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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趙白魚:“您有地方落腳嗎?”

    紀夫人:“我們家在京都還有一處宅落能落腳。”

    趙白魚點點頭, 思慮片刻說道:“貪污五十萬……數目略大,不好操作, 一般不會到抄家滅族的地步, 頂多罷官流放。大人家眷一并押送回京都這點不太尋常,或許是有人暗箱操作,我先找門路疏通疏通。”

    紀夫人福身一拜:“多謝大人相助!”

    趙白魚扶起她:“我盡力而為。”

    送走紀夫人,趙白魚開始尋找能幫得上忙的人。

    兩江無人, 沒法了解案件詳情, 但案子在刑部, 大牢里有相熟的獄卒, 可以尋機通融進牢里親自詢問紀大人。

    但是官職被罷,鋃鐺入獄還押還刑部一般都是認證物證齊全, 很難翻案。

    何況紀大人的確收了錢, 屬于主觀,無人脅迫,很難辯證他是被陷害。

    掌握的信息太少,兀自揣度是分析不出結果的,于是趙白魚動身去刑部見紀大人。

    ***

    文德殿。

    殿內充斥龍涎香的濃郁味道,元狩帝半闔雙眼,仿佛神游天外, 直到大太監說趙伯雍此刻就在殿外等候,這才回過神, 叫人進來。

    趙伯雍一進來,塌上的元狩帝擺擺手說道:“不用行禮,過來朕這邊。坐。”

    趙伯雍恭謹地坐在元狩帝對面, 看向小茶幾陷入死局的黑白棋局。

    “可有生路?”

    趙伯雍看了幾息,抬手挪動一顆白棋, 整個棋盤瞬間活過來:“陛下請看。”

    元狩帝睜眼瞧了下,笑了聲:“承玠的棋藝未退步,二十年如一日。”

    趙伯雍:“不及陛下棋勢如煌煌正道。”

    元狩帝:“知道朕喚你前來是為什么事嗎?”

    趙伯雍:“臣不知。”

    元狩帝:“四郎今年參加秋闈可中榜了?”

    趙伯雍:“承陛下恩典,四郎僥幸中榜。”

    元狩帝:“趙卿三元及第,自然是虎父無犬子,與朕無干,倒不必拍這馬屁。說來朕和你歲數相差不大,幾個子女的歲數也是相同,自幼玩在一塊兒,有竹馬之誼,未來必是君臣相得。”

    趙伯雍:“陛下謬贊,臣不奢求幾個孩子出將入相,平平安安就行。”

    元狩帝:“天底下所有父母最樸實的愿望皆如是,不過望子成龍也是尋常愿望。趙卿家的五個兒郎都出色,沒一個是紈绔子弟,滿京都的人都羨慕趙卿教子有方……說來大郎、三郎都在禁軍任職,四郎參加科舉,連二郎也在鹽鐵司任職——朕記得二郎外放出京也有兩年了?”

    趙伯雍:“兩年零三個月,任江西鹽鐵判官。”

    元狩帝:“政績出色,朕還想著等明年任期到了就把二郎調回三司,以后留京做事,也能解一解你們夫妻的思子之情。”

    趙伯雍趕緊下塌,拱手說道:“臣謝陛下恩典。”

    “起來,起來。別動不動就跪,你我二十年君臣情分,這點恩典朕還給不得了?”元狩帝言罷,嘆氣:“朕這皇帝不好做啊。太后壽誕剛結束就病了一場,太醫說是憂思過多,她老人家從前不容易,過得如履薄冰,而今到這把年紀了,朕還不能讓她高興……如果彩衣娛親能讓太后老人家高興,朕不介意學學老萊子也扮回丑,可朕知道太后的心病不在這大內。”

    頓了片刻,元狩帝看向趙伯雍:“趙卿可知太后的心病?”

    趙伯雍不疾不徐:“臣不是太后肚里蛔蟲,更不敢妄自揣測天家想法。臣不知。”

    元狩帝的臉色猛地沉下來,不過一會兒立刻變回平靜的模樣:“朕知道你最安守本分。母子之情,藕斷絲連,天道人倫,從來如是,朕亦不敢違。”

    “父母愛子,為之計深遠。不過君與臣并非天下尋常父母,亦是天下百姓的父母。父母愛子之心是私情,君臣愛民之心是大公,私情不可越過大公大義,便是微臣心中的君臣之道。”

    打亂棋盤,重新擺出棋局,元狩帝再無他話,而趙伯雍便也安靜地望著復雜的棋局顯露端倪。

    殿內氣氛安靜而緊繃,大太監完全不敢靠近,不遠處的宮人更是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喘一口。

    半晌后,元狩帝朗聲一笑打破沉寂:“承玠為臣忠義,剛正不阿,朕豈不知?朕也是心有憂慮,因這江西漕司轉運使一職接連兩任是朕親自指定的人去擔任,朕對他們都是信賴有加,然而不過短短三四年便接連倒了兩任,還都是貪污的罪名!前有陳之州,后有紀興邦,你說江西漕司是不是風水不好,才讓上任的人接二連三出事?”

    趙伯雍:“兩江一向是賦稅重地,尤其江西溝通海運和內陸漕運,江西漕司職權也和漕運糾纏不清,身處金山銀山。人在黃白堆里,意志不堅定者難免墮落。”

    “所以朕十分為難。朕已經不知道該信任哪個大臣,更怕好好的肱骨大臣折在江西這地方。朕后來仔細想過,江西商幫漕運古來有之,怕是當地各方勢力都已扎根,彼此抱團。這一抱團、一結黨就容易滋生腐敗,新官上任,初來乍到,難以打進當地各個根深蒂固的勢力,要么被排擠,要么融入,跟著一起腐敗——”

    元狩帝抬眼盯著趙伯雍:“朕便想著,就在兩江官員里挑個青年才俊兼任漕司使,趙卿覺得如何?”

    趙伯雍:“陛下自有定奪,臣聽令行事。”

    元狩帝:“趙卿心中有無人選?”

    趙伯雍:“臣對兩江官場不太熟悉,只聽聞袁州知府、吉州知府近幾年政績斐然,是可用之臣。”

    元狩帝:“的確是良吏,只是算不得能臣,怕撼不動兩江。”將一顆黑子下在局眼,破了此局,他揮一揮手說道:“罷了,朕再斟酌斟酌。你回去吧。”

    趙伯雍起身拱手便退出。

    元狩帝等人一走立刻叫來大太監:“你去刑部大牢見見紀興邦,問清貪污受賄的來龍去脈,回來一五一十說清。”

    大太監:“老奴領旨。”

    ***

    刑部大牢。

    趙白魚帶著酒菜進來陪紀興邦聊天,獄卒為他爭來兩炷香的時間。

    “從我被誣告到下獄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根本來不及反應,人證物證確鑿,直接定罪。不瞞你說,我此前讞獄經驗豐富,一聽供證就知道我翻不了案。我知道你心軟重義,必會救我,但是不必白費心思,如果還顧念舊部情分,請幫我安頓好我的家人。”

    趙白魚按住紀興邦的雙手不讓他下跪,坦蕩地望著他說道:“大人既然知道我的品性,便該知道我絕無坐視不管的道理。”

    紀興邦感激涕零:“只是這案子太難了。”

    趙白魚:“還請紀大人從頭說起。”

    雖然紀夫人說了緣由,但是不如紀興邦清楚。

    紀興邦頷首,將他掉進陷阱的全過程復述一遍:“……等我回神,已成定局,無力回天了。”

    趙白魚反復復盤陷害紀興邦的局:“其一是當地學儒,一般有功名在身,或祖上出過大人物,德行方面屬于地方標桿,能為地方官帶來政績,因此陷害你的學儒和洪州知府私下交好。”

    紀興邦當即說道:“沒錯!陷害我的人就是到洪州知府那兒狀告我貪污,洪州知府起初派人來我通知我,叫我提防點,我還承了他這份恩情!”

    趙白魚:“其二是江西商幫。商人成幫,必然擰成一股繩,利益綁在一起,堂堂三品大員不順他們的心,說拉下馬就敢拉下馬,可見勢力大到他們不畏懼朝廷,更甚當地官府還得聽他們調度。”

    紀興邦連連點頭:“你說的對。我之前聽你提醒,到了地方處處小心,盡量做好本職工作。轉運司又名漕司,雖插手漕運,實則分工明確,并不統籌漕運業務,平時只負責一些陸路運輸以及將征收好的官糧交到漕運機關手里,原本是與漕運商幫無甚糾葛,偏巧有一次江西漕運一個關口出了問題,暫時停運。”

    說到此處,紀興邦還有閑心夾口肉吃,大約是牢獄之災受苦頗多。

    “一旦漕運機關癱瘓,便由我漕司負責將官糧護送回京。事發突然,漕運機關那邊沒反應過來,我的人馬已經上船,結果發現五百萬石官糧里藏了一百五十萬石私鹽!”

    趙白魚:“官船運私鹽是死罪。”

    紀興邦:“我意識到此事重大,便想插手,但我剛到碼頭,那幾艘船就被其他民船撞翻,一百五十萬石私鹽盡數沉河,毀尸滅跡。之后我想方設法抓私鹽,意外發現來往漕船極為頻繁,運輸貨物尤其珍貴,粗略一算,稅收和每年兩江交到朝廷里的總稅收出入不是一般大。”

    趙白魚挑眉:“走私?”

    紀興邦重重頷首:“事關重大,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秉公辦理,但無論私鹽還是走私商船,一艘也抓不到,反叫人擺了這一道。”

    趙白魚:“大人去了公主府?”

    紀興邦:“我記得你的提醒,公主既然為陛下平衡兩江官場,該知道我就是陛下的人,或許肯替我指條明路,但她不愿意見我。從公主府家仆那兒打聽到原是公主前一陣子為了恭賀抬手壽誕,費盡心思把廣東的英德石運送到京都府,結果只得到些許金銀賞賜……我便大約明白公主和陛下鬧齟齬,這時候還到她跟前表對陛下的忠心,只會吃閉門羹。”

    時間不湊巧,換作平時,看在元狩帝的面子上,昌平公主會拉一把紀興邦。

    偏巧是在昌平公主借英德石在太后壽誕露臉,暗示想回京卻被元狩帝狠心駁回的時機,盛怒中的昌平公主自不會攘助紀興邦。

    只是趙白魚有些想不通昌平和洪州知府的關系。

    麻得庸是太監,只能是公主的人。

    這次英德石獻壽借了洪州知府的名號,且對方在商幫狀告紀興邦時特意提醒,就算不是公主的人,也應該是合作伙伴。

    但是陷害紀興邦的學儒和商幫至少跟洪州知府相處愉快,管文濱才有坐穩洪州知府的可能。

    那么陷害紀興邦的人里,有沒有洪州知府?

    不過不管紀興邦是誰的人,至少能肯定江西商幫和昌平公主不是一路人,更甚連昌平公主也要避其鋒芒。

    這是趙白魚的猜測之一。

    還有另一個猜測是昌平公主和元狩帝經過二十年時光蹉跎,關系和感情大不如前,彼此猜忌、堤防,設計弄倒一個元狩帝耳目也是昌平公主所希望的。

    可能有無數種,事實只有一個,必須深入其中才能知道。

    “我大致明白了點局勢。”趙白魚同紀興邦說:“還請大人忍耐些許時日,我會盡力幫您。”

    紀興邦臉上流露出感激,但眼里滿是陰霾,沒有半分希望。

    沒人比他更清楚證據確鑿前提下,翻案有多困難,但他承趙白魚的這份情。

    趙白魚果然言行如一,曾經能為恩師奔走,如今也愿意為他翻案,哪怕是有這個心,縱是做不到也不枉他盡力維持和趙白魚的友情。

    這時獄卒出現提醒:“小趙大人,時間到了。”

    趙白魚起身邊走邊說:“大人且放心,我會想法子斡旋,至少保證您的家眷安全。”

    紀興邦目送趙白魚的身影直到消失,驀地三跪九叩,高聲喊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已。趙白魚,有你這個朋友,是紀興邦三生有幸!”

    出了天牢的趙白魚聽到聲音,腳步停頓,心有觸動。

    趙白魚前腳剛走,后腳領命前來的大太監就瞧見他的身影,略一思索便猜是來探望前任上司,倒確實是個顧念舊情的人。

    ***

    “你說你在刑部大牢門口遇到趙白魚?”元狩帝來了興趣。

    大太監:“是他。紀大人落難至今,唯有小趙大人到牢里探望他。官場浮沉,沒污了小趙大人高義品行,如果不是實在罪證確鑿,恐怕唯有小趙大人能替紀大人翻案。”

    元狩帝:“你怎么覺得紀興邦罪證確鑿?”

    大太監愣了下,遲疑說道:“關乎朝廷三品大員,底下各個官吏都提著精氣神查案,總不能睜眼說瞎話,給他辦成個冤案吧。”

    元狩帝:“紀興邦自述他被陷害,你不相信?”

    大太監勉強笑了下,“這,我……老奴笨,哪里分得清誰真誰假?只知道罪犯就喜歡說自己是被冤枉的。老奴還是相信刑部,刑部能人眾多,還是太子殿下掌管,不可能有問題。”

    “什么問題?”突然插進來一句話,是受召而來的康王。“皇兄?”

    元狩帝擺手示意他坐下來,大太監則識趣退下。

    “紀興邦在江西著了道,撈不出來。”

    紀興邦也算是康王的學生,他自然知道此事。

    “皇兄不打算替他翻案?”

    “怎么翻?”

    “昌平公主在江西這些年經營不少人脈,或可讓她疏通。”

    “她要是沒幾分心思,紀興邦的案子不至于滴水不漏。”

    “皇兄的意思是紀興邦被陷害,公主不管不顧,意在挑釁您——是太后壽誕,您沒借機召她回京,她心存不滿?”

    “大赦天下,偏沒赦她。她知道太后一看到英德石必然心軟,可是沒表示,就是朕不同意。她心有不甘,英德石和一百八十官聯名保奏都不能威脅到我,干脆放任我放到兩江的眼線被順理成章地鏟除。”元狩帝拍著坐下的石墩,眺望龍亭湖風光。“在外頭待太久,心大了,覺得這些年犧牲夠大,想討功勞了。”

    康王其實不太想介入元狩帝和昌平公主二人的恩怨,人家是親兄妹,頭頂還有一個生身母親鎮著,他夾在中間說誰也不合適。

    “子欲養而親不待,太后和昌平公主到底分別二十年,彼此思念實屬人之常情。至于趙宰執……二十年過去,恐怕什么恩怨都作云煙散了。何況白魚和趙家人關系冷淡,這些年受苦受難的,也算是替昌平公主還債,趙宰執再糾結二十年前的恩怨就不太夠意思了。”

    康王絞盡腦汁,盡量挑著元狩帝可能想聽的話說。

    果不其然,元狩帝說:“再過一兩年,等朝廷各方都穩定些,朕自然尋機大赦天下,召她回來。二十年等過來了,還怕再等個一兩年?便這般迫不及待,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脅朕,真當我不敢殺她嗎!”

    元狩帝敢,但他不會。

    一是他看重百年后的名聲,二是太后還活著。

    但太后過身,或者昌平公主越過底線就說不準了。

    重重冷哼一聲,元狩帝:“有個事得你去辦。”

    康王打起精神:“皇兄您請吩咐。”

    元狩帝:“你去跟趙白魚說朕要殺紀興邦——”

    康王一急:“紀興邦罪不至死。”

    “朕知道,所以朕要趙白魚親自來求江西轉運使這個缺!”

    康王愣住:“皇兄為何屬意趙白魚?”

    “能力方面就不說了,他是昌平的親生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或許能狠心二十年不見親子,真見到趙白魚就不一定還能狠下心腸。他去江西,一能讓昌平心軟,穩住她不安分的心思,二是借昌平的手,收回江西勢力。三是有昌平在,或許能幫他收拾江西商幫,借由江西漕運的整頓,把廣東和福建兩處海運港口直接拿回來,交由朝廷來管。”

    歷史遺留原因,廣東和福建兩處海運港口更多把控于當地人手里,不知被私吞多少稅銀,元狩帝早就想出手整頓了。

    康王喃喃:“子鹓不會同意。”

    他不會同意元狩帝如此算計趙白魚。

    “否則朕需要你去說?”元狩帝輕描淡寫地說:“兩江官場,朕勢必要動!趙白魚清出來的兩江才方便子鹓管理。”

    康王心一抖,霍驚堂沒出事前,元狩帝雖有意向但從不明說,出事后更是重心傾斜向六皇子,而今天是他頭一次表明態度。

    康王很惶恐,心里暗暗叫苦,他不是很想摻進儲位之爭。

    “陛下就這么信任趙白魚的能力?如果子鹓堅決不同意,想方設法阻止趙白魚去兩江,臣弟可能也沒好辦法。”

    “突厥和大夏有聯手的跡象,子鹓蠱毒好了,也該出發再去邊境收攏軍隊。而你只需要引趙白魚主動求要江西轉運使這個缺就行,還有,”元狩帝停頓很久才重新開口:“四省三十八府一百八十官吏聯名保奏麻得庸的事,別告訴趙白魚。”

    “可是這么重大的事不告訴他,掉以輕心了怎么辦?”

    “你一旦說了,趙白魚就會去問子鹓。子鹓若是知道,人在西北也會趕過來擄走趙白魚。”元狩帝語氣冷靜淡漠:“朕不希望國家大事因兒女情長亂了套。”

    語畢,又再開口:“你素來重感情,所以文不成武不就,和一個……和人廝混,不留子嗣,朕也不說,只是希望你別混淆國事家事!”

    沒明說,但元狩帝指向高都監就讓康王心顫。

    只是元狩帝將所有人都算計其中,難免讓人寒心。

    “陛下,您就不怕子鹓恨您嗎?”

    元狩帝沉默了很久,才說道:“朕先是皇帝。”

    ***

    沒過多久,大夏駐軍邊境線向前推十里,大景西北軍繃緊神經,兩軍劍拔弩張,八百里加急急報回京都府,霍驚堂臨危受命,前往西北帶兵。

    臨行前,霍驚堂特意叮囑趙白魚:“小心陛下,他擅長權術,你能力越突出,他就越會壓榨你。紀興邦到兩江才一年就掉進套里,陛下指不定隨手拎出你去填這個缺。聽我的,別去趟兩江這渾水,太亂了。紀興邦的案子,陛下心里有數,最多流放他,時機一到可能會為他翻案。我知道你心軟,所以一早打過招呼,如果紀興邦被流放就叫人一路好生照顧。”

    趙白魚的確嘗試過幫紀興邦,但是案子鐵證如山,的確沒辦法翻案。

    至于是否趟兩江這渾水,說實話,他很猶豫。

    兩江形勢復雜,絕非淮南官場能比。

    恩師希望他去整頓兩江,霍驚堂憂心他的安危,希望他別貿然踩進兩江,而紀興邦的遭遇更是將趙白魚的警惕之心拉到最高。

    即便他想替紀興邦翻案,也得師出有名,看元狩帝的意思。反之就算他冷漠地甩手不管,但元狩帝要他去,他也不得不去。

    所以兩江之事,并不以他的意愿為主。

    趙白魚牽著麻繩,安靜地跟在霍驚堂身邊,一直送他出京。出了城門,又送了十里,還是猶豫不決,原地徘徊片刻就再度跟上去,直送到驛站。

    霍驚堂嘆氣:“再送下去,你干脆和我一塊兒到西北好了。”

    趙白魚看著地面還沒枯黃的青草,又抬頭看向前方滾滾河水,河岸邊楊柳依依。

    霍驚堂伸手揉一揉他的脖子和臉頰,而后松手轉身向前走,忽地衣袖被扯住,回頭看是不知何時扯住他衣袖的趙白魚。

    趙白魚固執地望著河水,揪著衣袖的手指指尖泛白。

    “打仗會死人的吧。”

    霍驚堂:“小郎對我的武力沒有信心?”

    趙白魚看了眼霍驚堂就扭過頭去,松開霍驚堂的衣袖,從懷里拿出兩道平安符,低聲說道:“寶華寺里求來的平安符,是方丈親自誦經開光過的。”

    回頭去看霍驚堂,兩道平安符都塞進他手里,“方丈說你我在廟里供了三千盞燈,算大客戶,額外送我們千金難求的平安符。一人一道,我把我的平安也送給你,兩個人的平安分量加起來一定能護你無虞。”

    霍驚堂失笑,接過兩道平安符的剎那瞧見趙白魚眼里最深處的憂慮,霎時明白無論他是用兵如神還是武功高強,只要到了戰場,趙白魚就沒辦法不擔憂,就像他知道趙白魚聰慧絕頂,可是仍然會怕他不小心折在官場里一個道理。

    把兩道平安符貼心地藏進心口里,霍驚堂的心隨之柔軟不已,忽地掀起玄色披風蓋到趙白魚頭頂,俯首而下,于黑暗中精準地吻住趙白魚——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因為老霍出事,小魚才不想活,沒出事。

    這個劇情對我來說有點爛大街,因為以前古裝劇好像經常有這種橋段,所以不會用。

    第62章

    趙白魚緩了好幾天才逐漸適應身邊沒霍驚堂的日子, 而紀大人的判決還沒下來,似乎卡在御筆朱批那一道。

    他拜訪恩師詢問元狩帝的意思, 陳師道搖頭道是不知。

    他也關注兩江, 但猜不透元狩帝的意思。

    “紀興邦只是因為不想同流合污就被聯手整垮,兩江官商勾結,囂張程度可見一斑。如何處理紀興邦,大概能看出陛下對兩江持什么態度。”

    陳師道的揣度也在趙白魚的猜測中, 元狩帝遲遲不下判決, 難免叫人心里七上八下。

    便在趙白魚內心煎熬之際, 康王登門拜訪, 告訴他元狩帝處于盛怒之中,揚言要砍紀興邦的腦袋, 要殺雞儆猴, 幾位宰相接連勸說反而激怒元狩帝。

    “可是紀大人罪不至死。”

    “君要臣死,臣能如何?何況紀大人這貪污罪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從重從輕處罰都在陛下一念之間。你想想,前任漕司使陳之州是陛下御筆欽點,紀興邦算是我門生,也是陛下賦予信任之人, 可他赴任不到一年就辜負陛下信任,這不是打陛下的臉面嗎?不是告訴陛下, 你的門生、你的臣子都是些庸人,你的眼光不過爾爾,你說陛下該不該惱怒?”

    元狩帝好面子, 臉被打腫成這樣,確實該惱怒。

    此舉讓趙白魚確信元狩帝真正怒的是兩江官場的黑暗, 英德石和官糧一案處理完美,可窺見公主在兩江的權勢之盛,她該知道紀興邦是元狩帝的人,卻冷眼看他掉進坑里,這是不給元狩帝臉面,也敲響元狩帝心里的警鐘,告訴他他的親妹妹已經不聽話了。

    兩江商幫能力巨大,能整垮朝廷的三品大員,也讓元狩帝心驚,進而警惕,必然不會輕輕放下。

    但是殺一個被冤枉的紀興邦只會震懾其他官吏,助長兩江商幫的氣焰,更使他們以后對赴任兩江的官員各種頤指氣使。

    如果官吏拒絕同流合污,紀興邦就是前車之鑒。

    短短幾息間,趙白魚心里閃過許多猜測,有點摸不準地問:“王爺跟在陛下身邊多年,最清楚陛下脾氣,敢問王爺有沒有讓陛下喜怒的辦法?”

    “叫十叔。”

    趙白魚從善如流:“十叔。”

    “欸!”康王眉開眼笑,同他說道:“陛下日夜憂慮,不外乎兩江。紀興邦一落馬,空出來的缺得交給誰?別看陛下富有四海,下臣三千,實際滿朝文武誰都有小心思,誰都不交心,連我也有我的小心思,瞧著好像不缺人用,可是真能用、真敢放心用的人不多。宰執夠出色吧,可是能外放嗎?你的恩師陳師道也是個可用之才,可是目前朝廷缺人,也離不了他。”

    康王舉例朝廷幾個大臣證明元狩帝確實無人可用,接著說道:“紀興邦的案子鐵板釘釘翻不了,除非有人親自到江西查清兩江官場。這個人選得是有心救紀興邦,也得能力出眾,還恰好得能隨時調離崗位……”

    趙白魚福至心靈,霎時明白元狩帝和康王聯手做這出是何意。

    “我倒是想毛遂自薦,可惜資歷不夠。”

    紀興邦被擢拔為江西轉運使時好歹是五品京官,而且京都府知府地位超然,雖是五品,實際職權等同四品京官,而他現在還是一個從五品的缺,連跳五級實在說不過去。

    “你要是有心,不用怕旁人說三道四。論起資歷,你不行,還有誰能行?那幫只會耍嘴皮子而半點實事都干不了的蠹蟲嗎?再說這官職一階一階地跳是針對普通臣子,漢時有趙過、賈誼一年之內連升五級,皆是青史留名的能臣良吏。”康王拍著胸口說:“他們能,你也能,我打包票!”

    趙白魚躬身一拜:“如此,白魚先謝過十叔。”

    “別別。”康王眼疾手快扶起趙白魚:“可千萬別謝我。”那不是個好差事。“都是為朝廷、為百姓辦事,應該的。”

    趙白魚一笑:“不管如何,我都該感謝您私底下提點我。”

    康王避開趙白魚的眼睛,心里羞愧,人家小輩付出百分百的信任,還以為是長輩的看重,豈能料到是長輩無能的算計?

    實在羞慚。

    “到了兩江,你誰都別信,周邊幾個省也都提防著,兩浙帥使是盧知院的門生故吏,和太子也有幾分瓜葛,或可利用。洪州知府管文濱科考那場是我點的他,也算是門生,他為利所驅,不可相信,但是能利用。”

    “當官的胃口被喂飽,銀子就不稀罕了。動之以利益無用,唯有許其官途亨通才管用。”

    康王不好說太多,多加提點也只能言盡于此。

    ***

    有了趙白魚的自愿,康王接下來的事就辦得順利許多,配合元狩帝的表演,推薦趙白魚、舌戰反對趙白魚連升五級的群臣,于垂拱殿前慷慨激昂表示唯有持證不阿、執法如山的趙白魚方能坐穩江西轉運使的位置。

    陳師道則在此時提到兩江既是賦稅之要,更是盛產米糧重地,年底將近,到明年開春就得從兩江收集官糧運送回京都,且西北戰事又起,將士糧草耽誤不得,更凸顯兩江官糧的重要性。

    負責兩江官糧采買和賦稅的轉運使一缺絕對不能空,多延遲一日,便是國倉糧食的一日日減少、是增加西北戰事不穩定的因素。

    如此種種,一頂頂的高帽扣下來,砸得反對的百官暈頭轉向,待回神時,元狩帝已然批準趙白魚補江西轉運使的缺。

    旨意一出,康王立刻出列奏請元狩帝法外開恩,就看在趙白魚重情重義,還是紀興邦故吏的份上,寬宏處理紀興邦的貪墨案。

    元狩帝做出不滿的表情,還是同意了康王的求情,查抄紀興邦的家,罷免其官職,發配嶺南,不連坐其家眷。

    口諭一出,百官伏地,山呼陛下仁慈。

    元狩帝望著下方朝官,負手走出垂拱殿。

    大太監高喊‘退朝’,百官起身,面面相望,各自無言,心里閃過百來個念頭,都有些摸不透元狩帝的想法。

    說他想整頓兩江官場吧,為什么派一個趙白魚去?

    的確趙白魚的能力有目共睹,但官場復雜,處處需要仰仗關系,所以從前派去兩江的官員要么祖籍在兩江、要么兩江有門生故吏,就這么生冷不忌地派去一個毫無根基的年輕人,怕不是被生吞活剝。

    之前的淮南官場,趙白魚好歹是奉旨辦差的欽差,有任意接管當地政權和調動當地兵權的權利,而今到兩江,無兵無人,卻是個難辦至極的差事。

    何況臨安小郡王前腳到西北打仗,后腳把人家明媒正娶的小郎君送漩渦里去,未免不太厚道。

    可要說不想整頓,難道放著這么一塊膏腴之地不管,窮了朝廷、富了商人?

