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宮宴散去, 夜深人靜,無人成眠。
陳師道一出轎門, 掠過殷勤的家仆, 差點被門檻絆倒,看門的童子驚呼連連,府里燈火逐一亮起,上上下下都被驚動。
“別小題大做, 都回去睡, 把燈熄了, 莫浪費油。”陳師道擺擺手, 叮囑兩句,又讓人熬點醒神的藥湯給他, 吩咐完才回到廳堂坐下來, 怔怔地望著朦朧的夜色,動了動嘴巴:“怎么就不想活了?”
他最得意的學生,最心疼的孩子,被逼到不想活了。
明知道趙白魚慧極必傷,心里清楚他更適合做個看山問水的隱士,明白他太剛直,太同情黎民百姓, 嘴上時常說著‘官場無是非黑白’,也不是沒有妥協過, 可是當真有一天,百姓的公道和官場之道互相碰撞,兩難抉擇之時, 他卻寧愿粉身碎骨也要替旁人掙個公道。
趙白魚不適合進官場。
那時分明這么說過了,為什么后來還極力慫恿他建功立業?為什么還游說他入兩府當宰相?
明知道兩江兇險, 偏還攛掇他去。
倒是如愿以償得了個大景第一青天的學生,可是趙白魚得到了什么?
得到他對官場心如死灰,得到他對人間無公道、人人奔走只為追名逐利的萬念俱灰,得到生死未卜的致命一刀。
陳師道顫抖著抬手捂住臉:“我也是逼死五郎的人啊。”
一再叫他妥協、退讓,那封送去兩江的書信自以為是救趙白魚,焉知不是壓死他的稻草?
刀斬三百官后的五郎該有多恐懼?
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可他不過是求一個殺人償命的公道罷了,上至君王下至師友都與他背道而行,都勸他別再走了。
停下,妥協,退讓,別固執,別犯傻,不值得!
他該有多孤獨?
雖千萬人吾往矣,但那條路只有他踽踽獨行。
五郎該有多絕望才會一心求死?
***
同知府。
高同知接過家仆遞來的安神湯吹了吹,冷卻些許才交給驚魂未定的高夫人:“喝了早些睡。”
高夫人睜開眼,慢騰騰地喝完安神湯,半晌后嘆氣:“我明日想去洪福寺點盞祈福供燈,保佑小青天平安脫險。”
高同知:“也幫我捐點香油錢,祈福小趙大人無事。”
他長長嘆一口氣,不得不說趙白魚為圣上擋刀后拒絕太醫救治的場面震撼人心。
能坐到他這宰相之位早就是官場里的老油條了,何況早年戰場廝殺,什么血腥場面沒見過?
便是坑殺萬人也曾面不改色地下令。
唯獨今晚聽到趙白魚那句‘不想活’,霎時心顫,動容不已。
高同知的確欣賞趙白魚,只是這份欣賞或多或少摻雜利益,比如兩江大案毫無疑問會牽扯出儲君之爭,東宮和六皇子廝殺便如鷸蚌相爭,陛下穩坐釣魚臺,也不在他們這些老臣面前掩飾他想扶正霍驚堂的意圖。
出于官場里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高同知毫不猶豫出手拉一把趙白魚,但如果根本利益背道而馳,他也是會不假思索地落井下石。
這就是官。
無利益糾葛時則獨善其身,有利害關系時則瞻前顧后,百般手段頻出,其實最終目的還是為了保全自己,還是為了獨善其身,誰還記得百姓?誰能為一條‘殺人償命’的公道和朝廷、和君王作對?
可是讀書做官從來不是為了獨善其身,做人要憑天理良心,做官更要憑天理良心,可惜沒有哪個官還記得。
做官做得越大,便越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眼里只剩下自己了,哪還有黎民百姓?
高同知自詡他哪怕算不得比干魏征這等賢臣良將,也該是個心里裝著陛下、朝廷和天下的忠臣,可是有了趙白魚這一出,方驚覺他忽略腳下的平民百姓太久了。
連一個基本的公道都給不了,算什么忠臣良相?
所以高同知尤為震撼,對趙白魚夾雜著利益算計的欣賞也由衷轉化為敬佩。
“但愿無驚無險,歲歲平安。”
***
康王府。
高都知攙扶著腿軟的康王坐下來,拿過濕熱的毛巾幫他擦臉和手,被康王反握住胳膊,拉扯向前,擁住他的腰背,臉埋在高都知的懷里。
“我沒想到趙白魚會擋刀,也沒想到他一心求死。”
聲音悶悶的,難受的情感溢于言表。
高都知拍著他的后背輕聲安撫:“沒人能未卜先知,你一心想救趙白魚脫離困境,本意是為他好。”
“當初是我怯懦,不敢明說兩江兇險,如果早點告訴他一百八十官聯名保麻得庸的事,如果我不多嘴說一句先斬后奏,說不定他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說不定心有顧慮,不至于……不至于把自己放進刀山火海里,也不會自斷后路,決絕至此。”
高都知心內嘆息,他錦衣玉食的王爺始終沒能明白小趙大人刀斬三百官和不想活了的真正原因,哪里是因兇險的兩江?
分明是一樁樁一件件沖天冤情不能平,分明是一個個不愿意為民請命的官使這官場暗無天日,分明是他的道形單影只太孤單了。
***
杜府。
杜工先一回府便送夫人去洗漱,而他身上沾血的衣袍還沒脫下來就被戶部副使纏住,本來心情沉重,頗為擔憂趙白魚,愣是被戶部副使的嚎啕大哭給弄得腦子刺痛。
戶部副使半大老頭滿臉褶子,頭發半白,鬢邊還簪朵蔫耷的凌霄花,此時正在杜府的前廳大堂處賴著不走,抽抽噎噎地哭他看到摯友為圣上擋刀、聽到摯友說不想活了的時候,心都碎了。
情緒至巔峰時,放聲大哭,嚎得杜工先耳朵都在疼。
他面無表情地想著,很好,已經從知己榮膺為摯友,可是人家小趙大人甚至沒邀請他到臨安郡王府過夜過,怎么好意思的?
“小趙大人是功德無量的菩薩,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你什么意思?嘴皮上下一碰輕飄飄幾句話就能沒事?杜工先,你太冷血了。”
杜工先:“……”面色冷漠地看向大堂外的夜空,心里想的是如何與多年同僚斷交。
等戶部副使的情緒差不多穩定下來,杜工先便趕緊將人趕走,結果好不容易將人勸到門口了,發現工部侍郎范文明路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戶部副使對上眼,又不知怎么回事二人返回杜府前廳坐下不走了。
杜工先看著兩位同僚通紅的雙眼,已經沒有脾氣了。
愛怎么怎么的。
范文明同戶部副使竊竊私語:“明兒請奏圣上,能否進宮探望小趙大人?”
