗,其次是順著劇情發展的,丫鬟不是第一個干這種事的,既是引出宮里的敵意,也是為了借此澄清攻以前好色殘暴殺了二十幾個人的謠言,是順著這么個劇情發展,不是源自于出名的小說情節,因為后面老霍還是會遇到這種人,但我不想再寫,所以一次性在這里說明。
我也不愿意因為這么個像了別人的情節就去修改它,如果實在接受不了“既視感”,咱們山水有相逢,我并非嘲諷,也非針對誰,而是這種事情遇到過太多次了,有時還能遇到指著文案說我抄我聽都沒聽過的動漫,或者說這個梗像我也沒看過的小說
……以前特別在意,在意的原因是“我居然不是第一個寫這個梗的人?”,有點過于自信吧,后來就被打擊得……嗯,反正現在已經習慣了,也沒啥情緒起伏了,就在這里一次性解釋清楚,避免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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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同一年中進士。
古代當官特別講關系,如果你同年中進士,封進士時坐同一張桌,就有同年同桌之誼,有事相求可以利用這個關系,不是大事的話,一般會幫忙,給個人情,維持關系
第25章
三司統籌國家財政大事, 每日案牘勞形,可以說是最忙的部門, 最近發生黃河洪澇, 需要用到銀子的地方多了去,便更是日理萬機。
在這繁忙的當口收到京都府呈交上來的賬簿,報銷虧空的十三萬兩,本就勒緊褲腰帶的三司哪里樂意銷賬?
當下駁回。
駁回沒多久, 賬簿報銷的申請又交上來, 管銷賬的度支副使和戶部判官在上朝路上被趙白魚堵住轎門。
兩人同朝為官, 又是同年同桌, 多年老友,路上遇到便結伴同行, 料不到還能被趙白魚堵住去路。
趙白魚別看笑得溫溫和和霽月光風的樣子, 言語行徑跟流氓沒有差別,就死死堵住路不讓走:“二位大人,不是下官看不懂臉色,實在是難做啊。”
“趙白魚,你要報賬就按規矩來,凡事要講個章程!底下上千個縣、州省加起來上百個,哪個不想報銷?哪個不得照規矩來?誰像你這樣堵路上?哪天是不是還得去堵我們家?誰要都像你這樣, 還有國法嗎?還有必要按規矩來做事嗎?”
度支副使怒斥:“回去。你既然交了賬簿就等三司的判決,被駁回就想辦法解決賬面虧空, 這是你們的職責!”
趙白魚摸著袖口:“大人,您心知肚明三司不會同意報銷京都府的十三萬兩,因為沒給通融經費。下官知道三司報賬銷賬有約定俗成的部費, 沒記錯應該是一厘三毫?那就是一千六百九十兩白銀!下官得攢多久?當然下官現在身價不同,是郡王妃, 嫁妝、聘禮加起來的小金庫挺可觀的,只是下官還真就拿不出白花花的一千六百九十兩!二位大人,女人做妻子都難,我一個男妻更是難上加難!下官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了,我們新上任的知府馮大人命令我必須找您三司報銷這四年一府二十一縣所有虧空的賬!”
“您二位大人說說,我做人下屬能拒絕嗎?”
“說句危言聳聽的話,二位大人真就一點都不害怕嗎?”
戶部判官和度支副使對視一眼,前者問:“怕什么?”
趙白魚:“咱們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五皇子唯一的舅舅,五皇子和太子兄弟情深,加上京都府府尹是太子,您二位說要是沒太子和五皇子的意思,馮大人敢向你們三司報四年虧空的賬?”
二人相視一笑,戶部判官摸著胡子語氣輕松地說:“就是陛下來了,也得照章程辦。太子是未來儲君,五皇子在戶部任職多年,兩位殿下不會不懂報賬銷賬的規矩。你別再做有辱斯文的事,回去等,慢慢等,總能等到三司替你們京都府報銷的時候。”
度支副使:“是啊哈哈哈……”
二人哈哈笑著,越過趙白魚去上值了。
趙白魚目送兩人的背影,情緒淡定,沒回衙門而是去找紀知府,請他幫忙擬一份京都府衙門從陛下內庫借筆銀子的折子。
紀知府:“官印可以蓋,但不能用我的名義。”
趙白魚:“所以我專門挑您今天轉交官印的時候來,到時借錢的折子遞進內庫,您都調任了,賬還能算您頭上?”
紀知府:“也是。”寫完折子交給趙白魚,他問:“你想做什么?”
趙白魚:“我都是聽馮大人的命令辦事。”
紀知府勸說:“可別意氣用事,到底是你上差,忍忍就過了,他也不敢真對你干什么。”
趙白魚笑笑說:“我明白的。”
告別紀知府,趙白魚拿著折子拜訪內侍官高都知。
高都知打小入宮,被分到元狩帝身邊成為貼身近侍,之后擔任內侍都知替元狩帝打理內庫賬目。
三司兩府百官向內庫借錢,都得經高都知的手。
小數目不必告知元狩帝,大數目如賑災、調和民間經濟變動則需親自向元狩帝借,而趙白魚只借小錢,便來找高都知了。
令人詫異的是高都知得知他來,親自到門口來迎:“小趙大人過府,鄙舍蓬蓽生輝。”
趙白魚有點不適應高都知的熱情,揚起笑臉寒暄幾句就直奔來意。
“借錢?”高都知露出為難之色:“如果是跟我借錢,我必定義不容辭,可小趙大人您是奔著內庫來的,這內庫屬于天家,我代為打理,哪有權說借就借?”
趙白魚拿著借錢折子說:“我帶了折子和借條,有京都府府尹和知府的官印,高都知您只需要知會一聲,通過就行。”
高都知看完折子和借條,心內稍稍松了口氣:“京畿重地,怎么窮得一千幾百兩也拿不出?”
趙白魚苦著臉說:“都知有所不知,我們紀大人在位清正廉潔,心慈手軟,但凡治下的縣出現個什么雪災蟲災,就豪橫地撥款。這撥一筆那給一筆,不就沒錢了?新來的馮大人要燒三把火,頭一把沖下官來,下官沒法,只好來內庫借錢。”
高都知壓低聲音問:“說句冒犯的話,小趙大人可以找臨安郡王出面。”
趙白魚露出憂愁之色:“新嫁娘不好當,新嫁的男妻更……唉。”
也是。
高都知挺能共情趙白魚的,他把玩兩顆核桃,思索良久又問:“這是太子的意思?”
趙白魚左右看看,放低聲音:“八.九不離十。您知道新上任的知府是誰嗎?馮春山。”
“五皇子的……”
“對!五皇子和太子兄弟情深的關系,和馮大人的關系,您看知府頂頭上司還是太子,那兩位神仙人物要沒意思,馮大人敢朝內庫借錢嗎?”趙白魚做出尤為信任高都知的模樣,和他分享八卦:“不瞞都知,您是待我好,自我嫁進郡王府,滿京都沒人給我好臉色看,只有您以禮相待,我這兒跟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太子啊,是有意借馮大人的手整治賬面虧空的問題。”
“!”高都知心驚肉跳,“當真?”
趙白魚:“我雖說是郡王妃,卻是不受重視的男妻,也不受宰執府待見,就是一平平無奇的小人物,我敢去碰嗎?我不要命了,我去得罪整個官場?上回科場舞弊差點牽涉其中,又有秦王在前,太子深感兔死狐悲,急于做出政績,剛好黃河水患,國庫、內庫都缺錢,只要砍了……”
趙白魚不明說,就暗示:“不就有錢填補這個窟窿?”
有理。高都知已是信了大半,心下便更為驚駭,太子竟真敢大刀闊斧碰部費,比主辦冤獄還得罪人。
須知通融經費,涉及上上下下無數個環節,譬如縣到州、州到省,省再到三司,中間無數個環節都需要部費打點,太子這心思一動就是動了無數人的利益,不得群起而攻之?
高都知:“我可以幫忙通融,不能保證一定能過。但是小趙大人您可千萬別把咱家牽扯進去!”
趙白魚:“必然!”
高都知:“折子和借條我先收下,回去等消息。”
趙白魚:“下官先在這里謝過都知。”
***
送別趙白魚,高都知一個人在家里左思右想,越想越驚心,好在他沒牽涉進去,不過太子想怎么動手?從哪兒動手?他借出的一千幾百兩白銀在里面起什么作用?該不該借?
不借吧,得罪未來儲君和五皇子,不是找死?
借吧,不清楚影響,但只要關系不到己身就沒事。
五皇子管著戶部的差事,太子這把火燒起來,得燒到他身上,但二人同黨,兄弟情深,怕不是五皇子樂意配合!
好個兄弟,好個未來儲君,兩位殿下胸有城府啊。
高都知拍板,決定就讓內庫借出一千幾百兩白銀,賣未來儲君一個面子,但也不能得罪朝官,不若想個法子透點風聲出去賣點人情,兩邊都不得罪。
***
趙白魚借到內庫的一千六百九十兩銀票,兌成三大箱白花花的銀子準備搬到戶部衙門,碰巧遇到來上值的馮春山。
馮春山問:“銷完賬了嗎?”
趙白魚趕緊回話:“被戶部駁回,正要繼續去戶部衙門再申請。”
馮春山指著門外三個大箱子問:“那是什么?”
趙白魚:“是讓三司銷賬十三萬兩的‘通融經費’,您知道的大人,這是規矩。”
馮春山瞪眼:“什么規矩!你是行賄——”
“大人!”師爺趕緊喝止馮春山,提醒他得等趙白魚自投羅網才行。
馮春山清清嗓子:“不錯,是通融經費……不是,你哪來的經費?”
趙白魚臉色難看:“大人何必多問?”
馮春山當即就想斥責他對上官無禮,但被師爺一個勁兒扯袖子,勉力壓下滿腔官癮,揮揮手說:“趕緊去。”
趙白魚拱手告辭便帶著銀兩向戶部衙門出發。
師爺搖頭惋惜:“慘了,可惜了,我從沒見過有人到戶部銷賬帶一車‘部費’過去,明晃晃告訴別人我們行賄,他趙白魚怎么把官做起來的?”
馮春山不屑道:“父母蔭蔽。”
師爺:“可聽說他御前告恩師,頗是高義。”
馮春山:“愚蠢,魯莽!他要是真有大智慧,怎么不堂堂正正考科舉?怎么三年了還是個從六品小官?兩次御前見陛下都沒升遷,不是廢物是什么?”
師爺恍然大悟:“大人高見。”
馮春山:“你命人到戶部說一聲,抓趙白魚行賄的當口!”
師爺:“明白!”
***
大景三司衙門距離都挺近,隨時能串門,從私庫內侍高都知那兒探聽出點內幕的戶部判官,匆匆找到度支、戶部兩司的幾位大人就此事私下商議。
度支副使:“胡話!我不信太子敢碰部費,說句難聽的話,他不一定沒有一身騷。五殿下擔任戶部使多年,不說自己,底下人誰沒收過部費?誰家里搜出來不是腰纏萬貫?太子和五殿下真敢自斷臂膀,就為了拿‘部費’去填前程?”
度支判官看向戶部判官:“大人,您在五皇子底下做事,就沒覺察到點什么?”
戶部判官面有難色:“我不是五皇子心腹,職位尷尬,職權不如正使、副使,也不能直接碰稅賬,還不如底下五案。說到底,判官就是被拉來墊背的,真有心整治‘部費’,你們說最后被推出去背鍋的人是誰?是我們幾個!”
“度支正使和戶部副使都是陛下的心腹,太子動誰也不敢動他們,鹽鐵司的地位比度支、戶部兩司重要太多,就算開刀也不會動到鹽鐵司頭上,只有度支副使大人你和度支判官大人,還有我,頭頂壓著佛,腳下一群小鬼,背后沒靠山,我們三個都會被推出去背鍋!”
這番話唬得度支判官和度支副使一臉戚戚然。
正在這時,有人來報趙白魚帶著三箱白銀過來交通融經費。
“什么意思?三大箱白銀——是以太子名義從陛下那兒借來的部費!好啊,看來高都知沒說錯,就是沖我們來的。”度支副使拍著椅子扶手不停說:“京都府的賬沖著我們這兒送,趙白魚誰都不堵,就堵我們的路,擺明沖我們來,明擺著想我們背鍋!”
“會不會是趙白魚私自行動?”度支判官還是覺得這事兒懸。
“趙白魚?他一個七品小官哪來的膽子沖三司開刀?!他敢得罪滿朝文武?就算是他沖三司開刀,動機呢?能得到什么利益?只有太子想要錢,想要陛下的信任,我明白了!”戶部判官恍然大悟:“科場舞弊,太子牽涉其中,不干不凈,之后陛下大刀闊斧改革宵禁,全權交給陳師道,不讓太子插手,難道不是對太子產生懷疑的信號嗎?還有黃河水患,禍及淮南,淮南那塊地方可是太子的后花園,真不怕陛下牽連嗎?”
“怕!就因為怕,所以太子急需邀功,淮南水患缺賑災銀子,又能邀功又能補過,一箭雙雕!”度支副使感嘆:“可怕,真是可怕的手段、可怕的心性,如此針對我等,是要寒我大景朝臣的心嗎?”
此時又有人來報,說是京都府新任知府身邊的師爺的意思,要抓趙白魚賄賂的現行。
度支副使冷笑連連:“好啊,好啊,在這里挖坑等我們跳!”
度支判官:“我感覺不太對,是不是馮春山刻意針對趙白魚?”
戶部判官:“雖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這是沖著趙白魚嗎?不是沖著我們來的?為何針對趙白魚?你怕是不知道太子曾承諾將趙白魚調去刑部,五皇子也在朝堂上對陛下、對朝官親口說出趙白魚清正廉潔的話!”
“他們就是一伙的!”度支副使鐵板釘釘地說:“串通好了來演戲,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等我們抓了趙白魚行賄,將他送往大理寺、刑部,到時一審問起來說你為什么行賄,他就有理由揭露‘部費’,再聯合御史臺御前參一本——”
度支副使連連搖頭,眼神放空:“真是要置我們于死地啊!”
戶部判官:“誰死誰生還不一定,與其被動,不如主動出擊!”
度支判官:“你想怎么做?”
戶部判官:“到陛下跟前參我們自己一本!俗言道法不責眾,真查下去又是一場大獄,大景眼下經不起任何動蕩,陛下必然瞻前顧后,大開恩典,不會追究到底,但會讓底下人把這些年貪污的‘部費’交上去。”
戶部判官若有所思:“不無道理。眼下朝局困難,亟需賑災銀兩,國庫、私庫缺錢……但我們主動揭發‘部費’不就得罪同僚?日后會被整死啊!”
度支副使:“哼!哪有這么便宜的事?閻王難纏,小鬼還對付不了?兩位殿下得罪不起,還不能抓馮春山墊背?他以為命令趙白魚打頭陣就能躲在后面看戲,我非要他到前頭來!”
說著話,度支副使叫人傳話,就說他們心領神會,盡管放開手干,最好是馮春山親自出面到御前參一本!
“京都府乃京畿之要,陛下任命馮大人擔此重任是看重馮大人的才能,有意栽培馮大人,馮大人萬不可辜負陛下。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要燒得響亮,最好震驚朝野,直接入陛下的眼!”
***
三司朝官的回復在師爺意料之中,只是過于熱情的態度還是令他心生疑慮。
他將話原原本本帶到,馮春山捏著小胡子思索再三,竟覺得三司朝官所言有理。
“你別勸我,你不懂,你目光還是短視了點,三司使是叫我參趙白魚嗎?不,其實目標是趙白魚背后的臨安郡王!你知道京城里流傳一個秘密,關于臨安郡王偷偷藏起來的那支神鬼兵嗎?”馮春山捶著手掌心說:“是了,是了!哈哈,不愧是五殿下治下的三司戶部,忠肝義膽,舉一反三!”
馮春山整理朝服,正襟危顏:“師爺,替本府擬份奏折,本府要入宮夜奏!”
