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靖王身邊的副將是唐河鐵騎的重要一員, 也是霍驚堂書信里告訴趙白魚的。
號令靖王手里的西北兵需要他的官防印信,霍驚堂的人潛伏多年才獲得信任, 一拿到官防印信立刻快馬加鞭去收編那支西北兵, 至于他們在淮南養(yǎng)的私兵則聽安懷德命令。
安懷德一被控制,淮南私兵就不敢動,之后找時間慢慢瓦解就行。
趙白魚最擔(dān)憂的起兵造反問題就這樣被不費一兵一卒,輕易瓦解, 很難說里頭沒有元狩帝謀劃多年的功勞。
唐河鐵騎的副將居然能潛伏到靖王身邊, 還一路從小兵當(dāng)?shù)骄竿醯牡昧π母梗?br />
跟安懷德是靖王的心腹, 卻潛伏到東宮身邊成為其得力干將一樣, 有異曲同工之妙。
該說不說,靖王和元狩帝當(dāng)真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死敵。
只有親兄弟最了解彼此的脾性, 也只有死敵最了解對方的思路, 雙重buff的確疊滿了。
硯冰在庭院外煮紅糖,在趙白魚踱步過來時條件反射說:“我背完中庸了。”
趙白魚:“倒背如流了?”
硯冰扁嘴,有點想哭,垂頭喪氣:“我繼續(xù)努力。”
“溫故而知新,還要學(xué)以致用才行。”趙白魚見他很喪便軟和繃緊的臉色,溫和地拍拍硯冰的肩膀說道:“不過普通人背好幾年都不一定能有你這幾個月的效果,我們硯冰果然有當(dāng)秀才公的潛質(zhì)。”
硯冰努力抿著上揚的唇角:“沒、沒有的事。”
趙白魚遞給他一塊白玉, 塞到硯冰手里:“從現(xiàn)在開始,你也能說自己是個讀書人了。讀書人考功名在其次, 修身修德為重,君子佩玉,熠熠其德, 不算是上等玉,卻是我的美好祝愿。我雖常說你要當(dāng)官, 但不是強求你必須做官,其實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就行了。”
硯冰心里涌起感動,鼻子塞塞的,盯著手心里握緊的白玉,忽然后悔這段時日對讀書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不夠勤勞刻苦,難為五郎始終為他著想。
“對不起。”
“啊?為什么突然道歉?”
“我態(tài)度不端正,讀書不夠勤奮,辜負您的期望。”
趙白魚忍俊不禁,揉了揉硯冰的腦袋瓜子:“你還不夠勤奮,說給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知道,他們怎么自處?”
這段時日忙著差事,沒多少時間關(guān)心硯冰,卻也知道硯冰平時要照顧他的三餐起居之外,剩下時間都在勤勞苦讀,夜晚燭光點到子時,天蒙蒙亮就趕緊起床繼續(xù)未完的功課,否則他怎么會特意買玉獎勵硯冰?
“別自怨自艾,啊,在我心里,我們硯冰比誰都勤奮聰明——對了,在熬煮紅糖?是從縣里的百姓們那兒學(xué)來的吧。紅糖好,要是能熬成糖霜就好了。”
趙白魚擼起袖子,忍不住想添加柴火。
剛才還感動得稀里嘩啦的硯冰當(dāng)即制止趙白魚:“您別——就您那炸廚房的手藝能把我好不容易熬制的糖漿弄壞了。蔗糖可貴了,您別亂來。”
“……”趙白魚悻悻甩手,背在身后當(dāng)個儒雅文人,瞥了眼被他一攪和差點燒裂爐子的火,在硯冰隨便一個動作下,立刻服帖,不得不承認有些事需要天賦。“熬不成糖霜嗎?”
這時期熬制出來的基本是糖漿,還沒有現(xiàn)代白糖顆粒分明的技術(shù),連糖霜,即冰糖、糖塊想熬制成功都需要看運氣。
硯冰:“您說呢?”
趙白魚倒是有心熬制糖霜,可惜他前世沒涉及這方面的知識,眼下想耍威風(fēng)也沒處擺。甩甩手,趙白魚只能扭頭出客棧,迎面遇見崔副官。
崔副官連夜趕路回來,一邊啃包子一邊問趙白魚要不要。
趙白魚婉拒:“我還是喝粥吧。”
崔副官:“眼下冤案已了,安懷德被抓,徐州的案子轉(zhuǎn)交給鄭楚之,咱們還能干什么?”
趙白魚攤手:“無事一身輕。”看看天空,說道:“該吃該玩,差不多該回京述職了。以后沒機會再來這兒玩,可惜繁華的揚州至今沒去見過。”
崔副官點點頭:“那行。我包子買多了,去問小硯冰要不要吃。”
同崔副官道別,趙白魚繼續(xù)漫無目的地走,眼下快到十一月,天氣急轉(zhuǎn)直下,人人都穿上較為保暖的衣服,野草枯黃,兩道滿樹的綠葉掉光,枝丫光禿禿、黑乎乎,于灰藍色的天空安靜矗立。
客棧門口那顆桃樹結(jié)出的花苞還沒盛開就枯萎,反季節(jié)開花還是困難。
趙白魚盯著枯木看得出神,聽到后邊馬蹄噠噠便下意識朝里頭走,想著讓開路,未成想眼前一花,突如其來的疾風(fēng)吹下幾縷碎發(fā),眼角余光瞥見橫空出現(xiàn)一只著玄色緊袖衣服的手臂伸過來,緊接著腰間一緊,被強行勒上馬,疾馳過客棧門口。
硯冰在后面追喊:“搶劫——不是,綁架!有人綁架,救命——五郎——”他急得不行:“崔副官,您快救救五郎啊!”
崔副官慢悠悠地啃包子,沒好氣地說:“沒救了,放棄吧,你家五郎清白不保,提前煮框紅雞蛋吧。”
硯冰回頭滿臉問號:“你認識那個歹人?”
崔副官滿臉深沉:“他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奪走小趙大人清白的歹人。”
硯冰愣了下,隨即無語:“……是小郡王。”
崔副官聳肩:“煮紅糖雞蛋吧,聽說補腎。”
硯冰:“不是補血的嗎?”
“是嗎?隨便啦。”崔副官舔著笑臉求:“我想吃,給做碗唄。”
硯冰翻白眼,回頭熬他的紅糖了。
***
駿馬疾馳過小橋流水,出城門,淌過淺灘,流水潺潺,前方的平原有一排類似于滾風(fēng)草的東西,近前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百姓捆扎好的枯草,再前面一點還能看到燃燒的草垛。
輕風(fēng)拂過臉頰,帶來絲絲涼意,趙白魚渾身放松地靠在身后寬闊溫暖的胸膛里,看著身前執(zhí)韁繩的手,手腕纏著佛珠,而摟抱著他腰際的手則綁著熟悉的巾帕,鼻間縈繞熟悉的禪香味,原本那些浮躁的、散落在各個時間里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思念,便在剎那間得到安寧。
趙白魚將吹到臉頰的發(fā)絲撩到耳朵后邊,沒發(fā)現(xiàn)他嘴角和眼里都噙著清淺的笑意。
他氣質(zhì)溫和斯文,皮膚白皙細膩,五官線條偏向于柔和,頭發(fā)和衣服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茍,瞧著總是明澈干凈的,讓人很舒服,很能放心地信任、喜歡他,下意識覺得如果付出喜歡,絕對會得到令人愉悅的回報。
駿馬逐漸到平原盡頭,進入一片枯木林,林深處,還可見樹根和樹梢處凝結(jié)寒霜。
趙白魚問:“去哪里?”
霍驚堂沒回答,縱馬至枯木林最深處,進入一片峽谷,也許是四面懸崖峭壁包圍,也可能是地下有暖泉,峽谷深處仍然綠草茵茵、野花遍地,還能聽到水聲淙淙。
穿過一條漫長的峽谷,眼前豁然開朗,別有洞天,一條瀑布從陡峭的山壁腰部飛縱而下,濺起銀白色水花朵朵,離瀑布約十來米的地方則有一個深潭,水面平靜清澈,能見到成群的小魚貼著潭壁不動。
深潭對面二十米處,則是一棟小木屋。
外表有些舊但門口干凈,沒有灰塵,門前還有一個石頭壘成的簡易灶臺,應(yīng)是林中獵人搭建的住所,冬天打獵遇到大雪封山就可以直接住這里,只是不知道主人是誰,霍驚堂怎么知道這里別有洞天?
“你怎么知道這……”
趙白魚剛開口問,就被霍驚堂勒住腰部抱下馬,一手扶著背,一手穿過腿彎處,跟抱小孩兒似地抱起,大步朝木屋里頭走,好像很急一樣,甚至等不及好好開門,一腳踹開木門就直奔床鋪而去。
屋里頭開了天窗,頗為明亮,正中間有個炭火爐子,門后邊還有好幾塊煤炭,門的右邊擺放一堆打獵用的器具,而左邊則是床,床上有干凈嶄新的被子。
趙白魚還沒來得及觀察更多就感覺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待回神就被放倒在柔軟的被子上了。抬眼一看,霍驚堂俯身而下,熟門熟路地尋著趙白魚的唇,汲取讓他想念無數(shù)個日夜的氣息。
手也不老實,四處招惹,抓住趙白魚無處安放的手擱腰帶的扣子說:“我?guī)湍悖±梢矌臀摇!?br />
趙白魚的耳朵、脖子和鎖骨處很容易染上大片的紅,跟涂抹了胭脂似的,他也激動起來了,并不比霍驚堂矜持多少。
反正拜堂成親知會過天地父母,做這檔事,神明不敢偷看。
哐啷一聲,銀質(zhì)腰帶落地,長衫滑落,鞋子也被踢開,頭頂?shù)奶齑伴_著,能瞧見灰藍色的天,沒有一朵白云,仿佛能借這天窗、這肅冬的天俯瞰曠野枯林。四野闃寂,偏在人的感官上營造出幕天席地的刺激感。
瀑布水聲如雷霆,耳際卻是淺淺濡濡的水聲,溫?zé)岬暮顾驖駷鹾诘拈L發(fā),發(fā)帶被打偏,有幾綹發(fā)絲垂落,黏著臉頰,吐出溫?zé)岬臍庀ⅲ燮ご瓜聛恚直塾悬c兒無力,趙白魚趴在床沿邊,瞥了眼外頭的天色,有點晚了。
“什么時辰?”
霍驚堂的臂膀滴落汗珠,修長的手指幫趙白魚把黏在他臉頰的頭發(fā)都撥弄到耳朵后邊,饜足而懶散地說:“應(yīng)該未時了。”
趙白魚一驚,不得耗了兩個多時辰?
“白日宣淫,不務(wù)正業(yè)。”趙白魚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垂落眼前的佛珠背云,肩膀頂著霍驚堂的胸膛說:“粘乎乎的,不舒服。”
霍驚堂:“洗個澡?”
趙白魚蔫蔫的,“冷。”
霍驚堂咬著趙白魚的耳朵說:“水是溫的。”而后一把抱起他,“走吧,泡溫泉去。”
趙白魚摟著霍驚堂的脖子,瞥見他后背都是新鮮的抓痕,肩膀還有滲血沫子的齒痕,食指稍一用力抹下去。
“嘶。”
“疼啊?”趙白魚戳了戳:“你橫沖直撞的時候怎么沒想緩緩?”
“著急。”霍驚堂知錯但不改,引以為榮:“急不可耐,跟房子著火一樣,下回保證隨身攜帶香膏。”
將趙白魚放進潭里泡著溫水,霍驚堂跟著潛下來,靠在潭壁處,讓趙白魚趴在他身上。
趙白魚:“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
霍驚堂:“來的時候找當(dāng)?shù)厝舜蚵牎!鳖D了頓,補充:“客棧人多眼雜,麻煩。”
趙白魚拍了把霍驚堂的肩膀,聽到他悶哼聲,詫異地看過去,發(fā)現(xiàn)那里有道猙獰的傷口,好像沒怎么處理和包扎,經(jīng)過激烈的動作還裂開,變得更嚴重了些。
“怎么受的傷?”
霍驚堂直勾勾地盯著趙白魚的臉:“沒事。”
趙白魚不敢碰霍驚堂的傷口,移不開眼睛:“怎么可能沒事?傷口還很新,是被你父親刺的?別告訴我你沒還手,任由他打。”
霍驚堂吞咽了一下,眼瞳瞳色逐漸變深,掌心扣住佛珠串,試圖冷靜興奮起來的情緒。
趙白魚毫無所覺:“帶藥了嗎?”
“在衣服里。”
衣服在木屋。
“別泡水了,回去再說。”趙白魚光是瞧著猙獰的傷口就覺得疼,臉不自覺皺起來,眉毛也緊皺,有點想哭的樣子。“你也真是,什么事能大過身體?”
“你。”
“少貧嘴吧你,幸好不是在血管密集的地方,否則這么折騰下來,直接死床上,就算請大夫恐怕也不能洗清你馬上風(fēng)死亡的謠言。”
說著話,趙白魚抬腿就想爬上岸,結(jié)果碰到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迅速抬頭白了眼霍驚堂:“你正經(jīng)點!”
“我保證,我起誓,小郎饒過我這一回。”
霍驚堂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長,輕而易舉就握住趙白魚的脖子,反將他禁錮在潭水黑色的石壁旁,水波蕩漾,晃著白如玉的趙白魚,強烈的視覺反差沖擊著眼球。
霍驚堂的食指就快觸摸到趙白魚的眼球,后者下意識閉上眼睛,那手指便劃過眼睫毛描摹著眉眼。
閉著眼睛的趙白魚沒有看到霍驚堂眼里濃郁的興奮,趙白魚不知道他忍哭的樣子多能刺激人,眼圈里有點紅,眉頭微蹙,鼻頭和臉頰都染了點妃色,還強行繃著表情,又堅毅又脆弱、要哭不哭的模樣,干凈得要死,也可愛得要命。
霍驚堂得扣緊佛珠才能忍住不把趙白魚欺負到崩潰的沖動,還是得斯文點,畢竟新婚,感情基礎(chǔ)淺,小郎君臉皮還是太薄,欺負壞了不再理睬人就糟了。
瀑布的水迸濺在黑色的石頭上,砸出朵朵水花,倒映著晃動的水面,有游過來的魚兒受驚,一擺尾跑開了,而水面依然晃動。
***
趙白魚串著剛才過于激烈而拽斷了的佛珠,眉頭蹙起,披著大了一號的霍驚堂的衣袍,赤腳坐在門廊處,看霍驚堂在烤魚,有點難以接受:“魚是從水潭里撈上來的?”
霍驚堂正把摘來的野果涂在烤魚身上,聞言瞟了眼趙白魚:“小郎還嫌棄自己的東西?”
趙白魚:“我嫌棄你的。”
霍驚堂意味深長:“小郎喜歡直接吃。”
趙白魚:“……才三個月不見,小郡王怎么就變流氓了?”
霍驚堂遞給他烤好的魚,接過他手里的佛珠,翻身跳上不高的圍欄坐下,一只腳踩著圍欄,另一只腳點著地,披著件寬散的中衣,穿一條半干的長褲,倒是半點也不怕冷。
頭發(fā)披散著,配合他那狂放不羈的坐姿,說點好聽話形容是個魏晉狂士,難聽點就是不修邊幅。
霍驚堂一邊老老實實地串珠,一邊還抬腳輕輕踢了踢趙白魚的后腰:“在西北那兒,我出了名的斯文。”
趙白魚縮著后腰:“你斯文?我看你風(fēng)騷得很。”
“那小郎喜歡什么樣的?”
“喜歡你閉嘴的樣子。”
“——”
啃了口烤魚,發(fā)現(xiàn)味道不錯,趙白魚頗為驚訝:“你手藝可以啊。”好半晌沒聽到回話,于是轉(zhuǎn)頭問:“怎么不說話?”
霍驚堂串好了佛珠,和他手腕那條并攏甩著玩兒,瞥了眼趙白魚,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現(xiàn)在我喜歡你寡言少語的樣子。”
霍驚堂說:“行軍必備技能。”
“廚藝還是烤魚?”
“你猜我從軍是從什么小兵干起的?”
趙白魚遲疑:“不會是伙頭軍?”見霍驚堂笑了,他驚訝地起身,也坐到圍欄上,一邊啃烤魚一邊驚奇:“真的啊?不是,你堂堂小郡王,還是在你外公的軍隊里,怎么連點特殊待遇也沒有?是不是人緣太差了?嗐,就你以前那小性子,肯定是軍隊里的刺頭,著重關(guān)照對象。”
霍驚堂笑看著眉眼靈動的趙白魚,突然發(fā)現(xiàn)這樣的趙白魚比要哭不哭的小模樣兒可憐可愛多了。
啊,又發(fā)現(xiàn)了小郎君不一樣的一面。
“有沒有被打過屁股?”
“有。”
“真有啊!”趙白魚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他嫌棄魚刺多的魚尾巴,就拿在手里不吃了。“快說說,怎么回事?”
霍驚堂自然地接過他手里的魚解決剩下來的部分:“半夜肚子餓溜出軍營,跑外面抓狼吃。”
趙白魚興致勃勃:“抓野狼!”
霍驚堂本來就是隨口那么一說,過去的事情真有點傻,但見趙白魚看過來的眼睛里流露出崇拜就訝然,被弄哭的時候、知道他是唐河鐵騎首領(lǐng)時,都沒有過崇拜,怎么殺只野狼還就崇敬上了?
——笑話,有這好機會,霍驚堂自然不會錯過!
他就用最簡單的話語描述出最驚險的畫面,從遇狼、抓狼,與狼王為友,到被發(fā)現(xiàn)擅離軍營打了五十棍后,發(fā)配伙頭軍負責(zé)全軍營的伙食。
趙白魚不知不覺就坐到了霍驚堂身邊,抓著霍驚堂的手臂時不時緊張地握緊,最后松了口氣:“有意思。”
好像民間話本里,少年俠客的傳奇。
避開霍驚堂上了藥的傷口,趙白魚捏捏霍驚堂的胳膊,硬邦邦的,一看就充滿力量,的確是能降伏狼王的體格。
不知道少年時期的霍驚堂是什么樣子,是不是跟頭狼一樣桀驁不馴,看人的目光都帶著兇狠和防備?
趙白魚將他的疑問和猜測說出,霍驚堂立刻不著痕跡地轉(zhuǎn)移話題:“還餓嗎?”
“還行。”
“我當(dāng)年在伙頭軍還學(xué)到其他手藝,等會兒去山里抓只野兔,晚上做點好吃的……”
“晚上不回城?”
“在這里睡一眼。”
“也行。”
話題就這么歡快地揭過去了,霍驚堂心下稍松口氣。
趙白魚笑瞇瞇地望著山谷,心想回頭找海叔或者崔副官問,反正霍驚堂擺明了不想說,說了也百分百摻水分,還不如找別人問。
***
夕陽西下,硯冰煮好了紅糖雞蛋卻不見五郎和小郡王一塊兒回來,只好和崔副官一塊兒蹲在門口喝紅糖雞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話說回來,小郡王為什么是小郡王?他也不小了啊。”
“將軍十五歲大勝突厥,班師回朝,陛下酒席間開玩笑要讓將軍直接襲爵。按律子女襲爵得削一級,將軍父親是王爺,削一級就是郡王。你知道君無戲言的嘛,雖然沒有下旨,但朝中上下都知道這事兒,又有康王開玩笑喊他小郡王,陛下沒反對,慢慢就喊開了,改不過來。而且……”
“而且什么?”
崔副官前后左右觀看,抬頭看屋頂和圍墻,確定沒人才壓低聲音說:“你不知道十五歲的小郡王什么樣兒。”
“我當(dāng)然不知道,您別賣關(guān)子,快點說呀。”硯冰可急了。
“長得跟仙女似的。”
“哈?”
崔副官煞有其事地點頭:“跟我姑特別像。”
“你姑?”
“將軍的娘就是我姑,聽說是當(dāng)年的京都府第一美人,西北唯一的女將軍,也是艷冠西北。將軍十來歲還小,身量沒抽開,又是皇宮里養(yǎng)大的,那狗脾氣真是人憎鬼都嫌。初到西北,凈禍禍人,鼻孔看人知道什么樣兒嗎?”
崔副官還做出鼻孔看人的表情,怪好笑的。
“雖然狗脾氣讓人想揍他,但是軍營嘛,五大三粗的臭男人堆里突然出現(xiàn)個特別注重干凈,白皙,還帶著檀香味兒的,漂亮得有點辨不清男女的小少年。別說,就真有人慣著將軍的臭脾氣,男的女的都不少。”
“軍營里還有女人?”
“是附近縣城的女人,還有西北特色——女鄉(xiāng)兵。她們可厲害了,不輸西北男兒,也是西北男兒的夢中情人。可惜沒一個看得上西北漢子,”崔副官挺憂傷的說:“她們居然喜歡將軍那一款!”
硯冰又好奇又警惕:“小郡王在西北那么受歡迎,就沒幾個紅顏知己?”
“誰受得了將軍的狗脾氣?”崔副官又偷偷跟他爆料:“其實是將軍還小的時候,有如狼似虎的男人、女人自薦枕席,手段不太干凈,都叫將軍打斷腿踢出去。將軍是天生難將才,也是武學(xué)奇才,除了我爺爺和大伯,十三歲就打遍西北無敵手。嘖嘖,你是沒看到他下手,又黑又狠,陰得喲……”
“大概因此,將軍厭極那檔事,后來長開了,不會被誤認成女人,臉越來越臭,眼越來越犀利,就基本沒人敢近身。”
“欸欸,你可別告訴小趙大人。我們將軍現(xiàn)在可成熟穩(wěn)重,脾氣可溫和良善了。”
說出這話時,崔副官良心在痛。
硯冰埋頭吃荷包蛋:“嗯嗯,我不說。”
***
元狩帝的手諭下達揚州府,鄭楚之喜不自勝,連忙令人收拾家當(dāng),要求揚州府派兵保護人犯,將司馬驕和安懷德一并帶回京都。
作為重要人證的孫負乙和黃青裳也得一塊兒帶回京都,只是鄭楚之有點擔(dān)心趙白魚阻攔。
轉(zhuǎn)念一想,陛下欽點他當(dāng)案子主審,趙白魚敢阻攔就是抗旨。
鄭楚之拍了下腦袋:“瞧我都高興糊涂了。”連忙找人叮囑:“去跟江陽縣說一聲,我要走孫負乙和黃氏孤女了。”——
作者有話要說:
“做這檔事,神明不敢偷看。”
……我知道你們想說,你們敢,屋里屋外都是你們趴好的身影。
這章寫到佛香,就順便想推薦一款香,鵝梨帳中香,好香甜啊。
我買過各種香,什么老香檀、印度老檀、龍涎香等等,都不如鵝梨帳中香,不過這也是我個人喜歡,我喜歡這種香甜的味道,其他香比較渾厚吧。
我之前買的鵝梨帳中香用完了,現(xiàn)在在用雪中春信,它味道還蠻霸道的,但是有點嗆,能留比較久
第42章
天微微亮, 趙白魚和霍驚堂悄悄溜回客棧,換下褶皺明顯的衣服, 互相幫對方梳頭發(fā), 對窗絮絮低語。
“明年就是弱冠,想好什么日子行弱冠禮嗎?”
“隨意吧。”
趙白魚不是很在意。
霍驚堂看了眼趙白魚,點點頭:“我知道了。”
趙白魚動了動腦袋:“好沒?”
霍驚堂拿銅鏡照他的發(fā)型:“怎么樣?”
黑發(fā)一絲不茍地束起,在頭頂盤結(jié)挽髻, 用一根青玉簪固定, 周圍纏繞一圈淡青色布巾, 露出修長白皙的后頸, 衣領(lǐng)處的紫紅色印記若隱若現(xiàn),當(dāng)然趙白魚的角度看不見。
他打量一番, 確定沒問題就起身, 抖抖寬大的袖袍,挺直腰桿說:“哪天你要實在落魄了,能憑這手藝到天橋底下當(dāng)個剃頭匠,光這手藝就能讓人原諒你只會砍頭不會剃頭的小毛病。”
霍驚堂被逗笑:“我要真落魄了,還求小郎養(yǎng)我。”
“養(yǎng),現(xiàn)在就養(yǎng)。”趙白魚豪氣地揮手:“喝魚粥去,我知道哪里的攤子賣的魚粥最好吃。”
言罷向前行進, 霍驚堂則是兩手背在身后撥弄佛珠,悠閑地跟在趙白魚身側(cè)。兩人一出院子就撞見黃青裳和崔副官兩人, 分別點頭問好。
趙白魚:“你們?nèi)ツ模俊?br />
崔副官:“鄭楚之的信使在衙門等著,說是奉陛下口諭,要帶黃姑娘和孫負乙一塊兒回京都調(diào)查。”
“啊, 吃飯了嗎?”
二人俱是一愣,不解怎么突然跳轉(zhuǎn)到這個話題。
趙白魚溫和笑說:“我請你們喝魚粥。”
崔副官:“可是鄭楚之的信使……”
霍驚堂:“就算要去京都, 也得填飽肚子再趕路,走吧。”
將軍都開口了,崔副官自無二話。
黃青裳低聲詢問:“信使有陛下口諭,小趙大人如此行事……會不會落下驕縱張狂、不敬圣上的話柄?”
“天高皇帝遠,何況來的人只是鄭楚之的信使,不是陛下心腹,你我有顧慮,小趙大人和將軍可沒有。再說那鄭楚之自以為擺了小趙大人一道,小趙大人要是不耍點脾氣,他可能還會心生不安。”
黃青裳不懂官場里的彎彎繞繞,便干脆不想,反正她相信趙白魚。
此時江陽縣衙門里,鄭楚之信使左等右等等不到欽差送來黃青裳,連原本說好送來的孫負乙也還關(guān)押在牢房里,衙役根本沒一個聽他話,氣得口不擇言,陰陽怪氣欽差小肚雞腸,受不了功勞被搶,還驕縱張狂藐視陛下等等。
衙門里的差役多數(shù)是普通人,眼睛都看得出欽差是青天老爺,哪里忍得了這信使胡說八道?便不停地續(xù)茶水,將人鎖在屋里頭,任憑信使如何拍門都不開。
等趙白魚等人回衙門見信使,一推開門就聞到味兒,齊刷刷后退三步,無聲地看著屋里對準(zhǔn)茶壺小解的信使。
信使羞愧得眼一白,直接暈死過去,衙役在后頭,沒瞧見信使朝茶壺小解的一幕,趕緊就端起茶壺滋醒信使。
信使悠悠轉(zhuǎn)醒,看到欽差就想起剛才被故意涮了把,登時氣急攻心,下意識舔了把臉上的水珠,結(jié)果嘗到股怪味,再看差役手里的茶壺,登時認定是欽差戲耍,氣急敗壞。
“今日之事,我必然稟告運副大人,你欽差戲耍來使、藐視圣諭,身為欽差你潦草塞則,刻意扣押相關(guān)人犯和人證,耽誤大案,這一狀告到御前,我看你怎么擔(dān)待!”
“欽差擔(dān)不擔(dān)待得起,就不用你在這兒操心。但是治你下差藐視上差的罪名,也足夠本王摘掉你頭上的帽子。”
“本王……?您是?”
崔副官橫眉豎眼:“大膽!見臨安郡王還不下跪?!”
噗通一聲,信使跪倒在地,滿頭汗珠分不清是人尿還是冷汗。
“下官參見郡王殿下。”
“你倒是會狗仗人勢,一個七.八品的小官指著一品大員見了也得客客氣氣的欽差出言不遜,高帽一頂頂往他頭上扣,就是京都里御史臺出來的,聽了你這本事也得甘拜下風(fēng)。”
“下官、下官不敢!下官惶恐!”
霍驚堂坐在堂上,自然地拍拍身邊的凳子,示意趙白魚跟著坐下來,睨著信使瞧了半晌沒說話,直嚇得信使內(nèi)心七上八下才開口:“說說,我家小郎君怎么個藐視圣諭、潦草塞則。”
“這、不是,我……下官,他……”信使結(jié)結(jié)巴巴:“圣、圣上手諭,令鄭運副全權(quán)處理安懷德、孫負乙的案子,叫欽差接那二百萬兩銀子前往徐州賑災(zāi),故、故運副大人喚我前來調(diào)走孫負乙和主要人證黃氏孤女回京,下官是……是職責(zé)所在——”
“陛下說什么時辰回京都嗎?”
“陛下說即日啟程。”
“便是沒有具體時辰的意思,鄭楚之著急忙慌,連讓人吃個早飯的時辰都給不起,是心虛還是害怕被人搶功勞?”