杜工先:“醒不醒得過來還另說,都一股腦涌進去打擾不是妨礙太醫救治——”話音在戶部副使和范文明兩對紅彤彤還兇惡的目光盯視下戛然而止,訕訕地說:“小趙大人肯定醒得過來。肯定。”
兩人才把眼神收回去。
戶部副使:“還是別去打擾了,探聽消息便成。你我在朝堂上盡力做些別的,比如兩江的案子不能放過幕后主使,還有那群江南官吏,腦袋砍下來了也得查到底,得把他們的罪行公之于眾,讓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
“有道理。”范文明連連點頭:“該申冤申冤,該懲處懲處,不能官抓了砍了就不管受苦的百姓,清白和公道都得給他們,朝廷該發放的補償也得落實。”
戶部副使:“只這案子卻不是你我能插手。”
范文明:“我倒是知道陛下把案子交給趙宰執。雖說滿京都都知道趙宰執厭惡小趙大人,但他處事還算公平,倒不會挾私報復。”
戶部副使撇嘴:“就怕萬一。”他可不喜歡假正經的趙伯雍,完完全全就是偏心摯友趙白魚。
范文明嘶了聲:“我瞧小趙大人負傷時,趙宰執和其夫人悲痛欲絕不像作假,總覺得有些隱情。”
“有嗎?”杜工先插嘴。
“當然有!”換了身干凈衣服的杜夫人突然從旁躥出來,雙手交握,十分激動但相當克制:“我記得昌平厭憎小趙大人,沒有半點母愛,反倒是趙宰執與其夫人十分關切,尤其在意小趙大人。還有你們沒有注意到,還未逼宮前,趙宰執和趙夫人頻頻看向小趙大人,那神情、那眼神,望眼欲穿……”
杜夫人滔滔不絕,說出她在宮宴時挖掘出來的最大辛秘。
在場三個大男人完全聽入神,猜到了最終的真相,不由齊刷刷倒吸口涼氣:“實在是匪夷所思!”
“若是真的……”戶部副使和范文明喃喃自語:“小趙大人當真苦難深重。”
***
慈明殿內,太后跪在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神像前出神。
嬤嬤在小佛堂外頭輕聲說:“太后,天亮了,陛下還在前頭等著。”
太后睜開眼,在菩薩前上了一炷香便走出小佛堂,宮女太監趕緊上前來伺候。到了前頭的花廳,元狩帝正負手而立,聽聞動靜立即轉身走過來行禮。
太后將他扶起,引到榻上坐。
元狩帝低著頭:“兒子是來向娘請罪的,我沒能護好昌平,也沒能保全她。”
逼宮謀反便是親兒子都該殺,何況是妹妹?
特地來告罪便是他打一開始就沒想放過昌平,皇后、東宮和昌平逼宮謀反能很快被平息,元狩帝不可能不知情。
再退一萬步來說,昌平為何冒險謀反?
概因她深覺自身難保,便想先發制人玩這場潑天賭局。
但凡元狩帝能在昌平回京后做點什么,哪怕帶句話也能安撫昌平。
可是沒有。
一邊大發雷霆地命令趙白魚回京,一邊雷聲大雨點小,草草下了個圈禁的口諭,找借口拖延問審江南大案,又禁足昌平,現如今也不打算追究霍驚堂、陳師道等人聯手逼殺昌平的算計。
或許推波助瀾,也或許只是袖手旁觀,看昌平自取滅亡,卻都不能否認元狩帝的殺心。
太后深深地凝望著元狩帝,他一手促成嫡親胞妹的死,因此傷懷愧疚,此時流露出來的情感都是真的,除掉昌平時的絕情也是真的。
天子薄情。
“是昌平乖張跋扈,大逆不道,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她咎由自取。皇帝別太傷懷了,擔心身體。”
天家無情。
“你要是倒下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怎么辦?”太后撥弄佛珠,垂眸望著矮桌邊緣雕刻的佛經,一字一字地默念。“聽宮女太監們說,皇帝百死一生時是趙白魚挺身而出,為你擋了致命一刀,現如今還在度生關死劫?”
元狩帝點頭。
“便是因此,皇帝才放縱趙宰執私情慫恿,同意他帶走昌平去問審?”
“趙卿于朕有恩,卻不是這個原因。”元狩帝想起來還是心存虧欠,不多,但能讓天子愧疚便已足夠。“太后有所不知,是昌平偷偷調換了剛出生時的趙白魚和趙鈺錚。”
太后抬頭:“什么?”
“趙白魚才是趙宰執的小兒郎,趙鈺錚才是昌平的孩子。”
震驚之色浮于言表,太后猛地拽斷佛珠,上百顆菩提珠嘩啦啦滾落一地:“當真?”
“千真萬確。”
“作孽,昌平作孽啊。”太后不住搖頭痛惜:“我知她驕縱偏執,以為她還有點良心,至少不會作孽到小孩子身上來,沒想到能對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下手。”
她嘆息道:“二十年前毀一次趙家,二十年后再毀一次,當真是冤債孽緣。”
只是這冤債孽緣卻與趙白魚何干?
受苦受難廿載,到頭來還是只有趙白魚萬死一生。
“果然是來人間渡劫的菩薩,方這般苦難重重。”太后發出沉重的嘆息,看向元狩帝說道:“皇帝也回去休息,我累了。”
元狩帝起身:“兒子告退。”
***
走出慈明殿,迎著新生的太陽,元狩帝神色莫名,負在身后的手摩挲著手指。
逼宮謀反,一夜間失去皇后和東宮,險些命喪黃泉,若是往常,太后早該忙上忙下地關懷并叫人煮來安神湯,還要抄寫佛經、辦素齋酬謝八方神明,可是這一次僅是冷冷淡淡的幾句場面話,甚至沒碰他的手、沒拍他的背、也沒摸他的頭以表安慰。
“還是怪朕。”
***
慈明殿的宮門關上,太后愣怔地望著散落一地的佛珠,照顧了她四五十年的嬤嬤過來低聲勸她一夜未眠還是先去睡吧。
“心事重重怎么睡得著?”太后默默拭掉眼角的淚,兒女殘殺,最痛心的人是她。“扶我到小佛堂里去,多抄誦些佛經,便當是替昌平贖罪了。”
嬤嬤勸不動她,只好應是。
太后忽然又說:“再去我府庫里尋一些珍稀藥材送去太醫院,就說是給趙白魚用的。還有,這兩天找個時間去領個牙牌,到洪福寺幫我點盞祈福供燈。”
嬤嬤小心翼翼地問:“是為昌平殿下求的嗎?”
