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徐日月碧馬不停蹄地趕路, 以最短的時間抵達江陽縣,很快便被送進時疫區。
趙白魚見他面容清雋, 雖滿面風塵但眼神清亮, 年紀大概在三十四五之間,舉手抬足不拘泥于禮教,想必被稱為‘鬼醫’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徐明碧抵達時疫區,沒有休息, 先看大夫們總結出來的時疫癥狀, 再去看病人, 問死了多少人、每天新增多少病人等等, 忙到黃昏時分才有空停下來喝口水。
趙白魚忙于調度,偶爾過來觀察, 發現徐明碧時不時提出的一些觀點或問題都能準確切中時疫要害, 確實醫術高明。
如此忙碌兩三天,有一眾太醫和徐明碧鎮場,雖然死傷、感染人數的上升幅度有所下降,仍沒能研究出有用的扼制時疫傳染的藥方。
時疫區不斷擴張,感染人數擴增到七千五百人,已是極為可怕的數字。
焦灼緊張的氣氛籠罩著災民區,悲傷無望和死亡的陰影圍繞著每個人的心頭。徐明碧確定此次時疫前所未見, 以前應對疾疫的藥方多不可用,得總結出新藥方才行。
時間緊迫, 即使廣思集益,仍無較大成效。
這天晚上,徐明碧翻著古籍醫術和寫著一眾大夫想法的藥方冥思苦想, 忽然眼尖瞥見一張紙寫著“連花清瘟湯劑”,聞所未聞, 見所未見,引起他的注意。
“麻黃、杏仁、甘草、生石膏……”
此為《傷寒論》的麻杏石甘湯,清肺除熱,是抗瘟疫常用的藥方。
下面還有兩則藥方,皆是古籍未有過記載,其中一些用藥也是散熱、發汗排毒之用,還有改善咳嗽和喉嚨疼等藥物之用,其中一味紅景天便有益氣活血、通脈平喘的效果。
“大黃、金銀花、銀翹、貫眾、板藍根……”
瞧著都是抗瘟疫的藥方,只見每一則藥方下都標注名字《達原散》和《銀翹散》,醫書古籍沒有這兩則千金方,這是何人研創出來的?
徐明碧發現下面還有一張紙,只是看卻是另一則藥方,但涂改痕跡比較明顯,還有許多墨點,似乎藥方本人也不確定究竟什么用藥。
再定睛一看,徐明碧發現這則藥方結合了前面的麻杏石甘湯、達原散和銀翹散三則千金方,莫不是這才是連花清瘟湯劑?
仔細研究前三則藥方和第四則融合的藥方,徐明碧心頭越來越熱,廢寢忘食,一邊查醫書一邊涂涂改改,通宵達旦還精神抖擻地喚來所有大夫,公開詢問三則藥方的作者是誰。
一眾大夫和太醫連連搖頭,傳到本地一個老大夫手里,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說:“這像是小趙的筆跡。”
徐明碧:“誰是小趙?”
旁邊的太醫說:“趙大為,徐州逃難來的,多虧有他在時疫區里頭管著調度才沒崩潰。”頓了頓,后知后覺地嘶了聲:“藥方都是小趙寫的?他是大夫?怎么之前沒說,也沒把這幾張藥方拿出來看?”
徐明碧:“快請他過來。”
太醫趕緊令藥童去請趙白魚。
這廂,趙白魚忙完日常調度便回來回憶千金方,好半天沒找著之前默寫下來的藥方,一問硯冰才知他誤以為藥方默寫出來給送到太醫們臨時辦公的帳篷里了。
硯冰懵了,“藥方不完整嗎?”
“我記不大完整。”趙白魚按了按太陽穴說:“算了,送過去叫大夫們看看也行,三個諸葛亮頂我一個臭皮匠,都比我一個外行人有能耐,說不準能完善千金方。”
三張藥方分別來自前世的東漢《傷寒論》、明《溫疫論》和清《溫病條辨》,都是抗疫名方,綜合融匯前世兩千年抗疫史和三朝千金方創造出來的新千金方《連花清瘟湯劑》,具有非常顯著的抗疫效果。
但時隔久遠,趙白魚實在想不起具體的藥方和用藥量,近些時日一直在回想,藥方寫得很零碎。
此時有藥童請趙白魚到前一敘,想必是為抗疫千金方而來。
趙白魚一入內,立即吸引眾人注意。
徐明碧來到他跟前,打量一番便很肯定地說道:“你不是大夫。”
趙白魚:“何以見得?”
徐明碧:“你身上沒有藥材的味道。”
這是最簡單的辨別方法,還有其他原因,沒人比醫師更清楚對方是不是浸淫此道。
趙白魚一笑:“徐大夫聰明無雙。”
“夸人的話就免了。”徐明碧直奔主題:“這幾個千金方都是你寫的?”
“我在一本醫書古籍中看到的千金方,那本古籍是小時候從市集中淘來的,年深日久找不到了,我當時處于認字時期,看見什么便都背下來。時日過久,已經忘得差不多,這些天再怎么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零星記憶。”
“可惜!”徐明碧不懷疑趙白魚的話,民間醫書毀于戰火何其多,僥幸流傳下來又會焚毀于不識貨的人手里,連他不少流傳于世的千金方也是從民間淘到的醫書古籍里脫胎。“我連夜嘗試補足你的藥方,皆用藥材熬,且都嘗了一遍,又請諸位大夫集思廣益,最終編纂出你所寫的《連花清瘟湯劑》。你過來看看,是否能喚起一二分記憶?”
趙白魚心驚,僅一夜便能補足后世抗疫名方?
接過藥方來看,一共十三味中草藥,其中有些草藥藥性頗為霸道,比如貫眾有毒,大黃吃了拉肚子,所以用藥必須小心,精確到多少克。
每一份藥材后頭寫著用藥量,除了某幾味中草藥不能確定之外,藥材用藥量才是他真正記不起,也不敢草率的原因。
看著這張完善過的藥方,趙白魚前世隨外公背千金方的記憶被喚醒,心里涌起一股溫熱的情感。
“趙先生?”
愣怔后的趙白魚回神,笑說:“叫我小趙就行。徐大夫不愧當世神醫,補足千金方,確與我記憶中的藥方一模一樣!只是實驗過了嗎?可有病人服過?藥效如何?”
徐明碧:“沒你的確認,某不敢擅自用藥。不過現在可以叫人照這方子抓藥熬藥,先給幾個病人服用,觀察,有顯著效果再推廣。”
“行。”
古代不像現代有實驗體做研究用,只能在病人身上試驗,也是無可奈何之舉。
說行動就行動,很快時疫區煎藥的爐火燃起裊裊炊煙,至中午時分將熬好的藥分發下去,每一位大夫親自動身觀察、記錄病人發病情況。
守了一天一夜,至第二天早晨,太陽出山頭的時候,時疫區傳出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新千金方對治療時疫有顯著效果!
硯冰手舞足蹈地說:“輕癥病患退熱,吃得進米湯也能下地。重癥病患雖還臥床不起,但已經不再嘔吐,情況也有所好轉,堅持服藥的話或許能克服瘟疫!”
趙白魚披上外衣,一邊穿鞋一邊朝外走:“當真?沒驢我?”
硯冰傻笑:“我拿這事兒驢您不是有病嗎?”
走出帳篷果然氣象一新,病患和照顧病患的差役,以及外頭的災民都肉眼可見地掛著喜氣,逢人說話先露笑眼,和昨天灰心喪氣的模樣截然相反。
“趙先生。”幾個來疫區照顧病人的婦人福身,往他手里塞四個大白饅頭:“聽大夫們說是趙先生想出的藥方救了咱們,大家心里都特別感激您!”
“要不是趙先生主動站出來維護疫區治安,當了主心骨,恐怕大家伙兒早就失去理智,沖出災民區,叫外頭的官兵殺了。趙先生這些時日為著災民們不眠不休,廢寢忘食,我們都看在眼里,都記著您的恩情。”
“您拿著,特意省出來的精面做出來的饅頭。”
趙白魚推拒:“宵衣旰食,救治萬民,挽大廈于將傾之人是太醫官,是江陽縣的大夫們,也是徐神醫以身試藥才補全救命藥方,應當謝他們、感激他們,而不是我。還有,不用叫我先生,叫我小趙就行。”
“先生謙虛。大夫那兒也送了饅頭,您收下吧先生。大人不吃,小孩總得吃吧。您弟弟也吃了不少苦,瘦得兩頰都凹進去了。”
被突然點名的硯冰懵了,“啊?我?”
“倆饅頭是給你的,小趙忙前忙后,我們可都看在眼里。”
硯冰臉頰瞬間漲紅,以前都跟著五郎與有榮焉,還是頭一次單獨被夸、被感激,羞得他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收下好意,送走婦人們,硯冰撓著后腦勺嘿嘿笑:“原來做好人好事得到回報的心情這么好。”
趙白魚:“你要是能當官,就能為百姓做更多事。”
硯冰頭一回沒反駁,而是認真思考考取功名的可能性。
他邊走邊回頭看災民,發現他們和疫區里的差役相處和樂融融,會親自倒水遞給他們,笑容真摯,不見一絲怨憤。
本地縣令是個草包,為一己私利貽誤疫情,頂頭上差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眼里就沒百姓,因此害死不少人。
經歷死亡陰影籠罩的百姓就算遷怒差役都情有可原,但他們恩怨分明,容易滿足,心態樂觀,生活再苦也能掙扎著笑著活下來。
底層平民不是文人歌頌里的巖松寒梅,只是貧瘠土地里隨處可見的野草野花,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就算低頭彎腰也看不見低到塵埃里的他們。
但趙白魚看見了,不是低頭彎腰去看他們,而是親自走進平民百姓里,去見百姓所見,感百姓所感,苦百姓所苦。
硯冰從前不理解他家的這位小郎君為什么總將目光落在底層而不是向上追求,明明力爭上游才是世間常態,是人人理所當然歌頌的品德。
連體弱多病的趙鈺錚也向往官場,被認為是心有大志,是有出息的子弟。
偏五郎逆世情而行,實在難以理解。
而今,硯冰隱約明白了點,或許五郎才是世人中活得最通透的那一個。
***
七天后,疫情被徹底控制住,但淮南州、府及管轄下的縣多處爆發疫情,時疫癥狀和安陽縣災區一模一樣。
由趙白魚幕后拍板,借崔副官之口下達指令,將安陽縣災民區的大夫一一分派到各個時疫區,不出半個月便將來勢洶洶的瘟疫撲滅在搖籃里。
這次是大景開國以來遇到最為兇險的時疫,卻也是一場最快被控制和解決的時疫。
律法規定地方官必須如實上報疫情情況,必須如實說明死亡人數、感染人數、時疫輕重以及當前實際情況,并有府內通判、提刑司行監察之權,以防地方官瞞報、誤報,確保信息流通且正確。
***
京都府,三司。
度支使杜工先看到第一份由撫諭使所寫的奏報,蓋有撫諭使官防印信,翻來覆去看了兩三遍,心頭不由漫起疑云。
旁邊的鹽鐵使黎宴琦問:“這份奏報可有問題?”仔細一看,卻是淮南時疫,如臨大敵:“淮南果然爆發時疫!快奏請陛下,盡快安排米糧銀錢和藥材分發……可有記錄疫情人數、受災地區和疫情輕重?杜度支?你發什么呆,快說啊!這救人如救火,怎么還愣上了?沒清醒便到旁邊灌杯濃茶,拿來我看看。”
搶過奏報看完,黎宴琦也愣了,心頭浮起一堆問號。
這時戶部副使走來,見狀問道:“怎么了這是?”
杜工先喃喃自語:“奇了!真是奇了!”
黎宴琦:“我為官二十載,歷經兩朝,前后經歷過大大小小時疫四五次,朝廷反應最靈敏、處理最快的一次,前后首尾處理干凈也足足耗了半年!可你看——你來看。”
戶部副使接過奏報看完,發出驚奇的感嘆:“竟不到兩月便解決時疫?!”
黎宴琦:“你再看前半個月的病患,將近萬人!每天死亡人數從數十到過百,堪稱重大瘟疫,需舉全國之力,人人草木皆兵,要是沒得到控制,再過兩個月,恐怕會……鎮殺!燒城!屆時才是尸山血海,野有枯骨,萬人同悲。”
戶部副使驚奇的表情更明顯了,倒吸口涼氣,連連撫著胡子說:“可這份奏報卻說疫情已完全得到控制,雖有近萬人感染時疫,每日死亡人數逐步過百,卻僅死不到千人,且其余病患已經好轉,所耗藥材和銀兩竟然只動用淮南賑災物資,甚至沒有全部用完?!”
“這怎么可能!這撫諭使是將我等當無知老翁欺騙嗎?如此重大時疫豈有撲滅如此之快、之迅猛的可能?”戶部副使震驚之余生出惱怒:“派去淮南的撫諭使是何人?怎么敢做出這等欺上瞞下、枉顧百姓死活的惡行?”
黎宴琦:“撫諭使是趙白魚。”
戶部副使驚訝:“是他?”眉頭蹙起,想到前段時間救恩師的高義之舉,不由緩和語氣:“觀趙白魚為人不像倒行逆施之人,也許是年紀太輕,手段稚嫩,叫下面那群官吏糊弄過去了。你我奏報時,言語修飾幾句,回頭去封信提點一下趙白魚,算是給陳師道和臨安郡王一點薄面。”
同時給趙白魚一個改正的機會,說實話,他們還挺欣賞趙白魚的,若有朝一日能同朝同門為官,也敢放心付出幾分信任,可與此人結為知己。
杜工先:“你再看這兩封信,有揚州通判和淮南提刑使的官防印信。”
戶部副使接過一目十行,心里的詫異、驚奇都快沖破胸口了。
須知二者行監察之權,即使一方被賄賂而做出欺上瞞下之舉,還有另一方的言辭可做對比。而且二者監察之權尤重,通常選沒有朋黨或是陛下信任的臣子去擔任,回京的奏報可信度很高。
眼下兩份奏報內容相似,說明撫諭使的奏報就是江陽縣受災真實情況。
“你再看第二份奏報——淮南多地爆發時疫,趙白魚果斷分派江陽縣時疫區的大夫、太醫前往各個時疫地區進行防控,有禍及淮南至全國的疫情就這樣被掐死在搖籃里了。”
“!”戶部副使反反復復地看趙白魚的奏報,感覺自己十幾年為官生涯白當了。“怎么做到的?”
杜工先:“江陽縣令有冤案在身,時疫一爆發,就怕被追責,企圖瞞報,延誤疫區防控。還是趙白魚警覺,當機立斷令人拿下江陽縣縣令,并越級調動淮南兩路營兵,又千里迢迢從江南請動神醫徐明碧,說是太醫和民間醫師同心同德,災民們萬眾一心,才攻克這場時疫。”
“通篇不攬功,只夸他人,難得。”黎宴琦感嘆。
戶部副使:“能敲登聞鼓救恩師之人,必有一顆赤誠之心。要是沒有撫諭使調度,多謀善斷,臨機應變,還不知道這場時疫要死多少人!換作別人,就是沒做事也得把十成功勞掛在自己身上,但趙白魚他連一句自夸也沒有,你們看看——我果然沒看錯人。”
“……”
他快把‘想結交’寫在臉上了。
杜工先和黎宴琦收拾奏報起身道:“我等先將實情奏稟陛下。”
***
元狩帝的反應跟他們一樣,不敢置信的同時懷疑趙白魚弄虛作假,但有兩份行有監察職權的官員的奏報作證,不由得他不相信。
且杜工先和黎宴琦罕見地予以趙白魚夸贊評語,道他能謀善斷還不居功自傲,當得一聲清廉能吏。
元狩帝本就憂心淮南洪患,擔心后續爆發時疫,越憂心的事情越有可能發生,真發生的那一刻,心里頭懸著的石頭反而落下來,另一種緊張憂慮高高掛起,沒想到這憂慮的旗幟剛懸在頭頂便叫人輕輕摘下來。
他將趙白魚的奏報和兩份監察奏報重復看了三遍,懸在心頭多日的憂慮終于放下,取而代之是一絲驚奇、幾分欣賞和欣慰,還有幾縷別扭復雜的情緒夾雜其中。
趙白魚……
元狩帝默念趙白魚的名字,說來還是頭一次正眼看他這個自出生起便無人歡喜的外甥,料不到才能遠超出他的判斷和期待,的確有幾分宰相城府。
“撫諭使慰安存問,采民利病,條奏罷行,應機權變,不管是治貪官還是防控時疫,都是趙白魚分內之事,談不上天大的功勞。”元狩帝點評完,話鋒一轉:“雖說在其位謀其職,能做好五六分本職已經是難得的良臣。”
無名指敲擊奏報,元狩帝沉默半晌才說:“趙白魚沒辜負朕的期望,能不能擔得起良臣還看之后他在淮南的表現。”
此話一出,杜工先和黎宴琦彼此對望,都猜不出元狩帝的態度。
他究竟是看好,還是不看好趙白魚?
若是不看好,何必力排眾議派他到淮南當撫諭使?
若是看好,行有此漂亮的政績應當嘉獎才對!
如元狩帝所說,能將本職做好五六分就是難得的良臣名相,趙白魚這不說十分,起碼盡到本職七.八分,如何擔不起一聲良臣?
“先革了呂良仕的官帽,由趙白魚暫代江陽縣縣令,全權管理治下冤案、災情和疫情,有權參與淮南省所有賑災、救災行動,淮南一眾官員于疫情調度上,需全權采納撫諭使的意見!”
***
揚州府。
災區疫情防控到位,災民陸續安排進城,由官府重新規劃新的災民安置區,社會機制逐步恢復正常。
江陽縣客棧。
外頭保護欽差的營兵撤退一大半,只剩寥寥幾個,有撫諭使手諭在前,客棧照常營業,趙白魚和硯冰悄悄入住客棧,徐明碧也跟著住進來。
時疫區的防控工作逐步交還本地官員,趙白魚得以脫身休息,當天夜里邀請徐明碧一塊進餐。
房間里一張八仙桌擺著一壇酒,五個菜,對面則是赴約的徐明碧,趙白魚舉酒杯敬徐明碧。
“徐神醫醫者仁心,不辭辛苦,千里赴揚州,救萬民于水火,散千金方傾囊相授,更是救了淮南各地百姓一命,五郎身無長物,唯有薄酒聊表敬意。”
徐明碧微微動容,攔下趙白魚說道:“徐某當不起撫諭使大人這杯酒。”
趙白魚抬眼,微露一絲愕然。
被認出來了?
徐明碧起身,朝趙白魚深深鞠躬:“趙大人心系百姓,孤身入險境,與民同甘共苦,當得廉吏良臣之名。先有大人千金方,后有徐某拾人牙慧,救萬民之人是大人您,不是我。聞大人心細如發,法場救人查冤案,才有欽差下揚州這一出,大人當得一句再世青天!”
俯身一拜結束,徐明碧倒酒連飲三杯說道:“徐某慚愧,自詡天縱奇才,卻堪不破情字,困于相思走不出,避世而居,荒廢醫術,如果不是李姑娘送來的琉璃如意簪驚醒我,恐怕我會繼續荒廢以至于錯過揚州時疫,害死更多災民。”
徐明碧雖脾性古怪,仍常修從醫之德,做不到真正的見死不救。
如果因避世錯過揚州時疫,他必然愧疚難當。
趙白魚蹙眉:“李姑娘?”
“李意如。”徐明碧再鞠躬道謝:“我才知道趙大人是李姑娘的救命恩人,如今也是徐某的恩人。他日若有吩咐,某必從命。”
趙白魚聲音微冷:“怎么回事?”
徐明碧便將他和李意如的關系,二人之間的緣分牽扯簡單說出,而后惆悵苦笑:“是我單相思犯病,不僅避世而居,還荒廢醫術,簡直是腦子犯渾。”
“你現在怎么不犯傻了?李姑娘的如意簪治好了你的相思病是嗎?”趙白魚臉色微寒,有些咄咄逼人。
“什么?”徐明碧愕然。
“沒什么。”趙白魚控制情緒,緩和語氣:“這桌酒菜是敬徐大夫救災的功勞,千金方補不齊,疫情就多耗一天,多耗一時就死更多人,徐大夫的確有救萬人之功。”
趙白魚兀自喝完杯中酒:“本官還有要事在身,徐大夫自便。”說完便轉身離開,到了門口忽地轉身,側著臉問:“徐大夫覺得李姑娘贈如意簪是回應你的感情嗎?”
徐明碧訝然:“我怎么敢這么想?”
趙白魚臉色微緩,不多言語,舉步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永遠摸不透晉江的屏蔽詞庫,“中???……功”
這倆字有屏蔽的必要嗎?
——
小魚有點子生氣,他以為李意如因此和徐在一起,不過別有啥誤會,我不太想劇透,但是前面有妹子長評分析對了一點,小魚不太能接受封建時代對人格的踐踏,像李意如這種身份的人,壓根沒人格可言。
以前強行壓下這種在意,而接下來小魚會越來越在意。
所以這章,小魚誤會徐挾恩,李被當成工具或者贈品啥的,送過去了。
古代很常見,借什么成人之美、君子風流的好意頭,說是撮合,其實身份低的人哪有拒絕的資格?
小魚覺得是在踐踏人格,也恐懼自己無意中成為推手。
李意如的角色安排,意義就在于此。
第32章
淮南徐州水運碼頭。
橫穿京東、江淮和余杭水上大動脈的泗水, 與流經多省及京都的黃金水道汴水,于徐州河道交匯, 因黃河改道而注入黃河支流, 三條水路交匯于徐州,使徐州在將來成為更重要的交通樞紐。
黃河改道,水淹徐州,七月至八月中旬, 一整個徐州宛如水泱澤國, 到九月中旬已然退潮, 至十月初, 洪水全部退去,裸.露出滿目瘡痍的大地。
南下逃難者還在少數, 多數人留下來, 在朝廷和官府幫助下準備重建家園,因徐州、邳州和泗水是主要受災地,因此撥下來的四百萬兩賑災銀有一大半被送到徐州、邳州等地。
泗水在京東,另有一筆賑災銀撥下去,與淮南的賑災銀并不相交。
此時一艘官船于水面徐行,夜色籠罩,河面茫茫, 船上火把明亮,船頭有官兵巡邏。戶部稅案司走出船艙, 已經能看到碼頭的一點燈光,便令差役將代表身份的旗幟掛到船頭。
差役前腳剛拿出旗幟,后腳便瞥見河面有黑影閃過, 心里一驚,連忙出聲示警, 但下一刻喉嚨一涼,眼里彌漫血光和跳躍的火光。
鮮血濺到戶部稅案司臉上,當即拔.出長劍劈下去:“敵襲!敵襲!快出來迎敵——”一邊叱問從水底爬出并鉆進官船的蒙面黑衣人:“你們是什么人?可是此地水匪?可知道這是朝廷派來的賑災官船?”
官兵急匆匆跑出來迎敵,黑衣匪徒各個都是練家子,官兵根本不是對手,很快被解決一大半。
為首的黑衣匪徒聞言冷笑:“官船?劫的就是朝廷的官船!殺的就是你們這群狗官!”
戶部稅案司心驚,連忙說道:“這是押送賑災糧的官船,要是被劫走,淮南千萬災民將挨餓受凍,餓殍千里!”
“賑災糧到了淮南只會進貪官富商的口袋,何時給到災民手里?給不給賑災糧,災民一樣餓死!倒不如由我漁家寨來當綠林好漢,救一救淮南廣大災民!”
漁家寨?!
戶部稅案司身上全是傷痕,仍艱難抵抗:“本官勸你們三思而行,及時止損,現在停下來,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但要是一意孤行,朝廷絕不會放過你們!便是你們個個擁有十八般武藝,能遁名匿跡,也斗不過朝廷千軍萬馬!徐州知府的兵馬正在接應的路上,很快就會發現你們的劫掠惡行,屆時兵馬出動,將一省十四州、周邊七十二寨全部掀個底朝天,叫你們漁家寨血流成河,到時后悔也來不及!”
“用不著你們這些貪官操心!”
黑衣人一劍刺向戶部稅案司的心口,后頭有同伙上來說:“找到銀子了!”
“搬走。”黑衣人說完抽回劍,將戶部稅案司踢落水。
與此同時,河岸碼頭亮起火把,整齊響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黑衣人說:“頭兒,徐州營兵來了!”
“走。”
臨走時還在船上放了把火,霎時火光沖天。
河岸官兵立即泅水滅火,僅拉回被燒成龍骨的官船以及一群尸體,此時一個官兵突然喊道:“大人,這兒有一個還活著!”
徐州知府賀光友急忙下馬跑過去,見這人渾身傷口被水泡得發白,面如金紙,出氣多進氣少,多半救不回來,但他還是叫人喊來大夫。
留有一口氣的戶部稅案司掙扎著拽住賀光友的官服下擺斷斷續續說:“兩百萬……賑災銀被、被劫……”
“——”賀光友倒吸口涼氣,連忙蹲下身問:“是誰劫走賑災銀?”
“漁、漁家寨——”
“漁家寨?你確定是漁家寨?兩百萬兩賑災銀全被他們劫走了?還有沒有賑災銀走其他路運送過來?你是何人?你——”賀光友連聲追問,發現此人大睜雙眼瞪著天空,已然沒了呼吸。
徐州通判神色沉重地說道:“兩百萬賑災銀在徐州地界丟了,你我逃不了追責。”
賀光友急得不行,心口慌亂:“我能不知道?可是究竟是誰搶走兩百萬賑災銀?想用這兩百萬賑災銀去做什么?”
徐州通判:“他說是……漁家寨劫走賑災銀?”
賀光友:“別人不知道漁家寨什么地方,你我還不知道?他們世代駐扎周遭山水間,以捕魚賣魚為生,能干出劫官銀這種膽大包天的事?”
徐州通判:“聽聞這兩年漁家寨收留不少江湖人,來往頻繁,成分復雜,難保不會偷藏一些亡命徒。”
賀光友:“漁家寨兩三千人,男女老幼皆有,世代安居樂業,不能憑此就斷定是他們干的,也不能空口說他們窩藏罪犯。”
沉重嘆氣,胸口的郁氣實在無法抒發出來,賀光友深覺棘手:“先報帥司,再奏報朝廷,這之前令徐州下轄縣全部出動,重點關注是否有陌生面孔或江湖人聚集,出入城郭,府州內外都得嚴查過往行人,務必留意帶著大件行李的人。”
回身上馬,賀光友長吁短嘆:“兩百萬賑災銀!偏偏在徐州地界丟了,我沒法向陛下和朝廷交代不說,連本地災民我也沒法交代啊!賑災刻不容緩,之前籌集的銀兩和府庫里的稅銀基本用光,撐不了多久,還是得趕緊向周邊省、府州借點銀子周轉。”
徐州通判贊同賀光友:“救民于水火,先救急,再想辦法找回賑災銀,我估計上面會寬宥大人您一些時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先安置好災民再說。”
賀光友頷首,下意識輕輕撫摸官帽,怕是戴不久了。
踏著月色,二人騎馬回徐州府衙。
***
河岸蘆葦叢中,有一男一女兩人屏息斂聲,圍觀黑衣人劫殺官船全過程,在徐州營兵到來前悄悄離開,狂奔數十里才終于停下來喘息。
“果然有人劫殺賑災銀兩,可惜我們晚來一步。”女人頗為懊惱,捶著手掌說:“你看到為首的水匪的臉了嗎?”