    ***

    京都府酒樓隱秘的包間里,六皇子百無聊賴地喝著口感軟綿綿的小酒,聽他大舅舅鄭楚之憂心忡忡的勸說。

    “那趙白魚就是鬼見愁,到哪拆哪,兩江有不少咱們的人,是不是得提前防范?”

    “舅舅,您沒搞清楚一件事。”六皇子放下酒杯,看向鄭楚之:“兩江沒多少咱們的人了。鄭國公府世代從軍,官場里的人脈也只能從武將這里發展,兩江掌握話語權的文臣本來就沒幾個是我們的人,江南科考舞弊被直接連根拔起。留下來的一些人低調撈錢,勉強能維持冀州軍的軍資,所以您還沒看清嗎?”

    鄭楚之到底是聰明的,很快品出他話里的意思:“兩江沒多少我們的人,都被其他幾方勢力瓜分,除非把他們勢力拔起,否則沒法發展我們的人。所以,趙白魚整頓兩江對我們來說是好事,他越是鬼見愁,對我們就越有力?”

    六皇子笑了聲,喝完杯中酒。

    鄭楚之:“既然這樣,我們該不該幫趙白魚?”

    六皇子:“不用。我們坐山觀虎斗就行,免得惹火燒身。”

    鄭楚之心定不少,果然小六比秦王聰明許多,形勢看得分明,腦子動得飛快,三言兩語便定下策略。

    ***

    趙三郎一放值便匆匆回府,遇到一起回來的趙長風,二人并肩朝趙伯雍的書房里去。

    “大哥,你也找爹?”

    趙長風應了聲,“你是為趙白魚赴任江西轉運使一職來問爹?”

    趙三郎點頭:“我一個武將都知道兩江官場復雜,紀興邦坐鎮京都府知府少說四五年,沒出過差錯,政績也算漂亮,結果到兩江才一年就被整得家破人亡。我,我有一點擔心,而且二哥也在兩江,我總覺得心慌慌的……大哥你也是嗎?”

    趙長風沉默半晌,點頭。

    趙三郎還想在說話,發現兩人都到趙伯雍的書房,敲門待里頭回應才進屋。

    趙伯雍在書桌后方坐著,掃過兩個兒子,目光了然:“為兩江的事來?”

    二人點頭。

    趙伯雍:“和你們無關,不用去關注。”

    趙三郎張口想說話,被趙長風搶先一步:“二郎在兩江也待了兩年,聽紀興邦說他在洪州碼頭抓到販賣私鹽的漕船,往嚴重點說也和二郎有點關系,而且公主在洪州不聲不響二十年,前一陣借太后壽誕突然表現高調……所以兒子有點擔心。”

    趙伯雍:“二郎好好當他的鹽鐵判官,別去摻和兩江官場就不會有事。待明年任期一到,爹會想辦法調他回來,你們不用太擔心。”頓了頓,補充一句:“兩江水深,陷進去就是死路一條,你們都給我安分點,別去攛掇二郎!心思太雜,就多關心四郎。”

    趙三郎:“爹,可是五——”

    “出去!”趙伯雍按著太陽穴,面露一絲疲憊和不耐,慍怒之色流于眉宇間。

    見勢不妙,趙長風朝趙三郎使眼色,讓他趕緊離開。

    果然不能提昌平公主,一提爹就生氣。

    二人離開后,心中想法如出一轍。

    謝氏從屏風后走出,安靜地為趙伯雍磨墨。

    趙伯雍忽然握住謝氏的手腕低聲說:“你放心,我不會讓那個女人回京,再也不會讓她傷害你。”

    謝氏抬眼:“陛下的決定,你能違抗?”

    趙伯雍:“二十年前忍了,難道還要我再忍下去?”

    謝氏反應平靜:“別說胡話,趙謝兩族上千人命可不是鬧著玩的。何況我都老了,該受的報應都受了,該享的福也享了,唯一的心愿不過是盼望我的孩子們平安順遂。”

    令人窒息的沉默圍繞在這對少年時便相濡以沫至今的夫妻之間。

    “陛下跟你露過底了?”謝氏主動打破死寂。

    “他借二郎的事試探我,我沒松口。”

    謝氏呼吸急促了些,閉上眼平息心情,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語氣壓抑地說:“你是為我和四郎,還是耿耿于懷當初被迫折斷傲骨的自己,才記恨公主?”

    趙伯雍猛地抬頭看她,神色震驚,不敢置信:“你也不信我?”

    謝氏藏在廣袖里的手輕微顫抖,避開趙伯雍的目光:“那孩子到兩江應該能和他親生娘親見面了,做錯事的人到底不是他,李代桃僵也是我們對不住他。如果,如果他有所求,你和二郎能幫就幫點。”

    言罷,謝氏離開。

    行至中庭,謝氏摁住刺痛的心口,想不通剛才怎么會出口傷人,更想不通為什么脫口而出便是讓人幫一幫那孩子。

    人家母子闊別二十年,即將相認的喜事,與她何干?

    謝氏搖了搖頭,連日來睡不安穩,腦子里全是些胡思亂想。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挪動腳步回前院。

    ***

    康王帶來元狩帝任命趙白魚為江西轉運使的圣旨和官防印信,特意提醒他圣旨里多出來的一句話:“‘便宜行事’,以前只給欽差的權利,而今還是給你,好好利用。”

    拍了拍趙白魚的胳膊,康王壓低聲音說:“便宜行事,皇權特許,先斬后奏。”

    看得出元狩帝整頓兩江的急迫心態了。

    趙白魚道謝,接過圣旨和官防印信,讓硯冰去收拾行李準備上路了。

    他這次只帶魏伯和硯冰,前者是武功高強,結交不少江湖朋友,能幫到忙,而帶硯冰則是因其祖籍在江西,讓他回去準備明年的鄉試和省試。

    陸路轉水路再轉陸路,緊趕慢趕,約莫半個月才終于抵達江西首府洪州,而此時趙白魚才收到霍驚堂的來信。

    兩人南轅北轍,距離越來越遠,不能隨意使喚海東青通信,一旦霍驚堂抵達西北,再要通信就難如登天了。

    ***

    洪州城門口。

    一輛外觀簡樸的馬車經過官兵盤查順利進城,魏伯先去探路,硯冰在馬車旁邊步行,新奇地打量洪州城,驚訝其繁華程度竟然不輸京都府,甚至能看到一些金發碧眼、膚色各異的高大人種穿行于客棧酒樓。

    馬車過橋時,硯冰見橋梁邊有一排人在販賣破破爛爛地器具,買家還不少,不由好奇,抓著一個過路人就問他們為什么買破爛貨。

    過路人打量這小兄弟兩眼,衣服不起眼,料子不錯,皮膚白白嫩嫩,手上有毛筆磨出來的老繭,關鍵是不知道什么叫文昌里,是只肥羊!

    “什么破爛貨?那叫古玩!”

    硯冰一臉嫌棄:“就這堆破爛貨?”

    “這叫撿漏,古玩行里常見。你……不是本地人?”

    “我哪點不像本地人?”

    “口音就不說了,如果是本地人會不知道洪州府最出名的一條古玩街叫文昌里?”

    硯冰看向擺在橋梁兩岸的攤子很詫異:“這是古玩街?”

    他在京都府不是沒去過古玩街,可都是當鋪林立,街頭結尾摩肩擦踵,哪有擺橋梁邊上的古玩街?

    “這是小文昌里,再里頭才是文昌里。窮人在小文昌里,有錢人去文昌里,但是真正的撿漏之王還得在咱們這小文昌里找。個把月前就有個窮秀才來博運氣,從一老漢手里買下一塊破舊的和尚袈裟,那件袈裟是文昌里眼光毒辣的掌柜們一致認定的賠錢貨,結果被那窮秀才五十兩銀子買下來,回家一撕開外頭的袈裟,發現里面居然是前朝皇室里流出的千佛經幡!”

    本地人語氣神秘:“你猜猜,那經幡轉手賣了多少?”

    “一百兩?”硯冰語氣猶疑,瞧著人臉色猜:“三百?八百?一千兩!!”

    “是千兩黃金!”本地人慫恿:“要不買點?橋這邊十文到百文都有,橋那邊則是一兩都百兩……價格越高,是寶物的可能性就越大。”

    面對這種誘惑,很難有人不心動,不過硯冰還是擺擺手說算了,趕緊跑回馬車里。

    馬車里的趙白魚小心折疊霍驚堂送來的信,頭也不抬地問:“在外頭發現什么新奇事物了?”

    硯冰神采飛揚地說到古玩文玩和撿漏的小文昌里。

    “以小博大,性質說到底還是賭博。”趙白魚撩開馬車簾子打量外頭,說:“你要是喜歡就去買點。”

    硯冰:“不了吧,我賭技不行。”

    趙白魚笑著說:“就當是這段時間學習太緊湊的放松。”掏出點銀子扔過去,硯冰穩穩地接住:“去玩吧。”

    硯冰正是好玩的年紀,有趙白魚的允許便興高采烈地跳下馬車去花錢了,挑挑揀揀買來一個包裹的瓶瓶罐罐,還有一個黑煤塊似的木頭,嘴里嘟嘟囔囔撿漏成功的可能性。

    趙白魚瞥一眼就知道沒一個值錢貨,但他不說,不打擾興頭上的硯冰。

    馬車很快到漕司衙門,差役攔下趙白魚:“閑雜人等,不得擅闖漕司。”

    硯冰跑到前面說道:“這位是新任漕司使趙大人,還不快叫人出來迎接?”

    差役一怔,態度友好了些:“可有官防印信?”

    硯冰拿出官防印信給他看,后者急忙領著人進衙門,又叫人找來能主事的。

    不過一會兒就有衙門里的監官慌里慌張跑過來,噗通一聲撲跪下來:“下差轉運判官竇祖茂見過漕司使!”

    趙白魚:“你我互為同僚,往后多的是共事機會,倒不必如此客氣。”

    竇祖茂起身擦著汗賠笑道:“下官有失遠迎,罪該萬死。不過下官記得大人赴任日期好像不是今天?”

    趙白魚:“我提前來了。”

    “提前、提前……”竇祖茂點頭哈腰:“按往年常理,下官應攜省內一眾同僚到洪州地界三里外迎接大人的車馬,大人突然提前,下官得通知省內諸位同僚都散去,恐、恐會連累大人留下不近人情的罵名。”

    “那就不通知,要是他們到了,勞竇大人先幫我招呼一下。我初來乍到,沒幾個認識的人,正好趁此機會和大家認識,請他們吃個酒,也好向白跑一趟的同僚們賠個罪。”

    “大人言重了。”竇祖茂殷勤地說:“大人是要先熟悉衙門事務,還是到落腳的地方安頓自個兒先?”

    趙白魚:“我住哪里?”

    竇祖茂:“大人您住前漕司使的宅子,那是朝廷分給漕司使的宅子,要是您在當地有旁余的宅子,也可搬去別的地方。”

    趙白魚:“先帶我去落腳處。”

    竇祖茂從命,將人帶到朝廷安排給漕司使的宅子,是座含有江南園林式假山花園和池塘的宅子,里頭還有十來個家丁、仆婦和丫鬟,倒不顯得冷寂。

    行李放進主院,趙白魚繞著宅子走了一圈,摸到后門,聽外頭喧嘩聲陣陣便將門打開,發現竟是一條十分熱鬧的市集街。

    竇祖茂:“這條街前面一出便到鬧市,方便大人府上平日采買貨物,閑暇時還可去夜市放松。后面連著咱們洪州最出名的一條街,叫文昌里。”

    趙白魚:“古玩街?”

    “正是。”竇祖茂笑得神秘:“大人以后便知文昌里的妙處。”

    趙白魚笑了笑:“傾耳戴目。”

    ***

    贛西會館。

    江西最大商幫會館就設立在洪州府內,南北往來商人只要想做生意就能到贛西會館來。

    此時,商幫幾個代表人物匯聚于會館內,商量怎么對付新來的漕司使。

    “我派去打聽的人回來說這新任漕司使叫趙白魚,之前攪得淮南官場天翻地覆,事后全身而退,不是個能小覷的角色。”

    “你上次派去打聽紀興邦的人也說他刑訟讞獄,剛正不阿,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結果還不是栽在陳會長手里?”

    “小心駛得萬年船,要沒有我提前警醒,憑鹽幫那船私鹽就夠姓紀的抄了我們商幫!”

    “誰不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你!”

    “行了!”開口呵斥的人坐在主位,約莫三十六七,兩頰清瘦,面相偏苦,他便是貫通兩江、溝通廣東和福建海運商業的商幫會長陳羅烏。“別管來的是什么人,都不能掉以輕心!”

    其他人面色訕訕,尤其上次出差錯險些連累商幫的鹽幫幫主方星文,全程不敢開口。

    “三爺說了,各自手里的活計先停一停,等摸清新任漕司使是敵是友再談下一步。”陳羅烏說道:“漕司使是友,咱們就帶著他一起發財。是敵,也不過又一個紀興邦。”

    “還用那招文昌里問路?”

    陳羅烏點頭。

    第63章

    趙白魚每日準時到漕司衙門熟悉事務, 魏伯也一天到晚在外頭奔波,府里留下硯冰一人苦讀。

    這日做完趙白魚布置的作業, 硯冰閑來無事, 想著買點東西晚上煮五郎喜歡喝的糖水,便從后門出,來到叫賣聲不斷的市集街道。

    路過一處圍滿人的攤子,聽里頭的人喊:“十兩收文玩古玩!各位家里頭有什么您覺得是文玩古玩的好貨可拿到咱們這里叫師傅掌掌眼, 是好貨, 當場高價買了!要是師傅掌岔了眼, 賠了大錢, 那也是咱們自負盈虧,絕不反悔!但古玩文玩這東西, 玩的就是一個‘賭’字, 以小博大,錢貨兩訖,是賠是掙,可都得自個兒擔著。”

    硯冰四下打量,發現腳后頭有一塊泰山石,刻著‘文昌里’三個字,還用朱砂描摹過, 原來是不知不覺間到了洪州最出名的古玩街。

    他心下好奇,駐留原地圍觀。

    陸續有人拿出家里的寶物叫里頭三位師傅掌眼, 如果不掌眼,甭管破銅爛鐵,只要有點年頭一律十兩收了。

    要是師傅掌了眼, 瞧出好壞,要么高價, 要么砸地上也沒人要,但掌眼前還得先交五兩銀子

    硯冰看了一炷香時間,便有四人掏錢叫師傅掌眼,其中一個人手里的‘文玩’頂多值個十文錢,其他三個手里的文玩不大值錢,卻都高出十兩。

    當然也有人求穩,直接將手里的文玩以十兩賣出去,結果當場鑒定其價值三百兩。

    這人當場反悔,還沒開始撒潑就被打手扔出文昌里。

    自也有人搬來一大車有些年頭的瓷瓶,每樣十兩銀子賣出,鑒定結果是瓷瓶總價不超過五兩,反叫這人大賺一筆。

    極具戲劇性的場面接二連三地發生發展,氣氛被炒起來,越來越多人捧著家里的古玩跑過來,雙眼通紅,直勾勾盯著掌眼的師傅,渴盼自己也是暴富人群里的一員。

    聽旁邊說,文昌里每個月都會舉辦一次這樣的鑒寶大會,想發財就可以來試一試,經常有在小文昌里淘古玩,就等今天的鑒寶大會幫他們發財。

    硯冰有點心動,左右無事,便將他前幾日從小文昌里淘到的古玩帶過來,忍痛交了銀子讓古玩行里的師傅掌眼。

    師傅看了眼硯冰,低頭摸著古玩,仔細鑒定,冷漠地說:“妖。”隨即放到旁邊去,另一個師傅鑒定完一個瓶子也說了句:“不至尊。”

    硯冰云里霧里,揪著旁邊的掌柜問:“他們什么意思?”

    掌柜瞟他一眼:“外行?那是行話,妖就是指你這東西仿得真,滿身妖性、邪性,差點讓人上當。至尊就是正宗,不至尊你說是什么意思?”

    兩件古玩都是假貨的意思唄。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硯冰還是忍不住沮喪。

    掌柜轉身,朝三名掌眼的師傅使了個眼色,那第三名師傅便開口:“有一眼。”

    硯冰:“這又是什么意思?”

    掌柜擠眉弄眼,有喜色,也有‘你小子走運’的意思,“有幾分真貨的意思。但凡說出這句,八九不離十。”

    硯冰的心一下子被吊高。

    三名師傅一起掌眼,商量過后,紛紛點頭:“東西絕對至尊。”便是真貨的意思,而后比劃手勢估價。

    硯冰看懂手勢,結結巴巴說道:“這東西能當六百兩?我從小文昌里淘來的,大概三四十文錢……你這沒估錯?”

    六百兩!

    當下人群沸騰,不是沒有開過更高價的古玩,但硯冰這絕對是花最少錢淘到最值錢的寶物的人,立即有人想去小文昌里淘寶。

    掌柜問:“我瞧你是個外行就能開門紅,沾沾你的福氣,一口價六百五十兩賣不賣?”

    硯冰猶豫片刻:“賣!再幫我看其他貨!”

    十來件貨僅有三件是好貨,賣了一件還剩兩件,其中一件是塊形狀漂亮的土黃色玉螭龍,花了硯冰本金五兩銀子,而掌柜故作平靜但眼里透出急迫地開出千兩價格,讓硯冰識破他在壓價,拒絕賣貨。

    硯冰帶著兩件文玩好貨進文昌里,找三家老字號當鋪詢問價格,第一家開一千五,第二家開兩千,第三家則開出三千的高價。

    目瞪口呆的硯冰輾轉來到最后一家本地最大的老字號,兼古玩店和當鋪于一身,剛到門口就聽里頭的掌柜捧著黑乎乎的木塊說得天花亂墜,準備賣給一個本地行商。

    硯冰打眼一看,那正是他賣出六百兩的第一個文玩,仔細聽下去,發現掌柜竟然開出三千兩白銀的高價,還真就賣出去了!

    瞬間明白還是被壓價,而且壓得特別狠,可古玩這行就是玩的撿漏,硯冰心氣再不順,也只能愿賭服輸。

    掌柜一轉身瞧見硯冰,倒絲毫不尷尬,趕緊迎上來,還是惦記著他手里的玉螭龍:“看來您是去問過價了,我再壓價就說不過去……這樣,四千兩一口價!”

    硯冰抱著胳膊不說話。

    掌柜了然:“你應該問過其他三家老字號了吧?最高不超過三千五?因為你這玉螭龍頂天三千五,再高價,我們沒得賺。我這家是文昌里最老、規模最大的老字號,出了我這門,沒有更高的價。要不是我有個朋友喜歡螭龍玉玨,我還不定要你這玉。”

    掌柜的擺高了姿態,愛答不理地撣著店里的灰塵。

    硯冰:“我再考慮考慮。”言罷假裝要走。

    掌柜干脆背對著人,半點挽留的意思也無。

    硯冰到底是個十六歲的普通人,跟著趙白魚見識多了,卻沒什么商業經驗,不懂商人的勾當,更不了解什么叫心理戰,這會兒被掌柜的作態搞得心里七上八下。

    進來之前,硯冰也找人打聽過,確實這家是老字號,基本定了價、出了門,再找不到更高價的店,那人還說古玩講究討價還價適當,通常不過三,要是其中一方態度擺出來就不要再砍價。

    人是有誠意要買的,要是誠心想賣,最好賣了。

    別辛苦討價還價一番后甩手不買,這是大忌,會被當地的古玩老板們排斥。

    一番心理掙扎后,硯冰回頭,一咬牙:“賣!”

    掌柜問他的第三件古玩賣不賣,硯冰也點頭。

    最后走出老字號古玩店時,硯冰懷里揣了六張千兩銀票和數張小額銀票,回到府里時,表情還有點懵。

    趙白魚一放值就瞧見他在偏廳里發愣,“怎么坐在這里?”

    硯冰見到趙白魚就興奮不已,將今日賣出的錢盡數拿出來,塞到趙白魚手里,挺著胸膛有些羞澀地邀功:“我前幾日從小文昌里淘來的古玩,今日到后門那條古玩街賣出去了。錢都在這兒,五郎拿去貼補家用。”

    他也能養家了。

    那堆地攤貨都賣了?

    六千六百兩……好大的手筆。

    趙白魚來了興趣,詢問今日發生的事,不時點頭,待硯冰說完,他便露出耐人尋味的笑來:“原來這就是文昌里的妙處,我算是知道了。”

    硯冰見狀,興奮的心情消減不少,心里一點疑惑冒尖:“是不是有問題?”

    趙白魚不答反問:“知道紀大人怎么著了套嗎?”

    硯冰搖頭,側耳傾聽趙白魚描述江西商幫如何陷害紀興邦,最后臉色煞白,如遇猛虎般盯著桌上的銀票,艱澀而恐慌地說:“我是不是連累了五郎?我們是不是掉進陷阱里了?”他慌里慌張地說:“我、我現在就去換回來!一人做事一人當,五郎放心,就是到了刑部大牢,我絕對咬死了是我一人所為,絕不拖累您!”

    “慌什么?”趙白魚淡定地按住硯冰的肩膀,將那銀票劃過來:“文昌里的鑒寶會一個月一次,鑒定的師傅是古玩行的人,一切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硯冰猶存疑慮:“不會像紀大人那么陷害我們?”

    “不至于。商人想掙錢,不是想造反。我沒表態前,他們不會下死手。”趙白魚了然地笑了,“他們這是投石問路,根據我的反應判斷我是敵是友,好調整之后的措施。”

    硯冰:“那我們該怎么做?”

    趙白魚:“等他們先動。”

    硯冰沮喪:“有紀大人這個前車之鑒在,我居然還相信天上有餡餅掉下來。”

    “你并不知道紀大人如何中招,意識不到他們的套路很正常。你事前已足夠謹慎,先后詢問路人,了解文昌里的情況,加深鑒寶、淘寶、撿漏的概念,之后又到文昌里多番問價,每個人都開出不同的高價,你總不可能想到他們會串通起來誘騙你掉進陷阱里,更想不到他們居然也和當地商幫勾結。這是他們設下的連環圈套,人在天降橫財的氛圍里,很難保持理智。”

    就是個現代人,面對千層餅一樣的套路也會一腳摔進坑里。

    趙白魚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桌,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著說道:“你看連一個轉運判官都知道文昌里的妙處,其他官不更明白?至少我現在能肯定洪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和江西商幫多少都有點貓膩。”

    話正說著,底下便有人來報:“大人,贛西商幫會長陳羅烏求見。”

    趙白魚動作一頓:“看,人來了。”

    硯冰:“要見嗎?”

    趙白魚:“就說本官乏了,不見客,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等底下人一走,硯冰就問:“這又是什么章程?”

    趙白魚:“給他們點臉色看。”

    硯冰撓撓腦袋,大約明白五郎是給這幫商人下馬威,讓他們摸不清態度,想越多就越容易亂。

    甫到洪州立刻掉進套里,遭人這么一算計,硯冰算是親身體會到何謂龍潭虎穴,往后行事極為謹慎,但凡有便宜的事絕對不敢占。

    ***

    陳羅烏被拒見面倒不覺惱怒,趙白魚奉旨下淮南便有小青天之名,又是紀興邦舊部,自然不好對付。

    他要是一上來就表現親熱,陳羅烏反而擔心有詐,如此作態,卻在意料之中。

    到得第二日,陳羅烏早早就到漕司使府上等候,還是見不到趙白魚,帶進門的禮物原路歸還。

    第三日和第四日不來,到第五日,陳羅烏天沒亮就登門拜訪,在花廳處直等到日上三竿,今日休沐而晚起的趙白魚才知道他等了這么久。

    趕緊穿上常服,簡單梳洗后,趙白魚一踏進花廳就說:“曾有程門立雪,今有陳公候日開,某心有所觸,不忍再拒見。”

    陳羅烏立即迎上前,拱手道:“贛西商幫會長陳羅烏見過趙大人!”

    趙白魚只做了個虛扶的動作,結結實實受了陳羅烏的大禮,“陳會長見外。贛西商幫乃天下第一幫,溝通南北,冠絕古今,連海外都有你們贛商的身影,您又是這商幫會長、龍頭老大,咱們洪州乃至于兩江商幫都需要您坐鎮,我這漕司使都得仰賴您照顧一二。”

    陳羅烏笑起來:“欸,大人客氣,都是小本生意,櫛風沐雨,風餐露宿,全仰賴老天爺和當今圣上的仁慈,勉強混口飯吃,哪里擔得起這謬贊?說來還得是我們這些商人仰仗大人您照顧。”

    趙白魚擺擺手說:“你們平時給我點臉面,好好把稅交齊了,我這官就做得穩,自然護著你們,大家遵紀守法,安安分分做事,不就互相照顧到位了嗎?”

    陳羅烏臉上的笑容頓了下,很快藏起流露出的一絲不愉:“大人所言甚是。陳某今日冒昧,不敢空手而來,但聞大人喜文玩雅物,便帶了點家藏雅物與大人把玩,還望大人不嫌棄才好。”

    說著話的同時,他打開手邊的盒子,叫趙白魚看清里頭的三樣文玩:黑煤炭似的木頭、土黃色玉螭龍和一只唐三彩。

    后頭的硯冰一瞧,臉色驟變,認出三樣文玩正是他前幾日高價賣出的貨。

    陳羅烏緊盯趙白魚的臉:“大人覺得如何?”

    趙白魚:“我水平不行,瞧不出好壞……對了,我府邸后門連著一條你們本地最出名的古玩街,叫什么、什么文昌里?硯冰,你去那兒的老字號雇個眼力最好的老師傅來幫忙掌眼,看看值幾個錢。”

    陳羅烏客氣的笑容掛不住,說實話上至三品大員下至九品芝麻官他都見過,無論學識多粗鄙,面對黃白之物時至少維持表面涵養,尤其雅物相關,不懂也會裝懂,好好附庸風雅一番。

    哪像這新任漕司使,開口就是‘值幾個錢’。

    硯冰照做,將聯合商幫耍了他的老字號掌柜請過來掌眼。

    掌柜一見到陳羅烏和趙白魚就心慌,眼睛不敢亂瞟,裝模作樣地鑒定完畢,非常篤定地說:“回大人,這是難得的珍品!”

    趙白魚來了興致:“值多少錢?”

    掌柜吞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瞟了眼陳羅烏,猛打個激靈說道:“這三樣文玩總價值一萬兩白銀!”

    硯冰震驚,翻了將近一倍啊!

    趙白魚看向陳羅烏:“送我的?”

    陳羅烏:“文玩雅物會知音,知音為重。大人一眼辨出此三物不凡,合該是它們的知音。到您手里,才是它們最好的歸宿。”

    趙白魚瞧著三樣不值錢的‘文玩’是越看越喜歡,不住點頭:“好貨。的確是好貨。既然陳會長熱情相送,我就卻之不恭了。”

    陳羅烏高興不已,連連夸贊趙白魚是賞玩文玩的行家。接著逗留了一會兒才說家中有事要處理,不便多留,就此告辭,臨走時還給了掌柜一個隱晦的眼神。

    掌柜會意,目送陳羅烏離開,來到趙白魚跟前諂媚說道:“大人,不知您是否將這些留下來賞玩還是準備變現?”

    趙白魚:“怎么說?”

    掌柜:“是這樣的,小的平時品鑒把玩古玩習慣了,瞧見喜歡的好貨忍不住心癢癢,想著您要是愿意變現,小的高價收購下來!”

    趙白魚:“高價是多少?”

    掌柜:“小的在估價上追加兩千兩,您瞧如何?”

    趙白魚不太樂意:“可我瞧它們價值不菲,要是帶回京都,指不定能賣一萬五。”

    一萬五……!

    掌柜差點想說破銅爛鐵送出去都沒人要還敢獅子大開口真是——“好!我現在就把錢給您,銀貨兩訖。”

    “可本官著實舍不得。”趙白魚連連嘆氣,愛不釋手似的,“不過你喜歡,本官勉強忍痛割愛了。就像陳會長說的,雅物還得是知音來賞,真正看出它們價值的人是老板你,所以你才是它們的知音。”

    ……知音個屁!