信使沒忍住,使勁兒擦滿臉的水,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霍驚堂沒指望他能說出個子丑寅卯,光是坐那兒半天不說話就能嚇得信使大病一場。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最終是趙白魚松口:“既然是陛下的意思,自不可耽誤。崔副官,勞煩你去趟牢里,帶孫負乙出來,交給這位信使,也勞煩黃姑娘跟信使回京都,大理寺和刑部自會查清當(dāng)年冤案,還你黃氏滿門公道。”
崔副官:“是。”
黃青裳眼里含淚:“多謝大人。”
信使跟著連連道謝。
趙白魚:“我還有話牢信使代為傳達。”
信使:“大人盡管吩咐,無不從爾。”
趙白魚:“鄭大人洞若觀火,本官甘拜下風(fēng)。只是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別消化不良撐死了自己。當(dāng)然本官衷心祝愿鄭大人平步青云,心想事成,別摔個大跟頭,把命摔沒了。”
信使驚懼地吞咽口水,這話滿是硝.煙味,欽差果然記恨運副擺了他一道。
“對了,順便再幫本官帶多一句話。”趙白魚忽然說:“鄭大人說他欣賞本官,本官也尤為欣賞他,郡王府的門常開,隨時恭候大人蒞臨。”
信使:“下官保證將您的話原原本本帶到,絕不敢有半句錯漏!”
趙白魚溫和地笑:“那我就放心了。嘖,怎么回事?沒人提醒本官叫信使坐下嗎?你起來,起來坐。”
信使:“下官不敢,下官惶恐。”
趙白魚:“本官讓你坐就坐,免得傳出去以為本官心眼小,借你打鄭大人的臉面,倒給人機會參本官一本。”
信使連忙坐下,低眉順眼,被這番夾槍帶棒的下馬威一頓嚇,再無原來的囂張氣焰,絲毫不敢起不敬的念頭。
雖說狗仗人勢實屬人之常情,就算趙白魚被搶功,可他眼下還是欽差,還是郡王妃、宰相之子,沒到真落魄的時候,哪是說踩就能踩的?
也就信使見鄭運副提起欽差滿口輕蔑,一副撫諭使不足為懼的姿態(tài)便當(dāng)真以為有圣諭撐腰就能對欽差不客氣,張口閉口是欽差藐視朝廷和陛下,言語中仿佛他還想到御前告一狀。
須知他此番話真帶到京都府,傳到御史臺耳朵里,保不齊又是一折子參到御前。
換作旁人早尋個由頭收拾這信使,反觀趙白魚只是嚇唬,連刁難都談不上,屬實寬以待人。
***
崔副官行動迅速,很快將肩扛枷鎖的孫負乙?guī)У叫攀垢啊P攀固ь^一瞧崔副官的臉當(dāng)即嚇軟腿,脫口而出‘欽差恕罪’,但聽崔副官嗤笑,指著身后的趙白魚說他才是欽差。
信使在臨安郡王的威懾下始終沒敢抬頭,也就不知欽差真容,當(dāng)下看清便懵了。
這不是欽差身邊的侍衛(wèi)?
他才是真欽差?
滿心疑問的信使回揚州復(fù)命,將此事告知鄭楚之,哪料鄭楚之不以為意,顯然早就知道了。
心里一合計,信使明白原來大人早知真欽差的身份,借此擺人家一道,擱誰頭上都舒坦不起來,他還到人家地盤挑釁,可不是送上門的出氣筒?
信使苦著臉,自認倒霉。
鄭楚之又問他在江陽縣還經(jīng)歷了什么,信使干巴巴描述白天的遭遇。
鄭楚之聽完,摸著美髯笑說:“趙白魚要是無動于衷,我就該擔(dān)心他在前面挖了陷阱等我跳。他借你撒氣是在內(nèi)涵我,卻也說明他輸我一籌,此時正氣急敗壞。下去吧,令人即刻啟程回京,免得夜長夢多。”
信使退下,幕僚面有凝色地走出來:“我聽欽差那番話似乎別有深意。”
“危言聳聽的小把戲罷了。”鄭楚之?dāng)[手:“他在我這里跌了個大跟頭,肯定要從別處尋回點臉面。不過我行軍打仗多年,在外布故布疑陣之局時,趙白魚可能還在娘胎里——他還是太嫩了。”
幕僚:“打狗還得看主人,何況官場險惡,本就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局,欽差技不如人自該服輸,怎么還敢在您頭上撒野?”
鄭楚之:“一條狗打就打了,就當(dāng)是我給欽差賠不是。”搖搖頭,他又說道:“欽差還是年輕,被我當(dāng)墊腳石踩下去,咽不下這口氣可也只能口頭耍狠,我何必同他計較?”
幕僚:“大人海量。”
***
淮南大案傳開,震驚朝野。
抓了安懷德和司馬驕,擺明沖東宮去的,一時間太子門黨人人自危。
朝官都以為這波會是欽差掀了淮南的天,料不到會是深諳明哲保身之道的鄭楚之,難道鄭國公府和東宮的儲君之爭擺到明面,不再遮掩?
可秦王剛倒下不久……差點忘了,還有六皇子。
儲君之爭的棋盤多了一個被忽視多年的強有力競爭者,便有不少精明的朝臣注意到六皇子,心里重新計算籌碼。
東宮和五皇子府非朝事不見客,中宮殿門緊閉,不見命婦,似乎和尋常沒甚兩樣,莫非早有部署?可鄭國公府來勢洶洶,淮南大案非同小可,更甚江南考場舞弊案,如何應(yīng)付得了?
朝官身在局中,猜不透看不明,驚慌失措之下尋到諸位宰執(zhí)府求門路。
然而幾位宰執(zhí)的官都當(dāng)成精了,開口只說風(fēng)花雪月,閉口不談國事政事,擺明置身事外,急得朝官團團轉(zhuǎn),卻也無可奈何。
***
東宮。
五皇子心煩意燥:“二哥,司馬驕怎么回事?咱們不是提前通信,讓他搶先拿到賑災(zāi)銀,怎么還能被姓鄭的截胡?”
太子按著抽痛的太陽穴:“那邊回信,司馬驕晚了一步,但他告訴我一件關(guān)于靖王和華氏的陳年舊事。”
“都什么時候了還說以前的舊事?我現(xiàn)在就怕安懷德咬死是我們干的,他這些年明面是我們的門黨,誰都不知道他和靖王有關(guān)系,洗脫靖王嫌疑容易,拉我們下水輕而易舉。”五皇子說:“最關(guān)鍵是父皇的態(tài)度,在這節(jié)骨眼上,他還有讓你監(jiān)國的意思,大小朝事都扔給你,自己一個人整天在龍亭湖那兒釣魚,不見母后,卻隔三差五叫人要母后身邊的侍女做的菜肴,到底是真信任母后和二哥你,還是讓我們放松警惕?”
太子:“你也知道是火急火燎的時候,司馬驕不知道?他會平白無故提舊事?他告訴我靖王手里有丹書鐵券,就是謀反他也死不了。欸,你還記得四弟嗎?”
“四哥?”五皇子不解這時候提幾乎隱形的四皇子做什么,“四哥不得父皇喜愛,和這事兒有關(guān)系……我知道了,二哥是想借四哥當(dāng)年為靖王說情而遭父皇厭惡,告訴我父皇有多厭恨靖王?”
“嗯。”太子:“天災(zāi)人禍,淮南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中,朝廷和父皇也不好過,靖王還朝里面澆熱油,狂悖不足以說其惡,偏有圣祖遺訓(xùn),誰也動不了他,任是哪個天子也忍不下這屈辱!我實在不敢想象父皇怎么容忍八叔這根硬骨頭卡喉嚨里卡了二十幾年,換作是我,縱使落個天下罵名也要除掉八叔!”
“何況還有屯兵這檔事沒爆出來,要是爆出來,真不知道父皇會如何,更不知你我如何度過此劫難。”
五皇子:“兵在安懷德手里,司馬驕碰不到淮南的兵,私底下沒有任何往來痕跡,屯兵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安懷德不讓司馬驕碰私兵,常氣得他跳腳,二哥還曾懷疑他別有用心,眼下反倒成我們脫困的契機,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太子嘆氣,眉宇間有隱忍不住的蓬勃的怒氣:“如果私底下當(dāng)真沒任何往來痕跡就好了!司馬驕這蠢貨真栽女人肚皮上,他私吞淮南公款的賬本在安懷德那里,我們每年撥給安懷德的銀子都被他記錄下來,正好能比對司馬驕?zhǔn)掷锏馁~本,那是切切實實能扳倒孤的證據(jù)!”
五皇子聞言如晴天霹靂摔倒在椅子上,六神無主地問:“那、怎么辦?”
太子:“想辦法套出安懷德手里的賬本,實在不行就半路截殺!”
五皇子愣住:“可是這檔口出事,會懷疑我們吧。”
太子:“只要死無對證,真相還不是任由活人來說?何況死一個安懷德,還有八叔頂在前頭。”
五皇子思索一番,不放心詢問:“要是這條路走不通怎么辦?”
“要是這條路走不通……”太子睜眼,看向窗外的天空說道:“要是走不通,只能拉下臉面找六弟聊聊了。”
***
淮南徐州。
趙白魚和霍驚堂押送二百萬兩賑災(zāi)銀親自交給徐州知府賀光友,查看往年賑災(zāi)細賬名目便放心交由賀光友,畢竟賑災(zāi)名目詳多,還是交給有經(jīng)驗且盡心的人去辦比較好。
趙白魚同時提出放回三千漁民:“賀知府不必為難,安懷德是否是劫掠賑災(zāi)銀的主謀,目前雖還未棺蓋定論,但八.九不離十。有黃氏孤女作證死去的‘亂黨’身份,還漁民清白只是時日問題,便先放他們回家,一切由本官擔(dān)待。”
賀光友恭敬回應(yīng):“便是沒有欽差吩咐,下官也會大開牢門放漁民回去。”
安懷德大肆抓捕漁家寨漁民時,賀光友極力主張證據(jù)不齊不能抓捕漁民,且竭力證明漁家寨世代安分守己,并無胡行亂鬧、圖為不軌之行,還因此被安懷德黨派參奏,遠在江陽縣的趙白魚亦有所聞。
“大人在任四年,憂民之憂,急民之急,而使治下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此次洪患救災(zāi)賑災(zāi),大人更是勞心苦力,夜以繼日,陛下眼明心亮,都看在心里,白魚亦是敬佩不已。”趙白魚朝賀光友一拜。
賀光友受寵若驚,連忙扶起趙白魚:“子諒何德何能,能得高義之人過謙之詞?小趙大人救恩師、孤身入災(zāi)區(qū),獻千金方,為還一人公道而斥淮南官場,是子諒平生最敬仰的高義之士。能得您一句稱贊,子諒三生有幸。”
子諒是賀光友的字。
大景朝堂匯聚天下聰明人,賀光友自覺置身其中并不突出,便不謀出路不鉆研,只腳踏實地、埋頭苦干,修得一個‘賢能清廉’的名聲期盼有朝一日能入昭勛閣,求個名垂青史。
也因此,賀光友對高義和智絕無雙之人毫無抵抗能力。
天知道他得知趙白魚上徐州來有多激動,見面前沐浴更衣還在檀香前靜坐半晌,才懷著忐忑激動的心情見欽差。見面第一眼就覺得不愧是高義之士,卻比想象中更雋美,來此第一件事便是放漁民,更覺得心里的形象凝實鞏固,感覺就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如果趙白魚知道賀光友的內(nèi)心活動就會知道這妥妥粉絲心態(tài),但他不知道,只覺得欣慰,所幸淮南官場不是爛到無可救藥。
“賀大人過謙了。”趙白魚端方君子,溫文爾雅:“我還有一事要請賀大人幫忙敦促落實,便是由朝廷出筆銀子安撫漁家寨,如果有人在牢里受傷,或造成殘疾,也請按照大景律給予相應(yīng)補償和額外照顧。按大景律,三千漁民無辜被冤,是可以得到朝廷補貼的,事后我會寫折子奏稟陛下,從后年的徐州稅收里扣除。”
賀光友欣喜若狂:“下官代漁家寨謝過欽差!不過,為何是從后年的稅收里扣除?下官明年任期結(jié)束,唯恐繼任者貽誤此事。”
趙白魚:“徐州遭此大劫,按理來說應(yīng)該會免了明年的徭賦。你放心挪用,做好賬目就行。”
賀光友臉上生紅光,連連道謝,再三邀請趙白魚過府一敘。
趙白魚笑笑說:“我家里有人等著,實是不便,還望海涵。”
“海涵海涵,必然海涵。所謂齊家治國,大人重家室便使后宅祥和,家庭和睦,與妻鶼鰈情深,羨煞旁人……”夸著夸著,賀光友失去了笑容。
小趙大人好像嫁了個男人,那人還是名聲暴戾、丑如修羅的臨安郡王?
賀光友登時痛心疾首,委屈小趙大人了。
親自送趙白魚到門口,賀光友發(fā)現(xiàn)外邊停著輛普通馬車,里邊的人撩開馬車簾子跳下來,抬眼望來,連他看了也忍不住贊聲軒然霞舉。
賀光友:“敢問這位郎君是?”
問話間,趙白魚走到霍驚堂身側(cè)說:“臨安郡王,我家里那位,來接我回去。”
賀光友下意識參見郡王,等回過神才驚覺臨安郡王風(fēng)姿特秀、相貌不俗,怎么民間都傳他貌若夜叉修羅?難道京都府的人眼光普遍很高?
他還親自來接送小趙大人,觀他氣勢面色雖不太溫和,倒也談不上暴戾,莫非京都府眾人都崇尚江南的溫柔似水?
趙白魚頷首:“大人留步。”
賀光友目送趙白魚進入馬車,在其低頭時,眼尖地瞥見他后頸處似有密集的青紫痕跡,不禁愣住,身為男人自然明白那是什么痕跡,只是衣領(lǐng)處便如此密集,衣領(lǐng)下又該何等可怖?
剛覺得趙白魚和臨安郡王頗為相配的賀光友頓時心疼,委屈小趙大人了。
***
馬車內(nèi),趙白魚低聲說:“徐州知府賀光友愛護百姓,忠于朝廷和陛下,堪為良臣。”
霍驚堂:“賀光友在任四年的政績確實可看。淮南眼下無人可用,小郎有意推賀光友一把?”
趙白魚:“能不能得圣上青眼,還得看賀光友的個人造化。黃河改道,禍及淮南,并非一朝一夕,長此以往下去,水源和土地都會受影響,而且桃花汛很快又要到了,必須得為淮南留一個熟悉淮南還能干的官吏,帶頭修固河堤、河道,打好基礎(chǔ),以便后來人繼任能好上手。”
要是直接留下個爛攤子,上任新官頭疼,索性擺爛,撈一把就走,淮南真就沒救了。
霍驚堂握起趙白魚的手,往他手心里塞剝好的松子,“小郎顧慮周到,有你推薦,陛下會更放心任用賀光友。”
趙白魚聞言就知道穩(wěn)了,邊吃松子邊說:“淮南的事暫時了了,京都那邊估計草木皆兵……松子哪買的?大案徹查到底,淮南官場肯定天翻地動,你說會不會還興大獄?”
霍驚堂把他剝完的松子全給趙白魚,慢條斯理地擦手指:“街頭的果脯店里買的,等會再買兩包。殺一批、罷免一批,尋常流程,但主謀是我的好父親,我也說不準(zhǔn)。”
趙白魚皺眉,心生不忍。
霍驚堂的食指點了下趙白魚眉心:“小郎心太軟了。”
趙白魚:“大獄之下,冤魂凄凄。雖然有為官不仁者,也有罪不至死者,官也是百姓,除了鬼神能定人生死便只有國法,不該因皇帝的一己之念、個人之私而枉死。”
霍驚堂表情沒有太大變化,只是目光銳利,氣勢便陡然一變:“小郎,慎言慎脩。”
趙白魚微睜大眼,這還是他頭一次直面霍驚堂肅冷厲色的一面,莫名涌現(xiàn)一股委屈,低頭撥弄掌心的松子,不言不語不看霍驚堂。
霍驚堂握住趙白魚的手腕,趙白魚沒掙開就任他握著,捏著一顆松子咬了半口忽然覺得沒那么香了。
“我知道我的小郎君有智慧、有見地、有悟性、有容人之量,更有憂國憂民之心,有體恤、憐憫民生之苦,有為百姓抱薪、為公道開路之志,但是身在官場,即便是對我也不能什么話都說。”
“我沒那么好。”
趙白魚還是低著頭,悶聲堵回去,不吃霍驚堂的馬后炮。
“文人歌功頌德的圣人書寫得再好,也掩蓋不了皇權(quán)至高無上的事實。帝命曰制,帝詔曰告,國法不能殺的人,皇帝能殺,國法不能放的人,皇帝能放。就像律法殺不了謀朝篡位的靖王,因為他有圣祖的詔令護著,陛下動不了他,是皇權(quán)輸給皇權(quán)。”
霍驚堂看見趙白魚的赤子之心,雖然過于天真,不敢茍同,但是愿意保護它,前提是趙白魚不能因此被連累。
拿走趙白魚手里的半顆松子,咬進嘴里,霍驚堂下巴靠在趙白魚的頭頂,緊緊擁抱著他:“官場險惡,我愿你平步青云,也希望你平安無事。”
趙白魚捏緊掌心,良久才低低說:“你別兇我,我會害怕。”
霍驚堂霎時心軟成泥——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小魚委屈的時候,我的感覺是,他可終于因為老霍兇一點就委屈啦,小魚的委屈生氣終于有人哄了。
PS:
小魚知道皇權(quán)至高無上,但他是沒辦法認同的。
第43章
京都府驛站。
鄭楚之擦干刀上鮮艷的血跡, 士兵過來搬走他腳下的兩具尸體,幕僚前來稟告城門快開了。
“從揚州到京都府的這一路, 刺殺層出不窮, 還是大人英明,提前寫信送到定州請三爺送來一批能人異士護送。”幕僚說:“越接近京都府,刺客越多,就越能說明東宮急火攻心, 這次定能叫他們翻不了身。”
鄭楚之臉上沒有喜色, 眉頭深鎖, 露出一副憂思的模樣。
幕僚疑問:“大人似有疑慮?”
鄭楚之:“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幕僚:“何事?”
鄭楚之:“你說東宮為什么要搶賑災(zāi)銀?”
“這……”幕僚被問住了, “興許是貪墨習(xí)慣了。淮南官員都知道安帥使不愛色不好賭,唯獨貪錢, 每年治理河道的銀子不知貪墨多少, 還殺了掌握他貪墨證據(jù)的章從潞。正因安懷德貪錢,才有今年淮南洪災(zāi)之禍。”
“我左思右想覺得不太對”鄭楚之搖頭:“安懷德是貪財,但他貪墨河道銀子這事就算不是東宮示意,也是五皇子默認,而這兩位皇子王孫再糊涂也知道在賑災(zāi)的節(jié)骨眼上不能碰賑災(zāi)銀。最讓我奇怪的是司馬驕,他為什么和我同時到寄暢山莊搶銀子?我當(dāng)時以為他是提早得到消息,前去轉(zhuǎn)移銀子, 看來不是。還有一點,他是從兩浙調(diào)的兵。”
“有何問題?”幕僚細思, 猛地反應(yīng)過來:“司馬驕也是那時才知道賑災(zāi)銀的下落!他信不過安懷德才從兩浙調(diào)兵,東宮和安懷德鬧內(nèi)訌?!”
鄭楚之點頭:“我才想通其中關(guān)節(jié)。你想想,如果安懷德忠于東宮, 他為什么在沒有知會東宮的前提下?lián)屃速c災(zāi)銀?他哪來的膽子這么做?他就不怕東窗事發(fā),連累東宮?還有司馬驕的態(tài)度也讓我想不通, 安懷德?lián)屬c災(zāi)銀此舉無異于背叛東宮,最好的做法便是在淮南尋機定安懷德的罪,但是司馬驕在斗安懷德時,仿佛有所顧忌……他在顧忌什么?”
“寄暢山莊被抓時,司馬驕說的話也讓我擔(dān)心。自食惡果……破了這樁通天的案子還能結(jié)出惡果?越接近京都,我這心越不安穩(wěn),總感覺有哪里被我忽略了。”
幕僚:“或許沒有旁的原因,只是安懷德私自行動?咱們審問孫負乙為什么搶劫賑災(zāi)銀的時候,他極力否認主謀,把罪都攬在自己身上時說了,他是追查淮南民間遍傳安懷德燒殺章從潞的‘謠言’時,發(fā)現(xiàn)黃氏孤女和黃家舊部潛藏在徐州漁家寨。所以他劫掠賑災(zāi)銀,嫁禍漁家寨,鏟除當(dāng)年留下的后患,順便解決章從潞一案……沒有安懷德示意,孫負乙一個參議官敢殺人放火?”
“你意思是說,安懷德早就發(fā)現(xiàn)黃氏孤女,怕夜長夢多,所以私自制造潑天大案,殺人滅口?”
“無不可能。”
鄭楚之勉強接受幕僚的說法,但心里總覺得不對,他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于是提筆將事件的來龍去脈和細節(jié)統(tǒng)統(tǒng)寫進信里,送去定州,請精明老辣的父親即鄭國公看一看。
天亮后,一干人等押解人犯進入京都,將他們都送進刑部。
***
刑部大牢。
五皇子想進大牢看安懷德,被獄卒攔在外面。
“放肆!你們看看我是誰!什么東西也敢攔我?”五皇子怒極,拔刀就準(zhǔn)備砍向攔路的獄卒。
刑部司郎中立刻從大牢里跑出來:“殿下息怒,殿下息怒,他一個小嘍啰沒見過世面,不開眼得罪殿下您,回頭我罰他,您千萬別為這一小嘍啰氣壞身體。”
五皇子扔掉刀:“哼!你來正好,我要見安懷德。”
刑部司郎中一臉為難:“安懷德是本次大案的主要人犯,除了主審官和陛下……一般不讓外人見——”
五皇子當(dāng)即指著他的鼻子罵:“混賬東西!少拿雞毛當(dāng)令箭,我告訴你,我還是皇子,東宮還沒廢,太子還是刑部尚書,你的頂頭上司!怎么,我和東宮在刑部還就說不動話了?”
刑部司郎中連連鞠躬彎腰:“不不,下官不敢,殿下請進。”
五皇子橫了他一眼,怒氣沖沖地進去刑部大牢,找到在牢房里端坐的安懷德:“把門打開。”
刑部司郎中趕緊開門。
五皇子:“下去。”
“啊?”刑部司郎中猶豫一會兒,到底沒敢反對,帶人一塊兒下去。
牢房里只剩下五皇子和安懷德,后者閉目靜坐,仿佛這兒不是刑部大牢而是他的帥使府。五皇子盯著安懷德看,眼睛下方的一小塊肉忍不住抽搐,暴露他此刻恨不得殺了安懷德的憤怒。
“安懷德,東宮究竟哪點對不住你?啊?你說說,這些年是不是太子提拔,你才有幸當(dāng)上這個二品大員?他但凡是個人也該知道報恩了,我們也不求你赴湯蹈火,可你怎么還恩將仇報?”
“一仆不侍二主。”安懷德睜眼,平靜地拱手道:“懷德自知辜負太子栽培,如有來世,定做犬馬效勞。”
五皇子:“不用等來世,你眼下就有機會報答。”他近前,眼里流露出狠戾,壓低聲音說:“把賬本交出來!”
安懷德定定地望著五皇子,重新閉上眼睛:“老夫愧對太子信任,恕不能從命。”
“你是真不怕死?”五皇子氣得掐住安懷德的脖子怒斥:“八叔究竟對你施過什么恩,能讓你這么死心塌地為他效忠?我們又是哪里對不起你?你想拉太子一黨下水,保住靖王,也要看看陛下樂不樂意!你真以為陛下不知道淮南是誰在攪混水?我告訴你,真到無可轉(zhuǎn)圜之際,八叔也別想好過!大不了同歸于盡!”
安懷德:“黃泉路有儲君作陪,懷德三生有幸。”
“你!”五皇子臉色鐵青,表情扭曲,竭力遏制怒火,盡量心平氣和地說:“我們打個商量,太子幫你保住靖王,而你還回賬本,淮南諸事由你一人承擔(dān),如何?”
“你在淮南還有妻兒家眷吧,真想被株連九族嗎?忍心他們陪你一塊兒死?”
安懷德臉頰抽搐了一下,顯見他不忍家眷受累。
五皇子見狀,覺得有轉(zhuǎn)機,便抓著這點說下去:“如果你攬下淮南的大案,不但能保住八叔,還能保住家眷,我保證會讓他們活得衣食無憂,我記得你最大的兒子滿十六了,家里還有幾個姑娘,最小也才三五歲。如果屯兵一事爆出,便是謀反之罪,要株連九族,滿十六的男丁全部斬首示眾,女眷或充入軍營、或入賤籍,男為奴、女為妓,你忍心?”
安懷德雙手緊握成拳,到底忍下來了。
“我安氏家訓(xùn)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府里家眷隨我享盡前半生的榮華富貴,后半生也當(dāng)隨我同甘共苦。殿下放心,我們認命。”
“你真是!油鹽不進!”
五皇子怒極,甩袖離去。
到得關(guān)押司馬驕的牢房里,狠狠一巴掌甩到司馬驕的臉上,五皇子罵:“你怎么沒干脆死在女人肚皮上算了?!二哥交代的差事,你也能辦得一塌糊涂!要不是看在你姓司馬的份上,我早殺了你。”
司馬驕痛哭流涕:“殿下,我知道錯了!要殺要剮隨陛下,淮南一事由我一人承擔(dān),絕對不會出賣太子,但求太子務(wù)必保全司馬氏全族。東宮不能倒,不能沒有士族撐腰,我算是看出來了,鄭國公扮豬吃虎,他們真正中意的儲君恐怕是六皇子——”
“還用你提醒?等你發(fā)現(xiàn)這點,我們早就死了。”五皇子狠狠踢開司馬驕,勉強壓下怒氣問:“你一個人能擔(dān)什么罪?屯兵的罪怎么擔(dān)?”
司馬驕:“安懷德手里只有我貪污的賬本,我可以狡辯不知屯兵此事。”
五皇子:“你們這些年沒有書信往來?”
司馬驕聞言頹然地塌下肩膀,他和安懷德確有幾封書信往來。
五皇子簡直沒眼看,只能寄希望于二哥和六弟的交易能成功。離開前,五皇子對司馬驕說:“記住,淮南所有事是你一人所為。太子和我會想盡辦法保全司馬氏。”
司馬驕跪地磕頭,久久不起。
***
牢里,沾滿鹽水的鞭子正抽打在孫負乙身上,破空聲一遍又一遍,頗為密集。
鄭楚之抬手,衙役便停手。
“本官最后一遍問你,你和安懷德究竟受何人指使,監(jiān)察御史章從潞被害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為何滅黃氏滿門,為何劫殺賑災(zāi)銀和押送賑災(zāi)銀的官兵?說!是安懷德指使,還是背后另有其人?”
孫負乙虛弱的聲音如蚊吶:“……是我見財起意,一人主使,并無他人。”
“混賬!你當(dāng)我是傻子?當(dāng)陛下、滿朝文武都是傻子?便是那泥地里農(nóng)作的百姓也不會信你這話!我告訴你,我有一百種方法折磨你,我讓你生不如死!”
孫負乙冷笑,不做回應(yīng)。
“他娘的!好!我就不信撬不開你這張嘴,老子今天就破費了。來呀,去煮參湯給我吊著他的命,讓他清醒,給我繼續(xù)審。”
鄭楚之不信邪,這幫人的骨頭能一個賽一個的硬,他去審問安懷德,叫人打斷安懷德的腿,扔在地上拖動,誰料安懷德真是條漢子,竟就一聲不吭。
忙活整晚,口供沒有一點進度,鄭楚之回府氣得摔了不少花瓶。
“去,去找京都府最會審問人犯的能人。如果能套出口供,加官進爵,賞銀千兩,不在話下。”
“是。”
***
淮南差事一了,趙白魚便和霍驚堂等人一塊兒回京述職。忙得腳不沾地的陳師道特地請他過府一敘,趙白魚帶霍驚堂一起到老師府里做客。
陳師道熱情款待,特地叫家仆買了三個硬菜,還開了壇好酒。
“這次差事辦得好,我在京都都能聽到你欽差嫉惡如仇的名聲。”陳師道喝著酒,頗為感慨:“我教你的時候就知道,你適合當(dāng)官,當(dāng)一個能把大景官場的陳年腐肉剜開的好官!當(dāng)年你科考被耽誤,老師無能為力,后來是覺得京都府衙門能鍛煉人,便任你留在那兒。”
“官,要做一個斷案判命不會出錯的好官,得先學(xué)會讞獄問案,牢里、衙門里,包括和底下的縣怎么打交道,還有每年的稅收、衙門虧空的賬……都是學(xué)問,等你外放出京去當(dāng)官,就會發(fā)現(xiàn)還有更多知識得學(xué)。”
陳師道喝完杯中酒,趙白魚趕緊滿上,和他碰杯。
“京都府衙門事多,但是的確清靜,頭頂有太子這么一尊佛鎮(zhèn)著,三司六部誰不給個面子?你一出京都府就撈到代天巡狩的撫諭使,淮南各個官雖然心思多,可是誰不怕你這欽差?誰敢給你臉色看?”