師爺拒絕不了,只能應是。
***
趙白魚的三箱白銀被留下來,等待銷賬的賬簿也被留在三司衙門里,沒人給個準信,只將他趕走,說是等回話。
摸了摸鼻子,趙白魚嘴角噙笑地離開,回到衙門同馮春山對視,互相笑逐顏開,用看死人的目光致敬彼此。
馮春山忍不住樂呵,打量趙白魚說:“不錯,差事干得不錯。”
趙白魚:“多謝大人夸獎,下官不勝榮幸。”
馮春山:“你做了件大好事,是大功勞一件,今天就不用忙其他公務,盡早下班,回郡王府多陪陪臨安郡王。”
施恩似的,臨了流露出鱷魚眼淚般的不忍,給予趙白魚一點仁慈。
趙白魚不戳穿,傻白甜似的道謝,當即放值,趁夜幕降臨約霍驚堂去新開的瓦舍過二人世界。
***
夜幕降臨,京都府夜不宵禁,坊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酒樓茶坊,通宵達旦,街邊小攤琳瑯滿目,酒樓里吹拉彈唱、說書賣文,街邊賣藝雜耍,特色小吃,冷飲果子,不一而足。
趙白魚和霍驚堂肩并肩走著,寬大的袖袍蓋住他們底下交握的十指,他們時而站在酒樓里聽說書、聽彈唱新曲,時而到外邊的小攤要一些特色小吃填飽肚子,還買了冷飲果子,叫外賣跑腿送去硯冰、崔副官,另一份送到秀嬤嬤和姑娘們那兒。
“那兒有雜耍,快去看。”
霍驚堂看兩眼點評:“改天帶你到軍營里,叫他們給你表演表演。”
“那沒意思。”趙白魚拽著霍驚堂的袖子,興致勃勃說:“你別不動,我瞧不見了!”
霍驚堂愿意逛夜市不代表他喜歡鉆進人多的地方,但小郎君喜歡,他也沒辦法,便在前面開路,寬大的衣袖輕輕一拂,兩道行人便覺有股推力將他們推開,不過在人堆里人擠人很正常,便沒多在意。
如此開路,趙白魚輕松到了前排,好在他沒臉皮厚到跟最前排的小孩子搶位置,身旁左右還是成年人。
霍驚堂在趙白魚左后側,幾乎將趙白魚攏在懷里,護著不讓他被擠開。
趙白魚目不轉睛地看前面攤子里的雜耍,眼眸里倒映著燭光,肉眼可見地驚喜、歡喜和快樂。
霍驚堂則百無聊賴,干脆瞧趙白魚好了。
***
與此同時,馮春山入宮夜奏,進入文德殿立即下跪:“京都府知府馮春山叩見陛下!”
“起身吧。馮春山,何事夜奏?”
馮春山起身,眼角余光瞥見左前方還有三道身影,面孔陌生但衣服、官帽和腰間魚袋約莫能認出是什么官職。
“臣要參……”
馮春山忽地咯噔一下,度支副使?兩司判官?怎會在此?難道也是夜奏——奏什么?莫不是得五皇子命令來助他參趙白魚?
可五皇子知道這件事了嗎?
馮春山心情迷茫,他想靜悄悄處理完趙白魚再向五皇子匯報,原來被提前知道了嗎?
元狩帝見他一時不語便好心開口:“可是想參三司以權謀私,約定俗成,借銷賬貪污受賄一事?”
馮春山連連點頭:“是是——呃!”
什、什么?!
馮春山愕然,抬頭看向元狩帝,目光茫然地落在前方三位三司朝官身上,什么情況?不是參趙白魚試圖行賄,怎么變成參三司了?
他有幾條命敢去參三司?
“不……”
“朕知道了!”元狩帝快速截住馮春山話頭說道:“度支副使和三司判官都已經先參了自己一本,才讓朕知道底下出現這么大一個漏洞,明目張膽行賄受賄——不,是壓著人必須行賄!什么‘通融經費’、‘部費’,還約定俗成,一厘三毫?比朕還會搶錢!各個腰包鼓鼓,可是國庫,朕的私庫還籌不出四百萬兩賑災款!”
“好個規矩!”元狩帝不住感嘆:“養癰畜疽啊,是朕的過錯,朕還以為治下清明,百官不說完全清水一潭,可也不至于污泥一灘是不是?”
“陛、陛下……”馮春山一臉欲哭無淚,渾身哆嗦,想說什么卻沒法說出口,真正體會到什么叫騎虎難下,上了刀山下面還是油鍋,生不如死的難受。
“馮春山,你是個好官。”元狩帝給他戴高帽,把他架火上烤:“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這把火燒得好,燒到朕心坎去。若是人人都像你,朕就不愁了。”
馮春山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不用抬頭就能感覺到三司朝官投來的仇恨目光,心肝顫、腎痙攣,腿肚子發軟,目光渙散。
完了,全完了。
壞了五皇子多年經營,斷了各個部門底下人謀財的路子,怕不是要被千刀萬剮?
何況他和五皇子的關系沒法解綁,他出面等于太子門面,他參三司、參部費,等于太子出手謀功績!
他就是只十尾貓,也不夠死的啊!
早知如此,便不去招惹趙白魚了。
平白惹一身腥!——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個王朝的發展算得上蒸蒸日上了,至少皇帝精明,有意使吏治清明,歷史上有些王朝爛成那個鳥樣都沒倒,就很奇妙。
PS:北宋皇帝內庫挺有意思的,老被借錢,錢剛存進去還沒捂熱就又被各個部門借走,后來直接擔任“央行”這樣的角色。
后面王安石變法也跟皇帝內庫體制有關系,具體怎么樣,我還沒看。
PPS:北宋公務員工資賊豐厚,所以它腐敗其實不嚴重,比較清廉,不過我這里的設定是官員工資沒那么高。
北宋,冗官,打壓武將,敗就敗在這兩點,不然它就是一個對穿越者來說比較舒服的朝代了
第26章
元狩帝果然就‘部費’一事發難, 朝堂上大發雷霆,朝官被嚇得面如土色, 無人敢回話。
但元狩帝沒明令追究到底, 只要求近四年來,各部門收受‘部費’主動上繳,他也不叫人去查,而讓底下人自覺、自新, 憑心做事!
不叫人查, 不代表元狩帝一無所知, 相反正說明他心有成算, 什么人貪墨、貪墨多少,估計一清二楚。
當然度支副使、度支判官和戶部判官如驚弓之鳥被嚇得自己參自己一本, 以至于主動揭發底下人心照不宣的通融經費一事, 自也被朝官及三司各部門知道。
雖然三人可恨,但主動設套并拿三司開刀的新任京都府知府馮春山更招人恨。
三司招他惹他了?
他想政績漂亮就沖三司開刀,當三司都是病貓不成?
都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這回得罪的,偏偏還就都是群小鬼!
全國各縣各州省遞賬簿,核算賬面虧空項目并統計、造冊, 再遞至三司,再嚴格審核哪條虧空賬目可以奏銷……條條章程按規矩走完, 每一步都需要人審計,這兒卡著點、那兒出點小問題,就能把亟需報銷的賬簿再駁回, 直耗到任期結束,累積大額虧空, 叫頂頭上差一看,立即著你問話,說不出個理由就等著虧空公款甚至貪污的罪名落下來。
原本各個關節的小人物們都能借‘部費’充實腰包,眼下來錢路子說斷就斷,能不記恨馮春山?
一時半會兒不會做什么,天長日久就知道冷不丁被使絆子是什么滋味了。
都是千年狐貍、蓮蓬心眼,馮春山是主謀還是被推到人前當筏子使都不礙事,天潢貴胄畢竟高人一等,動不得、怨不得,可他們總能把氣都撒在跑最前面的狗腿子身上吧!
這就是利益受損之人最真實的想法,欺軟怕硬歷來如是。
馮春山更深諳此道,一下朝就臉色蒼白,瑟瑟發抖,根本不敢對朝官的眼。
“馮大人運籌帷幄好謀算,可你想建功立業,你想有個漂亮的政績,把同僚踩腳底下算怎么回事?”度支使攔住馮春山譏嘲:“馮春山,馮大人,踩著同僚的骨血往上爬,滋味可不好受!”
“我這、我,我不是……”馮大人想說他也被擺了一道,可剛在垂拱殿上被元狩帝盛贊,他就是把嘴說出花來也沒人信。
五皇子臉色陰沉地走過來:“杜大人。”
度支使瞟了眼五皇子,拱手潦草行禮:“臣就不打擾殿下和外家敘舊了,不過殿下下次還有大動作請預先告知微臣,畢竟是為朝廷辦事,微臣義不容辭!”
說完轉身就走。
其他幾位朝官平時見到五皇子或太子都會恭敬行禮,這會兒只快速行禮便匆匆離開,避之不及似的。
見狀,五皇子臉色更難看,太子的神色也有點冷漠。
好在當下只抓三司的‘部費’,沒碰兩府六部平時求人辦事的‘通融經費’,而且他們也時常為三司報銷困難頭疼,連宰執也不例外,所以覺得太子和五皇子此次干得不錯,確實是一項漂亮的實績。
追隨太子的朝官仔細思索,雖覺得太子此舉得罪三司莽撞了些,但還有五皇子在三司兜底,也算利大于弊,到底有了點未來儲君行事的風格。
盧知院心里滿意但嘴上勸諫太子:“行事莫太激進,為君者,應行中庸制衡之道。”
太子被算計本就不痛快,突然被勸諫,陡生不悅,什么人都能來說他?!
“孤自知如何行事,行差踏錯都有父皇來指點,便不牢盧知院操心。”
盧知院心內咯噔,見太子眼里有薄怒,便趕緊拱手道:“殿下所言甚是,老臣僭越。”
太子壓下怒氣,恢復理智,扶著盧知院胳膊說:“婉兒很想念您和盧夫人,孤特地請母后準她回娘家住三天。”
盧知院心喜不已,仍保持恭敬姿態:“婉兒已是天家婦,不能破壞宮里規矩,還請殿下收回成命。”
太子:“行了,孤恩準,母后恩典,盧知院還拒絕?”
盧知院笑了起來:“老臣謝過皇后娘娘、殿下恩典。”
言罷便同太子辭別,而太子收起笑容,看向五皇子和跟隨而來的馮春山。
“怎么回事?”
五皇子黑著臉將來龍去脈說清楚,氣得差點想上手揍馮春山:“你說你好端端去得罪趙白魚干嘛?”
馮春山委屈、悔恨:“我是想替您、替太子殿下還有恩師宰執大人出口氣,順便……順便試探臨安郡王對趙白魚的底線,本來計劃萬無一失,誰知道會這么邪門?我到現在還一頭霧水,怎么度支副使和兩位判官突然就到陛下跟前自己參自己一本?這實在是太邪門了!”
五皇子氣得心梗:“用你替我們出氣?啊?用你來試探霍驚堂深淺?你好好當你的知府,管好京畿治安就行了!你跟趙白魚置什么氣?不過一介七品小官,護城河里的王八都比京都府里的七品小官少!你就是把趙白魚算計死了,能替誰出氣?壓根沒人在意一個趙白魚,就你把他當眼中釘!你算計他?他趙白魚邪得跟什么似的,身邊還有一個混不吝的霍驚堂,兩公婆邪起來百無禁忌,你還想算計他?”
氣得五皇子一連串呵斥砸得馮春山頭暈眼花,儼然忘記他當初怎么跟趙白魚這七品小官置氣了。
太子扶額:“行了行了,也算弄巧成拙,雖招了三司的恨,但一是五弟你在三司的位子穩固,暫時不會發生大動蕩,二是度支副使、度支和戶部判官都空出缺來,你想辦法扶植自己人。三是這件事未必沒好處,至少穩住底下門人的心思,還能解決淮南賑災銀兩的難題。接下來,我們得爭取讓自己人去淮南賑災,免得節外生枝。”
五皇子:“二哥,我明白。”
下一秒冷臉呵斥馮春山:“回你的衙門,少去招惹趙白魚!”
馮春山抹著滿頭冷汗連連點頭應是,小跑出皇宮。
五皇子氣悶,越想這事兒越覺得邪門,心想趙白魚是不是瘟神,怎么碰到他的、算計他的都會倒霉?難不成這人真有百八十個心眼?
不像。
要真是算計了他、太子,連三司那幫鉆研官場多年的朝官都不知不覺入套,趙白魚不得是諸葛孔明再世?
聰明成那樣還只混個七品小官,還能被他們聯手算計進郡王府,憋屈地當個屈居人下的男妻?
是巧合?邪門的巧合!
流年不利。
***
馮春山黑云罩頂,肉眼可見地萎靡不振,進入衙門率先去找趙白魚,怨怒地盯著他看。
趙白魚邊走邊拱手:“大人早上好。”
“別過來!”馮春山應激地大喊,“離我一丈,不!三丈遠!從今以后,凡是我在的地方,你都必須退避三舍!”
趙白魚微笑:“可我向大人奏稟公務該怎么辦?”
馮春山:“寫下來,交給師爺就行。”
趙白魚繼續微笑:“傳話難免出現誤差,耽誤公事怎么辦?我奏稟的公務、提出的建議如果被大人駁回,我得親自向大人陳之利弊,說服大人才行,這是少尹的職權所在!”
馮春山眼里趙白魚的微笑已經和恐怖畫上等號:“本府不會徇私枉法,保證公平行事。”
趙白魚:“有大人您的保證,下官就安心了。”
馮春山驚恐地跑了,跟身后有鬼追似的。
硯冰從趙白魚身后探出頭:“嚇不死這狗官!”
趙白魚順手敲了下硯冰的腦門:“噤聲,多看少說話。”
硯冰拍了拍腦袋說:“所以我來跟隨您左右,等您言傳身教!”
趙白魚:“不如多讀書,哪天去考個功名,有個秀才在身也不錯。”
硯冰一邊幫忙整理卷宗一邊嘀咕:“功名哪有那么容易考?人家寒窗苦讀多年,正兒八經的國子監學生都不一定能考秀才,我怎么考得上?”
趙白魚橫他一眼:“教你多少遍,大丈夫行于世,俯仰無愧天地,不可妄自菲薄!”
“是是,硯冰知道啦。”硯冰將掉落地的批紅卷宗撿起,打開快速看完:“王國志,犯入室搶劫、殺人,判死刑……嘩!十六歲便敢入室搶劫,還屠人滿門,真是罪大惡極。”
趙白魚正處理公務,聞言覺察到不對勁的地方:“你說的是揚州江陽縣呈上來的一宗監守自盜、入室搶劫還屠人滿門的案子?”
硯冰點頭。
趙白魚覺得不對:“他才十六歲?”
硯冰:“您不是看過?還批了朱紅。”
“我看的時候沒有寫人犯歲數,怎么才十六?”趙白魚起身拿過卷宗重新看一遍,果然看到‘年拾陸’三個字,因卷宗斷句需觀看者憑經驗判斷,而這三個字聯系前后非常容易斷句錯誤,出現歧義。
審核時,趙白魚就斷句錯了。
“雖說不是沒有窮兇極惡的少年犯,但出現幾率少得可憐。”趙白魚往下看被害者的記錄:“被滅門的家庭一共五口,還有一個成年壯漢,除非王國志是練家子,否則不可能憑一己之力屠殺五人還能安然無恙地逃離現場。”
翻開前面的卷宗,趙白魚重新瀏覽:“江陽縣知名的大盜王國志在六月底混進揚州府江陽縣捕役隊伍,負責縣里巡邏治安等公務,但是監守自盜,利用公職在身多次偷盜,七月中旬巡邏夜市時悄悄離隊,潛入一戶殷實人家偷盜被發現,憤而屠人滿門,揚長而去。慘案震驚揚州府,百姓輿情不斷,促使江陽縣快速破案,月底就抓到大盜王國志。審問過程,王國志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因此被判死刑,案件呈至揚州知府、淮南安撫使,均無異議,至大理寺和刑部復審,仍然維持原判死刑。”
硯冰:“本人對罪行供認不諱,而且多道程序機關走下來,還是維持原判,說明案件沒有大問題。”
趙白魚:“不一定。一般來說,如果案件清晰明了,人犯、動機、受害者一清二楚,沒有旁的疑點,從縣到府、省復核這個環節時,不會有人專門跑到縣里去調查。”
硯冰:“但依照慣例,判處死刑的人犯得押送至府、省,知府、淮南提刑使或安撫使必須親自審問,而審問結果都寫在卷宗里,人犯王國志供詞不變,看不出有問題。”
趙白魚:“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不僅是當地知名大盜,還一口氣屠人滿門,你當是民間游俠話本里的主人公?”