    趙白魚:“我留著把玩一天,咱們先立個字據,明天就叫我的小硯冰去你那兒拿錢。”

    掌柜諂媚得臉都僵了,還得忍著:“聽您的,大人。”

    ***

    贛西會館。

    “立了字據,留下東西,難道是暗指他想東西和錢都要?”陳羅烏緊皺眉頭,“怎么奸貪至此?”

    洪州牙商頭子平老板說道:“越是奸貪越好應付,時常喂點錢就能保平安、少事端,不是好事?”

    鹽幫幫主方星文說道:“但趙白魚有小青天之稱,連東宮都夸他剛正不阿,哪有可能一到咱們洪州就變成奸貪之徒?我卻覺得,他是演戲,可以麻痹我們。”

    平老板滿不在乎地嘲諷:“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反正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為俗物顛倒的‘大清官’,那些所謂的‘清官’之所以清廉,是因為別的地方沒有能打動他們的俗物。紀興邦夠清廉吧?還不是好名?還不是被錢糊了心智?就說前任發運使不愛財、不愛名利,就好色,把一個妓女當紅顏知己,為她癡狂,最后還得乖乖為我們辦事!”

    方星文臉色不好看:“我心里不踏實,或許是趙白魚沒明白我們的意思?”

    陳羅烏:“且看他后面老不老實。”

    平老板一急:“陳會長這意思是還不能行船?那貨都壓在碼頭,泉州港那頭一直催,咱們這兒拖一天損失可都是真金白銀!”

    陳羅烏:“小心行得萬年船!”狠戾的眼神瞪過去,“你要著急,自己去跟三爺說!”

    提到三爺,平老板立即偃旗息鼓。

    “好了。”打一棍給顆棗子吃是陳羅烏慣用的手段:“再過幾天到月圓,水大人來信,道是能開船,你們自個兒回去準備好。”

    方星文等人聞言不由喜上眉梢,至于什么漕司使、小青天卻都拋諸腦后,就算趙白魚一意孤行要和商幫作對,他們也能像對付紀興邦一樣將其整垮。

    除了整天和神秘的三爺會面,受其指點的陳羅烏因此警惕些許,壓根沒人覺得趙白魚能在兩江掀起什么風浪。

    ***

    漕司衙門。

    一大清早,硯冰便叫衙役到大街中間敲鑼打鼓,將百姓都吸引到漕司衙門門口聽他說話:“諸位父老鄉親們,咱們漕司使是不久前上任的小趙大人,便是去年奉旨下淮南的欽差趙大人!蒙圣人眷顧,身負重任,感激涕零,不敢忘懷!初來乍到,勤政為民,輾轉反側,夜以繼日,因此感化贛西商幫陳會長。陳會長為了感懷我們趙大人的勤政愛民之心,今特捐慈善款兩萬一千六百兩白銀,特地拜托我們小趙大人務必將這錢一厘一毫地花在百姓身上!我們小趙大人不辱使命,令我等在漕司使外頭張貼告示,把陳會長奉獻的慈善款的每一筆花費都清清楚楚地寫出來,讓老百姓看明白,讓老百姓來監督!”

    話音一落,百姓紛紛喝彩:“好!”

    “趙大人是青天父母官,陳會長更是義商!”

    此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插了翅膀似地飛出去,流傳于市井民眾之間。

    因是百姓素來敵視的‘官商勾結’,不禍害于民反而做好事,更有趙白魚一個大官史無前例地張貼告示,告訴百姓官府的錢都花到了哪里去的透明做法,坐實他小青天之名,使整件事蒙上一股話本里才有的傳奇性,激發出百姓們口耳相傳的熱情。

    消息傳回陳府,正在吃早飯的陳羅烏驚得站起,思量一番后坐回原位笑了起來:“好啊,好個妙招,果然如三爺所說,趙白魚不是等閑之輩,連回擊都回擊得這么漂亮,落不下任何話柄。卻是好事,他要是藏頭藏尾,反而麻煩,真刀實槍的來才好辦。”

    這時有家仆領著一個小童進來,陳羅烏一見小童立刻站起,表情變得恭敬:“可是三爺有話說?”

    小童是陳羅烏口中的‘三爺’身邊的小廝,一本正經地回答:“三爺說了,不能像對付紀興邦一樣對付趙白魚。一是趙白魚聰慧異常,同樣的招數對他來說,沒用。二是趙白魚和昌平公主有母子這層血緣關系,碰了他,說不定會激怒昌平公主,但二人之間是否有母子情分、情分多少,還需斟酌。三是臨安小郡王人在西北打仗,無論發生什么,元狩帝都不會動他的家眷。三爺還說……”

    陳羅烏:“說什么?”

    小童:“還說臨安小郡王和趙白魚的夫妻情分,以及小郡王在元狩帝眼里的分量,他暫時摸不清。”

    陳羅烏:“在這當口突然安排一個身份敏感的人到洪州來,擺明是針對商幫漕運,難道任由趙白魚痛打?”

    小童:“敵不動,我不動。洪州漕運關乎周邊四省三十八府的生意,耽擱久了,不止商幫著急,目前觀望的各方都會動。一旦他們動,趙白魚就是網里的魚,就是他的死期。”

    陳羅烏雖急躁,但十分信賴三爺的話。

    二十年前的他不過是個碼頭賣魚的,認識了三爺,看他坐于帳內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聽他的話才走到如今風光的商幫會長位置,連朝廷的三品大員見了他都得點頭哈腰、客客氣氣,因此不敢對三爺有絲毫不服之心。

    ***

    昌平公主府。

    千金難買香云紗,但在九曲橋盡頭、湖中心的水榭小樓遍地是昂貴的香云紗,京都府里的貴人裁做披帛,到公主府里則被奢侈地裁成紗簾。

    朦朧的香云紗后面是一道曼妙婀娜的身影,一只胖瘦均勻的白皙手臂伸出水榭,朝湖里灑魚餌,金鳳花染就的大紅蔻丹為那只手平添幾分妖嬈。

    麻得庸一到水榭門口立即四肢伏地,恭敬請安,眼睛盯著地面說:“殿下,趙白魚和贛西商幫陳羅烏他們過了一小招,確實來者不善。”

    里面的人沒說話,只能看到魚餌不停撒進湖里,五顏六色的錦鯉瘋了似地爭搶。

    初冬的天氣已經有些涼,麻得庸穿挺暖,還是洇出了冷汗。

    “殿下,商幫顧及趙白魚已經停了十來天的漕運,影響我們準備運向廣州港的船——”

    “麻得庸。”

    突然一聲輕而冷的女聲響起,滔滔不絕的麻得庸條件反射地閉緊嘴巴,上本身下意識伏得更低。

    “你這官是當得太清閑,還是這些年被養得膘肥體壯,連膽子也跟著橫得沒邊了?”

    “老奴怎么敢?老奴心里全是殿下的好,老奴絕不敢對殿下有絲毫不敬!”麻得庸嚇得連連磕頭,額頭磕出血來還不敢停。

    他想起公主前一陣就下令底下人都不準輕舉妄動,隔空看趙白魚和贛商斗法,無論斗倒哪個,對他們來說猶如螳螂捕蟬,鷸蚌相爭。

    可是發往廣州港的船連續停了十多天,再停下去就到臘月,恐天寒地凍影響行船,耽誤大家掙錢,他豬油蒙了心才擅作主張跑來公主府,試圖勸說公主趕緊行動。

    他忘了,昌平公主最不喜底下人自作主張,干預她的任何計劃,哪怕只是勸說。

    “老奴自去領罰。”

    不過十鞭,頂多皮開肉綻,養個把月就好了。

    麻得庸苦澀地想著,不敢有埋怨之心——

    作者有話要說:

    文昌里問路是大清的賄賂方式,叫琉璃廠問路。

    外地的官進京想求大官辦事,就會先去琉璃廠古董店打聽,辦什么事就送多少銀子,古董店老板幫忙劃價。

    外地官給錢,老板拿這筆錢去買大官家里的一個雅物,基本是字畫扇面。

    外地官再帶著雅物去拜訪,把雅物留下來,因是文人之間互贈雅物,算不上賄賂

    (字畫扇面都很便宜嘛)。

    通過這種方法就給到錢了,想彈劾也沒辦法

    第64章

    魏伯一身江湖人打扮, 從雨幕中走出,將長劍擱置在花廳的圓桌上, 摘下蓑衣和斗笠, 接過趙白魚遞來的紅糖姜水,不顧滾燙的溫度一口飲盡。

    “碼頭堆積很多貨物,洪州渡口連續一個月沒見到大量漕船出入。贛西商幫的確比戶部能忍,不過我估計他們忍到極限, 這幾天就會行動。”魏伯說道。

    趙白魚:“還不夠, 我需要他們狗急跳墻, 才能忙中出錯。他們前一陣試探我, 被我駁回去,知道我的立場, 肯定多加提防。”尋思片刻, 他說道:“還是找些人到碼頭盯著,嚇一嚇他們。”

    言罷他就戴上蓑衣和斗笠準備去漕司使,魏伯想代替他去傳話,被趙白魚阻止。

    “你一路風塵仆仆,還沒怎么休息,這點小事就不勞煩你了。”

    趙白魚一邊說一邊進入雨幕,兩刻鐘的路程就趕到漕司使, 迎面走來轉運判官竇祖茂,后者趕緊上前行禮。

    “虛禮就免了, 你快召集一些人到碼頭。”

    竇祖茂愣住:“敢問大人要人到碼頭去做什么?”

    趙白魚:“問那么多做什么?”

    竇祖茂遲疑片刻,還是主動說道:“大人可是要查漕船?不是下官僭越,但下官有勸諫之責……大人查漕船可有名目?須知漕運機關, 兩江、兩浙、廣東和福建一切漕運事務皆歸東南六路發運司掌管,大人您查漕船就是越權。這幾個省都盯著咱們洪州府的官, 您要是行差踏錯,參奏您的折子跟雪花似的,飛進大內皇宮,嚴重點可就直接罷官了。”

    轉運使掌管一省財賦和監察,別稱‘漕司’,和漕運沾點邊卻無權插手漕運機關,真正掌管漕運機關并細化漕運一切事務的是發運司。

    大景發運司主要是東南六路和三門白波,前者管東南六省的漕運事務。

    漕司和發運司有業務交叉,但是互不干預,前者專注本省賦稅財計,后者主管漕運、管轄運道。

    二者都對三司負責,不是上下級關系但發運使官職高于轉運使。

    趙白魚摸著佛珠,笑笑說道:“你說到哪去了?前幾日從吉州那兒來了批官糧,我履行職責去碼頭查一查,怎么就說到越權去了?”

    漕司職責除了處理一省賦稅外,最重要是負責替朝廷采買糧食,也就是常說的糴糧。將采買來的官糧送至漕運機關,由他們負責押送回京。

    “聽說前任漕司使在官糧里頭發現私鹽?”

    竇祖茂一個激靈,連忙否認:“都是謠言,絕無可能!官糧里頭藏私鹽,那是殺頭大罪!大人千萬不要道聽途說,免得落個栽贓同僚的罵名。”

    趙白魚:“我也是聽別人說,問問你罷了。官糧里頭要是真混有私鹽,朝廷不也得治我失察?”

    將佛珠繞回手腕,他露出點不耐煩的表情說道:“行了行了,找你安排幾個人到碼頭例行排查,廢話這么多做什么?你要干不成,趕緊換個人來!”

    竇祖茂連忙回:“下官這就去叫人。”

    出了前堂,竇祖茂招呼衙役去見人,回頭看了眼前堂里的趙白魚,趕緊叫旁邊一個衙役吩咐:“去發運司,就說漕司使找人到碼頭查官糧,還問起私鹽的事。”

    “好了沒?”趙白魚催促。

    竇祖茂急急忙忙:“來了,下官來了。大人您瞧,咱們衙門里能用的人手都叫來了。”

    前面一字排開不過八個衙役,高矮胖瘦都有,沒特別壯實的人,而且人太少了。

    “就這幾個?”趙白魚眉頭皺得死緊。

    竇祖茂心里緊張,面上很肯定地說:“大人,咱們衙門事務繁多,您看這一省的土地稅要安排人去征收,還得從現在開始準備明年開春,朝廷發下來叫咱們糴糧的政令。哦對,還有大大小小的商稅、雜稅,咱們都得派人手去跟底下的場務、府州各衙門做些交接、問話之類的活計,確實只能找到這幾個人。”

    人手嚴重不足,不過算了,反正這次到碼頭轉只是為了嚇唬商幫。

    ***

    東南六路發運司衙門。

    轉運司衙門里的人同門口的衙役說了幾句就被放進去,發運使水宏朗拍桌而起:“什么狗屁青天!我看是驕橫自大,無憑無據就敢帶人越權插手發運司的職務,官場里的愣頭青也不敢這么做!他當兩江像淮南官場一樣好對付嗎?”

    東南六路發運司管六省漕運,是大景等級最高的漕運機關,因此有兩名品級相同的發運使。

    另一名發運使田英卓也在場,較為淡定:“省內糴糧確實是趙白魚管理,他履行職責,不算越權。不過此舉意在挑釁,如果真讓他查到載官糧的漕船偷運私鹽,上面追責起來,罪在發運司——”

    “哎呀!你說點大家都不知道的事行不行?”水宏朗煩躁:“鹽幫那批三十萬石私鹽是不是今晚出發?上次的一百五十萬石私鹽盡數倒進水里,大家血本無歸,難道還要再來一次?兩江鹽商和同僚們的不滿可是都到我耳邊來了。”

    “你聽我說完,今晚照舊開船。”田英卓看向陰沉沉的天幕:“老天爺都在幫我們,雨幕連天,趙白魚就是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也不可能在這種鬼天氣里追上揚帆出河的漕船。他沒人可用,無權調兵,縱然發現異常又能如何?你看這東南六省,能不能讓他調動一兵一卒!”

    水宏朗才想起四省三十八府都是自己人,連兩浙也往來頻繁,便安心下來。

    “我聽說他之前在稅務司漕運衙門當個五品京官,查漕運的時候,和戶部杠上了,說是在渡口拉起鐵索,拉下那些漕船,一時名噪,漕運機關聞風色變,還傳到咱們東南發運司來了。”水宏朗嗤之以鼻:“都是些不入流的邪招,到了兩江,可就不奏效啰。”

    “所以你急什么?”田英卓從容:“趙白魚當初和戶部過招,最后還不是低頭?我當是什么持證不阿的鐵面青天,結果還是個凡夫俗子。”

    水宏朗叫幾個人來:“到碼頭去,回來后把發生的事都描述一遍。”

    他想看好戲。

    ***

    到得碼頭,風雨更猛烈,視線灰蒙蒙一片,河面白茫茫,壓根瞧不見對岸,仿佛面對的是汪洋大海。

    河鎖果然沒法用于贛江渡口,沒有能橫渡贛江的鐵索,人手更是不足。

    大雨傾盆,竇祖茂大聲喊道:“大人,前面有兩艘漕船,剛起錨,是不是叫人到碼頭吆喝一聲?”

    趙白魚站在高處眺望,果然見江面有兩艘吉州來的官糧船,當即揚手:“去叫停。”

    竇祖茂立刻揚起手臂示意衙役去岸口大喊,接二連三去了四人,聲音大得穿過雨幕落到趙白魚耳里,而他所在的位置也能看見漕船上的人明顯聽到,但做出的反應是轉舵加速。

    不到一炷香時間,兩艘漕船已經躥到天際線,只剩一個灰蒙蒙的點。

    竇祖茂惱怒:“報了漕司名號,竟敢充耳不聞,簡直膽大包天!絕對有問題!大人,咱們要不要派兵追上去?或者通知底下人提前到下個渡口堵船?”

    趙白魚:“本官手里有兵嗎?”

    “這……”竇祖茂遲疑一瞬回道:“可派人稟告帥使,派兵協助。”

    趙白魚:“無憑無據,帥使憑什么出兵?”

    竇祖茂做出急切的姿態:“那就派人去下個關口堵船——這兩艘漕船公然違抗漕司例行搜查的命令,問題肯定不小,說不準真在官糧船里混了私鹽!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大人,咱們不能放過這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

    趙白魚氣笑了,“既然你這么踴躍爭先,接下來一個月的渡口巡查就交給你,確保每艘運載官糧的漕船除了米糧就沒有別的不該出現的東西!竇判官,本官這是被你的精神、你的態度感動了,千萬別讓本官失望。”

    竇祖茂愣住,踴躍急切的表情瞬間退去,變成苦惱,等趙白魚一走就連連拍打嘴巴:“叫你得意!叫你表現積極!這回可好了,自找麻煩。”

    趙白魚一轉身,表情立刻陰沉下來,他意識到問題所在。

    先不論贛西商幫和昌平公主、洪州知府的關系,可以肯定商幫已和發運司勾結,關系緊密。而他一個轉運使既管不到漕運,又無權調兵,兵力不足,一切空談。

    像今天的情況,兩艘漕船不管有沒有問題都告訴他一個事實,他們有恃無恐,根本不怕漕司。

    本是來探個路,嚇嚇躲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反倒暴露己身問題——

    他孤立無援。

    ***

    東南六路發運司。

    水宏朗急急問:“當真灰溜溜地走了?”

    回來報備的差役點頭:“當時一排衙役在岸口連吼帶罵的,咱們漕船一打舵,順著風向一溜煙到了江盡頭。竇判官嚷嚷帶兵去追,那趙白魚氣急敗壞地說‘沒有證據怎么調兵’!”

    水宏朗哈哈大笑:“我看他是黔驢技窮了。當日突發意外,誰也料不到會被發現官船偷運私鹽,但紀興邦借此插手漕運事務好歹師出有名,而現在趙白魚連官船都上不去,何來名目調查?”

    田英卓瞟了他一眼,提出建議:“到廣州和泉州的貨壓了得有一個月,通知商幫,讓他們盡快出手。”

    水宏朗收斂笑容,一致對外時能紆尊降貴聽田英卓的建議,其余時候可就不樂意再聽教了。

    大家雖然是同一條船上的,但船上也分不同的派別。

    水宏朗沒表現出心里的不滿,叫人去通知陳羅烏,他在大事上拎得清。

    ***

    贛西會館。

    平老板:“我早說趙白魚是虛張聲勢,你們偏不信!他在淮南和京都出盡風頭,都是因為那兩個地方的官場不像咱們兩江擰成一股繩!”

    方星文忍不住心動:“趙白魚無權無人,這次的三十萬石私鹽證明了他是紙老虎,就算真面對滿船的私鹽,他也沒人能用。”

    陳羅烏猶豫:“三爺叮囑過不能小看趙白魚。”

    方星文:“此一時彼一時,咱們有東南六路發運司做后盾,還怕一個管不到漕運的漕司使?我看三爺是被外頭夸大的名聲嚇到了,咱們等這么久沒見趙白魚有大動靜,難不成四省三十八府所有人都得等著趙白魚出招?他不出招,大家都得餓死?”

    陳羅烏舉棋不定。

    平老板緊跟著勸道:“要不再等幾天?但是其他手續都提前辦好,到時候只需要貨上船,分批出海口就行。”

    陳羅烏:“先按你們說的做。”

    ***

    哪怕魏伯一人能頂十個人用,面對漕船南來北往的洪州渡口也是無能為力。漕司擠不出人來用,趙白魚琢磨了會兒,故技重施,叫人去牙行雇人。

    跑遍洪州府,大小牙行一聽是漕司使雇傭,當機立斷拒絕,甚至鄰府的牙行只聽到要求去碼頭巡邏便二話不說拒絕。

    任憑魏伯和硯冰費盡三寸不爛之舌也說不動牙行,趙白魚也沒法用官威壓迫他們,人家不愿意做他生意,又不犯法。

    魏伯從鄰府的牙行回來:“沒辦法。我找江湖朋友問過了,江西省最大的牙商是洪州人,贛西會館的主要成員之一。他發話不準任何牙行接漕司的雇傭。”

    趙白魚了然:“有備而來,我的底都被他們摸清了。現在是我在明,他們在暗。”

    硯冰累得滿臉通紅地跑回來:“渡口、渡口很多船——得有三十條船!看方向多來自廣東和福建,還有從北方來的。卸貨的卸貨,搬貨的搬貨,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跟咱們剛來那個月的冷清截然相反。”

    魏伯反應迅速:“有貓膩。”

    硯冰:“咱們趕緊去查?”他知道牙行雇不到人,又說:“我們可以找當地的浪蕩子或是游俠?”

    沒等趙白魚回應,魏伯率先反對:“京都是天子腳下,治安最好,就算有浪蕩子、游俠兒也多俠義,少有違規亂紀的,地方浪蕩子說好聽點是游俠兒,實際多是一群地痞流氓,和他們交好只會招惹禍患。”

    五皇子得知趙白魚雇傭游俠兒巡邏碼頭時的第一反應是官吏和地痞流氓私交,并非無的放矢,不是所有游俠都講義氣,更多拉幫結派的所謂‘游俠’類似于現代的混混,他們的幫派就是黑道。

    他們最擅長逞兇斗狠,以武犯禁,如果當地官吏治下不嚴,無法鎮壓,反會助長其欺壓百姓、違法亂紀的囂張氣焰。

    “本地官商勾結,治安不見得有多好。洪州牙行發達,生意做到東南亞,百人里就有一個是牙商。牙商擅長和人打交道,我不認為他們沒有留意到本地的游俠兒,如果需要有人處理一些腌臜事而自己不方便出面,游俠兒就是最好的人選。”

    趙白魚點頭:“魏伯說的沒錯。他們摸清我的底,自然早有防范。我無權調查碼頭,江西帥使信不信得過另說,就算信得過,擅自調兵排查碼頭,真查出點什么還好,要是沒查出點東西,我就是下一個紀大人。不用商幫算計,就能主動落馬。”

    摸著佛珠,趙白魚想念霍驚堂了。

    無權無人,四面楚歌,孤身無援,黔驢技窮,趙白魚此刻覺得他就在一座荒島上,四面都是能淹死人的海水。

    海浪一波更比一波高,稍不注意就會被卷進海里。

    硯冰和魏伯互相對視,保持緘默,不敢打擾趙白魚,他們還是頭一次見到被官場上的事困擾成這模樣的五郎。

    “霍驚堂到西北了吧?”趙白魚忽然問。

    魏伯:“到了。前幾天和大夏發生摩擦,打了場小勝仗。目前東北、西北都已經入冬,突厥那邊恐怕會發動奇襲。”

    趙白魚:“你們說西北的仗得打多久?”

    魏伯:“快則一年半載,慢則三五年都有可能。”

    趙白魚出神地望著佛珠,每日閑暇時便要祈禱霍驚堂的平安,而在此時,有人來報,道是兩江鹽鐵判官求見。

    硯冰和魏伯同時反應過來:“趙二郎?他來做什么?”

    心生警惕,只覺得來者不善。

    趙白魚印象里的趙二郎還行,依稀記得年少時為了逗趙鈺錚開心,會伙同趙三郎和太子等人欺負他。

    后來長大些,許是懂了事,不像小時候那樣橫眉冷對,也會回應他的問候,雖還是不冷不熱的,大概是真當成陌生人來相處。

    “鹽鐵判官……”趙白魚咀嚼這幾個字,吩咐道:“讓他進來。”

    沒過多久就有一道天藍色修長的身影踏進花廳,氣質儒雅內斂,樣貌斯文俊秀更像謝氏,目光清冷,內秀于心,外毓于行。

    他就是趙家二郎,趙重錦。

    趙白魚沒起身,兀自摩挲佛珠:“硯冰,沏壺茶來。”

    硯冰目光不善地警告著趙二郎,聽話地去沏茶。魏伯則立在趙白魚身后,同樣的眸光警惕。

    兩年前見到人還會恭謹地行禮,而今再見卻連個眼神也不給,按理來說天差地別的態度會讓人想到小人得志,但趙二郎不覺得冒犯。

    趙二郎是三兄弟里唯一的狀元郎,最聰明,活得也最清醒,知道趙白魚被迫代替四郎嫁給男人后就知道彼此間的親緣斷了,理所當然沒有立場對趙白魚的態度指手畫腳。

    他如同對待比上差那樣向官大數級的趙白魚行禮:“兩江鹽鐵判官趙重錦見過趙大人。”

    “坐。”趙白魚抬眼:“以你我幾近于無的兄弟情分,想必不是來敘舊,所以開門見山地說,所為何事?”

    趙白魚是聰明人,趙重錦也是聰明人,如果不是身份對立,趙重錦其實會很喜歡趙白魚這個兄弟。

    “想把兩江鹽商一網打盡嗎?想對贛西商幫打下雷霆一擊嗎?”趙重錦幾句話就勾起他人興趣:“在他們接下來的兩百萬石私鹽轉運時抓個正著就行!”

    “你知道他們轉運私鹽的時間?”

    “我跟了兩年。最大的鹽場在兩浙,其次是兩淮,最大的市場則是兩江,經江西中轉至周邊六省,每年私鹽轉運至少有三百萬石!”

    “兩淮最高記錄年產量不過三百八十萬石。”

    淮鹽和浙鹽的年產量占全國九成九,三百萬石……少說吞了年產量的一半。

    “所以兩浙兩江鹽商暴富,也是贛西商幫的重要支柱,砍掉它等于砍斷其臂膀。”

    “你跟了兩年的私鹽案舍得把功勞平分出去?讓我一個你們趙家最不喜歡的公主之子平白搶去功勞,甘心嗎?”

    “我不是沒有私心。”趙重錦坦蕩地說:“兩江帥使和我沒有私交,不能盡信。我沒有調兵的權利,唯有你和我目的一致,只能找你合作。”

    “我也無權調兵。”

    “江東帥使是昌平公主的人。”

    趙白魚一頓,隨即露出笑顏:“趙重錦啊趙重錦,你比二十年前的狀元郎還會算計,能不顧此前的恩怨情仇,拉下臉面找本官去求你們最恨的女人、利用她的權勢……你哪來的自信肯定我會同意?趙家憑我和公主的母子關系而粗暴判定我的罪行,現在你又想利用我和公主的母子關系幫你建功立業,你說你是不是太會算計了?”

    趙重錦神色淡淡:“世上沒有不可利用的東西,官場講人情、講利益,唯獨沒有私情。我在兩江伏低做小,謹小慎微,面對昌平公主和兩江官場投射而來的明槍暗箭,險而又險地活了下來,沒道理為一點私情壞我滿盤算計。”

    目光坦蕩地看向趙白魚:“我聽過你的事跡,你也想解決兩江官場的問題不是嗎?兩江官場內部不是沒問題,大事上一致對外,你初來乍到就擺出擂臺,已經被困住了吧。我現在主動來當你破局的幫手,你舍得拒絕?”

    “打垮鹽商,斷了贛西商幫的臂膀,充盈國庫,造福百姓,還是受私情影響,拒絕這個機會,由你親手選擇。”

    趙白魚面無表情,如趙重錦所說,他不會拒絕這個機會。

    趙重錦不介意利用昌平公主,他自然更不介意。

    唯一的問題是他的生養都和昌平無瓜葛,毫無情分,怎么才能讓昌平幫他?

    “公主沒沾私鹽?”