陳師道敲桌,吃著花生米說:“為師不是否認你能力的意思,而是想告訴你,待有朝一日,你外放出京,頂頭有大佛、腳下有小鬼,省州府軍監(jiān)各個都能拿官場規(guī)則壓你。到那時,你就得學(xué)會藏拙、示弱,學(xué)怎么坐山觀虎斗,才算兩腳踏進官場。”
趙白魚認真地聽著,點點頭:“學(xué)生感謝恩師教誨。”
拍了拍手,陳師道哈哈笑說:“我說再多都不如你親身體會一番,你聽一聽就行,哪天真遇到麻煩了再找為師。說來,老夫還沒敬郡王一杯。”拿起杯子倒?jié)M酒,他頗為誠摯地說:“臣知道臣的學(xué)生此淮南之行能如此順利,有郡王殿下護航的原因。作為白魚的老師,我感激您。”
說完仰頭喝完酒,陳師道:“我先干了。”
霍驚堂承這份情,接著滿酒敬回陳師道:“這杯敬您對小郎多年的教誨。”
陳師道喝得有點多,腦袋嗡嗡的,恍惚間好像聽到郡王殿下稱呼學(xué)生‘小郎’?該叫五郎才對吧?
許是聽錯了。
便聽霍驚堂倒第二杯:“這杯再敬您對小郎如父如師的愛護。”
沒聽錯,是叫小郎。
陳師道一臉沉思,眉頭不知不覺皺起,忽而松弛,小郎亦有小郎君的意思,不過是尋常稱呼,約莫是在外人面前假扮夫妻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不錯,此舉謹慎。
又聽霍驚堂倒第三杯:“三敬您……是我以晚輩的身份敬您。”
陳師道連忙說:“老夫惶恐,小郡王客氣了。”
如果他今晚沒喝太多酒就會反應(yīng)過來,堂堂郡王、天子近臣,為何以晚輩的身份敬他?他何德何能受得起這杯酒?
可惜陳師道喝懵了,沒反應(yīng)過來,第二天酒醒也忘記今晚的具體細節(jié)。
陳師道當(dāng)下心里只剩下感慨,小郡王確實是值得追隨的好主公,他能放心趙白魚走上官場這條路了。
陳府一聚,賓客盡歡,直至深夜露重,霍驚堂和趙白魚才相偕離去,而寒風(fēng)獵獵,夜市仍亮著溫暖的燭光,酒樓里冒著古董羹的熱氣,時不時有賭骰子的吆喝聲飄到大街上,馬車車輪骨碌碌壓過長街,奔向回家的路。
***
“你說誰?”鄭楚之‘噌’一聲站起,滿臉不敢置信。
辦差的人抹著滿頭大汗說:“是真的!滿京都最會審訊的老手在大理寺,但他們都不約而同推薦京都府的少尹趙白魚。”
“怎么又是他?難道老天真要他來和我搶功?”鄭楚之梗著脖子甩手道:“我偏不找他!”
頓了一會兒,鄭楚之問:“大理寺的老手們?yōu)槭裁赐扑]趙白魚?”
“說是以前有撬不開嘴巴的人犯,請那趙白魚幫忙便都輕而易舉地撬開嘴了。”
鄭楚之腦筋一轉(zhuǎn):“去大理寺借幾個老手,把孫負乙和司馬驕都交給他們處理,就說審訊不出個結(jié)果,別回大理寺了。”
如此一來,他們必定請趙白魚幫忙。要是趙白魚能撬開孫負乙的嘴巴當(dāng)然是好事一件,他也沒法搶功,否則參他僭越之罪。
條條道道都思慮周全,鄭楚之便放開手等消息。
***
大理寺牢獄審訊犯人的老手和趙白魚有幾分交情,以前有過卷宗交接往來,沒為難初入官場的趙白魚,還教他幾手看家本領(lǐng)。
他們尋求幫助,趙白魚自然投桃報李,也猜到鄭楚之的算計,不過沒關(guān)系,他也想案子進展快點,便教大理寺的老手們幾招。
“司馬驕不能逼供,他會以死保全皇后、東宮和司馬氏,所以你們不能逼。得等,等安懷德接下來的反應(yīng)。至于孫負乙……武官到底有幾分硬氣,能吃苦也能忍疼,所以得從精神上折磨他們。我觀察過,孫負乙對疼痛不太敏感,所以你們光讓他痛沒用,要讓他產(chǎn)生瀕死的恐懼感,他才會害怕。”
“沒人不怕死,不怕死的人是還沒死過。除了義士,顯然孫負乙不是。”
“我這兒有一種不見血的刑罰能讓人產(chǎn)生瀕死的恐懼,叫貼加官,便是在人犯臉上……”
聽了趙白魚的話,老手們用這招審訊孫負乙,鞭笞杖打得皮開肉綻都咬緊牙關(guān)不松口的孫負乙果然沒能撐過三刻鐘便投降,招出搶奪賑災(zāi)銀是為解決黃氏孤女這個隱患,主謀者是安懷德,還招認是安懷德指使他殺害黃氏滿門,目的是萬年血珀。
鄭楚之叫老手們繼續(xù)問:“為什么搶萬年血珀?”
孫負乙大口喘氣,瀕死的感覺讓他心有余悸:“臨安郡王需要萬年血珀救命,帥使……帥使不希望郡王活。臨安郡王一死,就能、就能在西北軍里安插人……”
后方的鄭楚之‘嚯’地站起:“西北軍?安懷德意在西北軍?是不是東宮指使——快去問明白!”
老手將話帶到,孫負乙猶豫再三,余光瞥見有獄卒拿起兩張黃紙,窒息的痛苦促使他老實回答:“是靖王!靖王有意謀反,帥使是靖王舊部,對靖王忠心耿耿,他在淮南斂財就是為了養(yǎng)兵屯兵!靖王手里有一支西北兵,朝廷不給錢,克扣軍資,想逼靖王交出兵權(quán),安帥使才會盯上賑災(zāi)銀!”
鄭楚之沖出去,站定在孫負乙面前,震驚不已:“安懷德不是東宮的人?!”
孫負乙:“帥使是靖王安插1進太子門黨的暗棋。”
鄭楚之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很多被他忽略的細節(jié)此時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不少他疑惑的、想不通的關(guān)節(jié)此時全都打通了。
安懷德為何動賑災(zāi)銀子、司馬驕和安懷德為何在淮南就斗起來,原來如此!
不對。
鄭楚之興奮得臉頰抽搐,死死瞪著孫負乙:“既然安懷德不是東宮的人,為什么沿途還派人滅口?”
安懷德死了,東宮就洗不脫嫌疑。
“司馬驕遲遲不認罪、也不喊冤,有意等安懷德表態(tài),是不是有把柄在安懷德手里?這把柄能致他于死地?”
“帥使騙司馬驕在淮南養(yǎng)兵,實則屯的那批兵來自西北軍,這些年在淮南養(yǎng)兵的錢,還有養(yǎng)西北軍的錢,都是司馬驕貪污稅款得來的。帥使……有司馬驕貪污的賬本,也有屯兵養(yǎng)兵的私信往來。”
鄭楚之扯開嘴角,慢慢擴大,因為太興奮而使笑容看起來很扭曲:“一舉兩得啊。”
除掉靖王便能留下一支西北兵,陛下肯定收歸囊中。西北只剩下愕克善和崔氏子弟,后者勢大,駐扎西北數(shù)十年,可以說是權(quán)柄遮天。陛下不可能任用崔氏子弟去接管靖王手里的兵,眼下西北便無將可用。
此時便是六皇子和他們鄭國公府的機會,父親早對戰(zhàn)無不勝的西北軍覬覦不已,但是只要陛下腦子不糊涂,他們一輩子也碰不到西北軍。
現(xiàn)在不同了。
鄭國公府碰不得西北軍,六皇子可以碰。
到底是陛下親子,能得幾分信任,便有掌西北軍的勝算。
鄭楚之不住點頭:“讓他在狀紙上畫押簽字。”而后對審案老手們命令:“你們連夜審問安懷德,不管用什么辦法,一定撬開他的嘴!”
安懷德手里有司馬驕私吞淮南稅收的賬本,必定死死咬住東宮。雖然他真正效忠之人是靖王,東宮知道內(nèi)情,能借此反咬,挽回一局,可是偏偏司馬驕多年來私吞一省稅務(wù),疑似參與屯兵,足夠重挫司馬氏,斷太子臂膀。
“老天助我鄭氏光耀門楣,流芳百世!”
鄭楚之心花怒放地回府,剛到門口便有定州的人快馬加鞭而來,停在大門口,舉著書信沖到過來:“報——定州來信!”
鄭楚之?dāng)r下他:“拿過來。”
那人認出鄭楚之,連忙把信交給他。
鄭楚之拆開信,五行并下:【鈞臺收覽:見信提及寄暢山莊,系元豐七年賜予靖王,此案牽涉靖王,非同小可。】
看到這里,鄭楚之會心一笑,果然還是父親厲害,只一個山莊名字就猜出大案的幕后主使。
此案確實非同小可,其中大有可為。
他繼續(xù)看下去:【陛下和靖王結(jié)怨四十余年,此生未有化冰之可能,是手足卻如仇敵。如無意外,陛下或能借此大案了卻平生遺憾。可惜靖王有圣祖親賜丹書鐵券,了卻遺憾的機會便成了生生扎進陛下眼里的釘子。】
【吾兒化解不了此局,千萬不要攬下淮南大案。你若一馬當(dāng)先,則首當(dāng)其沖。此案,鄭國公府必須置身事外。切記。】
鄭楚之頓時咯噔一下,信里用了不少重詞,顯見他爹對此案的重視和畏懼。
老鄭國公兩朝元老,追隨先帝,有從龍之功,見識過先帝早年治國手段的英明鐵血,也見識到先帝晚年試圖改立儲君的昏庸殘暴,更是親身經(jīng)歷元狩帝和靖王斗得腥風(fēng)血雨的那幾年,深知二人的仇怨刻骨銘心,無有化解之日。
鄭楚之也接觸過,至今還記得京都府的天是晦暗的,朝官所住的巷子有時隔幾個月便會空一排的屋子,有時僅兩三天就抄掉三四個朝官的家。
午門的石磚被鮮血浸成暗紅色,被抄家滅族的朝官府宅門口哭天搶地,長長一排的女眷和十六歲以下男丁狼狽而低賤地穿行而過,世代為奴為妓。
那段歲月保存在鄭楚之年少的記憶里,成為時不時會翻出來的夢魘。
鄭楚之以為挖出靖王能幫陛下除去心頭大患,喜上加喜,料不到靖王還有圣祖親賜丹書鐵券……怎么會橫生枝節(jié)?
什么都好,偏偏是丹書鐵券!
難怪當(dāng)年元狩帝拔除靖王門黨的手段殘暴,偏饒靖王一條命,他還以為是陛下顧念手足之情,原來是靖王手里有保命符!
怪不得,怪不得司馬驕被抓時說自食惡果……他早知道,他早就知道!
鄭楚之表情猙獰如惡鬼:“司馬驕……司馬驕!”
旁邊下人看得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喚一聲,瞧見老爺雙眼紅血絲漫開,屬于戰(zhàn)場殺人如麻的武將的怒氣凝實成恐怖的殺氣,嚇得下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瑟瑟發(fā)抖。
早知如此,在淮南時便不該搶功,一步錯步步錯!
以為搶的是聚寶盆,誰知道是燙手山芋,要是當(dāng)初沒算計趙白魚,如今這燙手的大案該是趙白魚頭疼……等等。
鄭楚之驀地愣住,回憶當(dāng)初在江陽縣客棧套路趙白魚的每一個細節(jié),終于感覺到一絲絲奇妙的違和。
趙白魚他當(dāng)真是棋差一招才被他算計的嗎?
假如他是欽差,手里的大功被搶走,只是刁難信使打打他的狗就善罷甘休?還會在大理寺老手們詢問如何審問孫負乙時,慷慨授計?
“除非是菩薩!除非他趙白魚是菩薩變的——”
鄭楚之心臟絞痛,回想當(dāng)初自比為黃雀的洋洋得意,在趙白魚跟前種種自鳴得意的表現(xiàn),將人家迫不及待想扔出去的燙手山芋當(dāng)寶貝似的捧回來,還不知道趙白魚背后高興成什么樣子,他就氣急攻心,喉嚨一甜,噗一聲嘔出大口鮮血。
“趙白魚——你個王八犢子!!”——
作者有話要說:
鄭楚之:趙白魚,你個老六!
PS:上章賀光友自稱字那里,是錯的,自稱字是妄稱,自稱名字才是謙稱。
太久沒接觸古代相關(guān)的知識,我把自稱名和自稱字哪個表示謙虛,給記混了
(我都把捉蟲點記下來了,以后統(tǒng)一修改)
第44章
鄭楚之吐血后昏厥, 醒來便叫人大張旗鼓地請大夫,稱病不去刑部, 整日留在府里唉聲嘆氣, 尋思如何逃過此劫。
思來想去,他還是選擇求助遠在定州的老父親。
姑且不論花甲之年的老鄭國公收到長子來信,腦子一嗡,如何罵他蠢驢, 便說鄭楚之這頭稱病能拖一時, 拖不了一世。
元狩帝得知鄭楚之生病便令太醫(yī)過府診脈, 本就是裝病的鄭楚之這回不得不真病。
鄭楚之當(dāng)晚泡冷水, 到嚴冬寒夜里吹風(fēng),成功被傷寒擊倒。
太醫(yī)來診脈時, 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裹在三層冬被里說胡話了。
太醫(yī)開藥并交代注意事項便回宮復(fù)命, 元狩帝自然看得出鄭楚之這點小心思,倒也不著急,表面做出關(guān)懷臣子的姿態(tài),令太醫(yī)每日到國公府為鄭楚之診脈,務(wù)必保證盡快藥到病除。
主審官病倒,可案子的進度不能落下,所幸還有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康王三位陪審官繼續(xù)審問案子。
***
鄭國公府。
有陪審官頂在前頭, 鄭楚之暫時松了口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地問:“定州來消息了嗎?”
府里的管家:“老爺, 還沒有。”
鄭楚之:“東宮呢?東宮有沒有動靜?”
幕僚上前拱手道:“東宮穩(wěn)健如常。”
鄭楚之眼神空洞:“陛下在陪審官里安插1進康王,便是知道康王不會徇私、但也不會容忍我出于私心隨意更改供詞,而兩百萬兩賑災(zāi)銀是從寄暢山莊里搬出來的, 就寫在卷宗里,無論是康王還是陛下, 只要看到‘寄暢山莊’四個字就知道案子和靖王有關(guān)。太子便是因此有恃無恐,他不需要費心費力地證明清白,我只要在卷宗里寫寄暢山莊,就是幫他洗脫參與河道貪污、章從潞被殺和賑災(zāi)銀被劫等案子的嫌疑!”
他激動得咳嗽,管家趕緊上前伺候,鄭楚之揮手,緩過氣繼續(xù)說:“可司馬驕私吞淮南稅款,勾結(jié)安懷德屯兵一事并不作假。我看安懷德打定主意保住靖王,便是保不住,他那番供詞也能対太子門黨造成毀滅性打擊,可為何東宮如此鎮(zhèn)定?”
幕僚絞盡腦汁:“許是……許是束手無策,干脆坐以待斃?”
鄭楚之:“當(dāng)今儲君才能心性雖不及陛下年輕時,可也不是昏庸無能之輩,他必定還有后招。”他拽住幕僚的手,虛弱而神經(jīng)質(zhì)地說:“東宮門客三千,必然早我一步猜到幕后主使是靖王,也知道靖王手里有免死金牌,料定我為難,料定不敢捅破這樁大案!”
幕僚趕緊勸說:“老爺,您先養(yǎng)病,歷來哪樁大案不辦個三五年還未能完結(jié)的?這樁大案牽涉靖王和東宮,還干系淮南官場,錯節(jié)盤根,卻也不是三言兩語、旦夕之間便能解決。大不了使用‘拖’字訣,拖到陛下忘了,磨到東宮他們自個兒妥協(xié)——”
“拖?陛下能讓我拖?你以為太醫(yī)天天不重樣地過府看病,真是陛下關(guān)懷老臣不成?分明是提點我病趕緊好、趕緊解決淮南的案子!”鄭楚之拍著床沿嘆氣:“陛下猜到我裝病逃避的心思,你說說,我該怎么辦?”
幕僚建議:“不如您參自己一本,讓陛下另擇良吏,大不了被訓(xùn)斥一頓,總不至于因此罷免您。”
鄭楚之:“要是真被罷免呢?”
幕僚為難:“下差覺得不至于……”
“至于!”鄭楚之異常激動:“朝廷眼下除了我便無人可用,沒人適合當(dāng)這案子的主審!我怎么給自己攬回來這么一個磨死人的差事?東宮……東宮不可能無動于衷,你著人死死盯著東宮和五皇子府兩邊的動靜,他們一定謀而后定,還有后招等著我跳進來!眼下必是山雨欲來前的平靜!”
幕僚覺得上差未免妄自菲薄:“也許東宮只是裝出來的鎮(zhèn)定,指不定府里頭如何人心惶惶。”
鄭楚之臉頰抽搐,目光滄桑:“你不懂。你雖有滿腹學(xué)識,卻不及京都府里的勾心斗角。我們離開京都太久,哪里知道京都府里頭的水有多深?如何知道這些京官滿口仁義道德,實則一顆心臭不可聞!”
未及弱冠的趙白魚便能面不改色地假裝被他利用,看他掉進圈套里,還能裝作委屈的受害者,事后竟還周全地演完全套,叫他信以為真他把控全局、耍了少年欽差。
“實是可怕!十九歲便有如此心計,我們常年駐扎邊境,來往皆是豪爽的武將,做什么都是明刀明槍地來,縱有詭計陰謀也沒這等心眼!”鄭楚之不住控訴:“這些京官心臟得很,百八十個心眼跟你玩,怎么玩得過?”
幕僚:“……”大人是病糊涂了吧。
***
定州,冀州軍營帳。
一身朱漆山文甲的白臉小將撩開營帳簾子,抱手行禮:“末將見過元帥!”
營帳正中擺著一張矮幾案,右側(cè)有一個約有四五米寬長、模擬突厥和定州地形的沙盤,左側(cè)則高高掛起一張羊皮地圖,其余甲胄筆墨等物事一應(yīng)俱全。
矮幾案后方端坐一個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的老人,此時正端詳京都府來的信件,他便是鄭國公。
聽到小將的聲音,鄭國公和藹地招手:“不談公務(wù)時,不必以上下級稱。”
“是。”白臉小將抬頭,皮膚因行軍多年而呈小麥色,并非京都崇尚的白里透紅,但劍眉星目的面孔尤為俊美,氣度雍容,足見不凡。“孫兒見過外祖。”
此人便是當(dāng)今六皇子霍昭汶,年十九,軍齡有四五年之久。
“過來看這兩封京都來的信,一封出自你大舅之手,另一封出自東宮。”
六皇子接過兩封信件飛快看完,基本了解京都府如今的局勢以及鄭國公府陷于其中哪個位置,與此同時,鄭國公觀察六皇子的神色變化。
“如何?”
“此局難破。”六皇子垂著眼眸,頗為冷靜地分析:“外祖您最清楚父皇和八叔的恩怨,眼下查到寄暢山莊,陪審官里又有十叔,想必父皇已經(jīng)知道案子和八叔脫不了干系,就看八叔在淮南犯的案子大不大。我猜,父皇心里有成算,但他也不清楚八叔的手伸多長。”
“然也。”鄭國公撫著胡子頗為欣慰,“你雖遠在邊境,卻能通過信里的只言片語推測出京都朝堂局勢,確實天縱奇才。以我対陛下的了解,他當(dāng)下的平靜說明確實対淮南官場和這樁大案有一定的了解,或者說,在他掌控之中。”
“靖王是陛下的眼中釘,他手里的西北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陛下不可能任由他龜縮在揚州而沒有監(jiān)視,所以有些事,陛下心知肚明。只是天高皇帝遠,總有暗度陳倉的法子,比如……屯兵造反!”
鄭國公告訴六皇子:“部將擁兵自重尚且難以容忍,何況是屯兵篡位。所以我猜陛下不知道屯兵養(yǎng)兵的事,否則他平靜不了,東宮也沒有這份閑心來信和你交易。”
鄭國公:“局難破,并非沒有保全自我的辦法。你來說說,東宮和皇后打什么主意?鄭國公府該如何從這次的局面里脫身而出并獲利?”
六皇子:“局難破,但是可以降低棋局的難度。父皇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們便如他所猜想的那般,只揭開局面里的‘其一’而掩‘其二’。東宮讓出靖王手里的西北軍,和鄭國公府合作,可以安懷德為突破口,用他手里那本司馬驕貪污的賬本和這些年往來書信,換他們在淮南屯兵養(yǎng)兵這一罪行變成永遠的秘密。”
“靖王殺朝廷命官、動賑災(zāi)銀,偏偏手里有免死金牌,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只要東宮承諾日后多加關(guān)照,或可說動安懷德。相反,如果捅破淮南屯兵養(yǎng)兵這一絕対觸動父皇殺心的罪行,東宮和鄭國公府不好過,靖王也絕対好不到哪里去。不能誅九族,便夷平三族,殺不了靖王,殺他妻兒族親,便是活剜凌遲,也要靖王眼睜睜看著,叫他往后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六皇子說到活剜凌遲時,神色并無太大波動,不覺得心狠手辣,只是說:“能讓人活著比死了更痛苦的辦法多得是,深恨靖王的父皇有什么做不出?”
鄭國公笑了,深深地凝望六皇子:“邊境蠻荒之地,狹隘逼仄如湖泊魚塘,已經(jīng)不適合你施展才能,只有京都、只有我大景朝美好河山才配得上你的抱負和才智。一個大國的治理不外乎經(jīng)濟、政治和軍事三者間平衡,你已在軍中站穩(wěn)腳跟,兩江有貴妃娘娘和國公府打下經(jīng)濟基礎(chǔ)。除此之外,唯朝堂政事練出來的城府,需你親自進去,親身感受一番。滿朝文武,三司二府、三省六部,只有馴服了他們、駕馭得住他們,才真正有資格去爭那個位置,否則掙來了也坐不住。”
六皇子深深鞠躬:“孫兒謹遵教誨。”
鄭國公拍拍六皇子的手臂說:“你不比儲君差,陛下也未必沒有看重你的意思。到了京都府,謹記三思而后行,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
六皇子:“孫兒明白。”
鄭國公忽地想起長子不由搖頭:“你大舅活到這把歲數(shù),還不如你沉穩(wěn)!他一不好賭、二不貪財貪色,就是好大喜功!無論官場還是從軍打仗,最忌諱好大喜功,容易冒進,一旦冒進就中圈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軍中打滾多年,耳提面命多年,一回京都就撒開驢蹄子跑,掉進小欽差挖的陷阱里還洋洋得意,那小欽差比他大兒子還小!”
年紀(jì)一大把的鄭國公脾氣依然火爆,拍桌罵罵咧咧:“臉面給老子丟到糞坑里去了!臨安小郡王比他小一輪不止,他以前就非要跟小郡王比行軍打仗的本事,樣樣比不過。一回京都,又跟一個比他小兩輪的欽差比心眼、比官場謀略,被坑成縮頭烏龜?shù)臉觾海÷犝f小郡王和欽差還是夫妻?啊,你說說,比武比不過人當(dāng)丈夫的,比文比不過人當(dāng)小媳婦的,老子都替他丟臉!”
鄭國公罵兒子不是一天兩天,詞匯量龐大,六皇子習(xí)以為常,何況都是他長輩,怎么勸都不是,不如沉默以対。
六皇子盯著幾案上的信紙,回想他那位好大喜功但不算笨的大舅在信里提到的小欽差。
趙白魚,趙氏四郎……現(xiàn)在該叫五郎了。
和他、趙鈺錚同齡,出生時間相差不遠。
趙宰執(zhí)位高權(quán)重,深受元狩帝信任,彼時皇后和貴妃都想拉攏趙伯雍,便時常讓小輩們玩一塊兒。
太子、三哥、五哥他們和趙家前三個郎君年齡相仿,差不多同時間啟蒙,而趙家三個郎君尤為愛護家中幼弟,經(jīng)常或背或抱著小小的趙鈺錚一起參加同齡小孩的各式各樣的活動。
不管出于何種目的,六皇子前頭的幾位哥哥都対趙鈺錚表現(xiàn)出極度地寵溺和喜愛。
比趙鈺錚大了兩三個月的六皇子,經(jīng)常和趙三郎一起讓著、護著趙鈺錚,也去過趙府,通常在趙鈺錚的院子里聚首。
偶然一次為了抓跑出去的貓,誤入一個偏僻破敗的院子,霍昭汶在那里見到趙白魚。
小小個,五頭身,皮膚很白,眼睛像三哥養(yǎng)的那只小鹿,蹲在院子里輕輕撓著白貓的下巴,而那只脾氣火爆、見人就咬的白貓在趙白魚面前表現(xiàn)得異常溫順。
霍昭汶喜歡好看的人,這也是他寵著順著趙鈺錚的原因,滿京都沒有哪個小孩比趙鈺錚更漂亮,所以他在偏僻的院子里見到溫柔漂亮沒有半分驕矜之氣的小趙白魚,立刻心生好感。
在宮里的嬤嬤找來之前,霍昭汶詢問他名字,得知他叫趙白魚,心里的好感頓時消散,化為遺憾和淡淡的不喜。
小孩子喜惡分明,非常容易受身邊人影響。
趙三郎時常在他耳邊說趙白魚的壞話,還沒有分辨善惡能力的霍昭汶信了趙三郎說趙白魚是害趙鈺錚生病的罪魁禍?zhǔn)祝渲槺ё甙棕垺?br />
看在那張漂亮的臉蛋的份上,霍昭汶到底沒責(zé)怪趙白魚的不敬之罪。
那是第一次見面,也是唯一一次。
六皇子回神,已然身處營帳中,正擦拭著紅纓1槍槍1頭,忽然反手將槍1頭甩出去,正中箭靶紅心。
“霍驚堂和趙白魚……倒是沒想到這兩人能走在一起,還是夫妻的關(guān)系。”六皇子笑了聲:“真是世事難料。”
比起趙白魚,他更好奇霍驚堂在此次淮南大案里扮演什么角色。
***
定州的信件令鄭楚之起死回生,“沒想到我還有和東宮站在同一條船上的時候。當(dāng)下最重要的是說服安懷德瞞下淮南屯兵一事,卻不知他會不會答應(yīng)和我們同舟共濟。”
幕僚:“不如修書一封,令人快馬加鞭送到揚州靖王的手里?賑災(zāi)銀一事瞞不住,靖王手里的西北軍必然要收回,便是陛下不在乎,東宮和老國公也覬覦著,但是瞞下屯兵一事,咱們可以保證対靖王在揚州養(yǎng)的兵睜只眼閉只眼……靖王他至少還能有東山再起的籌碼,不信他不動心。”
鄭楚之思慮過后贊同:“就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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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五皇子臉色陰沉:“二哥,咱們真要把西北軍拱手相讓?那可是驍勇善戰(zhàn)的西北軍!比咱們花大量銀子偷偷摸摸在淮南養(yǎng)的兵強不知多少……那還不是咱們的兵,可眼下八叔手里那支西北軍真真的,能牢牢握在手里,就讓出去了?讓給六弟?”
太子:“那是我想不讓就能不讓的嗎?不給好處,鄭國公肯傾囊相助?不僅是八叔手里的西北軍,孤還得請母后到太后那里說一聲,調(diào)遣六弟回京。”
五皇子急了,“叫六弟回來不是讓他跟我們光明正大地搶?”