男人滿臉驚恐,聞言凝重點頭:“淮南帥司參議官孫負乙!”
女人尋思片刻:“寫張紙條送進徐州府衙,提醒賀光友。”
男人不建議:“我們不清楚賀光友是敵是友,如果他和安懷德是同黨怎么辦?會不會反過來殺我們滅口?還是找三叔公商量,由他來定奪。”
女人想了想,說:“那我們現在趕緊回漁家寨。”
***
官銀被劫的奏報很快抵達帥司,帥使安懷德同左右參謀及一眾官員說:“雖是在徐州的地界出了事,也算是在我的管轄區里出了事,尋官銀、殺歹人,我責無旁貸。”
他將奏報推到左右參謀跟前說:“負責押送賑災銀的戶部稅案司臨死前說劫官銀的歹徒是漁家寨,據探子來報,漁家寨雖世代以捕魚為業,但兩三年前頻繁出入一批江湖人,他們時常聚集,議論時事,是叛黨的可能性很大。”
左參謀建議:“不如派兵包圍漁家寨,搜索周圍三十六水路七十二寨,如果真是那幫叛黨所為,便可一擊拿下!”
右參謀更建議:“帥司行動不可張揚,令營兵悄悄潛入七十二寨,切莫打草驚蛇,更不必告知徐州知府。我觀他的奏報,字字句句有位漁家寨開脫的意思,難保賀光友沒和漁家寨有什么勾連。”
其他官員附和,紛紛提出自己的見解。
安撫司又名帥司,雖管兵權,但安懷德并非武將出身,只是觀他坐于中堂,年齡約莫四十五六,正是精神矍鑠的年齡,身材魁梧、硬朗,倒有點像行伍之人。
他表情不怒自威,目光僅一瞥就仿佛能洞察他人心思,尤為銳利可怕。
一眾官員見他不說話,便都有點忐忑:“帥使,不知您意下如何?”
“嗯。”安懷德雙手放在膝蓋處,閉上雙目從容說道:“你們的建議都不錯。”頓了一會兒便問:“徐州的奏報應該呈交京都了吧?”
左參謀:“按路程,該到了。”
安懷德:“前一陣章從潞死在徐州驛站,這會又是兩百萬兩賑災銀在徐州消失,看來徐州這個地方風水不好。”
右參謀:“兩樁事發生時間距離太近,就怕陛下誤會到您頭上。”
安懷德笑兩聲,語氣從容且溫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老夫為官三十載,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何況老夫身為淮南帥使,管轄一省十四州府軍務治安,在這地界發生的任何事都是本使的責任,斷無袖手旁觀的道理。”
“陛下對老臣恩重如山,老臣為君分憂,責無旁貸。所以無論是火燒監察御史還是賑災銀被劫,老夫都必須管。就算陛下怪到我頭上,要摘我頭頂的帽子,那也是理所當然。是我失職在先,任何處罰下來,我都心甘情愿接受。”
一眾官員聞言紛紛敬佩:“安帥使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實為忠臣良相,我等自愧不如。”
此時,安撫司參議官孫負乙經過大堂,朝里頭看去,和睜眼的上差安懷德對視,微不可察地點頭。
安懷德重新閉上眼,氣定神閑地說:“在上諭抵達之前,本使親自到徐州處理賑災銀被劫一案,望能亡羊補牢,將功補過。”
停頓幾秒,安懷德意有所指地說:“漁家寨疑點最大,便如參謀所說,先圍起來一個個審問。如有人持械反抗,必為亂黨無疑。”
***
三日后,漁家寨。
天色微亮,曦光破開云層灑落大地,山巒間籠罩薄薄的霧氣,湖面金光燦燦,于連綿群山間開辟出大片農田,農田之上則是錯落有致的木屋,原是煙火氣息很足的村落而今破壞荒涼。簡陋的木質寨門塌了一邊,‘漁家寨’三個字被劈裂,留下深深的刀痕,旁邊還有掉落的農具和鮮血。
‘隆隆’聲響,馬蹄陣陣,似有千軍萬馬踏步而來,煙塵滾滾,一列從人到馬都披重甲的騎兵踏晨光而來,踩進滿目瘡痍的漁家寨,深入腹地,遍地是刀痕斧刻,唯獨不見尸首。
不遠處忽然有尖叫聲傳來,為首的重甲騎兵駕馬躍過倒地的屏障,在駿馬飛馳時迅速翻身下馬,兩三步上前,手中玄鐵長1槍挑開壓在女人身上企圖為非作歹的壯漢,抬腳重重踹向壯漢的胸口,胸骨霎時凹陷進去,當場斃命。
回望騎兵身后的路,走過的地方凹陷出約有兩三公分的腳印,足見腳力恐怖。
女人驚恐地看著他們,抱著胳膊蜷縮身體,頭頂一陣黑暗,下意識抓住,手里柔軟的觸感告訴她是一塊布,而后聽見一道低沉冷冽的聲音:“你是漁家寨幸存者?”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是、我是鹽幫的人,本是來這兒收上個月的鹽賬,沒成想遇到官府來漁家寨剿殺亂黨,當時兩邊火并,我害怕被牽連就找地方躲起來,天一亮才出來,結果撞見來撿漏的山匪才差點被——多虧大人相救,三娘感激不盡!大人,我不是漁家寨的亂黨,我真是徐州青山鹽幫的,我們還有本地鹽鐵司同意開挖鹽井的文書——”
“漁家寨是被徐州知府以亂黨之名帶兵圍剿嗎?”
三娘遲疑:“我當時躲起來,沒看見人,但有聽官兵喊帶頭的‘孫參議’,還聽他們提到什么‘賑災銀’、‘安帥司’?”
“漁家寨可有活口?”
“殺了大概八.九個人,剩下漁民被押進大牢,要定他們窩藏罪犯、勾連亂黨的罪名。”
“走吧。出去后別說你見過我們。”
“三娘明白。”她連來過漁家寨都不會說,眼下誰敢跟亂黨有勾連?
猶豫地向前走幾步,三娘回頭見那十幾名重甲騎兵停在原地,偉岸身姿與身旁高大的駿馬相得益彰,烏泱泱仿若話本里懲惡罰貪的天兵天將,不怒自威,令人心顫。
三娘不敢久留,速速離去。
“將軍,我們來遲一步。漁家寨還是被當成替罪羊,安撫使那邊的人證物證估計都已經準備好,就等三堂會審、畫押定案,章從潞和兩百萬災銀被劫的案子恐就此了結。”
解開連接頭盔遮住臉的披面鎖子,露出霍驚堂俊美出塵的臉:“漁民得救,案子得查清,賑災銀也必須找到。”
重騎兵散指揮:“但現在我們只知道章從潞是死在安懷德手里,不知道賑災銀在哪里,也沒有安懷德貪墨河道銀子的證據,完全是一頭霧水,無處下手,更別提救漁民。”
霍驚堂翻身上馬:“先留徐州暗中調查。”
“是!”散指揮回身,手指抵在唇邊發出尖嘯。
十幾名重騎兵原地解散,沒入山巒,不見蹤影,連來過的痕跡也被抹除干凈。
***
京都大內,龍亭湖。
元狩帝在釣魚,旁邊站著康王,不一會兒便有大太監匆匆跑來小聲說皇后身邊的內侍太監送了甜湯,正在外面候著。
元狩帝:“端進來,就說朕突然想吃皇后身邊人做的炙鴨,晚上過去。”
大太監領命去回話,很快端回甜湯,元狩帝直接接過。
康王勸道:“陛下,湯熱,還是放涼為好。”
元狩帝:“我倒覺得喝完能涼心。”
話外有話,但事關帝后,康王可不敢隨意接話。
元狩帝喝完甜湯,盯著魚竿,倒是主動開口:“皇后是來試探我,看我對賑災銀失蹤的態度。”
康王:“太子真敢碰賑災銀?”
元狩帝:“他不至于糊涂到這地步。”
康王:“是五皇子?”
元狩帝:“雖然老五蠻橫霸道,沒什么仁愛之心,但他聽太子話。”
康王皺眉:“不是太子也不是五皇子,難道真是亂黨?可從未聽過徐州出現敢劫官銀的亂黨——安懷德傳回來的奏報里說有亂黨持械殺官兵,后被盡數剿殺,而窩藏亂黨之人也被抓進牢獄,只是還沒審問出賑災銀的下落。”
元狩帝:“還是晚了。”
“陛下早就預料到安懷德的行動?”
“徐州知府賀光友奏報提到漁家寨,朕就料到它會被當成替罪羊,同時解決章從潞和賑災銀被劫兩樁事,所以令子鹓帶十五唐河鐵騎快馬加鞭到徐州漁家寨。朕這邊得到消息的時間本就晚于安懷德,傳訊一來一回,有所延誤也在預料之中。”
元狩帝起身,雙手背在身后向前走:“所幸安懷德還不敢屠殺一個寨子數千人,他只會挑出幾個人當亂黨就地格殺,讓他們死無對證,沒法開口喊冤。其他漁民則背上‘窩藏’的罪名,得等三堂會審,但人家罪名都羅織好了,數千人也是有口難言。”
康王心驚不已:“安懷德真就無法無天?”
他越想越覺得不太對,賑災銀被劫都不是太子和五皇子干的,安懷德是太子的人,所以賑災銀也不是他劫的。
安懷德是利用賑災銀被劫,將章從潞被燒死的鍋扣在亂黨頭上?
所以賑災銀被劫究竟誰干的?
康王百思不得其解,卻聽元狩帝說:“賑災銀被劫是圖窮匕見。”
“什么?”
元狩帝擺擺手:“待我傳個手諭,令子鹓留在淮南查明白,查不出來就留那兒別回來了。省得一天天閑著不干事,礙眼。”
康王:“……”
***
東宮。
太子摘掉官帽摔在桌上叱問:“你是不是碰賑災銀了?”
五皇子:“我沒有!風口浪尖,我怎么敢?我要是真碰賑災銀,就是皇子王孫,父皇也絕對會摘掉我腦袋!”
太子見他誠摯:“真不是你?”
五皇子覺得自己很冤:“我不至于無狀至此!我知道賑災銀被劫的時候,后背都凝出一層冷汗,娘老子的,誰膽子大到敢碰賑災銀?他是跟整個朝廷作對啊!”
太子:“不管怎么樣,得讓安懷德處理好這件事,兩百萬賑災銀必須由我們找到。只要我們先找到賑災銀,主動權就在我們手里。”
五皇子:“我明白。”
***
徐州彭城外一山寺。
霍驚堂拆開江陽縣寄來的書信,信里先簡單說明江陽縣疫情已基本得到控制,幸得神明保佑沒被感染,身體康健。
第二張信紙不寫相思卻通篇說相思,趙白魚細數他在江陽縣吃到的每一餐飯,聊起那兒的特產五香糕,說‘健脾養胃,于爾有益。每日三次至店家與之暢談,店家終慷慨贈糕方’。
他說他本想努力一把,差點燒了廚房,被硯冰趕出來,自覺沒有廚藝天分,無法為郎君洗手作羹湯。
旁人在救火,趙白魚在庭中觀看,覺月色如水,忽然想寫詩,可惜詞窮氣短,沒作詩天賦,‘只是朝山謁水,百轉千回,我仍有為你作詩的心情,便不覺孤單’。
一記直球正中霍驚堂心口,反反復復看這一句,食指摸得沾了墨痕才挪開,喃喃自語:“小郎才華橫溢,怎么能有不會作詩的短板?淮南事一了,便請大儒教小郎如何作詩。”
信的末尾提及纏花藤,僅一句‘存于心口,珍之重之’,就夠霍驚堂靠窗對庭中花草笑個沒完。
換了身便裝剛從外頭調查回來的散指揮遠遠見狀,同旁人說:“將軍心情挺好?”
同僚:“小趙大人來信,將軍一大早看完一封信,在庭中耍槍,一整套招式全耍完,便拿起第二封信看完,就是眼下這模樣,跟被什么山精鬼怪附體一樣瘆得慌。”推搡散指揮,說道:“欸,有什么事趁現在說,就是出大紕漏,將軍也不會發脾氣。”
散指揮搖頭:“可惜我帶的消息不好不壞,浪費一大好機會。”
言罷就朝霍驚堂走去,而此時霍驚堂已經拿起第三封信看。
散指揮悄無聲息地上前,靜靜佇立在霍驚堂身后,想著等會兒再匯報,冷不丁聽到將軍問:“何事?”
心不由咯噔一下,聽著聲音怎么跟結了冰似的,錯覺吧?不是剛看完小趙大人的來信,心情大好嗎?
“已查到賑災銀的下落。”
“在哪?”
“……在揚州寄暢山莊。”
霍驚堂驀地轉頭:“沒查錯?”
“標下跑死了兩匹馬,不眠不休三天,動用所有江湖人脈才追查到賑災銀的下落,絕無出錯可能!”
霍驚堂抬手搭著窗框,目光落在窗外茂盛的草木上,面無表情,只凝著一層薄薄的殺意。
“派人盯著嗎?”
“全程有人盯著。里頭守備森嚴,守衛像是禁軍出身。事關重大,屬下不敢輕舉妄動!”
“嗯。”霍驚堂:“下去吧。”
散指揮斗膽提議:“將軍,趁現在立刻出手,迅速控制寄暢山莊,搶回賑災銀,才能戳破安懷德甩脫章從潞之死的打算,解救被關押在牢里的漁民。何況這件事要是被其他人先查到,賑災銀落在別人手里,用來大作文章,恐會連累將軍您——”
“下去!”
猛然呵斥,驚得散指揮哆嗦兩下,連忙退出房間,直到退出院子還不敢抬頭,同僚悄悄湊過來問怎么回事。
聽完描述,同僚不由驚奇:“將軍心情不是很好?是因為賑災銀在寄暢山莊……可是這跟將軍有什么關系?你怎么說它會連累將軍?”
散指揮抹著額頭冷汗說:“寄暢山莊是元豐七年,先帝賜給當時的八皇子靖王。”
“!”同僚倒吸口涼氣,壓低聲音:“賑災銀被劫和靖王有關……那不是會連累將軍?”轉念一想:“可將軍跟靖王關系不好,父子相處跟仇人似的,怎么會因此生那么大氣?我剛在外頭都聽到將軍呵斥了,自從將軍開始拜佛,很少生這么大氣了。”
“到底是父子,血濃于水。要真跟靖王有關,不是置將軍于死地嗎?”散指揮也覺心寒:“大義滅親是不孝,包庇則是不忠,境地兩難啊。”
二人同時看向庭院,深感唏噓。
然而此時的霍驚堂惱的不是靖王,那老東西跟他僅有的一點父子情分早在層出不窮的刺殺里耗干凈,他真正氣的是趙白魚的第三封信。
趙白魚在信里提及李意如和徐明碧的事,雖沒明說,但能看出他的態度是不贊同李意如贈出代表婚約信物的如意簪,還說李意如是一個獨立的人,不該拿她來當說服徐明碧出山的工具。
當然言辭沒霍驚堂解讀的那么犀利,實際溫和而隱晦,甚至體諒霍驚堂當時是為他解急、救急,才借李意如請徐明碧出山。
可霍驚堂還是不悅。
撥弄佛珠試圖令煩躁的心重歸清靜,以往很有用,眼下卻失效,越撥越亂,霍驚堂禁不住猜想趙白魚為何為李意如特意寫一封信來?
送來的信件攏共才三封,滿打滿算只有一封在說相思,第三封滿紙滿語還都是別人。
他對李意如是何感情?
霍驚堂可不是會生悶氣的人,當即提筆回信,就一行字:
“小郎怪我?”——
作者有話要說:
老霍:生氣了。
很快就會哄好啦,鬧鬧矛盾就是閨房情趣。
第33章
揚州府, 江都縣。
人煙稀少的老巷僅有一戶人家還住著,風吹著門口的燈籠發出吱呀聲響, 仿佛風中殘燭的老人在茍延殘喘。
突然有道頗為瘦小的身影腳步蹣跚地倒在掛著燈籠的門前, 門從里面打開,有個頭發花白的老伯走出來,翻過地上的人影,看到一張在散亂頭發襯托下仍不掩俏麗的臉。
老伯定睛瞧人影的耳朵, 有兩個明顯的耳孔, 果然是女子。
他四下張望, 片刻后將昏迷女子帶回家。
夜色降臨, 人跡罕至,晚風穿過長巷發出呼呼聲響, 蓋過行人的腳步聲。一道高大壯碩的身影停在燈籠下方, 抬手敲門,便聽里頭有人問是何人敲門。
“請問這是不是江陽縣那起轟動揚州府的冤案,鄧汶安的家?”
過了一會兒,有窸窣腳步聲靠近門,門外高大身影藏在草帽下的臉勾起得逞的笑,有道蒼老的聲音一邊開門一邊回他:“這是鄧汶安的家,請問你是?”
門外的人抽出刀, 錚亮的刀身倒映著草帽下兇狠的眼神:“我是江陽縣撫諭使大人派來接您去公堂對質的衙役。”
“不是說明天再走?”
“江陽縣那邊催得急,我也沒辦法。”
老伯透過門縫看到外頭的人確實穿一身衙役的衣服便沒有過多懷疑, 此前確實有江陽縣的衙役來接他去公堂對質,但那時候他急得病了,沒法趕路, 確實耽誤不少時日。
正要開門,從旁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臂, 老伯回頭看去,卻是今早救回來的女子。
女子拔.刀,示意老伯向后退,門外的人久等不到門開便急得一腳踹開門,舉起腰刀滿臉兇狠地劈下來,若無女子警覺,老伯恐就命喪于此。
女子武藝高強,擋下致命一擊后抬手劈向兇徒,以刀柄擊向兇徒心口并抬腿踢向他的下三路,兇徒當即失去行動力,跪在地上疼得哀嚎不止。
刀架在兇徒脖頸上,劃下血痕,女子問:“你是什么人?”
“別、別殺我!我是本地差役班頭!你敢殺我就等著被官府緝拿!”
女子叫老伯過來認他,老伯仔細看兩眼,肯定點頭:“他就是江都縣班頭,前段時日領著江陽縣差役過來見我。”隨即疑惑:“你為什么要殺我?”
班頭目光閃爍:“拿人錢財,消災。”
“替誰消災?”老伯恍然大悟:“好啊!是江陽縣縣令那個狗官指使你來殺人滅口,對不對?”
班頭冷笑:“你知道便好!我告訴你,你兒子的案子牽扯到淮南安撫使和揚州知府,那可是朝中二品、五品大員!能叫你一介平頭百姓拉下馬?便是此次得以昭雪,但你們得罪揚州知府,以后還能有好日子過?沒發現原本保護你安全的衙役都走了嗎?因為本地縣令也怕因為你而得罪上差!”
老伯神色恍惚,天塌下來般不敢置信。
反倒是女子呵斥:“你撒謊!冤案澄清,揚州知府頂多被撤職,但也可能只是被斥責辦案不利,罰俸頂過。至于江陽縣縣令已經被摘下官帽,自身難保,哪來的能力賄賂你來殺人?我看不是呂良仕,而是你想殺人滅口!”
班頭臉上橫肉抽搐,有些慌了,惡狠狠地瞪著女子。
女子繼續猜測:“我聽聞真正的殺人犯名叫王國志,混進捕役隊伍里監守自盜,莫不是他逃至江都縣,不僅混進本地捕役隊伍還當上班頭?”
老伯更恍然大悟說道:“保護我的幾個衙役聊天說過新班頭用錢賄賂原來的班頭才當上這位子,仔細想想,時間對得上。”
班頭心驚,露出馬腳。
女子和老伯都驚訝于本地官僚腐敗混賬至此,不僅讓一個殺人兇犯逃之夭夭,竟還讓他跑到另一個縣繼續當班頭,等風頭一過豈不又干起監守自盜的惡事?!
怪也怪大景朝地方縣衙大半捕役隊伍并非正式公職,而受衙門雇傭,遇到繁忙季度便廣招人手,以至于稂莠不齊,時常有盜匪混進來。
尤其最近推行廂坊制度,急需人手,底下負責審查的人收了錢便不看被雇傭捕役的背景,才有今日之禍。
將班頭打暈,捆進房間里,女子拜謝老伯救命之恩。
老伯卻說:“姑娘救我等于救了我和我兒子兩條命,應該是我欠姑娘救命之恩才對。我聽姑娘口音,好像不是揚州人,可是來尋親戚?”
女子猶豫片刻,跪在地上說道:“我有天大冤情想借令郎冤案上告欽差,還望老伯相助!”
鄧老伯問:“是何冤情?”
女子抬頭,目光堅毅:“我名黃青裳,昔日揚州第一皇商黃家孤女,狀告淮南帥司安撫使參議官孫負乙謀財害命,殺我黃氏滿門、劫淮南賑災銀,污蔑三千漁民為亂黨等惡貫滿盈的罪行!”
***
江陽縣客棧,趙白魚拿著一張酸梅湯方子從外頭回來,被硯冰瞧見,當即如臨大敵。
“五郎,我替您賠了銀子又道歉,店家才沒把我們趕出去,您可千萬別再碰后廚,古人都說君子遠庖廚,您就老老實實當君子吧。”
趙白魚:“我就燒柴煮點糖水,不熱油不炒菜。”
硯冰無動于衷,直勾勾看他。
趙白魚訕訕:“行吧,明兒就開堂審案,我研究案子去。”
硯冰碎碎念:“這才對嘛。”一轉頭就瞧見崔副官一臉怨夫相從院門口走過,嚇得他起雞皮疙瘩:“崔副官最近兩天怎么了?滿臉怨氣跟被人拋棄了似的,老跑來這兒,話也不說,就哀怨地瞅著您——嘶!他是不是對您起什么不軌心思!”
“胡說!有些話不能隨便說。”
趙白魚有點尷尬,他能說是他房里那位鬧脾氣,追隨他的部下深感壓力如山重,便通過書信逼迫崔副官找趙白魚說點軟話、好聽話,崔副官手氣出了名的差,偶爾賭兩把就欠了不少錢,同僚把壓力轉嫁到他這邊來,可不就每天怨夫臉么?
他尋思寫信時,每一句措辭都經過反復斟酌,確定不會冒犯到小郡王才對,怎么生那么大氣呢?
這兩天京都府來信,李意如將她和徐明碧、以及留駐青樓的原因,還有萬年血珀為何在她手里一事都說明白,語氣頗為驚訝但很坦然地說:“勸徐大夫出山不過舉手之勞,更是救萬人的功德,我有何不情愿?至于我和徐大夫是否再續前緣,還看今后老天如何安排。我是順天而為,徐大夫亦是不強求,隨緣而走、隨緣而定。但——”
“小趙大人,我非常感謝您對我的關懷和尊重,您或許不會明白我在看到小郡王信中所言那一瞬間,涌起的感動有多深厚。”
趙白魚的確不太能感同身受李意如的感動,他只是在做自認為很正常、也很正確的一件事,尊重一個人的獨立人格,不管她是男是女,或低賤或高貴,是他前世浸刻進骨子里的時代烙印。
古人喜歡玩以身相許的套路,身份高貴的女人尚且被當成秦晉之交的工具,普通人身份的李意如有可能逃過被贈送的命運嗎?
即使徐明碧嘴上說‘不敢想’、談‘尊重’,霍驚堂只是請李意如開口賣人情,他也怕中間有人解讀出其他意思。
不過李意如特意來信打消了趙白魚的顧慮,倒叫他生出愧疚之心,是他的過度憂慮誤會霍驚堂,本質也是他不夠了解霍驚堂。
京都府里的天潢貴胄多如牛毛,再平易近民的權貴也打死過幾個冒犯的奴才,更別提府里歌姬隨意贈送,趙白魚三年辦案不知見過多少血淋淋的案子,即便婚后幾個月的相處讓他知道霍驚堂有正人君子的胸懷,但主觀就是會下意識去懷疑。
其實趙白魚知道霍驚堂沒像京都府其他權貴那樣將女人當工具送出去,是因他不屑于此,不是因為他尊重每個人的人格。
封建王權下,沒有人人平等的觀念,哪來的尊重人格?
趙白魚明白,所以他從未強求霍驚堂必須和他擁有一樣的思想,送去的信里也竭盡所能地避開類似的字眼,同時掩藏自己一些不合時代的想法。
不管原因是什么,反正是他誤會霍驚堂。
雖然好幾天攏共就來一封信,只有一句話‘小郎怪我?’,但李意如平白無故來信解釋就說明霍驚堂的氣沒那么好消,他拉來李意如解釋,卻不說話,無聲地表態‘小郎錯怪我了’,怎么感覺還有點委屈?
趙白魚捂著臉忍不住笑,霍驚堂這性格怎么還有點可愛?
他只好每天兩封信送過去,得虧霍驚堂到了揚州,距離不是特別遠,否則得累死信鴿——沒叫海東青送夫夫倆的家書,否則太對不起珍貴的萬鷹之王了。
信里好話歹話說一通,趙白魚絞盡腦汁,差點就想抄襲前世文人們的情話大全,好在他作為讀書人的尊嚴命令他留住底線。
更何況,
趙白魚低喃:“我也不想用別人用過的情話送給霍驚堂,太不禮貌了。”
不能不禮貌、不能不尊重,得誠意,得真心,就是太難哄了。
霍驚堂脾氣真差。
趙白魚一邊寫好話哄著一邊無奈地搖頭,如是心想,他總算信了海叔私底下跟他說霍驚堂脾氣很差的話。
聽描述像是一個萬千寵愛以至于過分囂張的小郡王,鬧得滿京都視他為混世魔王,連元狩帝都能說甩臉就甩臉。
颯沓流星,銀鞍白馬,意氣飛揚,和趙白魚跟前成熟懶散沒啥脾氣的霍驚堂簡直判若兩人。
而今算是信了。
“卿卿夫郎——咳!”趙白魚耳朵微紅,想想還是覺得太肉麻,便換張字寫‘夫君’,落完筆又覺得以霍驚堂生氣和難哄程度恐怕沒那么好解決,于是忍著強烈羞恥心寫下:“卿卿夫君,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下筆如有神,足足寫了五頁紙,寫得多了再回頭看開頭的‘卿卿夫君’便氣定神閑,毫無波瀾了。
看他信里用了多少個‘卿卿’、‘夫郎’、‘夫君’,還有什么百相思、千相念,早把趙白魚一顆心錘煉得無比剛強。
寫完便將信送出,見路邊有一株桃樹竟在十月結了一個小花苞,趙白魚摘下一片綠葉,拆開書信臨時補了這個事,并將綠葉藏在書信里一并送到揚州。
結束后便往回走,在門口遇到一年輕女子和一老翁前來客棧住宿,但被官差攔在門口。
雖有欽差手諭,不準阻攔他人來投宿,但排查投宿旅客的身份也屬于常規操作。
便聽女子說:“我名黃青裳,江南人士。這位是我舅家,江都人士。因突發時疫,家人病亡,特來江陽縣投奔親戚,但親戚冷言冷語將我們趕出來,只能借助客棧。”
“可有路引?”