硯冰:“總不可能每個復審環節都有人對王國志屈打成招吧?如果不是被屈打成招,誰傻到主動承認殺人?”
“不懂了吧,這叫宰白鴨。”趙白魚冷笑了聲,“走,去牢房問問。”
到了牢房發現王國志已經被推送到刑場準備斬首,趙白魚急忙趕往刑場,路上遇到霍驚堂,將來龍去脈簡單說完便被霍驚堂拽上駿馬。
趙白魚:“鬧市縱馬容易發生踩踏。”
霍驚堂:“我熟悉去刑場的路。”言罷甩動韁繩,駿馬撒開四蹄,穿梭人少的民巷,但是到刑場必須過一條鬧市街。
街上行人摩肩擦踵,霍驚堂勒緊韁繩,駿馬前蹄高仰,發出尖銳的嘶鳴,嚇得路人慌忙逃躥。
“下馬。”
駿馬交給街邊的攤販看管,霍驚堂拉起趙白魚的手腕就迅速鉆進人群,像條滑不溜秋的魚,衣袂翻飛,行人只覺眼前一花,有風掠過,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摟著趙白魚的腰穿過密集的人群。
此時刑場。
四周圍滿觀刑百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刑場上共有五名死囚犯,身后站著行刑官,再前面則是監斬官。
時辰到,監斬官一聲‘斬’如令下,行刑官抽出死囚犯后背的亡命牌,高舉砍刀,正要落下時,中間一個身形瘦小的死囚犯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冤枉!冤枉!我不是王國志,我是江都人士鄧汶安!”
人群瞬間躁動,不約而同伸長脖子看向刑場。
監斬官心驚,看向左右,左右亦面面相覷。
片刻后左右對監斬官說:“死囚犯行刑前都喊冤枉,都說他不是死囚,可這些死囚犯的案子經縣、府、省,經大理寺和刑部多道機關程序審核,真有冤情早就被駁回翻案了。”
監斬官一想也是,便呵斥:“愣著做什么?快行刑!”
瘦小的死囚犯喊破喉嚨:“王國志——!你答應會救我,我才替你頂罪,你說話不算數!我是江都人士鄧汶安,殺人大盜是王國志——”
監斬官怒目圓瞪:“斬!”
行刑官的砍刀反射出刺眼的陽光,圍觀百姓議論聲逐漸沸騰,監斬官莫名心慌,而在人頭即將落地之際,忽有人喊:“刀下留人!”
監斬官怒拍長桌:“何人敢鬧刑場!”
“京都府少尹趙白魚!”趙白魚走出,霍驚堂跟在他身后。“王國志一案疑點重重,還需駁回再審。”
監斬官:“可有大理寺或刑部復審公文?”
趙白魚:“沒有。”
監斬官勃然大怒:“沒有公文,憑你區區七品怎敢駁回兩堂審核后的判決?”他從座位走下來,指著趙白魚的鼻子罵:“你身為京都府少尹,處理過不少刑訟之事,知道刑事辦案章程,怎么敢知法犯法?如果我沒記錯,刑部將死囚押至京都府大牢,連批過的卷宗一并送去,你身為少尹,應該看過卷宗,也批過紅,你也審核過,你也覺得沒問題,才有今天的刑場死囚!”
趙白魚自知理虧:“我當時沒發現問題,現在發現問題,所以及時補救。”
監斬官:“死刑案件慎之重之,你說錯就錯?你自信你比刑部、大理寺更懂怎么斷案,怎么處理獄訟?”
趙白魚:“下官自然不如大人斷案如神,但大景律明確規定如果人犯在刑場時喊冤枉,監斬官必須暫停死刑,將案件發還重審。剛才您也聽到‘王國志’喊冤,還請大人定奪!”
監斬官臉色不好看,他是刑部郎中,是案件主要的復審人。
其實案子平反,他頂多落個辦事不察的名聲,但案子主審江陽縣縣令、復審揚州知府恐怕難辭其咎,淮南安撫使安懷德也會被牽連,而他曾是安懷德舊部,需給幾分薄面。
刑部郎中悻悻然:“將王國志押下,擇日重審。”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突如其來的男聲插入,本就煩躁的刑部郎中更是被直接點燃怒火:“誰!出來說說,你以何身份,以何名目指點本官斷案?如若說不出個所以然,別怪本官判你尋釁滋事!”
“本王就憑是非曲直,理當辯白的心,指點你何郎中斷案,夠不夠格?”
刑部郎中打眼一望,瞧見趙白魚身后走出沒戴面具的男人,心里隱約有了幾分猜想,再通過眼前這張沒戴面具的俊美面孔對比記憶中的臉,終于確信發言者是臨安郡王。
“下官見過郡王殿下。”刑部郎中慌忙下跪。
霍驚堂似笑非笑:“本王陪小郎出使公務,你該行刑的行刑,該復審的復審,我碰巧一整天都有空,也曾擔任大理寺卿,或可從旁指點一二。”
刑部郎中面色慘白:“下官不勝榮幸。”
***
刑部大堂。
刑部郎中位正座,左邊是霍驚堂和趙白魚,中間則跪著自稱鄧汶安的瘦弱少年。
啪!驚堂木一拍,刑部郎中嚴厲叱問:“鄧汶安,為什么初審復審,從江陽縣到京都刑部大堂,你始終咬口承認你就是屠人滿門的王國志,直到上刑場才喊冤?”
鄧汶安哭訴他是王國志的家仆,王國志殺人事發,嚴刑逼迫他假冒‘王國志’去縣衙認罪,還保證會救他出牢獄,而江陽縣縣令聽說抓到兇手便查也不查就令他畫押認罪,到了揚州知府、淮南安撫使那兒復審,也是一樣查也不查,直到他被押赴刑場才發現被欺騙,因此喊冤求救。
趙白魚在霍驚堂耳邊說:“這叫宰白鴨。有錢有勢的人犯案就抓貧苦無權的百姓,威逼利誘他們頂罪。用了宰白鴨的法子的人,基本上下打點好,‘白鴨’人頭落地,案子了結,真相如何沒人在乎,這鄧汶安還算幸運,要不是科場舞弊興了大獄,地方人犯一并押進京都,恰好被你我看見,怕是有刑場喊冤的大景律在前,有六月飛雪,也沒人會替他伸冤。”
替人頂罪,自古以來便有。
有人是稀里糊涂被抓去頂罪,還有人是父母為了錢將子女賣出去頂罪。
若是刑場喊冤,不幸連監斬官也被收買,下場是被堵嘴砍頭,幸運點遇到清官或可得到伸冤回家,但是因買賣黃了而失利的父母、鄉里,和當地縣官都會遷怒埋怨他貪生怕死。
這是官官相護的舊時代里最常見的黑暗。
霍驚堂知道官場黑暗,卻不知底下小官竟敢枉顧國法,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
他習慣官場的勾心斗角,步步為營,為官者越是爾虞我詐說明越謹慎,對皇權和國法有基本的敬畏心,但眼前這被‘宰白鴨’的鄧汶安瘦弱無力、下盤虛浮,根本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殺死一家五口人!
從七品縣官到五品知府、二品大員,再到京都府內一眾京官,竟沒一個看出問題嗎?
恰恰相反,他們明知是冤案,只是不愿多生事端,或礙于官場同僚的關系不想替一個平民百姓出頭,或被銀錢收買,或急于結案立功……理由千萬個,就是沒有一個記得他們當官的本職是為民請命!
霍驚堂忽地笑了聲,眼底有噴薄而出的怒氣:“到了京都府也敢藐視國法,看來草菅人命之風在地方省尤為盛行,疆臣蔑視朝廷之心,越發驕縱了。”
趙白魚心一驚,回望霍驚堂,見他撥弄佛珠,眼底覆蓋凜冽殺機,霎時明白鄧汶安這事兒往小了說是縣官瀆職,草菅人命,往大了說卻是藐視國法、藐視朝廷。
疆臣之心,無存敬畏。
***
文德殿。
元狩帝和康王正下棋,面對被圍攻的棋局仍氣定神閑,在康王心喜贏面時,忽然出手,一擊斃命。
康王端詳棋局,越覺敬佩:“玄機重重,十面埋伏,陛下卻能絕處逢生,絕地翻盤,我自愧弗如。”
元狩帝朗聲大笑:“棋局如朝局,我下了二十幾年,唯一明白的道理就是無論發生多緊急的情況都要穩坐釣魚臺,因為天不絕人,天不絕朕!”
康王覺察出他話中意有所指:“陛下是為解決淮南賑災款籌集一事而高興?”
元狩帝:“是其一。”
康王:“還有其二?”
元狩帝看了眼身旁的大太監,后者當即走出為康王繪聲繪色地描述揚州府江陽縣鄧汶安的冤案,經刑場那么一鬧,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過不了多久怕是要傳遍大江南北。
康王:“經手鄧汶安冤案的人有江陽縣縣令、揚州知府和安懷德,還有刑部,既有太子的人,又剛好發生在令我們頭疼的淮南,這不正是一把刺進淮南、劈開太子黨的利刃?!”
“沒錯!”元狩帝笑瞇瞇地說:“京都新任知府把‘部費’捅出來,解了淮南賑災銀的燃眉之急,也踢了把太子黨,而眼下這樁冤案又可以作為刺進淮南腹地的利刃,只要運用得當,或可連根拔起。”
“可是,選誰去當執刀人?”康王遲疑:“朝廷眼下無人可用,年輕的太莽撞,經驗不夠豐富,也不夠奸猾,斗不過安懷德那幫人。資歷夠的,又太奸猾,太懂人情世故,兩邊不敢得罪,恐怕到最后只查出個和稀泥的結果。”
元狩帝:“誰說無人可用?”
康王:“陛下心里有人選?”
“誰最先發現冤案就讓誰去處理!”
康王思索一下,瞬間了然:“趙白魚?!”接著猶豫道:“他才十九,論資歷、論才智怕是都不夠格,陛下為什么中意他?是因為子鹓?”
提到霍驚堂,元狩帝臉上的笑容就收斂了些:“論身份,趙白魚是臨安郡王妃,是當今宰執之子,論資歷、才智和心性,他有三年獄訟經驗,敢于御前救恩師,又推動宵禁開放,還把太子、老五、馮春山和三司使這幫官場打滾著過來的,統統算計個遍,不選他選誰?”
聞言,康王驚詫不已,原來三司部費被裁銷竟是趙白魚算計?五品到三品大員都被算計進去,反而全身而退,完美隱身?
他這侄媳婦竟有如此才智?
康王吞吞吐吐:“論起最佳執刀人,子鹓或許更合適。如果淮南處理得當,他更能得民心,也能順勢在那兒培養幾個自己人。讓趙白魚去……可能直接吸引淮南那邊的仇恨,不能保證自身安全——”
“子鹓有其他事做!”元狩帝不悅,警告康王:“趙白魚就是最好的執刀人!如果趙白魚順利解決淮南,便是他有宰相之才的證明。還有你,你少把你那些不好的嗜好教給子鹓,把他教壞了!”
康王噤聲,明白元狩帝是欣賞趙白魚有能臣之相,但是更不滿他郡王妃的身份。
至于他那些不良嗜好,離開文德殿的康王聳肩,不納小妾,后宅清靜,不逛青樓楚館只出入戲樓,是潔身自好,哪里不好了?
正想著,前頭有一宦官等在路邊,聽到腳步聲回頭清俊一笑:“王爺。”——
作者有話要說:
PS:文中的案子靈感來源于清朝冤案,王樹汶案,就是大盜監守自盜,威逼利誘家里的燒火仆人頂罪,到刑場才喊冤。案子里有堅持是非曲直的清官,也有為私人好惡堅持殺燒火仆人(討厭文官)的武官,還有害怕被追究的官,以及同黨門生舊部……本來很簡單的案子,一目了然,結果愣是被各有私心的官硬生生拖了五年才解決,王樹汶雖然被釋放,但真正的大盜到最后也沒有被抓。
順便也查了很多古代冤案,包括楊乃武和小白菜案,從小聽說這個案子,但最近才知道,是真的好冤啊,就那種很無力的感覺,官,出于嫉妒、冤枉你,出于私心,知道你有冤屈但我看不慣你的作風就要你死,出于怕被追究,死也要你死,出于這個官跟我有點關系所以我幫著他冤死你……最后還是當時的國際社會都注意這樁案子,才最終洗白冤屈,但也被關了三年,各種酷刑受了個遍。
【楊乃武和小白菜案,其實也可以看九品芝麻官,九品芝麻官戚秦氏冤案有點像小白菜案,都是那種白被強行說成黑,官官相護,官場黑暗】
第27章
“上諭, 朕聞民間有冤情,百姓輿情不止, 民怨沸騰, 亦知京都府少尹克勤克儉,事必躬親,是第一個發現并主動站出來揭發冤情的人,特遣為淮南省撫諭使, 以揚朝廷天恩、按察官吏、體訪民情為責, 下淮南查清揚州江陽縣‘宰白鴨’一案, 特賜你趙白魚尚方寶劍一柄, 準許便宜行事。”
元狩帝身邊的大太監站在臨安郡王府的大堂中央,諂笑著扶起趙白魚:“您快起來吧, 小趙大人。”
而后看向沒起來的霍驚堂, 笑得更諂媚:“小郡王,您也趕緊起來,陛下托奴婢問您近來身體可好,飯否?胃口如何?”
霍驚堂起身,兩只手攏在寬大的袖袍里,懶洋洋地睨了眼大太監:“都還行。”
大太監:“您沒點什么想対陛下說?”
霍驚堂:“您幫我回話,身體可好?飯否?胃口如何?”
敷衍得讓人沒法交差, 大太監心里一陣為難無奈,卻也不敢再強行提要求, 要換作太子或隨便哪位皇子,壓根不需要他提醒就一個個恨不得剖肝挖心表達他們対陛下的孺慕之情,除了臨安小郡王這位打娘胎出來就是個混世魔王。
別說是孺慕之情, 讓他在陛下跟前露個真情點的好臉都難。
霍驚堂這邊走不通,大太監將目標轉向旁邊欣賞尚方寶劍的趙白魚, 湊上前說道:“戲班子里常有人唱欽差大人下江南體察民情,為民請命,小趙大人您這次也當了回‘欽差’!”
撫諭使雖無品無階,但代天巡狩,連一品大員見了也得跪,是戲文和電視劇里常說的八府巡按、欽差大人。
趙白魚透出擔憂:“下官此前不過七品,雖說管了三年的訟獄之事,可論起資歷、才能統統不及朝中大臣,陛下怎么偏偏挑中我去淮南當這個欽差?我、我一出衙門口,連京都府哪個哪個官都認不清,到了淮南還不是兩眼一抹黑,這怎么查呀?我要是辜負陛下圣眷,我自己都想負荊請罪——都知您跟隨陛下多年,能否向下官透露一二,陛下怎么就選中我去淮南查鄧汶安的案子?”
大太監:“小趙大人妄自菲薄了,您敢到御前救恩師是高義,也是不亞于萬夫當關之勇。八十七人犯夜,您一力擔保,堅持案子必須查實才肯動刑,是事必躬親,也是愛民如子,滿京都可找不出哪個比您更認真負責的好官!至于才能,小趙大人可就太自謙了,今早早朝您恩師陳大人還夸您有狀元之才,拍著胸脯夸您胸有千壑,更有君子坦蕩光明之風!”
他拍拍趙白魚的胳膊,笑得意味深長:“陛下不是耳目閉塞之人,哪個是庸才,哪個可堪大用,陛下心里跟明鏡似的,以前是沒機會,眼下遇到個大好機會不就重用您了嗎?這可是個能讓您在陛下跟前大展才能的好機會!”
“小趙大人,自當珍惜啊。”
趙白魚唇邊掛著很淡的笑意,回頭看了眼沒有要跟來送客動靜的霍驚堂,邊往大太監手里塞兩個大元寶邊將人送到門口:“承您提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小趙大人客氣了。”大太監掂量銀子重量,高興地多提點了兩句:“其實重點不在冤案,而在淮南那些大大小小同氣連枝的官。”
趙白魚心臟下沉:“怎么說?”
大太監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提醒:“前一陣監察御史章從潞被燒死在徐州驛站,回鄉省親順便奉命調查淮南安撫使安懷德私人品行,結果埋骨他鄉。”
趙白魚不禁反問:“牽扯這么大,陛下怎么放心交給我?”