    “沾了。份額小。”趙重錦瞬間理解趙白魚話里的意思,主動解釋:“贛西商幫近幾年胃口越來越大,目中無人,多次越過公主擅作主張,比如整垮前漕司使就是私自行動。昌平公主需要一個機會打壓贛西商幫,借此吞掉私鹽走運這塊。”

    走私行業暴利,尤其私鹽,千百年來下猛力打擊也打不掉,打死一個走私的鹽商只會讓出市場,喂飽另一個鹽商。

    趙重錦說話的同時,從懷里掏出一個盒子,里頭是一枝做工精良的鸞鳳穿花金玉鈿頭釵。

    “先帝賜予昌平公主及笄之物,成親時贈予父親,丟在寶庫里生灰,我來兩江時私自帶出來。江東帥使胡和宜當年愛慕昌平公主,眾人皆知,所以他認得出這鈿頭釵。最重要的是胡和宜是個好大喜功的人,他拒絕不了這個天大的功勞。”

    他又擺出誠意:“如果行動出錯,我一力承擔責任。”

    趙重錦將鈿頭釵放在趙白魚桌前:“你意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發運司和轉運司的區別(吐槽:大宋官僚制度真的好亂)

    發運司幾乎查不到資料,還是到知網去查的。

    發運司和轉運司都屬于三司,兩個部門不是上下級關系,不過發運使官級比轉運使大一點,因為漕運官糧是重中之重。

    發運司和轉運司的重要性隨時間發展有不同表現,有時候轉運司更重,占比較多的職務,有時是發運司,最盛時甚至能直接命令轉運司,南宋時被取消了,職務轉交轉運司。

    職責:

    轉運司:管賦稅,陸地的商稅、土地稅都是他管。還會負責征收每年朝廷定下來的糧食數目,交給發運司負責的漕運運輸。

    如果漕運機關癱瘓,交還轉運司運輸。

    發運司:負責很細的漕運職責。

    比如這條航線每年規定走多少趟、每趟多少條船,還負責每年造多少條船,對漕運進行協調和統一。

    政策方面,中央三司制定,發運和轉運兩司無權制定,只負責執行。

    然后漕運稅收,因為我沒查到地方漕運稅收究竟是誰負責收的,所以私自設定還是稅務司。

    稅收:地方場務——地方漕運稅務司——轉運司(漕司)——三司戶部。

    以上兩者區別,后續劇情會用到,看不懂沒關系,后面寫到會詳細點說。

    目前出現的人物比較多,主要歸類于:贛西商幫,發運司,公主,趙重錦和一些哪有好處往哪鉆的小人物幾個派別,等人物全部出場,所有勢力浮出水面的時候,我再簡單總結哪些人是哪個派別。

    第65章

    趙白魚出現在江東帥使府宅門口就是他對趙重錦的回復。

    吱呀一聲, 大門被拉開,小廝說:“趙大人, 我們老爺請您進去一敘。”

    趙白魚進府, 被引進前廳,一個四十五、六,頗為壯碩的中年男人坐在正對門口的太師椅,矍鑠的鷹眼直勾勾盯著逆光而來的趙白魚。

    “下官見過胡帥使。”

    胡和宜:“坐。”打量著趙白魚, 他一語道破:“沒有半點像昌平公主, 卻是道貌岸然的模樣。”

    趙白魚:“然而事實不可否認。”名義上, 他還是昌平公主唯一的血脈。“長得再像父母, 也不受待見。”

    他被趙府冷落,人盡皆知, 執著于昌平公主的胡和宜自然該知道, 而他因昌平備受趙伯雍厭惡,無論出于膈應趙伯雍的原因,還是遭受和昌平一樣的待遇,都會讓胡和宜產生他們是同一陣營的親切感。

    果不其然,胡和宜神色緩和些許,被趙伯雍厭惡的人就可以是他的朋友,雖然趙白魚長得像姓趙的偽君子, 但他是公主唯一血脈的身份更重要。

    “無事不登三寶殿。直說,找我何事?”

    “我在京都聽了一些舊聞軼事, 想到‘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這首詩,感慨造化弄人, 本是天定良緣,奈何好事多磨, 偏有人橫插一腳——感慨多了,有時候就想如果我的生父不是趙宰執,如果我的父母恩愛兩不疑,人生是否更順遂?想得多了,就想親自來拜訪——”說到此處,趙白魚嗤笑著搖頭,“卻是癡心妄想,胡帥使莫怪我胡說八道。”

    為官多年,誰沒遇到過來求辦事的人打感情牌?

    胡和宜自然聽出趙白魚話里的用意,奈何這張感情牌偏就擊中他此生最大的遺憾。

    他和昌平公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將昌平公主視為此生唯一的妻子,熟料天公不作美,出現一個趙伯雍橫插一腳。

    雖然是昌平橫刀奪愛,但在胡和宜眼里,趙伯雍不該出現,錯的是他,所以趙白魚一句‘有人橫插一腳’直接戳中他心里最隱秘的地方。

    二十多年過去,終于有人說出和他內心共鳴的話了。

    而且他還不希望趙伯雍是他的生父……假如沒有波折橫生,他和昌平的孩子也該是趙白魚這般霽月光風的模樣。

    胡和宜的心柔軟些許,“小孩子有些奇思妙想倒沒什么。找我何事?總不至于真是來找我敘舊的,你們那點小心思都是我年輕時玩剩下的。”

    “我自然不及大人您。”趙白魚:“胡帥使——”

    “不介意的話,叫我聲世叔。”

    趙白魚從善如流:“世叔。”說清來意。

    “借兵抓私鹽?”胡和宜緊皺眉頭,心生警惕,態度冷淡了些:“世侄為朝廷的這份心是好的,可你有確鑿證據嗎?要是落了空,我就是越權去管江西的事,怕也得跟著受罰。”

    趙白魚:“我有信得過的消息來源。”

    胡和宜按著虎口,沒太大興趣:“不是世叔膽小怕事,實在是沒有正當名目便私自調兵,朝廷追究下來,我擔待不起。再說你,你剛到兩江能有信得過的消息來源?別是被人騙了,掉進套里,反因此被擼了頭頂的帽子。世叔是過來人,什么風浪沒見過?陛下初登基那會兒,天下動蕩,危機四伏,世叔我無數次差點栽在官場里,可到最后無驚無險地當著一省帥使,你知道為什么嗎?”

    趙白魚:“愿聞其詳。”

    胡和宜看著他:“因為世叔耐得住性子,肯花費更多的時間和心思去跟那幫人周旋,而不是一到地方就急巴巴地挑事。”

    趙白魚垂眸,抿唇一笑,輕聲說道:“如果公主也有抓私鹽的意向呢?”

    胡和宜抬手想送客的動作一僵,銳利的目光投射過去:“公主私下和你往來?我好像沒聽說過。”

    他愛慕公主多年,始終關注著她,從沒聽她提起被留在京都府的孩子。

    趙白魚從袖口里掏出一個盒子,打開來,推過去,胡和宜一眼認出里頭的鈿頭釵。

    “你怎么會有這支鈿頭釵?”

    女子送出定情信物屬于相當私密的事,胡和宜不知道鈿頭釵被公主送給趙伯雍。

    “您說呢?”

    及笄之物,尤其珍貴,除非這些年時刻思念親子,否則不會送出鈿頭釵。

    昌平和趙白魚私下果真互有往來?

    不過想想也能理解,天底下哪有不愛孩子的母親?

    當年被貶兩江,留下襁褓中的孩子怕也是擔心孩子承受不了路途顛簸,才狠心棄于不顧。

    胡和宜隔空輕撫鈿頭釵,冷硬的態度迅速緩和下來:“你和公主見過面了?”

    “闊別二十年未曾謀面,”趙白魚苦笑:“近鄉情更怯。”

    胡和宜目光尖銳:“查抓私鹽當真是公主的意思?”

    趙白魚坦蕩回視:“您覺得我有必要拿個一戳即破的謊言欺騙您?您要是不相信,可以親自去問公主。”

    胡和宜的臉色迅速閃過一絲窘迫,驗證趙白魚心里那點微妙的猜想,他沒法自由出入公主府,如無要事,或沒有召見,他應該見不到昌平。

    沒人喜歡舔狗經常在眼前溜達,尤其驕傲自我的昌平公主,除非需要用到胡和宜。

    昌平有元狩帝撐腰,比胡和宜更早到兩江,勢力早已扎根,不需要完全倚仗胡和宜,所以她在胡和宜面前仍然保持高高在上的嫡長公主的姿態。

    最重要還是去年才擼下一個江東帥使,調任胡和宜補缺,昌平公主還不能完全相信他。

    而且剛才聽到他可能和昌平私下往來,胡和宜的反應是質疑,不是斬釘截鐵地否認便可見一二。

    趙白魚言辭懇切:“贛西商幫近來勢大囂張,前一陣不問公主的意思就把紀興邦拉下馬,不是打公主的臉面?何況這些年的兩江私鹽走運被商幫吞掉一大半,那么大的利潤,怎么也該換個人來吃了。打掉鹽幫,把私鹽走運這塊拿到自己手里,大人您也得利不是?”

    胡和宜若有所思,顯然意動。

    趙白魚悠閑悠哉:“別說,我到兩江才兩個多月就發現油水最肥的衙門既不是帥司、也不是漕司,居然是發運司!您說發運司何德何能,不過是個管控漕運的衙門,憑什么各個富得流油?保衛兩江安寧的是帥司,維持治安的是各州知府,辛辛苦苦收稅、完成朝廷各項指標的是漕司,結果大頭是發運司吃了,我們就跟在人家后面撿點碎末殘渣。”

    胡和宜深以為然,不過顧著顏面,沒做回應。

    趙白魚撓撓耳朵,起身說道:“罷了,您要是怕得罪發運司和商幫,就當世侄我這趟來純粹是拜訪您,沒別的意思——告辭了。”

    言罷就大步朝廳口走去,心里倒數到十,終于聽到胡和宜的回應:“等等!你能擔保消息來源沒錯?”

    趙白魚轉身,笑容真摯:“必然。”

    ***

    江上清輝,波光粼粼,明月高懸,兩艘五百料的官船停在碼頭邊,身強力壯的工人齊整有素地搬運一個個土黃色的大麻袋,岸邊則是鹽幫會長方星文的副手。

    一個工人搬運大麻袋經過副手身邊,腳踝扭了一下,差點摔倒,副手怒斥:“都給我小心點!上船的時候注意著點,你就是把自己摔進水里,也得給我保證貨還在水面上!”

    “動作都快些!”

    此時的洪州府某間花樓的包廂里,陳羅烏、方星文幾人正宴請發運使水宏朗喝花酒,一邊聽歌女彈唱春花秋月的調子,一邊談笑風聲。

    夜色朦朧,官道泥土微微顫動,急促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忽然從地平線里冒出火光,一人一馬當先,而后方跟著步伐整齊的官兵,于官道上飛奔而過。

    洪州碼頭,貨基本都快搬運上船,副手眼尖地瞥見遠處一點火光,頓生不祥預感,立即大喊:“收錨!揚帆起航!別管其他貨——”

    工人立即拉扯笨重的船錨,水聲嘩啦啦響,船帆也在同一時間拉起,一道破空聲卻在此時劃過耳際,銀白色刀光擦肩而過,‘歘’一聲正中落帆的船工心口,船帆霎時收起,而工人嚇得松手,收了一半的船錨‘砰’地摔回江面。

    官兵眨眼間包圍碼頭,副手悄悄下船,跳到碼頭下邊的階梯,打算從河岸邊的小道悄悄溜走。

    剛行至半人高的蘆葦叢旁邊,橫空出現一把刀擋住去路,嚇得副手摔了個屁股墩。

    副手和兩名主事都被拉到趙白魚和胡和宜面前,當中一個主事者雙手被綁縛在身后,押跪于地,竭力抬頭怒斥兩人:“你們知道這是鹽幫的船嗎?你們上差是誰?哪個衙門的?”

    與此同時,官兵將刀插1進麻袋里,白鹽霎時留滿地。

    “是私鹽!”

    接連三四名官兵插破麻袋檢查,無一例外反映都是私鹽。

    趙白魚蹲在主事面前說:“本官剿的就是你們鹽幫的船!有什么話、想找什么后盾,都到衙門里去說。來呀,都給我帶回去!”

    ***

    琵琶琴弦猛地彈斷一根,驚醒沉醉于溫柔鄉里的眾人,歌女連忙下跪。

    平老板摔碎酒杯:“掃興。”

    方星文不小心撥落酒杯,頓生不祥預感。

    陳羅烏剛要說話便聽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從碼頭僥幸逃回來的工人猛地掀開簾子沖里頭說道:“……被圍剿了——趙白魚帶兵圍剿碼頭,連人帶船和兩百萬石私鹽一并扣下,帶回漕司!”

    話音一落,又聽外頭一陣喧嘩聲,兵戈相擊的聲響尤為清晰,陳羅烏到窗口前推開窗戶縫隙,瞥見樓下魚貫而入的官兵,為首正是兩年來不聲不響的趙重錦。

    趙重錦在樓下一揮手:“官府拿人,所有人不得妄動,配合官府辦事。”他抓住老鴇:“鹽幫會長方星文在何處?”

    老鴇戰戰兢兢地指向陳羅烏等人所在的包廂,陳羅烏嚇得縮回去,被點名的方星文臉色煞白地癱坐在凳子上,發運司水宏朗表情陰沉,狠瞪兩眼再次敗事有余的方星文,趕緊鉆進包廂里的小門,匆匆逃走。

    水宏朗前腳剛走,后腳門被踹開,趙重錦一眼看到方星文,令人抓走他。

    “你!”

    平老板想阻攔,被陳羅烏攔下來。

    待官兵退去,花樓繼續做生意,陳羅烏和平老板兩人不復剛才享樂的心情,沉默地坐了很久。

    直到有下人來報三爺的人在陳府里等著,二人才打起精神趕緊騎馬趕回去。

    還是經常來傳話的小童,見著他那張熟悉的小臉,陳羅烏像握到救命稻草,連忙開口:“三爺有什么話要說?”

    小童:“三爺說,你們要是喜歡擅作主張,以后做任何事也不必向他請示。”

    陳羅烏兩人臉色難看,肉眼可見地慌張。

    陳羅烏低聲下氣:“這次出事的確是我太急躁,是我掉以輕心,還請代我向三爺道歉,等我處理好私鹽這檔事,一定親自到三爺跟前告罪。”

    “三爺說當務之急是棄車保帥。”

    平老板急切道:“私鹽利益巨大,那條線我們走了幾年,就這么棄了?”

    小童只負責傳話,超出答案范圍內的問題,他回答不了。

    平老板:“連三爺也沒辦法?”

    小童:“如果想保商幫就得棄。”

    陳羅烏看得清局勢,兩百萬石私鹽足夠一批人人頭落地,商幫要是在這時還跟鹽幫拉扯不清,估計會被連鍋端起。

    “三爺說,趙白魚的目標不止于一個私鹽走運,而在兩江漕運。他不會善罷甘休,必定乘勝追擊,你們要做的是等。”

    自始至終就是讓他們等,陳羅烏等人之前沒耐性,私自行動的結果就是損失慘重,累及己身安危,所以他們現在不敢不聽話。

    ***

    被抓回衙門的人捱不過一晚就被拷問出結果,將他們每年三四趟私鹽走運的罪行交代得一清二楚,還供出主謀鹽幫會長方星文。

    方星文在趙重錦手里,等趙白魚見到人的時候,對方出氣多、進氣少,血肉模糊已是不成人形,可見趙重錦動用酷刑,手段和心性都很殘酷。

    趙白魚瞥了眼他塞進袖口里的口供,詢問:“他交代了什么?”

    “交代三年內私鹽走運的賬,牽涉兩浙。”

    “他沒說贛西商幫和兩江漕運?”

    “沒有。你可以去問他,但不能把人帶走,他是案子的重要人證。”趙重錦看向昏迷的方星文,吩咐他:“潑醒他。”

    旁邊的衙役聽令,朝方星文身上潑了一桶水。

    方星文氣若游絲仍痛得慘叫,趙白魚便知那是鹽水。

    “你審問犯人一向如此?”

    “可憐他?可憐豬狗也別可憐他,幾年前在吉州發現一口鹽井,他想花最少的錢獨占下來,對方拒絕就被他雇傭當地的地痞流氓闖進家里,一番燒殺擄掠后,只剩下一個貌美的小媳婦。小媳婦告官,他和當地縣官勾結,反手誣告小媳婦和人私通殺夫,害那小媳婦被判處死刑。碰巧遇到大赦,僥幸活了下來,卻被送到害慘她全家的鹽井里勞作,還得為她的仇人掙錢。”

    輕描淡寫的一番描述令趙白魚心頭火起,他知道封建時代人命如草芥,冤假錯案多如牛毛,可是真聽到冤案離自己這么近還是忍不住怒氣橫生。

    趙白魚走到方星文跟前,聽到對方蚊吶般的呼喊:“冤、冤枉……”

    “每年兩三百萬石的私鹽足夠你被千刀萬剮,抄家滅族!如果你配合本官辦差,能夠將功補過,本官允諾你痛快一死。”趙白魚說:“如何?”

    方星文頭也不抬,喃喃念道:“冤枉。”

    “本官知道你清醒得很,聽得懂我說什么,知道我要什么。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兩江的官再大、商幫再能一手遮天,也都大不過朝廷和陛下,私鹽走運一事但凡奏報朝廷,陛下勃然大怒,令人徹查兩江、兩浙,連東南六路發運司都得靠邊站!所以你最好想仔細點,是準備坦白從寬,將功補過,保全你的家人,還是自個兒包攬罪狀,被處以極刑,連累家人受罪。”

    方星文不回話,趙白魚也不急。

    “本官沒太多耐性陪你玩兒,今天心情好能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到明天太陽一出,我心情不好變了卦,你就是求爺爺告奶奶也沒機會了。”趙白魚笑了笑,慢條斯理地捋順袖口:“斷案證供前的流程該走還得走,不過你放心,我不像鹽鐵判官大人那樣喜歡動用一些讓人皮開肉綻的酷刑。”

    被點名的趙重錦沒甚表情。

    趙白魚:“我也不是不會酷刑,不知道你聽沒聽過旱鴨鳧水的酷刑?知道什么叫仙人墜石嗎?聽過丟布袋嗎?”

    這三樣別說方星文,趙重錦都沒聽說過,因此來了興趣聽他說。

    “旱鴨鳧水就是脫掉你的鞋子,往你腳底板撓癢癢。”

    這算什么酷刑?

    連審問的衙役都跟著投來不以為意的目光,想是個文官,見過的‘酷刑’怕不是對付小孩兒的。

    “人的腳底板一被撓癢癢就喜歡蹬腿,姿勢跟鳧水一樣。但我們這是嚴刑逼供,肯定不簡單……就是把一盆滾燙的水或者油往你腳底板澆,皮脫落下來,再用鐵梳子那么一梳——嘖嘖,先是皮、然后是脂肪,再是肉,最后剩下白骨,瞧著特別干凈。”

    “!”

    牢里連同刑訊逼供經驗豐富的獄卒都忍不住渾身一哆嗦,再瞧趙白魚的目光已經不是看無害的文官,而是看一個變態酷吏了。

    方星文已經忘記嚷嚷他冤枉了。

    趙白魚繼續說:“仙人墜石就是把人倒吊起來,在底下放一個盆,盆里放點燃的木炭……見過炭烤羊肉、煙熏豬肉嗎?一個道理,人活生生的被烤成干尸,特別可怕。”

    方星文:“嘔!”

    趙重錦扶住額頭,也有點惡寒,虧他剛才還覺得趙白魚心太軟,看不慣他招呼在方星文身上的手段,原來他才是行家。

    趙白魚又不是變態,沒空研發酷刑干什么?

    他說的那三個酷刑分別來自唐朝、明朝和清朝,尤其明朝老朱那小腦瓜想出來懲罰貪官的酷刑真實是突破人類極限,說出來就能把人嚇破膽。

    “最后一個丟布袋,就是我想用的,不容易見血。把人吊到房梁頂,問一句答一句,答不出來或答錯就往下扔,摔個兩三回,手骨、腳骨都斷了,摔個七1八回,肋骨、內臟都破了,但是看不見血,人瞧著還是挺干凈的。”

    在場的人現在對‘干凈’兩個字有排斥反應。

    “再烈的人一般受個十來回就該熬不住了。”

    趙白魚猛地冷臉,起身說道:“去熬點人參,給我吊著他的命。再找跟粗壯點的繩子,把他吊起來問話!”

    他不是出言威脅,當真叫人給方星文灌下參湯吊著命,再吊起來摔了兩三下,手臂和一條腿骨大概是斷了。

    不會要人命,但疼起來是真要人命,那鉆心的疼可比趙重錦制造出來的皮肉疼嚴重多了。

    方星文果然熬不住,嗷嗷叫著招,等趙白魚一問話,他又苦著臉說不知道。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方星文嚇得哆嗦:“我我我是真不知道!我雖然是鹽幫會長,實際負責接個頭、安排人手把私鹽從兩浙運到兩江,能供出來的人基本在兩浙,商幫就是從我這里抽點傭金……所有到贛西會館做生意的人都得抽點傭金,這是規矩。”

    “私鹽走運利用官船走私,你敢說和兩江漕運無關?商幫是不是和發運司、廣州及泉州兩地市舶司勾結,利用官船走私出海?”

    方星文囁嚅:“我只知道他們和泉州市舶司私下往來甚密。”

    “和廣州港關系怎么樣?他們一年走多少貨?基本定在什么時間發船?有沒有賬本?多少人牽涉其中?”

    方星文瑟縮著說:“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們倉庫里壓了一批貨,泉州港那邊一直催,但是三——”

    “這是審問出結果了?”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方星文的話,趙白魚和趙重錦兩人同時回頭,卻見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穿著文武袍,留一瞥小胡子,大跨步走進,直朝趙白魚來:“這位就是新上任的趙大人?實在是年輕有為。”

    趙白魚:“您是?”

    “江西帥使山黔。”

    “山大人為何而來?”

    “是這樣,聽說你從江東帥使那邊借兵到洪州這里抓了一批走運私鹽的犯人?”山黔皮笑肉不笑:“雖然本官不明白小趙大人為什么不找老夫,舍近求遠跑到江東去借兵,許是其中有些誤會,不過小趙大人是為朝廷辦事,出發點是好的。現在本官聽說這事,當然要趕過來管一管了。”

    他越過趙白魚來到方星文跟前,“這就是走運私鹽的主謀?可都交代罪狀?”

    趙重錦:“證供已經畫押。”

    山黔:“都交代什么人?”

    趙重錦:“這就不牢您操心了,山帥使。”

    趙白魚:“大人來得不巧,下官正審問到關鍵時刻就被大人您打斷……牢里刑煞血光之氣太重,要不您到外頭等會兒?”

    山黔:“本官殺敵除寇的時候,何曾怕過血光?你就是主謀?好啊!一個無功無名的鹽商也敢走私百萬石私鹽,朝廷這些年有多艱難舉世皆知,原來是被你們這群無良鹽商吸足血!藏富于商,何等荒唐!”

    說到憤怒處,他抬腳就朝方星文的臉踹去。

    武將一腳能把人踢死,方星文當場被踢斷鼻梁和牙齒,沒法再說話。

    趙白魚立即上前探查方星文的呼吸,確定沒死才扭頭目光銳利地盯著山黔:“山大人氣憤難當,情緒激動,下官能理解,但是人犯證供還沒問出來,經不起您這一腳!人犯要是死在您手里,下官沒法向陛下交代。”

    話里的意思,人要是死在山黔手里,鍋就得他背著。

    山黔因此心生忌憚,瞥了眼昏死過去的方星文,暗恨他沒死在酷刑折磨里。

    “話說回來,既然本帥使親自到了洪州,小趙大人就不用再舍近求遠,還請江東帥使撤兵。按律,非天子詔令,一省營兵不得長時間逗留他省,小趙大人還想用兵,盡可從江西這里借。”

    “待我審問完方星文再論其他。”

    “就怕此案輪不到你來審。”山黔負手說道:“不管是一省漕司還是一省鹽鐵判官都沒有讞獄問案的職權,此案還牽涉發運司,應該轉交本省提刑使、本帥使和本府知府三堂會審!”

    趙白魚和趙重錦兩人俱是臉色一變,名為秉公辦案,實際是來搶人。

    人到了山黔手里,還能有活路?

    第66章

    趙重錦瞥了眼趙白魚, 開口道:“方星文是兩浙兩江私鹽走運最重要的人證,兩百萬石私鹽每年從各個鹽場拉出, 分販南北, 和我鹽鐵司瓜葛甚深,旁余人斷這案子怕有所疏漏,不如交由我司來查?”

    山黔大手一揮:“你是覺得提刑司讞獄斷案的本事還不如你們鹽鐵司?”

    趙重錦:“下官絕無此意。”

    山黔冷哼一聲:“凡事都按規章制度來辦,什么衙門該辦什么差就辦什么差!當然你們大可放心, 私鹽案是你們抓破的, 沒人會跟你們爭搶, 該有的功勞一樣不少!”

    言罷, 大手一揮,就要人進來將方星文帶走。

    趙白魚兩步一跨, 擋在方星文前面拱手說道:“大人所言甚是, 但為朝廷效力一事不分官階高低、衙門大小,正如私鹽走運一案是趙判官、胡帥使和下官通力合作方才抓破,是不拘泥章程、通權達變之舉,哪怕奏報到朝廷去,陛下知道了非但不會怪胡帥使越省調兵,反會大加獎賞。同樣的道理您應該能明白,既然方星文在我等手里, 何必多此一舉將其送到提刑司去審問?趙判官已經拿到證供,在您進來之前, 下官也快問出方星文同黨。”

    他話鋒一轉,指向方星文。

    “方星文既是人犯,也是重要人證, 而今受傷嚴重,唯恐命在旦夕, 不宜走動,如果山大人還覺得趙判官扣押方星文是越權越級行事,大可送到我的漕司來。”

    山黔:“送去漕司不一樣是走動?同樣是走動,為什么不送去帥司?”

    趙白魚:“帥司衙門不在本府!路途顛簸,別人犯沒到地方就死在路上,屆時大人該如何交代?”

    山黔:“可你漕司無權斷案讞獄!抓破私鹽走運的確是應權通變、無可奈何之舉,本官明白小趙大人謹慎,信不過本省一眾官吏,本官理解你才不追究你和江東帥使私下往來借兵調兵一事,別以為本官當真怕了你!一時的通權達變可以理解,你還想一世的通權達變不成?人人都用通權達變當借口,便都不用遵守國法,凡事不用講章程了!”

    甩袖怒斥,山黔冷聲喝道:“本官話放這里,人,我得帶走!你趙白魚現在不是欽差,也不是京都府衙門里的判官,沒有讞獄斷案之權!方星文的案子,必須交由江西提刑司來管!”

    趙白魚心口涌起一股怒氣:“提刑使沒來,您倒先替他搶案子,大人您究竟是維護國法綱程還是為一己之私,想堵別人的口,藏起那點見不得人的陰私?”

    “放肆!”山黔怒斥:“你敢污蔑當朝二品大員?我比你官大一級,還算是你上司!憑你這句話,還有你越權越級干涉其他職務,本官就能一折子奏上朝廷治你的罪!”

    趙白魚:“下官等著大人的參奏。”

    山黔瞪眼:“你!”

    趙白魚冷臉:“我話也放這里,人,您不能帶走。案子,得由我來審。”

    話音一落,外頭忽然火光明亮,亮如白晝,有一大堆兵馬迅速包圍住牢房,從兵馬里頭走出兩名官員,分別著深紅色官袍和紫服公袍,年紀都在三十七1八之間。

    紫服公袍面帶笑容,一邊向前一邊拱手:“下官江西省提刑使見過山帥使、趙漕使。”

    深紅色官袍也跟著拱手道:“下官洪州知府見過二位大人。”

    來人正是本省唐提刑、本府知府管文濱。

    “二位來得真是及時。”趙白魚猜到官商勾結,卻沒料到他們神通廣大到如此地方,前腳抓了人,后腳就能千里迢迢第一時間趕到。

    唐提刑笑說:“下官掌一省提刑,凡有讞獄斷案就有下官的身影。何況私鹽走運案件重大,沒能親自抓破已是失職,如何還敢再延誤?”

    管文濱連連點頭:“下官亦是。下官亦是。”

    山黔臉上掛著得意的笑:“來得正是時候。如今省府之內有讞獄斷案之權的官吏都到位了,三堂會審不成問題,就不牢小趙大人再費心了。”舉目四望,他又說:“不過小趙大人有句話沒說錯,犯人傷重,不宜搬動,那就留在這里,想必趙判官不會拒絕這個小小的請求吧?”