“您看。”
官差看完路引,瞥見他們身后不遠處還有一輛板車就問:“那是你們什么人?”
老翁顫顫巍巍地說:“是我兒子,癱瘓多年,望官爺寬容幾分……”
“行了行了,進去吧。”官差倒沒為難,嘆道:“也是可憐。”
趙白魚從旁路過,親眼見他們進了小道對面的院子,禁不住多加留意,剛才那女子說她是江南人士,分明有很重的徐州口音。
初到江陽縣走的水路,趙白魚特意從逃難的徐州人那兒學徐州話,因此輕易辨認出來。
倒是老翁確實操著一口江都話,更奇怪的是躺在板車上的男子,人高馬大卻動彈不得,全身上下裹在厚厚的棉被里,還能聞到血腥味。
是很奇怪的組合。
趙白魚摸了摸鼻子,背著手避開官差耳目來到崔副官所在的院子,將他的懷疑告訴魏伯。
魏伯:“我今晚去探探。”
趙白魚:“別打草驚蛇。”
魏伯:“放心,只要不是小郡王那樣的身手,很少人能察覺到我。”
***
夜幕降落,魏伯摸到黃青裳等人落腳的院落,躲在墻根里偷聽到黃青裳和老翁混進客棧上告欽差的意圖,心驚之余,不動聲色地潛入隔壁房間,找到被割斷腳筋手筋還捆住身體的王國志。
在他胸口找到匪幫紋身,大致確定這一行人的身份,魏伯便返回趙白魚的房間,將探聽到的消息告訴他。
趙白魚驚訝不已:“江南皇商孤女黃青裳和鄧汶安的父親,還有真正的兇手王國志?也是奇了,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人攪和到一起,要狀告淮南安撫使參議官,還真把淮南的天給捅破了。”
來回踱步,思索,趙白魚猛然想起一件事,他似乎一直沒深思霍驚堂為何出現在揚州,他不該在京都府嗎?
一開始沒想太多,以為是為他而來,但為什么停在揚州?
是啊,霍驚堂停在揚州干嘛?
是為淮南官場而來?
元狩帝見他蠱毒好了便又重拾信心?那六皇子呢?
中意的儲君人選說變就變,未免兒戲,也不像元狩帝一貫的謹慎作風。
趙白魚越來越猜不透元狩帝的心思,搖搖頭,心想算了,不想了,不如回到眼下的局勢本身。霍驚堂在揚州應該就是為淮南官場而來,莫非已經查到什么?
兩百萬兩賑災銀在徐州被劫是照著朝廷和元狩帝的臉面狠狠抽一巴掌,太子和五皇子還沒蠢鈍到這地步。
眼下淮南就是一個炸1藥桶,隨便來點火星就能爆炸,太子輕易不敢行差踏錯,比誰都害怕賑災銀出事,所以賑災銀丟失跟他無關。
可黃青裳分明說她親眼目睹劫官銀的人是淮南安撫使參議官,是安懷德的部下,難道安懷德擅作主張坑了太子一把?
又或者,他背主了。
“哪有說背主就背主這么容易的事?”
古人講忠孝禮儀,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安懷德敢背主就代表前程到頭,前幾十年為爭從龍之功的籌謀一朝打水漂,是個有腦子的就不會這么干。
“誰有問題?”
黃青裳撒謊,還是安懷德治下不嚴,部下監守自盜?
魏伯:“我覺得黃青裳的話可信度很高。”
趙白魚:“怎么說?”
魏伯:“派去接鄧汶安老父的差役下午回來說人不見了,屋內有打斗痕跡,門口還有血跡。另外兩百萬兩賑災銀的確在徐州地界丟了,禁軍出動查到是七十二寨漁民窩藏的亂黨所為,前去抓捕時遭到反抗,已全部就地正法,窩藏亂黨的漁民也被抓了,就等三堂會審。”
趙白魚:“欺上瞞下,一手遮天,安懷德是真不怕朝廷查到他頭上啊。”他敲著桌,左思右想便又好奇:“黃青裳和徐州漁民、亂黨有什么關系?”
魏伯:“不如親自問她?”
趙白魚望著一豆燈火自言自語:“淮南的水比想象中深得多,看來真要變天了。”
片刻后,趙白魚嚯地起身:“走,去見黃青裳。”
***
黃青裳起初不信趙白魚,持刀便和魏伯打斗,過不了十招就被擊落利刃,限制行動,趙白魚則趁機拿出撫諭使的官防印信讓她看清楚。
黃青裳面露驚愕,當即下跪:“民女黃青裳見過撫諭使大人,求大人為民女伸冤。”
旁邊的鄧老伯也跟著下跪,趙白魚將兩人都扶起來:“如果不是為鄧汶安和徐州三千漁民的冤情而來,我也不會貿然深夜拜訪。”
黃青裳驀地抬頭,激動地說:“大人知道徐州漁家寨的事?”
趙白魚:“兩百萬兩賑災銀被劫,三千漁民鋃鐺入獄,不是能瞞天過海的小動作。說說看,到底怎么回事?”
黃青裳便將當晚見到的一幕盡數告知,趙白魚聽完問:“你們怎么知道孫負乙想劫官銀?”
“因為我們一直盯著孫負乙的行蹤,知道他調遣禁軍,再根據他的路線行蹤便可推斷出來,只是我們沒有證據,就算告訴徐州知府恐怕也不會被相信,反而打草驚蛇。”頓了頓,黃青裳語氣有點失落地說:“另一個原因是我想抓現行……沒想到反而連累漁家寨。”
“為什么盯著孫負乙?”
“因為他是殺我全家的罪魁禍首!”黃青裳聲音激昂,眼神迸射著強烈的怒火和恨意。
趙白魚心驚,直勾勾盯著她,沉穩地說:“四年前震驚江南的第一皇商滅門慘案是孫負乙干的?你是黃氏唯一幸存的孤女?”
黃青裳:“是。您知道黃家還有幸存者?”
趙白魚:“記得李意如嗎?”
黃青裳愣了下,點頭說:“知道。她是我哥的紅顏知己,我父親當年四處奔走,特地為她去賤籍。”她神色恍惚,頗為傷感:“我哥病死京都,聽聞她為救我哥,二次賣身青樓。我很感激她,但身無余錢,大仇未報,至今沒能去見她。”
魏伯這時開口:“我家大人已替李姑娘贖身,如今正學習如何管理酒樓,過得還不錯。”
黃青裳略微激動,悄悄抹掉淚花道謝:“大人宅心仁厚,我哥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趙白魚:“感恩的事先放一邊,我問你,孫負乙為什么殺你全家?可是貪圖你家家財?”
黃青裳搖頭:“我起初以為是貪圖我家家財,但后來發現他們只劫走藏在家中府庫的金銀財寶,只占我家家財三分之一。還有名下酒樓布莊,存在錢莊里的金銀古董等三分之二家財根本沒被拿走,再后來我又想孫負乙入室劫財,為何不在淮南犯案,反而千里迢迢跑到江南?他應該是別有目的,但我猜不出來。”
“我家家財萬貫,稀世珍品不是沒有,可是值得他堂堂一省參議官假裝強盜殺我全家嗎?我爹樂善好施,廣結善緣,他看中哪樣珍寶,直說就行,我爹不是不能忍痛割愛。”
“所以我想不通為什么?”
黃青裳忍不住落淚:“我僥幸撿回一條命,被我爹的門客收留。門客得我爹恩惠,誓以命報答,帶我輾轉來到淮南,在徐州漁家寨落腳。平時捕魚為生,同時留意孫負乙的行蹤,好不容易推斷出他想劫官銀,就以為能一網打盡……”
趙白魚倒杯茶水遞給她,于心不忍,深感憤怒,滅人滿門,劫掠官銀,還把鍋扣在黃家遺孤和舊部頭上,對人斬盡殺絕不說,妄圖將三千漁民打成亂黨同伙,其心可誅,其罪當誅,死有余辜!
非不得已的情況下,趙白魚不愿對犯人動用死刑,此時卻是真動了殺心。
“孫負乙區區參議官,不敢犯下滔天罪行,他背后必定還有人。”
“是安懷德!還有太子——我知道安懷德是太子門黨!所以他們殺人還能輕松躲過官府和律法制裁!”
黃青裳恨得咬牙切齒。
趙白魚卻不覺得是太子,罪魁禍首還在安懷德身上,只是他出于什么動機作惡?
忽地想起一件事,趙白魚問:“安懷德貪墨治河銀子,殺監察御史滅口,遍傳淮南,和你們有沒有關系?”
“是我等所為。”黃青裳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等太魯莽?”
“不。”趙白魚一笑:“輿情激昂,反而能讓他們露馬腳。”——
作者有話要說:
小魚:卿卿夫郎,見信如晤。
老霍(抖腳,撥佛珠,信件倒背如流):不知羞恥,不知羞恥。
第34章
揚州城外一戶別莊后院, 霍驚堂在庭院里舞槍,槍頭銀光蛇行如白練, 身姿靈活勇武, 銀槍驟然脫手,穩穩插.進蘭锜,槍頭紅纓輕顫,玄色身影于空中翻滾, 越過蘭锜拔1出長劍改換招式, 從槍法霸道到劍招輕盈靈活, 轉換自如, 儼然是武學奇才。
散指揮在外面偷看:“今天心情又好了?”
同僚:“小趙大人一天來兩封信,一次寫滿五六張紙, 哄得將軍服服帖帖的。你是不知道將軍挑出其中幾張信紙藏袖口、心口、腰間, 還有香囊里,嘖!想人了就拿信出來看兩眼,我有次瞥見……什么卿卿、夫郎的話都說得出來,真看不出小趙大人還有這不正經的一面。”
“是這樣嗎?”散指揮驚奇:“小趙大人瞧著光風霽月,一派正人君子模樣,還有這等閨房情趣?”
同僚不住搖頭,嘖嘖稱嘆, 形象地搓著手臂浮起的雞皮疙瘩:“這兩位是什么鍋配什么蓋。小趙大人人不可貌相,咱們將軍也不是等閑之輩。”
散指揮:“將軍至今沒回信, 瞧著挺無動于衷的,還沒氣消?”
同僚冷笑:“怎沒氣消?那股氣早在一聲聲‘卿卿夫郎’里煙消云散,就你瞧不出將軍是在拿喬, 裝無動于衷抬高身價哄騙小趙大人繼續寫信。這些陷于情愛的男女、男男都一個模樣,我早看透了。”
散指揮:“……”原也是個有故事的。
同僚回神:“你來干嘛?”
散指揮:“咱們來揚州多日, 就一直窩在別莊里,什么事不干,總得問問將軍接下來怎么做吧。”
同僚:“那你進去吧,趁將軍現在心情蕩漾。”
散指揮拍拍同僚肩膀便踏進院子,霍驚堂正好收勢,拿起濕布擦手問:“來問賑災銀怎么處理?”
“將軍料事如神。”散指揮小心翼翼地說:“自賑災銀進了寄暢山莊便一直沒動靜,安懷德在徐州那邊倒是名號叫得響亮,想著快刀斬亂麻,迅速定漁家寨的罪,不過需要三堂會審,提刑使和轉運使都得到場。司馬驕就口頭態度響應安懷德,只是一直沒動身,估計還在觀望,倒是鄭運副上躥下跳攛掇徐州官銀被劫的案子,信件一封接一封地傳至徐州,問完安懷德問徐州知府。一會兒逼問安懷德官銀被劫是亂黨所為是否屬實,有沒有證據,一會兒催促徐州知府趕緊調查,兩頭躥,巴不得火越燒越旺。”
“提刑使在江陽縣,因為時疫和鄧汶安冤案被小趙大人扣下。”
“將軍,咱們趁早搶回賑災銀吧。賑災銀藏哪不好,偏往寄暢山莊里藏,跟……跟靖王恐怕脫不了干系。”散指揮小心斟酌語氣:“要是咱們視而不見,等于放棄徐州三千漁民,辜負陛下厚望。可要是讓別人戳穿,您難免被連累,還會被陛下懷疑用心。”
雖說天地君親師,大義滅親實屬無奈,卻為士大夫所不齒,官場上也有人覺得大義滅親并非是高義,反而爭相遠離。
歷朝歷代以仁孝為先,父可殺子,子卻不可弒父,否則就是不孝。
將軍原就有弒兄不悌的惡名,再扣上弒父不孝的罵名,名聲真就救不回來了,可是跟靖王挑釁朝廷,甚至有意謀朝篡位比起來,名聲差點就差點吧。
散指揮心累不已,兩相權衡好幾天,只覺得進退兩難,也就將軍倒霉攤上這么個不死心、不拿他當兒子看的父親。
“如果將軍擔心打草驚蛇,便不調動當地禁軍,僅十五鐵騎可將寄暢山莊一網打盡。”
京都府謠傳霍驚堂手里還有一支神鬼兵并非空穴來風,區別在于這支神鬼兵一直存在于明面上,便是大景朝大名鼎鼎的六千唐河鐵騎。
唐河鐵騎隨圣祖征戰南北,曾以六千人抵抗突厥十倍精銳兵馬還大獲全勝,斬高于己身十倍的突厥兵一半人的頭顱,令突厥、大夏和南疆兵馬聞風喪膽。
六千騎兵一人配五馬,著重裝鎧甲,既能三十斤鉤鐮槍揮灑自如,又能拉兩百斤硬弓,個個悍勇異常,一人可抵一個騎兵營。
可惜在圣祖默許下被拆解分散,后來的唐河鐵騎雖還保留其名,卻再無威猛之風。
直到霍驚堂十五歲大敗突厥,在元狩帝默許下重新組建成一支三千唐河鐵騎,下南疆、征西夏,名聲大噪。
但天下人只知西北軍戰無不勝,而不知唐河鐵騎已脫胎換骨。
“將軍?”
散指揮禁不住催促。
霍驚堂已經被趙白魚哄得身心舒暢,眼下不慌不忙,從容鎮定,心態平和,撥弄佛珠默念一兩段佛經,慢悠悠喝茶勸散指揮:“你太急躁了,喝點涼茶降火。”
散指揮:“……”就皇帝不急太監急唄。
霍驚堂又拿起濕巾擦臉和手,完了再用他從趙白魚那兒強行‘回禮’得來的舊巾帕擦手指,慢條斯理地說:“本王既不想背不孝的罵名,也不想視而不見裝沒事發生。”
散指揮:“……什么意思?”
將軍信佛后,越來越像神棍,說話云里霧里就讓他們這群沒文化的大老粗盲猜。
霍驚堂:“兩百萬賑災銀要真是亂黨搶的,它落誰手里,誰就能立一大功。但它偏偏和本王的父親牽扯不清,所以它在本王手里是一塊燙手山芋,落別人手里,也很燙手。”
散指揮有點懵:“為什么?”他小聲發出疑惑:“前朝遺留問題,陛下不是很討厭靖王?有這么一樁罪下來,就能徹底釘死靖王,收回靖王手里的一路西北軍。誰替陛下解決心腹大患,誰就能立天大功勞,怎么會燙手?”
霍驚堂但笑不語,散指揮便心知肚明,放過這個問題進入下個問題。
“將軍不怕受牽連?”
“原本該擔心,可無巧不成書,也是自作孽……”霍驚堂聲音低下去,過一會兒又恢復正常聲調:“有李意如和江南皇商被滅門的慘案在前,我就不會被牽連。”
撫摸舊巾帕,霍驚堂笑說:“小郎果然是我的福星。”
散指揮:“……”怎么突然感覺被攻擊了?
***
呂良仕被摘帽子,關押在縣衙里等鄧汶安的冤案了結便一并處罰,此時他不敢想保住官位,只想活下去就行。
他找人分別去向蕭問策、鄭楚之傳話,前者言下之意是彼此同在一條船上,如果他出事,難免牽連彼此,還望出手相助。
對后者則是一邊聊昔日秦王舊部的情分,一邊主動交代當初是安懷德和宋靈互別苗頭,宋提刑覺得案子古怪,提議打回重審,有權過問讞獄之事的安懷德借機發揮,爭搶案子,不問來龍去脈便維持原判——
本質是為一己之私,大人或可以此作文章攻訐安懷德。
呂良仕表示他愿助鄭運副一臂之力。
同時他沒忘記傳信給撫諭使,崔副官截到信的時候冷笑:“如果為民請命能有這腦子和行動力,一早升官,何至于現在朝不保夕?”
趙白魚:“你別出面,我去見他。”
崔副官自無二話。
趙白魚到牢里見呂良仕,先表明他是欽差近身侍衛的身份,呂良仕草木皆兵,起初不信,直到趙白魚亮出尚方寶劍才敢信了他的話。
“你打算怎么做?”
呂良仕便將他對鄭楚之說過的計劃重新敘述一遍:“蕭問策想甩脫干系,早就做好證據,污蔑鄧汶安是盜匪同伙,按律當斬。”
明明是師爺替他出的主意,他轉頭跟蕭問策提出這法子,現在到欽差跟前,口風一變,變成蕭問策出的主意,這呂良仕也真是個見風使舵、撒謊成性的老手。
“他找了什么證據?”
“三個人證。一個花樓老鴇,那王國志也曾干過拐賣婦女的勾當,和老鴇勾搭成奸,時常去花樓玩樂。花樓后頭還開一家賭坊,王國志在花樓玩完就去賭坊過把癮,時常輸得沒錢了就叫府里人送錢來,每每使喚鄧汶安,有不少人看見他拿著錢出入花樓和賭坊。”
“第二個人證便是賭坊里的打手。至于第三個人證自然是曾經在王國志家做過短工的混混,他不僅能作證鄧汶安是王國志同伙,還從鄧汶安睡的臥榻下翻找出銀兩。這銀兩便是被滅門的殷實人家里的財物,每錠銀子底下做了記號,本地錢莊能作證。”
趙白魚問:“這銀子哪來的?”
呂良仕眼神閃爍:“下官……不不,不是,鄙人從死者家里搜出來的銀兩,作為死者證物存放在府衙里,蕭知府知道此事,在知道陛下派遣撫諭使至淮南時就拿走了。”
趙白魚聲音柔和:“接下來呢?當如何?”
呂良仕:“蕭知府想冤死鄧汶安,但我已經知道錯,我知道我罪惡滔天,上對不起陛下、下對不起百姓,所以我想贖罪——大人,大人,您替我向欽差大人求求情,我愿意戴罪立功,幫大人把蕭知府、安帥使一塊兒拉下馬,只求饒我一命!”
趙白魚:“可是單憑這樁案子,沒法保你的命,也沒法將那二人拉下馬,我家大人也很難辦。說實話,呂大人你是秦王舊部,看在鄭國公府的面子上,無論如何也得救你,可是……唉。”他壓低聲音問:“安懷德貪墨治河銀子,燒死監察御史,這事兒你知道不?”
呂良仕遲疑:“聽過。”
趙白魚蹲下來,挺友好的忽悠:“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你肯定能猜到陛下特地派我來,他就壓根不是為鄧汶安這樁案子。你想想,出了冤案打回來重審就是,偌大淮南省十四個州府上百來個縣,大大小小上千個官,能一個頂用的也沒有?”
呂良仕聽得入神,聞言回:“那不能。”
趙白魚:“這不結了?”
“什、什么意思?我沒聽明白。”
“簡單一句話,我不是沖你來的,也不是沖冤案來的,我是沖治河銀子被貪墨來的!”
“哦哦明白!這我知道,我一早就猜到了!”
“欸。你想想,本來不大張旗鼓查的案子,偏因為安懷德搞大了,你這條命、這個官被害沒了,是誰連累的?你再想想,要是前頭有個大人物頂著,陛下還會注意到你?你說時疫多好一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偏偏錯過了!你現在懸崖勒馬有什么用?除非主動揭發,做污點證人,不過你是秦王舊部,和安懷德不在同一條船,肯定沒他貪墨銀子的證據。”
趙白魚嘆氣,搖頭,深表遺憾:“我是想救,可惜無能為力。”
呂良仕一著急:“我有證據!”
趙白魚眨了下眼睛,表示懷疑,誠心勸說:“我知道你是病急亂投醫,但有些話不能瞎說。”
“沒瞎說,我有轉運使司馬驕偷稅的賬簿。”呂良仕一咬牙狠心說道。
“偷稅?是匿田還是藏人?”
古代以土地稅為主,其次是商稅,當官不得從商,所以趙白魚首先排除商稅而問土地稅和人頭稅,前者用各種手段藏起名下大量田地逃稅,后者則是消匿家中人頭戶口偷稅,對大景朝官來說不算稀奇。
“陛下對此態度寬容,即使你揭發司馬驕匿田藏人,也只會叫他補全稅銀就行。”
“是貪污稅款。司馬驕通過私藏土地,把有生產的土地歸類為不能生產不必納稅的土地,把良田寫成瘠田等等,但對底下百姓仍按良田收稅。如此便形成兩本賬簿,截取至少四成百姓稅收歸為己用!”
“四成?”趙白魚驚得起身,轉身一邊整理袖口一邊思索這個數。
大景朝每年稅收有三到四千萬兩白銀,也是近幾年風調雨順的緣故,商業繁榮但受夜禁束縛,商業稅僅占比四到五成,其中江南和兩浙最富裕,淮南次之。
江南、兩浙以商稅為主,淮南則以土地稅為主。
每年至少也有二三百萬兩稅收,每年截四成,四五年下來得有四五百萬兩白銀,兼之歷年河道貪污銀子,還有劫走的兩百萬兩賑災銀,攏共得有上千萬銀子。
全都入了太子和皇后娘家的口袋?
可是五皇子管北方漕運四渠,那也是個錢簍子,每年得摟多少錢?他們要這錢干什么?已經是一人之下的至尊之位,何必貪這些銀子?
何況司馬氏以清貴世家自稱,在京都府出了名的低調清貧,也算獨樹一幟,那么貪來的錢花在哪兒?
趙白魚:“你別是蒙我吧,他們貪這錢沒見花的,難道藏起來當擺設?”
呂良仕滿頭大汗,為了活命顯然是真的豁出去了,幾乎哭喪著臉說:“大人,您信我,他們、他們是在淮南屯兵。”
好家伙!
屯兵養兵最耗錢,這就說得通了。
太子黨在冀州軍、西北軍和中央禁軍都沒人,在中央禁軍辦差的趙長風和趙三郎根基不太穩,雖是擁戴太子,但有時態度不明確,總感覺彼此相互試探。
太子和皇后沒底氣,利用安懷德在淮南養兵屯兵倒不無可能。
“你知道安懷德養的兵在哪里嗎?”
呂良仕:“大人,您得先保證我這條命安然無恙,我才能說。”
趙白魚定定地看他,半晌回:“行。不過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呂良仕搖頭晃腦,頗為得意:“自然有我吃飯保命的渠道,別人都以為我是蠢貨,我就如他們所愿藏拙,而蠢人最不會被提防。”
還真有幾分聰明。
趙白魚:“我回去一五一十告訴趙大人,一定回來救你!”
呂良仕頓時感激涕零。
***
淮南轉運副使府。
幕僚詢問:“大人,呂良仕的話能不能信?”
鄭楚之好整以暇地喝茶:“可信度一半。”
幕僚:“既然有一半可信度,就能拿來做文章。徐州賑災銀失蹤已經被定性為亂黨所為,亂黨和亂黨同伙都被安懷德的營兵直接控制,徐州知府連一點內情也觸碰不了,還反被參一本,說他包庇亂黨,差點官都沒法兒做。賑災銀這個事,安懷德做得滴水不漏,咱們捅不進去,何不借鄧汶安的冤案,攪一攪這渾水?”
鄭楚之:“我當然知道,但這樁案子還不夠冤。”
幕僚:“您的意思是?”
鄭楚之:“我要蕭問策和司馬驕聯手逼迫欽差判決鄧汶安死刑,在這之后,才輪到我登場。”
幕僚細思一番,不太懂鄭楚之的做法。
鄭楚之露出老狐貍般的笑:“要是隨便被人猜中心思,我座下的位置早換人坐了。”
***
趙白魚私底下和鄧老伯保證會救鄧汶安,但需要耐心等待,因好事多磨,恐會一波三折,望鄧老伯能相信他。
鄧老伯瞧著溫和充滿耐性的趙白魚,沉默一會兒說道:“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大官會耐心聽我們平民百姓訴說冤屈,更沒有高官會一再安慰、顧慮平民百姓的心情。所以我相信您,大人。”
趙白魚訝然一陣便說:“謝謝。”
因為受害者家屬本應該最有資格質疑、敵視,反對配合他的計劃,但他選擇了相信,還充滿感激,趙白魚不能不感謝百姓的信任。
***
江陽縣客棧。
趙白魚等人正商討如何處理幾樁案子。
“黃家昔日幕僚都被當成亂黨所殺,死無對證,僅憑黃青裳一人很難扭轉局勢。安懷德敢明目張膽冤枉三千漁民,必然做好證據,我就怕我們反被利用,替他澄清章從潞之死和賑災銀被劫兩樁事皆與他無關。”
崔副官如是分析道。
“不一定。”趙白魚說:“黃家幕僚被害,沒法替黃青裳作證,也同樣沒法開口證明他們就是亂黨,全憑安懷德一個人說,可還有三千漁民能喊冤。只要有人喊冤,就能做文章,能模糊處理,問題就是我們得給漁民喊冤的機會,而安懷德不會允許這個機會的發生。至于物證,最強有力的物證就是二兩百萬銀子,除非在亂黨手里搜尋到賑災銀,否則任何物證都不夠有力,可以駁回。”
“關鍵就在于二百萬兩賑災銀該去哪找。”
“還有,我們該用什么名目插手徐州賑災銀被劫的案子。撫諭使雖然有過問的權利,但要直接插手,怕會被找各種理由搪塞,加快他們捂嘴定罪的步伐。”
趙白魚一夜沒睡,想得頭禿,最后敲桌決定:“先審鄧汶安的案子,借這樁案子把安懷德拖下水,纏住他,讓他顧不上徐州那邊的案子。另外,找人去給司馬驕送封告密信,就說呂良仕手里有陰陽賬簿,已經掌握他貪污朝廷稅收的證據。”
崔副官一驚:“這不是打草驚蛇?”