太后沉默良久才說道:“為趙白魚祈福……祈福他往后無災無難。”
便當是她心有所愧,替人還債吧。
***
紫宸殿,暖閣。
已經過去三天,趙白魚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血止住了,傷口縫合順利,高燒也都退了,補血補氣的名貴藥材流水般送進來,太醫就守在暖閣外隨時待命,連徐明碧都被霍驚堂押進宮里救治趙白魚。
頭一天實在兇險,那刀差點便能扎穿內臟,確定血止住了,太醫便下手縫合傷口,那時趙白魚已經喂不下麻沸散,按常理應該會活生生痛清醒,可趙白魚全程沒有意識,瞳孔渙散,說明他危在旦夕,隨時可能死亡。
好在有驚無險地完成傷口縫合,但緊隨而來是燙得可怕的高燒,持續三個時辰,必須時刻不停地盯著趙白魚,嚴格按時間幫他身體降溫退燒,還需要注意傷口不能迸裂、不能感染。
爭分奪秒而且精神高度緊繃,短短幾個時辰下來,從太監宮女到太醫都倒了兩班人馬,還是累趴下了。
幸運的是燒退了,傷口沒出現感染,可趙白魚還是不醒。
眾太醫冥思苦想后得出結論:“按常理,小趙大人此時該醒過來了,但他沒說只能說明……”猶豫片刻,還是咬牙說道:“只能說明本人求生意志薄弱,不愿意醒過來!”
霍驚堂陷入沉默,半晌后詢問:“有沒有辦法幫助小郎醒過來?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增強小郎的求生意志?”
一眾太醫面面相覷,還是徐神醫出列說道:“我曾在民間游歷時見過摔傷腦袋昏迷數月的病患,因其家人堅持不懈而讓病患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意志,終于清醒過來。事后病患說他昏迷時仍能清楚感應到外界發生的一切,也能聽到親人在耳邊說話,正是親人的不放棄才使病患爆發求生的意志,擺脫死亡的威脅,重獲新生。”
霍驚堂:“你是說小郎雖然昏迷,但他現在能聽見我們說話?”
徐神醫頓了頓說:“也許。”他不是很確定。
霍驚堂:“是不是和小郎說話,他就不會想死了?”
徐神醫沉默良久才說道:“取決于小趙大人對人世間的留戀程度。”
事實上,正因為趙白魚對人世的留戀程度太低才會至今昏迷不醒。
這個答案彼此心知肚明,沒人傻得說出口。
霍驚堂用力地抹了把臉:“知道了。你們先下去想別的辦法,不管能不能用、好不好用,先說出來。”
徐神醫看他眼下兩團青黑和眼里紅血絲尤其明顯,身上的衣服還是數天前參加宮宴時的那一套,烏黑色的血塊一團又一團,散發出頗為刺鼻的味道,模樣瞧著實在是疲精竭力、狼狽不堪,便委婉勸他先去休息一下。
“什么?”可能是太久沒睡,也可能是心神不寧,霍驚堂反應遲鈍,回過神來才說道:“我怕小郎醒來第一個看到的人不是我,他會害怕。我也怕我不在小郎耳邊絮絮叨叨,他就誤會人世間沒有值得留戀的……”頓了頓,他卻有些不自信地問:“小郎會留戀我嗎?會不會為了我醒過來?”
徐神醫語噎。
他認識霍驚堂多年,這人仿佛天生便是意氣風發的,就算是當年打過敗仗、手里死了不少出生入死的兵,也是頹靡傷懷過一陣便很快重振旗鼓殺得敵軍片甲不留,用敵軍的血和人頭讓他的兵瞑目。
名滿京都的混世魔王在趙白魚面前也會變得不自信。
霍驚堂掐著虎口說:“著人把硯冰、魏伯和秀嬤嬤他們都帶進宮里來,他們和小郎相處十幾年,便是沒有血緣也勝似親人,說不定在小郎心里,分量比我還重。”
愣了瞬息,他同徐神醫說:“就這樣吧。”
徐神醫和一眾太醫沒法子,只能退到外間去,放任霍驚堂不眠不休地陪著昏迷的趙白魚。
霍驚堂坐在床沿邊盯著趙白魚蒼白的臉看,幫他將頭發捋到耳朵后面,又拿濕熱的布巾幫他擦拭身體。
此時昏迷的趙白魚倒是干干凈凈的,反倒身強體健的霍驚堂更像個病患。
“小郎堅持這么久,其實還是舍不得對不對?怎么能說此世間沒有值得留戀的?小郎舍得拋下我嗎?小郎還沒親眼看到硯冰成家立業啊,對了,李意如答應徐明碧的求親,月底便會定親。還有秀嬤嬤、魏伯他們,還有郡王府里的人都在等你回家,陳師道他們每日都要過來問一問你的傷情……很多人都盼著你好,很多人都在等你醒過來。昌平被問審,累累罪行都將訴諸天下,無論是匡姓石商還是楊氏冤案,都能得到平反,你想要給天下黎民百姓的公道已經給了,你想要告訴所有人有冤申冤,殺人償命,他們也都聽到了。朝野上下都在為你奔波,都在幫你開脫兩江無詔斬殺三百官的事,陛下也有意改問責為嘉獎——”
絮絮叨叨到此處,霍驚堂說不出話來了。
他抓起趙白魚的手捂住臉,溫熱的淚水掉落下來,打濕趙白魚的手,也洇濕了床被。
“小郎醒過來好不好?別丟下我。”
“如果你當真是天上下來渡劫的小菩薩,能不能渡完我再回去?”
霍驚堂哀求著趙白魚,祈求著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神佛,從前供佛是有所求,雜念太多不心誠,而今后只為趙白魚一個人求神拜佛,只為他修個虔誠敬畏心,能不能把小郎還給他?