    趙重錦沉默片刻,拱手道:“敢不從命。”

    山黔哈哈大笑,令官兵圍住牢房,將趙白魚和趙重錦兩人都驅趕出去。

    奉命前來趕人的官兵還沖趙白魚說:“山帥使說了,還請大人盡快和胡帥使說明白,趕緊撤兵回他的江東,免得本地諫官聞風而動,不待山帥使求情便先在京都里參您和胡帥使一折子。”

    趙白魚揣著雙手,面無表情,冰冷回視。

    那官兵朝地上啐了口:“晦氣。”

    就在趙重錦以為他會忍不住爆發之際,趙白魚轉身就走。

    趙重錦詫異,追了上去:“我還以為你會帶兵沖進去。”

    “那是胡和宜的兵,我無權調動,何況山黔有備而來,帥使、提刑、知府才有查案的權利,你我都沒有,胡和宜更不可能跨省執法。胡和宜答應調兵,一是為公主,二是為了立功,現在見好就收,功勞也不會被搶,自然不可能再和山黔起沖突。”

    趙白魚冷靜地說:“胡和宜跨省抓私鹽是應權通變,調兵和山黔發生沖突就是意圖造反,他腦子清醒得很。”

    方星文走私鹽運的證供都拿到手,所以他現在在誰手里都無損趙重錦的謀劃。

    只是趙白魚出力出兵,揪出方星文以期打出漕運走私的缺口,結果現在白費力氣,人還丟了,他還能保持冷靜?

    “你不生氣?”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沒生氣?”

    趙重錦噎了一下,說實話趙白魚的表現真看不出哪里生氣,一般人生氣表現出情緒起伏劇烈,更甚失去理智,可趙白魚看上去相當冷靜。

    “官大一級壓死人,我在京都府衙門沒少受這滋味。”

    山黔一提到提刑司和洪州知府,趙白魚就知道方星文保不住。

    “山黔能用漕使無權查案和官大一級兩點壓我,從我手里截胡,而我也能利用我漕司使的監察權過問這樁案子。他想悄無聲息地解決方星文,就希望我的注意力被轉移,這時候去跟他借兵就輕松多了。”

    “借兵需要理由。”

    “你手里那份證供得抓不少人?”

    趙重錦皺眉:“現在案子在他們手里,我要是貿然說抓其他人,保不定連手里的證供都被他們剿了。”

    “私鹽的案子翻不了,他們打算斷尾求生,你抓人,只要不碰漕運,他們會積極響應,參與其中才能盡量減少己方損失。當然你和我合作都被看在他們眼里,知道明是你借兵,實是我用兵,先用這招安撫我,轉移我的注意力,還能監視我——與其讓我和胡和宜聯手猝不及防地抄他們老家,不如把我放在眼皮底下更安全。”

    趙白魚老神在在地說:“這是其一。其二是安撫我,免得我不甘心發大瘋,跟他們魚死網破。”

    趙重錦恍然大悟,看趙白魚的目光里充滿驚奇和欣賞,原先聽三郎書信里對趙白魚的描述還覺得夸張,現在看來反而更出彩些。

    “最后一個原因,”趙白魚神色冷淡地看著趙重錦,說:“你也該出點力,總不能我一個人埋頭苦干,結果灰頭土臉,反倒你一個人拿走全部好處。”

    也和三郎書信里說的一樣,吃不得虧。

    趙重錦刮了刮鼻子說道:“行吧,這事的確是你吃虧,我替你辦三件事,前提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

    趙白魚:“嗯。”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和趙重錦分道揚鑣后,趙白魚從容的表情消失,神色凝重,他沒和趙重錦說山黔肯定會借兵的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當中有兩撥勢力互相角力,山黔這方需要借他去打另一撥勢力。

    目前能肯定胡和宜是昌平公主這個陣營的人,山黔的出現則說明他和商幫同在一條船,管文濱和唐提刑同時出現,暫時和山黔站同一陣線,不能太肯定他們的陣營。

    趙白魚借胡和宜打了私鹽,不論昌平公主是否參與其中,在另一撥人看來,借私鹽敲打商幫就是昌平公主的意思。

    為了對弈,另一撥人樂于借力讓他去打昌平公主,以此求得平衡。

    “兩撥人……昌平公主能把勢力鋪在兩江,我尚且能理解,但是贛商怎么做到的?士農工商,陳羅烏得是什么人才能讓兩江二三品大員都為商幫賣命?”

    趙白魚突然心生好奇。

    還有趙重錦,憑他一個鹽鐵判官就能在短短兩年里查破這樁天大的私鹽走運案子?

    ***

    胡和宜帶兵撤回江東前,收到昌平公主的拜帖,收拾一番后前來拜見,隔著珍珠簾子望眼欲穿般地望著里頭的一道身影。

    隱約辨得清她正在煮茶,廳內沒有熏熏香,而用瓜果鮮花的香味裝點,紅泥爐上的紫砂壺冒出白色的水汽,氤氳女子曼妙的身影。

    “臣能為公主做什么?但請吩咐,無有不從。”胡和宜跪地,語氣里滿是誠意和卑微。

    “趙白魚找你借兵?”

    “是。”胡和宜將他同意借兵的理由一一說出:“紀興邦是陛下的人,也就是殿下您的人,商幫就算想教訓紀興邦也該顧著您的臉面,想是這些年驕橫自大,也敢不看您的眼色行事。”

    “商幫處事不干不凈,紀興邦的案子也能做得那么難看……哼!一字千金,文人雅賄。土皇帝當慣了,以為天下人都是蠢貨,沒發現他們頭頂這位皇帝和晚年昏庸無道的先帝不一樣。”

    當面說先帝昏庸無道,也就跋扈慣了的昌平公主敢說。

    胡和宜低頭,不敢回應。

    昌平倒著茶水:“說說,趙白魚具體怎么說服你出兵。”

    胡和宜便將趙白魚說過的話和盤托出,當然不該說的自有省略的必要,確定再無可交代才閉嘴等待昌平公主的反應。

    隨之而來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胡和宜皺眉,心里胡思亂想之際,猛地聽到公主的狂笑聲,下意識抬頭發現昌平公主笑得趴在塌上,肩膀不住顫抖,抬手,手掌揮了揮,沉默猶如木樁的侍女們這才走出來,拉開珍珠簾子。

    胡和宜的瞳孔里倒映著昌平公主不見衰老痕跡,反而更艷麗、更具成熟韻味的臉龐,不禁心跳加速。

    “我的好兒子說,近鄉情怯?”

    “是。為人子女天然孺慕生身父母,趙白魚和殿下您闊別二十年,既渴望相見,又惶恐見面,不知如何自處……應該是這意思。”

    “他說他手里的鈿頭釵是我私下相贈?”

    “他倒是沒明著說,話里話外都暗示這些年,殿下和他私下多有聯絡。”為何多此一問?“難道是趙白魚騙我?”

    “胡和宜啊胡和宜,你說你是真被趙白魚騙了,還是借趙白魚立功,順便到我的公主府來,好一舉兩得?”

    “臣惶恐!”胡和宜直勾勾盯著眼前明艷且聰明絕頂的女人,毫不掩飾他的覬覦:“我想幫到殿下,也想見到殿下,和殿下說話。”

    昌平公主嗤笑了聲,曲起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桌,對胡和宜的愛慕起不到絲毫興趣:“以后趙白魚找你,你把他所言所行都說給我聽,讓我尋個樂子。好了,回你的江東。”

    胡和宜不太情愿,但見昌平公主冰冷的目光里流露一絲殺意,當即渾身一凜,不甘不愿地退出公主府,帶兵回他的江東去了。

    胡和宜一走,昌平身邊的女官便上前替她擦手:“胡和宜貪心,既要又要,但有句話也許沒說錯,為人子天然孺慕生母,那孩子在趙府受盡嗟磨,更會幻想和期待他的生母。說不準這次特意找到胡和宜借兵,便是想借他在您跟前賣個好。”

    昌平慵懶地躺在塌上,半闔雙眼,放松身體,任女官替她擦手、捏肩。

    “既然他想要生母,想在您膝下盡孝,公主何不順他的意?”

    昌平聲音很輕:“我怕我看見那小雜種會忍不住讓他死在兩江,那就不好玩了。”

    女官:“您上回動用四省三十八府的關系撈一個麻得庸,還是急躁了些。兩江被盯上了,陛下派趙白魚就是來盯著兩江、盯著殿下您的,也許里頭還有打感情牌的意思,殿下何不借趙白魚這個臺階順勢下去,賣陛下一個好?”

    “你不了解孤的皇兄,從麻得庸十天之內買齊兩百萬石官糧,重新運載英德石這事起,他就疑心我了。之后的一百八十官聯名保奏,更容不得我。”

    女官愕然:“殿下既然猜中陛下的心思,為什么還一意孤行?咱們在兩江二十年也過得舒舒服服,何必非要回京?”

    “不是我非要回京,是陛下容不下了。”昌平盯著香爐裊裊升起的白煙,眸光清冷:“淮南官場被整頓,我就料到了。”她話鋒一轉,“否則你以為我為什么同意贛商提出的要求?”

    聯名保奏麻得庸的一百八十人里,有一半動用贛西商幫的人脈,陳羅烏要求她不能插手之后整垮紀興邦的計劃,才肯出借一半的人脈。

    昌平同意了。

    但她確如趙白魚和趙重錦猜測的一樣,早就不滿贛西商幫的威脅,也不滿贛西商幫分走兩江漕運一半利益很久了。

    贛西商幫出手整垮紀興邦就能轉移元狩帝的注意力,也方便她之后全盤掌控兩江的計劃。

    “兩江漕運,我要。京都府,我也要回。”昌平向來是個富有野心的女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現在就看陳羅烏背后那位謀士該怎么出手了。”

    ***

    私鹽走運牽扯兩江兩浙,交由江西省帥使、提刑使和洪州知府三堂會審,共同查實該重大案件。

    而這三人和兩江的漕運、鹽商多少有牽扯不清的利益網絡,自然想方設法將案子的嚴重程度降到最低,能保的人盡量保,死了一個方星文還有無數個鹽商崛起,被撕壞了的商網再想修補可就難了。

    私鹽走運用了兩艘東南六路發運司造出來的官船,就必須追究發運司的責任。

    趙白魚原本想著,漕運走私和東南六路發運司絕對脫不了干系,如果能利用鹽幫走私所用的兩艘官船把發運司拉下水,或者盡量牽制住,也能扼制兩江漕運走私。

    熟料發運司先發制人,帶著賬本,還押來造船司看守官船的差役,道是元狩十九年,造船司退回一批質量不合格的官船,本是叫底下人銷毀,誰料有人監守自盜,賣出其中兩艘略有瑕疵的官船,而那兩艘官船正是鹽幫走運私鹽所用的官船。

    水宏朗一把將差役扔到唐提刑和管文濱跟前,當著來問案的趙白魚的面說:“前因后果本官都查清了,人和物證也都帶來了,可別嘴皮子上下一碰就來冤枉我們東南六路!私鹽走運,損失巨大,確是我發運司的疏忽,有任何損失盡管報上朝廷,降下任何懲罰,發運司認,我水宏朗也甘心認罰!”

    言罷扭頭就走,經過趙白魚時,狠狠瞪他兩眼,重重冷哼一聲。

    趙白魚不痛不癢,拂灰塵般撣了撣衣袖,到門口的水宏朗不經意回頭一瞥,正好瞥見這一幕,登時心氣不順了整天。

    唐提刑和管文濱兩人官級都比趙白魚低,按流程審完案子,雖知道趙白魚無讞獄斷案的權力,但對方一大早就來衙門坐著,實在沒法厚臉皮地無視人家。

    “問案過程,證供內容,大人您聽也聽了、看也看了,可還有疑問?”

    趙白魚笑了笑,“首尾都叫你們做得這么完美,本官哪還能有疑問?”

    唐提刑拉下臉:“這案子從頭到尾秉公處理,我們敢拍著胸脯擔保沒有半分徇私,還請大人莫要出言污蔑。”

    趙白魚驚訝:“我沒污蔑,我怎么污蔑了?我說你們查案時把案子的首尾都梳理清晰,是夸你們啊。”湊上前,盯著兩人說:“二位大人應該不是心虛才反應這么大,誤解我的意思吧?”

    唐提刑和管文濱霎時面露尷尬,后者賠笑:“沒……沒,下官和大人想法一樣。”

    聞言,唐提刑瞪了眼管文濱,這不就剩他一個人想多了?

    他看向趙白魚,趕緊賠笑:“下官、下官也一樣,剛才是下官忙昏頭、忙糊涂了。”

    趙白魚擺擺手:“行了行了,你們底下人那點小心思,我還看不懂?我是懶得跟你們計較。山帥使在不在?”

    管文濱:“在、在卑下府上做客。”

    趙白魚:“本官要用兵,你去和他說一聲。”

    管文濱:“我去說?帥使不同意怎么辦?大人,您不會治我的罪吧。”

    趙白魚:“你就跟他說,他要是不同意,我還找胡和宜借兵去。”

    管文濱苦著臉:“……是。”

    趙白魚看向唐提刑:“方星文的案子抓了多少人?”

    唐提刑:“方星文重傷在身,意識還不太清醒,聽聞鹽鐵判官趙重錦已經提前問出參與私鹽走運的人,還列出名單,下官準備去找他。”

    “也就是說人還沒抓?”

    “涉案的小魚小蝦基本抓起來了,下官接下來是抓大魚。”

    “那你努力。”

    趙白魚揣著手朝衙門門口走,離開前還叮囑管文濱千萬記得提醒山黔借兵一事,他在家里等著。

    ***

    管文濱擦掉滿頭急出來的汗來到山黔居住的院落,剛好和里頭走出來的趙重錦擦肩而過,不由疑惑,他來做什么。

    來不及深思,他被山黔叫進屋,將來意簡單說明。

    山黔聽完,表情看不出思緒的深淺:“見到趙重錦了嗎?”

    管文濱連忙點頭。

    山黔:“他拿他手里那份私鹽走運名單說要和我們合伙審案,要求是我同意趙白魚借兵。”

    管文濱詫異,很快反應過來:“這趙重錦是趙宰執家里的二郎君,和趙白魚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所以互相扶持,互相照應。”

    他卻不知趙宰執家有多不待見趙白魚,只以為是尋常家族里的兄弟相互扶持。

    “我疑惑的是趙白魚借兵做什么?”

    管文濱也不解,按理來說私鹽大案都讓他抓了,胡和宜的兵才剛回江東,不該有需要用到官兵的地方。

    他一個漕司使哪有用兵的機會?

    “找個借口拒了吧。趙白魚來者不善,太能折騰,他們兄弟聯手,一舉端了咱們的私鹽走運,要是繼續這么兇猛下去,等他任職結束,兩江早就沒有我們能活的地盤了。”

    “你意思是趙白魚還會繼續?”

    管文濱隨口一說:“乘勝追擊,人之常情。”

    “沒錯!”山黔猛地拍桌,管文濱直接嚇懵。“官吏百態,總結起來不外乎兩種,清官和貪官。無論是清官還是貪官都不像趙白魚這樣,一赴任擺出副斗雞的樣子。你說他為什么敢針對兩江?”

    管文濱搖頭。

    山黔:“因為他是奉了皇命來查兩江的官!”

    管文濱聞言心生惶恐:“奉皇命?查兩江?陛、陛下懷疑兩江?”

    山黔兀自琢磨是什么事引起元狩帝對兩江的懷疑,是因為多名官吏聯名保奏一個州府判官?還是被贛商陷害落馬的紀興邦這件事?抑或前后兩個事都引起元狩帝的疑心?

    “不管是哪件事,最好禍水東引,別牽連到我頭上來。”

    只要趙白魚查到贛西商幫,遲早有天會查到他頭上,最好的辦法就是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懷疑盤踞兩江的另一股勢力,進而出手對付,反而能替贛西商幫清出漕運份額。

    “去,去回復趙白魚,就說我同意借兵,直到方星文的案子結束。”

    讓趙白魚把矛頭對準昌平公主!——

    作者有話要說:

    兩江水深,很難辦。

    看白魚前面淮南案子救三百官,兩江案子斬三百官,巨大反差就能看出兩江的困難。

    淮南案子,白魚掌握的信息很多,幾方勢力了解得很清楚,最重要是他是欽差,權力最大,無出其右。

    所以他查辦起來容易。

    到了兩江,無兵無權,頭頂還有幾個比他官大的人壓著,更重要是他不清楚兩江官場的水有多深。

    所以他和別人斗法,有來有回,肯定會碰壁,要是一路順風,那兩江官場也太沒用了。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知情形只能先瞎打一番,尋破局的口子,摸清了再說。

    白魚會感到棘手,也會栽跟頭,摸清后就順利了。

    另外,就算方星文留在白魚手里,也起不到太大作用,看文里,一群官聯手把方星文的案子遮起來了。

    但是方星文的案子已經是個缺口了,挑起公主和商幫的利益之爭。

    第67章

    如趙白魚所料, 山黔一旦轉過彎來,必定借兵。

    有兵可用, 便能故技重施, 趙白魚令官兵先喬裝一番,再去碼頭巡邏,借排查官糧里是否混有私鹽的名義查漕運南來北往的官船。

    山黔私底下通知陳羅烏,対方因私鹽一案本就不敢妄動, 而今再聽山黔同意借兵便先去請教三爺, 得到近來停止漕運走私的回應, 于是叮囑在贛西會館里登記過的商人, 近期不得進行漕運事宜。

    鹽商大受重創,贛西會館噤若寒蟬, 不敢輕舉妄動。

    會館代表贛商的行動, 而贛商的言行直接影響到四省三十八府漕運事宜。

    贛商漕運一停,空出來的市場明顯且龐大,沒人能不心動。

    漕運多停一天,就損失多一天的真金白銀,不夠家大業大絕対經不起這么耗,害怕破產的小商人自然急瘋了,如無頭蒼蠅般暈頭轉向, 經人牽橋搭線找上麻得庸。

    麻得庸和昌平公主一樣,対泉州港漕運生意覬覦已久, 自然來者不拒,不過安排漕船走運時,他還是按慣例請示昌平公主。

    ***

    公主府。

    昌平公主:“陳羅烏沒動靜?”

    麻得庸:“抓了鹽商、斷了私鹽, 贛商深受重創,猶如驚弓之鳥, 怕是短時間內不敢再出船。殿下,咱們正可趁此時機,把原先和他們做生意的商人都收攏過來。”

    昌平公主:“趙白魚又是什么反應?”

    麻得庸仔細回想,趕緊說道:“沒什么動靜。聽管文濱說,趙白魚讓他去跟山黔借兵,老奴以為山黔得瘋了才會借兵。”

    昌平公主:“山黔要是夠聰明,這時就會借兵。”

    麻得庸:“但管文濱整日愁眉苦臉,趙白魚也常到知府衙門來催促,等他一走,管文濱唉聲嘆氣,又跑一趟山黔那里。老奴以為,山黔沒松口借兵。”

    見昌平公主沒回應,表情似有所懷疑,麻得庸趕緊說道:“山黔畢竟是個武夫,一向和贛商交好。贛西會館原本定在年底有一批貨會出海,山黔能撈到油水,眼下被趙白魚這么一攪和,他能給趙白魚好臉色看才怪。趙白魚那頭才抓到方星文,山黔這頭急巴巴去搶人,我估計這會兒是狗咬狗,他們互相斗了起來,正好方便我們趕緊出貨。”

    昌平公主:“小心為上,先派人到碼頭去看看有沒有多出來的官兵。”

    麻得庸:“老奴明白。”

    “等等,”昌平公主又將人叫回來:“留意碼頭、渡口有沒有多出來的陌生面孔,如果風平浪靜就安排貨出渡口。”

    麻得庸喜上眉梢:“老奴遵殿下令。”言罷離開公主府。

    麻得庸一走,女官開口:“贛商被狠打一頭,必然忌憚,不敢在這敏感的當口再有大動靜,正是咱們收攏他們手里那些生意的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不可錯過。”

    昌平比誰都明白這是打壓贛商、壯大己身勢力的大好時機,就算山黔同意借兵,讓趙白魚有人可用,她也會鋌而走險抓住機會。

    “讓麻得庸到碼頭看看,如果真混進陌生人,我們這頭也能提前做好防范。”

    ***

    贛西會館。

    平老板詢問陳羅烏:“三爺讓我們等,又讓我們停止一切漕運事宜,卻放任外省商人離開會館?他老人家知不知道水大人來信說,田英卓手里空出多條官船,擺明就是昌平公主想借這次機會搶我們經營多年的那幾條線!真要是被昌平公主抓住時機,以后再想要回來,可就難了。”

    見陳羅烏不語,好似一意孤行聽從三爺的話,平老板更急了。

    “私鹽這條黃金線已經斷了,還想把泉州港漕運拱手讓人不成!”

    陳羅烏按住眉心,平老板是兩江牙行里的龍頭老大,平時許多生意都需要他去打通關竅,雖然咋呼、自大,但是不可或缺,只好耐心同他解釋三爺的算計。

    “……如此,你腦子里的彎轉過來沒?趙白魚此番行動,里頭說沒昌平公主推波助瀾你敢信?江東帥使胡和宜去年甫上任便大張旗鼓去拜訪公主,毫不掩飾他対公主的愛慕之情,誰都知道他就是公主的人,是替公主辦差!趙白魚還是公主丟在京都府里的親生兒子,那是她唯一的血脈!”

    平老板醍醐灌頂:“趙白魚和昌平公主是一伙的?他們母子聯手,想整垮咱們商幫!然后接手商幫所有生意——好啊,好算計,這是蜀吳聯手,欺負咱們來了。”

    頓了一會兒,他又急問:“不対,趙白魚既然和昌平公主是一伙的,他還會像三爺說的那樣対付昌平公主?”

    陳羅烏:“昌平公主也許対趙白魚有點母子情分,趙白魚不一定有。他找山黔借兵,就能透出其意圖。”

    平老板松了口氣:“原來如此。”猛拍腦袋,懊惱不已:“原來如此!我們要是聽三爺的話一開始不動,讓昌平公主先動,吸引趙白魚注意,讓他們互相斗法,斗得兩敗俱傷,我們完全可以坐收漁翁之利啊!”

    陳羅烏嘆氣:“私鹽被抓,我也才想通這點。”

    平老板:“可是管文濱墻頭草,他身邊又有一個麻得庸,趙白魚借兵,豈不是公主也會知道?她知道了,還會動?”

    陳羅烏:“我問你,如果現在是公主受創,空出她手里的漕運生意來,你敢不敢在這當口鋌而走險?”

    平老板想也不想地回:“一個趙白魚罷了!”

    昌平公主和贛商會館分占四省漕運,各自眼紅対方手里的半壁江山多年,一朝若有機會獨吞,怎么可能放過?

    “我明白了!”平老板目光陰毒:“昌平公主想當黃雀,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

    ***

    洪州碼頭。

    魏伯道:“昌平公主不是蠢貨,她會猜不到您布下的陷阱?”

    趙白魚雙手揣在袖子里,看向人來人往的碼頭,里面至少十來人是他從山黔那兒借來的兵,都經過喬裝打扮在碼頭巡邏。

    “你知道為什么最奸最貪的人通常是達官貴人嗎?”

    “因為他們有權有勢,所以貪得多?”

    “是原因之一。真正驅使權柄滔天之人繼續貪污的原因是無窮無盡的欲望,人心一旦放開就很難再收回來。當慣了土皇帝,走多了黑路,膽子越來越大,対國法和朝廷的畏懼就越來越輕,所以說疆臣之心,易失敬畏。”

    趙白魚感嘆:“光是私鹽這條線就能帶來那么大的利潤,何況海運走私?漕運半壁江山無主,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要是連鋌而走險的膽子都沒有,我反而該懷疑昌平公主這二十年怎么在兩江扎根下來。”

    漕運走私本就是砍頭大罪,都敢冒死違法,還會怕他小小一個漕司使在前面挖坑等著?

    魏伯眼尖瞥見底下有張熟悉的面孔:“是麻得庸。”

    趙白魚:“在哪?”

    魏伯指著底下茶攤一個頭戴斗笠、穿著布衣的男子,対方正鬼鬼祟祟地張望。

    “怕是聽令來查探碼頭。”

    趙白魚一笑:“說明昌平公主確實有要搶生意的意思,我們坐等就行。”

    ***

    “山黔果然還是借兵,碼頭十來個陌生面孔整天在那兒巡邏,只盯著官船,應該是官兵喬裝打扮。這趙白魚還真是邪,一肚子詭計。”麻得庸放下酒杯,冷哼一聲:“去城里的破廟或是天橋底下尋幾個地痞流氓,給多點錢,讓他們解決那幾個官兵。”

    下屬:“得令。”

    ***

    魏伯提溜一串粽子似的人丟到趙白魚面前,“他們対碼頭上的官兵下死手時,被我逮個正著,都是洪州府里的游俠兒,經常幫人干燒殺擄掠的事。”

    他拔刀,請示趙白魚:“要我都殺了嗎?”

    趙白魚還沒說話,那串粽子才發現麻得庸讓他們殺的人竟然是官兵,嚇得連連磕頭求饒。

    趙白魚蹲在他們跟前說:“殺官兵,你們膽子夠大,本官能讓你們滿門抄斬!”

    與其說是游俠兒,不如稱他們是橫行鄉里的街頭惡霸,此時齊刷刷喊:“大人饒命!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大人,求大人饒命!”

    “要我饒命可以,你們誰愿意自告奮勇去告訴麻得庸,說官兵都處理干凈了?”

    “我我我!”

    各個爭搶著活命的機會,當中最兇狠的一個直接壓著同伙打才搶到這個跑腿的機會。

    趙白魚吩咐他:“本官給你一些信物,你必須發揮此生最好的演技騙過麻得庸,要是麻得庸有一絲半點的懷疑,或者你敢私自逃跑,本官立刻將你凌遲處死!”

    那惡霸嚇得膽顫,連連點頭。

    “去吧。”

    將人放跑,魏伯問:“五郎不怕他一去不回?”

    “他肯定不會回來,但一定會回去騙麻得庸手里殺人的尾款。”

    魏伯:“其他人怎么辦?”

    趙白魚:“把他們分開,告訴他們揭發有功,只要揭發同伙翻過的罪狀,不僅能活著離開,還能得到官府賞銀。寫下罪狀后,送去知府那兒。”

    魏伯想了下,不由失笑,如此一來反而爭先恐后揭發同伙,不必他們動用私刑就能懲罰這群無惡不作的惡霸。

    ***

    放惡霸欺騙麻得庸,趙白魚這頭也得做樣子,某天抬著十幾個蓋白布的擔架到管文濱府上,沒過多久再灰溜溜的出府。

    麻得庸再從管文濱這里打探,得知山黔當日大發雷霆,收回借給趙白魚的兵,心里有了計算,之后又叫人盯著趙白魚,發現対方時常落寞地出入酒樓,便更是得意。

    請示過昌平公主,得到確切的出船日期,麻得庸立即放出消息,四省三十八府的商人聞風而來,一時門庭若市,好不熱鬧。

    酒樓里,趙白魚望著底下一條馬車堆成的長龍通向麻得庸府宅,笑了笑,喝完杯子里的茶就走出包廂,正巧撞見趙重錦從樓下上來。

    趙重錦扶著一個滿頭銀絲、面貌和藹的老婆婆小心翼翼地踩著樓梯來到二樓,后頭跟著兩三個丫鬟家丁,朝讓路的趙白魚頷首。

    正要擦肩而過時,老婆婆突然伸手抓住趙白魚的胳膊:“可是五郎?”

    趙白魚挑眉,看了眼面露詫異的趙重錦便低頭溫和地說:“婆婆,您認錯人了。”

    老婆婆不樂意:“你可是趙家五郎?你和二郎是不是兄弟?你娘是不是謝氏瑯嬛?”

    這回連趙白魚也驚訝了。

    “我是趙家五郎,但我生母——”

    “不就是了!”老婆婆大聲說,“怎么能騙舅外祖母?”

    舅外祖母?

    趙白魚才想起趙伯雍祖籍江州,就在江西省,而謝氏娘家雖在揚州,幼年時因故借故江州舅母家,才和趙伯雍有了青梅竹馬的情誼。

    趙重錦把舅外祖母帶到一旁說:“五郎性格頑劣,愛和人開玩笑,待二郎好好說他一番,您先進房好不好?”