“這叫趕鴨子進籠。”趙白魚笑說:“把他們全都趕進籠子里,給點食餌,讓他們互相爭斗,斗到最后能把最大最肥的那只引過來。”
崔副官不懂趙白魚的計劃,只知道照做就行:“行,聽您的。”
***
開堂之日,崔副官坐公堂主位,左右是宋提刑和蕭知府,堂下則是呂良仕、鄧汶安和三名假造出來的人證。
趙白魚在公堂之外觀望。
先是三個所謂人證證明鄧汶安是王國志同伙,還拿出銀子作為物證,認證物證俱在,即便鄧老伯和鄧汶安父子相認,確定鄧汶安身份也不能撤回死刑的判決。
蕭知府催促:“如今認證物證俱在,縱然鄧汶安不是王國志本人,也是其同伙,按律判處死刑,呂良仕不但無罪,還可說有功。”
“是嗎?”崔副官問:“呂良仕,你可有話說?”
呂良仕跪地磕頭:“清者自清,鄙人無話可說。”
“你!”崔副官皺眉:“你難道就沒別的話說?比如這三個人證和案子的真實關系?”
呂良仕惶恐:“人證物證不是欽差大人找到的嗎?欽差大人不應該比鄙人更知道他們和案子的關系?”
崔副官眉頭緊皺,心生怒氣,料不到呂良仕牢里說得好好的,這會兒突然翻臉不認,果然如小趙大人所料,是根墻頭草。
要不是有時疫區的大夫和王國志家的廚娘作證,要不是鄧老伯救了黃青裳,陰差陽錯間又叫黃青裳抓住真兇,恐怕這會兒真就入套,被呂良仕和蕭知府兩人聯手耍了一把。
堂下觀看的趙白魚氣定神閑,呂良仕兩頭聯系說明隨時倒戈,就看哪邊籌碼更高,他本身也不太相信欽差和鄭楚之的關系。
堂上只見蕭問策,而鄭楚之沒來,呂良仕害怕被放鴿子,自然臨時倒戈蕭問策。
接下來不用猜,時局還在趙白魚的掌控中。
崔副官猛拍驚堂木叱問:“就算鄧汶安是匪徒同伙,可他假冒王國志頂罪,從縣令到知府再到提刑使、安撫使,沒一個人發現不對,沒一個人糾察到底,放任真兇逍遙法外,就是瀆職!”
蕭知府:“下官失職,甘愿受罰。只是有錯該罰,做對也該賞,按大景律法,我等判處并無失職之處。”他坐在原位,拱手舉過頭頂:“該如何罰、如何賞,還請大人說明白。”
崔副官十分猶豫,公堂之上,顯得坐立難安。
蕭知府不停催促,還拉宋靈一塊兒逼迫:“宋提刑,你善讞獄,在場沒人比你更懂大景律,你來說說這種情況該如何判?”
一直沉默裝死的宋靈不得不硬著頭皮回答:“按大景律……匪徒同伙應處死刑,維持原判,駁回犯人申訴。一審縣令、復審知府等人雖有失職但沒有較大過錯,略作小懲即可。”
崔副官做出壓抑憤怒的表情,緊緊抓著驚堂木,遲遲不判決。
呂良仕喜得禁不住露出笑臉。
鄧汶安面露絕望,鄧老伯一臉茫然,還好記得趙白魚的話,可還是悲從中來,禁不住老淚縱橫。
蕭知府猛地起身質問:“大人為何遲遲不判決?您不信呂良仕,不信本官,難道連堂下齊全的人證物證也不信嗎?訴訟刑獄講究證據,而今證據就擺在堂下,大人為何還猶豫不決?難道是民間風言風語誤導大人判斷,抑或是堂下慣做可憐無辜的刁民欺騙大人,才讓大人您感情用事,猶豫再三?”
“大人!”蕭知府拱手道:“請大人當堂判決!”
崔副官卻不如他所愿:“本案還有疑點,押后再審。退堂!”
言罷就不顧蕭問策逼迫,準備強行退堂,但在此時卻有人喊道:“慢!”
人群立時分開,有官兵沖進來分立兩側,從中走出一四十來歲、氣質儒雅的文官。他站在公堂下,自報家門:“淮南轉運使司馬驕見過撫諭使大人。”
崔副官問:“都漕大人所來何事?”
司馬驕說道:“本官身為一省轉運使,行監察權,底下出現冤案便是監察失誤,重審冤案,本官責無旁貸。方才在外旁聽全程,心生疑惑,本官就想問欽差大人,人證物證俱在,本案還有哪些疑點?”
崔副官:“本官是陛下親賜撫諭使,更是本案唯一主審,本官說押后重審就押后重審,都漕憑什么來質問本官?”
司馬驕:“就憑本官做人良心!憑本官頭頂的官帽和皇后、太子外家的身份,應為天下表率,更憑本官身為一省轉運使有監察欽差行事是否公正的權利和職責!所以本官就在這里行一省都漕監察權,請問大人,本案疑點是什么?如無疑點,還請大人立即宣判結果!”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冠冕堂皇,本案終于成功進入白熱化。
堂下趙白魚按住左手腕的佛珠,唇邊掛著輕松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
老霍:在一聲聲卿卿夫郎里迷失自我。
蘭锜:武器架。
第35章
崔副官臉頰抽搐, 像被逼到極限的困獸,環顧堂下咄咄逼人的蕭問策、假仁假義的司馬驕、裝死不敢出頭的宋靈, 還有得意于逃過一劫的呂良仕, 反觀真正的受害者鄧汶安父子孤立無援,鐵證如山下還能被潑臟水。
這就是朝廷治下的平民百姓,有嘴難言,有冤難訴。
這就是一方父母官, 官官相衛, 狼狽為奸, 三言兩語便可冤死無辜, 甚至當堂逼迫代天巡狩的欽差,等于威逼陛下, 枉顧朝廷公信, 當真敬畏無存,狂妄至極。
崔副官眺望幾十米開外,藏在圍觀群眾里的趙白魚,在對方微不可察的點頭示意下開始表演,額頭和手背都突起青筋,強行壓抑怒火,拍下驚堂木, 不敢看鄧汶安父子:“鄧汶安伙同王國志入室殺人,按律當斬, 呂良仕、揚州知府所判并無失職之處……因此維持原判。”
說完便起身匆匆下堂。
鄧汶安一臉呆滯,鄧老伯再三磕頭喊冤枉,公堂外群情激憤。
就在這時又有人進來:“撫諭使大人, 我有話說!”
崔副官駐足:“堂下何人?”
“原定州都巡檢使,陛下親封歸德將軍, 遷郡公,今淮南轉運副使鄭楚之,狀告原江陽縣縣令呂良仕勾結揚州知府蕭問策誣陷鄧汶安,欲將冤假錯案坐死到底!”
“可有證據?”崔副官速回公堂正位,急聲詢問。
呂良仕心生不祥預感,來回看崔副官和鄭楚之二人,頭頂霧水,隱隱有被當成筏子的猜想。
鄭楚之拿出一封信說道:“這是呂良仕寫給我的信,信里詳細交代他和蕭問策如何威逼利誘三個所謂人證制造假證據誣陷鄧汶安,包括當初安帥使和宋提刑明爭暗斗,借職權之便,泄私人恩怨,不顧案情疑點重重,冤死鄧汶安。”
呂良仕聞言,頭頂的鍘刀已然掉落,果然被當成對付蕭問策和安懷德的棄卒,還是他親手將自己送上門。
他原本的計劃只是為自己增加籌碼,將自己變成可被利用的刀,來交換鄭楚之和欽差大人保他一命的承諾,但沒想到費力救他的人會是太子黨,反而一開始投來橄欖枝的欽差和鄭楚之過河拆橋!
正因為都是秦王舊部的交情,還有欽差初來乍到便為他出謀劃策,屢次表明站在他這邊的示好的原因,呂良仕潛意識里便對鄭楚之和欽差投多幾分信任。
沒成想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平生頭一次付出的信任反而收獲辜負和利用。
呂良仕只覺腦子嗡嗡響,太陽穴刺痛,心里又悔恨又絕望,難不成這就是他墻頭草當慣了的報應?
蕭問策和司馬驕一開始以為是鄭楚之特意抓這機會跑來攪混水,本應不足為慮,隨后見呂良仕臉色慘白如大禍臨頭,心念電轉,霎時明白這蠢貨病急亂投醫竟兩頭倒,還將他們私下籌劃坐死冤案的全過程都寫信告知鄭楚之。
他以為拿自己當刀指向他們就能成功投誠,叫鄭楚之撈他出來?
簡直愚不可及!
呂良仕一無才二無德,哪來的自信覺得鄭楚之會保一柄刀?
哦不,他呂良仕還不配當把刀,頂多是根攪屎棍!
蕭問策額頭抽痛,他就不該還信呂良仕,簡直一團亂麻、一灘爛泥,越陷越深,眼下想抽身還走不了,怕不是得一條路走到黑。
至于司馬驕更難以置信,上下打量呂良仕,內心大寫的‘荒謬’二字,怎有人蠢到這地步?
手里拿捏他貪污淮南稅收的證據,等于手握免死金牌。
無論案子多艱難,他也會想法保住呂良仕,實在保不住了才會下死手。
可他握著免死金牌居然還能調頭把自個腦袋送別人手里,司馬驕為官十幾年,和他打交道基本是聰明人,還真頭一次見有人能蠢到這地步,簡直嘆為觀止。
當然他不知道那封告密信并非呂良仕送過去的,呂良仕知道他一旦泄露手里有司馬驕等人貪污證據,只可能悄無聲息死在牢里。
即便僥幸逃過一劫,出獄后也會被殺人滅口,所以呂良仕嘴巴閉得緊,只敢在欽差來使跟前透露一二。
崔副官將堂下眾人臉色覽入眼底,揮手說:“信拿上來。”
看完信件,崔副官怒而拍桌:“好個官官相衛,指皂為白!蕭知府,蕭倉使,你要不要親自過來看一看這封信?”
蕭問策臉色青白,支支吾吾,連連搖頭,不敢回應。
崔副官轉而問司馬驕:“都漕大人,您要不要當堂讀出來?”
司馬驕表情不好看:“誰能保證這封信是呂良仕親筆所寫而不是旁人捏造,故意誣陷朝廷命官?”他忽地想到什么,質問道:“這封信什么時候寫的?又是什么時候到鄭運副手里?這段時間里,呂良仕不是在牢里關著嗎?怎么能寫信,還能送信?沒記錯的話,欽差暫代江陽縣縣令,本縣讞獄刑訟皆歸大人您管理,您治下出現人犯對外傳信自由是否失職?”
“你——”崔副官扭頭問鄭楚之:“鄭運副來告訴你的上差,你什么時候收到這封信?”
鄭楚之:“前日午時。”
司馬驕逼問:“可能證明此書信出自呂良仕之手?”
鄭楚之:“查他筆跡便可驗明真偽。”
司馬驕嗤笑:“到哪個天橋底下隨便找個賣藝的就能模仿筆跡,有什么稀奇的?你們說呂良仕勾結蕭問策陷害一個平頭百姓,我倒想問問蕭大人為什么勾結呂良仕?案子復審失誤,頂多罰點俸祿,可是跟呂良仕勾結,故意誣陷,按律革職,我覺得但凡是個有腦子的人就干不出這事兒,除非蕭大人和呂良仕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才肯替他作偽證。”
他回身問:“蕭大人,你說你和呂良仕是什么關系?”
蕭問策回過神,趕緊說道:“本官和呂良仕除了上下級便再無其他瓜葛!還有那封信里提到的偽證,本官根本不知道。再說了,如按計劃行事,呂良仕已經被本官和都漕大人聯手救下,他為什么還向鄭運副揭穿自己誣陷鄧汶安的過程?難道他懸崖勒馬、以身作餌,學佛祖割肉喂鷹,抓我們這些‘貪官污吏’不成?”
他環顧公堂,冷冷掃過鄭楚之,最后直勾勾望著崔副官,義正言辭地說道:“大人懷疑下官誣陷百姓,下官卻懷疑大人伙同鄭運副混淆是非,胡攪蠻纏,欲置下官于不義境地!”
蕭問策當堂摘下官帽,怒而質問:“本官今日以頂上官帽為證,請欽差查明真相,如果本官犯案,當堂拿下,自無二話!可要是有人不懷好意,蓄意栽贓,而大人偏聽他人一面之詞置本官于進退兩難境地,本官只好按章程行駛監察權,一折子參到京都府,請陛下來裁決!”
司馬驕迅速上前兩步,厲聲叱問:“呂良仕,那封信可是你親筆所寫?”
“不!”呂良仕在他們對決之時就已清醒,趕緊痛哭流涕地否認:“鄧汶安一案,鄙人自知失察,可鄧汶安分明口口聲聲自認他就是王國志,為何到了刑場才喊冤?他要是當時喊冤,我就能發現不對……是我才能不足,未能及時發現疑點,案件重審的消息傳回江陽縣,我愧疚得坐立難安,立即著人問話,盡心盡力,這才查到鄧汶安是王國志同伙——”
鄧汶安連連搖頭擺手否認,被他們的邏輯繞進去,已經不知如何插嘴。
呂良仕繼續哭訴:“我才能不足,愚鈍無能,錯判無辜,即使鄧汶安沒有法場喊冤這一出,即使鄧汶安實實在在丟了命,按律,我也頂多革職發配服役,何至于一錯再錯、故意誣陷?更何況我已經查明鄧汶安是罪犯同伙,處決并無過失,最多罰俸,我為什么要自尋死路?”
淮南一眾官僚不愧為官幾十年,各個能把黑說成白,白說成黑,當真是批人皮的眾鬼相。
司馬驕厲聲呵斥:“欽差大人,趙大人!您看看淮南一眾官員被您逼成什么樣子?紅臉赤頸,歇斯底里,官體有辱,行為無狀——您是想逼死淮南一眾官員嗎?您承擔得起淮南上千官員聯名參您一本的后果嗎?”
“我!”
崔副官到底是武官,常年駐守西北,很少鉆研官場。
厚臉皮、利索的嘴皮子和顛倒黑白的語言邏輯缺一不可,而他即便三者皆有,也沒豐富的經驗,當下被逼得腦子空白,無話可說,莫名其妙掉進司馬驕等人的邏輯陷阱里,思索不出個三五六來。
“欽差失職,該罰該罵,自有圣裁,輪不到你們威脅。”
突如其來的清亮聲音插1入,吸引眾人目光,卻見公堂后方走出一縞衣廣袖青年,皮膚白皙,模樣清雋,氣質溫文。
一入場便開大火力,沒給他們任何反應機會,先發奪人,口齒伶俐,氣場強大。
“行監察權、聯名參奏是諸位大人的職責,也是陛下賦予的權利,欽差失職,想參就參、該罵就罵,悉聽尊便!但一案歸一案,欽差管的是鄧汶安這樁冤案,與之相關的任何疑點就不能放過!欽差審案問案都按流程來走,都漕沒審過案,不知道章程可以理解,宋提刑、蕭知府,還有呂良仕,你們手底下審過不知多少案子,還需要欽差來教你們怎么審案嗎?”
蕭問策想開口但趙白魚連口氣都不喘似的,語速飛快:“下官從不知道原來正常的審案流程在諸位大人看來竟然是欽差要逼死你們?你們想聯名參奏,欽差大人也想問問陛下和朝中大臣如何看待正常問案流程竟然會逼死淮南一眾官員。”
崔副官重重點頭,鼻子有點酸,小趙大人這就是他的嘴啊。
司馬驕嘴唇嚅動想說話,趙白魚截住話頭,字字珠璣:“呂良仕在江陽縣為官多年,有點手段和人脈很難理解嗎?不過是叫人送信,給幾兩銀子就有大把獄卒爭這差事,諸位大人為官十余載,別告訴我你們很驚奇居然有獄卒敢收受賄賂……否則為什么就此事參欽差治下不嚴?難道你們都敢拍著胸脯保證自己底下的人個個清廉如水?”
“要說治下不嚴,責任還在呂良仕,畢竟欽差接管江陽縣尚不足一個月,沒時間調1教底下人。”
“再說這信是不是偽造,可以找牢里獄卒問個明白,收受賄賂和買賣紙墨筆硯等證據不至于被銷毀,大人稍等片刻就行。再來說模仿筆跡,信件內容牽扯地方三四品大員,如無證據便是誹謗污蔑朝廷命官,按律不僅鞭笞三十還得服徭役,不如都漕大人您告訴我哪個天橋底下哪個勇士敢為幾兩碎銀誹謗朝廷命官?”
司馬驕這會兒終于接上話了,“也許是某些才能出眾的門客所為。”
鄭楚之猛地扭頭:“都漕懷疑我偽造書信污蔑你們?”
司馬驕:“不過是合理推測,如果運副清白,何必在意?”
鄭楚之冷笑:“欽差大人根據這封書信提出質疑,也是合理推測,諸位同僚如果清白,何必在意?怎么還要死要活,仿佛清白全沒了?”
司馬驕被堵得臉色難看:“書信不能證明是偽造,可也不能證明不是偽造。”
趙白魚:“呂良仕聯系外界勢必通過獄卒,找獄卒問明白就行。”
司馬驕這才想起問趙白魚:“你是什么人?”
趙白魚:“中央禁軍步軍都虞侯,從五品侍衛親軍,奉旨保護撫諭使。”
崔副官走上前:“對,他是保護本官的侍衛。”
趙白魚瞧著滿身文人氣質,不過大景前期重文輕武,武將多向文官方向發展,所以趙白魚身上的文人氣質不奇怪。
趙白魚:“回大人,標下剛才在公堂后面令人去問話獄卒,想必現在問出答案,可以傳召了。”
崔副官:“很好,傳獄卒上前問話。”
獄卒很快被帶上公堂,面對一眾高官嚇得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地求饒:“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財迷心竅,只收了呂大人……不是,只收了呂良仕五兩碎銀,替呂良仕買筆墨紙硯和送信——”
趙白魚:“一共送出幾封信?分別送去哪里?”
“兩封。一封送到揚州府府衙,一封送淮南運副宅邸,小的保證沒撒謊,收的銀子也只花一兩不到。”
“回頭主動上交并補足收受賄賂的銀子即可,下去吧。”趙白魚說。
“謝謝大人,多謝大人寬宏大量。”獄卒一邊道謝一邊退出公堂。
趙白魚看向崔副官,后者立即反應過來:“獄卒的話,各位大人可都聽清了?”
司馬驕冷哼一聲:“獄卒只證明呂良仕寫信、送信,能說明鄭運副拿過來的信是呂良仕寫的那封信嗎?呂良仕既然勾結蕭問策陷害鄧汶安,為什么還自掘墳墓,告發他自己?為什么不向本官和欽差大人告發,卻向與此案無甚關聯的鄭運副告發?”
蕭問策插話:“沒錯,根本邏輯不通。送信的目的是自救,他呂良仕不找宋提刑、不找大人您,偏偏找毫無關系的鄭運副,說得過去嗎?退一萬步來講,即便呂良仕所言屬實,鄭運副一無讞獄問案之權,二不是陛下欽點欽差,根本無權插手此案,呂良仕為什么找他?”
呂良仕連連點頭:“對對,蕭知府和都漕大人說太對了!”
趙白魚嗤笑,兩手背在身后,踱步上前:“各位大人是要狡辯到底?”
“合理質疑,尋常邏輯,何來狡辯?不愿接受覆盆之冤,便是狡辯?”
趙白魚笑了,“我以前看過一個笑話,說是一個人死了三天,全身上下都軟了,只有嘴巴還硬邦邦的,和眼下的情狀頗為相像。”
“放肆!”蕭問策怒斥:“你一個從五品侍衛敢公堂辱罵上差?”
趙白魚涼涼說:“標下沒指名道姓,蕭大人就別自我代入了。”
蕭問策氣急攻心,口不能言。
司馬驕冷冷說:“欽差沒發話,你一個侍衛就跳出來對在座一眾上差冷嘲熱諷當真嬌縱狂妄。”
崔副官適時開口:“都虞侯機警敏捷,多次協助本官破案,說什么做什么都代表本官的意思,有問題嗎?”
“大人不在意下差僭越,我等自然沒話說。”司馬驕狠狠瞪了眼呂良仕,說道:“既然案件存疑,那就押后再審。”
崔副官下意識便順著他的話說退堂,趙白魚快他一步說道:“不用,疑點都解決了。”
司馬驕、蕭問策等人齊齊看向趙白魚,滿頭霧水的同時,心生不安。
趙白魚轉身便朝崔副官拱手說道:“啟稟大人,標下已經抓住真兇王國志,從他口中審問出歷年犯案、入室殺人案,以及如何威逼利誘鄧汶安冒名頂替的全過程,簽字畫押的狀紙在這里,請大人過目。”
言罷便從袖子里掏出狀紙。
司馬驕臉色難看得不停抽搐,蕭問策哐當一聲摔回座位,面如金紙,呂良仕耳邊嗡嗡響,暈頭轉向,撲倒在地。
王國志……欽差竟然抓到逃跑在外的王國志!
有了真兇的口供,便是堂下污蔑鄧汶安的證據再充足、任呂良仕等人如何狡辯,都無力回天。
呂良仕和蕭問策勾結誣陷無辜,首先丟官跑不掉,命能保住就實屬萬幸,原本與此案毫無瓜葛的司馬驕因在公堂偏幫呂良仕和蕭問策,恐怕會落個官官相衛的罵名。
王國志怕是早就抓到,狀紙也一早準備好了,可欽差伙同自己人還在公堂上演這么一出被逼得下不來臺的戲碼,不就是玩請君入甕的把戲?
須知過失失職和故意徇私枉法,罪行天差地別。
原本呂良仕和蕭問策等人還能狡辯是因過失錯判,可以借受害者沒死這點據理力爭,減輕罪行。偏偏他們畫蛇添足,將過失主導成故意冤枉,不管鄧汶安死沒死,都會從重判處。
連帶參與冤案復審的安懷德也不得不被從重發問。
好啊,好個少年欽差,智絕無雙。
原是在這里等他們入套,原來意在一網打盡淮南官場!
崔副官一目十行看完狀紙便勃然大怒:“呂良仕,蕭問策,您二位還有什么話要說?都漕大人,您還堅持自己只是合理質疑嗎?”
司馬驕側過身,不敢正面對峙。
崔副官大聲喊:“都虞侯,你來說怎么辦?”
“鄧汶安無罪釋放,酌情補償,由朝廷一力承擔。”
對鄧汶安,趙白魚語氣溫和,言罷立即疾言厲色。
“原江陽縣縣令呂良仕一犯失入人罪,因過失錯判無罪之人有罪,按律當革職。但呂良仕一錯再錯,竟然設計冤案,故意污蔑、陷害無辜,便是故入人罪,徇私枉法,按律革職、處死!揚州知府蕭問策知法犯法,顛倒黑白,伙同呂良仕制造冤假錯案不說,一錯再錯,一犯再犯,按律革職,服三年徭役。除以上兩人明確觸犯律法,還有人雖沒犯法但比他們更可惡——就是你!”
趙白魚猛地指向司馬驕的鼻子,后者愕然、惶然。
“你司馬都漕千里迢迢跑來江陽縣,偏聽偏信,逼迫撫諭使判處無罪之人有罪,失職失察,又該當何罪?還有安懷德為私人恩怨判處無罪之人有罪,當如何處罰?還有你——”
趙白魚忽然轉身指向整起案子看起來最良善無辜的宋靈。
宋靈懵了:“我?”
趙白魚:“你身為一省提刑,掌一省讞獄,本該提點刑獄、為民請命,彈劾貪官污吏,卻因意氣用事,和安懷德斗法輸了便干脆甩手不管底下冤案,你明知案件疑點重重,卻不愿意插手管到底,哪怕迫于帥使官威,即便你已經無權過問案件,也可行一省提刑監察職權,上奏京都,為民請冤!”
宋靈滿臉驚愕,為官十來載,談不上罪大惡極卻也是個有點名聲的清官,而今卻被一個小小侍衛說得啞口無言,更要命是他覺得眼前這人沒說錯,句句切中要害,讓他羞愧難當。
“但你宋大人沒有,你一直作壁上觀,因為淮南官場水深,牽一發動全身,您不敢伸手進去攪一攪,怕被拉進去直接淹死里頭,所以您坐山觀虎斗,可能您還覺得自己謹慎、聰明,智絕天下。鄧汶安這樣的小人物被攪進去是他倒霉,您得為大局著想,不能為他一個人的公道就壞了淮南的局勢,是不是?”
宋靈表情嚴峻,心有愧疚:“本官的確失職失察,事后自參,恭聽圣裁,絕無怨言。但還請都虞侯慎言,擅自揣度淮南官場不亞于污蔑同僚,是官場大忌。”
欽差到淮南之前,宋靈受恩師康王叮囑,猜出元狩帝想收拾淮南官場,便一直明哲保身等待時機,如趙白魚所說,自詡大局為重,反倒看不見眼皮底下冤屈如山的百姓。
趙白魚嘲諷:“民間有句老話,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
宋靈抬手,以袖掩面:“宋靈慚愧。”
趙白魚一番斥責,早將他看到腐敗黑暗的淮南官場而累積起來的怒氣發泄完畢,見宋靈不算無可救藥便心生安慰。
趙白魚轉身面向崔副官拱手說道:“冤案失職失察者,該罰已罰,但還有一個人沒來,請大人召他前來縣衙問話。”
崔副官和他一唱一和:“你指的是誰?”
趙白魚:“淮南安撫使安懷德。”
崔副官:“都漕大人覺得如何?”