“說明陛下十分看重你啊,小趙大人!”大太監一臉你怎么不開竅的表情苦口婆心,“行了,小趙大人留步。”
送走大太監,趙白魚回大廳,見霍驚堂拿著把小剪子修理盆栽里的羅漢樹。趙白魚站在旁邊觀看,臉色逐漸變古怪,抬眼看梁柱上刻畫的十八羅漢,再看被修剪枝葉的羅漢樹樹底下露出來的石頭。
原以為是普通石頭,現下一看,卻是巴掌大小的十八羅漢石像。
“霍驚堂,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我,別騙我。”
霍驚堂乜了他一眼,懶散地回:“問。”
他手腕上還纏著一串小紫葉檀佛珠,綠松石雕墜背云晃得趙白魚眼睛疼,他想起昨晚霍驚堂用它來增添床笫情趣的一幕。
“你有沒有想過出家為僧?”
霍驚堂靜靜地看了會兒趙白魚,扭過頭不說話,繼續修剪盆栽。
那眼神深邃幽遠,點落在趙白魚的唇、耳后、后頸和其他幾個不太能描述的地方,一切便盡在不言中了。
但趙白魚這會兒有點較真,繼續問:“我是說曾經,就以前是不是想當和尚?”
不然他很難解釋霍驚堂的手辦收藏裝飾不是羅漢佛就是菩薩,葉公好龍好歹曾經有過心向往之,沒道理霍驚堂不想跟寶華寺高僧搶飯碗。
“沒有。”霍驚堂放下小剪子,轉身躺到旁邊的躺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上,垂著眼皮一搖一晃地說:“我戾氣重,沒有敬佛的誠心。”
戾氣重嗎?
趙白魚很疑惑,沒接觸之前,光聽謠言不知傳出多少臨安郡王暴戾事跡,嫁進來之后,發現他經常宅后院書房,偶爾到城郊住幾天,生活規律,無詔堅決不碰公務,完全就是一標準的富貴閑人。
比起外頭很多自封大善人、正人君子的某些人,簡直不要太溫和。
而且他居然說自己沒有誠心,愛好不是盤佛珠就是刻菩薩,金剛經、往生經等傳世名篇倒背如流,居然說他沒有敬佛的誠心,像考試前熬夜努力結果說自己沒復習的偽學渣。
霍驚堂伸手,示意趙白魚過來。
趙白魚的手掌一放上去就被拉著一并躺倒在躺椅上,尋個舒服的姿勢睡好,聽霍驚堂說:“我殺孽重,怕殃及親朋好友,禮佛只好盡量誠心,希望化解一二,免受報應。敬佛講究無欲無求,發自內心。我不是,我有人欲,我有所求。”
霍驚堂聲音很輕,沒有夾雜任何偏激的情緒,但趙白魚就是聽得心里一酸,他想起霍驚堂克母弒兄,不受生父待見的名聲,也想起他十二歲出征,刀尖舔血,馬革裹尸,軍旅生涯十一年,西北家家戶戶立長生碑,萬人愛戴。
本是少年將軍意氣風發,卻在最風光得意的時候身中蠱毒,被迫交還兵權,龜縮京城一隅之地,受盡蠱毒折磨和流言蜚語,個中滋味非三言兩語可說盡。
從萬人敬仰的少年將軍到接受自己落日西山的下場,也不知道霍驚堂當年是怎么適應這落差,將自己打磨成如今斂盡鋒芒的模樣。
趙白魚緊扣住霍驚堂的手,用臉頰輕蹭霍驚堂的下巴。他下巴有點沒處理干凈的胡茬,很快就把趙白魚臉頰戳出一大塊紅。
霍驚堂琉璃色的眼瞇了瞇,食指刮著趙白魚的臉頰說:“你是不是還疑惑我対圣上的態度有時恭敬,有時冷漠?”
“嗯。”趙白魚想了想,說:“談公事時,你很恭敬。談私事時,你有點冷淡。”
而元狩帝則相反,雖然帝王有時也會關心臣子私事以表示君臣相宜,但元狩帝対霍驚堂的關懷不太尋常,和他的相處也有點別扭。
就趙白魚目前看到的君臣相處能感覺出霍驚堂在元狩帝心中的分量頗重,像是為之計深遠的長輩……
或者說是父母更為恰當。
譬如令霍驚堂擔任大理寺卿解決科場舞弊,讓他在新一屆天子門生和文人士子之間贏得好名聲,之后保護他免被卷進大獄。
但利用霍驚堂的婚事試探趙伯雍和朝臣,眼睜睜看他娶男妻,走上世人眼中的歪門邪道,又看不出一丁半點拳拳愛護之心。
更不提霍驚堂身份尷尬,是元狩帝厭惡了大半輩子的靖王長子,卻被委以全盤的信任,但霍驚堂戎馬半生,兵權說收走就收走,不留分毫情面。
總而言之,元狩帝在霍驚堂一事上,行事矛盾,令人費解。
“父親和陛下爭斗半生最終落敗,身上職務、勢力被拔除得差不多,仍被陛下忌憚。為了打消陛下的懷疑,父親將兩三歲的我送進皇宮當質子。三歲到九歲,我在宮里長大,視陛下如父。十歲那年被送還靖王府,和府里的兄弟發生口角,他不慎摔死,仆從怕被打死就指認是我殺了自己的兄弟。”
嘶!趙白魚一顆心揪起,雙手摸索著爬上霍驚堂的臉,無聲地摸摸。
“我希望陛下能接我回宮,但他沒有理會。后宅陰私復雜,我吃了不少苦頭,兩年后索性隨外公和舅舅們去西北,期間有兩年被調去定州。聲名鵲起后,陛下有意栽培,讓我駐守西北。幾年前身中蠱毒,屢屢錯過萬年血珀的消息,太醫斷言我活不了多久,我交還兵權,陛下什么也沒說,其實就是再次放棄我的意思。”
趙白魚莫名感同身受,霍驚堂和他一樣不受生父待見,雖有元狩帝補足父親的位置,但給了又收回,得到又失去,說不上哪種情況更悲慘。
“我以前一個人太孤單,總想和別人建立羈絆,讓心靈有可以依靠的地方。”
一個人孤身在外地,或是出國,尚且會滋生無盡的孤單寂寞,而他回到了數千年之前,甚至不是他所熟悉的歷史和朝代,那種靈魂漂泊,無處安身的痛苦時刻折磨著還沒能融入時代的趙白魚。
“我侍奉雙親,友愛兄弟,但我自以為的孝順在他們看來是惺惺作態,我以為的友愛謙恭是兩面三刀,別有目的,所以現在我不要他們了。”趙白魚閉著眼,臉頰碰著霍驚堂的側臉:“霍驚堂,你說我需要的話,可以把你當我的父親、長兄,我也想說從現在開始,你可以相信我不會主動放棄你。”
因為霍驚堂給予了他這一世所渴求的,使靈魂落地的羈絆。
霍驚堂撩起趙白魚鬢邊的碎發,勾到耳邊,半睜的琉璃菩薩眼澄澈地倒映著趙白魚,溫柔憐愛慈悲皆有。
管家海叔停在墻根邊,本是來匯報的,一聽霍驚堂主動提起陛下,心里就先咯噔一下。
越聽越無語,看趙白魚被騙得滿腔憐惜之意禁不住流瀉而出,海叔實在忍不住翻白眼。
啊対対,陛下是狠心送走九歲的小郡王,但霍驚堂敢不敢說他當時提刀対陛下喊打喊殺還他媽玩什么割袍斷義!
雖然在靖王府被算計,但沒過多久,滿京都流傳靖王當年寵妾滅妻害子的謠言,當年奪嫡失敗都沒被玷污過的賢王之名終于被毀得差不多。
暴戾恣睢是謠言,混世魔王可沒評價錯,小郡王骨子里就沒多少慈悲。
所謂慈不掌兵,他能在西北家家戶戶立長生碑,能是受氣的主兒?
不過陛下的確兩次放棄小郡王,尤其是前腳太醫診斷小郡王活不了多久,且江南那邊傳回萬年血珀下落不明的消息,后腳陛下就將六皇子送去定州從軍。
雖是以大局為重,到底寒人心。
“咳——呃!”
剛輕咳兩聲想提示,霍驚堂的警告眼神立刻飄過來,海叔快速打住以至于被口水嗆到,一口氣差點沒抽上來。
“咳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打破廳里二人之間的親昵氛圍,趙白魚連忙跳起,背対海叔,低頭整理頭發和衣角。
霍驚堂面無表情,食指推出桌邊的水:“喝點,別嗆死了。”
海叔低頭:“我來問小趙大人是否現在準備啟程的行李,還有這個季度的支出總賬需要小郡王您過目。”
霍驚堂:“放著。”
趙白魚不太喜歡郡王妃的稱呼,府里的人便都管他叫‘小趙大人’。
“問硯冰就行。”趙白魚摸著脖子說。
海叔說完該說的事就速速退下,到門口還回頭賤賤地問:“要不老奴把窗戶和門都關了?”
啪一聲,霍驚堂把杯子砸過去,砸門上摔成瓷渣。海叔快速閃躲,令人來收拾瓷渣,自己腳底抹油跑得飛快。
趙白魚抖抖衣袖,雙手揣進袖子里,瞥了眼霍驚堂說:“不日便啟程去淮南,鄧汶安的案子不難,只是牽扯淮南官場,想處理完美,還想全身而退,恐怕難度不小。”
“不止是讓你處理鄧汶安的案子吧。”
趙白魚下意識抬頭,対上霍驚堂了然的目光:“你猜到了?”
霍驚堂:“監察御史章從潞被燒死在淮南徐州,沒過多久,陛下就把鄭楚之調去淮南擔任轉運副使,令蕭問策兼任提舉常平使,有麻痹、安撫之用,簡單來說就是制衡淮南。”
他將淮南官場剝開,一一分析,展開在趙白魚面前。
“鄭楚之為人謹慎但記仇,不會主動發難但會故意攪混水,他去那里估計就是當一根攪屎棍。淮南官場會提防鄭楚之,不過不會把他當心腹大患。有黃河水患在前,淮南眼下是塊棘手的燙手山芋,我估計陛下也苦于沒法子捅破牢固的淮南,在這敏感的當口恰好出現鄧汶安這樁冤案,可以說是老天相助,親自把捅破淮南的刀遞到陛下手里,他自然迅速把握時機。”
“接下來就是挑誰當執刀人的問題,你最近表現出挑,陛下看在眼里,儼然是最佳人選。安都知是陛下心腹,必然會想法子告訴你章從潞被燒死一事,提示你不光要查鄧汶安的案子,更重要是把淮南官場一鍋端了。”
“你猜的沒錯,安都知確實暗示過我。”
“不過……”
“不過什么?”趙白魚問。
霍驚堂把玩綠松石背云,似笑非笑,眼里有譏嘲:“不過沒人認為你真能當一把好刀。”
“我和鄭楚之的性質差不多,都是被推到前面集火的靶子,陛下真正屬意能查翻淮南官場的欽差,實際另有其人?”
京官數量眾多,趙白魚認不太清,很多勢力門黨明暗不定,他也分不清,現下讓他分析朝廷里哪個京官是陛下屬意的,還真猜不出。
等等,霍驚堂剛才說淮南官場是太子門黨大本營,捅破淮南官場不就等于砍斷太子的有力臂膀?
這波會得罪太子,但元狩帝為什么針対太子?
他是不滿太子,有意廢儲,還是單純針対胃口越來越大的司馬氏?
如果是后者,收拾淮南官場的人會得罪儲君,仕途到頭。如果是前者,則說明元狩帝心里的儲君另有其人。
他才是被元狩帝寄予厚望的人!
剩下的皇子里頭,適齡者還有六、七兩位皇子,六皇子背后有鄭國公府,隨外家到定州從軍,據說名聲不錯,也是紅纓烈烈劍如流星的少年將軍。
“是六皇子?”趙白魚試探地問。
霍驚堂攬住趙白魚的腰,把臉埋進他腹部,闔著雙眼說:“大景開國,馬背上奪權,皇室子弟必須騎射雙全,靖王……陛下和我父親當年都是外祖父麾下小將,陛下因傷退伍,而我父親驍勇善戰,名聲蓋過陛下,朝中大半官員傾向我父親,連元豐帝也有意廢儲,改立我父親為新任儲君,但我外祖父和趙宰執堅決擁護陛下——”
沉默半晌,霍驚堂繼續說:“說不上是祖例,只是大景歷任君王有過從軍的經歷,而輪到陛下卻差點被從軍的兄弟搶走儲君之位,因此登基后有一段時間対皇室子弟從軍表現出厭惡,導致太子、秦王等諸皇子雖練習騎射,但不再親自去軍營歷練。”
“六皇子十五歲親求陛下允諾他去定州軍營,陛下勃然大怒,最后還是同意。”霍驚堂冷笑:“旁人都以為六皇子主動放棄皇位,為兄長秦王鋪路。殊不知陛下心里,仍以祖輩馬背奪天下為榮。”
趙白魚心有點慌,感覺霍驚堂說的隱秘太多,不適合他知道。
“陛下前幾十年因兵權不在手,不得不處處讓步,在朝堂上扶植文官,限制武將權力,親手扶起鄭國公府和冀州軍対抗西北軍,眼下又防著鄭國公府,令六皇子到定州培養屬于自己的軍中勢力。手里有兵權,還怕立不住腳?”
“你不是交歸西北兵權?”
“西北軍分四路,一路在我,如今交還陛下。一路在外祖父那兒,也聽令陛下。一路在愕克善手里,另一路還在我父親那兒,他們互相提防,人心不齊。否則神勇善戰的西北軍怎么會被大夏和南疆牽制至今?”
趙白魚心臟狂跳,大腦不受控制地聯想過多。
霍驚堂的意思很明白,元狩帝心目中的儲君人選是六皇子,暫且不論原著最后的贏家還是太子,從這條思路向下推論,霍驚堂十二歲從軍,先是定州的冀州軍,后是西北的西軍,元狩帝是大張旗鼓的支持。
而且他如今雖不擔任任何職務,卻対朝廷門黨分布一清二楚,極其熟悉官場那套邏輯和朝堂制衡,政治手腕像浸淫官場多年,心胸處事行的是煌煌正道,赫赫陽謀,絕不是臣子之道。
再聯系他之前說的,被元狩帝放棄,霍驚堂身中蠱毒交還兵權和六皇子從軍的時間幾乎一前一后發生,實在令人無法不多想。
趙白魚抱住霍驚堂,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霍驚堂的后背,神情若有所思:“我應該如陛下所愿,主動趟進渾水,還是裝傻充愣明哲保身?”
霍驚堂拉過趙白魚的手,親了親帶有墨香味的指尖:“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
***
太子府。
“親派撫諭使,還有尚方寶劍去淮南處理冤案?”五皇子猛灌茶水,滿腔疑惑:“不就一樁冤案?打回江陽縣重審不就行了!難道父皇還怕官官相護,還想追究整個淮南官場?”
“就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孤早猜到章從潞被燒死一事沒那么容易過去,只是有黃河水患和賑濟災民在前面擋著,能有時間讓安懷德處理前后首尾,料不到橫生枝節,竟出現這么一樁冤案,難道真是天意?”
“什么狗屁天意!二哥真龍貴體,儲君之命,別說是殺區區一個監察御史,就是半路上殺了欽差又有誰敢說什么!”五皇子狠心說道:“如果欽差當真是去查章從潞,不如咱們密令安懷德半路把他——”
“你想死更快嗎?”太子擺擺手,還算氣定神閑地喝茶:“不著急,就算欽差到了淮南,不一定查得到什么,所有證據都隨章從潞一塊兒燒干凈。讓欽差去吧,平安地去,平安地回來,由他親口說出淮南官場干凈,疆臣之心敬畏有加的話,比我們做一百一千件好事更能輕易打消父皇疑慮。”
五皇子想想覺得太子說話有理:“我們要不要派個人過去?”
“不用,畫蛇添足。書信一封,叫安懷德和司馬驕注意些就行,還有蕭問策,叫他提前處理好鄧汶安的案子,別叫欽差把安懷德他們牽扯進去。”
“行。”五皇子想起什么,開口問:“派了誰當欽差?”