    舅外祖母強調:“莫怪五郎,舅外祖母一見著他啊,便覺面善。舅外祖母喜歡五郎,你莫要責怪他,不然舅外祖母心疼。”

    趙重錦一番好哄才將人送進包廂里,轉身対趙白魚說:“抱歉,舅外祖母年紀大了,將你錯認成四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從未見過四郎,更不認識你,卻一眼抓住你,大概是你和爹長得像,五郎也和爹頗為相像,娘在信里說得多了,舅外祖母才會認錯。”

    他也覺奇怪,舅外祖母眼睛利索,頭腦還算清明,怎么會認錯人?

    趙白魚搖搖頭:“無事。”他対長輩向來很有耐心。“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了。”

    趙重錦點頭,目送趙白魚的身影消失,轉身去見舅外祖母。

    舅外祖母沒發現趙白魚進來立刻生悶氣:“五郎是不待見我這個舅外祖母,還是被你趕跑了?”

    趙重錦失笑:“五郎有要事在身,剛才就是來執行公務的……待哪天空閑下來,我再帶五郎親自登門拜訪您如何?”

    舅外祖母勉勉強強:“不要騙我這個老人家。”

    趙重錦伺候著長輩,隨口一問:“說起來,您還沒見過五郎,我也沒開口,這還是在外面,您怎么就覺得他是五郎?”

    舅外祖母白了眼趙重錦,不太高興地說:“我人是老了,可沒老糊涂。你舅外祖母當年可是名冠江州的才女,你娘從小由我教養,是我培養出來的江南才女,你爹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們從小到大生的什么模樣都記在我心里。他們生的孩子長什么模樣,我能看不出來?五郎和你爹年輕時如此相像,我看不出來嗎?何況你們方才対視,一看就是熟人!”

    果然是這個原因。趙重錦連忙賠罪:“是二郎愚鈍,不知舅外祖母有蓋世之才。”

    舅外祖母又念叨一通,年輕時便是活潑機敏的性格,到了老年還是一個老小孩。

    興沖沖地點了一堆不能吃的食物,催促趙重錦邊吃邊描述味道,饞得直咽口水。

    在趙重錦快吃撐了的時候,舅外祖母冷不丁一句:“他眼睛和囡囡一模一樣。”

    趙重錦笑了聲,忽然收起笑容:“舅外祖母覺得五郎的眼睛和娘一樣?”

    舅外祖母張望著菜肴,說:“當然。五郎像承玠,唯獨眼睛最像你娘。你娘的眼睛又清又潤,像杏眼但是偏長了點,說鳳眼又偏圓了些,最是特別。”

    趙重錦在兩江待了兩年,不是沒見過昌平公主,他很清楚地記得昌平公主的眼睛很媚,像狐貍,和謝氏的眼睛天差地別。

    趙家幾個兒郎的眼睛都像趙伯雍,偏偏一個和他們沒有血緣關系的趙白魚生了雙像謝氏的眼睛?

    趙重錦內心瀾翻絮涌,表面做波瀾不驚狀,陪舅外祖母用完一餐,送她回府,再回自己書房呆坐半晌,想到了什么,趕緊翻出紙筆準備寫封家書,提到舅外祖母時,本想將她說的那句話寫進去。

    可轉念一想,如果是他想多了,豈不是傷害了娘和四郎?

    如此想著,趙重錦便將打消念頭,反正他在兩江,和趙白魚也有了交集,以后多加留心就是。

    與此同時,就寢了的舅外祖母突然驚醒,喚來婢女說道:“快準備筆墨,我要和囡囡說話。”

    婢女恭敬地扶起她:“老太太可是要寫家書?”

    “寫給我的小囡囡,今日遇到二郎和五郎,方才又在夢里夢見了五郎,夢見他小小個的,玉雪可愛,卻和我哭呢,哭得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唉,我可要寫信問一問囡囡,是不是承玠対五郎不好,他那個臭爛脾氣,指不定因為我們家小郎君寫不出字來罰他面壁。”舅外祖母氣急敗壞:“你們給評評理,五郎才多小呀,能罰站嗎?”

    老太太是把夢里的事當成真的,醒來了還沖京都府里的宰相爺發脾氣,婢女們対視一眼,忍俊不禁地點破老太太是做夢的事。

    舅外祖母:“我不管,我就要寫信,快來個寫字好看的小丫頭替我捉刀。”

    “是是,這就筆墨伺候。”

    左右不是什么傷害身體的事,聽話又何妨?

    ***

    夜色茫茫,四野闃寂。

    忽有火光自江心亮起,數十艘官船破開江中迷霧,徐徐行進,至碼頭邊拋錨,下來一批青年壯漢,分批將捆綁好的、蓋有東南六路發運司的戳的貨物搬上船。

    麻得庸的船也在岸邊,親自站在船頭監督,看著天南地北來的貨物都搬運上床,出了洪州府的江口再分批南下,一批去廣州、一批去泉州,待出了海口便是天高任鳥飛,再回來則是滿船的黃金。

    一幻想滿船黃金的模樣,麻得庸就興奮地搓手。

    主事之一看著天色,又瞧了瞧不遠處的碼頭,仿佛夜色里棲息著一頭恐怖的野獸,叫人心慌慌的。

    他摸了摸脖子,動鼻子嗅聞空氣中的氣味。

    “你們有沒有聞到股味道?”

    “魚腥味?”

    “不是。”主事搖頭,朝靠近碼頭的方向幾步:“像是……猛火油?一股猛火油味。”

    其他主事笑說:“哪來的猛火油味?又不是軍工所。”

    話音剛落,岸邊驟然亮起無數火把,一群官兵從夜色中跑出來,排成一列,包圍住半個碼頭江岸,單膝跪地,而豎起弓箭,箭頭處捆綁著沾了猛火油的布條,已經點燃一簇簇燃燒的火焰。

    從中走出魏伯,神情肅冷:“前面的人聽著,官差辦事,現懷疑漕運走私,有膽子不配合,則萬箭齊發,格殺勿論!”

    頓時人人自危,惶惑不安地看向主事們,后者臉色煞白,茫然無措。

    麻得庸一腳踢開船頭邊站著礙眼的主事,臉色恐怖地盯著岸邊的官兵,咬牙切齒:“弓兵?趙、白、魚!”

    碼頭的官兵不是清干凈了嗎?趙白魚如何得知他們開船時間?山黔不是拒絕借兵了嗎?趙白魚哪來的官兵?難道聯手耍了他?

    麻得庸目光森冷地看向三十艘船上的貨,跑這趟能掙個二三百萬兩,怎么甘心舍棄?但眼下還是先保全自身安危為重。

    如此想著,麻得庸命令:“我們先走。”

    他所乘坐的船只是輕舟,速度快、也能迅速開船,但是船頭剛移動稍許,立即有一小隊帶火的弓箭対準輕舟。

    魏伯:“抗捕私逃者,殺無赦!”

    麻得庸渾身僵硬,于火光中無所遁形。

    ***

    貨被扣在碼頭,由官兵看守,主事和麻得庸都被關在漕司衙門,天色還未亮,趙白魚借兵扣住商人貨物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地飛向江西省各方勢力。

    一夜未眠就等著消息的陳羅烏和平老板対視,分別從対方眼里看到喜意。

    “接下來,我們還該怎么做?”

    陳羅烏回道:“今早三爺的小童來說了,他們還會斗個一兩次,不管昌平公主能不能拿回那批被扣押的貨,趙白魚都徹底得罪了昌平公主。就算有母子情分,也會耗光。趙白魚才到兩江幾個月?甭管水陸哪條道上的,都被他得罪光了。接下來,怕是要群起而攻之。”

    ***

    洪州知府府宅,書房。

    山黔揮退來報信的士兵,長舒一口氣:“如期而至。”

    ***

    漕司衙門,燈火通明。

    紫色公服的二品大員帶著十來個官兵敲開漕司衙門大門,徑直來到前廳大堂處,往下一坐,而官兵適時搬上太師椅。

    這紫服二品大員喝道:“趙白魚在哪?叫他出來!”

    轉運判官竇祖茂抱著官帽急急跑出來,過門檻時沒注意摔了個狗吃屎,但他不敢喊疼,連忙跑到二品大員身邊點頭哈腰:“下官轉運判官竇祖茂見過大人,大人來找漕司使?漕司使還在漕司府,已、已經派人去傳話了。”

    紫服二品大員瞇著眼問:“聽說你們今晚好威風,帶了一營的弓兵,還用了猛火油,跟殺敵剿匪似的抓回來一幫正兒八經做漕運生意的人?還扣下一大批的貨?”

    竇祖茂一臉為難:“這……下官也不知道。”

    “那你現在知道了?”

    “知、知道了。”

    “知道還不把人放了!”

    “我這我……我不是,下官沒法跟上差交代——”

    “趙白魚是你上差,本官難道就不是?他趙白魚到了我跟前,還得叫我一聲上差!你到底是聽誰的話?”

    竇祖茂哭喪著臉,左右為難,紫服二品大員使眼色叫人拿下竇祖茂,還打算強闖進漕司衙門的牢里將被關押的人都提溜出來時,趙白魚不疾不徐地登場。

    “上差不必拿底下人撒氣,下官所行所為是職責所在,行得端坐得正,卻不知大人以何名目來喝令我放人?”趙白魚來到紫服官袍大員跟前行了禮,“不知您是東南六路發運使中的哪位大人?”

    “田英卓。”

    “見過田大人。”

    “你來了就好,把人都放了。”

    “理由?”

    “你抓人的理由又是什么?”

    “田大人應該知道下官前段時間抓破一起特大私鹽走運案,兩浙都牽扯出來了,下官就猜想這洪州漕運可能也不干凈,于是把想法跟山帥使一說,他也贊同我這想法。我想借兵查一查碼頭,山帥使二話不說就給了。下官就先令人去菜市場啊、碼頭工人堆里混個幾天,學個五成的模樣就讓他們到碼頭臥底,結果當真發現不対——”

    趙白魚一臉憤慨地說:“竟有人利用官船走私!吶,下官一開始沒想抓人,就問他們有沒有船引,一個兩個拿不出來!擺明就是走私!田大人您說可氣不可氣?”

    田英卓:“誰說他們沒商引?”他伸手,立時有人拿出一沓賬本和船引放他手心里,拿起其中一張:“三十艘貨船共兩百一十五名商人的船引都在這里,趙白魚,你還有何話說?”

    趙白魚將信將疑地拿過賬本和船引,飛快看了起來。

    田英卓冷笑,還好他防著趙白魚這一手,一早準備好船引。

    “如何?可都看清楚、看明白了!你趙白魚初到兩江就攪得兩江天翻地覆,本官冷眼瞧著,念你到底是為朝廷辦事便不多言,可你現在是魔怔了不成?看誰都有罪?抓破私鹽確實是大功一件,但難道在你眼里,這兩江漕運、兩江的官和兩江的商人就沒一個干凈的了嗎?就算漕運有問題,那也不在你管轄范圍內,有問題你大可告至洪州知府、提刑司,再不濟,你和發運司說、你和本官說啊!難道兩江這么多的官就沒一個能幫你伸冤?”

    田英卓義憤填膺地怒斥:“無憑無據,扣下三十條船,你要怎么跟兩江商人交代?怎么跟兩江被你拖累的官吏交代?別說我沒幫你,你這次做得太過分,就等著兩江的官聯名參你,你想想怎么跟朝廷、跟陛下交代!”

    趙白魚踉蹌一步,抬起頭來,直勾勾望著田英卓:“田大人,您要不指點下下官?”

    “自作孽不可活。”田英卓甩袖,陰陽怪氣:“本官學識淺薄,恐指點不了趙小青天。”

    “田大人妄自菲薄了,下官覺得您是除了水運使之外唯一能指點我的人。”趙白魚向前幾步,湊到田英卓跟前,盯著他的眼睛面無表情地說:“兩江到廣東、福建兩省的漕船各一年三運,一運二十五綱船,但你的賬本里,從年初止于十月下旬就已經完成兩江到廣東和福建的一年三運。一運八十天,除去旱季水量驟減而暫停漕運,按理來說,開春之前不可能還有發往廣東或福建的船引!”

    輪到田英卓踉蹌后退,臉色慘白地瞪著趙白魚:“你……”

    怎么対漕運細碎事務如此了解?

    “還請大人解釋清楚,下官人軸,想不明白的話就會一直想。還想不明白,恐怕就要找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也就是陛下來向下官解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得有點晚,作話沒力氣說了。下章再跟你們講清結尾那個漕運一年三運的設定。

    猛火油:石油。

    第68章

    田英卓心慌, 不敢對上趙白魚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悄悄側過身說道:“本官不懂你想問什么, 賬本里只寫了一次漕運日期, 哪來的一年三運?再說你何必說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你扣下三十條船不就是懷疑他們沒有船引,涉嫌走私?現在船引給到你手上了,你別扯其他事。”

    趙白魚翻著賬本、掀著船引,紙頁嘩啦啦作響的聲音刺激著田英卓的做賊心虛。

    “田大人知道下官赴任兩江之前擔任什么官嗎?”

    “欽差小青天之名, 如雷貫耳。”

    “是去年的事, 說來好像陳年舊事, 那種咔擦!”趙白魚故意在田英卓面前加重語氣, 后者被嚇得心肝顫動。“——咔擦貪官酷吏的手感,已經忘得七七1八八了。但是一看到大人您, 我就又想起那種砍腦袋跟砍冬瓜一樣的脆響, 還有點懷念。”

    變、變態!畜生!酷吏!

    田英卓看趙白魚的眼神里寫著這行控訴的字,他再奸貪也沒這么喜歡殺人,有錢掙、過得舒服就行了。

    “你、你是威脅本官,還是恐嚇本官?”

    實際從沒到刑場看過砍頭的趙白魚掛著相當溫良的笑容:“我是跟大人您推心置腹,您想到哪里去了?”

    田英卓害怕過頭,反而一股怒意上涌:“趙白魚,你少插科打諢!我就問你, 那三十艘船的貨和被你抓來的人,你是放還是不放?”

    “不放。”

    “你!”

    田英卓氣得直哆嗦, 指著趙白魚的面說:“你真不怕兩江聯名參你越權奪職,擅自為謀?”

    趙白魚面無表情:“大人怕是不知下官曾在一個漕運衙門里當過一陣子的稅務使,管京都府漕運稅收, 間接了解漕運各項制度,別管是京都四渠還是地方運河, 凡與漕運相關,無不知爾。”

    當初抓京都府漕船偷稅漏稅,因對漕運制度不太了解而被五皇子的塌房稅擺了一道,趙白魚就特地找劉都監惡補一系列相關知識。

    五皇子的塌房稅和田英卓先上船后補船引的招數說來還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但趙白魚就防著他這一手。

    “南來北往的官船一年有多少、跑幾趟,什么時間開船、什么時候回來,哪個時間段停船,還有船引一年應該開出多少張,都有詳細的規定。你這賬本里雖然沒有記錄另外兩運的時間,但下官知道東南六路發運司掌一百綱船,一綱三十條,也就是說你們發運司有三千條官船。漕運詳章規定兩江二千里內一年四運,而二千里外一年三運,各分五十綱。廣東和福建兩省在二千里以外,是一年三運,各分二十五綱船。”

    大景漕運制度深受運河水量影響,水漲船翻,水降船擱淺,為確保漕運運轉正常而在運河上設置圍堰或水閘,用以控制水流。

    二千里內多用水閘,有“三天一放”,或湊滿一百條船才放閘的規定。

    二千里外多是圍堰,小型船只遇圍堰需要拖拽過去,而大型官船拖不動便只能將貨物搬運到另一艘漕船上,這一路耗費的漕船、人力就不是一筆小數目。

    為了節約財力以及配合運河水量,地方省到地方省通常以船隊形式運輸,具細化到地方府、州運輸所需的時間和船只數量。

    分到福建省的漕船是二十五綱,即七百五十艘船為一個船隊,下趟泉州港來回花費八十天,除卻停船時間則每年運三次。

    “就算不知道發往廣東福建的漕船有多少綱,單憑兩江二千里之外一年三運的規定,再碰巧知道一次發船時間就能大致推算出你手里還剩多少條船,這些船應該在什么時間點發船。”

    田英卓雙眼瞪到最大,表情流露出一絲驚懼,眼神閃爍而嘴唇顫抖,下意識朝門口的方向踏了一步,卻被趙白魚眼疾手快地堵住去路。

    “五十綱漕船按行船時限來算,眼下還在返航的途中,敢問您手里哪來的船?發往廣東和福建的漕船一年三運已經結束,這一綱三十條官船是怎么回事?從哪冒出來的?”

    趙白魚步步逼近,在田英卓眼中,溫和俊秀的面孔猶如索命閻羅。

    “田大人,您是不是借漕船走私商貨,徇私枉法,中飽私囊?”

    “胡說八道!”

    “那這多出來的一運三十條船是怎么回事?”

    田英卓只知趙白魚和戶部斗法,拉河鎖、牙行雇人,手段邪門,不成體統,卻不知他竟如此熟悉漕運事務,還能借此反過來抓住他的把柄,一時心亂如麻,思索不出對策,在趙白魚的質問聲里節節敗退。

    “你問在下官眼里,兩江漕運、官和商人就沒一個干凈的嗎?田大人您捫心自問,干凈嗎?漕運的確不在下官的管轄區內,可下官發現了問題又該告訴誰?誰能替下官伸冤!誰敢查兩江漕運!”趙白魚的質問一聲比一聲響亮,斥得漕司滿堂寂靜,大氣不敢喘一口。“下官扣下三十條船不假,只要商人拿得出船引、田大人您解釋得出為何多出南下的這一運,下官當場放人、放貨,我還摘下頭頂這官帽,親去你府上請罪,此后再不入仕!”

    話語落地有聲,連官途都賭上了,可見此事絕不可能善罷甘休。

    田英卓強裝鎮定:“我是東南六路發運使,從兩江一個小小的縣官當到現在的二品大員,大半生都耗在兩江,多少人初到兩江想拿我開刀,想摘掉我腦袋的人里,不是沒有比我官大的,可倒臺的他們而我笑到最后!趙白魚,你可別步他們的后塵。”

    “你是威脅下官,還是恐嚇下官?”

    田英卓覺得這話和趙白魚的表情有點熟悉,仔細一想,不就是他剛才說過的話嗎?

    “趙白魚!”

    “我們倆站這么近,您就不用跟誰大小聲了。”趙白魚向后退了兩大步,“等會兒我就令人快馬加鞭,八百里加急,把這賬本和船引還有三十條船貨的事一并送到京都讓陛下看看。既然大人覺得下官無憑無據,不如讓陛下、讓三司好好查一查東南六路發運司往年發向廣東和福建的漕船運數和綱數,對比對比就能算出洪州港口每年走私多少條商船,你們中飽私囊多少銀子。”

    頓了頓,趙白魚拍了拍手里的賬本和船引笑了聲:“下官本來無憑無據,還沒多謝大人您親自送來的證據。”

    田英卓心頭一梗,疼得眼前一黑,差點摔倒,原是他親手將證據送到趙白魚手里?

    “這一回笑到最后的人恐怕就不是大人了。”趙白魚忽地揚聲:“來人,送客!”

    魏伯突然出現:“田大人,請。”

    田英卓直勾勾盯著趙白魚手里的賬本,忽然沖過去想搶走,卻被魏伯擰住胳膊扔摔出去,最后是官兵親自將他送出漕司大門。

    走下臺階時,田英卓神色恍惚,踉蹌一下,險些摔倒,帶來的衙役迅速扶住他,反被他用力地抓住胳膊:“通知殿下……壞事了!”

    ***

    趕走田英卓,趙白魚轉身說:“準備筆墨,本官要寫折子奏稟陛下。”疾走數步,突然剎停,轉頭對差點撞上他的竇祖茂說:“竇判官,三十條船的貨和押回來的人就交給你看守,貨和人但凡有點三長兩短,就拿你的腦袋來賠吧。”

    “是——啊?”竇祖茂苦著臉:“是……”

    “魏伯,你武功高強,幫我送奏折,避免半路被人截了。”

    魏伯領命,而當二人都踏進書房,趙白魚卻吹了聲哨子,轉瞬有兩道黑影驟然出現在房間里。

    魏伯警惕地拔刀,趙白魚一邊翻開紙、拿起毛筆,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是霍驚堂留給我的暗衛。一個暗里行動,幫我送奏折,魏伯你則假裝去送,如果有人來截折子,不用拼命,交出去就行。”

    魏伯:“可能會有幾波刺殺,一波估計十來人,我對付得了。”

    趙白魚:“你對付得了刺客,不一定抵擋得了軍隊。我現在大概摸清兩江局勢,從發運司、帥司到底下的府官、縣官,沒一個不參與漕運走私。”

    初到兩江,他只知道昌平公主和商幫兩方勢力,卻不知兩江有多少人屬于他們哪一方的陣營,眼下數次試探,大抵能摸清,目前已和陳羅烏交過手,還未和昌平公主交手,心里多少沒底。

    原著里描述的昌平公主明艷聰慧,能以女子之身獲得先帝二十多年的寵愛,還能在先帝晚年較為昏聵殘暴的時期說得上話,足見她的心智權謀不下余京都朝官。

    她還能在謀害謝氏的計劃敗露之后,當機立斷服下早產藥,先一步誕下趙鈺錚并神不知鬼不覺地調換兩個嬰兒,既能達到報復謝氏和趙伯雍的目的,也能保證趙鈺錚得到所有人的愧疚和寵愛,這番冷靜鎮定的心智絕不能小覷。

    趙白魚沒發現他在和昌平公主交手之前,就已經在心里為其豎起一座難以翻越的大山。

    “昌平公主利用我對付商幫,商幫也在利用我打擊昌平公主,他們都想坐收漁翁之利,而我也在利用他們對彼此的敵意和意圖吞并對方的貪婪之心重創他們,順便摸清兩江的底。但眼下如果不能利用田英卓和這三十艘被扣下來的貨直搗黃龍,就會給昌平和贛商聯手的機會,那將會是我的禍端。”

    魏伯:“大景官船的用途和漕運綱次限制一向嚴格,刑罰極重,田英卓這次栽了大跟頭,還親自將證據都遞送到您的手里,恐怕翻身無望,五郎也能借此抄了兩江。”

    奏折寫到一半,趙白魚頓住:“就怕事與愿違。五十綱漕船雖按綱次一年三運,多發往廣州和福建,可還有去潮州、福州等船只,所耗時間不需八十天,或遇圍堰,則提前返航,所以田英卓手里空出三十條船是有可能的。”

    魏伯愣住:“可田英卓反應很大——”

    “說明這三十條船來路不明,田英卓做賊心虛,被我唬住了。”

    趙白魚兵行險招,大景漕運的審計機制尤其嚴密、成熟,一旦徹查這三十條船的審計賬簿絕對能發現問題,所以他在和田英卓對質時,連珠炮似地揪著‘怎么解釋多出來的三十條船’和‘一年三運,為何還多一運’兩個點痛打,不給田英卓任何反應時間,先把他嚇得六神無主再說。

    “他要是轉過彎來,這時就該立刻找人快馬加鞭去廣東、福建兩省各個圍堰和港口的稅務司更改審計賬簿記錄,證明這三十條漕船提前返航,則解釋清楚他手里為什么會空出一條漕船。出于利益最大化,將這三十條漕船組織成一個船隊,多出一運,就不奇怪了。”

    魏伯心驚:“田英卓到底是東南六路發運司,扎根兩江二十多年,腦子里裝的不全是稻草,今晚栽這跟頭估計是過往戰無不勝,以至于驕傲自滿,但他肯定能很快轉過彎來。即便他轉不過來,還有一個昌平公主在。”

    趙白魚:“昌平一派海運走私多年,兩江通向廣州的漕運關卡應該都打點好,但廣州富庶,去那里的漕船沒那么快回來,很難動手腳,所以能做手腳的漕船在其他州府比如潮州、閩北,這些地區沒有利益可圖,應該不是昌平公主一派的人。”

    魏伯:“財帛動人心,倒戈相向太容易。”

    “就看陳羅烏會不會趁此機會掣肘昌平公主,逼她低頭,吃到利益后,和昌平聯手反制我。”趙白魚一邊組織措辭,一邊腦子飛快運轉:“魏伯,你能不能幫我聯系你的江湖朋友,跟蹤陳羅烏,搶在他們之前,想辦法策反還沒被贛商和昌平公主收攏的其他漕司機構。如果是潮州,則承諾將開潮州港。”

    潮州港離泉州港不過百里,自然環境發生巨大變化,不像前朝多瘴氣和毒蟲,也是時候發展了。

    “如果是閩北,則承諾開發漕運,減免商稅。”

    魏伯:“如果都是一群貪官污吏,怕他們不為所動。”

    “告訴他們,聽話的人有錢有政績能官途亨通,不聽話就等著人頭落地!”

    最后一句,趙白魚語氣里潛藏一絲從未有過的狠戾,仿佛艱難局面的兩江激發了他骨子里的血性。

    簡單明了地寫完這趟發往廣東和福建的漕船,連賬本、船引一塊裝在布袋里,趙白魚將布袋交給其中一個暗衛。

    “我估計兩江在朝廷里也有人,所以把這些東西交到康王手里,千萬別經兩府。”

    暗衛接過東西:“是。”而后連夜離開。

    趙白魚接著準備第二份奏折藏進布袋里,交給魏伯,又令一名暗衛去協助魏伯,二人皆領命,星夜里踏著微弱的月色上路。

    人一走,身邊陡然便空蕩下來,趙白魚摸著佛珠若有所思地看向微露天光的東方,天快亮了。

    ***

    啪!

    公主府前廳外的庭院,跪著宛如喪家之犬的田英卓,身上濕漉漉的,在寒冬臘月里凍得瑟瑟發抖,而在他面前則是一個砸爛的茶杯。

    庭院之上,廊道之處,站著神色冰冷的昌平公主。

    “蠢貨!”

    田英卓噤若寒蟬。

    “孤此前還覺得你比水宏朗有心計有頭腦,沉得住氣,怎么沒發現原來你徒有其表?你腦子里在想什么?居然親自把漕船走私的證據送給趙白魚?”

    田英卓咬牙:“本來沒有問題,漕運各司其職,按理來說,除非三司使或判官,及東南六路發運使,少有人知道東南發運司每年漕運綱次……”

    “少有人知?你當兩府宰相都是吃干飯的嗎?”

    “可趙白魚不是宰相大臣,理應接觸不到這些才對——”

    “還狡辯!稅務司被你放在哪?趙白魚赴任兩江之前就是漕運稅務使,他但凡有心會摸不清你東南六路的漕運綱次?”昌平公主動了些肝火,緩緩閉眼,按住太陽穴:“一個麻得庸驕橫自大,一個是你自負輕敵……你們這些人當真是土皇帝當慣了,沒有半點危機意識。”

    田英卓趕緊說道:“卑下出漕司后立刻反省自身,腦子也清醒冷靜下來,意識到問題所在,已經分兩撥人。一撥攔截趙白魚派去京都送奏折的人,一撥前去潮州、福州等地各司更改審計賬簿,區區三十條船,很容易空出來!”

    昌平眸光冷漠:“你捅出來的簍子自己收拾好。”

    田英卓:“卑下明白。”

    ***

    魏伯快馬奔馳于漆黑的官道上,忽然一根麻繩平地而起,駿馬應聲倒地,而他就地一滾,掃見數道刀光朝他面門襲來,立即拔刀與數十名黑衣刺客搏斗。

    片刻后落于下風,當即投降,交出包裹說道:“你們要的東西就在這里面,饒我一命!”

    黑衣刺客互相對視一眼,點頭同意,拿到包裹后卻出爾反爾,拔刀相向,殺人滅口。

    關鍵時刻有另一道身影跳出,幫助魏伯反殺黑衣刺客。

    黑衣刺客見狀便撤退,反正東西拿到手,小嘍啰死不死無所謂。

    等人一走,魏伯立刻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去和監視陳羅烏的朋友們會合。”

    ***

    陳羅烏還在府里焦急等待,天色沒亮之前,就有小童帶來三爺的口信。

    “令人去找福州和潮州漕運各司,以利誘之,讓他們拒絕田英卓派過去的人的游說?”