司馬驕氣焰消退,心里盤算怎么殺呂良仕滅口,顧不得安懷德:“但憑欽差吩咐。”
崔副官當即發話:“著人傳本官令,召安懷德到江陽縣就鄧汶安冤案問其失察之責!”——
作者有話要說:
簡單粗暴縷一下人物對應職位:
呂:縣長。7品左右
宋:省公安t長。(查到有說4品,也有說是3品,按從3品算吧)
鄭:大概是省交通副t長,還會管財務和稅收。臨時擔任。4品或從4品吧
司馬:省交通正t長。3品
安:省軍qu司令。2品
蕭:市長。5品
—————
1、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豫劇《七品芝麻官》
2、標下:下官、部下的意思,武將自稱。
3、失入人罪、故入人罪:官過失錯判和故意錯判,導致無辜入獄,根據人犯死沒死,判決官的罪行輕重。
失出人罪和故出人罪:過失錯判和故意錯判,導致犯人逃過罪責,故意放跑會追究官員過失。
過失放跑一般就不追究了,相當于現在的疑罪從無,沒有造成無辜者枉死。
小魚就是設計讓幾個官掉進陷阱,也是他們自作自受啦。
古代律法有詳細規定當官誤判和故意判錯案子的四種情況,根據不同情況,和案子輕重、人犯死傷程度,給予不同程度的懲罰。
本來縣令、知府和帥使,一個一審,后兩個復審,可以狡辯是過失判人入獄,刑罰會輕一點,復審的官員的處罰會更輕。
但他們自作聰明,從過失變成主動故意陷害,那之前的過失錯判的狡辯就無效啦,處罰從重
3、
寫這章時,腦子里想一句臺詞:“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審死官好看,九品芝麻官更喜歡,特別喜歡九品芝麻官里隨處可以看到底層人互助的場面,比如老鴇三姑在見皇帝時斬釘截鐵說不認識包龍星,媽耶,瞬間被擊中心靈。
還有莫再提聽到包龍星的名字立刻知道他為戚秦氏伸冤反被冤枉的事,說明百姓都知道,民間傳開了。
最后包龍星回來重審案子,大街上很多人喊這個事,一個擺攤的一聽立刻收攤說:“那要幫一幫了。”
就很感動,處處可見普通人的閃光點,喜歡周星馳電影的原因之一,也是他電影里展現很多普通人的閃光點,不是英雄、不是多舍己為人,就是作為一個普通人力所能及的善意。
第36章
徐州行營。
江陽縣宰白鴨一案真相大白, 蕭問策和呂良仕鋃鐺入獄,淮南省都漕顏面無存, 宋提刑被欽差身邊的侍衛訓斥得愧悔無地, 已經傳遍淮南。
本來這事兒傳得沒那么快、也沒那么廣,但有攪屎棍鄭楚之從旁幫助,好不容易逮到機會還不往死里打太子黨?
人在揚州的霍驚堂也幫忙加了把火,遠在徐州行營的安懷德便很快就知道事情發展的來龍去脈。
在接待欽差來使, 聽完傳話后, 安懷德坐在行營府邸的大堂好整以暇地喝茶。
左參謀官說:“欽差步步為營, 在公堂上設置陷阱, 利用一樁冤案、一個呂良仕就把蕭問策和司馬驕套進去,還連累帥使您被傳召問話, 城府頗深, 不可小覷。”
右參謀:“欽差果然意在沛公,借冤案整肅淮南官場來了。帥使您是淮南官場的表率,大大小小的官員唯您馬首是瞻,如果您出事,整個淮南官場便能輕而易舉的擊破,太子在淮南多年布局一朝成空。”
左參謀:“這次做局就是沖著帥使來的!呂良仕、蕭問策不過小嘍啰,真正目的還是帥使, 這要是到了江陽,怕不是被先斬后奏地拿下, 事后隨便欽差扣罪名。”
右參謀肯定地說:“這是一出鐐銬枷鎖齊上陣的鴻門宴,專門針對帥使您。”
安懷德:“但是欽差代表圣上的臉面,而我和這樁冤案脫不了干系, 欽差的傳召就不能不去。去了是甕中人,不去是打陛下臉面, 你們說我該怎么辦?”
左右參謀深思熟慮片刻說道:“有了,就以賑災銀被劫,大人您必須留在徐州找回賑災銀、查亂黨為理由推脫欽差的傳召,派個親信代為傳話。”
安懷德:“可行嗎?”
左右參謀斬釘截鐵:“區區一樁冤案,雖摻雜了點您和宋提刑的私怨,可說到底主審是呂良仕,勾結呂良仕知法犯法,故意誣陷鄧汶安的人是蕭問策,和大人您并無太大干系,頂多算失職失察,可和找回賑災銀、和徐州上萬災民比起來,實在是不值一提。即便是欽差,一旦涉及兩百萬賑災銀、淮南災民和亂黨,他也要掂量掂量,這兩邊孰輕孰重,他能不知道?”
“嗯。”安懷德若有所思:“只是處理亂黨這件事不能拖,目前已經能確定監察御史章從潞被燒死一事也是亂黨所為,但漁家寨漁民窩藏亂黨一事能不能定案,還得三堂會審才行。宋提刑和司馬都漕都被扣在江陽縣,老夫不得親自去要人?”
“下官認為還是得拖。因時疫一事,欽差調動淮軍、南軍兩路營兵鎮守江陽縣,您現在去就是自投羅網。但下官聽說時疫就快解決了,按大景律法,時疫有所好轉,兩路營兵該回哪回哪,不能長時間駐扎在一個地方。等營兵一離開,您再帶信、陽二軍親去江陽,請走宋提刑和司馬都漕。只要欽差手里沒兵,咱們就能趁機而入,搶先一步帶走人,把徐州這邊亂黨的案子迅速解決。塵埃落定了,怎么說都由我們,欽差再想翻案也難,到那時隨他揪著鄧汶安的案子怎么發難都成。”
安懷德細思稍許,笑了起來:“的確是條良計。”
左右參謀官小心翼翼詢問:“不知派去江陽的親信,大人您心里可有人選?”
他們都有點擔心被派去的人是自己,因此此刻提心吊膽。
安懷德看出他們的心思,大笑著安撫:“放心,老夫不會讓你們去江陽縣受欽差氣。這人選嘛,就讓孫參議去吧。”
左右參謀官感激涕零,連忙起身,異口同聲:“帥使英明!”
***
待送走左右參謀官,孫負乙從大廳后方走出。
安懷德:“都聽到了?”
孫負乙點頭。
安懷德:“這次派你親去江陽縣,一是試探欽差口風,二是保護呂良仕。”
孫負乙聞言訝然:“為什么保護呂良仕?他這人又蠢又沒什么才能,不僅連累您,還是秦王舊部,我瞧著沒丁點用,早死反而是件好事。”
安懷德喝著茶,氣定神閑:“呂良仕是個愚蠢的小人,但小人也有小人的存世之道。你知道司馬驕為什么親自到江陽縣救呂良仕嗎?”
孫負乙皺眉:“司馬驕不是去救蕭問策?”
安懷德:“蕭問策才被拉攏沒多久,棄了也不可惜,司馬驕何必為他惹自己一身騷?”
孫負乙:“呂良仕哪來的價值說動司馬驕保他的命?”
“私吞公款。”安懷德露出笑容:“我也是近期才發現呂良仕私底下一直往別人后院里送女人,每年遇到個什么天災人禍,總會出現一批賣身的女人,呂良仕就派人出面買下來。容色好的,調1教調1教送到上差府上,這送一個、那送一個,連司馬驕后院里都塞了好幾個他的人。枕頭風稍稍一吹,多少幫呂良仕摸出點保命的手段。”
“處理亂黨這件事,司馬驕作壁上觀,說明他已經懷疑我了。”
太子和五皇子明擺著沒碰賑災銀,也不相信亂黨所為,淮南最有可能碰賑災銀還自導自演的人就兩個,司馬驕和安懷德。
排除司馬驕,自然剩下安懷德,司馬驕難免起疑心。
“如果我有問題,司馬驕必定想方設法鏟除我,盡快找個心腹取代我的位置。所以他觀望,需要我全權處理徐州亂黨包括章從潞的案子,他的重心在徐州,冤案和欽差還不足以吸引他親自到江陽縣,除非那里有足以要他命的東西。”
“私吞公款的賬本?”
安懷德頷首。
“呂良仕……還有這保命本事?”孫負乙震驚不已,接著說:“會不會牽連您?”
“司馬驕防著我,要不是他想養兵,又完全不知道怎么練兵,我也不會知道他每年私吞公款的事。雖說吞的錢每個季度往我這里撥一大筆,但他不敢暴露太子養私兵,就算被查,也會先燒掉往我這里送銀子的賬本。”
安懷德看向孫負乙:“在暴露之前,司馬驕會想方設法除掉呂良仕,而你的目的是保住他。”
孫負乙點頭:“謹遵帥使令。”
***
江陽縣客棧。
崔副官疾步沖進趙白魚居住的庭院,摘下帽子隱忍慍怒說道:“安懷德推三阻四不肯來,只安排一個參議官過來接受問話,偏偏他用的借口是徐州賑災銀丟失和追查亂黨,我還真沒辦法了。小趙大人,您說該怎么辦?”
趙白魚遞給他一杯茶:“淡定。”
崔副官大口喝完,喘著氣說:“小趙大人,我不像您是聰明人,您走一步能看十步,我屬于走一步還看不清腳下路的那種人,現在心里跟被火燒似的,要是沒法把安懷德騙過來,不就救不了徐州那邊的漁民?”
趙白魚:“本來就沒指望一個冤案能把他騙過來。”
崔副官好奇:“有后招?”
趙白魚:“我的目標是孫負乙。”
“孫負乙……”崔副官愣了下,恍然大悟:“對啊!還有黃青裳在,她能指認孫負乙參與江南皇商滅門慘案和賑災銀被劫兩樁案子,就能說明賑災銀不是亂黨所為,和漁家寨無關。”
趙白魚:“所以你抓到人了嗎?”
崔副官連忙起身:“孫負乙就在驛站,我現在帶幾個人去抓他。放心吧小趙大人,論官場陰謀詭計我不行,論武功論抓人,沒有哪個賊子能從我手里逃跑。”
“等一下。”趙白魚叫住他:“抓到孫負乙后,關在呂良仕隔壁牢房。”
“為什么?”崔副官不解。
趙白魚:“我想套出呂良仕口中的賬本,有人要殺呂良仕,而孫負乙知道后,他會想方設法保護呂良仕。”
什么意思?
完全聽不懂。
崔副官假裝很懂地點頭,轉身就離開,不到一個時辰便傳回他已經將人控制住的消息,且將他關在呂良仕牢房隔壁。
趙白魚聽完,回一句‘知道了’便將注意力放回書本,窗口案桌上的線香燃盡,最后一點香灰掉落,門口傳來硯冰的聲音。
“五郎,來信了。”
趙白魚抬頭:“拿過來。”
硯冰把信遞給趙白魚:“是小郡王的信……奇怪,之前都讓海東青送信,這回怎么是飛鴿傳書?”
趙白魚拆開書信:“霍驚堂在揚州,離這兒近,用不著猛禽。”
硯冰對倆人的信件內容沒什么興趣,轉身到窗前換新線香,順便更換屋里的鮮花水果。趙白魚一目十行看完信件,雖說早有預料,真到確定的一刻到來,還是大吃一驚。
驚訝過后便是思索對策,該怎么從當下淮南官場這團爛泥里全身而退,還能將其一網打盡?
趙白魚來到書桌前,提筆卻寫不出一個字,這時崔副官步伐匆匆地跑進屋,差點跟硯冰撞個正著。
崔副官:“正在審問孫負乙,但他骨頭硬得很,什么酷刑都吃得下,愣是不肯招供。我讓黃青裳到他面前指認,這家伙還能嘴硬狡辯黃青裳認錯人,反過來罵我謀害朝廷命官……我呸!就他還朝廷命官?謀財害命的狗官!”
“對了,呂良仕不關隔壁牢房嗎?我特地選個能讓他看見酷刑輪番招呼孫負乙的牢房,狗東西被嚇暈不說,還嚇尿了。”
崔副官哈哈大笑,緊接著苦惱道:“都嚇成這德行,呂良仕還是沒松口賬本的事。”
“意料之中。”趙白魚:“賬本是呂良仕唯一的救命稻草,丟了就真沒命,何況我們擺了他一道,他現在指不定多防備我們。”
崔副官點頭,又問:“孫負乙怎么說?要不把黃氏孤女還活著,且是孫負乙殺人滿門和劫賑災銀唯一人證的消息放出去,把安懷德嚇個狗急跳墻?”
“安懷德要那么容易被嚇到,他就做不到一省帥使。”
“那怎么著?孫負乙被扣在江陽縣,安懷德遲早知道,而且原本駐守江陽的淮軍、南軍明日一早就必須撤回行營,要是安懷德帶軍殺我們個猝不及防怎么辦?”
“我們還有一個大招沒放。”
硯冰跑來湊熱鬧:“什么大招?五郎你快說來聽聽。”
趙白魚眼也不抬:“中庸第三十二章 背了嗎?知道意思了嗎?”
硯冰頓時偃旗息鼓,無聲回到角落里默誦四書。
崔副官接著硯冰的話茬問大招,趙白魚說是兩百萬兩賑災銀。
“可我們不知道賑災銀在哪啊。”
“你們小郡王知道。”
“小郡王知……將軍知道?將軍來淮南查賑災銀被劫的案子了?查到銀子下落了?在哪?什么時候去搶回來?”
霍驚堂的行蹤瞞著人,崔副官沒跟在他身邊做事,自然也被瞞著。
“銀子在揚州。”
“離這兒不遠,小趙大人您立刻調兵去搶回來——”
“那筆銀子現在是燙手山芋,落我們手里已經不管用了。”
“怎么說?”
趙白魚搖搖頭:“不可說。”
崔副官:“……”小趙大人越來越像將軍喜歡賣關子,就很難受。“話說回來,是將軍告訴您銀子的事?”
“我猜的,寫信問,他就說了。”
小趙大人為什么能猜到將軍知道銀子的下落?難道這就是有情人之間的心有靈犀?
崔副官不自覺說出疑惑,得來趙白魚一個奇怪的眼神:“你腦洞挺大。霍驚堂和我通信時說他在揚州,我尋思他沒事到揚州干嘛,如果是為我而來,為什么不進江陽縣?如果是為時疫或者章從潞的案子而來,前者已經解決,后者有我一個欽差就夠了,所有原因都排除,那就剩下最后一個可能。”
“徐州賑災銀被劫。”
趙白魚想到要說的話,當即提筆寫下來:“銀子在徐州被劫,霍驚堂為什么留在揚州?除非他知道銀子在那兒。”
崔副官下意識問既然知道銀子在揚州為什么不搶回來,說完發現回到剛才‘銀子為什么燙手’的問題上,而趙白魚兀自寫信,仿佛沒聽見。
心知不是他能知道的原因,崔副官就聰明地閉嘴。
趙白魚此時心里也在嘆氣,本來銀子到誰手里就算掌控主動權,誰知道搶賑災銀的人能和前朝素有賢王之稱的靖王扯上關系?
霍驚堂來信里寫:【華氏一族曾和圣祖一起推翻前朝統治,平分天下。圣祖先一步抵達京都稱帝,華氏不得不退居為臣,為安撫華氏,圣祖賜華氏丹書鐵券,言明今后華氏子孫無論犯什么法都不能定罪。有免死金牌在手,華氏才甘愿讓步,但華氏三代后人丁凋零,迅速沒落,直到華氏女出世,家中再無其他子嗣。華氏孤女入東宮為良娣,賢良淑德,后被封為淑妃,誕下一子,成年后賜封號靖王。】
華氏孤女是霍驚堂的祖母。
【華氏丹書鐵券被留給靖王,任何時候都能保他一命。】
【陛下登基前幾年,朝局混亂,事事被靖王門黨掣肘,就差被逼宮。就我父親早年干的那些事,夠他死好幾回,可惜有丹書鐵券在手,陛下毫無辦法。】
這就是銀子燙手的根本原因。
賑災銀就藏在靖王名下的寄暢山莊里,誰劫的官銀一目了然。
這一遭很好解釋為什么身為太子門黨的安懷德要劫殺賑災銀,因為他實際是靖王門黨。
表面是替太子養兵,實際是養靖王手里的那支西北軍,二十幾年來從未放棄謀朝篡位的打算,也是夠堅持不懈的。
靖王手里有免死金牌,揭發他劫賑災銀、殺朝廷命官也殺不了他,起碼有個理由拿走他手里的兵權,殺不了但可以圈禁。
問題是寄暢山莊里出現大量禁軍,說明靖王養的兵就在揚州府。
謀朝篡位是誅九族的罪,沒法適用于靖王身上,畢竟元狩帝也在九族之內,但是這重罪之下,肯定能殺靖王了吧?
欸,就不能。
開國圣祖親賜的丹書鐵券能無視嗎?
必然不能,尤其立國之后,華氏三代凋零本就讓人心里犯嘀咕,大家明面沒說,私底下都猜是不是皇家怕華氏不甘心,哪天突然蹦出來篡位,于是悄悄謀害人家子嗣。
別說,謠言有理有據,趙白魚以前還有點相信。
要是廢了丹書鐵券,豈不坐實民間謠言,欲置華氏后代于死地?
更何況是圣祖金口玉言,誰敢動?
回到原來的問題,不能廢的丹書鐵券和大景律法互相沖突,怎么解決?
誰揭發,誰解決,誰第一個冒頭搶功,誰就是出頭鳥。
誰來都沒法解決它,一旦捅破就是直接撕開元狩帝的臉面,當年先帝差點廢太子位,改立靖王,元狩帝艱難險阻才登基。
登基后,處處被靖王門黨為難,也是一番艱苦卓絕才拔1除靖王門黨,可二十多年過去仍然沒法處理靖王,更沒法拿會靖王手里的西北兵,靖王早就是元狩帝恨欲除之的心病。
本朝四皇子曾頗受帝寵,年幼無知替靖王說了句好話,當即被元狩帝厭棄至今,成年悄無聲息地搬出皇宮,沒有親賜的府邸和封號,還是他母妃求到皇后那里,才有太子做主撥一座府邸住。
由此可見,元狩帝有多厭惡靖王。
眼下揭發靖王,卻礙于丹書鐵券沒法殺他,等于再次打臉元狩帝,且打得前所未有的狠,元狩帝肯定勃然大怒,朝臣也不允許他廢圣祖親賜的丹書鐵券,怒火沒處撒,主動揭發把這棘手問題甩給元狩帝的人就首當其沖了。
所以它很燙手。
趙白魚還查出靖王養私兵打算篡位的錢來自于太子門黨、來自司馬氏搜刮的民脂民膏,來自元狩帝的國庫、內庫,如果一塊兒揭發出來,只能說它就是一桶往熊熊燃燒的烈火上澆灌的滾燙熱油。
“怪不得霍驚堂守揚州那么久,愣是沒動。不過就算沒丹書鐵券,他也不能親自動手。”
雖是大義滅親,難保不會有人說他弒父搶功,畢竟古人重孝,有心誹謗一個人就能找出一堆圣人大道理肆意解讀,借此攻擊政敵,不得不承認效果很好。
好在這事兒本身燙手程度蓋過那點微不足道的孝道,霍驚堂和趙白魚兩人一個比一個精明,不打算親自接這燙手山芋。
趙白魚提筆問:【事關朝局穩定和百姓公道,此事不能逃避,還是得想法解決,只是會不會連累你?】
甭管霍驚堂私底下的秘密,至少表面上他和靖王還是父子。
接著把他的計劃和查到的司馬氏私吞公款,想利用安懷德練兵結果反被當成錢簍子利用的幾件事,統統寫明白說給他聽。
寫完信送出去,第二天傍晚立刻收到霍驚堂回信:【安懷德派人假裝強盜殺江南皇商黃氏滿門,是為搶萬年血珀。】
趙白魚豁然開朗,他就想不通安懷德為什么無冤無仇且多此一舉跑到江南滅人家滿門,原是為了萬年血珀!
想想時間的確對得上,霍驚堂可以說是元狩帝手里的王牌,如果沒有身中蠱毒這回事,再給他十年時間,必然能收服西北軍。
靖王深感威脅,巴不得霍驚堂趕緊死,所以提前一步殺黃氏滿門,想搶走萬年血珀,只是沒料到血珀藏在青樓女子的閨房里,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就算是沒感情的父子,謀算性命時多少會有點猶豫,直接滅人滿門不怕業障纏身,感覺不止是純粹的利益考量,或許還有幾分……恨?”趙白魚自言自語。
也許靖王也懷疑霍驚堂和元狩帝的關系?
上一輩的愛恨情仇多少有點復雜。
***
深夜。
十幾名黑衣人悄無聲息溜進江陽縣牢房里,尋到目標牢房便狠狠砍斷鐵鏈沖進去,對著草垛里的人影毫不留情地砍下去。
連砍數十下,不見有血濺出,連忙拉開草垛發現底下還是草垛,根本沒人!
糟了,中計!
黑衣人立刻轉身想跑,結果火光大亮,牢房外頭圍滿官兵,為首是崔副官。
崔副官:“活口不論,拿下他們!”
官兵和黑衣刺客互相廝殺,崔副官提刀沖進去,刀法狠準快,局勢瞬間壓倒,而人群外則是硯冰招呼幾個衙役:“快快!鑼敲起來、鼓打起來,喊‘有人劫獄’,聲音大點——再大點!”
外面呼天搶地,牢獄里頭的犯人都被吵醒,最里面一間牢獄的呂良仕嚇得膽顫,沖到門邊連聲追問獄卒究竟什么情況。
獄卒:“你都快死了,還關心別人劫不劫獄?心挺大啊。”
另一個獄卒:“什么劫獄?我看是殺人滅口!哪有劫獄的,一沖進牢房里亂砍亂殺?”
獄卒煞有其事:“欸對!我看吶,八成是惡事做盡,被關牢里還不能泄憤,特地進來刺殺……不過好像找錯人了?”
另一個獄卒:“是找錯了。真慘吶,腰都被砍斷了,剩下一層皮連著,腸子掉一地,爬在地上抓住欽差的褲腿喊‘救命……救救我……’。”
“別說了,晦氣。”
兩個獄卒逐漸走遠,剩下呂良仕癱倒在地,嚇得六神無主,等回神后猛地發現四周一片死寂,禁不住嚇出一身冷汗,忽地有道黑影落在牢房前,砍斷隔壁牢房的鐵鏈問里頭的人:“你是不是呂良仕?”
呂良仕渾身一哆嗦,嚇尿了。
隔壁聲音虛弱地說:“我不是,如果你想找的是原江陽縣縣令呂良仕,他就在隔壁牢房。”
什么!呂良仕一驚,眼角余光瞥見黑影過來,當即扒著牢房門大喊:“來人!來人啊——有刺客!救命——救救我,我說……我告訴你們賬本在哪——嗝!”
黑衣人高舉砍刀,就要砍下的瞬間被擰斷脖子,尸體倒下,露出身上滿是酷刑痕跡的孫負乙。
孫負乙目光狠辣地說:“呂良仕,如果你想保住這條命,最好改攀另一棵大樹。無論是欽差還是鄭國公府,誰都保不了你,除了安帥使!”
帥使?呂良仕連忙爬過去:“我愿意棄暗投明,求孫參議救我一命。”
孫負乙:“告訴我,賬本在哪?我用這條命發誓會救你,否則不得好死,死后進十九煉獄受刑百世!”
誓言又毒又狠,但在此刻六神無主的呂良仕心里就是一根定海神針,毫不保留地告訴他賬本的藏身地。
偷偷放走一個黑衣人并尾隨而來的崔副官躲藏在暗處,看見全程,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知道答案后,崔副官刻意弄出動靜,詢問其他人犯:“有沒有看見一個刺客往這里跑?”
驚得孫負乙將呂良仕送回牢房,叮囑他絕對不能相信欽差和鄭國公府,而后抓住刺客的刀往自己身上割,倒在地上做出極度虛弱的模樣。
崔副官進來,先檢查尸體,確認死亡再檢查孫負乙:“傷勢那么重還能反殺刺客,命硬,功夫也不錯,可惜明珠暗投不走正道。”
孫負乙猛地抓住崔副官的手腕威脅:“我是淮南安撫使參議官,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你們證據不足不能殺我!找大夫……救我!”
崔副官:“放心,你的命還有用。”
孫負乙這才放心地昏死過去。
***
客棧。
崔副官告訴趙白魚賬本的藏身處,“已經派人去找賬本,天亮應該能拿到手。”
趙白魚:“找大夫看過孫負乙了嗎?”
崔副官:“還沒有。”
趙白魚:“我估計他會借此想辦法將賬本藏身處的消息傳出去,你不用刻意阻止,任他把消息送到安懷德那里。另外,現在立刻召集全縣做賬先生。”
崔副官疑惑:“做什么?”
“我需要他們連夜幫我做一本假賬。”趙白魚笑著說:“你把假賬放在真賬本的地方,等它到了安懷德手里,再想方設法讓司馬驕知道。他們不好意思撕破臉,就由我來幫個小忙,推他們一把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案子都不難,就是得利用好官場規則,注意別被人抓住把柄參一本,順便得揣摩上面的意思,尤其帝王的心思得揣摩到位。
體制內就是麻煩,現在行差踏錯是丟飯碗,以前行差踏錯就有可能掉腦袋,還連累全家。
第37章
謝氏娘家是揚州當地大儒, 不說桃李滿天下,但揚州府六成學子師從謝氏子弟, 因此官商兩道都吃得開, 當地宗族、地頭蛇和百姓頗為尊重謝氏一族,沒誰犯傻去得罪謝氏。
揚州繁華,災民逃難首選,但知府害怕麻煩就提前命人堵在官道上攔下災民, 驅趕至其他縣譬如江陽縣, 實在趕不走的災民便只能捏著鼻子在城外一處平原地帶設立安置區。
趙鈺錚一到揚州就住在謝家, 找人打聽災民情況, 得知揚州知府蕭問策驅趕災民一事,深為憤怒, 親自去災民安置區詢問情況, 準備將此事記下,等回京都便告訴他父親,由趙宰執參蕭問策一本。
看完災民慘狀,趙鈺錚決定開倉賑災。
粥鋪就在災民區官府賑災粥鋪的對面,說實話,要不是他外家是本地大儒,父親又是當朝一品, 蕭問策早就砸了趙鈺錚開的粥鋪。
在官府賑災點開一個米粥更黏稠的粥鋪,不是明晃晃打他臉嗎?
可惜趙鈺錚背景雄厚, 蕭問策臉面挨了打還得賠笑,趙鈺錚心里不屑蕭問策這等蠅營狗茍之人,但也不會直接撕破臉皮。
他很快就請外祖父出面召集揚州富商籌集善款, 同時寫信給太子,從他那兒求來一個恩典, 說是本地富商賑災款捐最多的人,明年淮南皇商的位置由他來坐。
本地富商聞風而動,無不蜂擁而至。
短短半個月時間便籌集將近七十萬兩賑災款,此時趙鈺錚出面作為善款籌集活動的代表,將將近百萬兩善款盡數捐給揚州府。
蕭問策一聽高興壞了,之前對趙鈺錚打他臉的滿腹牢騷頓時化作欣賞,親筆書信,滿紙夸贊,在本次天災表彰奏報里,趙鈺錚的名字放在最前排,尤為突出顯眼。
奏報送到京都,落在太子手里。
太子大筆一揮,趙鈺錚的名次再往前跳幾行,就成淮南天災貢獻最杰出的大善人之一,明年考校科考學子私德品行,便是一大加分點。
江陽縣傳來時疫泛濫的消息,揚州城外的災民區也爆發一場規模不大的時疫。
趙三郎和謝家人不同意趙鈺錚再去災民區,趙鈺錚反對無效,被帶去后院親眼目睹身患時疫的家仆的慘狀,嚇得臉色發白,不敢再任性。
當時揚州城內人人自危,趙鈺錚足不出戶,反倒是趙三郎天天在外幫忙運送藥材,維持災民區的治安。
沒過幾天,趙鈺錚就在謝家花園聽婢女們討論時疫被解決一事。
她們說欽差當機立斷,帶兵拿下瀆職的江陽縣縣令,召集全城大夫、太醫官和災民們勠力同心,研究出治療時疫的新千金方,之后令淮南的官安排米糧水、藥材和銀子,隨機分配江陽縣大夫到淮南各地治療時疫,救了淮南萬千災民。
她們說:“新來的欽差大人是清官,淮南百姓間都傳遍了。聽聞他慧眼如炬,法場一眼瞧出鄧汶安是被冤枉的,彼時還是七品小官。一介七品小官不懼權威,把這事兒捅到陛下那里,這才有欽差下揚州來了。”
“何止啊!要不是欽差應機立斷,不知道還得冤死多少人……知道不?咱們揚州知府也被叫去江陽縣。我看吶,知府把災民趕出城的事兒瞞不過欽差,遲早被清算。”
“該!”