“我知道,我知道小郎受太多苦了。姓趙的,還有謝氏,這幾日經常遞帖想進暖閣,想見你,做出一副哀哀可憐、悔痛欲絕的模樣,倒是打動太后和陛下,同意讓他們進來,都被我打出去了。我知道的……在驛站的時候,我都聽見了,我才知道——”霍驚堂眼睛是熬紅的,也是讓傷心淚浸紅的,“我才知道我的小郎這二十年來遭受多惡毒的苦難。我的小菩薩本該是玉葉金柯地養著,本該是萬千寵愛里長大,鮮衣怒馬,意氣飛揚,你會是京都府里最矚目的少年郎,最漂亮的小狀元,想為百姓掙個公道,何須劌心刳肺?何須絕望到連命也算進去?自有寵你愛你的人為你保駕護航,縱容你自走你的道,走你的青天黎民之道……”
“你本該如此。”
“我沒讓趙家人進來,我知道你不會想看到他們,但我又知道你心軟,如果我做錯了,你就醒過來罵一罵我……但是沒做錯的話,你就夸一夸我,不然我良心難安。”
最沒良心的討債鬼倒好意思說他良心難安?
剛踏進來的元狩帝一聽這話差點沒一口氣喘不上來,重重地咳一聲,沒得到霍驚堂的回應,又咳兩聲,終于得到霍驚堂鋒利得想殺人的眼刀。
“……”元狩帝訕訕地問:“還沒醒?”
霍驚堂:“沒什么事就別來惹人煩。”
元狩帝那口剛下去的氣又提起來,可是看著面容狼狽疲乏的霍驚堂,心酸占據那股氣,他這時就像天底下所有父親那樣勸他:“休息一會兒吧,就在旁邊搬張睡榻,好好睡一會兒。朕叫人時刻盯著,但凡趙卿有一點動靜,哪怕是眼皮翕動一下也立刻叫醒你。”
霍驚堂:“陛下來便是說這些?”
元狩帝皺眉:“趙宰執與其妻謝氏每日到紫宸殿外頭等著,謝氏病得高熱不止,還是堅持每天過來等幾個時辰,趙宰執一邊處理兩江大案,一邊抽出時間過來。宮宴那日回去,第二天再上朝,趙宰執頭發白了一大半,顯然悔恨交加——”
“您要是再說這些,今后也別來了。”
“你!”元狩帝惱怒,還是壓低聲音:“你就這么油鹽不進?”
霍驚堂塌著肩膀,神色木然:“爹,求您了,能不能過后再問我不敬之罪?”
“我……”
元狩帝語噎,心酸得不行,霍驚堂小的時候不記事,喊過他爹爹,被他打了、呵斥了,自此涇渭分明,再是送他回靖王府以及他身中蠱毒,他送老六去冀州軍,霍驚堂便徹底與他生分起來。
彼此相處始終沒越過線,連氣他時的桀驁不遜也死死把握在君臣本分里,再不像從前那樣付出百分百的信賴和敬重,更別提喊他爹。
現在再喊他爹,是求他晚些時候再問罪。
可他沒想問罪。
他就是希望霍驚堂能像以前那樣忤逆他、氣他,希望他能有些生氣,別像現在這樣整日死氣沉沉的,仿佛人也隨著昏迷的趙白魚死去了一般。
“爹,爹不說了。但是你聽爹的話,別人沒醒,你先倒下去了。”
霍驚堂沒回應,固執的脾性不知道究竟像誰,可是元狩帝沒轍了。
他自知虧欠,眼前的兩個人他都虧欠。
***
出了紫宸殿,元狩帝問身邊的大太監:“聽聞太后在洪福寺點燈為趙白魚祈福?”
大太監:“是。點了盞祈福供燈。”
元狩帝:“很靈驗?”
大太監:“據說十分靈驗。府內是洪福寺,府外是寶華寺,香客如織,車水馬龍的,不靈驗也不可能有人去。”
元狩帝:“你去幫朕也點一盞。”
大太監趕緊回:“是。”
***
謝氏進不去暖閣,見不到趙白魚,只能從旁人嘴里打聽情況,得知趙白魚求生意志薄弱不禁潸然淚下,自知是他們的罪過,奈何無能為力,幫不上什么忙。
回府途中突然拐道去了洪福寺,因她是最虔誠的香客,所以一到廟里便能直接去見方丈,開口便是砸了從前為趙鈺錚祈福的供燈。
方丈定定地看她,臉上并無異色:“夫人想好了?”
“砸了。”謝氏又說道:“勞煩方丈再替我點一盞消災祈福的供燈,便是要我從此以后吃齋念佛、或日日抄寫佛經也沒問題,但求,但求小鱗奴從此以后無驚無險、無災無難。”
方丈:“請隨我來。”
明燈在萬佛殿供著,到了地方,謝氏發現萬佛殿門口、欄桿之上、下方的大廣場都擺滿明燈,眼下是落日時分,明燈燈火朦朧,若是天色完全暗下來便是明燈萬盞,尤其壯觀。
但這不稀奇。
洪福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舉行萬眾供燈的法會,府外的寶華寺也會舉行,甚至一些小型寺廟也會舉行千眾、百眾供燈法會。
謝氏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全都去過,她曾經為體弱多病的趙鈺錚跪遍神佛,每個寺廟都留有她虔誠供奉過的痕跡。
可她貪求的福氣沒落到她的幺兒頭上,不過這不怪神佛不顯靈,怪她認錯了人,怪她心狠遷怒無辜稚兒。
“俗言父母債,子女償,是不是我前世造孽太深,欠了債要今世讓我的孩子來償還?為什么報應不報在我身上,非要落到無辜稚子頭上?”
許是大悲大痛過了,連謝氏都詫異于她問出這話的時候,情緒很平靜。
“世間一切皆是因果定數。前世因變數太多,不一定影響今世果,但前塵因今時果,因不一定是自己的因,許是他人的因種下來的果落到夫人頭上。又或許他人影響了您種下的因,結的果落到另一個人頭上。”
“對那個無辜之人而言,平白無故吃下惡果,公平嗎?”
“因果定數,不講公平。”方丈回頭看向謝氏,溫聲說道:“吃下惡果的人便有可能種下新的因,也許是惡因,也許是善因,若是善因,便結善果,善果落到他人頭上,卻也是功德無量。”
謝氏面無表情,即便方丈仿佛洞察一切,有大智大慧,但她還是心有不甘。
憑什么他人種下惡因結出惡果不自己吃了,偏要來禍害她的小兒郎?
憑什么要她的小兒郎吃下惡果還要結出善因卻落不到自己頭上,去積攢什么功德?
方丈見狀,倒沒再勸了。
這時有個人從萬佛殿里出來,打眼瞧見謝氏便過來行禮:“喲,趙夫人也來禮佛?”