“趙白魚。”
“又是他?!”五皇子反應極大,表情扭曲:“我跟他水逆,犯沖!他邪門——二哥,你也看到了,趙白魚太邪門了,咱們根本料算不到他的出牌套路。”
“行了,你少激動!之前是你先瞧不起人,落了下風,才會算計失敗,而且你我在京都處處小心,以免行差踏錯,不與趙白魚計較。等他到了淮南,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各個是土皇帝,真到了淮南不一定是誰先被整死。”
“対,也対。”五皇子腦子拐過彎來,拊掌笑說:“底下人慣會溜須拍馬,搪塞推延,整得人吃啞巴虧的手段層出不窮。”
如此一來,五皇子放心不少,不再繃緊神經憂心淮南被當靶子対付。
***
趙府。
書房里,趙伯雍在看最近推行的夜市開放提案,看到縝密有效的政策時不禁拍案叫絕,連謝氏進來都沒發現。
“好!”
謝氏嚇了一跳,嗔他一眼:“看什么?一驚一乍的。”
趙伯雍放下批提案寫論點的筆,同謝氏說:“是開放夜市的提案,從律法、治安維護、火災安全、軍防等各方面大談特談,思維縝密,手段老練,這主筆暮歸先生是有大才之人。”
謝氏:“暮歸先生是何人?”
趙伯雍:“一位有宰相之才的隱士。”深深感嘆,眼里滿是贊賞:“這樣的人才可惜不愿入朝為官,否則定能造福百姓,安一方寸土。”
趙伯雍年少成名,自詡聰明,心高氣傲,謝氏少有見他如此贊賞一個人的時候,想必那位暮歸先生定然很出色。
“先喝碗甜羹,跟你說件事,四郎想去淮南,求了我一陣時日,我禁不住他撒嬌賣乖就同意了。但是讓三郎陪著他,還準備寫信通知在揚州的娘家,叫他們照顧好四郎。”
趙伯雍皺眉,不太同意:“舟車勞頓,易傷身體。何況淮南水患,大量災民涌入揚州,傷了人怎么辦?”
謝氏:“我也這么和四郎說,但四郎偏想去賑災,看看災民。他的志向是入朝為官,礙于體弱,不得不放棄科考,自覺一事無成,最近情緒低迷,我想讓他去揚州看看災民,去體察民情,好想想怎么做官。”
趙伯雍還是眉頭緊鎖。
謝氏握住丈夫的胳膊,溫聲細語:“四郎明年弱冠,我想讓他去試試科考。”
趙伯雍嘴巴動了動,想說小兒子體弱多病恐承擔不住壓力,但近幾年身體的確康健不少,且其他兄弟入朝為官,都有出息,他有遠大志向也不該被打壓。
他趙伯雍的兒子,有什么想要的東西不能得到?
“好。”
趙伯雍最終頷首——
作者有話要說:
背云:佛珠首尾處的墜子。
第28章
淮南揚州安陽縣縣衙。
縣令呂良仕滿頭大汗地摘下官帽, 六神無主地說:“怎么辦?怎么辦!王國志的案子不是早完結了嗎?為什么突然冒出個鄧汶安?這都上了刑場怎么就還能把案子打回來?還派了撫諭使——撫諭使啊!”
呂良仕雙腿一軟,癱坐在凳子上, 滿臉呆滯:“要是查出個三五六來, 丟官事小,就怕腦袋保不住。”
師爺來回踱步,絞盡腦汁地思索対策:“鄧汶安的案子其實很好解決。”
呂良仕跟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問:“怎么解決?王國志的府宅還在江陽縣里,他的左鄰右舍都認識, 鄧汶安也還有一個老父在江都縣, 到時把人找齊, 當面対證, 案子一目了然,還能怎么狡辯?”
師爺:“那些人能作證鄧汶安的身份, 可是能保證鄧汶安沒有參與搶劫殺人嗎?能肯定鄧汶安不是王國志的同伙?”
呂良仕腦子轉得快, “你是說——”
師爺:“一口咬死鄧汶安是王國志的同伙,按律當斬,大人您不僅無過,還應嘉獎!”
呂良仕拊掌:“好!好!就這么說。”起身哈哈大笑,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妙計,不僅叉腰搖晃腦袋說道:“真是雨過天晴,柳暗花明, 峰回路轉啊!”
“大人,您別高興太早。”師爺在后頭勸說:“一樁冤案哪里值得陛下親派欽差來查?怕是借鄧汶安一案來查淮南賑災的官員有沒有偷工減料, 中飽私囊!我聽說之前京東京西兩省大水,每次賑災都會派欽差微服私訪,暗中調查有沒有人私吞賑災銀兩, 估計這次的欽差也是一樣的性質。”
“微服私訪?”呂良仕皺起五官:“跟老爺我玩這套,我還真得跪。撥下來的賑災款七十萬看來不能吞太多, 拿出二十五萬……算了算了,再多五萬,拿去賑濟災民。”
“大人心懷慈悲,我這就回去撥算盤。”
“欸等等,先把那群災民安置在縣外的斷頭崗,別讓他們進來,一進來就哄鬧搶劫糧食,到時一抓抓進大牢里又得哭天搶地喊冤枉。這幾天先用點陳米、米糠應付,反正是群災民,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等確認欽差到來的消息,再換成正常的米粥。”呂良仕掰著手指頭碎碎念:“都是群只進不出的貔貅,得花掉老爺我多少銀子啊。”
***
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
揚州繁華富庶,酒樓瓦肆十步一間,鶯歌燕舞不休,形容毫不夸張。沒來揚州的人做夢都想來感受‘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繁榮昌盛,來了揚州的人就沒想再離開。
不僅是百姓向往蘇杭,京官、地方官更向往這個聚寶盆,官場間還流傳一則逸聞,說是某個清官到了揚州后,往小秦淮河里撒金沙、倒金葉子,水里金燦燦倒映著漫天火光尤其好看。
逸聞不知真假,但可見揚州在人們心里的地位,直接和金銀掛鉤。
可惜趙白魚此次下淮南,不是到最繁華的揚州,而是去揚州府下轄縣江陽,也不順路,沒法親眼瞧瞧詩文里令人魂牽夢縈的水鄉。
離開京都府時走官道,一進淮南便立即走水路,船只順水漂流,晃晃悠悠走了大半個月,起初還很興奮的硯冰這會兒蔫頭耷腦地靠坐在船頭,一臉菜色。
“五郎,還有多久路程?”
“能看到碼頭了。”趙白魚撥弄左手腕的串珠,看向茫茫河面,遠處有一塊水則碑,‘平’字上橫若隱若現,說明水位到了警戒線,不過対比前段時間的水泱澤國,洪水已然退了不少。“進船艙換身衣服。”
硯冰:“為什么換衣服?”
趙白魚:“聽過微服私訪嗎?”
硯冰眼睛一亮:“戲文經常唱!”他趕緊換了身滿是補丁的衣服,走出來見穿上短打褪色布衣的趙白魚。“五郎,您瞧著像進京考試不幸落難的書生。”
“你想說細皮嫩肉是吧?”趙白魚摘下綁頭發的布巾,胡亂扎發,抓了幾把頭皮說道:“我們穿得太整潔,沒有滿身風塵、面黃肌瘦的樣子,不像難民。”
硯冰照做,聞言好奇:“為什么要裝難民?”
趙白魚:“先去安置災民區的地方看看。”
硯冰接過趙白魚不知何時準備的鍋灰往臉上撲:“可我們不是來查鄧汶安的案子的嗎?”
趙白魚:“我估計現在城門口有不少人盤查過往行人,想提前找出欽差。”撩開簾子,他示意硯冰看前面:“連碼頭都有幾個衙役在盤查,等會你別說話,他們會懷疑京都府口音的人。”
硯冰著急:“我、我,我裝成這樣能騙過他們嗎?會不會不像難民?”
趙白魚:“你是我弟弟,叫趙小為,我叫趙大為,家有薄產,因洪患突發,田被水淹了才逃難至此地。”
硯冰連連點頭。
這會兒船靠岸,外面就有官差大聲嚷嚷里面的人迅速出來,搭同一條船的人還有三四十人,全部落地被一一盤查。輪到趙白魚和硯冰兩人時,眼神毒辣的官差將兩人單提出來,警惕地問哪兒來的。
趙白魚低著頭說是徐州來的,家里田地被淹,和父母仆從分散,只能帶著不會說話的弟弟逃難到江陽縣。
官差聽他口音確實不像京都府來的,恰好旁邊也有從徐州逃難而來的人開腔,口音跟趙白魚相像,他便信了七.八分。
圍繞著兩人打轉,里外上下看個遍,雖然細皮嫩肉但眼神惶惶、臉色蒼白,宛如驚弓之鳥,確實像個落難的公子哥兒。
旁邊有衙役來說:“別耽誤時間,我敢擔保他們倆絕対不是欽差!若說是欽差微服私訪,也不該裝扮成難民。那些欽差不是一二品大員,就是皇親貴胄,自詡圣人門生、天子近臣,哪會干這等有辱官體的事?放心吧,我就沒見過有欽差裝乞丐、裝難民的,那可是代天巡狩,代表圣上和朝廷的臉面。”
說得也是,讀書人心高氣傲,更別提是當了大官的讀書人,身驕肉貴一二十年,叫他們脫下綾羅綢緞穿布衣可不是侮辱?
再說了,欽差不得有人保護?
這兩人一個啞巴,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要真是欽差,現在就能趁亂弄死他們。
揮揮手,官差驅趕:“快走快走!”
走出老遠一段距離,硯冰才說:“他們是不是做賊心虛?”
趙白魚:“一目了然。”
硯冰忽地想起件事:“鄧汶安會不會被滅口?”
“風口浪尖上誰敢滅口?光百姓輿論就壓不住,何況鄧汶安被押在揚州府大牢里,江陽縣縣令的手伸不了那么長。至于揚州府知府……不到狗急跳墻的時候,不會自毀長城。”趙白魚若有所思:“按魏伯和崔副官的腳程,當下也該到江陽縣了。”
“找他們會合?”
趙白魚沒說話,找碼頭魚販打聽災民安置所在哪兒,魚販回答:“城外斷頭崗。”
“按律不該開放城門讓難民進來?”
“嗐!天高皇帝遠,縣老爺的話就是律法!”魚販見趙白魚還算斯文,便好心同他說話:“我看你說話斯文,應該也是殷實人家,識得幾個字,勸你在城里隨便找份工,別去災民區。”
左右看看,魚販壓低聲音:“我有個叔父在災民區煮米粥的,不說米粥是放了三四年的發潮陳米,還有給災民吃豬才吃的米糠,就說那兒……有人病倒了!”
趙白魚心一擰,臉色劇變:“是水土不服還是尋常熱病?”
魚販搖頭:“看不出來,這幾日陸陸續續病倒好幾人,聽說還有死了的。要是水土不服,早兩個月就該表現出來了。”
趙白魚:“叫大夫看過嗎?”
魚販露出奇怪的笑:“大夫?水患當前,誰還管逃難的災民?請大夫不要錢?吃的藥材不花錢?咱們這位縣太爺哪舍得剜掉心頭肉!”
趙白魚:“可朝廷派了太醫,還押送藥材,難道都沒送到?”
魚販:“朝廷?要稅要糧的時候就是愛民如子的朝廷,真到災難臨頭了,沒有一個出來做主,要不是這幫貪官污吏貪墨治河的銀子,河堤會垮?”
旁邊一個同行呵斥:“瞎說什么?你不要命了!”
魚販頓時噤聲。
趙白魚攔下匆匆離開的魚販,連聲追問貪墨治河銀子的事是怎么回事,魚販耐不住只好偷偷告訴他監察御史查出治河銀子貪墨卻被滅口一事,早就傳遍淮南。
“誰傳的?”
連元狩帝都不知道章從潞查出治河銀子被貪墨一事,怎么淮南就傳遍了?
“我不知道,反正大家就是這么說的。要我看啊,官就沒一個好東西……算了算了,不說了。”
硯冰相當警惕地攔住趙白魚:“不行!您絕対不能去災民安置所!說不準就是疫病,洪澇災害最容易出現疫病,眼下這兒沒大夫、沒太醫,您本來就舟車勞頓,身體不見得有多健壯,要是感染了怎么辦?我怎么跟臨安郡王交代?您想去可以,先找魏伯和崔副官,還有得寫信告知小郡王,他同意了才行。”
霍驚堂沒跟他一塊兒來江陽縣,一開始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他不想跑來受苦,后來是趙白魚一言不發跟在他身邊,他熬不住了才松口另有要職在身。
趙白魚眨眼:“我不知道霍驚堂在哪兒,怎么聯系?”
硯冰:“少來!臨行前一段時間,小郡王送您一只海東青,還特地帶您去郊外山莊教您怎么熬鷹。別人沒辦法聯系小郡王,您還能沒法子?”
就小郡王対五郎的膩歪勁兒,能放心他孤身闖江陽?
趙白魚攬著硯冰朝城門外走:“沒進郡王府之前,你覺得我過得怎么樣?”
“苦。艱難。得虧您福大命大,否則得夭折在趙府后宅里了。”硯冰毫不猶豫地回答。
“不就結了?別我一嫁人,你們就都拿我當瓷器看待,沒霍驚堂之前,我一個人照樣上刀山下火海,天不怕地不怕。怎么現在成家了反而畏畏縮縮,干點事就得跟霍驚堂匯報?他叫我隨心所欲,他是我丈夫都沒把我當易碎品看待,你們倒比他還愛拘束我。”
硯冰被說動,感覺哪里不対又說不上來。
“再說了,我是欽差,體察民情是職責所在。你想我當一個備位充數的愚官?只拿俸祿不做事的廢物貪官?”
“不想。可眼下您的職責是解決冤案,還鄧汶安清白。”
趙白魚拍硯冰肩膀:“冤案要解決,災民和疫情也得查清楚。”頓了頓,他神色嚴肅,聲音低沉下來:“硯冰,你知道難民是什么樣子嗎?知道疫情泛濫會多可怕嗎?要是不管,到時就真是尸山遍野,百里枯骨,哀嚎慟天。”
古代救災措施遠不如現代迅速、透明,逃難途中能生生餓死人,嚴重還能出現易子而食的人間慘象。洪水退去,災情救援緩慢,真正可怕的是疫病,古代沒有現代的醫療條件,歷來視疫病如洪水猛獸,雖有許多千金方但疫病千變萬化,傳染性極強,就怕萬一啊!
一路尋人問路,趙白魚和硯冰兩人終于來到斷頭崗。
站在高處向下眺望,可以看到遠處河水湯湯,中間平原地帶安置數千頂風吹即倒的草屋,還有僅用幾根竹子和一塊破布搭起的臨時住所。底下災民匍匐于爛泥地里,渾身污臟,表情麻木,有父抱子青白的尸體痛哭、子抱母僵硬的尸體哀嚎,還有守著親人尸首以幾個銅板將自己賣出去,中間衣著光鮮,來回穿梭的,便是趁機買女人的投機倒把者。
天空陰沉,風聲怒號。
底層勞苦大眾的悲痛無聲而沉重。
硯冰揪心不已,不再阻止趙白魚深入災民區。
行至中途,旁邊有個小孩突然捂著腹部嘔吐,吐出一地酸水,倒地昏迷,幾個災民擁過去查看。
不過一會兒便有官差罵罵咧咧地推開人群,叫幾個災民用簡易的木板抬起小孩扔在疫病區。
一個青年男子悲憤不已:“他就是吃了你們賑災用的米糠、陳米,才會生病嘔吐,你們不找大夫為他醫治,反而以‘疫病’為借口送他去死,你們這幫貪贓枉法的官還有沒有良心?”
官差一腳踹倒青年男子,拔出刀威脅災民:“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知道朝廷得出多少銀子喂飽你們?朝廷銀子都挖空了,咱們縣老爺都吃咸菜配粥,省下口糧給你們賑災,你們還想怎么樣?還想鬧?鬧啊!全部以亂黨處理!”
此話一出,震懾眾人,紛紛退縮,不敢再鬧。
眼見小孩被抬上木板,有個衣衫襤褸的老大夫被攙扶出來,顫顫巍巍說:“是時疫。”
“什么?”
“我是邳州濟世堂的大夫,這些天看過不少病人,嘔吐、脫力,食不下咽,身體逐漸虛弱,至衰竭而亡。沒有錯,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是時疫!”