“不過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事?”
“咱們府上新來的小郎君每天都要吃外頭酒樓里的粿子,我毛遂自薦攬了任務,每天跑腿,從酒樓說書那兒聽來的。他們說書的嘴里啊,欽差大人是當世狄仁杰,青天大老爺,還嚷嚷他們要是江陽縣百姓就集體送欽差萬民傘!”
“說得跟真的似的……”
從假山后頭走出來的趙鈺錚,臉色青白,表情難看,急促地喘氣,心口呼吸艱難,腳步蹣跚地回房,躺床上一個人艱難地熬過心臟的疼痛。
太陽高掛到天黑,趙鈺錚獨自捱過病發的痛苦,等趙三郎從外頭回來時,他已經恢復正常,用胭脂涂紅唇色,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表示他思來想去還是要親自去災民區看時疫情況,不然他實在是良心難安。
趙三郎知道趙鈺錚心里的抱負,想著江陽縣那邊派來大夫,藥材也很齊全,就沒再拒絕趙鈺錚。
“可以,但是你身邊必須帶人,不然三哥沒法跟爹娘交代。”
“謝謝三哥,四郎知道三哥最疼我了。”
趙三郎回以笑容,不合時宜地想起趙白魚。
江陽縣時疫是欽差下淮南的首戰,而趙白魚不僅打贏,還打得極其漂亮。
沒成想,他竟有如此出色的政治才能,難道陳師道說他有狀元之才不是夸大?他們當初為了四郎阻撓趙白魚科考,當真斷了他的仕途?
趙三郎越想越心驚,不敢再細思下去,隱隱覺察到如果越了解趙白魚,他就會越后悔愧疚。
趙白魚出生時,他虛歲有四,已能記事,至今仍記得母親難產血崩,叫聲凄厲。彼時雷聲大作,父親在趕回來的路上,另一個院子里的公主也發作,要走父親為母親準備的大夫和產婆,只給母親留下一兩個產婆和大夫,他們形色匆匆,仿佛如臨大敵。
閃電劈裂天空的光將他們臉上的恐懼照得一覽無余,好像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鬼魅,成為趙三郎兒時記憶最深刻的一幕。
趙三郎因此比兩個兄長更厭惡趙白魚,公主一人作惡,留給趙府眾人永生難以磨滅的噩夢,而之后他時常陪在趙鈺錚身邊,看他三天兩頭生病,看父母為他急得幾天幾夜睡不著,母親更是四處求神拜佛,反觀趙白魚無病無災,健康長大,他很難不遷怒趙白魚。
父親對趙白魚的惡感尤為明顯,時常斥責他惺惺作態,愚蠢無狀,不識禮數,漸漸地,趙白魚不在他們面前表現自己,越來越沉默,長大后更成為記憶里一抹灰撲撲的影子。
趙三郎回望過去記憶里的趙白魚,從熱情開朗到沉默寡言,也不會忘記敬長愛幼的禮數,只是當一個人厭惡另一個人的時候,無論對方釋放多少善意,總能找到惡意的角度去詮釋他的所作所為。
趙白魚沉默,不愛表現,甘于留在京都府府衙當一介七品小官,在心存偏見的趙三郎看來是不學無術,才能不足。
他的示好和友好也被當成別有用心,因為沒人能在敵視和針對下,不會心生怨憤。
趙三郎無意識地摩挲指腹,不敢想如果一切都是他的偏見、他的誤會,他該如何自處?
“三哥……三哥?”
趙三郎回神,看向趙鈺錚疑惑擔憂的目光便詢問:“怎么了?”
趙鈺錚定定地看他,沉默半晌說:“五郎擔任欽差,應該到江陽縣了,離揚州不遠,我們是不是該去見他?”
“不用去。”趙三郎立即反對:“他是欽差,要管時疫,還得處理案子,跟那幫同氣連枝的官斗法,我們去了反而打擾他。”
趙鈺錚很驚訝,心臟深深下沉。
“何況,”趙三郎話鋒一轉,說道:“趙白魚已經出嫁,和我們一刀兩斷,再不相干。沒必要再聯系,省得彼此不快樂。”
聞言,趙鈺錚如撥云見月,心情瞬間明朗。
“五郎到底是趙家人,是我們的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血濃于水怎么也斷不了的。再說淮南和太子的干系牽扯甚大,如果能拉攏五郎,或者探探口風,也能幫一幫太子……”見趙三郎皺眉不太情愿的樣子,趙鈺錚改口說:“雖然爹沒表態,但大哥和二哥都站隊太子,爹沒反對,想必也是有意支持正統,所以我也只是想幫爹和大哥、二哥。”
趙三郎臉色緩和,同他說道:“你不用摻和進這些事,此行做好表率,明年參加科考,按部就班地來,有爹和我們一定能護你仕途順遂。但皇位之爭殘酷,深不可測,稍不小心就是人頭落地,你不要摻和進去。”
趙鈺錚遲疑著點頭:“我明白了。”
趙三郎笑了笑,摸摸趙鈺錚的腦門以做安慰,將趙白魚及其相關都暫時拋之腦后。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而趙鈺錚和趙三郎已經在揚州待滿將近三個月,此時揚州疫情和災情都趨于穩定,而江陽縣宰白鴨的冤案已經發展到鄧汶安無罪釋放,呂良仕秋后問斬,蕭問策官位不保,揚州府百姓爭相關注、討論欽差在江陽縣的一言一行。
趙三郎偶然一次誤入酒樓聽到說書先生高談闊論欽差下揚州的故事,竟著了迷,之后每有新故事便要前去占個好位子。
今天這出鄧汶安被冤為殺人犯同伙、淮南官員同氣連枝逼定案,關鍵時刻欽差喚出真兇王國志,絕地扭轉局面的戲碼連說三天,一天十場,仍然場場爆滿,聽眾熱情居高不下。
尤其到欽差當堂怒斥淮南一眾官員失職失察,一折子告上朝廷的一出,更引來滿堂喝彩。
欽差當堂怒斥一眾官員失職失察的戲碼連說三天,一天十場,仍然場場爆滿,聽眾熱情居高不下。
“……欽差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
“好!”隔間里的趙三郎拍桌,和堂下一眾百姓高呼:“說得好!”
另一間隔間,趙鈺錚無動于衷地聽著說書,低聲問身后的暗衛:“他說的屬實嗎?”
暗衛說:“有出入。”
趙鈺錚:“說。”
暗衛:“提前抓到真兇王國志并審問出口供的人,當堂怒斥淮南一眾官員使他們啞口無言的人,都是欽差身邊的侍衛都虞侯,包括樓下剛才說的那句話,也出自侍衛親軍都虞侯。”
趙鈺錚音量稍微提高:“當真?”
暗衛:“屬下句句屬實。”
趙鈺錚微不可察地笑了聲,“下去吧。”
原來功勞全不在趙白魚,而是他身邊的都虞侯,想來是臨安郡王安排不少能人異士協助他下揚州,表面是趙白魚在前頭,實際后頭操作的人是臨安郡王和陛下,對付淮南官場的人也是他們,趙白魚只是顆棋子。
“知道是和什么人對弈就好辦多了。”
趙鈺錚一連數日都凝重的心情總算輕松不少,就著樓下的說書聲,悠閑悠哉地喝茶。
他卻不知暗衛調查到的情況說真也真,說不對也不對,當日圍觀公堂精彩對峙的人知道主導者是個侍衛,卻不知趙白魚提前一步和人調換身份。
旁人添油加醋、口耳相傳,將當日公堂對峙時,侍衛都虞侯的高光場面張冠李戴到欽差頭上,偏真欽差就假扮都虞侯,陰差陽錯下撥亂反正,反而說對了。
知道真相,趙鈺錚對說書內容失去興趣,起身離開酒樓,進轎子時回頭看了眼酒樓大堂里頭歡呼的平頭百姓和興致高昂的說書先生。
“人云亦云,世間情態向來如此。”
災區過兩天便拆除,聽欽差令,將轉移災民到其他空置的房屋居住,得來災民們的交口稱贊,趙鈺錚三個月的功勞被盡數抹除。
身著月白襕衫的趙鈺錚站在不遠處的山包頂眺望下方的災民臨時安置區,無意識地摩挲手指自言自語:“愚民安知……”
真相如何?
無需真相,只要一個能替他們討還公道、能為他們做主的青天大老爺就行,這人品行如何、才能如何,是否弄虛作假,皆不是愚民在意和思考的范圍之內。
趙鈺錚嘆氣,白凈漂亮得充滿攻擊性的臉流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惆悵和同情:“無知是福。”
最后來災民安置區看兩眼,趙鈺錚便上馬離開,疾馳于泥濘的山道上,兩道蒼翠欲滴,入冬了也不見樹木凋零,重山復嶺間依稀可見古剎塔影,鐘聲縹緲,回蕩于山巒間,不知不覺間深入千山萬壑間,以為行至末路,不料撥開一叢藤蔓,里頭還有一條小路。
趙鈺錚下馬走進小路,看見小路盡頭有一道身影,廣袖長袍,長身鶴立,仿若仙人之姿,逐漸和心靈深處熟悉的身影重疊。
他對身后想跟上來的仆從說:“我一個人進去走走,你們別跟著。”言罷疾步朝那道身影跑去。
小路盡頭左側有扇石拱門,那道身影剛才閃了一下便消失不見,應該是走進去了。
趙鈺錚連忙鉆進石拱門,發現里頭是蘇杭園林景致,假山流水,別有洞天,許是揚州哪個員外富商擱置在城郊山巒里的別院。
如果沒認錯,原來那人調任揚州了,怪不得屢次拜訪京都府外的山河樓都被拒絕。
要說趙鈺錚為何肯定那人是調任而非定居揚州,理由簡單,因為他知道山河樓原本屬于皇家所有,在他八1九歲時,被元狩帝賜予底下有功之臣。
他記得很清楚,當年太子剛好辦完一件朝事,辦得十分漂亮,論功行賞時想討山河樓好帶趙鈺錚去摘星賞月玩兒,結果提前一步被賞賜給其他人。
太子私底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還是趙鈺錚哄好的。
趙鈺錚記下山河樓這個名字,幾年后因緣際會誤闖,看見謫仙似的青年,再難以忘懷。
正漫無目的地尋人時,趙鈺錚忽聽有腳步聲匆匆而至,趕緊藏身假山后,看一群人疾步跨過九曲橋,沖涼亭里的人匯報,隱約能聽到江陽縣欽差、安撫使參議官和賑災銀被劫的字眼。
趙鈺錚靜心細聽。
“……欽差扣押孫負乙,遲早查到安懷德頭上,雖沒找到那筆銀子就動不了安懷德。但我擔心夜長夢多,還是趕緊處理掉那筆銀子吧。”
“沒人能查到賑災銀藏在山莊里,放寬心,這里不安全還有哪里安全?欽差?哼,一個乳臭未干的兔兒,安懷德對付得了。我問你們,查到霍驚堂的行蹤了嗎?”
“還在郡王府里,沒見出來。”
“一點動靜也沒有?”
“咱們的人一直盯著,郡王閉門謝客,確實沒動靜。”
“糊涂!一天兩天沒動靜尚可說,還能兩三個月沒動靜?他就是出家當和尚也得出來念佛化緣!蠢貨!你們被瞞騙還不自知,霍驚堂現在一定在淮南,徐州賑災銀被劫,還鬧出三千亂黨的事,龍椅上那位不可能不派他真正信得過的人來。”
“那現在該怎么辦?”
“去查。霍驚堂沖賑災銀而來,只要動手追查就會留下痕跡,就從這點查下去。”
“是!”
趙鈺錚心驚動魄,手腳冰涼,等人都走了才沿著原路悄悄返回,一路魂不守舍地思索,銀子?是徐州那批被劫的賑災銀?在他們手里?他們是劫官銀的亂黨?
和安懷德有關系?
徐州三千漁民和被就地正法的亂黨又是怎么回事?
趙鈺錚心煩意亂,一回謝家便趕緊寫信,叫飛鴿分送出揚州,閑暇之時才有空余思索那道偶遇的身影。
他是誰?
和劫官銀的亂黨有什么關系?
沒人能告訴他答案,他在紛擾的思緒中入睡。
***
趙鈺錚偷偷跟在身后,自以為天衣無縫,霍驚堂一早發現,就是沒興趣理睬。
湖中亭的對話和趙鈺錚的偷聽都被霍驚堂攬入眼底,他也在現場,與其說是藏匿不如形容光明正大偷聽更恰當,只是沒人能發現他就站在假山后的塔樓樓頂,居高臨下聽完他們策劃陰謀詭計的全過程。
霍驚堂一回別院就令部下盯著趙鈺錚:“如果他院里有信鴿飛出,截下書信,看完原封不動還回去。”
散指揮領命,當晚截取到書信,內容就是趙鈺錚白天的所見。將書信原封不動塞回去,散指揮想了想,還是回來復命。
“是給太子的告密信。一收到這封書信,太子就能猜到安懷德有二心,必然會反擊。但他們之前同黨多年,掌握對方不少陰私,強行切割恐怕傷筋動骨。”
“傷筋動骨也比人頭落地強。”
“淮南不得更亂?”
“越亂越好。”霍驚堂在修理他從附近的山寺里買來的云松,隨口問:“信里提寄暢山莊沒?”
“沒提。”
“嗯……你找人模仿趙鈺錚筆記,‘寄暢山莊’四個字寫進去。那可是個好提示,”霍驚堂笑了聲:“好做文章好甩鍋,別浪費我白送的機會。”
散指揮不理解。
霍驚堂:“先帝賞賜宗室,每一筆都詳細記在內侍省里,太子但凡有點腦子就知道去翻內侍省的記錄。”
散指揮還是沒能明白,知道寄暢山莊屬于靖王,等于猜到安懷德是靖王的人,難道能把他、五皇子貪墨銀子和司馬氏在淮南的所作所為都推到靖王和安懷德身上?
怎么操作?
將軍不是說賑災銀燙手……所以是讓太子親手接過燙手山芋?
所以賑災銀到底哪里燙手了?
霍驚堂:“去送信吧。”
散指揮應是,便退下了。
房里獨留霍驚堂一人,端詳著修理好的盆栽,便叫人從外頭雇傭一個跑腿的,把盆栽送江陽縣去。
霍驚堂懶散地倚靠在太師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佛珠:“城里說書的,最新一出說到哪了?”
片刻便有道黑影從房梁上翻下來說:“到小趙大人公堂對簿,怒斥淮南三四品大員這一出。”
“說多久了?”
“得有四五天。”
“該換了。”霍驚堂拍著膝蓋,想了想說道:“就換‘欽差智擒帥使,重審江南皇商滅門慘案’這出。”
“可小趙大人抓的是帥使參議官……不會變成造謠朝廷命官?”
“戲折子的名,聳動點才好。”
“屬下這就去辦,保證明早讓這出戲傳遍揚州府,三天內傳遍淮南。”
霍驚堂閉著眼睛,默誦佛經。
黑影也是唐河鐵騎,隱藏在暗處保護趙白魚,抬眼看霍驚堂撥弄佛珠的速度就知道他是在替死去的兄弟誦超度的佛經,于是悄無聲息地離開。
***
江陽縣客棧。
趙白魚精心擺弄霍驚堂送來的云松,照著樣子畫下來,一筆一畫迅速勾勒出神1韻,感謝老師教導他學識時強令他琴棋書畫必修一樣,而他選了水墨畫,否則今日就沒法把霍驚堂送來的云松畫下來。
硯冰皺著臉:“養著不就成了?”
趙白魚頭也不抬,專注筆畫:“我會養死。”
硯冰臉皺得更厲害:“我替您養?”
趙白魚:“他送我的,讓別人養算怎么回事?不禮貌。”
硯冰一時不懂五郎是珍愛還是不珍惜小郡王送來的禮物,心想這大概就是書里說的夫妻相敬如賓吧,看他們對彼此多講禮貌。
他從袖子里抽出揚州那邊送來的書信遞給趙白魚:“今天的份。”
“放邊上,我就差最后一筆。”趙白魚穩住手,輕輕一勾,筆墨濃淡均勻,總算畫出云松最美的一面,準備等干了就裝裱起來,放寶庫里珍藏。
趙白魚一邊擦手一邊問:“崔副官那邊搞完了?”
硯冰點頭:“假賬放回藏真賬的地方,已經被安帥使的人拿走了。崔副官還叫人放出消息,都漕那邊應該知道了。”
趙白魚拆書信看完,抬眼笑說:“好戲開鑼,你家五郎我得唱個開場。”
第38章
司馬驕的臉面被狠狠打了一拳, 鄭楚之心滿意足,沒成想欽差很快就把帥使參議官孫負乙坑騙過來, 直接關押進大牢, 突然冒出一個黃氏孤女敲鼓鳴冤,告孫負乙帶人殺害江南皇商黃氏滿門,簡直喜從天降!
鄭楚之高興壞了,本打算回揚州的計劃立刻擱在一旁, 留在江陽縣的客棧里繼續圍觀, 伺機尋個機會發揮他攪屎棍的本領。
住在客棧的時日里, 鄭楚之自然發現他眼中的‘欽差’經常跑來找對門院子里的‘侍衛都虞侯’, 看他們相處姿態隱約以那名‘都虞侯’為尊,十足古怪。
鄭楚之沒把臨安郡王娶男妻一事當真, 記得郡王男妻是叫趙白魚?
元狩帝令趙白魚為欽差, 鄭楚之猜測是掩人耳目,實際背后操縱者還是霍驚堂,而霍驚堂忠于元狩帝,推算到最后便是元狩帝有意整治淮南官場。
他自然猜測趙白魚表面是郡王妃,本質是聽話的棋子,那名‘侍衛都虞侯’代表的是霍驚堂,所以欽差在部下都虞侯跟前不自覺低了一等。
且從那場公堂對峙也可看出‘都虞侯’口舌更為伶俐, 比所謂的欽差還更會控場。
“不對。”鄭楚之琢磨著內心的推測,還是感覺有哪里不太對。“我總覺得‘欽差’很面熟, 像是在哪見過,不是在京都府見的面。”
科考舞弊案被揭露,身為秦王舅舅的他不僅得避嫌, 還因為剛回京述職,沒必要上朝, 錯過趙白魚御前救恩師的名場面,之后深居簡出,至今不知道趙白魚的長相。
但他調查過趙白魚,對方在擔任欽差前,從未出過京都府,按理來說不該讓他產生面熟的印象。
最奇怪的是‘欽差’身上有股行伍人才有的氣質。
同是軍人的鄭楚之抓住這點越往深處思考就越覺得古怪,趙白魚文官沒跑,記得好像還是早產兒,但公堂之上的‘欽差’身強體健,步伐穩健輕盈,目光銳利,尤其是右手習慣性拄在腰間,軍人通常在那里掛一把環首刀,莫非——
‘欽差’是都虞侯,而‘侍衛都虞侯’才是真欽差?
若是那名‘欽差’才是侍衛,有可能是從西北軍里調過來的,那就說得通為何他覺得面熟,應該是在邊境處見過面。
“沒錯!這就說得通,雖然欽差是棋子,聽令于陛下和霍驚堂,但是敢到御前據理力爭,還能從一份卷宗里發現冤案,趙白魚也不是個愚才。”鄭楚之抓著喃喃自語:“他才是欽差。欽差深入災區,親身經歷時疫,騙得呂良仕團團轉,果然路數怪誕,不按常理出牌。”
鄭楚之來回踱步,忽而拊掌大笑:“好!好!的確是個怪才!就看他能不能扳倒太子,即使扳不倒,能讓他狠狠栽個跟頭也是件喜事。”
“他還不打算亮明身份,估計是真想對付安懷德,順便騙一騙司馬驕。”鄭楚之自覺猜中趙白魚的心思,連連點頭,自鳴得意:“可他偏偏沒想到我能猜出來,我就當一回黃雀,看他們斗個底朝天。”
猜出一點真相的鄭楚之就在客棧住下來,每日觀察趙白魚的動靜,前一日見他大半夜搜羅進一批人,院子里的燭龍點了一晚,第二天悄無聲息將人送走,又來幾個身手不凡的人,似乎領了命令,八百里加急地跑了。
鄭楚之抓心撓肝想知道趙白魚的計劃,也想過靠近點偷聽,奈何趙白魚院子里藏著不下三個高手,身手比他這個沙場老將還出色一截。
偷聽計劃流產,鄭楚之只能轉移注意到都漕和安懷德身上,這不關注還好,一關注發現同為太子門黨的司馬驕和安懷德好像斗得有點厲害。
安懷德揪著欽差強行扣押孫參議并對其嚴刑拷打一事發問,還說自稱黃氏孤女者來路不明,是否驗明正身,是否還有其他證據,否則單憑一面之詞,難保不是誣陷朝廷命官。
措辭嚴厲,甚至揣度欽差急功近利,越省越級追查兩江冤案,按律是僭越,如果黃氏孤女所言屬實,案子也該轉交兩江提刑司。
司馬驕則叱問徐州亂黨一案,漁家寨三千漁民被打為亂黨同伙并無其他證據,也沒經過三堂會審,怎么能將人全部關押進大牢?
還指出雖然有所謂人證,即遭圍捕而持械反抗,被就地正法的‘亂黨’,并不能證明他們的確就是亂黨,因為他們死了,整個案子的供狀變成死供。
而死供是不被承認的!
死供不是沒用,需有前提條件,此處暫且不表。
雙方一人借黃氏滿門被滅的漏洞叱問欽差,而司馬驕則借徐州亂黨的疑點叱責安懷德,拖住安懷德以法壓欽差救孫參議的步伐。
鄭楚之滿頭霧水,想不通都漕和安懷德都是太子門黨,怎么就鬧翻臉了?難道是趙白魚從中離間他們?
如何離間得了?
鄭楚之百思不得其解,又見風暴中心的趙白魚,不置一詞,安之若素,每天在院子里讀書畫畫,風雅得很。
為官二十載的鄭楚之也不得不佩服趙白魚這份心性,假以時日,或能封侯拜相,位列三公。
安懷德和司馬驕隔空斗得血雨腥風,鄭楚之焦急于沒法發揮他攪屎棍的本領,便在趙白魚院子外面走來走去。
這日,鄭楚之又在趙白魚院子外面徘徊,發現假欽差形色匆匆地跑進趙白魚的院子,甚至差點摔倒,沒過多久,趙白魚臉色嚴峻地走出來。
鄭楚之心生好奇,趕緊跟在他們身后,聽到趙白魚低聲詢問:“你確定沒查錯?”
假欽差:“將軍暗訪淮南查出來的,能有錯?”
趙白魚:“我也相信郡王的本領,既然是他開口,十有八1九是真的。如果消息屬實,我們必須盡快,趕在所有人前頭下手。”
假欽差:“我現在就帶您的手諭去叫營兵一塊兒圍起那個山莊。”
趙白魚:“切莫打草驚蛇,首要是銀子,務必將那兩百萬兩賑災銀拿到手!只要賑災銀到手,便能一把拿下安懷德這草菅人命的狗官!”
“——!”
兩百萬兩賑災銀被找到了?
果然跟安懷德、太子有關!
司馬驕和安懷德鬧翻臉,莫非就是因為這筆銀子?
鄭楚之心急如焚,百爪撓心就想知道銀子在哪個山莊,他想搶功。
因秦王一事,元狩帝對鄭國公府心存嫌隙,本來回京述職按理來說就是走個程序,往上升個一兩級再讓他回定州邊境掌兵,結果被臨時調任到淮南當個什么轉運副使。
元狩帝此舉什么用意,鄭楚之一清二楚。
他為什么敢肆無忌憚地攪渾淮南官場的水?
因為元狩帝本意希望他加把火,他順勢而為罷了。
當官當久了不一定活成精,但一定能把頭頂圣上的心思琢磨透,順意裝傻賣乖才是個好臣子。可一個好臣子除揣摩圣意和裝傻之外,還得緊抓建功立業的時機,眼下就是一個能為他掙來漂亮政績的好時機——
智破徐州賑災銀被劫案。
鄭楚之找準時機,快步上前,和拐過院門進來的趙白魚撞個正著,“什么人走路不長眼?”
趙白魚率先拱手道歉:“標下莽撞,請大人恕罪。”
鄭楚之定睛一看,神色微緩:“是你啊。你當日在公堂上的表現倒是勇武,一語道破,入木三分,叫淮南一眾同僚羞愧難當。”
趙白魚做出謙卑的姿態:“標下惶恐。”
“別跟我說什么惶恐莽撞的,我一介武夫,受不了文官那套酸不拉幾的,說句實話,我很欣賞你當天在公堂上為百姓據理力爭的勇氣。說來,本官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標下趙大為。”
姓趙啊。
鄭楚之閑話家常似的說:“你是步軍都虞侯……三衙出來的?御前行走,根正苗紅,前途無量。哪天放出去,到西北或是東北邊打滾一圈回來,官位擢一擢,估計我還得叫你一聲上差。”
趙白魚連忙拱手:“標下惶恐,大人莫要折煞標下。”
鄭楚之揮揮手:“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惶恐什么?我說我欣賞你,就不是瞎說的,哪天你真外放了,就到冀州軍來,當我門下小將。”
趙白魚抿唇一笑,眼底有微不可察的期待:“標下感激不盡。”臉上還適時流露出一絲感激和野心。
要不是猜出他身份,真會被騙過去。
鄭楚之心里冷笑,面上更溫和:“方才我見你和欽差形色匆匆,面有難色,可是和孫參議滅江南皇商滿門這案子有關?”