太子:“他在定州多年,什么部署、路數(shù),我們都不知道,還不如調(diào)回京都,就近觀察。何況我們的勢力在京都盤根錯節(jié),掣肘六弟不是輕而易舉?再者,八叔手里的西北軍不是我們說讓就讓得了的,那是父皇嘴邊的肉。說是讓,不過是不把人安插1進去,可我沒記錯,陜西省安撫使明年春結(jié)束任期,孤有意調(diào)京兆府府尹蔡仲升擔(dān)任安撫使。”
一省安撫使有調(diào)兵遣將之權(quán),更有監(jiān)察掣肘西北軍的權(quán)利,陜西省京兆府府尹顯然是太子門黨。
五皇子拊掌:“瞧我一慌起來怎么就忘了蔡仲升?如果把蔡仲升提為陜西省安撫使,六弟在西北軍那里恐怕討不了多少好處。”
太子:“否則孤為何讓出八叔的西北軍?孤有那么蠢,自毀長城?”
五皇子笑哈哈:“是弟弟我蠢,二哥英明神武,策無遺算!”他轉(zhuǎn)而說道:“如此一來,只需要解決安懷德的口供便可。”
太子:“交給鄭楚之,你莫插手。吃了那么多好處,鄭國公府的人總該出力做事。”
五皇子心情大好:“自然。接下來,我坐著看好戲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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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郡王府。
海東青在郡王府上空盤桓良久才俯沖而下,帶來揚州的最新消息。
霍驚堂展信看完,付之一炬。
趙白魚抱著卷宗進屋,瞥見香爐里的紙灰便問:“我在外面就看見海東青在院子上空盤桓,是揚州那邊的消息?”
“嗯。”霍驚堂端起茶杯喝了口潤潤喉。
趙白魚:“沒押送靖王入京的打算?”
霍驚堂:“之前不到時候,現(xiàn)在可以了。”
趙白魚放下卷宗,坐在霍驚堂対面:“為什么?是鄭楚之想到解局的辦法了?”
“算是。”霍驚堂不欲多談,抓著趙白魚的手幫他捏手指骨:“撫諭使的擔(dān)子放下了,還打算回去擔(dān)任京都府少尹嗎?”
趙白魚無奈,指著桌面卷宗說:“我才外放幾個月,馮春山就以公務(wù)繁忙為由提拔底下的人頂了我的缺。我一回來就得跟新少尹做交接,要么回去還從判官做起,要么辭職,我懶得在馮春山那種人底下繼續(xù)辦差,干脆辭了。”
霍驚堂:“小郎繼續(xù)留在府衙當(dāng)個七品小官實在屈居,還是當(dāng)郡王妃好。”
趙白魚拍了把霍驚堂手背:“正經(jīng)點。”
霍驚堂:“夫妻新房里還做作古正經(jīng),何苦來哉?”
趙白魚說不過霍驚堂:“跟你說正經(jīng)的,你說我卸下?lián)嶂I使一職后能頂什么缺?”
霍驚堂懶洋洋地掀起眼皮:“說不準(zhǔn),我估計會有不少人來搶小郎。刑部和大理寺不太可能放你進去,九寺五監(jiān)算是閑差,一般沒人去、也不希望有人去,閑差說明穩(wěn)定,沒什么空缺不說,人情關(guān)系比任何一個部門復(fù)雜。兵部……你不是武官,進不去。剩下吏、工兩部,鹽鐵、度支兩司有機會能進。”
“三司啊……我看懸。”趙白魚說:“我這兩天去吏部述職,里面起碼三四十個地方官在等三司的缺,尤其是京都府這邊空出一個都商稅使的缺,基本奔著它去的。”
都商稅使管京都府一切水運和商賈廊店稅收,是油水很豐富的缺,一般只設(shè)三個監(jiān)官,供不應(yīng)求,每次空出缺都有一幫京官或地方官蜂擁而至。
“許是我差使辦得不錯,此前還是一省撫諭使,旁人看來應(yīng)是前途光明,吏部因此頗為禮待,讓我到后廳坐著等結(jié)果。后廳和前廳隔著一面墻,能聽到他們按察詢問官吏的流程。”趙白魚忍不住笑:“別說,挺有趣的。”
“怎么?”
趙白魚興致勃勃地說:“有個偏遠縣城調(diào)回來的地方官,自述歷年來的政績,六年縣令、五年知府,衙門年年不虧空不說,還收了兩頂萬民傘。按理來說,政績夠漂亮吧,但吏部問察的官吏興趣缺缺,直到這求都商稅監(jiān)官的地方官吏說起他是當(dāng)今宰執(zhí)之一的盧知院的學(xué)生,那幫子官吏當(dāng)即客客氣氣、溫溫和和。可是再一細問,得知這地方官呈進盧知院府上的拜帖一個多月才被接見入府,但也只是在盧府里的小偏廳坐著等,壓根沒見著盧知院的面,吏部的官吏臉一下拉老長,敷衍兩句便將人打發(fā)走了。”
趙白魚說到興起處,食指不自覺繞著手腕的佛珠背云打圈圈。
“官場里求職問缺都看關(guān)系,不看政績。官場共識不走科舉當(dāng)?shù)墓賰海话愀傻轿迤匪愕筋^了,其實不然,你看我在吏部遇到的官兒,各個是正兒八經(jīng)考上來的天子門生,還不是因為跟更大的大官關(guān)系不夠親近被刷下去了?”
霍驚堂:“小郎有沒有中意的缺?”
趙白魚:“沒什么特別中意的,看安排。你別費心幫我走關(guān)系,沒這必要。”
霍驚堂笑了笑:“小郎未免看不起自己,哪里用得上我?guī)湍阕哧P(guān)系?”
趙白魚已經(jīng)被霍驚堂夸習(xí)慣了,面不改色地聊起其他家常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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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郡王府那邊閑話家常,日常輕松閑適,鄭楚之這邊則收到揚州來的回信,而東宮緊盯鄭國公府,自然知道事情進展。
鄭楚之收到回信后便急匆匆前往刑部大牢,和安懷德單獨見面,不知如何商定,只知安懷德當(dāng)晚便供出證詞并畫押認罪。
同在牢里的司馬驕死里逃生,如釋重負,從淮南到京都府這段時日里,終于睡了一個好覺。
刑部是東宮勢力扎根的地盤,即使太子不是主審,里頭時刻發(fā)生的事情他仍一清二楚。安懷德的供詞前腳剛出,后腳就有人到東宮報信。
當(dāng)晚多方人馬都松了口氣,唯獨康王府里孤燈徹夜,作為淮南大案陪審官從旁監(jiān)督的十王爺無奈而惋惜地嘆氣。
他收到來自臨安郡王府的書信,是從淮南截回來的,東宮和鄭國公府為了自保竟也能容忍彼此,攜手合作,如果這份心眼是放在為民為國一事,康王必然欣慰。
偏是為了自身利益,枉顧國家和百姓的安全,竟情愿放虎歸山,保護一個企圖謀朝篡位、大逆不道的賊子?!
無論身為人臣、皇子甚至是儲君,還是作為陛下的兒子、親人,他們的做法實在令人寒心。
康王徹夜難眠,思慮整晚,內(nèi)心煎熬,最終還是燒掉郡王府送來的書信,他知道霍驚堂的意思。
于公于私,霍驚堂都不可能放過靖王,便不會容許東宮和鄭國公府等人的計劃成功。
他們想息事寧人,霍驚堂偏要捅破天!
這是霍驚堂的殘忍之處,但他將東宮和鄭國公府私底下的書信往來送到康王府,由他來決定是只奏稟屯兵一事,還是事后三方聯(lián)手愚弄元狩帝,就是霍驚堂的仁慈。
“他是篤定我會心軟啊!”
第45章
霍驚堂篤定康王忠于元狩帝和朝廷, 但是心軟,他既不會放任東宮和鄭國公府等人所謀之事成功, 可也不忍心案子被放大, 以至于最后血雨腥風(fēng),無可轉(zhuǎn)圜。
譬如此次淮南大案,元狩帝知道真相后,怒火雖然會沖司馬氏和鄭楚之發(fā)泄, 好歹還有靖王頂在前頭分擔(dān)大半炮1火, 可是一旦被知道東宮和鄭國公府私下所為, 將會使元狩帝徹底失控。
天子失控, 豈非伏尸百萬?
怕是皇后和東宮都會被盛怒中的元狩帝下令斬殺,其門黨亦無路可逃。
半年前因秦王而興的大獄在歷任帝王治朝生涯中其實算不得什么, 畢竟一切都在元狩帝的掌控中, 鏟除掉的黨羽不過是在他的獵殺名單里,下獄之人說冤也冤不到哪里去。
但是失去理智的天子一旦舉起屠刀便是六親不認,殃禍天下,流血千里,屆時便是他出來勸阻,說不準(zhǔn)也會被殺紅眼的元狩帝抄家砍頭。
康王并非危言聳聽,恰恰是他太了解他的五哥才敢如此肯定, 別看元狩帝平時表現(xiàn)得多么看重天倫敘樂,實則算計起他底下幾個兒子毫不手軟, 本質(zhì)寡情絕義。
“準(zhǔn)備馬車和朝服,本王要見駕。”
***
次日早朝,百官垂首而立, 如往常奏稟朝事,無甚異常。
辰時將至, 大太監(jiān)瞟了眼時間便踏步上前,在元狩帝耳邊低聲告知。
元狩帝不停轉(zhuǎn)著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巡邏垂拱殿里百官百態(tài),面色如常,連服侍多年的大太監(jiān)都看不出他此刻心情如何。
“鄭楚之。”元狩帝忽然開口。
鄭楚之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出列:“臣在。”
元狩帝:“嗯……淮南的案子查得如何?”
鄭楚之吞咽口水,眼角余光瞥著前面東宮和五皇子的身影,挺拔而巋然不動,便趕緊收回目光,在心里一遍遍說服自己不會出事,除了東宮、國公府和靖王便無人知道案子的全部真相,而三方人馬誰都不可能自尋死路。
“回圣上,臣已查明淮南大案的真相,四年前,淮南安撫使參議官孫負乙殺江南皇商黃氏滿門奪寶……”
鄭楚之早在府里時便將案子陳情的話語編織一遍又一遍,確定萬無一失才敢在御前說出,而他說出的案情真相與真實情況相差無多,只不過隱瞞其中一些細節(jié)。
比如孫負乙殺人奪寶,隱瞞被奪寶物是萬年血珀。
再比如安懷德私吞治河銀子、劫掠賑災(zāi)銀,前者隱去五皇子授意、后者隱去劫災(zāi)銀的真正用途——“臣先后審問安懷德部下和他的心腹孫負乙才知道原來安懷德是靖王舊部,做出順服假象迷惑太子,而太子識人善用,多次舉薦。安懷德非但不感恩太子提拔之恩,反而假借東宮威名在淮南行兇作惡,實在十惡不赦,罪不容誅。”
太子響應(yīng)鄭楚之的奏稟,立即出列下跪:“父皇,兒臣閉目塞聽,看不出安懷德豺狼叛主之心,放任他在淮南為非作歹、欺壓百姓,更甚因兒臣過于急功近利,想為父皇招攬更多賢臣良吏,多次贊揚、舉薦安懷德,底下人視兒臣的態(tài)度而行事,沒人敢在兒臣面前參奏安懷德,而令安懷德驕縱張狂,無視朝廷威嚴,肆意殺害朝廷命官……此為兒臣之過,還請父皇治兒臣失察失職之責(zé)。”
五皇子急忙出列:“父皇,不關(guān)太子的事,是兒臣極力舉薦安懷德,一力擔(dān)保此人有經(jīng)國之才,太子才屢次提拔安懷德。要責(zé)要罰,兒臣來承擔(dān),絕不敢有二話!”
太子呵斥:“出來做什么?沒你的事!”
五皇子充耳不聞,固執(zhí)地跪在原地:“父皇,兒臣沒甚本事,不愛讀什么四書五經(jīng),不懂什么大道理,唯‘立身以孝悌為基’此句深以為然,銘記于心。兒臣知道不能將忠信禮義廉恥修到極致,便致力于修八德之首的孝悌二字。不能說已將‘孝悌’修得他人交口稱贊的地步,但敢夸口,太子獨攬下兒臣所犯過錯便是因兒臣所修‘孝悌’而將胸比肚,投桃報李。”
字字句句,落地千鈞。
朝官聞言,內(nèi)心感慨良多,都道天家無父子、無兄弟,當(dāng)今太子和五皇子的手足之情卻叫人動容。
并非所有朝官都在感慨太子和五皇子的手足情,至少表面低眉下首的陳師道心里是嗤之以鼻的。
堯舜尚不敢自夸至孝至悌,他倒先夸上了。
陛下還沒開口,兩位倒先粉墨登場,不就是想用孝悌之行打動元狩帝?
“眼下不到你們出來認錯的時候。”元狩帝的手肘靠著龍椅,摁住左手的玉扳指,表情冰冷:“喜歡跪就先跪著吧。”
“——!”
太子等人心往下沉,元狩帝不再預(yù)料之內(nèi)的態(tài)度令他們失去掌控事態(tài)的自信。元狩帝再厭惡靖王也不應(yīng)該遷怒兩人,還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說‘不到認錯的時候’——
什么意思?
難道是元狩帝提前知道了什么?
元狩帝直視鄭楚之:“奏完了?”
鄭楚之頭皮發(fā)麻,心臟猛跳,不敢回視元狩帝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強忍恐懼回應(yīng):“臣……臣奏完。”
元狩帝又問陪審官:“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你們沒話說?”
眼下再沒腦子也知道出問題了,二位朝廷命官出列,硬著頭皮回復(fù):“稟陛下,臣等只配合鄭大人讞獄問供,案子首尾由……由鄭大人全權(quán)負責(zé),臣等不敢僭越。”
元狩帝沉默,大殿噤若寒蟬,相關(guān)人等的后背已經(jīng)滲出層層冷汗。
元狩帝:“有人和朕告密,說淮南有鄉(xiāng)野多出亂黨,常成群結(jié)隊行于山野,伴有口號,裝配甲胄和軍刀、軍1槍,意圖不軌。”
鄭楚之嚇得直接跪趴在地,額頭碰著冰涼的地面,顧不得疼痛,腦子飛快運轉(zhuǎn):“臣、臣不知……”
“太子、小五,你們可知?”
二人嚇得手腳冰涼,勉力鎮(zhèn)定:“兒臣,不知。”
他們此刻都在想,究竟是誰告密?還有誰知道安懷德在淮南屯兵的事?
趙白魚?
——不,他不可能知道!
……他當(dāng)真不知?
如果不是圣駕在前,鄭楚之已經(jīng)抓耳撓腮,痛苦難當(dāng),怎么就能一波三折,磨得人發(fā)瘋?那趙白魚究竟何方神圣?是不是他在背后算計?如果不是他,那是誰告密?對方還知道多少?
同樣的問題閃過太子和五皇子的腦袋,但是沒人告訴他們答案。
元狩帝再次開口:“司馬驕這些年一直私吞淮南近四成稅收,暗地里和安懷德勾結(jié),在淮南屯兵養(yǎng)兵,可有此事?”
太子嘭嘭數(shù)聲磕頭大喊:“兒臣雖和外家走動不頻繁,但是司馬家清貴之名,眾人皆知,司馬氏家風(fēng)寬厚恭謹,躬先表率,亦是家喻戶曉。母后秉德溫恭、淑慎賢良,為天下命婦表率,二十幾年來從無行差踏錯,非家風(fēng)潛移默化不能得此品行。司馬驕外放出京數(shù)十年,孤雖和他不熟,但是相信司馬氏家風(fēng)嚴謹,其中或有誤會……父皇說有人告密,兒臣斗膽,敢問是何人?可有認證物證?如何證明認證物證非偽造?”
元狩帝:“你要證據(jù)?”
太子的頭埋得更低:“據(jù)狀斷之為讞獄首要,律法如此,兒臣依法行事。”
元狩帝問其他人:“你們也想要證據(jù)?”
沒人敢說話,還是鄭楚之回神,頂著壓力說:“陛下,無供不斷案,還請示證供,以便臣等心服口服。”
元狩帝:“康王何在?”
話音一落,康王便滿頭大汗地跑進來:“臣見過陛下,臣來遲,望陛下恕罪。”
元狩帝:“廢話和虛禮就免了,朕問你,司馬驕私吞淮南稅款,伙同安懷德秘密屯兵可有證供?”
康王:“回陛下,前江陽縣縣令呂良仕經(jīng)審問承認他利用天災(zāi)人禍倒賣良家女子,將顏色好的女子送進各個上差后宅,其中便有淮南都漕司馬驕……”
事情起因經(jīng)過一一說清,殿內(nèi)都是康王清晰響亮的聲音。
太子一動不動地跪著,五皇子猛地回頭,滿眼不敢置信,鄭楚之緊咬牙關(guān),臉頰繃緊,肌肉顫抖,死死盯著地面。
元狩帝:“諸位卿家,可都聽到了?”
百官猶如鵪鶉,頭顱深深埋進胸口。
元狩帝又問太子和鄭楚之:“你們有何話說?”
鄭楚之一咬牙推卸責(zé)任,大聲喊道:“臣無能!臣難堪大任,竟叫安懷德、司馬驕一干心懷叵測的亂臣賊子瞞過如此重大罪行,還在御前沾沾自喜、夸夸其談,臣實在是無知無能,無德無才!”
太子叩頭,緊跟著說道:“父皇,非兒臣徇私,但憑呂良仕一人之言,難以服眾,焉知不是他心存怨恨,臨死前胡亂攀咬他人?”
元狩帝怒極反笑:“好,問得好,但凡你對朝事、對百姓有這份刨根問底的執(zhí)著,有這份追求公道公理的堅持,朕也不必勞心費力——十弟,事關(guān)儲君和中宮,如無鐵證,朕就治你造謠生事,抄斬滿門!”
“臣弟不敢有半句假話!”康王指天對地地發(fā)誓,“安懷德昨夜忽然想通,召獄卒來傳話,道是臨死前愿意將功贖罪,只求不牽連妻兒,臣弟是陪審官之一,湊巧昨夜在刑部大牢,便自作主張問審安懷德直到天亮才結(jié)束。因茲事體大,臉都沒洗就匆匆跑來面見陛下,哪里敢有半句謊言?”
他言罷便將新鮮出爐的證供交出,大太監(jiān)將證供拿給元狩帝看。
元狩帝看完,猛將證據(jù)砸到太子面前:“朕的太子,朕的好兒子,看看你仗義執(zhí)言的舅舅是什么狼心狗肺的東西!”
太子連忙抓起證供看完,眼里倏地點燃暗火,安懷德為什么突然背叛他們?他不是對八叔忠心耿耿嗎?還是說,安懷德和八叔聯(lián)手耍了他們?!
還有平時不聲不響?yīng)q如廢物的十叔怎么不紈绔了?誰和他告密?他怎么想到呂良仕?也是安懷德告訴他的?
這招是釜底抽薪,他們像鴨子一樣被趕進圈套里一網(wǎng)打盡!
八叔和安懷德好手段,十叔更是扮豬吃老虎,誰能料到他會突然來這么一出,打得他們暈頭轉(zhuǎn)向!
等等——
眼下突如其來的變故,父皇沒有預(yù)料到嗎?
十叔一切作為都和父皇無關(guān)嗎?
回想秦王被廢,元狩帝也是置身事外仿佛頭一次知道的表現(xiàn),事后三省六部、九寺五監(jiān)不少頂了缺的新官既不是他的人、也不是鄭國公府的門黨,更不是朝堂任何一個宰執(zhí)的學(xué)生。
太子知道這種人只效忠帝王。
如此深思一番,太子明白過來,不由遍體生寒。
電光石火間,反倒是五皇子反應(yīng)迅速,搶先一步說道:“司馬驕一錯私吞稅款、二錯屯兵,仗著他是國舅,是皇后和太子的親人便在外生事,猖獗作亂,驕橫之心膨脹,不顧念陛下恩德,也不顧念皇后和太子對他的信任,行事無法無天,大逆不道,便是抄家滅族也不為過!但是司馬驕一人作惡,向來謙虛謹慎、君子不黨的司馬家何辜?為命婦表率的皇后、在其位盡職盡責(zé)的太子何其無辜?兒臣知道太子重孝,不忍皇后為外戚思慮過甚,才會屢次為罪人司馬驕說話……父皇,兒臣求父皇明鑒,司馬驕之錯,與太子無關(guān)。”
前排的趙伯雍聞言,內(nèi)心深處無聲嘆息,元狩帝擺明盛怒中,五皇子想求情也不該在這時候出來。
盧知院躊躇片刻,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走出:“陛下,臣以為五殿下所言并非沒有道理,暫且不論司馬氏門風(fēng)如何,便說皇后多年來行事從無差錯,謹言慎行,太子更是一國儲君,豈不知私自屯兵乃彌天大罪?何況安懷德真正效忠之人是靖王,司馬驕但凡有一點為皇后和太子著想,便不會搜刮民脂民膏資助安懷德屯兵!因此,臣以為,司馬驕罪行皆是他個人所為,與皇后和東宮無干。”
盧知院一開口,陸陸續(xù)續(xù)有朝臣出列發(fā)表看法,內(nèi)容無非是甩脫東宮和司馬驕的干系。
元狩帝表情結(jié)霜,忽地笑了聲:“朕沒有一句話責(zé)怪皇后和東宮,諸卿家倒是先急切地為太子撇清干系,朕有時候甚至懷疑究竟誰是你們的君、誰是你們的臣?”
此言一出,如雷霆落地,朝官齊刷刷跪倒一片,滿頭冷汗,不敢再求情。
元狩帝:“鄭楚之,朕再給你一次機會,查清淮南大案的真相,所有和此案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不管他是皇子王孫、三公九卿,還是地方官員、販夫走卒,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盤問,從重從嚴,絕不能放過任何一個企圖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如果再有人告密,說出你沒查出的東西,就不是烏紗帽落地那么簡單,而是小心你的項上人頭!”
鄭楚之嚇得渾身哆嗦:“臣……微臣領(lǐng)旨!”
元狩帝:“康王,你親去揚州問審靖王及其家眷,凡京都府與其有干系的名單一出來,涉及淮南官場,便由你去抓捕!”
“太子,老五,既然你們堅稱無辜,便是不怕火煉,就各自留在府里別外出了。”
話沒說太絕,也是圈禁的意思。
太子和五皇子面色頹然,不敢多言語。
盧知院還想開口,迎來元狩帝陰冷的目光:“誰再求情,一律視為同黨處置!”
朝官頓時閉緊嘴巴,人人自危。
元狩帝:“退朝!”
***
太子和五皇子追上康王,鄭楚之等人跟在身后。
“十叔,能否告訴孤,何人告密?”眼下天都被捅破了,太子懶得廢話,直接開門見山地問。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康王搖頭:“作為臣子,我不能告訴你案情內(nèi)幕。作為你們的十叔,我勸你們別輕舉妄動,你們斗不過靖王,別干與虎為謀的傻事,你們會被他吃得骨頭都不剩。”
話已至此,佐證太子的猜想。
“果然是八叔所為。他沒想過保全淮南的……而是借此時機動搖大景朝堂,斗垮我這個儲君,比任何交易來得劃算。”
可笑他看不清靖王玉石俱焚的心狠毒辣程度。
這么一句話已然暴露太子等人和靖王的勾當(dāng),康王極為失望,但面色淡然:“太子慎言。”
太子渾身一震,連忙問:“十叔,父皇知不知道孤和八叔——”
“臣不知道!和靖王勾結(jié)的人只有司馬驕,太子莫糊涂。”
太子嘴唇嚅動兩下,深深地望著康王:“孤謝過十叔。”
康王沒回話,轉(zhuǎn)身就走。
鄭楚之走下臺階時沒留神,直接摔倒在地,磕得滿頭是血。
旁人驚呼,卻無人敢將他扶起,鄭楚之掙扎著起身,搖搖晃晃想跟同僚說話。同僚嚇得連連擺手自證清白,道他和靖王、司馬驕以及東宮都無干系。鄭楚之愣住,發(fā)不出聲來,搖搖晃晃地走在宮道上,滿腦子都是天塌下來的絕望。
元狩帝震怒,這次的陣仗肉眼可見比上次江南科考還更嚴重,怕不是血雨腥風(fēng)能形容。
上回主持大獄的人是老臣趙伯雍,摸清元狩帝的心思,只伐除他們鄭國公府部分門黨,但還留下一些給他們對抗太子門黨的資本,實際沒有搞出天怒人怨的冤案。
反觀當(dāng)下,元狩帝怒得句句重話,‘從重從嚴’、‘謀朝篡位’和‘亂臣賊子’等帽子一扣下來便是不死不休。
這事看來,算太子門黨倒霉,鄭國公府獲利,焉知事了后,東宮不會將矛頭對準(zhǔn)他們鄭國公府?
千方百計試圖遮掩的淮南屯兵被陛下知道,靖王浮出水面,困局徹底擺上明面,他該怎么處理?
***
牢獄里的司馬驕知道計劃敗露,心理防線潰敗,又遭毫不留情的嚴刑拷打,胡亂指出曾送過禮、或送禮給他而有書信往來的朝官,列出一長串的名單。
鄭楚之不得不帶禁軍包圍名單上的朝官的人,元狩帝還親派兩名侍衛(wèi)押著他過府抄家,其中一名侍衛(wèi)是趙長風(fēng)。
此時被抄的是中書舍人的家,而中書舍人撲過來抓著鄭楚之的衣服下擺大喊冤枉,不過一會兒就有人押著他的妻子走出花廳,那婦人渾身顫抖,卻突然掙脫桎梏沖向庭柱,碰頭而死。
知道結(jié)發(fā)妻子氣盡而亡那一刻,中書舍人指著鄭楚之痛罵:“鄭大人!郡公大人!吃著同僚的骨血往上爬,你開心了嗎?!你這個狗官!佞臣!殘暴無良,焉知我今日不是他日的你!鄭楚之,你看到了嗎?你的同僚們,被你入獄枉死的人都在閻羅殿下面等著你——”
鄭楚之戰(zhàn)場上殺人如麻,眼下還是手腳冰涼,有種兔死狐悲的悲涼。
背過身,鄭楚之低聲:“押進天牢。”
言罷就要走,趙長風(fēng)攔住他:“大人,該到下一家了。”
鄭楚之頓時臉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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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關(guān)押不下所有人犯,便打開大理寺大牢,日日傳來人犯被嚴刑拷打的慘叫聲,同樣的腥風(fēng)血雨在淮南官場上演。
所謂屈打成招不僅僅屬于無權(quán)無勢的平頭百姓,對大獄中受牽連的朝官而言,平頭百姓起碼有清官為他們做主的念想、有告御狀的救命法子,而他們沒有。
再如何明鏡高懸的青天也不敢對峙天子,唯一告御狀的法子被堵死,因為正是能還民清白的天子興起的這場大獄!
何人能救無辜?
何人能擺平大獄?
公堂階下血未干,千百冤魂訴無門。
“冤吶——!”
喊冤聲刺耳,被擋在森嚴的刑部大牢里面,傳不到天子耳邊。饒是滿手血腥的鄭楚之見了刑訊逼供的過程,回去后也發(fā)噩夢,大病一場,但這次沒得到假期,元狩帝慷慨地撥太醫(yī)、銀子和藥材,唯一要求是讞獄不能中斷。
鄭楚之獨自一人漫步進酒樓里,要來一碟花生米和一壇酒,深感官場的變幻無常,本以為邊疆對敵朝不保夕,原來京都府里看似安逸享樂的朝官亦是如履薄冰。
人在邊疆至少馬革裹尸,死得其所,而在天子近前,稍不小心就是人頭落地,到了閻羅殿前都喊不出一個冤字。
“話說此時,小欽差于公堂上口吐珠璣,斥責(zé)淮南官官相衛(wèi),字字句句,振聾發(fā)聵!”
小欽差?
……是趙白魚啊。
鄭楚之自嘲:“還是人家聰明,煩惱事不沾身,明明是捅破淮南官場的人,最后居然是唯一沒被攪和進去的。大智若愚,這才是大智若愚啊,別人以為趙白魚退是輸了,殊不知他退才是近,他已經(jīng)遠遠走在前頭,把別人甩在后面了!”
“他一早就猜到現(xiàn)在的局面……”
鄭楚之忽地頓住,是誰告密?