“!!”
眾人驚駭,如避猛虎般紛紛后退,連原本抬著木板的災民也忍不住退后,不敢再靠近。
官差率先反應過來:“快!把人抬到疫病區隔離起來,你是大夫?你跟著一塊進去看病。走,趕緊回去稟報!”
衙役很快行動起來,不過兩三個時辰便從巡檢司調來營兵圈起斷頭崗,令人在周圍撒石灰,又從城里搜來大夫,只送來一些清熱解毒的藥材,準入不準出,儼然是讓他們等死的意思。
趙白魚氣得手指顫抖,“草菅人命!好個江陽縣令!我當他草草了結鄧汶安的案子是想建功立業,原來不是例外,草菅人命才是常態!霍驚堂說得対,疆臣蔑視朝廷之心,愈發猖狂了。”
欽差下揚州的消息不信江陽縣縣令不知道,知道了還敢明目張膽草菅人命,可見平時土皇帝當慣,早就忘記朝廷威懾,忘記父母官的職責!
硯冰:“不如現在亮明身份?”
趙白魚沒被氣糊涂:“就我們兩個人,亮身份太冒險。先看疫病的傳染情況,晚上傳信崔副官和魏伯他們,我猜應該到江陽縣了。只要他們一到江陽縣,不必主動亮身份,江陽縣縣令就會自個兒挨過來。”
***
與此同時,魏伯和崔副官晚了半天來到江陽縣,流連大街和客棧,同百姓攀談,詢問災情、民間冤情和本地父母官風評,還是京都府口音,當下就被巡邏的衙役發現,回府報給呂良仕。
呂良仕手足無措地跳下床:“來了?快,隨我去迎欽差!帽子……我帽子呢?還有鞋子趕緊給我穿上。”急匆匆跑到門口就和師爺撞個正著,不禁發火:“冒冒失失干什么!”
師爺苦著臉:“大禍臨頭了老爺!斷頭崗出現時疫,下差自作主張叫人封了災民區,聽說那邊已經出現死人——要是被欽差知道了,可怎么辦?”
呂良仕差點摔倒:“出了時疫,你為什么不說?你想害死我嗎?”
師爺有點心虛:“揚州府撥下來的藥材沒多少——”
“我看不是沒多少,是你都拿去發賣了吧!”
要不說還是貪官最了解貪官,呂良仕和師爺一丘之貉,一個貪賑災銀兩,一個貪賑災藥材,大難臨頭只想把問題捂死好保全自己,全然不顧百姓死活。
呂良仕:“這可怎么辦?”
師爺:“要不趁時疫還沒爆發,先解決災民區?把他們的口都堵死——”
“災民多少人?成千上萬,你敢全殺了?我真看不出來,你心比我狠多了。”呂良仕白了眼師爺,示意后面的衙役把他捆起來:“反正得找個人頂包,找誰不是找?你自個兒手腳不干凈,就別怪我棄車保帥。”
師爺被捆住手腳,嘴巴還捂住了,當即瞪眼死命掙扎。
呂良仕:“趕緊拖下去。記得先吊死,往欽差住的客棧里送,就說他貪墨賑災銀兩和藥材,東窗事發,畏罪自殺。”背過身,不停拍腦袋:“麻煩,怎么這么麻煩?到了口袋里的銀子又得掏出去,我怎么這么倒霉?”
***
揚州府知府蕭問策很快收到江陽縣的來信,說是那邊有時疫爆發,要求更多的藥材和太醫局的人撥下去。
“哼!鄧汶安的案子沒解決,倒好意思伸手來要錢要人!”蕭問策不怒自威,敲著信紙說:“要不是安懷德和宋靈明爭暗斗,本府根本不會摻和進那樁案子,至于現在跟呂良仕這蠢貨綁在同一條船上?”
安懷德是太子黨,淮南提點刑獄使宋靈卻是十王的門生,脾氣油鹽不進,偏愛跟安懷德対著干,蕭問策看在恩師盧知院和太子的翁婿關系上,多給安懷德幾分薄面。
本來鄧汶安這樁案子就該提刑使宋靈負責,但安懷德硬是搶過來,蕭問策給了面子便不得不和安懷德同一條戰線,被迫上了呂良仕這條船。
呂良仕這蠢貨又貪又蠢,偏偏好運得很,上邊斗法,叫他陰差陽錯多了兩尊大佛護著,一出事就找上門。
左判官說道:“先安撫,等欽差離開,找個由頭解決了就行。”
右主事說道:“錢不用撥,他吞了多少就得吐多少,不然得寸進尺。藥材和太醫還是得給,不能讓時疫擴大,否則就真收不了場!”
蕭問策:“我是擔心欽差因時疫注意到災民區,進而查到呂良仕私吞賑災銀兩,和冤案一塊兒處理,把我們也牽連進去。”
左判官:“呂良仕說已經找到人頂包,姑且信他一回。只要不深入查章從潞和河道銀子被吞這兩件事,就不用太提防欽差。何況我聽說,這欽差過于年輕,初涉官場,想必手段稚嫩,應該很好対付。”
蕭問策思索稍許,頷首:“行。就派三車藥材和兩名太醫過去。再去巡檢司調多營兵過去守住災民區,必須嚴防死守住時疫區,連蒼蠅也不準飛出一只!”
半晌后,他感嘆道:“但愿有驚無險,別再出差錯。”
***
崔副官收到海東青的來信,還未反應,魏伯已經提著劍就要沖去災民區帶出趙白魚。
“您急什么?”
“我現在不急,我等五郎死了再急嗎?”
“您去了有什么用?先不說現在災民區封得嚴嚴實實,營兵駐扎那里,就是你當場說撫諭使在災民區里也沒人會開門!時疫封區是大景律法規定,誰去都不管用!何況你到那兒一喊等于打草驚蛇,反而嚇到呂良仕,叫他有理由不開區,不送藥材和糧食,活活耗死小趙大人。”
魏伯冷靜下來,還是怒氣沖沖:“你說該怎么辦?”
崔副官:“小趙大人囑咐我們假扮欽差,我們就可以在外面利用這個身份,威嚇呂良仕不敢做太過分。”
話音剛落便聽外面一陣騷動,接著是死寂,沒過多久就有倉促的腳步聲逼近,停在房門口,聽到一聲高喊:“江陽縣縣令呂良仕帶私吞賑災藥材的罪人來向撫諭使大人請罪!”
崔副官冷笑:“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類經
(其實瘟疫一般是在第二年春,死的人夠多加上氣溫變化,很容易爆發瘟疫,不過文里為了劇情服務就提前了)
第29章
“師爺是縣衙里聘請來的幕僚, 因是上一任縣令極力推薦,下官才沿用至今, 倍加信任。沒想到他竟利用洪患中飽私囊, 盜用撥下來的藥材發賣,以至于時疫爆發,無藥可用。下官追查到他身上時,發現他已經畏罪自殺。”
“不過, 下官已及時通稟揚州知府, 上差那邊已經同意調撥下來一批藥材, 也派了太醫, 明日即可送往災區。”
門外的呂良仕低頭匯報,不時抬眼偷看房間里的動靜。
房間里, 崔副官低聲:“他以為我們就是欽差, 暫時不敢草菅人命。我們還按原計劃行事,主要調查鄧汶安的案子,暗地里配合小趙大人。”
魏伯思索稍許,還是擔心。
崔副官:“有海東青隨時傳信,不怕不能及時知道小趙大人的情況。”
魏伯沉默片刻:“開門吧。”
“大人?”呂良仕滿目狐疑,提高音量,見久久沒有回應, 便大著膽子想推開門,下一刻就有人從里面開門, 嚇得他趕緊后退:“卑職有所冒犯,還請大人恕罪。”
“呂良仕?”
“下官在。”呂良仕抬頭看了眼面前的青年人,看年紀倒符合傳聞中‘年輕欽差’的特征, 就是瞧著不太像一個文臣,倒像是行伍之人。“大人可有吩咐?”
崔副官:“你倒是消息靈通。剛落腳就找上門來, 板凳都還沒來得及焐熱。”
呂良仕賠笑,沒敢應話。
崔副官背著手說:“我也不多廢話。陛下圣眷,叫我當這撫諭使來你江陽縣體察民情,就是奔著鄧汶安的案子來的。災民怎么處置,時疫怎么處理,都是你呂良仕的職責,只要不出大錯,本官不會越權管你。”
他瞟了眼地上的尸體:“也不用帶一具尸體來向我示威,這種事情去找你的上差揚州知府處理。”
呂良仕趕緊說:“下官惶恐,下官哪里敢恐嚇大人?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下官只是……只是擔心您誤會——”
“不做虧心事還怕別人誤會什么?畢竟天理昭昭,朗朗乾坤!你們底下這些官啊,當慣了土皇帝,行事大膽沒有章程。抬著一具尸體就跑來見我,給我來記下馬威,真當我年輕好糊弄,看不出你們這套心計手段?”
呂良仕臉皮抽搐,連連擺手,崔副官此時話鋒一轉,直接進入正題:“本官沒時間陪你玩這些試探來試探去的手段,少跟本官耍鬼魅伎倆!我從你這兒借幾個人從旁協助,你可有異議?”
呂良仕勉強地笑:“下官自當勉力配合。”
崔副官盯著呂良仕看了一會兒,忽然說:“呂大人說不幸也不幸,說幸運也幸運。”
呂良仕不解:“大人此話何解?”
崔副官:“說不幸嘛,你治下的縣出了冤案不說,偏還發生時疫,要是處理不好就是你的錯。到時別說烏紗帽能不能保住,怕還得人頭落地!可說幸運也的確幸運,要是時疫處理漂亮、干凈,說不準還能將功補過。”
呂良仕愣住,左右一思,深覺有理。
雖有師爺提供的辦法在前,可不一定保險,說到底信不信鄧汶安是從犯還在于欽差個人的想法。
但時疫在眼皮底下發生,可是實打實的政績!
黃河洪患后經常爆發時疫已經是人盡皆知的常識,非他一人之過,若是處理得當,把傷亡控制住,請折子時再把傷亡人數抹一抹,修飾得漂漂亮亮的,就是大功一件。
別說將功補過,就是往上頭升個位子也不無可能!
不過這位撫諭使為什么特意提醒他?
疑惑剛起,呂良仕便聽崔副官說:“其實本官和歸德將軍私交甚密。”
歸德將軍不就是新任淮南轉運副使鄭楚之?
呂良仕心念一動,又有些猶疑不決,秦王未倒之前,他在秦王這條船上,只是人微言輕才沒被牽連進朋黨案里,秦王一倒,他便如無根之萍,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想靠淮南安撫使轉投太子黨,可堂堂二品大員能是想見就見,想投就投的?
他倒是想通過上差揚州知府搭上淮南安撫使,可是除了每季度到人衙門匯報之外,壓根沒單獨機會踏進知府大門。
眼下這位欽差大人又是提醒,又是主動說他和鄭國公府的關系,莫不是還把他當秦王門黨,看在鄭國公府的面兒上,提點提點?
“咳!”
深入沉浸思緒的呂良仕被突如其來的咳嗽驚得回神,連忙回話:“明白!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好好治理時疫,絕不容許一絲半點的差錯!大人,這客棧住得不夠舒坦,不如隨下官到府上住?”
崔副官拂著衣袖說:“是不是本官住哪去哪,你都想安排?”
“不不不……下官不敢,下官這就告退,大人您好好休息。”
呂良仕帶衙役們匆匆退出客棧,令幾個衙役留客棧供撫諭使差遣,又令捕頭留意撫諭使的動靜,及時回來匯報行蹤。待回到縣衙,忍不住把幕僚都找出來,將撫諭使說的話復述一遍,詢問幕僚這究竟是幾個意思。
山羊胡幕僚說:“就字面上來說,的確像是在保您。時疫可大可小,若是放任其發展成大災,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相反及時扼制時疫就是救萬人的大政績,便是再來十樁鄧汶安的案子也能化險為夷。”
呂良仕:“我也這么想,可撫諭使大人一來就先是微服私訪,后是一番話夾槍帶棒,話里話外說要秉公處理案子,我瞧著不像善意。”
羽扇幕僚:“非也,撫諭使這番行徑恰好說明他的確是提點大人您!他先開頭一番話夾槍帶棒,這叫殺威棒、下馬威,官場里頭最尋常不過的開場,而且您還抬著師爺的尸體過去,雖說是為撇清關系,到底唐突,撫諭使大人心生不悅也是情有可原。欽差句句強調他是為鄧汶安的案子而來,便是不會管您治下如何的意思,須知體察民情才是欽差的主要職責,他要是從民間查問幾個百姓,或是借災民、時疫發揮,大人您逃不過人頭落地的下場。”
砍腦袋砍腦袋的,說得呂良仕心驚肉跳,但聽他們分析,又勉強安心。
“如此說來,確實是鄭國公府的人。你們說,老爺我要不要登門拜訪鄭運副?”
“可書信表明誠心,暫時別登門拜訪,您因鄧汶安的案子和知府、安帥司綁在一條船上,貿然拜訪,恐被誤會,聯手棄您不顧。”
“對對!”呂良仕忽地想明白一件事:“撫諭使是鄭國公府的人,必然想法子對付太子黨,他一直強調鄧汶安的案子是不是其實另有一層意思?是不是想借題發揮,拿這案子去對付安帥使他們,所以暗示我轉投他們那條船,幫他們對付帥使?”
兩位幕僚瘋狂動腦,從猶猶豫豫的“有可能”到斬釘截鐵的“然也”,勸服呂良仕:“咱們暫時不動,讓他們互相斗法,待到關鍵時刻您再跳出來。鄧汶安這案子……初審狀紙卷宗都出自您,沒法推脫,只能用時疫將功補過,但復審的環節,或可拿來做文章。”
呂良仕連連點頭。
***
趙白魚同災民攀談,深入了解災區詳情。
“一開始吃的是好米,然后是陳米,接著是米糠,餓死不少人。有人餓得不行了就想法進城里找吃的,搶了糧車被抓,被當成亂黨砍頭示眾,威嚇其他災民不準進城擾亂縣里治安。你說災民為什么不去京都府、不去更繁華的揚州?因為半路上就被官兵打殺、驅趕,不能叫我們去破壞大府的體面!”
“荒唐!簡直無法無天!”
趙白魚氣得心臟疼。
“你看看江陽縣的災民足足數萬人,全部不準進城,還有災民源源不斷地涌進來!你再看看知府門前,漕司、帥司門前,夜夜歌舞,干凈得很,哪兒見得到一個災民?”災民抱著餓壞了的孩子麻木地說:“現在爆發時疫,只在后頭用柵欄隔出一個時疫區,前面不讓出,卻讓進——這不是害人嗎?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旁邊有人挪過來:“聽聞陛下派了欽差,說不定能把我們的冤屈帶到京都去。”
“官官相護!”抱孩子的災民冷笑:“反正我不抱希望,能活著離開疫區就是萬幸,誰還期待有人為你訴冤屈?不過幾天時間,時疫愈演愈烈,昨夜我瞧見那邊抬出三具尸體扔到后方的山溝里,可見不僅時疫兇猛,還沒有藥材可用。”
聞言,眾人心涼,外頭營兵重重,貿然沖出只會被就地格殺,就算離開災民區也不會有任何一個縣、府歡迎他們的到來,只會視他們如洪水猛獸,唯恐他們帶去時疫。
趙白魚臉色鐵青,五感交集,心情復雜,只道可以相信朝廷,相信陛下急洪水、急災民之急,貪官相互自古如是,但要相信昭昭日月照青天,時疫、洪荒和貪官終會被治理。
旁人沒有多相信趙白魚的話,只當是無望之余的安慰。
趙白魚心情沉重地接近時疫區,碰巧看到運進來的三車藥材和兩名太醫,過了一會兒就有個小孩推著木桶車出來,他趕緊跟上去。
木桶里都是病人的嘔吐物,小孩熟練地清理,趙白魚擼起袖子,不嫌惡臭,上前搭把手,順勢詢問里頭的情況。
小孩是老大夫身邊的藥童,因趙白魚相助而開口:“不太樂觀。說是以前未曾出現過的時疫,傳染性極高,沒有對癥的藥方,剛才有兩位太醫來了,先看了病人,又聽大夫詳細描述發病癥狀,立時愁眉苦臉,連連搖頭,可見棘手。”
“不多說了,我還得進去幫忙,里頭人手不夠,忙得腳不沾地。”
目送藥童離開,趙白魚將一天打聽來的情況簡單敘述便交由海東青帶出去,同樣外出打聽的硯冰直到傍晚溜回來。
“五郎,情況不妙。”
趙白魚眉頭一動:“怎么說?”