謝氏抬眼看去,是元狩帝身邊的大太監,沒有寒暄的心思,只草草應和:“您也是?”
大太監朝天拱手:“奉命行事,來為小趙大人供盞祈福燈,差點沒請到。”他扭頭又對方丈說:“您是洪福寺的方丈?怎么還缺燈盞?趙夫人若是來求祈福燈恐怕得無終而返,里頭沒燈了。喏,都叫人供下去了。”
謝氏臉色一變,驀地看向方丈,后者招來小沙彌一問,確實沒了,再進貨也來不及。
方丈:“怎會沒了?近日不是萬眾供燈法會,怎么這么多香客來點燈?”
小沙彌說道:“不止咱們洪福寺供萬盞燈,府外的寶華寺,府內的中小寺廟的燈盞估計都被供完了。最近府內外的人都瘋了似的擠進來求盞青燈,先是幾位有誥命在身的夫人們來求,沒多久便是百姓們紛至沓來,還有幾個人合供一盞……兼之前兩日太后在咱們廟里也供了盞青燈,不知怎么的傳了出去,今日便點完所有燈了。”
碰巧有三個布衣百姓從旁走過,手里拿著一盞合供的燈,謝氏攔下他們詢問能不能賣給她,三人面露難色。
謝氏急忙說道:“我可以出十倍百倍的價錢,請求你們把燈讓給我。”
其實她可以等幾天,也知道所謂的祈福燈不過是求個心里安慰,不能喚醒五郎,可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好像點到一盞青燈便能慰藉痛苦不堪的心靈一般,茫茫無所歸依,只能抓住唯一能抓住的貧瘠慰藉,驅使她在這里糾纏三名香客就為了買一盞燈。
三人中的一人說道:“非我等故意抬價,只是供這盞燈只為心意。”
謝氏問:“為何心意?”
三人:“為一人祈福。”
謝氏:“為誰?”
三人:“趙白魚趙大人。”
謝氏怔住了,連大太監也露出驚訝的神色,而那小沙彌自顧自說道:“這萬盞明燈皆是府內百姓為趙大人供的祈福燈,我還記得有個香客從山門外頭跪到這兒來,誠心誠意,求三萬三千三百神佛,讓那小青天脫離無邊苦海,還他回人間。”
他回頭看向二人,不解地撓頭說道:“你們不知道嗎?趙大人為民請命,還以身擋刀救圣上,如今命在旦夕,昏迷不醒,民間傳遍了,這才一燈難求。我們京都府還算好的,聽說兩江那兒,有人立了長生碑,家里日夜供著青燈。”
天下萬民供青燈,只求一人福星高照。
此時,謝氏已是淚流滿面。
***
紫宸殿暖閣。
“公道在民心,民心里有桿秤。”霍驚堂在趙白魚耳邊低語,而方才是硯冰興起說到了京都三萬盞明燈為趙白魚祈福的事,他便作如是說。“小郎,你為之立命的黎民百姓,都在求神佛把你還回來。”
“小郎,小菩薩,你沒那么孤單,別回天上去好不好?”
“小郎……”霍驚堂埋首在趙白魚的頸項,溫熱的液體又滑落了。“人世間沒那么糟糕對不對?你不是踽踽獨行,有我,有親朋好友,還有天下萬民,你那么在乎他們,怎么舍得拋下對不對?”
他沒動,便也沒發現有一只蒼白的手緩慢虛弱地抬起來,輕輕地放在了霍驚堂的肩膀上。
霍驚堂不敢動,他太害怕又是錯覺了。
然后他就聽到自頭頂傳來溫柔如天籟的聲音:“我舍不得拋下的人,是你。”
第92章
霍驚堂不敢動, 他太害怕是幻覺了。
可是頭頂沒再傳來趙白魚的聲音,又怕真的是幻覺, 忍不住急巴巴抬頭看去, 便撞進了趙白魚盈盈溫柔的眼睛里。
“太醫……太醫!徐明碧!”
聽到霍驚堂急切驚恐的吼聲,嚇得外間的太醫、徐神醫和硯冰等人都以為出大事了,連滾帶爬跑進來,結果看到睜開眼睛的趙白魚都愣住了。
硯冰破涕而笑, 和秀嬤嬤并肩而站, 倆都哭得跟淚人似的, 后頭的魏伯也是悄悄紅了眼眶。
“愣著做什么?”霍驚堂皺眉:“過來看看小郎的傷勢。”
距離最近的太醫甚至能看到霍驚堂臉上沒擦干凈的痕跡, 心里還沒來得驚嘆一句就被霍驚堂兇煞惡鬼般的眼神給瞪得縮起肩膀,埋頭匆匆跑去查看趙白魚的情況。
瞧著吧, 再怎么為情所困、為愛心碎, 人屠還是人屠,混世魔王還是混世魔王,砍蘿卜似的一刀一個人頭,那是真的兇。
低頭檢查趙白魚傷勢的確朝著良好的方向恢復,臉色還是蒼白,沒甚血氣,精神頭還不錯, 不是回光返照,嘴唇沒點血色但是不起皮, 說明小郡王照顧得好,沒讓昏迷中的小趙大人缺水。
瞧著虛弱了些,目光和神色都很柔和, 還會語氣溫和地說:“辛苦你們了。”
熬夜數日還經常被大呼小叫,動不動威脅掉腦袋, 身心俱疲的太醫眾們頓時感覺一股柔和的春風迎面而來,感慨小趙大人名不虛傳,果真人如君子玉。
……他們大概忘了眼前病弱溫和的趙白魚也干過手起刀落的事。
不過人醒了便是幸事。
“沒有大礙,傷口恢復情況良好,血氣不太好,慢慢調養過來就行,注意別太勞累,還是要好好注意前期的療養,小心留下病根,不然老來難受。”
徐神明的叮囑和老太醫的叮囑幾乎一致,該交代的交代完了,便都離開,路過硯冰等人時還不停使眼色,給人小兩口留個單獨相處敞開心扉的空間。
硯冰還懵著就被秀嬤嬤拉走了。
“我還想跟五郎說說話。”到了外間的硯冰小聲說出他的想法。
秀嬤嬤:“以后多的是時間陪五郎說話,這會兒便先讓給小郡王。再不說點體己話,我都怕小郡王會當場心神崩潰了。”
硯冰懂這道理,所以他只是說說罷了。
***
里屋。
水漏滴答,響得很有規律。
“我都聽見了。你這些時日,在我耳邊說的話,我都聽見啦。”趙白魚語速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話,抬起手摸著霍驚堂憔悴的臉,被他反握住手,掌心感受著被胡茬戳刺的瘙癢。“抱歉,嚇到你了。”
“那以后別這么嚇我了。”霍驚堂趁機要承諾,“這段時日我很后悔成親時的誓言沒說同生共死,那時候以為戰場兇險,說不定我哪天就死在你前頭,總不能讓你殉情,也不希望你守寡……可以不守寡但是別告訴我,不然我做鬼也會氣得活過來。”
趙白魚被逗笑。
霍驚堂直勾勾地看他:“小郎這次差點嚇得我魂飛魄散,心碎到現在都沒粘起來,估計還落下些什么容易心悸、心痛的毛病,所以小郎得賠償我。”
趙白魚笑看著他,很配合地問:“要怎么賠償呢?”