    小童:“是。”

    陳羅烏:“三爺可還有話說?”

    小童搖頭:“三爺近來病重,不宜再多思。之后等昌平公主求上門便成,如何斟酌,你心里有數。”

    陳羅烏精神一振:“你回三爺,讓他務必保重身體。我這兒進了一批老參、鹿茸,還有一批東阿阿膠,請帶回去叫三爺補補身體。”

    小童:“陳爺有心。”

    送走小童,陳羅烏當即令人速速出發,不惜成本,務必快昌平公主等人一步。

    ***

    三方人馬爭分奪秒地趕路,帶著真正賬簿的暗衛也是日夜兼程,終于趕到康王府求見,并將證據和信都交給康王。

    康王看完,當即進宮呈交元狩帝。

    元狩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將賬簿和信都放回桌面說道:“以小見大,多出來的三十條船運載的私貨多是珍貴藥材、玉石、茶葉和絲綢等物,發向廣州、泉州兩港……是出海,海關走私。從洪州到廣州、福建,途徑不少圍堰、閘門,每一道關卡都需審計,但這么多年來,從東南六路呈至三司的賬簿沒有一個發現問題。”

    輕輕拍了拍賬簿,元狩帝說:“官官相護,四省三十八府,大至二品大員、小至地方場務,盡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聯合起來欺騙朕、欺騙朝廷。藏富于民是好事,藏富于商、藏富于官,而窮了朝廷、苦了百姓,卻是我大景的不幸,是朕的不是。”

    康王:“疆臣易失敬畏,越是遠離京都,越是富饒之地,越容易滋生腐敗和不臣之心,自古以來如是,千百年之后亦如是,非陛下一人的過錯。依臣弟之見,兩江官吏無人可信,除了趙白魚和趙重錦二人可用,何不令他二人聯手,徹查此案?”

    元狩帝笑了聲:“你小看昌平,也小看贛商了。”

    康王一愣:“怎么說?”

    元狩帝:“棄車保帥,斷尾求生。”

    康王皺眉,不明所以。

    元狩帝卻無再明示下去的意思,只說:“傳朕口諭,八百里加急,聞兩江漕運有徇私貪污之嫌,震驚心痛之余,難消憤怒,著趙白魚徹查此案,依舊準他便宜行事。”

    ***

    陳羅烏派出的人跑死兩匹神俊的汗血寶馬才趕在田英卓的人之前抵達潮州和福州,會見漕運各司,先報名號再送錢,很快得到上賓待遇。

    田英卓的人慢了一步,也是報名號和送錢的路數,結果兩地漕運各司收了錢卻不肯松口辦事,在他們急得不行的時候才施舍般指路陳羅烏的人。

    見了面,得了消息,便飛鴿傳書將陳羅烏截胡的消息傳給田英卓。

    田英卓氣得心口刺疼,在府里破口大罵陳羅烏落井下石,渾然忘記他之所以作繭自縛便是趁贛商重創之際搶人生意,本質也是落井下石。

    與此同時,朝廷里的耳目快一步將元狩帝的口諭傳回兩江,田英卓危在旦夕,沒辦法只好捏著鼻子低三下氣求同為發運使的水宏朗。

    水宏朗和陳羅烏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幫忙帶話,陳羅烏也好說話,開了侵吞三成發往廣州港的漕運生意的條件,只要田英卓答應就行。

    田英卓氣得大罵:“貪心不足蛇吞象,當心撐破肚皮!”自家府上大砸特砸一通,才去公主府求救。

    昌平公主這回沒罵沒罰,將三成的生意降到一成,再讓出原本在福州港那邊的一條生意線,如果陳羅烏不同意就免談。

    田英卓暗暗叫苦,心知這是昌平公主的底線,否則寧愿放棄他這個東南六路發運使也不愿再讓利。

    陳羅烏見好就收,和田英卓坐下來劃地盤、分利之際,渾然不知后方已被偷家。

    ***

    魏伯和暗衛分頭行動,一個去潮州、另一個去福州,都是驟然出現,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搬出趙白魚的話威脅。

    有人怕死,有人確實想為百姓做事,也有人目光尚算長遠,貪圖官運亨通,一口答應下來。

    當然也有毀諾背信的小人,當面答應,轉頭召官兵追殺,奈何魏伯和暗衛都身手了得,對付一幫酒囊飯袋的官兵還不是易如反掌?

    幾次神出鬼沒的恐嚇后,這些小人便都屈服。

    趙白魚有海東青幫忙傳信,得到消息的速度比另兩方人馬快,于是遠程指導魏伯和暗衛之后應該如何行動。

    于是兩府漕運各司依照意思偽造了一份審計賬簿交給陳羅烏的人。

    魏伯和他的江湖朋友們假裝刺客,追殺陳羅烏的人,再由暗衛出面搭救。

    而潮州、福州等漕運各司則在這時退回田英卓送的賄賂金,滿臉為難地表示:“一開始確實是叫我們幫忙修改審計賬簿,但突然間改了口。后來請我們兄弟幾個吃酒,酒席間爛醉,漏了點口風,道是什么先麻痹一通,引什么人上鉤,獨吞廣東漕運?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打探到消息的田英卓一方人馬回途中,遭到刺殺,還是魏伯的江湖朋友們假裝的刺客,九死一生,隱約猜出是想滅口已經知道內情的他們。

    兩方人馬僥幸活命,誤以為是對方背信棄義,頓時怒火中燒,信里添油加醋傳回兩江。

    收到最新消息的陳羅烏和田英卓各自在自己府里氣得臉色鐵青,彼此心生殺意。

    “好啊,贛商胃口真大,食言而肥,反復無常,都想看我怎么死?”

    \

    “哼,審計賬簿還沒到手就出爾反爾,利益熏心,倒是要看你田英卓怎么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來說一下這章的漕運綱次,具體資料也是有點難查。

    1、船引。

    其實船引是海關,明朝才有,大清叫船鈔,宋朝一開始是海關抓船,抓到就交稅,后來是‘饒稅’,規定你出海回來的時間,過了這個時間還沒回來就罰。

    內陸漕運的方式是審計,由發運司和各地稅務司合作,出發時記錄船只數量、貨物數量、貨物種類,到下個關口再做審計、對比,方便抽取商稅。

    如果是運載官糧、官鹽等物(其實官船基本是運載官府采購的物品),可以查出貨物損失或被偷掉多少,或借官船走私。

    文里應該是審計賬簿,但我覺得寫成田文卓拿出審計賬簿出來,可能文里又得解釋,太水了,干脆寫成船引,發船公憑的意思,簡單易懂。

    2、漕船綱次,文里解釋還算清楚。

    就是規定某個路程內,一年能來回幾次,一次基本是一個很大的船隊,幾百艘船這樣。

    比如北宋去廣東運官糧,有四百五十條船的船隊,也有不到百條的船隊。

    因為具體資料太少,所以這部分可能有我想當然的私設。

    即,江西發往廣東的船每年三運(3次),一次二十五綱,七百五十條船。

    這個船隊,到了廣東可能會分成大小不同的船隊,分別去廣州啊、潮州啊,有路程比較近的,采集貨物比較快的,返航時間就比較快。

    比如,七百五十條船的船隊在二月中旬去廣東,路程往返80天,規定日期結束前,也就是大概五月底、六月必須回到發運司報道。

    所以只要知道年底最后一次發船時間就能大概推算出發運司手里有多少條船、什么時間發運。

    白魚就是憑審計賬簿和船引推算一年三運結束,船還沒返航,田英卓應該無船可用,除非他賬簿造假。

    然后是船隊分開后,有些小船隊遇到不同情況,提前返航,一點點積攢下來,其實可以解釋為什么多出來100條船和多出來的一運。

    但顯然以上這種情況沒有出現,所以田英卓做賊心虛,又被白魚先恐嚇、再插科打諢,后一連串質問打得措手不及,思緒完全被牽著走,沒想到還能這么搞,等他冷靜下來就去想辦法補救了。

    3、科普:北宋船業很發達,巔峰時期,京都四渠有6000條官船,不算民船、私營船等,東南六路也有6000條官船,還有兩淮的、廣東的、山東那邊的,很多。

    當時不管船營還是造船都是世界巔峰。

    北宋東南六路其實是:兩江、兩浙和兩湖,我文里設定將兩湖換成廣東和福建。

    4、科普:官船多數用來運載官糧和鹽,糧食是一國之本,而且糧食才是通用的貨幣。北宋白銀不多,稅收多以糧食、布帛為主,現代研究歷史都是根據物價將每年稅收替換成白銀來算的。

    到大清,白銀才是主要的稅收貨幣,因為大清規定地方稅收以白銀來結,所以我們現在看電視劇經常出現的貨幣是白銀。

    第69章

    發運使府邸。

    書房里能砸的東西都砸光了, 田英卓累得氣喘吁吁,恰在此時, 派去公主府問話的得力下屬回來。

    田英卓連忙迎上去, 急巴巴地問:“殿下怎么說?”

    下屬臉色為難地搖了搖頭。

    田英卓頓時如喪考妣,踉蹌數步,猛地摔倒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呢喃:“難道真是天要亡我?我田英卓苦心鉆營, 竟要死在一個黃毛小子的手里?”

    得力下屬猶豫片刻, 來到田英卓身邊耳語幾句, 后者臉色一變, 卻又顯露幾分意動。

    “趙白魚在這當口死了,不是明目張膽告訴天下人是本官所為?”

    “左右是一死, 不如搏一搏!只要事后滅口滅得干凈些, 再上下打點打點,無憑無據,能奈你何?就算陛下心知肚明,也不能枉顧國法殺您,至于什么臨安小郡王、仕途,大不了以后就留在兩江!”

    田英卓猶豫:“最大的問題不在趙白魚,而在那三十條船——”

    “如果圣上口諭到了兩江, 趙白魚就有拿下您審問的權力,不如先解決他, 等朝廷的消息一來一回,足夠咱們慢慢折騰陳羅烏。他到底是個商人,大人您是當朝二品大員, 真想收拾一個商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田英卓神色緩和,流露喜意:“你說的有理。這事就交給你去辦, 多少錢都可以,不惜代價,一定要趙白魚死!”

    “卑下領命。”

    ***

    公主府。

    “陳羅烏拒了?”昌平公主皺眉,心內不解:“不應該。”

    女官:“無奸不商,貪得無厭是商人本性。如果能借一個田英卓整垮殿下,獨吞四省漕運,沒人能不心動。”

    昌平公主搖了搖頭:“我雖沒見過陳羅烏背后的高人,但每次和陳羅烏的斗法,實際都是那位高人在后面指點,他不像是急躁貪心的人……問過到潮州、福州兩地的人,確定是陳羅烏的人追殺他們?”

    女官:“他們指天對地的發誓,我瞧信里的用詞十分嚴重,像是真的死里逃生,恨得牙癢癢。”

    昌平公主:“救他們的人的身份查清楚沒?”

    女官:“查清楚了,是群江湖人。”

    昌平公主:“我還是覺得太巧,你親自去見陳羅烏。”

    女官:“是。”

    ***

    城外破廟,一個渾身臟臭、披頭散發的地痞拎著從附近人家搶來的米糧進入破廟,就地一趟,優哉游哉地吃起來。

    忽聽外頭有急促的腳步聲,地痞嚇得一溜煙爬起,鉆進頗為隱秘的香案底下一塊石板磚后面。甫一藏好身,就有兩人進來。

    一人背對著地痞,接過另一人手里的銀袋,銀袋里全是金燦燦的銀葉子。

    “務必將他人頭帶到!”

    地痞聽得心驚,恍惚想起他以前聽過城外破廟是亡命徒做人頭生意的交易地點,原是有人來這里花錢買命。

    腦筋一轉,心一熱,地痞想看清什么人花錢買命,回頭好敲詐勒索,碰巧接錢的殺手轉身,露出買兇人的正臉,恰好是地痞認識的面孔。

    概因洪州府不少官商有許多見不得人的腌臜事不方便親自處理,時常雇傭城內的地痞流氓做事,因此導致經濟發達的洪州府反而擁有最多的‘游俠兒’,眼下破廟里的買兇者就曾多次雇傭地痞流氓辦事。

    胡思亂想間,地痞不小心發出聲響,立即被殺手發現,朝這邊走來,猛地撩開蓋住桌底的破布,四下掃視,沒發現一個活人影子才放心地離開。

    待破廟空了,死死捂住口鼻的地痞才松懈下來,趕緊連滾帶爬遠離破廟,慌不擇路下跑到城外的渡口,迎面撞見巡邏的官兵。

    為首的官兵當即認出他:“洪六!”

    地痞轉身就跑,奈何早沒力氣,很快被官兵制伏。

    其他官兵好奇詢問:“他欠你錢?”

    為首的官兵沒好氣地說:“前段時間我被調去碼頭巡邏,遇到一群地痞流氓提著刀就想把我們都殺了。幸好小趙大人身邊的高手及時出現,我才僥幸活下來。當時帶頭的地痞就是這洪六,仗著大人放他出去報信,腳底抹油從我眼皮底下跑了!現在叫我抓到,看我不活扒了他的皮!”

    地痞聞言,心驚膽戰地求饒:“饒命,我、我愿意將功贖罪——我舉報!我舉報東南六路發運使身邊的得力下屬剛才在破廟和亡命徒做人頭生意!他們打算今晚殺人!”

    官兵們面面相覷:“當真?”

    地痞連連點頭:“絕不敢作假!”

    為首的官兵思索片刻,“我會把這事奏稟趙大人,要是你敢撒謊,當心你的腦袋!”

    待押走地痞,同僚小聲勸說:“咱們是山帥使手里的兵,眼下不過借給趙大人調用,你何必將這事說與趙大人,而不在山帥使跟前借此露臉?”

    官兵:“當初趙大人把身邊的心腹派出去保護我們這些無名小卒,難道不值得還他一個救命之恩?”

    同僚聞言便不多話了。

    ***

    丑時三刻,一頂軟轎行于無人的道路上,天空無星無子,忽有數道黑色身影從軟轎頭頂掠過,眨眼消失無蹤。

    提著燈籠走在前頭的太監轉身到軟轎旁說話,里頭的人吩咐兩句,太監將燈籠轉手,奔著黑色身影消失的方向奔去,不過片刻便消失。

    可見也是個高手。

    兩炷香后,太監回來低語幾句。

    “當真?”軟轎里頭的人倏地掀開簾子,赫然是昌平公主身邊的女官。見太監點頭,女官難掩詫異:“田英卓真是膽大包天。”

    “趕緊回府,稟告殿下。”

    ***

    丑時七刻,公主府。

    意外得知田英卓私下派人刺殺趙白魚后,昌平公主盯著漏刻沉默許久,久到女官以為她會聽從私心,放任田英卓殺了趙白魚。

    “紀興邦不比趙白魚,倒了一個紀興邦,陛下只是不悅,死了一個趙白魚,恐怕會是震怒,別忘了還有一個在西北打仗的臨安郡王。”

    人在前線保家衛國,家眷反倒枉死在膏腴之地,誰咽得下這口氣?

    不管是給霍驚堂還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但凡趙白魚出事,兩江的官沒一個逃得掉。

    昌平公主:“陳羅烏拒你于門外,田英卓成事不足,前有孤的皇兄想收兩江,后有身份不明的高人虎視眈眈……前狼后虎啊。”她敲了敲桌,冷笑說:“我小瞧了趙白魚,我小瞧了他!”

    女官瞥了眼昌平公主冰冷中透出一點扭曲的神情,抿緊嘴唇不敢多話。

    “沒想到謝氏最小的孩子反而最像趙郎。”昌平公主直勾勾望著夜色,唇角的笑越擴越大,隱約可見瘋狂的快意。“聽說趙白魚當初要科考,因著四郎的緣故,被迫放棄了?是誰的意思?”

    昌平公主明知故問,女官配合她說道:“是駙馬的意思。”

    昌平公主快意地笑了一陣,猛地一掌拍向桌面,掌心死死扣住桌角:“趙白魚來兩江不到半年就幾乎毀掉我苦心孤詣二十年的成果!三十艘船,兩百多萬兩,還有一個發運使……我花了多少時間才培養出一個田英卓,花了多少銀子才把他推到發運使的位置!”

    驀地松懈力氣,昌平喃喃:“沒了田英卓,兩江漕運遲早是贛商獨大。”

    而這破敗的困局是趙白魚所致,換成任何一個人都足夠她不惜一切代價去報復,何況這人身份特殊,如何不憎惡?

    “贛商之所以壯大,還在于私鹽走運,他們也在趙白魚手里栽了個大跟頭,短時間內絕對沒法恢復元氣,和殿下您相比,不過是回到趙白魚沒來之前的勢均力敵。”

    女官見昌平公主掌心磨出血,趕緊跪下來一邊包扎一邊安慰。

    “趙白魚逼得贛商斷私鹽求生,如今依樣畫葫蘆,也逼得我必須放棄田英卓。”

    昌平掃了眼女官,暴怒憎惡的激烈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復冷靜:“趙白魚身邊有高手,不是霍驚堂留就是皇兄留給他的,田英卓找的江湖人不過是烏合之眾,殺不了趙白魚。”

    女官:“如果留活口,局面豈不是更難收拾?”

    昌平神色平靜:“你那兒還有些狼毒?讓李得壽送一瓶。”

    狼毒俗名斷腸草,送給誰不言而喻。

    ***

    夜涼如水,丑時已過。

    夜市關閉,處于鬧市地段的漕司使官宅被死寂和漆黑的夜色籠罩,府里任一角落都熄燈,除了花廳。

    花廳亮著兩盞昏黃的燈,門窗緊閉,趙白魚端正地坐在前廳的太師椅上,失神地望著地面,旁邊是打著哈欠的硯冰。

    “困了就去睡。”

    硯冰搖頭:“我還是陪著五郎吧。”

    雖然不知道五郎為什么大半夜不睡覺坐在花廳里,一臉凝重的模樣,但他自幼跟著五郎,總覺得今晚不尋常,所以還是陪著五郎比較好。

    趙白魚:“到臥榻上躺一會兒。”

    硯冰還是搖頭,堅持站在趙白魚身旁。

    忽聽外頭窸窣一聲,好似夜貓子踩過屋頂瓦片,硯冰原本不以為然,卻聽那聲響越來越急促,逐漸迫近,還沒反應過來那是什么東西就條件反射擋在趙白魚身前。

    “什么東西?”

    “田英卓派來的殺手。”

    硯冰倒吸口涼氣,將趙白魚牢牢護在身后:“五郎你快跑,我掩護你……不對,我這三腳貓的功夫擋不住人家一刀,五郎您說現在咱們把衣服互換一下,殺手會不會把我誤認成您?”

    趙白魚把他拉扯到一旁說:“你話本少看點,真以為殺手下手后不會檢查身份嗎?”

    “您怎么不跑?”趙白魚的淡定感染硯冰,他腦子很快轉過彎來:“您今晚不睡覺就是等殺手來?可是傍晚時,您分明遣散衙役和仆從……哦,一定是小郡王派人保護您。”

    臨安郡王是高手,他的下屬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對付非武將地方官派來的殺手還不是手到擒來?

    “魏伯也趕在天黑前回來了。”

    果然沒過一會兒就聽不到屋頂的聲音,反而是庭院傳來陣陣刀劍劈砍和數聲悶響,硯冰側耳聽了好一陣才放下心來,轉身拍著心口說:“田英卓膽子也太大了!在這當口殺您滅口,他是完全沒把朝廷和陛下看在眼里……不過五郎怎么猜到田英卓今晚會派殺人過來?”

    趙白魚簡單說了地痞流氓洪六的事。

    硯冰‘噌’一聲站起,滿臉肅殺:“五郎,我們立刻帶兵抄了田英卓的家!”

    趙白魚笑了聲,沒料到硯冰還有想殺人的時候。

    “早讓官兵包圍田英卓的府邸,這邊的殺手一解決,那邊得到信號,立刻帶兵沖進去。”

    案子關鍵不在他,而在多出來的三十條船和貨,田英卓為什么選擇殺他?

    除非元狩帝下了令,而昌平在朝廷里有人,提前傳回消息,那消息和他有關。

    趙白魚不用費心思就能猜到不外乎令他徹查此案,田英卓才會狗急跳墻。

    花廳大門由外推開,血腥氣撲鼻而來,魏伯踏進來:“五郎,外頭都清理干凈,留了兩個活口,消息也送出去了。”

    庭院里沒尸體但有大量血跡,想是提前處理過。

    趙白魚:“去見田英卓。”

    ***

    一刻鐘前。

    昌平公主身邊身份最隱秘,身手最高強的太監李得壽奉命出現在田府烏黑色的屋檐上,借高大茂密的梧桐樹遮掩身形,目光掃過隱藏在周圍的上百官兵,只停頓片刻便悄無聲息地溜進田府,潛入田英卓的書房。

    田英卓正焦慮不安地來回走動,時不時叫下人進來:“漕司使府上可有動靜?”

    連續五次都是沒有動靜,急得田英卓都懷疑是不是那群亡命徒拿了錢就跑沒影,畢竟是該死之人,哪來的信譽可言?

    “早知如此,我該請示殿下,從她那里借幾個人來用。”

    他知道昌平公主身邊有死士,身手數一數二。

    “怕是借不動。”

    突如其來的沙啞嗓音像刀子刮過鍋底,刺耳不已。

    “誰?”田英卓受驚,拿下墻上裝飾的寶劍,拔1出后一邊朝門口移動,一邊警惕地瞪著屋里:“是誰在本官面前裝神弄鬼?出來!”

    藏在黑暗處的佝僂身影走出,照亮那張蒼老陰冷而熟悉的面孔。

    咣當。

    田英卓手中寶劍落地,身形踉蹌,面露驚恐之色。

    李得壽,一個陰沉但伸手了得的老太監,和女官并列為昌平公主的心腹,二十年來幫昌平公主鏟除不少擋路的兩江官員。

    田英卓得昌平公主青眼的上位之機就是協助她扳倒某任上差,親眼看著李得壽怎么弄死了那位上差,所以他知道李得壽出現就代表昌平公主準備滅口的意圖。

    田英卓:“我替殿下賣命十數年,兢兢業業,從不敢懈怠,更不敢貪污——我府庫里存的那點錢,都是殿下點頭我才敢拿……沒人比我田英卓更忠心。”他臉頰和嘴唇都在顫抖,眼球劇縮,眼眶通紅,手掌朝著心口微微顫抖:“沒了我,東南六路發運使只剩下一個水宏朗,他早被贛商收買了!沒有我在發運使這個位置幫殿下安排官船出貨,在四省三十八府的審計賬簿里做手腳,兩江漕運還能有殿下的位子嗎?”

    李得壽靜靜地看他,拿出一個黑色的瓷瓶:“你清楚殿下的為人,老奴敬重你是讀書人,也是感念你這些年對殿下的忠心,所以給你自裁的機會。”

    田英卓表情猙獰,猶自掙扎:“此事并非無可挽救,只要殺了趙白魚,再逼陳羅烏……不!干脆派人到潮州、福州兩地直接逼漕運各司修改審計賬簿,不從就殺了,殺一儆百!反正天高皇帝遠,死幾個小官小吏有誰會去查——”

    “趙白魚不能死。”

    李得壽簡短的一句話堵住田英卓的生路。

    田英卓頹然倒地。

    李得壽朝外邊走去,“田大人是聰明人,否則當年不會在無朋無黨的情況下,還能機敏地攀上殿下,坐到這東南六路發運使的位子。說來這二十年的榮華富貴、權柄滔天,都是殿下給的,要不是殿下,你哪來的嬌妻美妾、兒女繞膝?大人最小的孩子才五歲吧?玉雪玲瓏,可憐時運不濟,要是大人活著,牽連殿下,怕是無人關照了。”

    求生無門,禍及家人,田英卓失魂落魄,癡癡笑了半晌才回頭問:“李都監,殿下一定會關照卑下的妻兒嗎?”

    李得壽:“禍不及家人,殿下向來心慈手軟。”

    田英卓拿起黑瓷瓶,拔開木塞一口飲盡,瞬間腸穿肚爛,于劇痛中慘死。

    與此同時,飛奔而來的暗衛將消息帶到,官兵亮起火把,沖進田英卓偌大的宅邸里,將所有人全部抓出來,隨手抓著個家仆就問:“田英卓在哪?”

    家仆斷斷續續:“書、書房。”

    話音一落就有人敲鑼打鼓大喊:“著火了著火了!書房著火了,老爺還在里面!”

    踏進府里的趙白魚聽到這話,心中一驚,干脆小跑起來,遠遠瞧見書房里的火勢剎那間迅猛不已,房門外則有田英卓的家眷捶胸頓足地喊‘老爺’。

    趙白魚:“田英卓在里面?”

    官兵:“回大人,好像是。”

    趙白魚皺眉,眼尖瞧見暗衛從書房里背出田英卓,趕緊提過水桶潑在暗衛著火的腿部,確定他沒事后再去看田英卓:“七竅流血,氣息盡斷。”

    魏伯:“是服毒自盡?”

    “怕是有人逼他自盡。”趙白魚心情凝重,徐徐長嘆:“……真狠啊。太狠了。”

    他在京都府辦案那幾年遇到最窮兇極惡的匪首,其心性也沒這么狠辣的。

    淮南官場也算見識眾生百態,而今置身兩江官場仍覺不寒而栗。

    田英卓跟隨昌平多年,忠心耿耿,便是不看這份情面,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員,管著東南六路的漕運,兩江無出其右的一大助力,竟然也能說殺就殺?

    這份壯士斷腕的狠辣勁實在令人畏懼。

    回過神來,趙白魚反應迅速地問:“田府被官兵重重包圍,怎么還有人能溜進來殺了田英卓?昌平身邊有高手?”

    魏伯:“皇子王孫七1八歲時會配給一到兩名暗衛,女子一般沒有,不過昌平公主當年深受先帝寵愛,或許是破例。”

    暗衛悄無聲息來到趙白魚身邊低聲說:“昌平公主身邊有一個得力太監李得壽,他擅長培養死士。”

    死士和暗衛有所不同,前者通常是孤兒,為完成任務毫不懼死,后者是從宮中禁軍挑選出來,正兒八經的職差,哪天轉到明面也是個有品階的武官。

    魏伯突覺異樣,猛地扭頭看向庭院里茂密的梧桐樹,瞥見一道身影不禁大喝:“誰?”

    那道身影如鷂子般掠進黑夜里,魏伯和暗衛追了上去。

    ***

    魏伯和暗衛將那人追至七扭八拐的暗巷,正面交手時,發現對方招式陰毒而內力深厚,兩人攻打他一個只勉強打個平手。

    驟然寒光一閃,魏伯下意識閃避,瞥見寒光落地驟然爆炸出大片刺眼的火光,條件反射地捂住眼睛,讓那人有了逃跑的機會。

    但在對方逃跑之前,魏伯借著火光看清他的臉,不由愣住。

    暗衛:“是李得壽。”

    魏伯一驚:“你沒認錯?”

    暗衛點頭。

    魏伯心驚之余,既有疑惑,又有滿腔憤恨,拳頭用力得發出咔咔聲,青筋暴突,雙目圓睜宛如惡鬼。

    暗衛詫異:“你認識他?”

    “害我亡命天涯的仇人。”魏伯眼里漆黑一片,想起猶如行尸走肉的那幾年,滿心的悲憤凄苦幾乎淹沒他的理智。

    如果不是小小的五郎將傷重的他贖回去,悉心照料,哪還有如今的人樣?

    恐怕早是一抔白骨了。

    ***

    漕司,田英卓的尸體就擺放在大堂中間,趙白魚撐著腦袋假寐。

    天光乍亮之際,派去京都的暗衛帶回元狩帝的口諭,但已經沒用了。

    隨田英卓的‘畏罪自盡’,元兇已定,案子了結,連他書房一應賬簿相關的書籍都被燒精光。

    千防萬防,機關算盡,連田英卓的府邸都提前令官兵包圍起來,居然還能冒出一個武功高強的太監!