如果是趙白魚,說明他知道的案情遠比他想象的要更全面。
鄭楚之禁不住翻來覆去地回想趙白魚說過的話、做過的每一件事,如老牛反芻,忽然靈臺清明,想起趙白魚拖信使說的一句話:“他說‘郡王府的門常開,隨時恭候’……莫不是已經(jīng)猜到今日局面,暗示我上門求助的意思?”
“他真有這么神嗎?”鄭楚之再三猶豫,跺腳咬牙:“罷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六皇子不日便回京,我不能得罪太多京官,更不能惹來東宮瘋狂的反撲。我鄭氏子弟都在前線邊境,如果得罪朝堂京官,他們在后方糧草動點手腳,足夠我鄭氏滿門陣亡。”
如是一番深思,鄭楚之起身朝臨安郡王府而去。
到了門口,鄭楚之徘徊片刻,還是敲門。
“何人來訪?”
“勞煩傳話,鄭楚之求見小趙大人。”
第46章
如今官場雖人人自危, 但并非無人樂見眼下混亂的時局,每一次官場大動蕩就有人能從中脫穎而出。
比如門下省侍中章說令, 其中一項職務(wù)便是負責(zé)批駁刑部和大理寺的判決, 有機會插手此次淮南大案。
恰好參與大獄的陪審官里有兩人是章侍中的學(xué)生,執(zhí)行讞獄之前,二人按慣例拜訪章侍中,詢問是否有如何行事的建議。
章侍中雖是正三品, 卻有宰相之權(quán), 同為宰相之職但在朝堂上處處不如趙伯雍, 早有意培養(yǎng)膝下門黨, 只是苦于沒有機會。
當(dāng)下這場讞獄如天降甘霖,空出幾百個缺, 沒有秦王、太子和他爭, 至于趙伯雍上次剛主持一場大獄,不敢太冒頭以免被抓住把柄,所以基本沒人跟他爭這個機會。
可以說這就是老天送到他面前,讓他青云直上的大好機會!
“你們是想問該不該收著點,怕同時得罪東宮、中宮和鄭國公府?”
兩位大人連連點頭:“對對!恩師英明。”
章侍中:“我先后侍奉過兩朝,先帝晚年和陛下登基初期的兩個階段我都趕上了,那會兒隔三差五就有朝官的家被抄, 總會出現(xiàn)那么一兩個冤獄不是?可你們見過哪個冤獄翻案了?那是天子興起的大獄,天子開的口, 那就是改不得的金科玉律!別管有罪沒罪,只要出現(xiàn)在名單上,就是天子容不得了。”
他說到激動處, 敲著桌苦口婆心:“身為朝臣,聽令行事就是最高明的內(nèi)官之道。”
二人對視一眼, 齊齊拱手:“謹遵恩師教誨。”
氣氛烘托到位,章侍中露出他的目的,從袖口里抽出一張紙說道:“經(jīng)過我多年觀察,這些人都是賢臣良吏的資質(zhì),空出來的缺,他們或能頂上去。你們多看看,別誤傷、誤抓了他們,啊,真鬧出冤獄,影響也不好。”
二人為官多年,瞬間明白恩師的目的,但是同為朋黨,自然是自己人越多越好,便都一口應(yīng)下。
“只是鄭楚之身為主審,若恣意妄為,我等恐怕不好僭越。”
“他自身難保,只會想辦法明哲保身,哪里敢激進行事?”章侍中摸著胡子說道:“如今無人敢冒頭,而你們有陛下的旨意保駕護航,正是出頭之機,如不抓緊,還待何時?”
二人被慫恿得心潮澎湃,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刻回刑部言行逼供昔日同僚。
拜別恩師,二人回刑部的路上說起那份名單:“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名單里的巧合之處?”
“那些準(zhǔn)備頂缺的同僚似乎來自兩江……是兩江官員?”
“莫不是秦王黨——”
“不!兩江官場比之淮南更為復(fù)雜,那里可不止一個秦王黨。”
別的話不多說,彼此心知肚明便罷。
***
趙白魚和新任京都府少尹交接完畢,到吏部述職,新缺一時半會兒沒那么快下來,無所事事又被霍驚堂慫恿到城郊外的山河樓度假,因此沒能及時知道淮南大案的進展。
甫一回府,鄭楚之后腳就登門拜訪,趙白魚一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
“他來找我做什么?”
趙白魚滿心不解地來到前廳,一見到鄭楚之,后者立刻撲過來喊救命:“小趙大人,揚州一事是我對不住您,您要打要罰盡管動手,我鄭楚之但凡敢回一次手,就當(dāng)場自斷臂膀!”
鄭楚之抽出環(huán)首刀塞到趙白魚手里:“小趙大人,您捅我兩刀出出氣!”
魏伯和海叔如門神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擋在趙白魚身前,前者劈手奪刃,后者笑面虎般說:“我們大人身子弱,不宜見血光和開刃的利器,您請擔(dān)待。”
剛才奪刀小小交手一番,鄭楚之便知眼前兩位是高手,本就有求于人,這下更是哪敢造次?
趙白魚坐在主位:“鄭大人不在刑部斷案,跑我這兒來做什么?”
鄭楚之面露急切:“小趙大人,我來求您救三百八十七名朝官和他們的家眷親屬攏共兩千余人。我實在是不忍心看遍地白骨冤魂才求到您頭上,您是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還有救苦救難的智慧,我代兩千余條人命求您出手救救他們。”
趙白魚下意識松開手腕上的佛珠,反應(yīng)過來才繼續(xù)撥弄左手腕的佛珠,看向魏伯。
魏伯到他身邊耳語幾句,說清近來朝中變動。
趙白魚詫異:“你們沒想到破局之法?”
聞言,鄭楚之面露喜色:“小趙大人,您果然清楚案情內(nèi)幕!”
趙白魚:“陛下怎么會知道屯兵一事?”
鄭楚之脫口而出:“不是大人您告的密?”
“不是我。我本就希望息事寧人,少添殺孽,怎么還會多此一舉跑去告密?”趙白魚皺眉。
鄭楚之尷尬地笑:“啊,是,大人宅心仁厚。”
看他表情就知道沒信,指不定以為是他趙白魚自導(dǎo)自演玩這么一出,就等著最后力挽狂瀾,坐收漁翁之利。
趙白魚懶得解釋,只說:“我沒辦法。”
鄭楚之臉色一變,多番祈求:“小趙大人,求您看在此案牽連無辜者眾的份上,幫幫忙。我知道您足智多謀,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當(dāng)初陳侍郎死刑是鐵板釘釘?shù)氖聝海灰步心然盍藛幔炕茨洗蟀钢髦\的確罪該萬死,有些為官不仁者自然死不足惜,但您知道這一出陛下震怒興起的大獄牽連多少無辜嗎?便說那老妻當(dāng)堂撞柱而死,全家老小鋃鐺入獄的中書舍人,家里有古稀老母、還有懷胎八月的女子,十六歲以上男丁、十歲以下女子,家眷親屬加起來兩百余人!”
“此次大獄主審雖然是我,但我也是聽命行事,真正主導(dǎo)的人是陛下派遣來的三個陪審官。他們善刑訊逼供,刑堂里已經(jīng)打死了兩個四品大員,如果中書舍人被屈打成招,認罪畫押,那兩百余人便得一一獲罪!兩百多條人命啊,小趙大人!”
“您知道中書舍人為什么在名單里嗎?因為他母親每年壽誕都收了司馬驕送來的賀禮,里面有一份賀禮是靖王十年前的畫作,因此被主觀臆斷他是靖王同黨。名單上諸如此類的朝官,多不勝數(shù),那份名單里有近一半在淮南官場,不少小官小吏沒權(quán)沒勢,攀附權(quán)貴本就是隨波逐流,無可奈何之舉,反因此獲罪,是何道理?”
“小趙大人,您也覺得他們該死嗎?”
趙白魚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他:“你為什么不去求朝中幾位宰執(zhí)?”
鄭楚之:“他們……他們不敢出手相助,也許、也是有心無力……”
趙白魚:“鄭大人,我感謝您對我的夸贊和信任,至于揚州府您擺了我一道的事兒,我是真的忘了。我這人一向心大,沒到殺人放火的地步不會輕易記仇,犯不著,沒那必要。您吶,就少給我戴高帽了,戴多少都沒用,我真沒辦法啊。”
鄭楚之沒空吐槽趙白魚當(dāng)黃雀還自比為螳螂的話,只焦急地勸說:“揚州那會兒,您不是說郡王府的門隨時恭候?意思不就是說您胸有成竹,局面都在您掌控中,您想破局應(yīng)該很容易的吧?小趙大人,您就發(fā)發(fā)慈悲,積德行善,救救大伙兒?”
趙白魚:“我實話跟您說吧,我要是有辦法能破局,當(dāng)初就不會甩開這爛攤子了。”
鄭楚之臉頰和眼皮都在抽搐,趙白魚終于承認他當(dāng)初假裝被耍是為了甩開爛攤子,可鄭楚之寧愿他別說,寧愿他是真有后招等著。
趙白魚忽地問:“鄭大人,您也說句實話,您希望我解困究竟是為無辜的兩千多人還是為您自己?”
鄭楚之:“自然是為他人!”
趙白魚笑笑不說話。
鄭楚之支支吾吾:“為他人……也是為自己好。”
根本目的還在于自身利益,這是人之常情,說到底鄭楚之還可以再狠心一點,趁機解決太子黨再扶持自己人上位,但他良心未泯,還知道來郡王府求助,不能用太苛刻的道德去約束他人。
趙白魚垂眸,臉上已經(jīng)沒什么笑意,意興闌珊地說:“我的確沒有好辦法,無論是司馬驕還是安懷德、靖王之流,所作所為都是在陛下的底線橫跳,您當(dāng)初積極攬過這案子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死很多人。”
鄭楚之臉色蒼白:“我沒想到會冤死這么多人……小趙大人,不瞞您說,我征戰(zhàn)沙場數(shù)十年,手里沒有上萬也有數(shù)千條人命,不怕手染鮮血,更不怕亡魂索命,因為我知道我所殺非無辜,我出師有名。但這次,我的確怕了。”
起身,鄭楚之對趙白魚作揖鞠躬,“我還是那句話,小趙大人,您有怨盡管沖我來,我求您發(fā)發(fā)慈悲。”
說完,鄭楚之走了。
望著鄭楚之佝僂且蒼老許多的背影,趙白魚忽然想明白鄭楚之這樣一個蠅營狗茍的官為何能在冀州軍里當(dāng)了幾十年的將軍。
海叔替換趙白魚的茶水,輕聲說:“鄭楚之還算有種,不過官場爾虞我詐,本就兇險。這次事關(guān)靖王和淮南屯兵,樁樁件件都刺激元狩帝的殺心,眼下誰都想從渾水里爬出去,唯恐慢一步被淹死里頭。小趙大人,您已經(jīng)置身事外,就別再回頭,那些人被冤死也和您無關(guān)。”
趙白魚捧著茶杯出神,半晌后問:“兩千多人都無辜?”
海叔:“至少有一半無辜,剩下的一半有九成罪不至死。”
趙白魚茫然問:“他們都會死嗎?”
海叔慈愛地望著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良久后,趙白魚喝下涼了的茶水,低聲自言自語:“沒人能不以律法為準(zhǔn)則就要別人死。”
海叔沒聽清:“小趙大人,您剛才說什么?”
趙白魚抬頭一笑:“霍驚堂去哪了?我今日沒見著他。”
海叔:“許是處理任務(wù)去了。”
趙白魚:“陛下經(jīng)常私底下安排任務(wù)嗎?”
海叔:“倒不是針對郡王,任務(wù)直接派發(fā)到唐河鐵騎里,郡王是鐵騎首領(lǐng),有些任務(wù)不得不親自處理。不過也就今年忙了點,前兩年一年到頭閑賦在府里。”
“這樣啊……”
霍驚堂接了什么任務(wù),趙白魚心里有了答案。
有人向康王告密賬本和屯兵兩件事,鄭楚之以為是他干的,他不知道霍驚堂也參與其中。那天霍驚堂收到揚州的來信,說鄭楚之和東宮想到破局之法,其余不肯再多說。
趙白魚猜鄭國公府和東宮聯(lián)手瞞下屯兵和賬本兩樁事,但霍驚堂偏要捅破,他想逼元狩帝盛怒之下不顧圣祖遺訓(xùn)殺了靖王?
霍驚堂想取靖王的命應(yīng)該不難,只是靖王這么輕松地死去,還以親王墓規(guī)格下葬,還可以留名青史,就不符合他想看到的結(jié)果。
他希望靖王被貶為庶人,在天下人的唾棄聲中,以亂臣賊子之名凄涼死亡。
趙白魚摸透霍驚堂的心思,心驚于他竟如此仇恨靖王。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佛珠,霍驚堂在陛下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完全能直接入宮面圣,何必多此一舉借康王告知元狩帝?
除非霍驚堂篤定康王心軟,會隱瞞某些事。
而這些事一旦說出,會造成比現(xiàn)在更龐大、更血腥的大獄。
趙白魚撐大眼,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難道和鄭國公府、東宮的破局之法有關(guān)?他們不會糊涂到聯(lián)手靖王隱瞞屯兵和賬本的事吧?
該說不說,趙白魚猜對了。
如無霍驚堂告密,這個局就真讓東宮他們破了。
猶疑間,趙白魚聽到敲門聲,抬頭看去,卻是海叔敲著門框說:“小趙大人,郡王躲在佛堂里抄佛經(jīng)。”
“躲?”
海叔滿意于小郡王妃的敏感,開心地說:“郡王煩躁的時候,就會躲進佛堂一遍遍地抄寫佛經(jīng)。以前每次打完仗,空下來的時間里,就到鄰近的廟里替死去的將士們供一盞長命燈,在佛堂里抄佛經(jīng)、默誦佛經(jīng)。郡王他啊,其實不喜歡死人。”
趙白魚沉默。
海叔悄悄瞟著趙白魚,趁熱打鐵:“郡王生性固執(zhí),連陛下也說不動他。自從他得知生母死因,便暗恨靖王,不令他身敗名裂、除之后快,就不罷休。但是靖王手里的丹書鐵券太棘手,想達到目的勢必會傷及無辜……小郡王眼下想必很不好受。”
霍驚堂的生母不是難產(chǎn)而亡?
趙白魚問出疑惑。
海叔猶豫剎那,還是老實告訴他:“不好說,如果小郡王愿意親口告訴您的話。”
趙白魚嘆氣:“我去佛堂找他。”
話音一落,立刻有一把黃銅鑰匙放在眼前,趙白魚抬眼,正對笑得很和藹的海叔的臉。
“……”蓄謀已久啊。
佛堂在后院深處,位置偏僻,趙白魚還是頭一次進來。
朱紅色院門被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鎖鎖住,沒有打開過的痕跡,聽海叔說霍驚堂進小院都是翻墻而過,他手里那把黃銅鑰匙至今沒用過。
咔嗒一聲,銅鎖順滑地打開,趙白魚推門而入,入目是茂密的竹林,中間一條石板小路通往幽靜的禪房。
禪房房門沒關(guān),一眼能看到霍驚堂的背影。
地面放著兩個蒲團,前方則是一張八仙桌,桌上方的墻壁掛著一幅字畫,只寫一個字“忍”。
霍驚堂雙手背在身后,右手掛著一串佛珠,正有序地撥弄著,聽到響動沒有回頭:“我娘的字。”
“反求諸己,動心忍性。好字。”
霍驚堂握住趙白魚的手,看著墻上的字畫說:“娘在生下我的第二年春,偷聽到靖王和一幫江湖人合謀,在彼時還是儲君的陛下回京必經(jīng)之路埋伏。娘知道后,縱馬離府,救下逃亡中的父親,換上他的衣服調(diào)走殺手,死于萬箭穿心。娘的遺體被陛下帶走,而靖王還要拘她的名,要她死后也得頂著靖王妃的名分下葬,為此生生將我的出生時間向后推了半年,對外說娘的死因是難產(chǎn),是我克死了娘。”
趙白魚下意識反手握住霍驚堂的手掌,與他十指緊扣,難掩心疼。
“娘走的時候,我還太小,是十歲那年回靖王府發(fā)現(xiàn)里頭處處是針對我的敵意,還有來自于我名義上的父親時不時流露出來的隱晦恨意,讓我心生疑問,便去尋找我娘的舊部。從他們嘴里得知娘、陛下和靖王三人之間的恩怨,還有娘嫁進來后,被諸般羞辱、欺負,靖王的視而不見就是縱容。”
霍驚堂表情冷漠:“當(dāng)年如果不是陛下登基,借口要人質(zhì),而靖王心懷不軌選擇送我入宮……恐怕我早就死在王府后宅那些陰私算計中了。”
趙白魚:“所以你想報仇?”
霍驚堂:“為人子,我不該嗎?”
趙白魚動了動嘴唇,不知如何說,說到底靖王是害死霍驚堂生母的罪魁禍?zhǔn)祝鳌B(yǎng)恩都沒有,反而帶來無窮盡的殺機,道是仇人也不為過。
不管是為他自己,為那些因靖王一己之私而枉死的無辜百姓,為死于靖王私心的生母,霍驚堂的報復(fù)無可厚非。
只是如果霍驚堂真能如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為報仇不惜牽連無辜的殘酷冷血,他就不會把自己關(guān)在佛堂抄了一遍又一遍的佛經(jīng)。
趙白魚看向旁邊的火爐,里頭有大量紙灰,是霍驚堂寫好又燒掉的佛經(jīng)。
“小郎是來勸我收手的?”
趙白魚伸手捧著霍驚堂的臉,手指爬上他的眉頭摸了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況我的郎君等了不止十年,我怎么會殘忍地要求他必須善良?但我知道我的丈夫是天底下最有原則、最不希望殺戮的人,他不懼怕死亡,也不喜歡濫殺無辜。”
霍驚堂垂眸看他,琉璃色的眼瞳里倒映著溫和如水的趙白魚。
趙白魚:“你找十叔告密就是不想鬧得沒法收拾,淮南大案被告發(fā),圣上興大獄是預(yù)料之中,是必然會發(fā)生的事,不過你此前同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給出的回答基本不太肯定。所以我猜你只想殺靖王,不想牽連無辜。”
霍驚堂:“沒辦法不牽連無辜。”
趙白魚笑吟吟地看他:“真的沒辦法嗎?”
霍驚堂定定地看他,好半晌才妥協(xié)似的,微不可察地嘆氣,握著趙白魚放在他臉上的手,佛珠背云輕輕地打在手背上,“小郎知我。”
趙白魚:“告訴我,我能幫你。”
霍驚堂:“很冒險,我也不確定能不能行。”
他牽著趙白魚坐在地上的兩個蒲團上,面向禪房外的竹林,微風(fēng)拂過,竹葉挲挲作響。
“和丹書鐵券有關(guān)吧。”
關(guān)鍵就在靖王手里的免死金牌,除非解決掉它,才能消除元狩帝無法發(fā)泄的怒火。
“陛下的殺意主要在于除不掉靖王這點,司馬驕的貪污和安懷德的屯兵只是火燒澆油,但也因此擴大陛下的殺戮之心,讓他懷疑每一個朝官,擔(dān)心他們都是靖王留下來的舊部,懷疑他們實則忠心靖王,只有全部殺掉才能安心。”
趙白魚分析:“阻止大獄的辦法是在天下人面前殺掉靖王,打消陛下對其他朝官的懷疑。安懷德是靖王舊部,我不太相信陛下沒查到,或者沒有防范,所以讓他疑心病犯的主要導(dǎo)1火索是司馬驕。司馬驕和東宮、中宮關(guān)系太親近,等于臥榻之旁讓人酣睡,陛下才有如此大的反應(yīng)。”
霍驚堂描摹趙白魚的掌紋:“繼續(xù)說。”
趙白魚:“打消懷疑不難,解決根源就行。”
霍驚堂抬眼看他:“怎么解決?”
趙白魚抿唇笑:“賬本。安懷德手里的賬本是假的,我換走了真的,司馬驕咬死不認就行,找算賬先生核實就能輕易發(fā)現(xiàn)問題。”
霍驚堂笑了,“是小郎未雨綢繆了。”
趙白魚:“誤打誤撞罷了。最后、也是重點,如何在天下人面前有最正當(dāng)?shù)睦碛桑g回圣祖遺訓(xùn),殺了靖王。”猶豫片刻,他說道:“我想起你之前說過的一句話,皇權(quán)輸給皇權(quán)。”
霍驚堂笑容里多了幾分愉悅,再次說:“小郎知我懂我。圣祖遺訓(xùn)并非不能打破,關(guān)鍵在于朝臣肯不肯、支不支持,這就是皇權(quán)和皇權(quán)的戰(zhàn)爭。朝臣反對圣上打破圣祖遺訓(xùn)是害怕他有朝一日打破國法,失去控制,濫殺濫傷,一旦朝臣身處險境,朝不保夕,發(fā)現(xiàn)打破圣祖遺訓(xùn)能保命的時候,就會反過來推動陛下廢除圣祖留下來的丹書鐵券。”
趙白魚:“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所謂靖王殺不得就在于輿情難控,人心莫測,它們能救靖王、也能殺靖王。
以前是朝臣屢次逼著元狩帝遵循圣祖遺訓(xùn),元狩帝不得不憋屈地放過靖王。
“現(xiàn)在就讓朝臣逼陛下殺靖王……哦,不對,說是‘求’也不為過。”
作者有話要說:
以前,元狩帝:憋屈。憋久了變態(tài)。
現(xiàn)在,元狩帝:MD爽死。
第47章
趙府。
謝氏一邊看著府里內(nèi)外一個季度的賬, 一邊撥弄算盤,手邊放有兩江來的家信。
趙伯雍拿起家信拆開看:“咱們家唯有二郎最肖你, 心細如發(fā), 算賬的本事無可匹敵。”
趙家二郎趙重錦就任于鹽鐵司,前年外放至兩江,政績說不上突出但也挺漂亮的,等任期結(jié)束估計直接進三司, 撈不著個副使, 也得是個判官。
謝氏:“你最近關(guān)心過三郎和四郎嗎?”
趙伯雍:“怎么了?四郎可是又病發(fā)?”
謝氏搖頭, 無奈地說道:“你怎么不問三郎?”
趙伯雍一笑:“三郎身體康健, 頭腦靈活,身手不說打遍天下無敵手, 自保還是綽綽有余的。他別是去欺負人家, 我就放心了。倒是四郎,最近天寒地凍,他閉門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別勞累過度病發(fā)才好。”
謝氏皺眉:“京都最近可是不太平?”
趙伯雍聞言,臉上的表情淡了些:“淮南大案非同小可,牽扯靖王但殺不了靖王, 陛下累積多年的憎恨和憤怒一朝被激發(fā),沒人能平息, 只有流的血、殺的人足夠多,才能讓陛下恢復(fù)理智。”
謝氏聽得心驚:“又是大獄?”
趙伯雍:“比之陛下登基初期更兇險的大獄。”
謝氏:“得告誡二郎和三郎,千萬莫要被卷進去……大郎近來早出晚歸, 可是因此事卷了進去?”
趙伯雍:“他是天子近衛(wèi),聽令行事, 大案波及不到他。”
謝氏松了口氣,盯著賬本半天,一個字也沒進腦子里,猶豫再三還是詢問:“那孩子……我聽說之前得了個撫諭使的差事到淮南辦大案,把個淮南官場攪得天翻地覆,很久沒有聽到消息,現(xiàn)在如何?”
“他倒是全身而退,置身事外。”趙伯雍提及趙白魚,表情和心情一樣復(fù)雜。“關(guān)心他做什么?”
謝氏笑了笑:“隨便問問罷了。”
二十多年夫妻小聲說這話的時候,趙長風(fēng)臉色有點怪異地走進書房。謝氏先瞧見大郎,趕緊示意趙伯雍看后面。
趙長風(fēng)先問候:“爹,娘。”
趙伯雍雙手背在身后:“何事?”
趙長風(fēng):“趙白魚說要見您,正在前廳等候。”
趙伯雍想也不想:“不見。”
趙長風(fēng):“他說他想跟您商量如何平息大獄——”
“大言不慚!”趙伯雍出聲呵斥,心生反感,三公九卿都避之不及的大獄,他一個未及弱冠的小孩子倒好意思跑來大咧咧說要止干戈?“趕出去!”
趙長風(fēng)思及趙白魚在淮南平定時疫、平反冤案,淮南官場被一窩鏟起,如今亂得人心惶惶偏他獨善其身便莫名覺得趙白魚此行所言,或許并非夸大其詞。
“爹,不如聽他說說想法,也許可行?”
“我跟隨陛下將近三十年,從他還是東宮時就親眼目睹他和靖王自相殘殺,每次都是斗得不死不休的架勢,偏偏靖王殺不得,只能殃及池魚。你爹我當(dāng)年險些死在靖王的算計里,后來陛下登基,還曾掉進靖王的離間計而懷疑我。大郎,你被陛下委以重任,協(xié)助問審百官的鄭楚之,便要記住你只是從旁協(xié)助,并無問審、讞獄之權(quán),切莫出位僭言。”
趙長風(fēng)低頭:“大郎謹記爹的教誨。”頓了頓,他又說:“我這就通知趙白魚離開。”
謝氏眉頭皺得很緊,下意識將手搭丈夫的手背上,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出勸誡的話。她畢竟不懂官場,如何貿(mào)然進言勸說?
就在趙長風(fēng)走下書房最末的臺階時,趙伯雍忽然開口:“等等。”
趙長風(fēng)回頭:“?”
趙伯雍沉默稍許:“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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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白魚專注地看著窗框上的花紋,聽到腳步聲便轉(zhuǎn)身拱手:“下官見到趙宰執(zhí)。”
趙伯雍腳步一頓,瞧著趙白魚畢恭畢敬猶如對待任何一個上差的禮儀,心里莫名涌起不悅的情緒,但他按壓下來,越過趙白魚坐在前廳主位,看也不看趙白魚便問:“你說你有平復(fù)大獄的辦法?”
“有一法,可一試。”
“口出狂言。”
趙白魚點點頭:“我知道了。”干脆利落地拱手拜別,轉(zhuǎn)身就走。
趙伯雍愣了下,隨即怒氣涌到臉上,一掌拍向桌面,震得茶杯叮當(dāng)響:“趙白魚,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趙白魚腳步不停:“我話還沒說您就急著反駁我、否定我,說我口出狂言不就是心存偏見?既然您打心底不相信下官,下官何必自討沒趣?只是沒想到堂堂宰執(zhí),本該心胸開闊,海納百川,沒想竟如市井潑皮因記恨過去那點小事便始終對和過去相關(guān)的人事物持有偏見,還將偏見帶到朝事來,為此不惜罔顧同僚性命!趙宰執(zhí),您真是君子!真是好官!好個大景的肱骨重臣!”
行至中庭,聲音激越,竟引得府內(nèi)灑掃的家仆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是出嫁的趙白魚紛紛詫異不已,再聽對話似乎是嘲諷他們老爺,便更為驚駭。
莫不是父子倆終于撕破臉皮,正式當(dāng)死生不見的仇敵?
趙伯雍氣得手發(fā)抖,抓起茶杯就砸出去:“小事?你覺得那是小事嗎?我是市井潑皮,你是什么?你那個公主娘又是什么?下九流的東西嗎!”
趙白魚駐足,側(cè)過身,背著光,目光無比冰冷:“公主是禍害你趙府后宅,禍害謝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但是禍害您什么了?娶公主的不是您?貶妻為妾的不是您?睡公主的人不是您?哦,因為先帝寵愛,公主權(quán)勢如日中天,而您扶持東宮,害怕受牽連,不得不忍氣吞聲,您是為族人、為家人,犧牲您自己是嗎?您真是偉大,但是是為了族人還是為了掙一個從龍之功、位極宰相的前程,而做出自我犧牲,實際犧牲的是自個兒的妻兒,想必宰執(zhí)大人,您心里清楚得很!”
趙伯雍怒目圓瞪:“你——!”
趙白魚沒打算就此放過他:“宰執(zhí)大人這么多年始終無法釋懷,是出于妻兒受傷害,還是因為太在乎自己的貞潔被一個女人侮辱了?”
“咳!”趙長風(fēng)差點沒被口水嗆死,目光銳利地呵斥:“五郎,你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嗎?聽聽你說的話,傳出去便是不孝不敬的罪名,御史臺一折子參下來,即便有臨安郡王在,你的官途也到此為止!”
趙白魚抬高下巴,露出他們從未見過的倔強:“我死都不怕,還怕不能升官?”
趙伯雍怒喝:“趙白魚,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趙白魚一字一句:“銘記于心!”
趙伯雍氣得心臟疼:“滾!”