趙白魚笑容有點勉強:“是有點棘手,但是民有冤情,欽差責無旁貸。”
鄭楚之:“到底是跨省的案子,沒有陛下手諭,就是僭越,即便查出真相,還民公道,難免被參一折子,丟官事小,前途止步于此才是大事。”
“有這么嚴重嗎?”趙白魚愣住,扯了扯嘴角,眼里是掩不住的焦急:“可我……我們欽差只是履行職責,還民公道,懲惡揚善,欽差抓的是貪官,怎么還會丟官?”
鄭楚之:“你得按章程來,得有陛下親筆手諭或口諭,準許你跨省執法。這就是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
趙白魚:“但陛下恩準欽差便宜行事——”
“陛下是否只叫你查鄧汶安的案子?是叫你查淮南官場,還是叫你訪察天下州縣?唉,我看你和欽差大人啊,還是年輕,不懂官場要少說話少做事的道理,你做好分內之責就行,不該你管的,不要多管閑事。除非陛下口諭清清楚楚,否則寧可不動,你這頭熱血上涌,隔省管喊冤的百姓,置兩江官員顏面于何地?不是明擺著說,兩江官員沒本事,還得你一個巡守淮南的欽差隔空辦案?你要是不把案子轉交,也是打臉,信不過兩江官員,內涵他們尸位素餐,叫天下百姓怎么看?陛下怎么看?”
鄭楚之背著手,苦口婆心的勸諫:“一時半會兒不會怎么樣,回頭逮著你一些小錯處聯名參你,你可熬不住。你隔省管冤案,里頭能做文章的地方多了去——”
趙白魚提醒:“不是我,是欽差大人。”
“哦對對,說順口了,是你們欽差大人,我就是擔心你被連累,你此行隨欽差下揚州,估摸是陛下想栽培你,給你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能有個出色亮眼的表現,萬萬不可被耽誤前程。”
“多謝大人提醒,標下感激不盡。”
鄭楚之擺擺手表示小事一樁,斟酌語氣試探:“方才我聽欽差和你商量,隱約聽到要從哪兒借營兵來著?可是要借營兵抓安帥使?”
趙白魚遲疑了一下,含糊地應聲。
鄭楚之:“帥使掌一省軍務,其中信、陽二軍是帥使親軍,有三車床子弩,還有驍勇善戰的弓1弩手。淮軍、南軍和帥使關系不太親近,如果欽差想調遣營兵,首選淮軍和南軍,但要提防有人通風報信,千萬別讓帥使有時間調兵抵抗。”
趙白魚當即厲聲說道:“帥使安敢!無天災亂民為禍,無外敵攻城之禍,怎能憑一己之私調兵抵抗欽差正常傳話問案?他敢調兵抵抗就是謀反,欽差可以先斬后奏!”
鄭楚之:“謹防萬一,我只是提建議。說來老夫從軍多年,也曾駐扎淮南,揚州行營都監以前是我部下,前段時間他還登門拜訪……不如這樣,就讓老夫出面賣個人情,叫揚州行營都監為欽差所調遣,有我擔保,口風必然嚴防死守,傳不到帥使耳朵里。”
趙白魚本想拒絕,一聽是揚州行營都監當即猶豫。
鄭楚之將他神色攬入眼底,心里有幾分猜測,看來賑災銀不在揚州城內,也應該藏在揚州周圍。
“安懷德老謀深算,別看現在跟都漕斗得你死我活,始終還是太子門黨,利益糾葛,難以切割,回頭等他們反應過來,怕不是會聯手對付你這個欽差。再說回孫參議,即便他真滅人滿門,案子也不必轉交兩江,又和安懷德有什么關系?斗倒一個孫參議、一個蕭問策,斗不垮一個根深蒂固的文官集團。”
趙白魚面露惶恐,義正辭嚴:“大人慎言,民有冤,則洗其冤、還其公道,不為一己之私,更不是沖著打垮斗倒哪個官而來,大人切莫妄加揣測。”
鄭楚之摸著胡子:“是老夫狹隘,還望海涵。”走到岔路口,他同趙白魚拱手告別,特意說道:“我真心實意想幫忙,如欽差有意,可隨時來找我。”
言罷便走回他自己的院子。
趙白魚目送他背影消失,一轉身便哼笑:“老狐貍。”
***
一拐進院子,本已經離開的崔副官突然冒頭:“鄭楚之這老狐貍說什么?”
趙白魚:“想把人安插1進來。”
崔副官:“如他所愿?”
趙白魚溫聲細語:“人家有所求,我們能幫就幫。大老遠跑這一趟,特地為陛下分憂,也非常配合我們當一根合格的攪屎棍,總不能讓人家空手而歸。”
崔副官:“……”鄭楚之知道他費盡心機搶來的功勞是小趙大人和將軍恨不得甩脫的燙手山芋嗎?
“先猶豫拖個一兩天,放個空響1炮詐一詐鄭楚之,順便幫都漕嚇嚇安懷德。”趙白魚出壞主意時,仍笑得溫良:“水攪渾點,能摸大魚。”
崔副官心悅誠服,不恥下問:“怎么做?”
趙白魚把玩手指,想了想隨口說:“你看哪支營兵順眼就去他們營里走走,說點似是而非的話,銀子的事別捅出去,其他事比如章從潞被害、皇商被滅門……隨便挑揀一兩個事戳戳他們,他們就跟驚弓之鳥一樣,準鬧得雞飛狗跳。”
崔副官眼睛亮起來:“這活兒,我還挺熟!”
趙白魚好奇了,“怎么說?”
崔副官揚起大大的笑容:“我們將軍喜歡玩這套,逗一逗西北軍和冀州軍里一些故意使絆子的,放點啞1炮、假消息,兩軍裝點曖昧的姿態,玩一玩對面的大夏和南疆,基本能玩死人。”
趙白魚嘶了聲,更好奇了,“霍驚堂得招不少人討厭吧。”
崔副官一臉正色:“說‘討厭’是對將軍的侮辱,恨不得他被五馬分尸、挫骨揚灰才是最崇高的敬意。”
趙白魚:“……”忽然覺得崔副官的崇拜有點扭曲。
崔副官搓手:“不多聊,我得趕緊安排行程,下官告退。”
***
鄭楚之一回屋,立刻召人向揚州行營都監帶話,讓他私底下募人到揚州城內和郊外尋找可疑人員,還有可能藏銀子的地方也需要重點排查。
“一定要先抓到太子和安懷德劫掠賑災銀、殺害朝廷命官的證據!”鄭楚之興奮得雙眼冒光,自言自語:“這回必然能釘死太子和太子黨,叫他們這輩子都翻不了身!”
***
崔副官按趙白魚的叮囑,在外則恢復他侍衛都虞侯的身份,先后到揚州府、通州、瀘州等幾個州府行營逛一逛,言語間透露幾分欽差意欲強硬帶兵捉拿安懷德到江陽縣審問的意思。
幾個州府的行營都監不約而同飛鴿傳書,告知安懷德此消息。
安懷德朝下面打招呼,哪個州府營兵被調動,則由下個通往徐州的必經州府行營都監或知府盡量拖延,但是往往前腳打招呼,后腳代表欽差的侍衛就跑到另一個州府,導致其他對應的州府行營都監應對手忙腳亂,剛做好部署就撲了個空,人已經跑到下一個州府去了。
欽差還沒有明令,淮南底下州府行營軍便累得人仰馬翻,所有人最后一回頭發現欽差還在江陽縣優哉游哉,沒半點調兵遣將強行抓捕安懷德的意思,再看他們各路行營兵馬的腿都快跑斷了,驚慌失措的樣子鬧出一個天大的笑話,登時傻眼。
司馬驕看到亂象,不在意欽差什么目的,抓住‘淮南州府行營只尊帥使而視欽差和朝廷威嚴于無物’這點開始大力抨擊。
可憐淮南諸路行營還沒來得及痛罵欽差,轉頭又得絞盡腦汁向朝廷和元狩帝解釋都漕的參奏折子。
圍觀全程的鄭楚之獨自在院子里拊掌大笑:“趙白魚確有幾分聰明,可惜都是不入流的小聰明。邪歸邪,不是正道。”
幕僚疑惑:“欽差是什么意思?”
鄭楚之:“他不信我說的話,此行是試探,看究竟哪個州府的行營軍能用。果然不出我所料,淮南幾乎所有州府行營軍都在安懷德的掌控之下,只有揚州府的行營軍,一早被我收歸麾下,他的手伸不進去。”
他老神在在,頗為閑適:“等著吧,趙白魚還得來找我。我要他把破了徐州賑災銀被劫這案子的功勞,親手送到我手里——不,還得求著我!他得求著我出面帶揚州行營軍對抗安懷德,這不等于把天大的功勞拱手相讓?哈哈哈哈……”
幕僚:“大人英明神武,那趙白魚不過是條雜魚,還得乖乖給您當墊腳石。”
這時,門外有人傳話:“大人,欽差邀您一敘。”
鄭楚之立即起身:“看,來了。”
***
東宮。
太子收到趙鈺錚的來信,稍一思索就猜到安懷德背主,五皇子震怒:“安懷德怎么敢?”
一手扶持起來的狗,有朝一日居然反咬他們,還是極為致命的一擊,震驚憤怒已經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二哥,現在怎么辦?”五皇子想到他們貪污河道銀子和養私兵兩件事就心慌意亂,燒死章從潞和劫賑災銀被襯托成小事。“和安懷德切割還來得及嗎?欽差扣押安懷德身邊的參議官,是不是說明他查到什么?他真動到安懷德頭上了?趙白魚的目的還是我們……會抄家,會人頭落地,下場比三哥還嚴重,完了。”
太子猛一巴掌扇到五皇子臉上,臉色陰沉,冷冷地瞪著不成器的弟弟:“慌什么?安懷德背主是件好事,河道貪污、章從潞之死,抑或是賑災銀被劫,和我們有關系?不都是他背后的主子指使?”
五皇子愣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欣喜若狂:“對!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啊?安懷德假意投誠,實際聽從他人命令,利用太子的恩德和名聲在外為非作歹——二哥,與其讓欽差揭底,不如我們主動揭發安懷德?”
太子:“不急,得找到丟了的賑災銀,順蔓摸瓜揪出安懷德背后的主子。”
五皇子突然想起件事:“我們在淮南練的私兵?”
“安懷德全權掌管私兵,沒看都漕的參奏折子里寫諸路行營兵馬只聽帥使,不聞代表朝廷的欽差命令,于淮南已是見慣不驚?”
“疆臣藐視朝廷,無敬畏之心——”五皇子猛然反應過來:“安懷德是拿我們的錢、借我們的勢,替他主子養兵?!”
太子冷笑:“是條好狗。”可惜忠誠不是給他的。他甩出從內侍省找來的冊子說:“看看。”
五皇子飛速瀏覽,注意到一個熟悉的字眼:“揚州寄暢山莊……元豐七年,賜寄暢山莊與允永——允永是何人?”
“咱們八叔的字。”
“是靖王?!”
五皇子目瞪口呆,腦子空白,沒法思考。
太子敲著冊子說:“靖王離皇位就差一步,這些年一直被打壓,深居簡出,要不是有一支西北軍在手,早被羅織罪名清算了事。他意圖謀反,情理之中,但他不該算計到孤頭上,沒人能在孤頭上撒野還全身而退!”
“也是天在幫我,叫四郎偶入山莊,聽到他們談話,才叫孤洞悉陰謀。”屋里沒外人,太子不再壓抑滿腔憐惜和愛意。“寶華寺高僧當年的批命果然靈驗,四郎就是孤的福星。”
五皇子無比贊同:“可眼下該怎么解困?”
太子:“傳孤均令,叫司馬驕從兩浙借兵,圍了寄暢山莊!”
第39章
有人告密呂良仕掌握他貪污公款的證據, 司馬驕才醒悟過來。
他從沒把呂良仕這個貪婪、膽小、愚蠢無知的七品縣令放在眼里,因此沒能及時發現孝敬上來的女人基本出自呂良仕。
恍然大悟后回頭數一數, 駭然地發現后宅有一半女人或多或少都經過呂良仕的調1教。
不知道多少次枕頭風吹過, 司馬驕當著那些自稱不識字的女人的面處理賬本。
他以為柔弱如蒲草的后宅女人竟有偷偷描摹賬本,并將賬本悄悄送出府的本事,以至于呂良仕的威脅到了跟前,他才發現。
他和蕭問策都被呂良仕這蠢貨擺了一道, 公堂對簿走了一遭, 回來復盤、細思, 司馬驕總算悟了。
那欽差和鄭楚之是一伙的, 他們利用舊部之情聯手欺騙呂良仕、擺了呂良仕一道。呂良仕是個蠢貨,上當受騙不說, 還把蕭問策和他一塊帶進欽差設置的陷阱里。
臉面雖被狠抽一把, 但呂良仕手里的賬本才是重中之重。
司馬驕派人滅口呂良仕,奈何刺殺失敗,之后數天膽戰心驚,隨時會被抄家滅族的恐懼就快逼瘋他。
多日寢食難安,司馬驕突然發現欽差不僅沒針對他的意思,反而抓了安懷德底下的參議官,還冒出個江南皇商滿門被滅的案子?
司馬驕一邊慶幸欽差的注意力被轉移, 一邊擔心安懷德連累東宮,連夜書信送至徐州質問。還未等安懷德來信, 便有牢里的衙役來告密,道行刺呂良仕失敗概因孫負乙出手。
“那姓孫的參議官發誓保呂良仕一條命,才從他口中套出您歷年來貪污公款的賬本。”
聞言, 司馬驕眉尾抽搐了一下:“你沒聽錯?”
衙役小心回應:“小的敢拿性命擔保!刺客殺進牢里,我來不及跑就躲在其中一間牢房的草垛里, 那姓孫的賊子和呂良仕的對話,我都聽見了,我還知道賬本藏在哪。”
“在哪?”
衙役賠笑:“都漕大人,欽差大人到時間也差不多該回京都復命,可這江陽縣縣令的缺還空著,小的聽以前的師爺說四品以上大員能舉薦他人頂缺,您看……”
“如果你所言屬實,賬本也能安安全全落到本官手里,沒人跟你搶縣令的缺。”
“多謝大人提攜!”衙役連聲感謝,壓著聲音告訴賬本藏身地。
“行,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這消息別透露出去,否則我不保證還能給你一個縣令的缺。”目送衙役走了,司馬驕同左右說:“下邊這些縣的衙役好賭好酒,說不定哪天喝得爛醉如泥,不小心掉進河里就淹死了,恐怕沒享福的命。”
左右一聽立刻明白都漕的意思,不約而同附和。
司馬驕頗為滿意,叫人趕緊去拿回賬本。
約莫兩個時辰后,底下人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稟告:“大人——不好了!我們去遲一步,賬本被安懷德的左右參謀官拿走了!”
司馬驕‘嚯’地起身,抓起茶杯就砸過去:“廢物!”轉身一腳踢掉凳子,怒喝:“安懷德,你想干什么?你是真想背主不成?”
左思右想,司馬驕說:“準備筆墨,待我寫信問問安懷德是不是要和東宮、和我司馬氏作對,你們快馬加鞭給我送去徐州。”
送到徐州的信只得到安懷德打太極似的回應,司馬驕氣得腦瓜子嗡嗡響,竟叫驛站八百里加急,一天之內連送四封信叱問,安懷德干脆閉門謝客,婉拒信使。
這番姿態令司馬驕心慌,令心腹到徐州行營找東宮私養的兵馬,竟得來安懷德一句反問‘行營兵馬皆屬朝廷,受詔而動,如東宮需調令兵馬,出具官防印信即可。貿然找老夫要兵馬,老夫何來兵馬可給?’——
儼然一副‘我和東宮門黨、司馬氏不熟’的姿態,驟然翻臉不認,錢要私吞、兵馬也要私吞,無所顧忌,跋扈囂張。
安懷德是真心想反?還是臨時倒戈——可他能倒戈誰?誰是他的新主子?
司馬驕恨不得生吞安懷德,偏他不敢狠心掀翻臺面。
貪污公款數百萬兩,全用來養私兵,條條樁樁都是掉腦袋的大罪,偏把柄被安懷德拿捏在手,司馬驕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將此事告訴太子。
東宮屢次告誡他戒色,否則遲早死在女人肚皮上。
司馬驕明面響應,實際是別人送多少女人他就收多少,他不貪錢、不好賭,唯獨女人戒不了。他也看不起需要依靠男人才能生存下去的女人,對她們能威脅到己身性命一說不以為然,不料到頭來真在這上面栽了個大跟頭。
所幸還有欽差扣押孫負乙,有意借此問責安懷德,拖住安懷德的意思。
司馬驕將希望寄托在欽差身上,之前恨不得欽差鎩羽而歸,現在無比希望欽差能借整頓淮南之際殺了安懷德。
安懷德要求欽差將孫負乙和滅門慘案轉交兩江,司馬驕立刻跳出來抓著徐州觀音丟失和三千漁民攻擊安懷德。
雙方隔空斗法,幾樁案子同時僵持,直到東宮來信打破司馬驕無計可施的局面。
司馬驕看完信,拍著大腿驚呼:“安懷德果然有二心!原來他真正臣服的人是靖王。好啊,臥底這么多年,借東宮的聲勢,吸盡我司馬氏血肉,現在想利用完就扔,天底下哪來這么便宜的好事?來人,來人——”
“帶我的官防印信和太子口諭前往兩浙調兵,隨我到揚州包圍寄暢山莊。”
與此同時,鄭運副借欽差口諭,找上舊部、也是鄭國公府門黨的揚州府行營都監,連夜趕往寄暢山莊。
***
天色晦暗,蜿蜒山路亮起火把,形成一條曲折長龍,正朝寄暢山莊前進,而在山的背面也有條火龍行走于陡峭的山路,逐步逼近。
山巔上,一人一馬居高臨下俯瞰底下兵馬走過的盛況,身后則是一列重甲武裝的騎兵,玄鐵鎧甲沾染未干涸的烏黑鮮血,順著重甲鱗片的紋路嘀嗒落地,連人帶馬縈繞著揮之不去的肅殺和血腥氣。
他們正是霍驚堂帶領的十五唐河鐵騎,一個時辰前闖進寄暢山莊殺光里頭的禁軍,一刻鐘前才離開,駐足山頂觀望兩方人馬的碰撞。
鄭楚之和司馬驕的人包圍山莊,兩方人馬撞個正著,沒等司馬驕反應過來,鄭楚之已經率兵搶先一步沖進山莊。
司馬驕愣了下,隨即惱羞成怒:“攔住他——不,快進去!趕在他前面搶下銀子!”
兵馬明火執仗沖進山莊,互相推搡,顯然不擅長打仗的司馬驕略遜一籌,他帶的兵馬還是從兩浙借來的,日夜兼程,緊趕慢趕,未有休息,比不過揚州本地行營兵馬精神飽滿,很快處于劣勢。
鄭楚之擅長戰術,令兵馬成小股分散,快速鉆進假山、翻過涼亭,忽有人驚呼:“這里有尸體!”
鄭楚之聞言一驚,難道還有人搶先?
他和司馬驕同時邁步向前,另一方向傳來士兵的喊聲:“報都漕——庭院發現十來具尸體,著禁軍盔甲、配軍用環首刀,或一刀割喉,或長1槍當胸而過,無一活口!”
應該是安懷德私下練的那支軍隊,對標西北禁軍的訓練方式,各個驍勇善戰,還有完整的步兵配置,如今卻被悄無聲息地滅口?
鄭楚之疾步過來查看尸體,發現尸體溫熱,血還沒凝固,說明先他們一步的人還沒走遠。可能前腳剛走,他們后腳就到了,可前后山路都被兵馬圍堵,根本沒遇到第三方人馬,難不成會飛天遁地?
再看死者傷口,分明是軍用環首刀和邊境騎兵所用的雙鉤槍,是哪路兵馬千里迢迢從邊境趕過來?
若無詔,誰敢擅離邊境?
鄭楚之心生不祥預感,只是來不及抓住那點感覺就聽到前頭有人興奮地喊:“找到銀子了!一共十個箱子,每箱二十萬兩——就是徐州丟的兩百萬賑災銀!沒出錯!”
司馬驕臉上喜色一閃而過,舉步向前走,卻被一柄雪亮的刀抵住脖子,嚇得手腳顫抖,腦袋僵硬地呵斥:“鄭、鄭楚之,你拿刀頂著……頂著朝廷三品大員的脖子,你、你不要命了!”
“您很快就不是三品大員了,司馬都漕。請您說句話,讓您手底下的兵都向后退,否則我這刀不長眼,指不定在您身上捅多少個窟窿。我也不怕沒法向陛下交代,只要保你不死就成,可是能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得是。”
鄭楚之冷笑:“都漕大人,您要嘗嘗嗎?”
司馬驕眼神陰惻狠毒:“太子是中宮所出,除了早夭的大皇子,占嫡占長,正頭香主,百官擁戴,陛下欽點儲君,受命于天,承天下萬民之期許,必然得繼大統,屆時你和鄭國公府都將為今日謀害東宮的所作所為付出慘痛代價!鄭楚之,本官勸你別干會后悔的事!”
鄭楚之:“先帝不占嫡不占長,依然繼承大統,除晚年略有詬病,還是一代明君。前朝非嫡非長的帝王多的是,立了儲君又如何?前朝有兩年一換的儲君,還有當了二十年儲君,最后被非嫡非長的隆武帝搶了皇位,你看世事難料,不到最后一刻塵埃落定,誰能保證誰是笑到最后的贏家?”
司馬驕臉色鐵青:“你們果然覬覦儲君之位。”
鄭楚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罷了。天生我等,予地位、予才能,怎么能沒有與之匹配的雄心壯志?”拿刀的手猛然一抖,就在司馬驕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他扭頭喝道:“看清楚你們司馬都漕在我手里——不想他死,兩浙行營軍速速撤退!”
吼聲鎮住跑過來的兩浙行營軍,見他們頂頭上差被脅迫,頓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司馬驕剛想開口說別管他,就被鄭楚之一掌劈向喉嚨,劇痛襲來,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沒有指令,兩浙行營軍停在原地,不敢寸進,彼時揚州行營都監已將十箱銀兩裝上板車帶走,特地前來復命:“稟將軍,都帶走了。”
司馬驕聞言,絕望閉眼,心里明白他和司馬氏都完了。
東宮想利用兩百萬兩賑災銀甩鍋,同時對付靖王和霍驚堂,覬覦他們手里的兩支西北兵,但對司馬驕來說,更想借此要挾安懷德,拿回他貪污公款的賬本。
既是他貪污公款的證據,也是東宮養私兵的證據!
東宮和司馬氏,只能保其一,不能全其二!
鄭楚之拍了拍司馬驕的肩膀大笑:“雖然不知山莊禁軍盡數被殺,獨獨留下兩百萬兩賑災銀,是何人所為,但老夫還是感謝都漕,不僅拱手相讓這潑天富貴,還主動把把柄送到我手里——”壓低了聲音,充滿得意:“都漕為何冒夜闖山莊?為何知道賑災銀所在?是不是發現了什么,提前轉移銀子?安懷德劫賑災銀,和你司馬氏,和東宮,有什么關聯?”
司馬驕一聽立即掙扎,被狠狠壓制,猛地抬頭瞪著鄭楚之,目光如炬,腦中白光閃過,有什么很重要的地方被他忽略了。
心念電轉間,醍醐灌頂,司馬驕露出快意的笑:“原來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司馬驕充滿惡意:“本官期待你機關算盡后發現自食惡果的絕望表情哈哈哈哈……鄭楚之,你是自作聰明而不知啊!”
鄭楚之皺眉,啐一口,故弄玄虛。
“都帶走!”
***
燭火通明,隨行營兵馬退場而重歸寂滅。
山巔上,散指揮:“將軍,需要跟上去嗎?”
霍驚堂抓緊韁繩,調轉馬頭:“回揚州,會會我的父親。”
***
崔副官跑進來,雙目炯炯地盯著趙白魚:“小趙大人,如您所料,帶揚州行營兵馬找到賑災銀的鄭楚之沒有回來復命,他想獨吞功勞,還抓了司馬驕,這是要劍指東宮啊。”
趙白魚:“估計下一步就是調兵遣將抓安懷德,不過安懷德沒那么好抓,他手里還有私兵,鬧不好真就在徐州造反。”
崔副官焦急:“擒賊先擒王——您有直接調動地方兵馬的權利,立刻下令,我來帶頭,圍了安懷德的行營。”
“固然沒錯,但你擒錯對象了。”趙白魚拿著信紙,抬眼說道:“擒王擒王,擒的是靖王。”
崔副官愣住,怎么扯到靖王——等等!
“安懷德不是效忠東宮,而是靖王?將軍的生父,靖王?”崔副官幾乎失聲,愣怔半晌忽地說道:“不行,我們得攔下鄭楚之,他揭發靖王謀反會連累將軍。小趙大人早就知道幕后主使是靖王……您怎么不早點說?”
“要不是怕霍驚堂被連累,我還需要七彎八拐地布局嗎?”
崔副官反應極快,霎時撥云見月:“對啊,憑小趙大人的聰明才智,斷然不可能眼睜睜看將軍陷入兩難局面而無計可施。”
趙白魚彎著笑眼看他:“拍馬屁的功夫你是修煉得越來越出神入化了。”
崔副官嘿嘿笑:“實話實說。對了,那現在去抓靖王?”
“霍驚堂現在應該已經和靖王會面了,你去徐州一趟,別讓鄭楚之看見,就說霍驚堂帶唐河鐵騎去找靖王閑話家常了。”
“就行了?”
“足夠了。安懷德是個聰明人。”趙白魚折疊信紙,頗為感慨:“聰明,忠心耿耿,可惜選錯路,做錯事,死不足惜。”
***
司馬驕被扣押,兩浙來的行營軍雖有東宮均令,但在養私兵、意圖謀反此等大逆不道的罪行下,心生退怯,不敢草率行事。
鄭楚之則借機帶揚州行營兵,沒有通知,只悄悄聯系徐州知府賀光友,趁夜色趕路,悄無聲息抵達徐州并與賀光友會合,迅速包抄徐州行營。
安懷德就在徐州行營里,左右參謀大驚失色,語無倫次,好不容易鎮定下來出主意,從八百里加急奏稟東宮,到派人前往江陽縣請欽差來解圍……能用的辦法都說出來,結果安懷德無動于衷。
左參謀:“鄭楚之哪來的兵?”
右參謀:“是揚州行營都監,我認得他,他是鄭楚之舊部!難道他們是奉了欽差旨意強行抓捕帥使?”
左參謀:“鄭楚之什么時候和欽差聯手?”他來回踱步,念念有詞:“荒唐,實在荒唐!不管是鄧汶安冤案還是孫參議滅人家滿門的案子,都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和帥使有關,便是權利再大、有萬種理由,也不該調動營兵強行抓捕朝廷二品大員!”