霍驚堂定定地看他,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個吻:“趙白魚,陪我同生共死吧。”聲音顫抖地說:“你說你是為我才回來的,我相信了,一輩子都會信,所以不要再拋下我。我發誓,我會努力活在你后面,不會讓你面對我的死亡,也不會讓你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死亡。”
他熬過擔驚受怕的苦,便不希望趙白魚也嘗到那滋味。
趙白魚很想打趣一句信佛的小郡王怎么能動不動就說死不死的,但是霍驚堂太認真了。
他似乎就等著趙白魚點頭,便能將余生都用來執行他此刻發的誓言。
霍驚堂想和趙白魚同生共死,又舍不得趙白魚殉情,所以他會努力活在趙白魚后面。
無論是失去愛侶的悲痛,還是殉情的恐懼,都由他來承擔好了。
趙白魚小聲說:“怎么行?太欺負你了。”
霍驚堂:“我委屈些,吃點虧沒什么,小郎以后記得對我好一些,不要再說誅心的話了。”
他抱怨著,不在乎做人丈夫的,需要撐起的強大臉面,兀自添油加醋地訴說他多煎熬才等到趙白魚醒過來,最好能讓小郎君心疼壞了,再也不敢隨隨便便拋棄他。
“我現在想起來,心口還一抽一抽地痛。我懷疑我的心臟肯定是嚇壞了,得小郎安慰才能把它哄好。”
“那……”趙白魚遲疑一瞬:“我親親?”
霍驚堂靜默片刻,深吸口氣,抬手蓋住自己眼睛:“算了。”
趙白魚剛醒,反應有些遲鈍:“嗯?”
霍驚堂嘆氣:“你還傷著,我也累得沒力氣……算了。”幾天幾夜沒怎么休息,大悲大痛大喜都接踵而來,早該累得沒精力說話了,居然還能有這心思。
語氣輕飄飄的,還挺惋惜:“算了,欠著。”
寧賒欠,也不能吃這虧。
趙白魚:“……”
不過這話點醒了他,霍驚堂的狀態很不好,不修邊幅另說,從精神到軀體都散發著急需休息的信號,再強行保持清醒隨時都會猝死。
“霍驚堂,陪我休息好不好?”
“累了嗎?”霍驚堂立刻關切地詢問:“你休息,我看著你。”
趙白魚才發現從他醒來,霍驚堂的目光就沒離開過他的臉,也沒放下他的手,好像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真的醒過來了,所以得時刻盯著、碰著,才能讓他有安全感。
“剛才的約定,同生共死的約定,我答應你了。除非生老病死、天災人禍,否則不會丟下你獨自走了。如果世上真有神佛,有黃泉路,有輪回臺,我一定在那里等你。”趙白魚勾住霍驚堂的尾指,大拇指碰了下他的大拇指,抬眼說:“蓋章了。君子一言九鼎,我騙神騙鬼也不騙你。”
霍驚堂直直地看他。
趙白魚:“霍驚堂,陪我一塊睡好不好?”
霍驚堂慢慢低頭,親了親趙白魚的下巴,低低地回應一聲:“好。”
趙白魚笑了笑,神色疲憊,顯然說了這么久的話已經耗光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精力,但他還堅持看著霍驚堂把臥榻拉過來,放在床榻旁邊,看他躺上去,合上雙眼,等了好一會兒才又沉沉睡去。
霍驚堂驀地睜眼,下意識伸手去試探趙白魚的鼻息。
氣息微弱地拂過手指,霍驚堂才能安心地收回來,緊繃多日的精神終于松弛下來,疲憊鋪天蓋地地倒下來,迅速淹沒他的神智,將他拉進安穩心定的黑甜夢鄉里。
夢里有趙白魚,是無災無難,福如山岳,鮮衣怒馬的小郎君。
***
趙白魚醒來的消息先在皇宮里傳開,接著飛向前朝,最后才傳遍京都府。
樸素的老百姓們深覺祈福供燈有效果,便挑了個日子分別涌進洪福寺和寶華寺多添香油錢,保證他們為趙白魚點的那盞燈能燃久些,攢起來的福氣也能延長些、用久點。
前朝百官都知道趙白魚驚險地渡過死劫,關系好些的,倒是想來拜訪,奈何皇宮大內不是能隨便進出的地方。
十來道請旨探望的折子也僅允許通過四道,一道是霍驚堂替魏伯、硯冰他們求的,雖無血緣更勝似親人,何況是霍驚堂開口,元狩帝沒法不同意。
一道是陳師道,既是趙白魚恩師,如今又是元狩帝的左臂右膀,自然得給他個面子。
第三道和第四道分別是康王和趙家人,前者求元狩帝,后者是謝氏求到了太后那兒。
同樣是母親,太后最能感同身受謝氏的痛和悔,加上心有虧欠,便同元狩帝開了這個口,同意趙家人再次入宮探望趙白魚,不過得等趙白魚傷勢再好些,免得情緒受刺激。
而趙白魚見別人時,霍驚堂都陪在他身邊。
硯冰和秀嬤嬤進來,瞧見已經能起身靠坐著睡榻的趙白魚便疾步走來,停在兩步距離內,打量著趙白魚,眼神中難掩心疼之色。
秀嬤嬤不住念叨:“瘦了,太瘦了。不過醒來便是好事,嬤嬤明天就去寶華寺燒香還愿,祈禱我們五郎從今往后否極泰來,災厄遠離。”
硯冰連連點頭:“我這些時日從太醫那兒學了好幾個藥膳秘方,保準既能養好五郎的傷,補回血氣,不留刀疤,還能強身健體養出肉來。”
趙白魚含笑問:“學業沒落下?”