趙白魚二話不說走了,就當(dāng)他白來一趟趙府,還以為趙伯雍至少不會被過去的情緒裹挾,到底是他高看了。
旁聽的謝氏走出來,扶著趙伯雍輕聲安撫,朝趙長風(fēng)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連忙追上趙白魚。
斟酌再三,趙長風(fēng)說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
“沒有。”趙白魚否認:“別再用你們自以為是的偏見來揣度我,何況你能反駁我剛才說的話嗎?”
趙長風(fēng)深深地看他:“公主入府,我已記事。年紀(jì)雖小,卻知道當(dāng)時朝局困難,時事不易,無論是爹還是趙、謝兩家,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稍有不慎,便是跌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先帝當(dāng)年有意廢太子,爹又是東宮最得力的臂膀,昌平公主和太子又是嫡親兄妹,利用她離間瓦解東宮……當(dāng)時情勢并非爹想退就能退。”
趙白魚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他:“趙指揮,您留步。同朝為官,政見相左而生隙實屬尋常,不必擔(dān)心我會因此心生怨恨,說不得還有共事的機會。”
“等等。”趙長風(fēng)來到趙白魚面前:“難為你登門拜訪,必是為大獄一事心焦。既然有法子,你告訴我也行,回頭我會勸說爹幫忙,畢竟是救人免血流漂杵的善事。”
如有幾位宰執(zhí)帶頭,效果會更好。
趙白魚不是任性之人,公歸公、私歸私,趙伯雍先私人情緒上頭才激起他的情緒,可是冷靜下來想想確實不值得,于是他將來意和計劃說明。
趙長風(fēng)驚詫:“這當(dāng)口勸說,無異于推波助瀾,以身飼虎,誰敢輕舉妄動?你……你的想法是好,但是太天真。”
能做官的,哪個真糊涂到底?
到位極人臣的宰執(zhí),哪個行事不是瞻前顧后、慎小謹微?止大獄、少風(fēng)波自是好事,可讓他們身先士卒便難如登天,官做大了就怕受牽連,哪個身后不是家眷三百、門黨三千、士族林立?
便是趙府,也不獨屬于趙家人,底下牽連著多少門黨和士族,否則趙伯雍為何對公主恨之入骨卻容忍她在兩江享福?
以為趙伯雍是膽小還是心軟?
他怕的是手伸太長,打了天子臉面,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聽我的勸,別摻和其中。此次大案是天子的意思,他得有個宣泄的途經(jīng),該死的人任憑你有再世諸葛之才,你也保不了!”
“什么人是該死的?無罪之人該死嗎?罪不至死也該死嗎?天子說殺就殺,枉顧國法,便是國不國、法不法,還談什么盛世?文死諫、武死戰(zhàn),為人臣子,如是而已!”
聽到趙白魚登門拜訪的消息而匆匆趕來的趙三郎,甫一入庭院便聽到擲地有聲的這句話,心神大為震撼,竟直接愣在原地。
趙長風(fēng)的震撼不亞于趙三郎,他此前聽聞趙白魚在淮南大放異彩,任憑說書說得再精彩,還是和他記憶中的趙白魚有所出入,眼下忽聽這番話振聾發(fā)聵的話,方覺說書里的小青天形象真實。
“那是……”趙長風(fēng)盯著趙白魚的眼睛:“那是讀書人讀傻了才會相信的狗屁話。”
他在禁宮里行走,從不多話,但看得多。
后宮爭斗殘酷,皇家兄弟之間互相算計。百官交友藏七分,說話話里藏針。天子看似寬容英明,實則作壁上觀,看朝堂百官爾虞我詐,時不時伸出手攪和,這邊動一下、那邊推一下,誰都可能成為他手里的棋子,誰都是天子手里的棋子。
有誰真為他人著想?
有誰心里全裝著朝廷、裝著百姓?
便是父親也常教導(dǎo)他們,身為人臣,多想著如何保全自己,然后才是朝廷和百姓,能分出一分心留給百姓就是個好官了。
“就當(dāng)我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趙白魚言罷就走。
趙三郎下意識喊:“五郎……”
趙白魚充耳不聞,沒有停留。
趙三郎握緊拳頭,跑到趙長風(fēng)跟前難掩怒氣地說:“大哥,我沒想到你能說這種話!我以為爹和你就算不是高義之人,至少是個一門心思為朝廷、為百姓的好官!”
趙長風(fēng)瞥了眼天真的三弟:“好人當(dāng)不了官,趙家子弟也當(dāng)不了好人。”
趙三郎不服:“趙白魚就能。”
趙長風(fēng):“所以他和趙家兩清了。”
趙三郎被堵得沒話說,垂下頭顱,頗為懊惱。
***
趙長風(fēng)回小院時,被趙伯雍叫到書房,在書房里站了半天,看著趙伯雍寫了滿桌字、批了大半折子就是不主動開口。
半晌后,趙伯雍:“他說什么?”
趙長風(fēng):“誰?”
趙伯雍放下筆,十指交叉,看了會兒趙長風(fēng)便開口:“下去吧。”
趙長風(fēng)輕咳兩聲,磨蹭著道歉:“我說,他希望宰執(zhí)帶頭,讓朝官以靖王謀朝篡位、動搖國家社稷為由,勸動陛下廢除圣祖遺訓(xùn),殺了持有丹書鐵券的靖王。”
趙伯雍眉心一動,沒有就此發(fā)表意見。
趙長風(fēng)見狀便說:“我覺得想法天真了點,別說宰執(zhí)位高權(quán)重,犯不著觸陛下霉頭,就是百官勸陛下殺靖王就能停止大獄未免想得太簡單。司馬氏和東宮都牽扯其中,單憑這點也止不住大獄,何況東宮近年來動作頻頻,上次秦王一案,還想借我掌控宮內(nèi)禁軍,殊不知陛下對此了如指掌。陛下對東宮和皇后的容忍也達到極限……總而言之,趙白魚心是好的,但想法不容易實施。”
“除此之外,他還說什么?”
“沒別的——”趙長風(fēng)想起被他忽略的話:“對了,趙白魚還說司馬驕貪污的罪由他來解決。證據(jù)在安懷德手里,他們巴不得搞死東宮,趙白魚怎么解決?”
趙伯雍若有所思:“他既能說出這話,就代表胸有成竹。爹原先就覺得奇怪,雖然陛下本意不是看好趙白魚,可為何攪翻淮南官場的人會是鄭楚之?趙白魚主審冤案,對簿公堂那一場,不該出現(xiàn)的司馬驕和鄭楚之都出現(xiàn)了,還拉扯進沒到現(xiàn)場的安懷德,這是陰差陽錯、是巧合嗎?焉知不在趙白魚的算計中?”
趙長風(fēng)愣住:“五郎心計當(dāng)真如此之深?”
趙伯雍:“欽差一到淮南,所有人的腦子和心思都繃緊,對陛下派欽差來的真正用意都心知肚明,應(yīng)該早有防范。結(jié)果是淮南二三品大員紛紛落馬,掉進渾水里,反而漩渦中心的人不知不覺爬到岸上,滴水不沾,干凈脫身,一般人難有這作為。”
“他既能聰明至此,留有兩手未可知。”趙伯雍敲著桌同大兒子掰開了說:“倘若司馬驕貪污的罪名能洗脫,至少能救大獄名單里的一半官員,他們多和東宮有來往。接下來解決陛下心腹大患靖王,殺再多的官、遷怒再多人,也不如以最名正言順的理由殺靖王更能使陛下心頭暢快!”
趙長風(fēng):“這么說,趙白魚的法子真可行?”
趙伯雍無言,盯著紫檀木桌面,心頭情緒復(fù)雜到了極點。
便是他,也很難想到如此完美的解局法子。
饒是他能想到這法子,也不會冒險去救不相干的陌生人,即使‘陌生人’是和他同朝為官數(shù)十年的同僚。
趙白魚,為何偏有那樣不堪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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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密使府。
盧知院畢恭畢敬地送霍驚堂到門口,霍驚堂擺擺手:“本王相信盧老是聰明人。到這兒,不用送了。”
盧知院目送霍驚堂的背影消失,一轉(zhuǎn)身,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回到書房深思熟慮,將臨安郡王的來意說與幕僚。
幕僚深感不解:“這位臨安郡王自將兵權(quán)上交,便是一派不理世事的姿態(tài),除非陛下調(diào)遣,否則閑賦在府,也不結(jié)交朋黨,甚至是舊部也很少往來。如今做這出,是何意思?”
另一個幕僚則說:“會不會是借此時機籠絡(luò)朝臣?他在這時候出面,那幸存的三百多人都欠小郡王救命之恩。”
幕僚:“可他是將出頭做善人的機會讓給了知院!”
執(zhí)扇的幕僚卻說:“官場沒有不透風(fēng)的秘密,如果小郡王有心救朝官,恐怕不止找了知院,應(yīng)該還找了其他宰相。”
盧知院:“前兩日,耳聞那趙白魚登門拜訪趙府,和趙伯雍發(fā)生極大的爭執(zhí),說不定就是為這事吵架。”
幕僚愣了下,問:“知院認為此法可行?”
盧知院沉默片刻:“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能救東宮,為了婉兒,老夫也得挺著這把老骨頭到垂拱殿前跪一跪,何況這辦法并非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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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樞密使府。
棋盤上,白棋被黑子包圍,趙白魚冥思苦想半天,選擇將白子一扔,灑脫一笑并認輸:“大人棋藝精湛,白魚自愧不如。”
趙白魚對面是高同知院,當(dāng)朝宰執(zhí)之一。
高同知捏著下巴一綹胡須,笑瞇瞇地望著趙白魚說:“英雄出少年,及冠當(dāng)封侯。以你才學(xué),三年定能進士及第,而你才十九,尚有大把時間再來一次。這次不必擔(dān)心有人阻你科考,你拜在我門下,我定護你一路。”
趙白魚:“白魚謝大人的賞識,但科考于我無甚用途。與其和萬千學(xué)子爭進士之位,從九品小官做起,不如趁現(xiàn)在有官可做,多花點時間在如何報效朝廷,為百姓做些實事,也能省下一個進士之位,留與他人,算是積德,大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高同知笑笑地看他:“小青天心善。”
趙白魚失笑:“民間以訛傳訛給白魚的謬贊,大人千萬別當(dāng)真。”
高同知看著棋局嘆氣:“我也老啰,不知不覺為官三十載,做到這個位置也算是權(quán)傾朝野,只是官越做越大反而沒有小趙大人敢辯黑白的勇氣。”
趙白魚:“我亦敬佩高大人二十年前孤身闖敵營,萬馬軍中擒賊首,氣吞萬里,胸藏百萬兵,何談無勇?”
高同知頓時哈哈大笑,位極人臣多年,什么馬屁沒聽過?卻還是頭一次心甘情愿戴趙白魚送的高帽,心情還格外暢快。
“難得還有小輩記得老夫的往事。唉,你這小輩尚且有勸上不懼死的勇氣,我一介老匹夫要是怕了,傳出去后哪有臉面見江東父老?”
趙白魚立即起身,向高同知鞠躬:“白魚代謝高大人高義之舉!”
高同知單手扶起他:“天色已晚,小趙大人何不留在府上用晚膳?”
趙白魚不好意思地拒絕:“家里有人等著。今晚不回去,怕他闖進大人府上,冒犯大人及大人一干家眷。”
高同知頷首,表示理解,家有悍妻和家有悍夫一個情況,叫人為難。
待送走趙白魚,高夫人走出,重新擺弄棋盤詢問:“可行?”
高同知:“可以一試。”
“朝官從前逼著陛下必須聽從圣祖留下的丹書鐵券,不得不忍氣吞聲放過靖王,而今還是朝官,里頭還有不少從前用各種各樣的大道理逼迫陛下遵循祖訓(xùn)的人,由他們自打嘴巴,勸說陛下殺靖王,要是我,我能心情舒爽得放三天三夜的鞭炮。”
就像是站在道德高地勸你諒解仇敵的那批人,有朝一日反過來求你別善良、別手軟,弄死他娘的死敵,可不爽翻天?
高夫人失笑:“難為小青天能想出這么損的招兒。”
半天沒得到高同知的回應(yīng),高夫人抬眼瞧去,猶如丈夫肚里的蛔蟲,了然說道:“嫉妒陳侍郎有這樣的學(xué)生?”
高同知淡然地瞟一眼高夫人:“當(dāng)兒子的,尚有認旁人做父的,何況只是個老師。再說了,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br />
高夫人笑個不停,知道高同知對趙白魚評價極高,還是要打趣:“趙白魚此人如何?”
高同知沉默良久,說道:“智多近妖,心如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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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形同宰相的一品大員超過一半被說服,而盧知院被說服等同于東宮被拉動,頂頭上司透露個意思下來,底下?lián)@受怕的朝官自然迅速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無不響應(yīng)。
唯有期待大獄的章侍中還被蒙在鼓里,將他準(zhǔn)備提拔的官員名單寫進奏折,已經(jīng)送進延和殿。
早朝時,一眾朝臣在殿外等候,見到上差或同僚便互相問好,三兩成群,言談輕松,絲毫不見前兩日的愁緒和恐懼,好像沒淮南大案和大獄這回事。
難不成是他在發(fā)夢?
章侍中疑惑,來到趙宰執(zhí)身邊剛想拱手詢問,后者忽地轉(zhuǎn)身正衣冠,隨后大步邁進垂拱殿,原是上朝時間到了,朝官們陸續(xù)進入殿內(nèi),等元狩帝出現(xiàn)。
早朝如常,到破曉時分,元狩帝詢問淮南大案進展。
主審官鄭楚之出列奏稟:“回陛下,經(jīng)臣夜以繼日,不懈努力地追查審問,終于盤問出真相,安懷德確為靖王舊部,假意投誠東宮,假借東宮之名貪污淮南治理河道的銀子,借職權(quán)之便屯兵……”
說到奉從靖王之命殺害江南皇商黃氏滿門是為搶奪萬年血珀時,元狩帝眼中浮現(xiàn)驚怒,拳頭緊握,掌心被掐出血痕。
比初聽聞靖王屯兵還更讓元狩帝憤怒。
“……同時經(jīng)臣令人連夜核算安懷德手里的賬本,確認是新做不久的假賬,不少隱秘數(shù)據(jù)對不上淮南歷年稅收,因此臣確定安懷德指認都漕司馬驕貪污淮南稅款是污蔑,借此攀咬東宮,動搖儲君之位,意圖以朋黨之罪打擊朝廷和淮南官場——”鄭楚之突然提高音量,一臉義正言辭:“靖王謀朝篡位之心不死,謀害朝廷命官,意圖動搖社稷江山,罪大惡極,罪不容誅,請陛下嚴懲!”
元狩帝以為還是老一套,臉上覆滿寒霜,等待朝官的勸阻,而心里的殺意奔騰不止。
果不其然,趙伯雍出列:“自陛下還是東宮儲君之時,靖王便覬覦皇位,到陛下繼承大統(tǒng),靖王仍賊心不死,多番舉止威脅朝堂穩(wěn)定,概因手里有圣祖特賜丹書鐵券和圣上顧念兄弟情分的仁慈,一次次得到寬恕。圣祖爺金口玉言,是天子之言,亦是家規(guī)祖訓(xùn),不可有違,世人遵循家法祖訓(xùn)是常理,是孝道,天子遵循家法祖訓(xùn)是為國、為民之表率……”
又是這一套!
不尊祖訓(xùn),不放過靖王,就是他不孝不義,于國于家都會留下惡名,可他們怎么不睜眼看看靖王干的這叫人事嗎?
憑他靖王做的那些事,隨便拎出一件就夠他被凌遲處死!
元狩帝心火兇猛,眼球通紅,就要按捺不住殺意時,卻聽趙伯雍話鋒一轉(zhuǎn):“但循規(guī)蹈矩、一成不變不適合天家、更不適合一個有盛世征兆的王朝,圣人有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前朝有罪己詔,天子政令并非毫無錯處,即使是圣祖遺訓(xùn),亦有陳舊不合理之處,自該規(guī)避,或者廢除。”
元狩帝:……嗯?
趙伯雍慷慨陳詞:“靖王的所作所為罄竹難書,罪行滔天,如不以國法處置,如不嚴刑處置,國法還有威嚴可言?還能令行禁止、莫不率從嗎?百姓還會遵紀(jì)守法嗎?故——”
元狩帝神色微變,有情況。
“臣懇請陛下處死靖王,以儆效尤!”
第48章
趙伯雍出列, 慷慨陳詞,引經(jīng)據(jù)典, 章侍中聽個開頭就暗自竊喜, 此番話無異于火上澆油,只會激怒元狩帝,牽連更多朝官。
章侍中偷覷一眼元狩帝的臉色,瞬間膽戰(zhàn)心驚。
果然臉黑得沒法看, 而趙伯雍毫無所覺繼續(xù)說個不停, 連他都忍不住疑惑趙宰執(zhí)平時的聰明勁兒跑哪了, 怎么每句話都在刺激元狩帝?
正疑惑心驚之際, 忽聽趙伯雍話鋒一轉(zhuǎn),從前朝罪己詔到前朝隆武帝廢除先帝政令的例子闡述到大景盛世之征兆就在于變通……字字句句無不是勸諫元狩帝廢除圣祖賜予華氏先祖的丹書鐵券。
意圖一目了然——賜死靖王!
賜死靖王不就是了卻元狩帝夙愿?
夙愿一了, 元狩帝還會驚怒難消, 大獄還能繼續(xù)下去嗎?
察覺不對,章侍中剛想出列便聽到身后整齊的聲音:“靖王罪不容誅,臣等懇請陛下廢除丹書鐵券,賜死靖王!”
章侍中驚得回頭,發(fā)現(xiàn)三位宰相帶領(lǐng)朝臣跪倒一大片,反觀他和主持大獄的兩名陪審官佇立原地,尤為顯眼。
元狩帝臉上表情陰轉(zhuǎn)晴:“章侍中可是有不同看法?”
“臣……”
章侍中絞盡腦汁也沒想出應(yīng)對的良策, 他沒想到百官為自保竟能自打嘴巴,這幫人昔日為了力保圣祖親賜丹書鐵券, 多番阻撓元狩帝殺靖王,什么狗屁話都說得出來。
還有老得身子骨顫顫巍巍的御史中丞,猶記得他中氣十足的怒斥, 還以頭撞柱威脅元狩帝的一幕,眼下卻五體投地, 聲音顫抖地說著‘靖王不死不足以平民憤’等話。
他是真忠烈、真為朝廷和陛下著想嗎?
不,根本原因是他孫女婿也被抓進刑部大牢!
不單一個御史中丞是為私心自打臉面,跪在殿前的朝官,哪個敢說不是為了私心?
偏他們的私心和元狩帝的夙愿不謀而合,彼此一拍即合,終成定局。
“臣懇請陛下處死靖王,以儆效尤!”
章侍中一咬牙,隨大流,心里暗恨究竟是誰想出這法子,害他的苦心籌謀打水漂不說,還得想方設(shè)法拿回送進延和殿里的折子。
元狩帝但凡看到寫滿補缺推薦名字的奏折就能猜出他的心思,還不尋著機會打壓他和他的門黨?
思及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章侍中喉嚨口一甜,差點沒嘔出血來。
憋屈的同時還不理解,朝中向來各執(zhí)一詞的趙宰執(zhí)、盧知院和高同知三位宰相為什么能突然步調(diào)一致?
元狩帝無意識摩挲著玉扳指,渾身放松,挺直的腰板也塌下來,表情沒有太大變化但嘴角不受控地微微揚起:“圣祖賜予華氏先祖的丹書鐵券意義非凡,說廢就廢,有損朝廷信譽和皇家顏面。”
大太監(jiān)悄無聲息地瞟一眼裝腔作勢的元狩帝,心知陛下是在拿喬。
趙伯雍:“有惡不懲,有罪不罰,才會損壞朝廷信譽。陛下廢丹書鐵券是為維護國法,是彰顯皇家大公無私之舉。”
高同知出列:“趙宰執(zhí)所言甚是。所謂‘政在去私,私不去則公道亡’,國無公道則國亡,除靖王,正是去私而維護人間公道之舉。”
陳師道出列,低眉垂眼說道:“如果是至孝至善之人犯法,而朝廷對其網(wǎng)開情面是出于情理、出于朝廷有好生之德,但靖王公德私行皆虧,所作所為無一不是有損朝廷和百姓,試問他配得到朝廷的網(wǎng)開一面嗎?圣祖所賜丹書鐵券是為嘉獎華氏先祖的開國功勛,華氏先祖為大景開國立下汗馬功勞,為朝廷和百姓打下盛世安穩(wěn)的基礎(chǔ),但靖王可有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
“嚴格說來,靖王不過是華氏曾外孫,不承其姓、不延其血脈,有什么資格享用丹書鐵券?靖王身為皇室中人,享萬民供奉,不思進取,不念先祖恩德,反而利用職權(quán)欺壓百姓,朝廷還對其寬大為懷是何道理?”
陳師道的說辭比三位宰相的說辭更為尖銳嚴厲。
“陛下今日若不重罪處罰靖王,以平民怨,臣便學(xué)學(xué)御史臺,以頭撞柱,血濺當(dāng)場,全了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仕人之志!”
元狩帝手臂繃緊,用盡力氣克制以至于臉頰肌肉抽搐,雖然怪異,好歹沒放聲大笑,但心情著實暢快。
自登基至今,無數(shù)次想殺靖王都被攔下來,被底下這幫文武大臣勸諫,還有御史臺幾個老不死次次嚷嚷撞死垂拱殿,元狩帝不想落下昏君罵名,不得不一次次退讓。
而今終于有人試圖撞柱逼他殺靖王,同樣是死諫,怎么就讓人這么暢快?
看看御史臺,再比比陳師道,同樣是三朝元老,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這么大?
元狩帝清清喉嚨:“朕再想想。”
嘭地一聲,陳師道用頭磕地,聲音顫抖:“陛下……切不可心慈手軟啊!”
“——”
殿內(nèi)一片寂靜。
……至于嗎?
以前沒看出來陳侍郎這么會啊。
上次被冤入獄之前,還以為陳侍郎是個不懂官場人情的迂腐老儒生,沒成想是扮豬吃老虎,一逮著機會立刻抓住狠狠秀一把,其他人想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慢了一步。
“咳咳!嗯!”元狩帝沒忍住,嘴角上揚了一點弧度,連忙下龍椅,扶起陳師道之前已經(jīng)管理好表情,握緊陳師道雙手,拍了拍手背,忍不住說:“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卿是三朝老臣,是朕的肱骨重臣!直言敢諫,剛正不阿,朕如果不從諫如流,卻是傷害老臣一片拳拳愛朝廷之心。”
松開陳師道的手,元狩帝環(huán)顧殿內(nèi)一圈,作出妥協(xié):“諸卿家一心一意為朝廷,朕自然不辜負爾等請愿。不過丹書鐵券到底是圣祖遺訓(xùn),朕不廢除,是沒法對朝廷和百姓交代,朕若廢除,即是不孝。但是朕寧做霍氏的不孝子孫,也不愿做大景的罪人!自今日起,收回靖王手里的丹書鐵券,從此以后只屬于華氏直系子孫,如犯謀朝篡位、勾結(jié)外敵等重罪,則無赦免之用。”
“至于靖王,犯什么罪就用什么法。”
盧知院在元狩帝即將說出退朝之際連忙說:“陛下,淮南都漕司馬驕沒有貪污淮南稅款,和安懷德私通等罪行則有可能是靖王羅織,意圖陷害東宮。從他口中拷問出來的同黨名單,怕是經(jīng)受不住刑罰,顛倒錯亂之下的胡說八道。而今在天牢的朝官,和淮南正受牢獄之災(zāi)的官員,恐怕罪不至死。那么眼下的大獄……”
元狩帝看向盧知院,掃了眼竭力降低存在感的東宮等人,轉(zhuǎn)著扳指,解決心腹大患的暢快沒有沖昏他的頭腦。
“有罪沒罪,自有刑部盤查問審。不過嚴刑之下,容易冤獄叢生不假。鄭楚之,還有其他陪審官,朕命令你們讞獄時不得濫用酷刑,不能有人員傷亡,只需調(diào)查清楚,拿到證供,交由大理寺復(fù)審,再來和朕說清楚,是斬是流放,朕說了算。”
話音一落,鄭楚之明顯地松了口氣,但濫用私刑以至于死了兩個四品大員的兩名陪審官直接癱倒在地,臉色蒼白跟斷氣了似的。
元狩帝察覺到異樣便問:“兩位卿家可是有異議?”
兩人連連搖頭擦汗:“沒、沒有,陛下英明,臣下沒有異議。”
元狩帝定定地看他們:“最好如此。朕不想前腳放出清白的卿家,后腳又關(guān)進去新的卿家。”
兩人止不住地哆嗦,元狩帝懶得再看他們。
“淮南都漕雖沒有貪污稅款,但他和安懷德私下互有往來卻不是能否認的。司馬驕貪戀女色,收受下差賄賂,以至于后宅不寧,被女人擺了一道,也是事實。都漕管一省漕運,但在他治理之下的淮南河道出現(xiàn)垮塌、貪污,而司馬驕一概不知,也是事實。”元狩帝淡聲宣布:“查明如實,按律執(zhí)行便可。不過淮南都漕的官就別當(dāng)了,德不配位,反遭恥笑,回去好好當(dāng)他的國舅便罷。”
聞言,東宮和五皇子都是大松口氣。
雖損失一個淮南都漕,好歹保住司馬氏,淮南官場經(jīng)此一遭,東宮勢力被重挫,比起被連根拔起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好太多。
元狩帝都感心累,擺擺手:“退朝吧。”
***
“趙宰執(zhí)留步。”太子攔下趙伯雍,拱手說道:“今日趙宰執(zhí)于殿上為百官仗義執(zhí)言,孤替天牢里的文武朝臣謝過宰執(zhí)的善意之舉。”
趙伯雍朝旁邊走了一步,避開太子的道謝:“不過是盡臣子之責(zé),殿下切勿過譽。”
太子沒忍住心中熱切,盯著趙伯雍說:“宰執(zhí)今日出頭,可是因四郎?”
四郎?
趙伯雍皺眉,抬頭望去,正巧看見太子沒來得及掩藏的情愫,大為震撼的同時,深感憤怒:“朝局如何,四郎一概不知。太子自重。”
太子眼神閃躲了下,“孤沒別的意思……對了,月底在郊外有個賞梅宴,京都里的文人雅士都會去參與,孤想——”
“冰天雪地有礙四郎身子,四郎一整個冬天都不會出門。”
趙伯雍的聲音和目光冷得能結(jié)冰,而盧知院察覺他們這邊的動靜,頻頻看過來,太子知道繼續(xù)說下去怕要惹人懷疑便想匆匆退離。
“四郎將參加明年的科考,需靜心讀書,殿下如果真心實意為四郎前程著想,便不要分四郎的心。”
“孤……孤知道了。”
趙伯雍聽到回應(yīng),不喜不怒,先一步離開。
***
待朝臣都離開,章侍中拐個彎到延和殿想拿回折子,奈何守衛(wèi)森嚴,尋不到進去的機會。
“章侍中,您在這兒做什么?可是想面見陛下?”
“喝!”章侍中嚇了一條,回頭見是內(nèi)侍官高都知才松口氣,忽地想起他似乎能隨意出入殿內(nèi),于是滿臉焦急地說:“都知救命啊!”
高都知懵了,“怎么了?您慢慢說。”
章侍中:“我有一份關(guān)于兩江的奏折,因時間緊,沒注意看便放進延和殿里,今早底下的人來報,說是里頭有個事弄錯了,是謠言。這不,我尋思陛下應(yīng)該還沒批閱奏折,便想拿回來,可是進不去……高都知,您可得幫幫我。”
高都知:“別急,可是昨天的折子?”