    “……跟話本似的。”

    趙白魚總算明白為什么外放過的京官一提起地方官就滿臉不堪回首,既能熟用官場規則,又有天高皇帝遠養出來的膽子,手段又莽又狠,跟占山為王的匪首沒兩樣。

    趙白魚:“你們知道李得壽,為什么之前沒提醒我?”

    “我們只聽說過他,對他訓練死士的殘忍手段印象深刻,但是從未見過,問遍宮里的老人也說沒聽說過有這么個人,還以為是都指揮使唬我們的。”暗衛低頭:“是我們疏忽,請大人責罰。”

    趙白魚倒不至于因此責罰他們,“以后和昌平公主相關的事都必須告訴我,不管真假。”

    暗衛們點頭,其中一個學以致用:“稟大人,魏先生和李得壽有仇。”

    趙白魚下意識看向魏伯,心生好奇但是尊重他的隱私,沒有盤根問底。

    “也不是什么秘密。”反倒是魏伯很坦然地說:“五郎知道我以前做什么的嗎?”

    趙白魚猶豫了一下便說道:“霍驚堂說你身手像是江湖路數,但仔細看能看出禁軍的影子。你知道宮里的運水車,熟悉東宮路線……以前在宮里當差?”

    魏伯頗為贊賞地點頭:“我以前負責運送藥材,經常出入大內。”

    后來怎么落魄到賣身為奴?

    趙白魚轉念一想,皇宮的兇險程度不亞于官場,尤其魏伯還是管藥材的,許是卷進后宮傾軋了。

    “我家住京都,獨身一人,卻有一戀慕的女子……”魏伯娓娓道來,語氣逐漸摻進激烈的情感。

    “——李得壽用我戀慕女子的性命要挾,逼我進宮盜取能改善他人體質的洗髓丹,又令我潛入一戶官宦人家,喂給一個體弱得活不過滿月的嬰孩!”

    趙白魚眉心一跳。

    魏伯難掩憤慨:“他只說體弱,卻沒說為何體弱!我找到的嬰孩分明身中劇毒,奄奄一息,不就是體弱?我把洗髓丹喂給他哪里有錯?”

    趙白魚這會兒連眼皮跟著一起跳了,不會真這么巧?

    本就疑惑為何他打小身強體健,反而早產的趙鈺錚體弱多病,還以為是穿越人士附帶的福利,原來是魏伯的陰差陽錯嗎?

    “后來呢?”

    若是因此害死了人,趙白魚沒辦法慶幸。

    “我拼死救下戀慕的女子,但也被挑斷手筋腳筋,賣與他人為奴,受盡欺辱。好在天不絕人,讓我遇到五郎,不惜花光辛苦攢下的銀錢救了我。”

    趙白魚:“你不知道自己進的是哪戶官宦人家?”

    魏伯:“李得壽綁住我的眼睛,帶我繞了許多彎路。”

    趙白魚忽然莞爾,心頭因田英卓的死而生出的郁氣霎時煙消云散:“原來是鬼使神差,因果善報。”

    第70章

    “什么?”魏伯不解。

    其他話不宜多說, 趙白魚但笑不語,隨后轉移話題:“你們聯手打不過李得壽?”

    魏伯點頭:“二十年過去, 老閹狗內力更上層樓。”

    暗衛則說:“我跟將軍和李得壽都交過手, 能肯定老閹狗打不過將軍。”

    趙白魚:“霍驚堂不在兩江,看來我得提前防著點,免得被暗殺。”

    “虎毒不食子……”說出這話的魏伯都遲疑,如果昌平公主真念著母子之情, 絕對不會二十年不聞不問, 尤其她完全有照顧好趙白魚的能力。“的確還是防著點好, 我找江湖朋友們問問有沒有適合普通人用的武器、迷藥和毒1藥。”

    母子兩斗得你死我活, 中間還橫著田英卓這條命,怕是得不共戴天了。

    暗衛猶豫一下, 還是掩不住好奇心詢問:“小趙大人有陛下口諭, 能名正言順查案,不會像上次那樣被搶走方星文……所以還查下去嗎?接下來該怎么查?但請大人吩咐,我等無有不從。”

    他們圍觀趙白魚和兩江官場斗法,前后波瀾起伏、險象環生,比聽說書、看話本還精彩,永遠猜不到下一步是誰掉進坑里,會發生什么轉折, 直到凌晨鬧出人命,好似將這出戲劇推到一個高1潮, 迫不及待便想知道下步棋該如何走。

    “你們問我,我也不知道。”趙白魚敲著手背,目光從田英卓的尸首上移開, 定于虛空一點:“兩江官官相衛,俗話是抓出蘿卜帶出泥, 我這是抓出一個方星文、一個田英卓,帶出一串蘿卜,現在惹了滿身腥臊,再想擺脫可就難了。”

    魏伯想起趙白魚之前說過的話,“您說如果田英卓這案子不能一擊即中,就會促使昌平公主和贛商聯手對付您?”猛地回神,“他們聯手不就等同于兩江官吏聯手?您眼下是眾矢之的!”

    趙白魚摸了摸佛珠:“所以我們現在得時刻準備好迎接昌平公主和贛商聯手送來的痛擊。”

    暗衛既緊張又好奇:“大人是否猜到他們會從哪個方向痛打我們?”

    “我不是他們肚里的蛔蟲,怎么猜得到?”趙白魚若有所思:“不過如果我是他們,對付我最好的辦法就是從我的職務入手。”

    話音一落,竇祖茂的鬼哭狼嚎就從外頭傳進來:“大人——”進門檻時被做作地被扳倒,撲到趙白魚腳邊哀嚎:“大人您嚇死卑下了!卑下天一亮就聽說田府大火,田英卓被燒死在書房里,還以為您也在里面,幸好您沒事。”

    “你消息挺靈通。”趙白魚問:“你怎么知道本官大半夜在田英卓府里?”

    竇祖茂愣了下,趕緊說:“卑下聽門口的官兵說的。”

    趙白魚:“現在不是上值時間,竇大人來挺早?”

    竇祖茂勉強一笑:“下官一向勤勉。”

    趙白魚忽地冷臉:“起來!”

    竇祖茂麻溜起身,低著頭不敢看趙白魚的表情,內心暗暗叫苦,新任上差心智手段都太高明,以至于他沒法像從前糊弄其他上差那樣糊弄趙白魚,不得不費心思、動腦子,比值班十天十夜還累。

    盯著地面的眼睛發現趙白魚朝他這邊移動,沒有停下的意思,竇祖茂嚇得連連后退:“大、大人,下官是說錯什么還是做錯什么?大人為何一言不發——”還在逼近!他直接嚇得連聲討饒:“下官知錯!大人府里的菜販子是下官小舅子,下官發誓,只是偶爾過問,只是……只是想了解上差喜好,討好上差,從沒干過出賣大人的事!這在官場實屬尋常——啊!”

    連連后退的竇祖茂沒留意腳下,被絆了下直接摔倒,發現趙白魚從他身邊走過,才恍然大悟原來不是想治他的罪,而是要他讓路。

    他純粹是做賊心虛,自己嚇自己。

    竇祖茂長舒一口氣,渾身虛脫地癱坐下來。

    到門口的趙白魚回頭提醒:“竇大人沒摔傷就起來吧,死者為大,坐在死人身上總歸晦氣。”

    死人?

    竇祖茂一個激靈,低頭看去,正好對上田英卓七竅流血的面孔,眼白一翻直接昏死過去。

    行至中庭,趙白魚低聲吩咐:“案子還得收尾,先關著麻得庸,說不定哪天還有用。扣在碼頭的貨都搬到漕司衙門來,按律充公,如果有商人想贖回則按市場價來算。”

    魏伯點頭。

    趙白魚:“還有關于李得壽的事,我不會干涉你的任何決定,但希望你能平安無事。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來找我。”

    魏伯知道五郎話里的意思,“我的仇肯定要報,但不急于一時,二十年都等過來了。”

    “嗯。”趙白魚腦子動得飛快:“我還需要魏伯幫我去趟淮南,帶封信給賀光友。辦完事后,再去山東找陳芳戎,具體事宜我會寫在信里,飛鴿傳書告訴他,你到了地方停他號令就行。”

    魏伯不問原因,只聽吩咐行事。

    走出漕司府,迎面而來一支冷箭,幸好魏伯眼疾手快拽住趙白魚躲開行刺,轉身就想追上去抓住刺客但被趙白魚攔住。

    “是警告也是預警,抓到人也問不出什么,我知道是誰干的。”趙白魚拂袖,表情鎮定,紋絲不亂,“走吧。”

    路過一處拐角,遇到不請自來的趙重錦。

    趙重錦表情復雜地看著趙白魚,近日來發生的事情已經有所耳聞,連剛才發生的一幕也恰好撞見,殺機重重,如此兇險,為何還能淡定自若?

    “官場講究水磨工夫,行事向來求穩妥,以循序漸進為主,盡量面面俱到,無論查案還是推行一項政策都得慢慢來,耗個三五年不是沒有可能,你……沒必要太激進。”

    趙重錦原本對趙白魚來兩江還沒個太真實的感受,只覺得他的到來能幫助自己辦差,可是連日來觀他行事是越看越兇險,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

    他和昌平公主、贛商,和兩江的官斗來斗去,沒個停歇的時候,設身處地想一下,將自己放在趙白魚的處境,趙重錦覺得他不是死在兩江就是把自己逼瘋了。

    “趙大人來此就是為了訓誡本官?”

    趙重錦皺眉:“我是替你心驚——算了,無論智謀還是心計,你比我強太多,可能我覺得是委肉虎蹊,于你而言卻是游刃有余。”他猶豫再三,盯著趙白魚的眼睛看,越看越覺得像,見趙白魚要走,沒忍住說:“你知道四省三十八府一百八十官聯名保奏麻得庸的事嗎?”

    趙白魚駐足:“什么?”

    趙重錦臉色難看:“你居然不知道?”

    兩人都是一愣,心里閃過些猜想,趙重錦本能地不敢深思,趙白魚瞬間想到赴任前,康王古里古怪的態度,應該是被元狩帝勒令不準透露這件事。

    原因?

    是擔心他知道兩江復雜,心生畏懼,不敢大刀闊斧地辦差?還是怕霍驚堂知道,出于愛護他的私心阻攔他來兩江?

    但是刻意隱瞞這么重要的事情,難道不怕一無所知的他踏進兩江就淹死在這潭深水里?

    還是把他和昌平的母子關系當成一道護身符,所以理所當然地利用?

    不得不說,趙白魚也算是摸透元狩帝的心思了。

    不過,趙白魚轉過一顆顆佛珠,總覺得還有哪里不對,元狩帝的心思要是能這么好猜,霍驚堂何必如此忌憚?

    “你想到什么?”趙重錦問。

    趙白魚不答反問:“你怎么知道這事?”

    “我娘的來信里提到過,她讓我能幫你就幫你。”趙重錦那時滿心不解,他娘對趙白魚不該是最冷漠的嗎?而今看來,萬事都有征兆。“我問你一件私事,如果你不愿回答也無所謂……”

    趙重錦咬牙,直勾勾盯著趙白魚的眼睛:“這二十年來,昌平公主一次也沒聯系你?”

    趙白魚滿腦子都是元狩帝什么章程,沒心思留意趙重錦的奇怪之處,隨口便應:“有沒有你們不清楚?”

    是,沒人比他們趙家人更清楚。

    如果趙白魚有一個囂張跋扈的嫡長公主娘撐腰,怎么會過得那么落魄?怎么會被迫放棄科考、被迫替嫁?

    趙重錦避開趙白魚又清又潤的眼睛,心思混亂慌張,不敢想真相,那太荒唐了,沒人能承受得了。

    “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了。”

    趙重錦下意識想叫住他,被魏伯擋住去路。

    待趙白魚走遠了點,魏伯才說:“趙郎君知道我們五郎成親當日,從他那個偏僻破敗的小院子里走出趙府時說了什么嗎?他說他和趙家人兩清了。”

    趙重錦臉色肅冷,仔細看才能發現他瞳孔緊縮,處于失魂狀態。

    “不管您抱著什么目的接近五郎,如果敢傷害他一分一毫,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會將趙家人包括你們最寵愛的趙鈺錚千刀萬剮!”

    撂下狠話,魏伯難掩戾氣,他當真會付諸行動。

    趙重錦動了動嘴唇,最終沒說出一句話來,站在巷口大半天,被寒風凍得手腳僵硬,走一步一個趔趄,還是小廝攙扶著他才沒摔倒。

    他緊扣住小廝的胳膊,牙齒打顫,艱難地說出一句話:“遞帖……就說我,求見昌平公主!”表情猙獰而驚怖,目光定定地落在虛空處,仿佛那兒就藏著一個令所有人都難堪痛苦的真相。

    趙重錦心有畏懼,還是得向虎山行,去找那只或許會撕碎趙家人的猛虎。

    ***

    趙府,主院。

    嬤嬤拿著封信進屋,對正在看賬的謝氏說:“夫人,兩江來的信。”

    謝氏頭也不抬:“二郎的信?”

    嬤嬤:“是老夫人!”

    “舅母?”

    謝氏驚喜地起身,趕緊拿過信奉拆開,如饑似渴地讀起來,當她瞧見舅母在信里說承玠不該責罰五郎,五郎年紀小,要她攔著承玠,說道說道他,頓時一頭霧水,再往下瞧,卻是舅母的刀筆丫鬟注釋,說這是舅母半夜做夢驚醒之語,不由會心一笑。

    “舅母一如既往地活潑。”

    用活潑這個詞形容長輩固然不對,可謝氏就是喜歡那樣的舅母。

    待看到舅母說五郎眼睛像她,面貌像承玠,氣度則自成一家,是君子溫潤如玉,謝氏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更覺得奇怪,舅母從未見過四郎(她知道舅母還以為四郎排行第五),如何知他相貌如何?而且他相貌沒有一處像她,氣度更無君子如玉之說。

    舅母說的人是誰?

    謝氏往下看,看到刀筆丫鬟注釋,道是舅母到洪州散心,借住二郎府上,和二郎到酒樓時遇到五郎,一眼便認出他。

    【老夫人說,五郎的眼睛最像囡囡。】

    謝氏死死盯著這一句,用力得指尖發白,將信紙撕出一個裂口才如夢初醒般,驚慌失措地放下信紙,小心翼翼不敢碰,生怕撕碎了信紙,又仿佛是要撕碎信紙一樣,視線力透紙背。

    嬤嬤是從小跟著謝氏的陪嫁丫鬟,此時正擔憂地望著容色難看得宛如將死之人的謝氏,不明白信里寫了什么,怎會如此失態?

    謝氏從容大方,除了當年屢次被昌平公主所害,后來多次目睹小小的四郎重病垂危而失態過,這些年順風順水,哪有如今這般令人著急憂慮的作態?

    “夫人,你怎么了?”

    嬤嬤走過來,謝氏條件反射地蓋住信件,有些手足無措地理了理頭發和衣襟,抬著下巴,竭力維持她的冷靜,但急促粗重的呼吸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準備紙筆,我要寫信給二郎。”

    嬤嬤趕緊準備好紙筆,謝氏拿著筆快速寫好,將其裝進信封里,叫嬤嬤務必盡快送出去,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

    趙重錦從公主府里出來,上馬的時候沒留神,踩空摔斷右手,被緊急送回府,不顧勸阻硬是鋪開畫紙,滿頭冷汗地忍住疼痛,左手拿筆畫出一雙形神具備的眼睛。

    趙家二郎當年便是以左手畫、右手書,書畫雙絕名冠京都。

    眼睛一畫完,正骨大夫也來了,趙重錦虛脫地倒在椅子上,汗濕后背,唇色慘白,失神喪魄。

    “把這幅畫裝起來,送去京都,除非我娘拿到手,否則任何人不準拆開!”

    ***

    西北麟延府,延州。

    于西北而言,延州是其咽喉要塞,擁有重要的戰略地位,一旦失守,則大夏很有可能直入關中,因此重兵把守,守防森嚴。

    然而防守再森嚴,也會有幾只小老鼠偷偷爬進來。

    夜色遮掩下,幾道黑影身手敏捷地穿梭于巷道屋頂間,避開巡邏的士兵,熟門熟路地尋到城內的水井處,剛準備將帶來的蠱毒投進水井就被突然亮起的火把震懾住,還被包圍而來的士兵抓個正著。

    崔副官走出,扯開黑影臉上的面罩,鉗住他的臉打量片刻說道:“這不是城東賣布的夏老板?”

    旁邊士兵上前來看,憤慨地說道:“確實是他!在這延州邊境住了二十來年,要不是白日聽阿蓼姑娘說他行為鬼祟,和一個陌生人接頭,迸出一句大夏語和南疆語,怕還不知道他是個奸細!”

    崔副官:“其他人都抓住了?”

    另一個士兵上前:“都抓住了。沒讓他們壞了水源,經徐神醫檢查過后確定都是蠱毒。大夏果然和南疆聯手,意圖入侵。”

    崔副官抽出刀,對著不停求饒的夏老板就是一刀,滾燙的鮮血噴灑而出,崔副官僅是平靜地甩掉刀上的血:“都殺了,頭砍下來掛到城門口。”

    “是!”

    沒人會覺得殘忍或死者為大,兩軍交戰,非死即活,何況對方更殘忍,要屠掉一整座城,如果沒有及時發現奸細的存在、沒有徐神醫在,怕不是一城的百姓都得跟著飽受蠱毒折磨。

    回營途中,忽有士兵來報:“抓獲的奸細中有一人自稱是大夏宰相之子,屬下見他細皮嫩肉,手上無繭,確實像是來掙軍功的貴族子弟。”

    “有意思。”崔副官勒馬說道:“先回營!”

    不過片刻便趕到軍營處,崔副官大步來開霍驚堂的營帳前,聽到進去的話才掀開簾帳將今晚發生的事一一說明:“……好在將軍提醒,以大夏現在那位國君的手段,怕是會趁以前幾次和平盟約互通集市的時候,朝幾個重要的邊城輸送奸細,這才讓底下人提高警惕,有所防范。”

    霍驚堂單腳踩在塌上,坐姿放蕩不羈,聽著崔副官的話,眼皮抬也沒抬,專注于手里的走馬轉燈制作。

    半晌后,崔副官才聽他說:“告訴那個自稱宰相之子的驢蛋,要么證明他有價值,否則一天一個身體部分,切下來送給他爹娘。”

    崔副官神采奕奕:“明白!”

    言罷就要出去,但被霍驚堂叫住:“等等,”沉思稍許說道:“大夏冶鐵制兵水平高于我朝,但鐵礦稀缺,連貨幣流通也多以我朝鑄的銅幣為主,可是這幾個月我見他們軍隊配備精良,尤其是在刀劍、戎甲一類重要軍資,快趕得上西北軍了。潛入大夏都城的人也說近二十年來,我朝銅幣、白銀和鐵礦一類嚴禁外流的貨物在大夏逐年增多,光憑西北幾個邊境集市可做不到。”

    崔副官意識到嚴重性:“將軍懷疑有人將我朝嚴令輸出的貨物輸入大夏?”

    霍驚堂:“宰相之子應該知道點內情,就算他不知道,大夏的宰相也該知道。”

    崔副官表情嚴凜:“懂了!”

    ***

    田英卓畏罪自盡,案子該算了結,不過趙白魚利用大案收尾流程復雜這點硬是拖著遲遲不報大理寺,但山黔派人來交代一聲就收回他的兵。

    趙白魚又回到無兵可用的境地。

    好在眼下沒有需要人手的地方,就快過年,沒人選在這當口鬧事,而且年一過、開春一來,兩江各司就得忙起來,應該會選在那個時候動手腳。

    漕司使的重要職責之一是糴糧,而江西是全國最大糧倉之一,去年歲額一百二十萬石,占大景五分之一,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出不得丁點差錯。

    一旦出錯,趙白魚最小也是丟官發配的罪責。

    昌平公主和贛商聯手對付他,一定會選擇從糴糧此處著手。

    兩江無人,根基不穩,趙白魚不能將希望全部寄托于兩江,他把目光放到了淮南和北方。

    “五郎,桃符、門神像和各類果子今年都不用買了。”硯冰手里大包小包,后頭還有兩人搬著大量貨物,一起跨進前廳。“京都里的嬤嬤和姑娘們寄過來的,有從寶華寺求來的平安符,從天佑宮道觀里求來的桃符,果子是大家一塊兒做的,還有做好的衣衫……四五套呢!”

    趙白魚坐著不動,支頤笑望著進門的硯冰等人,仿佛見到京都府翹首以盼的可愛的親人們,自然也想起去年在京都府和大家伙一塊度過的新年,不由心生幾分寂寥。

    目光不自覺瞥向腕間佛珠,趙白魚心頭的思念瘋狂泉涌,耳邊好像聽到海東青的嘹亮的長鳴,以為是思念過度產生的幻覺。

    不料真是另一只海東青在府邸上空盤旋,被留在他這里的鷹王聽到響動也飛向藍天,雙雙親昵了好一陣才依依不舍地下來,將它主人的信送到趙白魚手里。

    趙白魚低聲:“西北戰事吃緊,還能把信送過來?”話是這么說,卻盯著書信不放。

    其中一名暗衛此時扮作普通護衛跟在趙白魚身邊,聞言說道:“普通信鴿肯定傳不出消息,但海東青它是萬鷹之王。而且西北和大夏都有過年的習俗,這會兒都默契地休戰。”

    “原是如此。”趙白魚吩咐硯冰他們擺弄好年貨,便獨自到書房拆開信來看。

    【卿卿夫郎,見信如晤。】

    趙白魚眸光溫和,輕聲一句:“倒是學以致用。”

    信的前半段描述戰事,道是大夏多次佯攻,私下勾結南疆故技重施,勾結奸細,里應外合,打算在延州水源投蠱毒,都被抓住,還生擒一個大夏將領,說是來搶功的宰相之子。

    【大夏積弱百年,游走大國之間,誰強敬誰,同時討好大景和突厥,近二十年突然一改往日作風,頻撩大景虎須,騷擾西北邊城,吞并周邊小國,強大自身實力,打過幾場勝仗,一度是大景頭疼不已的強敵。】

    【拷問過那大夏高官子弟,才知緣由,小郎想不想知道?】

    如果是霍驚堂當面詢問,趙白魚還有興趣猜一猜,現在答案就在眼前,傻子才多此一舉。

    【為夫就知道小郎懶得猜……算了,說與你聽無妨。和前朝有關,先帝晚年,不甚英明。】

    何止不甚英明,元狩帝登基初期,山河飄搖,國庫、內庫虧空嚴重,基本是先帝晚年搞出來的惡果。

    先帝晚年突然糊涂,又想換儲君,大肆鋪張浪費,縱容奸臣貪官把持朝政……不一而足,不過他中前期的確是勵精圖治的明君,因此史書評價沒有太過分。

    【元豐七年、九年和十年三次科考,一眾學子入宮參加最后一輪殿試,由先帝擢選為天子門生。按例,落選者無一例外打回原形,待來年再考,十年寒窗苦讀付諸東流,當中有幾名舉子為了科舉已是傾家蕩產,卻連續落榜,心態不平,糾集學子去祭文廟,被先帝視為不滿朝廷,有造反之心,令官兵捉拿,打死、打殘了一些舉子,鬧得天下學子憤慨難當,為平息怨怒,先帝才更改科舉制,規定凡進殿試者皆為進士,都有官做。】

    【這是前情,以下是正題,當年才華出眾卻因殿試不被先帝看中而屢次落榜,在祭文廟一難中僥幸逃生的學子,有人跑去大夏當了國師,轉過頭來對付大景。】

    趙白魚微訝,當中竟有這般糾葛?

    不亞于奇情怪志了。

    【我還發現奇怪的地方,大夏物資匱乏,需從我朝購入物資,但是我朝不認大夏錢幣,大夏國內因此流通我朝錢幣而非夏朝錢幣。但錢幣出自我朝,金銀也是我朝儲存最豐富,所以大夏窮困,眾所周知。】

    【可是近二十年來,流通于大夏的白銀逐漸增多,邊境貨物買賣二十年未變,他們哪來的銀銅鐵?】

    【我懷疑有人把貨幣輸送進大夏,可惜目前沒有多余的線索。】

    輸送白銀的猜測倒有可能是真的,大夏崛起的確過于迅猛,要不是天降一個霍驚堂,估計大景會被迫割據土地。

    趙白魚繼續看下去,后半段則描述一些西北風情,比如那邊的除夕到元宵習俗,大抵和這邊相像,不過更像他所熟知的現代除夕和鬧元宵,還有地方特色轉花燈、打鐵花。

    他說打鐵花便是詩文里的火樹銀花,很漂亮,看到的那一瞬間很遺憾小郎不在身邊。

    【我專門學了幾天的打鐵花,屆時讓小郎也看看猶如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盛景。】

    趙白魚的指尖摩挲著字,想霍驚堂想得心揪成一團團的模樣。

    硯冰提著一個走馬轉燈過來找人時,便見五郎笑得宛如話本里見情郎的姑娘家,還渾然不自覺,不由搖頭,敲敲不知是太急切忘記關的書房門大聲提醒:“五郎,我來送東西!”

    趙白魚回過神,輕咳兩聲,“什么?”

    硯冰進來:“方才驛站的人送過來,說是小郡王吩咐務必要交到您手里……想是從西北特地送來給您的新年禮物。”

    “我看看。”

    趙白魚接過雅致精美的走馬燈,緩緩轉動,里頭的人物立時變得生動,漸漸匯聚成一幅幅動起來的畫,畫面越看越熟悉。

    一幅是御道附近的小吃攤前,趙白魚遞過巾帕,霍驚堂接過手,另一幅是霍驚堂把佛珠纏繞在他手腕處。

    第三幅是成親當日,于高頭大馬前,互相朝對方伸出的手。

    第四幅卻是二人身影交疊,仿佛喁喁私語,畫面有點眼熟——

    硯冰在此時湊過來:“這是什么畫?”

    “!”趙白魚眼睛瞪大,猛地遮住走馬燈,揮手趕走硯冰:“小孩子看什么大人的東西?出去出去。”

    硯冰撇撇嘴出去了,肯定是讓人尷尬的東西,五郎一尷尬就喜歡自稱大人。

    “死霍驚堂!”趙白魚摸了摸滾燙的耳朵,無言以對地瞪著第四幅畫——二人于淮南江陽縣郊外溫泉水里的一幕,還有第五、第六,分別是新年在自家府里,和在宮里他主動那一次。“他難道還想畫春G圖不成?”

    “仗著不是當面說,瞎胡鬧!”

    “見了面,必收拾他!菩薩在上……霍驚堂真是沒點正經,菩薩該有的清心寡欲是半點也沒學到。”

    趙白魚就這么抱著走馬燈一個人在書房里罵罵咧咧大半天——

    作者有話要說:

    在書房里,因為老霍畫小黃圖而罵罵咧咧大半天的白魚……可愛。

    PS:上章末尾魏伯喂錯藥那里有不少疑問,那些疑問是有一個伏筆,只是我不確定是否后續會放棄這個伏筆,因為那個情節也刪改了一些細節,對應后面大綱幾處地方,但我大綱會經常變動,前面刪改一點就會引起后面的劇情變動,所以上章末尾……等寫到對應情節再看吧。

    (這幾天越來越晚睡,后面細綱還沒填充,腦子罷工不肯干了)

    PPS:科舉那個事,真實歷史:最初的科舉制有殿試這一環,只有被皇帝選中的人才是進士,才能當官,沒選中就重頭再來,莫官可當。

    殿試這環,基本看皇帝喜好,因此弄沒很多真才實學的牛逼人物。

    當中有文人因此屢試不中,搞得家徒四壁,怒而投奔西夏,幫李元昊開國,后來兩國交戰,還幫西夏打贏北宋,北宋傷亡慘重。

    那次之后,才有凡進殿試者,都是進士,都有官做。

    (那個文人叫張元,確實很有才華,可惜因為叛國,李元昊也沒多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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