“經驗老道的太醫似乎無從下手,先嘗試用了點藥,沒有效果。而且傳染性很高,一天下來又送進十個病人,照這速度,三車藥材耗不了多久,太醫和藥材都太少。”
“你進時疫區了?”
“我偷溜進去,發現他們在后邊埋尸體,粗略估計死了七.八人。瘟疫才剛開始就死這么多,暫時沒有藥能壓制,后續很不樂觀。”
趙白魚犯難,他前世跟著外公背過不少千金藥方,唯獨時疫相關的藥方很少接觸,因為現代醫學發達,直接研究疫苗,便沒叫他背誦時疫相關的藥方。
這事兒他幫不上忙。
“先叫崔副官以撫諭使的名義奏請揚州府,派多點藥材和太醫過來,想辦法制止疫情。”
***
崔副官收到回信,通過施壓呂良仕向上級揚州府要求增派藥材和太醫,揚州知府蕭問策摔開書信,同左右判官說:“呂良仕得寸進尺!”
左判官:“或許真的是疫情緊急,看呂良仕信里的意思是撫諭使也注意到江陽縣時疫,揚州府不得不出力。”
右判官:“呂良仕左右逢源,前一陣削尖腦袋往揚州府里頭鉆,想進太子黨,這幾天卻銷聲匿跡,像是找到新靠山。”
蕭問策:“你想說他投靠欽差?”忽地冷笑:“那撫諭使是來抓他小辮子的,他投靠欽差不是自投羅網?”
右判官:“可是還有一個鄭運副。呂良仕此前就是秦王黨,秦王倒臺他才想找新靠山,眼下調來一個淮南運副,偏偏是鄭國公府里頭出來的,都說門生故舊藕斷絲連。與其另攀高枝,不如攀回原來的枝頭,他呂良仕本就是墻頭草,想兩頭抓是人之常情。不過我看鄭運副未必拿他當回事,他敢屢屢從我們這兒要藥材和太醫,恐怕是打著借時疫做功績的念頭,將功贖罪。”
蕭問策順著他思路猜想:“你意思是呂良仕謊報,只將疫情往嚴重了報,從我這兒騙取藥材和太醫以便以后做出一折漂亮政績,補鄧汶安這樁冤案的過?”
右判官:“便是如此!否則時疫怎么會突然爆發,又突然情況轉急,且還出了檔底下人偷藥材去賣的事兒?這么多事情連環撞一塊,哪有這么巧的事?”
蕭問策:“如果就是湊巧,而呂良仕的確想借時疫將功補過,與此同時還有撫諭使到江陽縣盯著他,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和作假,才屢屢上折子至揚州府?”
“不無可能。”左判官尋思片刻便說道:“不如先派人到疫情區探究竟,再叫個人去江陽縣探探撫諭使的虛實,按理來說,若是撫諭使到了,大人您也得親自登門拜訪。至于這份請撥藥材和人的折子,可以增派一些,但不能多,就說咱們這邊也發現幾個似有時疫癥狀的病人,正召集太醫商量對策。屆時便是撫諭使責問起來,咱們也有理由擋回去。”
“也是個法子。”蕭問策拍桌:“就這么辦。”
***
呂良仕收到一車藥材和一個太醫、四五個學徒時都快瘋了,指著衙門外頭,揚州府府衙的方向痛罵:“草菅人命!他蕭問策這是草菅人命!都什么時候了?知道病倒多少人了嗎?就這么點藥材,這么點人,這是要害死我啊!”
幕僚趕緊勸說:“聽衙役回話,說是病倒的災民從十幾人增多到上百人,之前的三車藥材用得七七.八八,太醫夜以繼日,累倒了一個,揚州府那邊還在觀望、試探,咱們實在等不及,不若先把縣里的大夫和藥材都搜刮送過去?”
呂良仕:“好!好!就這么干——等等,得留三個、不,五個大夫,還有兩車藥材在縣衙里。對了,千萬不能讓欽差大人知道疫情情況——”
“是否遣人去找漕司或帥司?知府不信我們,干脆越級找上差的上差?”
“不行!”呂良仕厲聲拒絕:“要是漕司和帥司那邊也知道江陽縣的疫情,等于整個淮南都知道,消息遲早傳到京都府,被圣上知道死了那么多人,我還怎么將功補過?”
“還有,時疫區得瞞著情況,不能對外泄露半分。”
呂良仕抹著滿頭冷汗,原還能拿疫情當政績,誰能料到疫情來勢洶洶,不過幾天便有無法控制的趨勢,害他連連向揚州府奏請的折子都不敢往嚴重了說。
“瞞著——如果有人來問,定要瞞下來,謹防是欽差大人私訪,得把疫情往輕了說!”
幕僚愕然,顯然是沒想到呂良仕下限能低到這地步。
***
來時疫區查探的人被瞞了過去,以為時疫不嚴重,將情況如實報回揚州知府。
蕭問策惱怒,措辭嚴厲地譴責呂良仕好大喜功,叫他腳踏實地干實事,好好想想脖子上那顆腦袋。
思及撫諭使,怕呂良仕在其間做文章,蕭問策便以揚州府發現時疫為由,只給少量藥材,甚至不愿增派太醫。
收到回復的呂良仕自是急得眼前發黑,一封封書信送進揚州府。
***
淮南的官推來推去的功夫,時疫區轉眼就過了七.八天,短短時間內已然死亡上百人,統統拉到后山就地掩埋,不過用了大量石灰阻止病毒擴散。
在這期間,只送來七車藥材和兩名太醫、十一二個江陽縣大夫,趙白魚尋機進入疫情區幫忙,因為提過一些有效性法子而融入大夫群體里,時常聽他們商討如何制止疫情蔓延。
聽著聽著,趙白魚腦子里浮現一些年代久遠的千金藥方,因時日太久,記憶模糊,很難回想起來,他這些時日便一直努力回想前世的千金藥方。
此時有人掀開簾子沖里面的大夫說:“又送進一批病人,大概八十人。藥材只剩下兩車半,盡量省著點用,但再不補給就是坐吃山空!”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太醫語氣沉重地說:“如今已經擴容到四百五十一人!再這樣下去,不出一個月,怕是整個災民區都會淪陷!難道消息沒傳回縣令?揚州府沒有動靜?淮南省呢?四天了,還沒有增派新的人手和藥材過來,真想置這兒上萬災民于死地不成?”
另一名太醫說:“說不準真想置災民于死地!我聽聞圣上派撫諭使來查一樁冤案,要是爆發時疫就是罪上加罪,眼下死了幾十人,就算及時解決時疫,本地縣令也推脫不了責任。與其被追究,不如破罐破摔,死捂到底!”
累病了的老太醫顫顫巍巍地斥責:“膽大妄為!若叫老夫有幸逃過此劫難,必定回京上報陛下,降下雷霆重罰,給京東、淮南兩省百姓一個交代。”
旁余十幾名大夫嘆氣:“恐怕此劫難逃。”
“我了解本地縣令,那就是一只貪心的豺狼。鄧汶安的案子我也知道,我曾接待過一個病人,她在王國志家當廚娘,連鄧汶安被王國志屈打威逼冒名頂替的事,她也知道。只可惜鄧汶安認罪畫押的時間里,她因病昏迷,待她醒來想去作證,人已經被送到淮南省了。”
趙白魚開口:“當真?”
“自然!”老大夫說。
趙白魚問了老大夫的姓名住址,又問他假如撫諭使召他出堂作證可愿意,老大夫當即慷慨激昂回答:“有何不愿?做大夫濟世懸壺,上公堂救人一命,本就是我窮盡一生堅守的人生準則!”
趙白魚心生敬佩,治病救人,老先生真正做到了醫者仁心。
不僅是他,在場十幾名普通大夫和太醫官沒有一個退縮,累病了的太醫官甚至服猛藥保證頭腦清晰,研究對癥下藥的方子,比起淮南官場可謂高尚與卑鄙的鮮明對比。
老先生又說:“便是那廚娘也是愿意出堂作證的,我們人窮志不短,有忙不幫,見死不救,如何安心?”
趙白魚朝他鞠躬,提前謝他與廚娘的仗義執言。
這世道并非人人涼薄,人情冷漠。
老先生卻覺奇怪:“你是何人?”
趙白魚:“兩袖清風,一介儒生,借英雄膽氣,行公理正義。”
老先生神色微微一凜,眼神亮起,肅然而隱晦地拱手,便盡在不言中。
便聽那廂太醫官和大夫陷入另一則千金藥方的爭論中,老先生精神抖擻地擠進去,大聲發表他的見解。
趙白魚站在門口,掀開簾子,里面的光照出去,外頭的人奔走匆忙,熬藥的火光和彌漫的藥味是渺小卑微的人與天,與爾虞我詐的官場,與至高無上的皇權爭斗,那些人自顧自投入到陰謀詭計的戰場里,高高在上,理所當然忽視腳下的百姓,可真要到了生死關頭,遠不如他們眼中的塵世螻蟻高貴。
閉眼定神,趙白魚大踏步出臨時搭建的帳篷,提筆書信:“傳本官令,著淮南提點刑獄使宋靈調撥淮軍、南軍兩路營兵,淮南提舉常平使兼揚州知府蕭問策立時撥人、撥錢、撥藥材,支援江陽縣疫情,著人拿下江陽縣縣令呂良仕,待本官問話!災情緊急,不得貽誤!”
***
拿到蓋有官印的折子,魏伯立即拿著尚方寶劍先去見淮南提點刑獄使宋靈。宋靈接過折子,二話不說,立即前往淮軍、南軍調遣營兵。
兩路都總管司本是義正言辭:“提點刑獄使無權調遣營兵,除非有帥司安撫使的手諭!”
宋靈則拿出折子,并讓他們看魏伯手里的尚方寶劍:“撫諭使代天巡狩,奉命便宜行事,按律可越權越級調遣地方省諸路營兵!”
兩路都總管司當即后退,各領一路營兵隨宋靈前往揚州府搬運人、藥材于第二日抵達江陽縣,扣下江陽縣縣令呂良仕。
***
此時,時疫區。
三位太醫官和十幾位大夫不眠不休地研究如何扼制時疫,至今仍無頭緒,似乎是為了響應開國來最大的洪水,因而降下最難以克服的時疫,甚至有兩名大夫被感染,不得不隔離。
趙白魚有時進來看看狀況,大部分時候在外擔任時疫區指揮坐鎮,因捕頭班頭都跑光了,只剩下小兵跟無頭蒼蠅似的亂作一團,而外頭仍被營兵堵住出路。
沒法,趙白魚只好出來臨時擔任指揮,索性他習慣了一人當前,練就而成的鎮定氣度說服了慌不擇路的眾人。
而當他再一次進臨時搭建的帳篷里,恰好聽到資歷最深的老太醫感慨道:“要是神醫徐明碧在此便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神醫名字叫徐———?!。—————明碧,我真的換了很多個隔離符號,中間插1.12等等符號,還是口口,我真的,我服了智障晉江。
我放棄了,后面口口,自動代入名字吧
轉運司也叫漕司,管一審漕運財政之類的。最大的官叫轉運使,簡稱都漕。三品。
安撫司叫帥司,管一省軍政。最大的官叫安撫使,簡稱帥使。二品。
省提刑司,管一省刑獄,簡稱提刑,三四品左右吧。
省提舉平常司,特別特別簡單來說就是管一省倉庫吧。四品。
省、州、府、縣:大概類似于省、市、縣。
州和府行政等級差不多。
第30章
“徐明碧是何人?”趙白魚問。
“是江南神醫, 世代太醫官出身,徐老太爺曾是太醫院院長, 前朝時涉及一樁宮闈秘事被流放邊疆, 感慨宮門似海、官場黑暗,憤而發誓再不入宮、不進官場,子孫后代只出了一個江南鬼手徐明碧。徐明碧幾年前被江南一個高官冤他與后宅小妾私通,屈打成招, 險些斬首, 后為人所救, 發下毒誓不肯再為達官貴人看病, 千金相求也不見,只在民間行走, 因此遇到幾次情況危險的時疫, 當地大夫束手無策,還是他出手扼制。”
老大夫摸著胡子,頗為敬佩地說:“聽聞他用藥奇詭,大膽,不走尋常路,偏都有章可循,且效果有目共睹。不過……”
趙白魚:“不過什么?”
老大夫:“此人脾性古怪, 對大夫救死扶傷的行為準則嗤之以鼻。”搖搖頭:“無治病救人的仁心,如何稱得上一句大夫?我雖看不慣他的行事準則, 但也不得不佩服徐明碧的醫術,要是他在此,說不定能解決令我們都頭疼的問題。”
趙白魚:“或可尋人去找, 這位徐神醫住哪里?”
老大夫搖頭:“他上一次的行蹤是三年前,有人曾在京都府見過他。后來沒再見過, 也不在民間行醫看診,傳言是受了什么打擊,心灰意冷,避世不見人。”
趙白魚自言自語:“如果他真能解決這次的時疫,就是到了碧落黃泉也得挖出來。”
不僅是老大夫很推崇徐明碧,幾位醫術高明且經驗豐富的太醫官也極為贊同,趙白魚便傳信回崔副官。
***
魏伯:“徐明碧?有所耳聞,醫術高明但脾氣古怪,非疑難雜癥不愿出手,不為達官貴人看病,但也不是救死扶傷之人,只以心情好壞為看病標準,沒法預料他的想法,不知道如何才能請他出山。三年前出現過一次,之后行蹤隱秘,似乎歸隱于江南水鄉?我找江湖上的朋友幫忙尋他蹤跡——崔副官?”
崔副官發呆,猛地露出笑容,拊掌說道:“哈哈哈哈——我差點忘了還有徐明碧!”
魏伯:“您知道徐明碧的行蹤?”
“我不僅知道,我還認識!”崔副官滿面紅光地說:“幾年前徐明碧被江南一大員冤枉他和后宅婦人私通,差點斬首,還是將軍救了他,并為他洗清冤屈。因此即便他發下不為達官貴人看病的毒誓,仍破例為身中蠱毒的將軍醫治,萬年血珀這味藥也是他說的。”
魏伯神色一喜:“太好了,您寫個信,或者請小郡王留點印信之類的東西,讓我快馬加鞭趕去江南請他出山!”
崔副官擼起袖子剛要拿筆,忽地表情僵凝,神色委頓:“不好。”
魏伯:“怎么?”
崔副官:“徐明碧三年前受情傷,心灰意懶,回到江南便避世不見人,要不是欠著將軍一條命,恐怕他連醫理都不愿意再碰。”
魏伯:“人命關天,上萬條災民性命,難道他也不管?”
崔副官蹙緊眉頭:“徐明碧脾性古怪,倒不至于冷血無情至此,只是相思難醫,醫者不自醫,他兩樣都犯了!上萬災民的命或能說動他出山,我就怕他相思病重,心和腦子都不清醒,想不出救命的法子!”
他急得團團轉:“徐明碧啊徐明碧,豁達瀟灑前半生竟然栽進一個情字出不來!這些年我們尋萬年血珀的下落,屢次撲空,而將軍的蠱毒越發嚴重,便想著請徐明碧再想個奇詭的方子祛蠱毒,他把自己關屋里三天三夜愣是一個法子也想不出,說是相思病帶走他的天賦——咱們這些單身大老粗不懂,不理解,完全想不通,可我們也沒法子逼他強行斷情戒愛,醫術天賦也不是命令你回來就能回來的。”
“唉,自古情字最惱人。”
單身二十幾年的崔副官發出誠摯的感慨。
魏伯:“令徐明碧受情傷的女子是誰?能不能找到她?”
“我要是知道就去膜拜這位奇女子了。”崔副官忽地想起什么,說道:“不過將軍似乎知道徐明碧戀慕的女子是誰,好像和一首詩有關。”
“什么詩?”