章侍中:“應(yīng)該是放在今早的折子里。”
高都知:“行吧,我替您拿出來。”
章侍中:“多謝高都知!高都知大善。”
高都知進延和殿幫忙找出章侍中那份奏折,翻開來看是百來個人名,其中幾個名字頗為熟悉,依稀記得是兩江的官。
好奇心驅(qū)使下,高都知一目十行看完奏折,心中了然章侍中呈交奏折的目的。
“同是朝官,別人想法子同舟共濟,這位章侍中反倒趁機想踩著同僚的尸骨向上爬。”高都知搖頭嗤笑,將折子藏進衣袖里拿了出去。
淮南剛遭遇洪災(zāi),官場又經(jīng)了場大地震,正是動蕩的時候,兩江可別在這當(dāng)口跳出來礙元狩帝的眼,又弄得滿城風(fēng)雨。
高都知把折子交給章侍中,意味深長地說:“大人,據(jù)我對咱們這位陛下的了解,他最是不喜朋黨和蠅營狗茍之流,望大人善自珍重了。”
章侍中尷尬地笑笑,一回府,立刻燒掉奏折。
聽了他的話而嚴刑拷問致兩位四品大員慘死獄中的兩名陪審官,一下朝便急匆匆拜訪章府,卻被拒之門外。
管家得章侍中吩咐,將一個黑色藥瓶塞進他們手里,半威脅半叮囑:“兩位是聰明人,應(yīng)該知道人在世上有關(guān)系才好辦事……你們都不想家里人受牽連,都希望死后,有人能照顧好家里人吧?”
兩人頓時臉色慘白,顫抖地握住藥瓶說:“請你代為傳話,如果沒有照顧好我們的家人,就是做鬼也不安心!”
管家:“我們大人一向言出必行。”
***
淮南。
康王收到京都府來信,不由大笑:“妙絕!”
聞風(fēng)而來的徐州知府賀光友踏進廳內(nèi):“下官見過王爺,王爺在看什么?”
康王簡單說明京都府發(fā)生的事,賀光友心潮澎湃,激動不已:“淮南官場的劫這就渡過去了?”
康王面帶笑容:“可不?”
賀光友拿過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住感嘆:“妙,妙啊,小趙大人智計賽諸葛,心地善良,他本已脫身淮南大案,不忍見無辜遭難,還是毅然決然出計相助,堪為賢臣!堪為青天!”
康王不樂意了,“你仔細看,我那侄子才是幕后決策風(fēng)云之人。”
賀光友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啊,小郡王是不錯。”
康王眉頭皺起,覺得賀光友的態(tài)度很怪。
賀光友不經(jīng)意地說:“說到底還是小趙大人統(tǒng)籌全局,看信里提到小趙大人似乎拜訪趙宰執(zhí)府和高同知府。對了,信里還說陳侍郎御前死諫——沒記錯的話,陳大人是小趙大人的恩師?有其師必有其徒,想來是小趙大人說服了陳大人。”
“……”康王抽回信件,有點嫌棄地遠離賀光友,思慮再三還是告誡:“你可知趙白魚和臨安郡王已經(jīng)成親,他們是陛下賜婚,旁人插足不得?”
“下官當(dāng)然知道。”賀光友奇怪地看了眼康王,隨即嘆氣:“苦了小趙大人。”
康王搓了搓胳膊,從袖口里抽出另一封信。
賀光友見狀:“是小趙大人的信嗎?”
康王:“是家書。”
賀光友聞言便自覺避開視線,沒去窺探康王的家書,不過沒聽說康王成家了。
康王看完家書,眉頭一挑,章侍中和兩江?
科考舞弊大案竟沒能震懾兩江官場一二嗎?
***
沒有元狩帝震怒和大獄的后顧之憂,鄭楚之讞獄效率提高,迅速查明真相,還無罪朝官的清白。
當(dāng)然并非所有朝官都清白,也有確實收受靖王和安懷德賄賂而大開方便之門的京官,這種人該抄家抄家、該砍頭砍頭,絕無姑息之意。
倒是被陪審官嚴刑逼死的兩名四品大員確實清白無辜,鄭楚之將證供呈交大理寺便帶兵去拿人,不料兩人已在家中畏罪自殺。
既然已經(jīng)伏法,又有章侍中從旁求情,罪不及家人,元狩帝只褫奪兩人的功名官位,家財充公,官宅交還朝廷,即日起搬離京都。
司馬驕在牢里受刑,身體落下病根,仕途到此為止,好在留了一條命,還有個國舅的名頭在,下半生不愁吃穿,只是他在淮南吃下去的稅款都得吐出來,交到徐州知府賀光友手里,留作淮南河道治理和災(zāi)后重建。
贓款不能不吐,因為真賬本在趙白魚手里,東宮、五皇子和司馬家可以說是傾家蕩產(chǎn)才把銀子湊齊,送去淮南。
這些年利用職務(wù)斂財,幾乎一下子賠光,所剩無幾,東宮窮得能當(dāng)?shù)籽澚恕?br />
因此盡管趙白魚出手幫了東宮,太子等人仍對他又愛又恨,愛他智謀無雙,恨他不為東宮所用。
倒是遠在定州的鄭國公和六皇子聞聽京都府朝局在數(shù)日之內(nèi)一波三折,頗感驚奇,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看個遍。
鄭國公了解個大概就算完了,反而是六皇子翻來覆去地揣摩此事。
從趙白魚擔(dān)任欽差到淮南一行,再到淮南大案的掀起,以及霍驚堂仿佛隱身實際貫穿頭尾的作用,六皇子猜得八1九不離十。
霍驚堂有鷹犬之才,唯元狩帝能驅(qū)使,六皇子不覺奇怪,但趙白魚對人心的拿捏和把握同樣爐火純青不由得他心生驚奇。
皇位要坐穩(wěn),官場要如魚得水,無非拿捏住人心,作棋子驅(qū)使,既能攪動風(fēng)云,也能隨時全身而退。
“趙白魚……”六皇子不自覺出聲。
鄭國公覺察到便問:“此人如何?”
“如能為我所用,必是如虎添翼。”六皇子笑了聲,補充一句:“如不為我所用,亦是大景賢臣。”
評價過高。
鄭國公頷首,沒就此發(fā)表自己的意見。
***
臨安郡王府。
霍驚堂在躺椅上,閉眼撥弄佛經(jīng),窗外刮著大雪,屋內(nèi)燒著不冒煙的好炭,趙白魚在書桌后邊臨摹名家名畫。
室內(nèi)氛圍靜謐祥和。
左邊的窗戶忽然跳進來一只黑貓,約有十五六斤重,渾身敦實都是肉。此貓叫雪花,是霍驚堂身中蠱毒回京之日,于郊外帶回來養(yǎng)的貓,約莫五歲。
雪花抖掉全身雪花,洇濕地毯,然后跳上書桌,繞著趙白魚慢吞吞地繞圈、嗲叫,一腳踩進墨硯里,受驚尖叫,在宣紙上留下幾朵倉促的梅花,還將墨點甩到趙白魚的月白色衣袍上。
趙白魚揉了把雪花肥嘟嘟的后頸,雪花舒服至極,昂著頭顱呼嚕呼嚕的,沒過一會兒就被趙白魚無情驅(qū)趕下桌。
雪花喵嗚兩聲,疑惑地望著趙白魚。
趙白魚指著霍驚堂示意它過去,雪花原地愣了一會兒,來到躺椅下,猛地跳上去,敦實的身體壓到假寐的霍驚堂的腹部上,霍驚堂猛地睜眼,手快地掐住黑貓的后頸將其提起來。
雪花條件反射地掙扎,毛發(fā)上的墨點甩到霍驚堂臉頰上,趙白魚見狀開始憋笑。
“別憋著了,想笑就笑吧。”
趙白魚悶笑幾聲,差不多了就說:“你看雪花要不減減肥?”
霍驚堂蹙眉:“冬膘罷了。”將雪花扔到地上,看它靈活落地便滿意地說:“瞧,身手敏捷,真胖子能做到?來年春天就瘦了。”
趙白魚不想說他前天還聽到海叔抱怨雪花太胖,霍驚堂老用冬膘的借口拒絕縮減雪花口糧。
不過雪花確實胖了點,改日叮囑海叔控制雪花體重,霍驚堂問起,他來擔(dān)待就是。
“臉擦一擦。”
“小郎來幫我。”
“你沒手?”
“沒巾帕。”
趙白魚放下筆,拿出巾帕沾濕后擦到霍驚堂臉上,瞥見他袖子里的手臂還綁著條舊巾帕便說:“這不是巾帕?”
“不行。”霍驚堂斷然拒絕,摟住趙白魚的腰咕噥道:“它不能弄臟。”
趙白魚莫名其妙:“難不成是哪個小郎或是姑娘送的信物?”
霍驚堂盯著看:“是一個小郎送的。”
趙白魚:“誰?”
霍驚堂直勾勾地看他,不說話。
趙白魚縮了縮脖子,瞥著霍驚堂手臂里的舊巾帕花紋,腦中靈光一閃:“是我那條——你還隨身戴著?!”懵了一瞬,他又奇怪地說道:“不是我送你的,是你沒還我。”
霍驚堂松開趙白魚的腰,翻個身,用后腦勺面對趙白魚。
趙白魚附身:“生氣啦?”
霍驚堂語氣若無其事:“沒有。為夫不會和小郎置氣。”
“啊,那巾帕能還我嗎?我用習(xí)慣了——”
霍驚堂猛地翻身,長臂勾住趙白魚的腰將他拉下來,壓在躺椅上,半個身體壓在趙白魚身上,將趙白魚的腦袋埋在胸口里,硬邦邦地說:“睡覺。”
“大白天睡什么?霍驚堂,你別鬧啊。”
霍驚堂抬起腿壓在趙白魚雙腿上,越被說就做越過分。
趙白魚不動了,想不通霍驚堂怎么一關(guān)起門來就變幼稚。
“我精心準(zhǔn)備的禮物想送你來著,你不放開我,我沒法拿。”
霍驚堂稍稍松開趙白魚,睜開一只眼:“是什么?”
“先松開。”
霍驚堂遲疑:“你別要回送我的巾帕。”
“我沒送……行,給你,送你。”
霍驚堂滿意地放開趙白魚,看似不為所動實則緊盯不舍。
“……”搞得趙白魚緊張,禮物有點拿不出手。
輕咳兩聲,趙白魚從懷里掏出兩樣禮物,一份是將霍驚堂送的纏花藤親手制作成書簽,另一份則是將霍驚堂送來的盆栽畫成水墨,又在樹下畫了慈眉善目的觀音。
只是觀音的樣貌卻不是寺廟里常見的模樣,眉眼間反而有些熟悉。
趙白魚小聲說:“崔副官告訴硯冰說你少年時肖似生母,尤其眉眼最像,還說你娘——”
“是‘娘’。”霍驚堂糾正。
趙白魚一笑:“還說娘也信菩薩。我便想娘如果在天有靈,說不定有感你的誠心,會在出現(xiàn)在你親手修飾的云松下面,或是在抄寫的心經(jīng)的字里行間里,或是在畫的觀音圖里……我就找海叔詢問你從前的畫像,和娘的樣貌,根據(jù)心里的幻想畫出來——”他有些忐忑和不好意思:“不太像,是嗎?”
“沒有。”霍驚堂的手指描摹著云松下的女子說:“很像。”
霍驚堂捏了捏趙白魚的手指:“小郎心巧。”
趙白魚抿唇,眼睛彎成月牙狀:“你高興就好。”
正溫情脈脈間,外頭有腳步聲急匆匆進來,一把撩開門簾,伴隨涌進來的風(fēng)雪的是崔副官那把大嗓門:“將軍,小趙大人,好消息!大獄停了!”
“呃——”崔副官前腳在屋里,后腳在門檻外。“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不,正是時候。”霍驚堂揚起溫和的笑臉看向崔副官,后者眼球急劇收縮,肉眼可見地露出恐懼之色。“府里被積雪淹了,人手不夠,你去掃吧。”
崔副官茫然無助,他什么時候得罪小心眼的將軍了?
霍驚堂咬字清晰:“掃不干凈,就別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賀光友:唯粉。
兩江江南江西+江東。
政在去私,私不去則公道亡——《傅子·問政》
第49章
大獄停了, 三百官無罪釋放,兩千多人性命無虞, 自是該歌功頌德的好事, 不過霍驚堂和趙白魚深藏功與名,此時正商討到城郊外的寶華寺捐點香油錢。
趙白魚:“寶華寺來錢路子層出不窮,不缺咱們這點香油錢……你在那兒供了多少盞長明燈?”
霍驚堂:“應(yīng)該有三千盞。”
趙白魚:“與其捐香油錢不如把錢花在長明燈日常看護和維修,叫寶華寺的和尚平時多注意點……另外就是咱們在城郊外安置老兵和孤女的兩個莊子如今有了個小村莊的規(guī)模, 秀嬤嬤主張兩個村莊互通往來, 雇傭老兵保護孤女。如果府內(nèi)的酒樓、綢緞莊需要護衛(wèi), 也可以優(yōu)先選擇老兵, 是條互利互贏的法子。”
霍驚堂支頤望著趙白魚認真的側(cè)臉,不時點頭表示贊同:“你做主便行。”
監(jiān)督崔副官在庭院里掃雪的海叔和府里嬤嬤探頭悄悄看一眼屋里的情狀, 不由相視一笑:“嬤嬤您看小郡王和小趙大人, 像不像國公府里幾位舅老爺和舅夫人們的相處?”
“像的。”
嬤嬤是崔國公府撥過來打理郡王府后宅事務(wù)的家仆,看著霍驚堂生母長大的,情非泛泛。
她笑呵呵地說:“國公府里的幾位郎君像國公爺,小事聽?wèi){夫人做主,大事也和夫人商議,所以您瞧,滿京都府找不出哪個人家的后宅像國公府這般清靜和美。小郡王也是咱們國公府里出來的兒郎, 有些優(yōu)點是打骨子里就有的。”
話音一落,便聽‘呦呵’一聲鬼哭狼嚎, 二人抬眼望去,見老大不小的崔副官耍著掃帚在雪地里狂奔,弄得原本掃干凈的地面都被臟雪鋪蓋。
“……”
嬤嬤難以啟齒:“好竹出歹筍, 凡事有例外。”
***
京都府連續(xù)下了數(shù)日的鵝毛大雪,逼近年關(guān)時終于天晴, 大街小巷的小攤酒樓紛紛開張,攬客手段頻出,熱火朝天,鬧市白天川流不息,夜市火樹銀花、摩肩擦踵,酒樓食肆里飄出燙新鮮羊肉的味兒,從早到晚,不曾斷絕。
年關(guān)越近,京都府內(nèi)外的年味兒就越濃。
臨安郡王府提前采買除夕到元宵節(jié)一應(yīng)物事,趁天晴灑掃王府上下,府庫和書庫等隱秘地方也重新清點一遍,海叔本想將賬本交給趙白魚看,但趙白魚以公務(wù)繁忙為由推脫。
天知道他的任職根本還沒安排下來。
趙白魚回吏部述職,元狩帝過問幾句,但沒安排他接下來的任職,吏部拿捏不準(zhǔn),煩憂挺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該將趙白魚安排到哪里。
***
此時,吏部。
吏部侍郎愁得頭發(fā)快掉光了,他的頂頭上司吏部尚書路過,不由好奇詢問:“發(fā)什么愁?”
“今年各地大大小小的官兒到了任期,都來吏部述職,基本趕在年關(guān)前安排好官職調(diào)遣。該升官升官,該降職降職,唯獨這去了淮南一趟的撫諭使趙白魚,下官實在不知如何安排。”
吏部侍郎愁容滿面:“您說這趙白魚半年前還是個誰都能踩一腳的七品小官,忽然間就在陛下跟前露臉,越過三司兩府的一品大員撈到個淮南撫諭使的差事……差事的確干得漂亮,咱們都知道是趙白魚掀起的淮南大案,可明面上——就交上來的政績,他是撇得一干二凈,圣上對此不置一詞,也沒個后續(xù)的說辭,摸不準(zhǔn)態(tài)度。要說他撫諭使的差事辦得好,怎么著也能撈個四五品的京官,可他并非進士出身,此前又是七品小官,他自己交上來的折子把政績寫得中規(guī)中矩,要是讓他連升四五級……文武百官不得嘩然變色?”
“旁人寒窗苦讀二十年才有做官的機會,朝乾夕惕三五年方有升官一兩級的可能,如果直接提個三五級的確不妥。你手里有沒有六品或從五品的官?”
“不太合適。六品縣令、五品知府倒是有幾個,只都是外放的官,大人別忘了趙白魚還是郡王妃,哪能沒知會便將人外放出去?”
吏部尚書咋舌:“倒也是。京里當(dāng)真沒合適的缺?”
吏部侍郎遲疑:“府內(nèi)有個從五品都商稅務(wù)使的缺,主管漕運……”
“不成!”吏部尚書斷然否決:“都商稅務(wù)使的缺歷來由朝中二三品大員兼任,近幾十年被三司把控,人人盯著這肥缺,人人都想要,但是除了三司沒人能拿到手。趙白魚無門無黨,何德何能得此肥缺?貿(mào)然分配出去,可就不止和三司結(jié)仇了。”
吏部侍郎:“所以卑下為難,不知道怎么安排趙白魚的差使。”
吏部尚書:“我瞧馮春山京都府知府的位置坐不穩(wěn),說不得什么時候空下來,正好安排趙白魚補缺。”
吏部侍郎驚訝:“五品知府對趙白魚來說不是連升三級?”
吏部尚書:“所以你找找有沒有六品左右且流動大的官職,方便趙白魚隨時調(diào)職補缺。”
吏部侍郎細思片刻,深覺此法可行,不由感嘆:“至少半年前,你我如何能想到今日會為了安排一個不起眼的七品小官的缺而左思右想,處處顧慮以求周全?”
吏部尚書:“世事無常,官場比人生更難預(yù)料。”
他們互相感嘆之時,有人來訪,卻是東宮來的小黃門。
吏部尚書客氣道:“公公前來,可是東宮有吩咐?”
小黃門拱手說道:“今年事多,接連兩次大獄,雖及時叫停淮南大獄,到底空出不少缺來,底下人手緊缺。再加上年關(guān)將近,吏部詮選各地官員,恐公務(wù)繁忙,沒時間安排刑部和戶部的缺。”
吏部尚書趕緊回道:“還請公公代為傳話,刑部、戶部乃朝廷要部,臣知道不可耽誤,早已安排好能力卓絕的官吏就職。”
小黃門:“殿下沒別的意思,就是關(guān)心一下……對了,那淮南回來的小欽差給了什么新差使?”
“趙白魚?”吏部尚書疑惑東宮怎么關(guān)心起趙白魚了,面上如實回答:“陛下沒旨意,我等不敢擅自安排。”
“還沒給?好事啊。”小黃門迎著吏部尚書和侍郎不解的目光提點:“東宮求賢若渴,那小欽差既有能力,何不到東宮門下一展抱負?”
東宮是要招攬趙白魚的意思。
吏部尚書明了,同小黃門說:“請公公代為傳話,臣明白東宮的意思。”
“大人明白就好。”小黃門笑得合不攏嘴:“東宮事多人少,我不多說了,先告辭。”
送走小黃門,吏部尚書和吏部侍郎松了口氣,心情明朗,東宮要趙白魚,倒是解決他們的難題。
不料剛坐下,三司度支使杜工先便踱步到他們吏部來。
吏部尚書深感困惑,除了要錢要銷賬的時候,彼此走動,其他時候基本繞路走——
當(dāng)然是吏部要錢的時候,杜工先繞他們走。三司要錢的時候,吏部尚書躲著他們走。
兩部門之間擁有不多的默契基礎(chǔ)。
杜工先笑容滿面,率先拱手客氣道:“問年兄安好?”
吏部尚書心頭一緊,有些惶恐地轉(zhuǎn)動腦筋,心想今年的賬應(yīng)該都和三司結(jié)清,杜工先還想以何名目從吏部這兒撈錢?
吏部是油水部門,百官皆知。
天下人都知道當(dāng)官有錢掙,卻不知道做官更要花錢。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里頭的‘清’是真一窮二白,因知府任職到期還想再當(dāng)官就得花錢走動,那十萬雪花銀往上頭一層層疏通,最后至少一半落進吏部的口袋里。
錢給足,關(guān)系打通,吏部自然安排油水豐足的肥缺,所以吏部有錢。
三司缺錢的時候就喜歡薅吏部羊毛,吏部尚書最怕就是三司幾只笑面虎。
吏部尚書:“度支蒞臨,所為何事?”
杜工先無視吏部尚書的壞臉色,笑呵呵說:“無他,是為一人任職而來。”
“哦?各地官吏詮選經(jīng)吏部考察、推選,最終定下官職還得看陛下的意思。度支若是奔走鉆營,為他人走后門,還請離開,看在同朝為官的份上,我就當(dāng)今日之事沒有發(fā)生。”
杜工先:“倒不是為他人攀關(guān)系,而是我想要一人到三司……啊,如果是到我門下就職那再好不過。”拉住吏部尚書的胳膊到角落里說話:“若是問年兄安排,來年吏部奏銷報賬,我一力做主抹了。”
吏部尚書得寸進尺:“三司巧立名目從吏部這兒撈的錢能否——”
“那不能。”
“……”
望著杜工先一口拒絕的無恥嘴臉,吏部尚書心態(tài)不是很好:“既如此,閑事免談。”
“當(dāng)真?我沒記錯的話,吏部奏銷的賬堆了兩三年,還有官吏就職赴任的撥款——”杜工先拍拍同僚的胳膊,語重心長:“問年兄,何必跟銀子過不去?”
吏部尚書臉頰抽搐,咬牙問:“你是為何人而來?”
杜工先干脆利落:“趙白魚。”
“怎么又是他?”
“又?”
“東宮的人前腳剛走。”
看中的得力下屬有人搶說明眼光好,杜工先沒有絲毫緊張感,還是意味深長的老話:“沒人跟銀子過不去。”
東宮再如日中天,也不及吏部堆了三年還沒奏銷的賬。
吏部尚書確實心動,反正他不站隊,無所謂得不得罪東宮。
“此事不好說,我很難做主。”
吏部尚書回應(yīng)很含糊,沒答應(yīng),也沒否認,對杜工先來說就算有五成勝率。
杜工先不著急:“年關(guān)將近,休假九日,問年兄有的是時間考慮。不過如何安排趙白魚的官職,想必問年兄很是頭疼,我這兒倒是有個管運河的職缺……要是問年兄也覺得適合,我回頭就上份折子向陛下推薦。”
運河的缺……莫不是五品都商稅使?
要有杜工先的推薦,吏部尚書就不擔(dān)心朝官的質(zhì)疑,還能解決如何安排趙白魚的難題,真的很難不心動!
杜工先表明來意便不多留,吏部尚書這邊尚且兩難取舍,工部侍郎范文明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吏部,廢話不多說,直接表明來意,他希望吏部尚書將趙白魚安排到工部。
吏部尚書傻眼,沒等他回應(yīng),范文明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離開。
到了下午,鹽鐵使黎宴琦和戶部副使分別悄悄跑來吏部尚書這兒,先寒暄,然后暗示部門有空缺,急需人手,當(dāng)吏部尚書推薦政績不錯的官吏時,他們又露出不滿意或興致缺缺的表情。
吏部尚書當(dāng)即福如心至,直截了當(dāng)詢問他們可是為趙白魚而來,得到肯定答案后,表情和心一樣麻木。
今日之前,不知如何解決趙白魚的就職問題,擔(dān)心給太好的缺恐遭非議,絞盡腦汁尋個中規(guī)中矩的官職留給趙白魚。
今日之后,趙白魚去哪赴任依然是個燙手的問題。
自我折磨兩日的吏部尚書選擇將問題拋給元狩帝,如實奏稟三司兩府六部多人來求趙白魚,而他做不出抉擇,便交由陛下決定。
彼時元狩帝書案前堆滿一沓奏折,折子將近一半提到自己部門有空缺,委婉點的,先夸趙白魚再七拐八彎暗示來意,直接點譬如杜工先和戶部副使就臉皮厚地提要求,說要人。
元狩帝倍感頭疼,以年關(guān)將近、與民同樂為由將此事推到年后再說,以至于趙白魚卸去撫諭使差事后閑賦在家,直到上元節(jié)結(jié)束。
***
除夕前天,忽降暴雪,大街小巷行人欲絕,攤鋪小店闔門卻掃,唯有花街柳巷和酒樓還開門迎客。
恰時有匹神俊的西域汗血寶馬風(fēng)馳電掣,穿街而過,馬蹄所過之處,雪花四濺。駿馬的韁繩驟然勒緊,前蹄高高抬起,仰天嘶鳴,停在大理寺天牢門口,馬上下來一身披皮大氅、著玄色廣袖衣袍的冷峻男人。
他步伐匆匆,亮起手里的腰牌,踏進天牢大門,一路未曾停留,直下到天牢第七層最深處關(guān)押重囚的牢房門口。
始終跟隨身后的獄卒打開牢門,恭敬地說:“郡王您請,按規(guī)矩有兩炷香時間停留。”
火把被點燃,照亮烏黑的地牢和重囚犯靖王的臉。
靖王嗤笑:“怎么,來弒父?”
霍驚堂頗為閑適,從懷里拿出生母的靈位,居高臨下睨著靖王:“帶我娘來看你即將被凌遲三千刀的下場。”
靖王死死盯著霍驚堂手里的牌位,臉頰的肉在顫抖:“她的牌位不在宮里?”
霍驚堂:“娘喜歡西北,喜歡自由。”
靖王愕然:“她沒葬在皇陵?五哥舍得?”旋即不屑:“惺惺作態(tài)!該滾了吧,想觀刑?還是想親自行刑?”
霍驚堂冷睨著他,沒再言語,更沒有敘舊談親情的意思,目的達到就挪動腳步準(zhǔn)備離開。
“等等。”靖王叫住他,眼睛血紅:“把茹娘的靈位留下,讓她看著我死!如果她在天有靈,就讓她解恨消氣。”
霍驚堂反問:“然后今世恩怨一筆勾銷,來世繼續(xù)禍害她?”他勾起唇角,琉璃色的眼睛里一片漠然:“我娘去救陛下時,寫了一封信,縫在我的襁褓夾層里,她說她沒恨過你。知道嗎?父親,我娘心里沒你,愛恨都沒有。”
靖王渾身一震,猝不及防向前撲,試圖搶走霍驚堂手里的牌位,但被嵌進琵琶骨的鐵鏈牢牢勾住,披頭散發(fā)、滿身血跡,口中喊著‘茹娘’的模樣何其癲狂狼狽。
霍驚堂不解,靖王看似對他娘愛之入骨,為什么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穿著陛下衣服的人是娘,還下令萬箭齊發(fā),讓她死無全尸?
一邊說愛,一邊將她傷得體無完膚,霍驚堂只覺這種愛陰冷得刺骨。
靖王的行刑日期就在除夕前夜,霍驚堂趕在除夕之前抹殺內(nèi)心深處這份靖王所謂的愛情帶來的陰影,在暴風(fēng)雪更猛烈之前,騎馬趕回郡王府。
一進溫暖的小廳,霍驚堂就發(fā)現(xiàn)屋子內(nèi)外都貼了精致的窗花和桃符,瓶子里換上鮮艷的紅梅,桌上的古董羹冒著熱氣,敦實的玄貓團在窗邊的幾案上看雪景,趙白魚則側(cè)躺在臥榻上,手里拿著民間話本正看得入神,手邊放著一個漆金盒子,里頭全是蜜餞果干糕點。
臥榻就放在窗邊,窗戶拉開一條縫,風(fēng)雪和庭外紅梅的花瓣一塊兒垂落到廊檐下,霍驚堂過去將窗戶放下來,脫掉鞋子擠上臥榻。
趙白魚一邊緊盯話本,一邊拉扯狐裘蓋在霍驚堂身上,摸到他的手嘶了聲迅速縮回:“外頭大風(fēng)大雪的,你跑去哪了?”
霍驚堂高大的身體蜷縮在臥榻上,把臉埋進趙白魚的腹部,右手不安分地摸進趙白魚松垮的衣衫里,冰冷冷的觸感一瞬間激得趙白魚腹部浮起大片小顆粒。
趙白魚呼吸急促:“別鬧,鍋里煮著……等你一塊兒進膳。”
霍驚堂置之不理,鉆進狐裘里,趙白魚愛不釋手的話本啪嗒一聲掉落榻邊。
古董羹冒出水泡,熱氣彌漫,風(fēng)雪鬼哭狼嚎,塌上拱起的狐裘里伸出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鉗制住趙白魚的脖子,驀地將他拉了進去。
“喵嗚!”