“哪能!”硯冰驟然提高音量,過了片刻便心虛說道:“五郎都這樣了,我哪還有心思忙功課?五郎真嚇死我們了。”
一想起趙白魚生死不知的消息傳回郡王府時的兵荒馬亂,硯冰還心有余悸,十分依賴地小跑兩步,無視霍驚堂護食的惡狗眼神,把腦袋伸過去要趙白魚摸一摸才能安心。
趙白魚從善如流地摸一摸,笑瞇瞇說道:“是我不好,嚇到你們了。”
硯冰趕緊反駁:“五郎沒有哪里不好,錯的是心腸歹毒的昌平。堂堂帝姬,不為民為國謀福祉,盡耍些陰私手段害人,要良心沒良心,要忠孝沒忠孝,要仁義沒仁義!平白多活這些年卻不如個三歲小孩更懂做人的道理!”
眼見他、秀嬤嬤和魏伯滿臉憤憤不平,提到昌平時更是深惡痛絕,本以為是因昌平一刀害他九死一生方才如此厭惡她,現下看來似乎不簡單。
回想昏迷時隱約能聽到霍驚堂說話,好像提過趙家人知道換子真相,莫非硯冰他們也知道了?
趙白魚尋思了會兒,便問:“你們都知道了?”
硯冰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秀嬤嬤和魏伯同時點頭。
秀嬤嬤既容易心軟又偏愛趙白魚,剛知道五郎擋刀,接著得知換子真相,心是真的快碎了,一遍遍埋怨她太粗心,竟沒能早些察覺五郎和謝氏的相似之處,更是懊悔她照顧趙白魚的頭幾年里,也曾因昌平而對他帶有偏見。
想起來便覺心痛得難以呼吸。
秀嬤嬤也顧不得小郡王兇神惡煞的神色,擠了過去,拍著趙白魚的手,淚眼婆娑道:“苦了我的五郎。那昌平心惡,嬤嬤我卻和趙家人一樣心盲,這賊老天怎么偏偏作弄五郎?可別跟我念叨什么天降斯人,餓其體膚的話,哪有這么作賤人的呢?”
硯冰小聲:“嬤嬤既怪老天,怎么還去寶華寺、洪福寺還有其他幾個稍有名字的寺廟里都點了燈?”
秀嬤嬤抬眼瞪過去:“我求的是給福氣的神,不是求老天。小孩子不懂少插嘴!”
硯冰心想廟里供的是佛,也不是神啊。
三人中心情最復雜的人是魏伯,他沒料到原來當年被錯喂洗髓丹的小嬰孩竟是五郎,一時間心酸、慶幸和懊惱涌上心頭。
心酸于五郎遭此大難還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越難得,越可貴。
慶幸于洗髓丹喂給五郎,洗干凈他奇經八脈里的毒素,保他二十年無病無痛,卻也斷絕五郎被趙家人認出身份的唯一可能,因此心生懊惱。
可是轉念一想,若是沒有洗髓丹清除五郎打娘胎里帶出來的毒素,其孱弱的身體怕也是熬不到趙家人發現真相的時候。
當真是一飲一啄皆有定數,任他如何感慨,因果都已落地成局。
魏伯說道:“昌平其心可誅,當年故意調換五郎和趙鈺錚,害五郎多年來遭受不該背負的偏見和苛待,好在此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無論民間還是達官顯貴都是一邊倒的同情,連之前……之前五郎令人將貪官惡吏的腦袋掛在公主府門口,因此被攻訐不孝,在真相出來之后,沒有酸儒再敢開口。”
硯冰搶話:“就算有人想顛倒黑白,也會被京都百姓打得不敢出門。”
趙白魚笑了,“聽這話莫不是真有糊涂蛋站在大眾對立面?”
硯冰重重點頭:“確實有沽名釣譽,自詡眾人皆醉他獨醒,非扯什么生恩養恩……不是,昌平也沒養過五郎啊!聽說話剛說完就被打斷牙齒和一條胳膊,家門口還被潑糞,不敢再出門了。不過不用同情這酸儒,人們打他倒不只是他故意攻訐五郎,還因為他為了錢把女兒嫁給一個病癆鬼,不到兩年,那病癆鬼死了,女子便想改嫁,家翁也同意,偏這酸儒非說烈女不侍二夫,堅決不準女子改嫁,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劈頭蓋臉便罵女子不知羞恥。那女子面皮薄,回去便投了井。”
趙白魚最厭惡這等酸儒,當即說道:“蠢毒至此,怎堪為人?”
大景中前期民風開放,對女子的束縛并不嚴苛,女子和離還是二嫁、三嫁都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沒有太封建的貞潔觀念。
“不說這些惹人心煩的話,說點喜事沖一沖病氣。”霍驚堂一邊說一邊自然地擠開硯冰和秀嬤嬤,他那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的身軀幾乎快籠罩住趙白魚了。
仿佛王母劃的銀河,硬是隔開趙白魚和硯冰等人的親昵互動。
他還振振有詞:“小郎傷還沒好,只能我費心護著了。”
這話一出,真就鎮住他人了。
雖然見著趙白魚,可惜沒能聊多長,因為陳師道來了,他們只能退出里屋,留師徒二人說說話。
霍驚堂退出時,心不甘情不愿:“我到門口守著,有事兒喚一聲,不用太大聲,我都聽得見。”隨即看向陳師道,輕聲說:“陳尚書的話也別太多了,尤其朝堂上的事少說些,太醫說小郎得靜養,心事不能太多。”
他知道陳師道當初慫恿趙白魚去兩江的事,知是好心、是看重,但霍驚堂不領情。
陳師道骨子里恃才傲物,脾性不好,朝堂上見誰懟誰,現下卻沒吹胡子瞪眼,而是擺出逆來順受的模樣。
等室內只剩下二人。
趙白魚開口:“恩師別怪小郡王出言莽撞,他現在心里害怕,一顆心全偏向我這里來了,連陛下都敢指著鼻子罵。”
陳師道沒怪霍驚堂。
他坐下來,望著趙白魚長嘆一口氣:“為師得和五郎說聲對不起。”
趙白魚一驚:“恩師何來錯處?是我該道歉才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一撓額際,笑笑說道:“我……恩師和諸位大人是為我好,我偏激沖動了些,倒叫你們牽腸掛肚,本是我不該——”
“五郎可以不用這么懂事。”陳師道蒼老厚實的手蓋到趙白魚頭頂,如慈愛的長輩那樣輕撫幾下,認真地同他說道:“我和你道歉,一是以恩師的身份,道聲恩,名不副實,該清楚你的秉性,更該以身作則,反倒不懂你、不如你。二是以官的身份,朝廷命官父母官,上忠君王,下愛子民,我沒做到。不敢諫爭如流,便是諂媚于君王,算得了忠君嗎?百姓蒙冤,我卻著眼于朝廷的挾朋樹黨,愛民如子了嗎?”