右參謀:“帥使,即刻著人八百里加急,東宮沒法出面,干脆一折子告上朝廷,奏稟陛下……鄭楚之和欽差行事沒有章程,枉顧大景律法,實在荒唐至極!”
安懷德閉目養神,老神在在:“鄭楚之有沒有說抓我的理由?”
左參謀猶豫。
安懷德:“但說無妨。”
左參謀硬著頭皮:“他說您劫掠賑災銀,殺害朝廷命官,冤枉無辜百姓,還……還私養兵馬!”
右參謀聽得不禁咕咚一聲吞咽口水,這罪名光是聽著就兩股戰戰,滿臉寫著‘荒唐’:“無憑無據,是要冤死帥使嗎?”
安懷德笑出聲:“我千思萬想,所有人都想到了,包括那乳臭未干的小欽差,也假設過我栽在他手里的可能,唯獨忽略敵意最明顯的鄭楚之,沒想到他居然是第一個發現我的人。”
這話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顯,鄭楚之歷數的罪名十有八1九沒造假。
左右參謀聽出意思,嚇得兩眼一翻白,摔了個屁股墩,滿頭冷汗滲出來,好半晌都沒法再起身。
“怕什么?”安懷德掃了眼左右參謀:“念在你們追隨老夫多年,兢兢業業的份上,老夫留你們一條命。”隨后對部下將領說:“請鄭郡公進來說話。”
這時有人在外邊稟告:“帥使,臨安郡王隨行副官,崔國公府崔氏七郎求見。”
安懷德:“不見。”
部下語氣為難:“帥使,他說您要是不見會后悔,事關揚州城內的某位貴人。”
安懷德猛地睜眼,思索稍許:“先叫他進來。”
崔副官下馬,避開鄭楚之見安懷德,將趙白魚囑咐他的話帶到。
安懷德看著他:“老夫不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焉知不是虛張聲勢。”
崔副官撓頭:“我們小趙大人說您是聰明絕頂之人,知道怎么做。”
“小欽差?”安懷德忽地笑出聲,拍著大腿說:“好!好個小欽差,好個臨安郡王。”驀地收起笑臉,仰頭長嘆:“咱們這位陛下實在是好算計,怪不得當年靖王會敗在他手里。”
崔副官聞言,心里催生出異樣的感覺,他看不透今晚的行動,也看不出淮南復雜的形勢,只是能從安懷德的感嘆里,隱約猜出他似乎憑小趙大人的一句話就觸摸到了整件事的真相。
或許安懷德的確聰明絕頂,兼有赤膽忠心,否則不會從寂寂無名做到一省二品大員,原本追隨東宮,前途大好,仍然一條路走到黑,繼續效忠舊主,眼下為舊主安危,當即束手就擒。
崔副官離開行營時,鄭楚之已經帶兵進去抓放棄反抗的安懷德,不禁感嘆:“可惜了,本也是個英雄人物。”
馬蹄嘚嘚,連人帶馬很快沒入濃重的晨霧里。
***
謝家大宅隔壁的宅子占地頗為寬廣,但是清靜,和門庭若市的謝家比起來,說它門可羅雀都是夸贊。
時常緊閉大門,一年半月不見有人出入。
趙鈺錚曾起過興趣,旁謝氏族人旁邊的宅子住戶,年輕人統一搖頭,說是不知道,只知曾經祖上闊過,但現在落魄了。
問過不少人都是同一個口徑,趙鈺錚便失去興趣。
但凌晨時分,趙鈺錚拖著趙三郎到屋頂對月喝酒,聽到街道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定睛瞧去,卻是一列威武肅穆的騎兵破開晨霧而來,停在隔壁宅子門前。
過了一會兒就全都進去了,由于角度問題,再沒能看到里頭的動靜。
趙鈺錚有點好奇:“三哥,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嗎?”半天沒聽到回答,他疑惑地轉頭:“三哥?”
卻見趙三郎呼吸急促,滿臉紅暈:“是傳說中的唐河鐵騎!”
趙鈺錚追問:“唐河鐵騎是什么?”
“當今最強的騎兵部隊——為圣祖立下汗馬功勞,至少有一半江山是唐河鐵騎打下來的,可想而知它有多強大。但它沒落幾十年,聲名不顯,現在少有人知道它曾經的輝煌,爹曾經透露過,唐河鐵騎是陛下藏起來的王牌,至少十年前,它活了過來。你可能不知道,大哥一直想進唐河鐵騎,奈何不夠資格。”
“大哥武藝高強,也進不去?”
“唐河鐵騎不僅需要高強的武藝,還有其他硬性要求……不多說了,四郎,我想悄悄摸過去看看。”
趙鈺錚抓住趙三郎的手腕:“三哥,帶我過去吧。”
趙三郎猶豫半晌,禁不住弟弟的祈求,還是把他帶了過去。
溜進隔壁宅子,尋燭光而去,趙三郎躲在百米開外的大樹上屏氣凝神觀望大廳里的亮光,趙鈺錚眼神沒他利,只能看到隱約的光和人影。
“我看不見也聽不到他們說話。”
“噓!”趙三郎:“再靠近點會被發現,你說話聲音大點,也會被發現。”
連趙宰執和趙大郎都對唐河鐵騎推崇備至,趙鈺錚不會天真到認為趙三郎危言聳聽,便刻意放輕呼吸,專注地盯著大廳里頭的情景。
此時大廳正位坐著靖王,四十歲出頭,身強體健且保養得當,頂著張好皮相和幾十年刻意修身養性得來的儒雅氣質,就著泡好的茶水溫吞淺嘗。
霍驚堂一進大廳就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身體斜挎,灑脫不羈,和身板端正的靖王一個天一個地。
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佛珠,霍驚堂覺得自己挺尊老愛幼的,作為一個有禮貌的人,他選擇先開口:“老而不死是為賊。”
第40章
靖王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你還是我兒子。”
霍驚堂:“老了就該服輸, 繼續作死,連累家里人就不好了。”
“皇帝猜忌你、放棄你的滋味不好受吧。兵權說收回就收回, 時不時給顆糖, 榨干你的價值,好替他心愛的兒子鋪路,你還真是條好狗。”
靖王知道霍驚堂拿皇帝當父親看。
皇帝明知靖王府是個龍潭虎穴,還是毫不留情將十歲的霍驚堂趕出皇宮。即便如此, 霍驚堂只是生氣, 沒對皇帝產生一丁半點的恨。
身中蠱毒還被收回兵權、娶男妻, 被利用殆盡, 榨干骨血,還是對那個狗皇帝忠心耿耿, 把皇帝當慈父卻能十年不見他這個父親。
霍驚堂和皇帝似父子似君臣的關系令靖王大感惡心, 心臟浸滿毒液,恨不得殺了霍驚堂,看皇帝會不會痛苦。
只要皇帝能感到痛苦,靖王就深感快慰。
他接近不了皇帝,于是退而求其次,想方設法傷害霍驚堂,同樣能讓他快樂。
所以他專門往霍驚堂的痛處戳。
“這些年王府還有弟弟妹妹出生嗎?”關懷長輩, 選擇從家常事說起。霍驚堂沒有情感起伏:“啊,抱歉, 太久沒回家,忘記太醫診斷父親好像……不能生了?斷子絕孫了……?抱歉,提起讓父親傷心的事, 是本王過錯。”
靖王手里的茶杯咔擦一聲細響,杯面出現細碎的紋路:“當年你是故意的。”
霍驚堂一臉正色:“父親, 如果當初不是您偏信刁仆的話,拿刀想砍掉我的手,我也不會極力掙扎,一不小心就踹到您——”他瞟了眼靖王下1體,一切盡在不言中。“陛下教我,我人小力氣小,遇到想害我性命的人就得朝他下三路打……我也是為了自救,父親事后不也后悔當日太沖動了嗎?”
霍驚堂撥弄佛珠的速度快了些,頗為感慨:“說來還得慶幸我當時出腳快,否則父親真砍斷我的手,等心情平靜下來,指不定悔得肝腸寸斷。”
“我還得感謝你?”
“為人子該做的事,談什么謝來謝去?”
咔擦一聲,靖王手里的杯子四分五裂,隨手扔開,拿出巾帕不緊不慢地擦干手里的鮮血:“你知道多少?”
“該知道都知道了。”
“帶了多少人過來?”
“加上我,不多不少十六騎。”
“騎?是騎兵?”該說不說,政事里仿佛隱身的靖王仍相當熟悉邊境事務:“你當知道我手里有一支西北兵,淮南還有安懷德養的私兵,區區十六騎怎么敢深入虎穴?你帶的是哪支騎兵?”
霍驚堂但笑不語。
靖王身側的手縮緊:“不可能。圣祖時期,唐河鐵騎已經被拆散,數十年過去早就不復威名……你手里有一支神鬼兵不是傳聞?不對,不可能,四路西北兵,我一清二楚,多出一支驍勇善戰的唐河鐵騎,不可能瞞得過我的眼睛。”
霍驚堂:“唐河鐵騎杳無蹤跡,但無處不在,只聽我號令。”
靖王定定地望著霍驚堂,眼里始終藏著一抹懷疑,他也是行軍經驗豐富的將軍,往深處思索霍驚堂這句話,驀地心念電轉,靈臺清明,目光如電:“唐河鐵騎就在西北軍里,任何一個西北軍士兵都有可能是唐河鐵騎,唯你號令,才會聚成一支真正的唐河鐵騎——他知道嗎?”
霍驚堂知道靖王口中的‘他’是誰,不說話,只平靜地回視。
靖王便懂了,喃喃自語:“他知道,他還信你?為什么?難道真拿你當兒子看?哈!我這五哥還真是癡情種,崔氏生死都是我的人,他居然還能把她的孩子當親生兒子來看待——不,恐怕親生兒子都沒這么用心。連圣祖都怕的唐河鐵騎,居然任由你重新組建,還只讓你一個人號令……怪不得,怪不得你甘心為他所驅使,我就比不得五哥心計。”
靖王喃喃自語,仿佛陷入二十幾年前的回憶,目光有些癡了。
霍驚堂百無聊賴,撥一撥佛珠,纏一纏佛珠背云,難得沒打擾靖王追思前塵的樂趣。
靖王驀地回神,突兀地問:“你蠱毒解了?”
霍驚堂涼涼說:“本王以為你到死才會發現。”
靖王眼里彌漫出云靄似的,“我奮力一搏,未必沒有勝算。”
霍驚堂:“拿著你手里官防印信去西北帶兵的人,是唐河鐵騎的副將。寄暢山莊的禁軍盡數被誅殺,鄭楚之帶著兩百萬賑災銀去抓捕安懷德。”
靖王的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爆出,死死瞪著霍驚堂:“逆子……”
“我的小郎君派去徐州的人應該已經告訴安懷德,本王帶唐河鐵騎來到府上和父親您敘舊。以安懷德的忠心,怕是束手就擒。”
“逆子敢爾!”
靖王怒喝,拔1出藏在桌底下的環首刀便朝霍驚堂砍去,桌椅被一分為二,而霍驚堂驚險地避開,臉頰仍被鋒利的刀風刮出一條血痕。
屋外的鐵騎聞風而動,霍驚堂抬手制止,將佛珠纏繞回手腕,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眼里滿是愉悅:“說來我們父子視彼此仇深似海,卻從未真正交過手。我一直很想知道和您比起來,是陛下教我的路數強,還是您從沙場上練來的殺招厲害。”
話音一落,高大的身體立即繃直,氣勢渾然一變,身著玄鐵盔甲,宛如嗜血殘酷的人屠。
對突厥、南疆和大夏而言,霍驚堂便是當世人屠。
他的話成功刺激到靖王,眼球周圍布滿紅血絲,儼然是透過霍驚堂的臉看向仇恨了一輩子的元狩帝。
和先帝青梅竹馬的母親才是帝王心頭摯愛,卻因圣祖皇帝的猜忌和母家沒落不得不甘居人后,東宮妃位要讓、皇后寶座要讓,連他的太子之位也要讓!
先帝臨終前,屢次試圖修改遺囑,廢東宮、改立太子,都因為那群該死的朝臣搬出嫡長無錯不可廢的理由,強行奪走他的皇位,試問如何不恨?
霍驚堂未聲名顯赫之前,西北戰神之名屬于靖王。
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卻沒奪走他的武學天賦,一把環首刀舞得虎虎生風,招式大開大合,氣勢磅礴,不夠華麗但煞氣逼人,都是戰場上練出來的殺招。
霍驚堂只防守而不攻擊,虎口被震得發麻,步步后退,手掌撐著桌子,身體后空翻越過桌子,而桌椅被劈成兩半。
靖王:“為什么不出手?”
霍驚堂躲避:“刀劍無眼,您到底是我的父親。”
鏘一聲巨響,靖王的環首刀狠狠擦過霍驚堂的右手手臂,紅彤彤的眼睛惡狠狠的,“你的存在就是對我此生最大的嘲諷,你不死,就是不孝!”
霍驚堂眼睫毛顫動一下,手中刀落地,仿佛放棄抵抗。
靖王露出快意的笑容,下一秒眼角余光有白芒閃過,右手麻筋遭到重擊,環首刀失手而脖子架著一把刀,刀柄在霍驚堂的左手手心里。
霍驚堂笑容愉悅:“看來還是陛下教的路數比父王強。”
靖王額頭青筋爆突:“你使的是左手刀?”
“父親不知道?啊,畢竟我兩歲左右就被您當成人質送進宮,十歲之前慣用左手,是陛下手把手地掰正,教我右手槍、左手刀,您不知道也是正常。”
靖王不屑:“補償罷了,他對你好不過源于對你生母的愧疚。權衡利弊利用你的時候,沒有心慈手軟過,正如當年你娘對他情深意重,他為了皇位,在先帝賜婚時,一句話也不敢放。廢物!孬種!裝出一副迫不得已、深情厚誼的假樣,偏能騙得你們母子為他拼死拼活。”
霍驚堂定定地看他,琉璃色的眼珠像悲天憫人的菩薩,讓靖王想起自己的母親。
靖王的母親信佛,宮殿里辟出一個小佛堂,供奉著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霍驚堂的眼睛也像他的生母崔清茹,靖王難免想起當年西北從軍的日子,他、五哥和茹娘并稱西北小將,戰場廝殺,并肩而歸,沙漠里飲酒望月,對著篝火起劍舞,直到天明,縱馬歸營。
靖王定神,迸發出恨意。
霍驚堂和崔清茹的相似不會勾起他的懷念,反而帶來無窮盡的羞辱。
當年同在西北軍崔國公手里從軍,和崔清茹有過生死之交的人是他,和崔清茹有婚約的人也是他,可是五哥偏要來搶!
崔清茹則給了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
霍驚堂動了動嘴唇,聲音小如蚊吶:“明知我娘和陛下情投意合,還故意請先帝賜婚,干出強取豪奪、橫刀奪愛的事,誰更惡心?新婚當晚,我娘不愿騙你,求你放過她,而你知道她珠胎暗結,立即翻臉,縱容后宅妾侍欺負她,誰更虛偽?”
靖王瞳孔撐大,大驚失色:“你……”
“害死我娘,在陛下跟前做出疼我入骨的作態,轉手就把我當人質送進宮,是想看陛下和我自相殘殺?”
霍驚堂的聲音壓到最低:“可是父親,娘沒嫁給你之前,陛下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哐當一聲重響,靖王晴天霹靂般摔倒在地,神色癲狂,不住搖頭:“不可能,絕不可能……他怎么又贏了?茹娘,茹娘,你怎么能這么對我?怎么能偏心至此、負我至此?”
霍驚堂垂眸望著失態的靖王,反手將刀甩到身后,深深插1進墻壁里,又將掉落腳邊的環首刀踢開,面無表情地拿出一條舊巾帕……又塞回去,摸出另一條新的巾帕摁住肩膀的傷口:“好好看著,吃的喝的都供著,別斷了。”
言罷走出大廳。
散指揮揮手示意部下趕緊關起靖王,同時追問:“將軍,您還要趕路?”
霍驚堂乜了眼散指揮:“你們不用跟著,看好靖王,誰來說情都別管。”
散指揮遞給他療效很好的藥:“止血祛疤,效果很好。”
霍驚堂用余光乜著散指揮:“我記得過了年,你二十六了?”
散指揮不明所以但很驚喜:“將軍還記得啊。”
霍驚堂:“你加把勁,努努力,我在你這歲數已經娶上媳婦了。”
散指揮:“……?”
霍驚堂:“你怎么不關心我一個人去哪?”
散指揮結結巴巴:“您一個人連夜趕路,這是要去哪?”
霍驚堂看向肩膀的傷口,有些惆悵:“和小郎分別三個月,一見面就讓他看見我的傷口,指不定擔心壞。”說著看了眼散指揮,有那么一點點炫耀:“你可能不知道,小郎他心軟得很,老是為底下的百姓憂慮難過。不相干的人尚且如此,何況是本王?”
“哦。”散指揮冷漠。
“他可能會急哭。”霍驚堂補充。
散指揮低頭摳指甲。
霍驚堂不在意散指揮的態度,就要戴上頭盔,忽地想起件事:“你這藥的療效很好?”
“止血效果一流。”
“祛疤呢?”見散指揮走神,霍驚堂直接拿過藥:“算了,能用就行。”
說完就走了。
同僚推了把散指揮:“怎么愣這里半天不動?”
散指揮深深地看著同僚:“我承認你之前說的話賊他娘有道理。”世間的情侶都是狗。
同僚疑惑,他說過那么多真理,誰知道是哪句。
***
一人一騎踏著晨曦微光消失在街道盡頭,趙三郎帶著趙鈺錚逃也似地跑回謝宅,不住拍胸口大喘氣:“不愧是唐河鐵騎,四郎,你有沒有發現剛才那個人離開時,朝我們藏身的地方看了眼?他知道我們藏在那里,他肯定知道!”
趙鈺錚目光呆滯,沉浸在方才瞧見男人沒戴頭盔走出大廳的臉帶來的震撼里,原本模糊得只剩下身影的記憶忽然變鮮明。
在他十二三歲便驚艷了他的人,鮮活明艷,比美化過的記憶更出塵。
趙鈺錚的指尖觸碰心口,那兒正生龍活虎地跳動著。
“四郎……四郎?”
趙鈺錚回神,看向滿臉擔憂的趙三郎:“三哥,你知道剛才那個人是什么身份嗎?”
趙三郎:“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不過能肯定他是唐河鐵騎的首領,此行是辦差,需回京述職,到時可尋人留意。只要他在朝中走動,遲早能找到。”
趙鈺錚聞言一笑,心里涌起強烈的期待。
***
安懷德、司馬驕和兩百萬兩賑災銀都在揚州府衙門里,鄭楚之令揚州行營兵圍起來,本想寫折子奏稟圣上,又擔心圣上轉手把案子給了欽差,他豈不兩頭撈空?
幕僚建議他可在折子里加上“撫諭使年少有為,足智多謀,無愧東宮對其‘仁愛剛直’的贊譽”,鄭楚之猶疑:“可行?”
幕僚知他是關心則亂,便耐心解釋:“事關國母、儲君,案件非同小可,東宮曾當眾表示他對欽差的欣賞,則有朋黨之嫌,查此大案,任何關系都必須避開。除去避嫌的欽差,秦王被廢,鄭國公府低調行事,與東宮雖素有嫌隙,但也說明由您來辦案,沒有空子可鉆。”
鄭楚之:“有理。我這就寫折子……可我怎么記得是五皇子夸的趙白魚?算了,兄弟齊心,誰夸都一樣,五皇子的態度就是東宮的態度。”
下筆如有神,短短一刻鐘便揮毫而就,文采翩然,字字句句都是真情流露。
鄭楚之封好信叮囑:“快馬加鞭,送去京都。”轉身又對左右說:“廣招府內審訊經驗豐富的老獄卒,要叫他們來好好審審安懷德,務必撬開他們的嘴!”
***
揚州府的信件快馬加鞭送到文德殿,元狩帝一目十行看完:“居然是鄭楚之搶到功勞?”
不太對。
按理來說,霍驚堂應是第一個找到賑災銀的人,他不方便出面,可以把功勞給趙白魚,除非燙手到趙白魚也不敢接,說明靖王這些年在淮南干的事天怒人怨。
賑災銀在徐州被劫,安懷德火急火燎趕過去,意圖迅速結案,也讓元狩帝懷疑他,叫人查安懷德發現他是靖王從西北帶回來的養馬奴。
被脫去奴籍,一手栽培至一省帥使,難怪忠心耿耿。
截至于此,元狩帝都以為靖王干得最出格的事是貪污賑災銀和謀害朝廷命官,有圣祖丹書鐵券在手,沒法殺他,卻能削兵權、圈禁宗正寺。
解決心腹大患,元狩帝不是不能容忍靖王壽終正寢,但如果連霍驚堂和趙白魚都覺得燙手,碰都不敢碰靖王的案子,他在淮南得是干出什么人神共憤的事?
元狩帝摩挲著手指,心臟下沉,無數次涌起他對靖王的殺意。
這時大太監來報:“陛下,趙宰執求見。”
元狩帝:“宣。”
趙伯雍進殿:“臣參見陛下——”
“免了,你看看鄭楚之奏上來的折子。”元狩帝把折子扔下去。
趙伯雍撿起看完,心里一緊,面上不做表情,只是更為謹小慎微。
元狩帝:“你如何看?”
趙伯雍:“如所言屬實,事關重大,需將安懷德和司馬驕押進京,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審查。”
元狩帝:“你看誰能當這案子主審?”
趙伯雍腦子轉得飛快:“東宮管著刑部,按理應該避嫌,大理寺目前還未有正式任命的大理寺卿,底下的人論能力、論資歷,也挑不出能辦差的。要處理這案子,能力、資歷缺一不可,還不能和東宮有一絲半點的牽扯,必須保證能秉公辦理……臨安小郡王能力卓絕,對陛下忠心,日月可鑒,和朝中門黨亦無往來——”
說著話的同時,仔細觀察元狩帝表情,趙伯雍就知道該換口風了。
“雖是審理本案的最佳人選,但案子疑點重重,且與撫諭使有夫妻關系,恐怕難以服眾。臣以為,審理此案者,還應交給鄭楚之。”
“任命鄭楚之,不擔心朝官議論他挾私報復?”
“誰都可能挾私,唯獨鄭楚之不會!鄭國公府和司馬氏素來不和,百官皆知,有恩怨在前,猶如瓜田李下,鄭楚之更不敢有絲毫偏私。事關國母和儲君,乃天下頭等大事,但凡出點差錯,夾帶一丁半點的私人恩怨,就是鄭楚之的殺身之禍。且皇后為命婦表率,德容言工從無差錯,東宮德才兼備,禮賢下士,協理朝堂政事,從無大錯,自有愛戴他們的命婦、朝臣從旁監察案子主審。朝堂上下的眼睛都盯著,和東宮有私怨的鄭楚之就越會做出公正公平的姿態,不敢有絲毫私人恩怨摻雜其中。”
元狩帝審度趙伯雍的表情,計量他這番話,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如此,朕便將案子主審交給鄭楚之,令他帶安懷德、司馬驕一干人犯進京候審。撫諭使趙白魚接管二百萬兩賑災銀,確保一分一毫都花在百姓身上,順便將江南皇商被滅門一案,相關人證、人犯,全部轉交鄭楚之。”
***
離開皇宮的路上,趙伯雍長舒一口氣,猶記得看完奏折時的心驚膽戰,安懷德和司馬驕同為太子門黨,如果劫掠官銀、殺害朝廷命官,就是儲君也得廢。
問題是太子和五皇子都不可能蠢到在這敏感時期碰賑災銀子,司馬驕和皇后、東宮同氣連枝,他不敢碰,那就是安懷德擅作主張。
他知道安懷德此人,貪財卻聰明,如果是忠心為主,應當知道碰賑災銀是加速太子黨的滅亡,除非他另有其主。
他都能看出的問題,元狩帝不會看不出。
元狩帝知道安懷德背后另有人,這次的案子砍斷司馬氏這條有力臂膀,削一削東宮氣焰還是可能的,再者廢儲君可大可小,無論出于什么顧慮,必定不會廢東宮和皇后。
處理司馬氏等于震懾朝堂里一些世家,打壓他們氣焰的同時也能借機收拾一二,對元狩帝來說是件好事,可他臉上有沒藏住的怒氣——
應該不是沖東宮和皇后,是沖著淮南?是沖著安懷德效忠之人?
安懷德效忠誰?
淮南……
賑災銀于揚州寄暢山莊發現……
“!”趙伯雍冥思苦想,忽地倒吸口涼氣:“是靖王?”
到了宮門口,趙伯雍忽然駐足,想到在淮南的趙白魚。
單憑鄭楚之的奏報看不出太多淮南官場局勢,只是如果此事和趙白魚無關,為何在奏報里特意提一句趙白魚和東宮的關系?
他是害怕趙白魚搶功?
假如賑災銀是他發現的,人是他抓的,案子也是他破的,他當趾高氣昂才對,何至于害怕趙白魚搶功?
除非真正破案的人,是趙白魚。
日光投打在趙伯雍的臉上,看不出太細微的表情變化,內心如何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強壓下對趙白魚的厭惡,和一想到趙白魚就無法控制地聯想到那個女人,趙伯雍讓自己冷靜下來,以局外人的態度去重新縷清淮南的局勢。
如果當真和靖王有關,恐怕很難善了。
隨元狩帝皇位越坐越穩,靖王被打壓得龜縮淮南,十來年不聞其名,再加上華氏名存實亡,少有人知道他們手里還有免死金牌。
靖王罪行和圣祖遺訓相沖突,元狩帝難辦,朝廷臉面也難看。
只有經歷過當年皇位之爭的老臣才知道元狩帝恨不得將靖王挫骨揚灰,別看元狩帝這些年仿佛忘了靖王的存在,對霍驚堂也頗為恩寵,就以為他能對靖王釋懷。
可能元狩帝也以為他能釋懷,圈了靖王就行,等他真和靖王會面,直面靖王在淮南犯下的罪行,卻被圣祖遺訓逼得必須原諒,就會明白心里那股存了二十幾年的恨意得不到紓解,只會越來越瘋狂。
所以……
“誰當主審誰倒霉。”
可憐鄭楚之還以為是潑天富貴,爭著搶著別人避之不及的燙手山芋,估計還做著升官發財的夢吧。
緩步行于歸家的路,趙伯雍毫無憐憫之心,捋了捋袖口,表情驀地一變,如果他的猜測沒出錯,那么趙白魚是被搶功……還是他其實猜出后果,主動避讓?!——
作者有話要說:
老霍(傷口不止血):小郎君哭起來好看。
老霍(常用祛疤圣藥):男人的傷疤是榮耀,但不能太難看。
問一下,要放暑假了嗎?
讀書十幾年,發現我不知道放暑假時間,記得以前暑假時間是兩個月,現在是不是縮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