玄貓聽到奇怪的響動,嚇了一跳,猛地驚醒,看向聲源處,發(fā)現(xiàn)臥榻雪白的狐裘圓滾滾的,有一只骨肉均勻的手從里面伸出來,抓住狐裘的邊緣,手指指腹用力得泛白,但其余地方都是緋紅色,直蔓延到寬大的袖口里。
窗戶猛地嘭了聲,風(fēng)雪嗚嚎的聲音擴進屋內(nèi),玄貓發(fā)現(xiàn)聲音的來源就繼續(xù)安心地入睡。
良久,侍女端來干凈的溫水,處理煤炭燒盡而熄滅的古董羹,換了新的上來。隔著一道珠翠簾子,外頭的人進進出出,不敢側(cè)目看里屋,但影影綽綽能瞧見向來懶散冷淡的小郡王拿著擰干水的濕巾伸進狐裘里,似乎在擦拭著什么,還俯身絮絮低語,像是在哄人。
而狐裘里埋著一個人,死死揪住狐裘邊緣不肯見人。
窗戶大開,風(fēng)雪轉(zhuǎn)小,紅梅和風(fēng)雪交織而成的冷冽氣息充斥著里屋,沒見人聞到奇怪的味道。
等人都走了,身體擦拭干凈,霍驚堂左哄右哄,好歹將他羞惱得沒臉見人的小夫君哄出狐裘。
“沒人發(fā)現(xiàn)有問題,就是知道了也不敢置喙。”
趙白魚朝霍驚堂的腿肚子狠狠踢了一把:“你煩不煩!”
霍驚堂:“好好好,我閉嘴,需要我抱你到桌邊嗎?”
趙白魚:“滾。”
霍驚堂吃飽喝足自是很好說話,趙白魚讓干什么他就照做,伺候著人在桌邊吃飽飯,殷勤得要命。
趙白魚不自覺摸了把肚子,那兒還酸澀著,感覺還鮮明地留著,讓他多看一眼霍驚堂都條件反射地顫栗,捧著碗埋頭苦吃,目不斜視,悶聲說道:“明日除夕,一堆事要做,晚上可不能再胡鬧了。”
霍驚堂萬事好脾氣:“自當(dāng)聽小郎的。”
趙白魚喉嚨有點嘶啞,吃得半飽了,身體也恢復(fù)了些就和他說正事:“我記得每年除夕宮里舉辦宴飲,四海來朝,八方來賀?”
霍驚堂言簡意賅:“是朝會。”
趙白魚:“我也得去?”
霍驚堂:“嗯。不必擔(dān)心,文武百官也會攜帶家眷一塊兒去,明天申時到酉時一刻,日暮宴散。有皇室?guī)ь^的驅(qū)儺儀式,百官或戴面具,或扮鐘馗灶神自御街出皇宮,繞著京都府游1街,寓意與民同樂。”
有點類似現(xiàn)代的萬圣節(jié),但是更古老、也更熱鬧,前朝時還是一項較為嚴肅恐怖的驅(qū)邪儀式,隨時代發(fā)展到了本朝則變成娛樂活動,由皇室派出專業(yè)的驅(qū)儺團隊,沿著京都府進行各種高難度且精彩的表演,期間會有百姓自發(fā)參與,以祈求來年不受鬼神侵擾,是一項頗為熱鬧有趣的新年活動項目。
趙白魚以前每到春節(jié)都會和硯冰、秀嬤嬤等人一塊兒扮演鐘馗門神混進人群里,直鬧到凌晨方回家守歲。
而今年他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要和霍驚堂一塊兒度過他們?nèi)松械牡谝粋除夕,還要參加皇宮宴飲,說實話心情還頗為激動。
當(dāng)然不管什么年紀(jì),不管和誰一起,只要新年一到,自然而然激動興奮。
趙白魚雖警告霍驚堂今晚不許鬧,卻沒能早睡,在小廳里亮燈,招呼硯冰等人一塊兒打馬吊、擲骰子或是玩其他賭博游戲,打遍闔府上下無敵手。
鬧到最后,眾人拒絕趙白魚參與賭博游戲。
趙白魚悻悻回到塌上,和一開始就被排擠出賭博游戲的霍驚堂肩并肩,一邊咬著蜜餞一邊繼續(xù)沉迷話本,看完就和霍驚堂交換。
夜幕深深,眾人散去,小花廳恢復(fù)冷寂,只有燭火還亮著,趙白魚早已疲累得沉沉睡下了。
霍驚堂抱起趙白魚回內(nèi)室,關(guān)窗滅燈時,驀地看了眼大理寺天牢的位置,而后熄燈放下床簾,剛鉆進被窩,趙白魚便熟門熟路地鉆進他的懷里,習(xí)慣性摸了摸他的臉頰,蹭了蹭,像只親人的貓。
冷寂的心口被熨帖,霍驚堂緊緊摟抱著趙白魚,深吸著來自趙白魚身上溫和寧靜的氣息,暴躁冰冷的情緒瞬間服帖。
第50章
除夕當(dāng)日, 天色微亮,屋外隱約有鞭炮聲傳來。
趙白魚迷迷糊糊地囈語幾句, 拉起被子就往里頭鉆, 尋到熱源就棄被而往霍驚堂懷里蹭。
霍驚堂潛意識攬住趙白魚,手掌包住他的后腦勺繼續(xù)睡。
此時京都府內(nèi)外所有人家開始忙碌,先灑掃塵除,再換門神、釘桃符, 擺上堅果蜜餞等零食, 如果家里小孩偷吃完了, 便要緊趕慢趕跑到市集上買, 那兒好不熱鬧,春節(jié)一應(yīng)物事皆有販賣。
郡王府自也不例外, 天還沒亮, 府里上下便忙得腳不沾地,硯冰一大早在郡王府門口點炮仗,寓意除舊換新、驅(qū)災(zāi)消邪。到天光大亮?xí)r,嬤嬤們便不慣著府里的主人,帶著洗漱一應(yīng)物事來到主院外敲門,不準(zhǔn)他們睡懶覺。
趙白魚睡眼惺忪:“什么時辰?”
霍驚堂:“卯時末。”
不到七點?
趙白魚哀嘆一聲,朝被窩里鉆, 困得不想起來,但簾子外站著秀嬤嬤。
秀嬤嬤:“五郎, 莫貪睡,別忘了今日是除夕。”
許是春節(jié)氛圍熱鬧輕松已經(jīng)刻進骨子里,趙白魚難得鬧點小脾氣:“往年這時候不是可以睡到辰時末嗎?”
秀嬤嬤:“往年你是什么身份?今年你在哪兒?往年的趙府, 其他院子天沒亮就得起來,就咱們小院門可羅雀, 我方放縱您睡晚,現(xiàn)如今是在郡王府!早上有客來拜訪,有些客人我們底下人能擋住,有些還得主人家接見才行。”
趙白魚:“……下午見不行嗎?”
秀嬤嬤斷然拒絕:“不成。下午得您去拜訪,難道您想讓先生親自登門拜訪?吃了午膳便有一個時辰的訪客時間,然后趕緊回府洗漱入宮參加宴飲,晚上游京都、守歲,到明日才可睡晚些……五郎,聽清楚沒?”
趙白魚拖拖拉拉的,“知道了——”
溫?zé)岬臐窠碣N在臉上,睡蟲立即被趕跑,趙白魚打了個激靈,瞬間清醒,洗漱完畢便去填飽肚子。
如秀嬤嬤所言,郡王府門庭若市,來拜年的人絡(luò)繹不絕。
海叔告訴趙白魚:“靖王被貶為庶人,處以極刑,臨安郡王仍圣眷不衰,于京都府天潢貴胄的圈里,本就是超然的存在。小郡王平日不與人結(jié)交,也就除夕當(dāng)天會開郡王府的大門,接見來拜年的人,想巴結(jié)或討好的人自然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踏扁郡王府的門檻。何況小郡王和小趙大人前段時日齊心協(xié)力停了大獄,欠了恩情的那些人也會來。”
趙白魚:“原是如此。”
海叔笑說:“不必所有人都見,小趙大人看來客名單,想見就見,不想見便叫人打發(fā)走。”
拿到趙白魚手里的來訪名單已經(jīng)經(jīng)過篩選,會個面,喝茶談天倒不是難事。
“既是過年,便叫來客們都到花廳相聚。府里的博具可都放在花廳?”
“投壺、斗茶、骰子、牌九和葉子牌都備上了。還備了捶丸,花廳后邊有道沒鎖的小門,穿過小門便有擊捶丸的場地。”
捶丸類似現(xiàn)代的曲棍球,是時下風(fēng)靡的娛樂游戲之一。
趙白魚進去花廳,里頭有十幾人,三到六品大員皆有,還有人攜子孫而來,廳里每個放置博具的地方都有人在玩。花廳主位放一張臥榻,霍驚堂曲起一條腿踩在臥榻邊沿,坐姿灑脫不羈,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做出傾聽旁邊大儒高談闊論的姿態(tài)。
甫一入花廳,霍驚堂就抬眼看過來,拍著身旁的位置說:“小郎,這邊。”
正聊著斗茶知識的人看來,卻都是當(dāng)朝三四品的朝官。他們目光溫和地打量趙白魚,笑著點頭示意,主動介紹,比如在霍驚堂左手側(cè)穿玄色袍服、鬢邊簪花的中年男人是度支使杜工先,他旁邊穿淺色儒生,同樣鬢邊簪花的山羊胡男人是戶部副使。
還有不少從未說過話的朝官都主動和趙白魚攀談,頗為熱情,就是喜歡詢問他對未來的展望和對官場的看法。
趙白魚一律敷衍過去,他不展望未來,一旦說出他對官場的真實看法,怕會得罪在場所有人。
不過穿上私服的朝官們不聊官場和公事,而是談天說地,講經(jīng)論道,解析到位,見解獨到,饒是有現(xiàn)代閱歷的趙白魚也時不時驚嘆,深受啟發(fā),逐漸聽得入神。
午宴將近,海叔還提醒,趙白魚驚覺時間悄然而逝,才知原來接見訪客并不全是敷衍和無聊,也可以受益匪淺。
出于禮儀,霍驚堂挽留朝官用膳,但沒人會在除夕日留在別人家里用膳,因此都婉言拒絕,陸續(xù)告退,熱鬧了一上午的花廳瞬間清靜。
送客到門口的趙白魚和霍驚堂并肩往回走,趙白魚提議:“午飯就叫硯冰、崔副官、李娘子他們一塊兒到酒樓吃吧。”
霍驚堂:“府里午膳都準(zhǔn)備好了。”
趙白魚:“留給海叔和嬤嬤們。”
霍驚堂:“酒樓食材不如府里新鮮,大廚也不如府里的,怎么想到去酒樓?”
“熱鬧啊。”趙白魚揣著手笑瞇瞇地說:“我們家早上見客這是例外,很多人其實早上不見客、也不去訪客,都是先做些灑掃塵除和迎接除夕的準(zhǔn)備工作,忙得氣都喘不過來,哪還有時間準(zhǔn)備午膳?便干脆帶著家里人,約上鄰里朋友到酒樓。往年我便是到酒樓搓一頓,通常會和陌生人拼桌,遇到人丁稀少的人家還好些,要是遇到個五代同堂才真可怕,廂房里全是小孩奔來跑去的尖叫聲。有一次遇到一個小孩在廂房里扔炮仗……”
趙白魚眼睛發(fā)亮,盈滿笑意,滔滔不絕地分享他以前遇到的趣事。
霍驚堂側(cè)耳傾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趙白魚臉上生動的表情,回想他自然而然說出的‘我們家’,而在今日之前,趙白魚都會下意識用‘郡王府’或‘你的王府’將兩人區(qū)分開,像是借住的過客,沒有太多認同感。
趙白魚暫停原來的話題,盯著霍驚堂滿臉若有所思:“你看上去很高興。”
霍驚堂笑說:“我第一個和真正意義上的家人一起度過的新年,很難不高興。”
某個方面而來,趙白魚和霍驚堂一樣,有家人不如沒有,雖然他有魏伯、硯冰和秀嬤嬤,而霍驚堂有海叔等人,但還是有區(qū)別。
趙白魚無法準(zhǔn)確描述出這種區(qū)別,不過他理解霍驚堂的感受。
“我也是。”趙白魚低聲回應(yīng)。
***
午膳邀約硯冰、崔副官和李娘子等人,沒成想徐神醫(yī)也在京都府,還帶來他特意熬煮的屠蘇湯酒,裝在巴掌高的竹筒里,見人就發(fā),一人一瓶。
大景有除夕喝屠蘇酒的慣例,道是驅(qū)邪避寒的作用。
酒樓偶遇京都府衙門舊部,和趙白魚打招呼,接著遇到康王和內(nèi)侍太監(jiān)高都知,二人并肩而行,也和他們打招呼。
十來張桌子拼一塊兒,酒樓里屬他們最熱鬧。
果子和開胃湯先送上來,接著是熱騰騰的酒菜,不知誰先動筷,桌上很快觥籌交錯。
趙白魚喝了點酒,身體由內(nèi)而外地暖起來,先夾霍驚堂喜歡的菜肴放他碗碟里,將他不喜歡的蘑菇挑出來,眼角余光瞥見右手邊的康王自然地夾出高都知碗里剩下的菜放自己碗里吃掉,不由愣住。
康王和高都知?
趙白魚心有疑惑,宴席間便多加關(guān)注,發(fā)現(xiàn)康王會吃掉高都知不愛吃的菜和肉,高都知則全程負責(zé)布菜、倒酒和盛湯,二人動作極為自然。
如果是主仆關(guān)系,高都知所行是職責(zé)之內(nèi),如果是朋友,則關(guān)系越線。但挑揀走家仆碗里吃剩的食物絕對不是主子,更不像是朋友。
康王年近不惑,至今未婚。
霍驚堂娶男妻,皇室和朝臣雖驚訝但都沒跟天塌下來似的痛斥,有朝代開放的原因,也是因有前例吧。
猜到原因,趙白魚便收回注意力和好奇心。
酒樓伙計上來一盤白灼河蝦,趙白魚剛拿起筷子,盤子就空了。
霍驚堂見狀,問:“想吃?”
趙白魚:“這時節(jié)河面都結(jié)冰了,沒想還有新鮮的河蝦……活蝦白灼,肉質(zhì)鮮甜彈牙。”他很惆悵:“可好吃了。”
霍驚堂:“再要一盤?”
趙白魚:“分量少,怕不好搶。”
聽到他們聊天動靜的康王湊過來:“要不我撥一兩只給你們?”
在和霍驚堂說話的功夫,康王就盯著白灼蝦,至少搶走半盤。
趙白魚不好意思要,霍驚堂就沒有臉皮薄的時候,將手邊的碗一推:“好歹是你侄子侄媳婦,還是親上加親的外甥,不翻兩倍你有臉給嗎?”
康王不僅有臉,還能更無恥,回頭就把高都知剝好的白灼蝦捧出來,假模假樣地說:“哎呀,看我不提醒,蝦頭蝦殼都剝開了,你們還想要嗎?小白魚,你還要不要?”
都這份上了,誰還能要?
趙白魚抽抽嘴角:“不了。您自個兒吃吧。”
康王唉聲嘆氣,搖頭晃腦:“他小的時候被分到陛下身邊,其實照顧我居多,吃飯的時候還滿心滿眼顧著我。”
“……”
趙白魚心里默念,秀分快。
霍驚堂坐直身體,拿濕巾擦手,目光盯著樓道口說:“我剛看了菜單,咱們這桌點了兩大盤白灼蝦。等會兒端上來,你捧著碗,我來搶……準(zhǔn)備。”
趙白魚連忙捧起碗:“沒這么快——”話音未落就看見酒樓伙計當(dāng)真端來一盤白灼河蝦,不由愕然:“你怎么知道?”
霍驚堂:“聽到了。”
哦,習(xí)武之人耳力非凡。
白灼蝦剛放下來,立時就有人拿筷子,趙白魚根本沒看清動作,就是虛影一晃,風(fēng)卷殘云似的,眼睛一定,盤子又空了,而他碗里的白灼蝦堆滿一座小山。
回頭看去,沒搶到的其他人都面露扼腕痛惜之色,反觀霍驚堂,放下筷子,拿濕巾慢條斯理地擦手,滿臉云淡風(fēng)輕,但趙白魚能看到他淡定表情下的得意。
霍驚堂乜過來,琉璃色的眼瞳里清晰倒映著趙白魚:“小郎,為夫如何?”
趙白魚豎起兩個大拇指:“武藝高強,出神入化,迅雷不及掩耳,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氣勢,不愧是我的夫君!”
“一般,失常發(fā)揮。”
霍驚堂擦手的動作頻率瞬間加快,身板挺更直了,感覺要不是得維持形象,估計現(xiàn)在開始抖腳了。
趙白魚剝光蝦殼,想分霍驚堂一半。
霍驚堂說他吃了會長疹子,趙白魚只好作罷。
但霍驚堂還是很刻意的在康王面前抱怨他不能吃河蝦,可惜小郎一番心意。
康王隱晦地翻白眼,側(cè)過身體懶得搭理霍驚堂。
霍驚堂凱旋,志得意滿地喝小酒。
……是真的幼稚。
趙白魚冷靜地吃蝦,懶得配合。
午膳用了一個時辰,其他人各有娛樂活動便就此散場,倒是高都知邀請他們一塊兒到他名下一座梅園斗茶,還能打馬球。
到了地方,才知梅園接連七天對外開放,無論何種身份都能進來賞梅斗茶和打馬球,兩邊分別開了賭球局和賭茶局,而球場上最厲害的兩支球隊,以及斗茶大師均是高都知的人。
無論何種情況,基本莊家通殺。
高都知笑呵呵地說:“其實沒掙多少,掙來的銀子都花在梅園的維護上了。”
管天子私庫的人說他沒掙多少等于說不會掙錢,趙白魚能信?不過財不露白,趙白魚懂道理,便笑一笑表示信了。
高都知邀請他:“小趙大人不如賭一把?”
趙白魚連連擺手,作態(tài)謙虛:“我不太擅長。”
高都知就喜歡趙白魚這種霽月光風(fēng)的讀書人,輸再多也不會鬧大脾氣,更不會輕易染上賭癮,于是力邀趙白魚玩一局關(guān)撲。
梅園也設(shè)置不少博具,關(guān)撲和骰盅最受歡迎,自然必不可少。
園子里不少朝官、官夫人、官小姐和平民百姓一樣熱衷于賭博,而除夕到元宵的這段期間是大景唯一不禁賭的日子,上至天家,下至販夫走卒都可以玩。
趙白魚俊秀的風(fēng)姿和溫和靦腆的笑容一出現(xiàn)在賭桌上,便吸引來不少人的圍觀。
時下審美趨向于風(fēng)姿俊秀、氣質(zhì)溫和儒雅的文人,無論男女都愛這款,因此趙白魚很是符合他們心里的審美,當(dāng)下便有不少官夫人和官小姐們私底下談?wù)摗?br />
便是趙白魚已嫁人也不妨礙她們對美人的欣賞和討論,而大景此時的風(fēng)化還頗為開放,對女子的束縛并不嚴。
高都知問:“牌九還是骰子?”
趙白魚:“好幾年沒玩,都一樣生疏,所以都可以。”
旁余人一聽深感惋惜,也在意料之中,果然不會玩,同時可惜他今天怕得割肉了。可惜歸可惜,有時候看別人輸太慘也能橫向安慰自己賭技還挺好,因此聚集過來的人很多,沒一個提醒趙白魚慎玩。
高都知替他選了骰子,玩法簡單,賭大小就行。
別人都緊盯莊家手里的骰盅,絞盡腦汁地估算,在押大押小兩邊舉棋不定,而趙白魚卻在骰盅落桌時就將銀子拋到豹子。
他身旁一個小姑娘忍不住提醒:“我在這兒盯了三十盤,就沒出過豹子,你別是不知道豹子什么意思吧?就是三枚骰子相同點數(shù),很難搖出來。”
“是這樣嗎?”趙白魚笑著說:“多謝提醒。”
話雖如此,趙白魚還是沒把銀子拿走:“我看它賠率很高,要是能一把押中就等于玩了四十八次,所以就選它不變了。”
果然是新手,只有新手會被高賠率但基本不可能出的點數(shù)吸引。
小姑娘聞言紅著臉頰支吾著說不出話,反倒是高都知告訴他豹子難出,押大中的幾率比較高。
趙白魚揣著手,搖搖頭笑說:“我有預(yù)感,這次會出現(xiàn)豹子。”
只有新手才會在賭博時全憑直覺,不過反正是娛樂,隨他去了。
高都知背著手站在趙白魚身邊,沒再勸阻。
此時莊家喊著買定離手,打開骰盅,嘴巴比腦子快:“三個五,豹子——豹子?”詫異地看向唯一押豹子的趙白魚,“一賠四十八,您的銀子拿好嘞!”
高都知滿目驚詫,趙白魚一邊收銀子一邊很平靜地說:“看來我今天運氣很好。”
……是運氣好嗎?
高都知沒來得及發(fā)表疑惑,趙白魚就去玩牌九,拿牌看牌的姿勢確實很生疏,但他第一把就拿了至尊通殺。
玩一把就換博具,每種都是高難度通殺,殺遍全場無敵手。
高都知就是再蠢也不會覺得這就是單純的手氣好,不自覺來到康王身邊感慨:“人不可貌相。”
康王大冬天拿把扇子裝風(fēng)雅,聞言回道:“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你看我今天容光如何?”
高都知打量他兩下:“涂粉了?”
“欸。”康王嘖了聲,讓他看臉:“我修鬢角了。瞧瞧,簪花是不是更好看了?”
高都知敷衍回應(yīng):“好看,特別好看。”
趙白魚過完手癮就揣著滿袖口的銀子來到剛打完馬球的霍驚堂身邊,霍驚堂則將他贏來的銀袋遞過來。
“沒我贏得多。”
“我確實不如小郎。”
趙白魚被哄得高興,坐下來看馬球比賽。
玩玩鬧鬧時,時間過得最快,不知不覺便到入宮參加宴飲的時辰,趙白魚和霍驚堂先回郡王府換上新衣,再乘坐馬車入宮。
宴飲在集英殿舉行,殿里坐滿朝官,家中有誥命的命婦亦受邀參加國宴,宴上有外邦來祝賀,元狩帝則按照流程發(fā)表感言和賜座。雖是與民同樂的宴會,但是天家舉辦,又有外邦在場,便算是國宴,該有的禮節(jié)和莊重一樣不少。
朝官只與做得近的人聊天,元狩帝和同在上首的太后、皇后說話,因為禮樂和表演幾乎同時進行,彼此座位離得有點遠,總不能隔空大聲喊話,引來全場注目吧。
趙白魚啜飲甜得發(fā)膩的果酒,小心而好奇地觀察國宴,有點像春晚,不過嚴肅了點,沒有古裝電視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的刁難或意外,畢竟是一國國宴,各個環(huán)節(jié)慎重以待,別說宮人侍衛(wèi)提心吊膽,神經(jīng)緊繃,就是朝官和命婦也不放松。
外邦來賀,哪怕有心懷不軌者,也不會蠢到在人家與民同樂的重大國宴上出言挑釁,當(dāng)面打臉,真把一個大國惹怒了分分鐘爆發(fā)戰(zhàn)爭都有可能。
打人別打臉,何況是一個國家。
電視劇是為了制造沖突、制造看點,現(xiàn)實是謹慎平安但無聊。
也許是中午喝了酒,之后在梅園跑動出汗,以至于在暖洋洋的集英殿和絲竹之樂的包圍下,趙白魚有點昏昏欲睡。
霍驚堂擋在他前面,同趙白魚低聲說:“靠在我后肩睡一會兒,等半刻鐘后,我悄悄帶你去我以前在皇宮里住的地方。”
趙白魚勉強打起精神:“沒事,我能等。”說著用衣袖掩面打了個哈欠。
半刻鐘很快過去,霍驚堂悄悄帶著他到十歲之前在皇宮里住的地方,宮殿門口落鎖,自他離開皇宮就沒有第二人住進來,像是元狩帝留給他的補償。
朱紅色大門緊閉,霍驚堂抱起趙白魚就翻過墻落到里頭的庭院里,正對主屋大門,門口上的牌匾寫著福安殿。福安殿比郡王府的主院大了點,院落有假山和魚塘,引進活水,嘩嘩流動,成為寂靜夜間里唯一的聲響。
路過魚塘,里頭有成群的錦鯉貼在岸邊,一動不動,約莫是睡著了。
左右兩邊分別是廂房,正中間是主屋,兩側(cè)有耳房,飛斜而出的檐角下吊著兩盞宮燈,竟是亮著的。
霍驚堂雙手背在身后,看了眼宮燈,突然往回頭,一把拉開大門,趙白魚才知道大門的鎖是虛扣著的。
趙白魚了然:“是猜到你會來,還是希望你會來?”
霍驚堂關(guān)上大門:“不知道,我出宮后就沒再回來住過。”
他不恨元狩帝,不代表原諒被一再放棄的過去。
錦鯉肥碩,地面和墻壁都很干凈,屋里的棉被蓬松有香氣,銀骨炭和火燭都備著,說明一直有宮人定時打理,只等霍驚堂隨時推門。
正房正對門口的位置擺放一張八仙桌,桌上放有新鮮花果和堅果、蜜餞,右轉(zhuǎn)步入則是一個小花廳,兩邊都放有臥榻和桌椅,再深入就是一道垂簾,里頭是睡覺的地方。而向左轉(zhuǎn)深入是滿墻的書、書桌,文房四寶俱全,墻面掛著小孩子玩的弓箭和沒開刃的兵器。
屋里的桌椅留有刻痕、摔壞的痕跡,弓箭的弦崩斷了,沒開刃的兵器上有許多個小缺口,如果仔細尋找還能在屋里某些器具身上找到對應(yīng)的劃痕。
趙白魚:“東西都保存得很好。”
霍驚堂一入內(nèi)就沉默許多,任由趙白魚在屋里仿佛探寶似的,從保存良好的舊器物身上尋找一絲半毫屬于小霍驚堂的痕跡。
“沒意思。”
霍驚堂脫掉鞋子,翻身上榻,面對墻面。
趙白魚跟著躺下來,下巴靠在霍驚堂的肩頭,看到墻面留有奇怪的刻痕于是詢問:“你刻的?刻的什么?”
“畫。”
趙白魚興致勃勃:“內(nèi)容是什么?”
霍驚堂指著兩個火柴人說:“她是照顧我的小宮女,有一天在我茶水里下毒,被陛下發(fā)現(xiàn)賜死的現(xiàn)場。”
趙白魚:“……”忽然對霍驚堂的童年失去興趣。
霍驚堂忽地笑了,猝不及防翻身摟住趙白魚說道:“騙你的。其實是陛下教我劍術(shù),我摔倒了,他來抱我,好像比摔倒的我還痛……我當(dāng)時三歲多。不過宮女想毒殺我這事兒是真的,她是照顧我的嬤嬤,被陛下當(dāng)場杖斃,還讓我在旁邊看,不能閉眼睛。”
趙白魚:“你當(dāng)時幾歲?”
霍驚堂:“七1八歲吧。”
趙白魚捧著霍驚堂的臉,親了親他的嘴說:“還好沒心理變態(tài)。”
霍驚堂皺眉:“什么意思?”
趙白魚:“夸你品德高尚。”
霍驚堂直覺不是這意思,不過懶得追問,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趙白魚的肩頭。
趙白魚聽著遠處集英殿的動靜:“是不是驅(qū)儺了?”
霍驚堂:“你想跟著游京都?”
趙白魚趴下來:“游了十幾年京都,這會兒不想。我們今晚就在這里守歲如何?”
霍驚堂:“你隨意。”
趙白魚有意試探:“這兒挺偏的。”
霍驚堂閉著眼:“的確。”
“那……不會突然有人進來?也沒有燒熱水的地方?”
“你想喝水?耳房有銅壺,裝清水后提過來放火爐上就行。”
趙白魚垂眸,有點羞恥,心情緊張但刺激,捏著霍驚堂的衣襟,用力得指尖發(fā)白,俯身在他耳邊很小聲地說:“今晚可以……”
通宵。
霍驚堂猛地睜眼,琉璃色眼瞳由淺轉(zhuǎn)深,裝填進無窮無盡的y色。
“小郎大不同于以往,緣何如此?”
“食色性也,”趙白魚淺笑著,抽出腰帶綁住霍驚堂的雙手,俯身說道:“我也是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填空題:騎()
PS:
說到過年賭博,我老家以前過年的娛樂活動還真是這個,我小學(xué)時候還去擺攤當(dāng)過莊家,找人合伙,屬于是對方出錢,我當(dāng)莊家,然后掙了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是筆巨款的錢。
現(xiàn)在不能賭了,禁賭,而且以前賭博也鬧過人命,過年期間莊家為了搶位置當(dāng)場打死人,我就挺震撼的。
PPS:
這兩章比較日常,過渡一下。
然后是五品京官,也算過渡,三四章解決這樣,牽扯到兩江,外放 就是文案的斬三百官和不想活,還有身世大白的劇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