“我想想……京師禁珠翠,天下盡琉璃。秾芳依翠萼,如意意如如。”
很明顯是拼湊起來的詩,前兩句指的是大景開國禁前朝珠翠華冠的奢靡之風,時人佩戴琉璃簪,而原本很昂貴的琉璃簪因大量生產,降低價格,成為普通人也用得起的廉價品。
琉璃雖廉價,卻做工精巧,別出心裁,風靡天下。
第三句摘取其他詩的首句,本是形容景色奇絕,放在這里則是形容琉璃簪奇絕艷美。最后一句摘自另一首詩但改動前兩個字,毫無詩的押韻和對仗,很容易就滿頭霧水。
魏伯不懂詩:“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崔副官撓著后腦勺說:“我不懂,將軍就點評一句情真但詩狗屁不通。你等等,我找個讀過書的來說說。”
推開門,崔副官叫守在外頭的蕭問策進來,把詩背一遍,問他最后一句怎么解釋。
蕭問策好歹天子門生,學識稱不得一句大儒,解詩還是不在話下的。
雖然聽完欽差的詩,他內心真實想法是狗屁不通,有辱圣人,但想到這詩出自撫諭使便迅速揚起笑臉說:“前兩句描述時下盡佩琉璃的盛況,第三句夸琉璃玲瓏剔透,緊接著話鋒陡轉,夸贊如意簪才是其中至絕,優雅清麗,瑩瑩可愛。且用了佛家偈言‘如如’,意為永恒,可見愛極如意。這應該是借物喻情。”
蕭問策一臉思索的表情:“琉璃如意簪是婦人佩戴之物,可能是借琉璃喻思慕女子。作者思慕的女子或許極愛琉璃如意簪,或許如琉璃般清麗優雅,在他心里,思慕的女子永遠勝于天底下任何一個秾芳依翠的姑娘。”
他昧著良心夸:“用情之深,可謂真情至性,感人落淚。”
崔副官和魏伯互相對望,喜歡佩戴琉璃簪的女子?
京都府里一抓一大把!
崔副官同魏伯悄聲說:“算了,將軍來解決就行,我們何苦在這兒抓耳撓腮地猜徐明碧的心上人?”
魏伯:“但愿徐明碧思慕的姑娘還沒嫁作他人婦,否則知道人也沒用。”
崔副官心沉了下去,感覺還真不好說。
能讓心高氣傲的徐明碧牽腸掛肚,為情所傷,必然是位不普通的女子。即使身份高貴,只要沒嫁人就能請她出面說情,因是為救人,倒不會損壞聲譽,旁人只會夸她高義。如果已為人婦,即便是為救人,難免會有二人私情的流言傳出,不利于女子在夫家的生活。
徐明碧追求不到心上人,該不會是真的愛上人婦吧?
那也太禽獸了!
胡思亂想中的崔副官猛然聽到蕭問策繼續分析:“……如果是寄情于詩,很可能在詩里藏名,一語雙關。下官以為,最有可能是‘如意’或‘意如’二字。”
“你說什么?!”
崔副官驟然驚叫,嚇得蕭問策戰戰兢兢以為說錯話:“下、下官說很可能在詩句里面藏名,當然都是下官拙見,下官才疏學淺,也有說錯的可能,說不定這是借男女之情喻……喻其他失意之情,還當結合作者本人生平方可確認。敢問大人,這首詩的作者是何人?”
崔副官直勾勾盯著蕭問策,看得后者內心忐忑不已,忽然笑了聲,神情恍然大悟,忽而驚奇、忽而驚喜,古怪不已。
蕭問策:“大人?”
“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蕭問策滿心疑慮地離開。
屋里的崔副官拊掌大笑:“如意?意如?三年前……我可算想起來了,徐明碧三年前到京都府為將軍醫治,偶然去金環巷替那兒的女子們看病,沒多久便害相思,再之后才失魂落魄遠走京都,彼時花魁李娘子正好聲名鵲起!”
魏伯震驚:“你說徐明碧思慕的姑娘是李姑娘?!”
“錯不了!”崔副官語速飛快:“我就奇怪將軍當時何必親自到花茶坊調查鄭有,還起過將人都買下來的心思,還說如果小趙大人敢享齊人之福,便叫我把姑娘們都搶走。我當時就疑心將軍被什么東西附身,如今看來,一切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妙!巧!該是災民命不該絕!有李娘子親自出面,便是臥病在床,鬼手徐明碧爬也得爬到江陽縣時疫區來!”
魏伯神思恍惚,不太敢相信,實在巧合過頭。
“李娘子一句話就能讓徐明碧消失的醫術天賦再還回來?”
“你不懂。這些男男女女一旦沾了情愛,跟瘋了似的,不能用常理揣度他們。我瞧著實在是巧,跟話本演出來似的,小趙大人真是——”崔副官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換上苦悶和一絲絲崩潰。
邪了門了!
驚喜沖昏頭腦,倒叫他忽略這巧合來源于趙白魚。
若換作旁人,他會說陰差陽錯,弄拙成巧,好事一件,可到了趙白魚身上就覺得怎么別扭怎么來。
將軍好歹知道李娘子是徐明碧的思慕之人,趙白魚可不知道,他也料不到還能有時疫這一出。
一切當真是巧合,可也巧得太邪門了。
魏伯不懂崔副官的糾結,只說道:“如果真是我們猜的這樣,那說明好人有好報。五郎多行善事,黃天厚愛,才有天作巧合。”
此話一出,崔副官醍醐灌頂,心里的別扭和崩潰霎時霧散云開。
善因善果,便是如此。
***
海東青刺破夜色,穿過重重云霧,如離弦利箭一頭扎向下面的山崖,數十匹戰馬身披重甲,疾馳過山崖小道,所經之處,地面轟隆作響,石子顫動。
最前頭玄鐵甲胄齊身的騎兵忽地勒緊韁繩,戰馬嘶鳴,前蹄高高仰起,猛地落地,馬上騎兵頭戴玄鐵盔甲,只露出雙眼,被夜色遮掩,抬起手臂,空中猛禽唳鳴一聲,撲在他的手臂,鋒利如刀的爪子甚至沒能在烏黑沉重的甲胄上留下刮痕。
后頭的騎兵幾乎同時勒緊韁繩停下,安靜地等待下一步命令。
看完海東青帶回來的書信,霍驚堂冷哼一聲,沒有言語,只抬手臂做出令他們前進的手勢,而后調轉馬頭抄小路快速回京都府。
在京都府驛站處換下身上的重甲,連夜入京,將書信包在石子里破窗扔進李意如的房間里。
李意如率先開窗查看,沒見到歹人,才打開紙條看完,當即披衣出門,找到秀嬤嬤將來龍去脈說明白。
秀嬤嬤一驚:“這是救萬人的大功德,還望娘子務必相助。”
“我要是不想幫忙,就不會來找您了。”李意如摻起福身的秀嬤嬤,溫聲細語地說:“我幼時也曾是官宦世家,因犯了事而被抄家,女眷充為官妓,本是在江南賣笑為生,遇到大赦而被恩客贖還,他與我也算恩重,禮遇有加。他買了個小官,入京述職,帶我一塊兒來,不料他家中突生變故,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連官職也被剝回,銀兩很快花光。我為救他,只能再入青樓,用賣身錢送他最后一程。”
秀嬤嬤動容不已,緊握李意如的手不時摩擦,通過這動作試圖溫暖苦命的女子。
李意如笑容淺淡:“三年前偶遇徐明碧,發現他竟是幼時與我有過婚約之人。他比我大十歲,他家出事,我家幫不上忙,卻也沒解除婚約。后來我家出了事,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一介白丁能幫什么?總歸是有緣無分。”
“我們雖有婚約在身,卻二十幾年未見面。他身邊無紅袖添香,我卻歷盡千帆。”
“切莫妄自菲薄,人間世道欠你,不是你的過錯。”
李意如搖搖頭:“我從不自鄙,亦不覺得低人一等。徐明碧想為我贖身,娶我過門,我拒絕了。”
“為什么?”
饒是秀嬤嬤也覺不解,徐明碧八抬大轎,履行婚約,實屬誠心,從揚州來的書信也可看出徐明碧對李意如情深意重,為何拒絕?難道嫁一個有情人還比身在青樓更難過?
“為了還恩。”
“什么?”
“待我恩重的人是江南首富長子黃有善。黃老爺曾與我父有過交情,不僅沒有因我官妓的身份而看不起,反而在大赦之時多方走動才幫我成功脫去賤籍。雖是將我安置在外,秘密贖身,不叫人知,對我而言,仍是大善之舉。”
秀嬤嬤稍加思索:“我有印象,前幾年江南首富滅門慘案,震驚大江南北,至今找不到兇手,列為懸案一宗。莫不是……?”
“正是。”李意如說道:“我拒絕徐明碧除了不愿再將終身托付給一個男人,還有另一層原因,便是當時有人監視我。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人,但通過一些渠道知道黃家還有一個孤女流落在外,我擔心黃氏孤女來找我,更害怕那群人通過我抓到黃氏孤女,怕他們斬草除根,便輕易不敢離開煙花之地。直到近一年,那群人才沒有再出現,碰巧鬧出人命案,有了小趙大人救我們出苦海這檔事。”
“是緣分。”秀嬤嬤欣賞地說:“姑娘俠骨柔情,是嬤嬤我平生最敬佩的人。”
“過譽了,知恩圖報,人之常情。”李意如輕飄飄地揭過自己,轉而說起江陽時疫的事:“我來此便是想找之前贈予小趙大人的如意琉璃簪,那是我和徐明碧的訂婚信物。我書信一封,附上如意琉璃簪,請徐明碧出山解時疫之困。”
秀嬤嬤當即起身:“我這便去拿!”
屋檐上,廣袖長袍的霍驚堂背著手,睥睨庭院里行色匆匆的兩人。習武之人,耳目過人,剛才秀嬤嬤和李意如的對話都被霍驚堂聽進去,不由若有所思。
如此一來,倒是解釋得通價值連城的萬年血珀為何在李意如手里。
當年查到萬年血珀在江南首富府庫,康王府和臨安郡王府聯手派人去尋,偏巧晚了一步,滿門被滅,萬年血珀下落不明,而處理黃氏滿門的手段干凈利落,不像普通盜匪,之后查到的線索全部中斷。
未成想,他們竟還留意到遠在京都府青樓楚館里的李意如,監視兩年就為了等黃氏孤女自投羅網。
連孤女也不放過,除非仇深似海,或利益驚人,否則不會有這等毅力。
當年黃氏府庫錢銀全被搬空,剩余值錢產業被官府接手,當年也徹查過沒有旁余財產,不該是為利所驅。
黃氏行商,難免與人發生齟齬,只是仇恨不至于滅人滿門。
不為財、不為仇,為何滅人滿門還窮追不舍?
這時李意如走出,將木盒和書信一并放在庭院中間的石桌,朝虛空福身一拜便離開。
過了一會兒,霍驚堂拿走木盒和書信回京都驛站,再出來時便是一身重甲騎裝,駿馬踏著月色奔走于險峻小道,驟然勒馬停住,夜空一點黑色俯沖而下。
將木盒和書信綁在海東青的腳下,振臂送走它,牽著韁繩調轉馬頭時,霍驚堂忽然停下,垂眸望著地面一株生長于野外的攀藤花。
半晌后,一聲嘹亮的哨聲自他嘴里發出,另一個黑點俯沖而下,赫然是第二只雄俊的海東青。
***
海東青比徐明碧更快抵達江陽縣,將信物交到趙白魚手里。
喂了海東青一點吃的,趙白魚才打開書信,里頭滑落一株還有點鮮嫩的小黃花,花萼處被嫩綠的藤蔓緊緊纏繞。
“?”
什么意思?
趙白魚展信看內容,是霍驚堂的筆跡。
前一段簡單交代徐明碧在啟程的路上,后一段是有點隱晦地指出趙白魚不該孤身入疫區,處理不當,反累己身,縱是為民請命也不該以身犯險,令人憂心難安。
翻開看第二張,則是一首詩:“郎為纏花藤,我為攀藤花。君心與青天,遠道共追隨。”
什、什么啊!怎么突然搞這種花樣!
趙白魚拍拍滾燙的臉頰,努力平復澎湃的心潮,嘴角止不住上揚,望著不知哪兒摘來的纏花藤,不自覺念出霍驚堂寫來的詩,轟一聲,好不容易降下的熱氣再度涌上臉頰。
大事當前,霍驚堂怎么能只念情情愛愛?人好不容易訓出來的萬鷹之王海東青,就是他用來送一株不知名小黃花和情詩的嗎?
暴殄天物!老不正經!
“五郎——”硯冰撩開簾子,一抬頭就看到他家清風明月似的小郎君笑得一臉癡傻,時不時看看手里的信,憐惜地碰一碰不知打哪采來的路邊野花,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哪來的妖怪敢附身我家郎君!!”
趙白魚乜了眼硯冰:“少胡說!”
硯冰不掩擔憂:“您是不是夜以繼日,急糊涂了?”
趙白魚把信和攀藤花都放進信封里,想找個地方妥帖放好,發現時疫區沒隱秘性,便珍重地藏進心口處。
硯冰見狀,不解道:“不過一株路邊野花,值得您這般珍重?”
“這攀藤花遠道而來,可憐可愛,情深意重,哪里不值得珍重?”
硯冰:“……”可它還是不值錢的路邊野花啊,原來五郎喜歡野草野花的嗎?
“找我何事?”
“外頭新調來一撥營兵,增派五車藥材和四五名太醫官,還有十車糧食,都是實打實的好米,災民們總算能吃飽了。”
“他們還算顧忌天威。”趙白魚絲毫不意外。
“眼下亮身份嗎?”
“不到時候,再看看。”趙白魚挽起袖子說:“準備紙墨筆硯,我想起以前在古書籍看過的千金方,雖然零零碎碎但記下來叫大夫們琢磨,大家戮力齊心,勉力而為。”
硯冰當即聽令。
***
此時江陽縣各方人馬心思各異,暫且不提已經被摘下官帽的呂良仕,揚州知府蕭問策和淮南提刑司宋靈都在客棧的大堂處坐著,前后里外都是營兵,火把將黑夜照如白天。
蕭問策不時擦拭滿頭的冷汗,心里惱怒、畏懼皆有,不時暗罵呂良仕蠢材,天底下再沒見過這樣的蠢材!
時疫居然也能瞞?!
態度曖昧,上奏折子不明不實,還叫人守在災民區杜絕真實的疫情情況外傳,導致他以為疫情不嚴重,沒能及時調能應對,連累他此刻在撫諭使面前沒底氣說話。
緊接著,蕭問策后悔當初不該摻和進鄧汶安的案子,要是秉公處理,哪至于現在被呂良仕連累?
要不是那起冤案,一早就能把所有罪推到呂良仕身上,自己干干凈凈地脫身。
宋提刑和安帥使斗法,他跟著瞎摻和什么?
蕭問策悔不及當初。
另一端的宋靈則老神在在,行得端做得正,不管是冤案還是時疫都怪不到他身上來,可謂無事一身輕,想必撫諭使越過安懷德將調遣營兵的權力交給他,亦是有這方面的原因。
不過他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縣令竟然敢隱瞞如此嚴重的時疫,但愿能盡早解決,淮南可禁不起又一次大動蕩。
只是聽聞撫諭使到了江陽縣便住在客棧,雖從縣衙里借了幾個人,但只是調查鄧汶安的案子,沒去過城外的災民區,怎么好像對時疫了若指掌的樣子?
而且那年輕的撫諭使瞧著不像個文官,還有點眼熟,似是在哪見過?
宋靈沒懷疑里頭的人不是撫諭使,想是以前回京述職偶然見過,從恩師來信可知撫諭使的身份和經歷頗為傳奇,能從不受待見的身份、一介七品小官,一躍成為陛下心腹,可見能力不俗。
房間里頭的崔副官則剛收到江南的來信,展開看完,長舒一口氣:“徐明碧出山,兩日后抵達江陽縣!”——
作者有話要說:
京師禁珠翠,天下盡琉璃。——《宋史》
秾芳依翠萼。——《秾芳詩帖》
如意意如如改自《夜坐看月》的“我方意如如”,如如的意思就是永恒的真如,真如的意思則是永恒存在的實體,萬物宇宙實體。佛家用語來著。
遠道共追隨,原句是遠道相追隨——文天祥。
我畢竟不會寫詩,只能瞎幾把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