“為人師表不合格,做人父母官也做不到位,為師該和你道歉的。”
趙白魚定定地望著蒼老了許多的恩師,眼眶紅了一圈,封建時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為子綱,能低頭道歉說明恩師是真的愧悔不已,紫宸殿當日說不想活了的話也是真的刺傷恩師的心。
唯有縱容偏愛他,才會愧悔傷心。
趙白魚雙掌并攏,抬過頭頂,拱手一拜:“學生慚愧。”
陳師道拉下趙白魚的手,拍了拍,同他說:“切忌情緒起伏太大,小心傷到五臟六腑留下病根,老了有你好受的。”
接著聊些別的事,說陳芳戎知道他擋刀的事之后,連續數天來信,每封信暗搓搓指責他老子。
“哪有小子指責老子的道理?別以為用詞隱晦我就看不出來,他那手好文章還是我教的!我看明年任期結束,他也別調回京都了,礙我眼、傷我心。”
“知道戶部副使這老小子嗎?不知打哪猜出你的身世,直接在早朝后莽上去問趙宰執。結果你猜怎么著?”陳師道眼睛瞪老圓,捻胡子的速度飛快:“趙伯雍這老小子認了!他承認了!”
“當天這消息便甚囂塵上,京都府內無人不知,酒樓里的說書第二天就編出貍貓換太子的新戲,場場爆滿。欸,我就奇了怪了,趙家人真沉得住氣,愣是沒派人砸場,任由真相和謠言滿天飛,倒像是樂見其成,為你正名。”
頓了頓,陳師道放緩語氣說道:“倒是沒想到,原來五郎才是名副其實的五郎,趙家將你二人戶牒調換過來,卻是陰差陽錯,撥亂反正,冥冥中該物歸原主。”
他想起之前堅持喚他四郎的固執死板,不由失笑。
“你與趙家人如何相處,是你的私事,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別管外頭一些酸言酸語。任性些,放縱些,自私些,你大可如此。”
趙白魚碰了碰鼻子,彎起唇角,點頭應聲。
陳師道又說了些別的事,意猶未盡時,霍驚堂在門口又咳嗽又敲門,說小郎需要休息其實就是想獨自霸占趙白魚。
一看到占有欲極強的霍驚堂,陳師道的表情和眼神都很不善,臉色鐵青,胡子一抽一抽的,要不是地位和武力差個十萬八千里,必然要沖上去拼命的。
可憐他才反應過來霍驚堂和趙白魚的夫妻關系是來真的!
不是狗屁的知己,更不是知人善用的主公,分明一開始便包藏禍心,圖謀不軌,居心不良!
還“婚后等幾年,各自和離”,一臉正直地勸他放棄死諫陛下解除婚約……不是,他怎么說得出口的?他霍驚堂怎么有臉欺騙一個善良的老人家?
陳師道暗搓搓對霍驚堂指指點點:“為師前兩日傷心得病了,一把老骨頭還天天跑陛下跟前請旨,便是為了見你。好不容易見著了,可憐我們爺倆沒說夠三刻鐘……當然為師沒別的意思,郡王只是太擔心你。是,小郡王是偏私了點,自我了點,霸道蠻橫了些,確實是關懷你——”
趙白魚連連點頭,溫聲細語說道:“他是被我嚇壞了,沒安全感,恩師莫怪他,我同他多說說,慢慢來,總能緩過來。”
陳師道梗住,欲言又止。
五郎神色太純良,大約是真聽不懂他的內涵。
罷了,小夫妻才剛經歷生離死別不亞于燕爾新婚,感情正濃烈時,便是瞧見對方蓬頭垢面也能愛得要死要活。
“你休息,我先走了。”
“老師慢走。”
“……”
理解是理解,毫不猶豫送別還是傷害了一顆老人心。
***
離開紫宸殿的路上,陳師道問硯冰:“五郎和臨安郡王這是什么時候……”豎起兩個大拇指互相勾了勾,一臉神神秘秘。
“啊?”硯冰先是茫然,而后紅了耳朵,支支吾吾:“成親當晚……”
陳師道聽不分明,捏著胡子豎起耳朵聽:“什么?”
硯冰:“成親當晚便、便是夫妻了。”
“!”陳師道直接拽斷了他的胡子,殺心四起。
硯冰:“……”
***
趙白魚又在紫宸殿住了半個月,元狩帝沒發話,霍驚堂倒是迫不及待收拾東西帶他離開。
“皇宮不是個好地方,能跑趕緊跑。”
這話實際針對元狩帝。
皇宮里住久了的確不是好事,趙白魚因此沒意見。
暖閣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便是大量藥材,甭管有用沒用都薅走,霍驚堂從不放棄每一個薅元狩帝羊毛的好機會。
收拾得一干二凈,趁元狩帝還在上早朝,霍驚堂令人大包小包帶著行李出暖閣,他本人則黏著趙白魚,寸步不離。
剛出暖閣便見到臺階底下不知等了多久的謝氏和趙伯雍,兩人皆形貌憔悴蒼老,前者鬢邊有了零星的白發,后者大半的頭發都白了,背也佝僂下來。
素來看重儀容儀表的宰相和宰相夫人也不知多久沒照過鏡子了。
他們看到趙白魚,面色激動,上前兩步便意識到唐突,趕緊停下來,眼巴巴地瞧著他。
霍驚堂:“走吧,當什么都沒看見。”
趙白魚:“從我昏迷到養傷的這段時日,趙家人來了很多次嗎?”
霍驚堂不太情愿地回他:“有事沒事逮著機會便來。”
趙白魚是驚訝的,原著里的趙家人知道真相后還把趙鈺錚當親兒子寵……不過本該登基的太子已經自裁,劇情線崩如山塌,趙家人的態度倒不是沒有發生轉變的可能。
“讓我和他們見一面,”趙白魚看向霍驚堂:“好不好?”
霍驚堂:“我說不好,你便放棄見他們?”
趙白魚理所應當:“自然。”
霍驚堂要笑不笑,沒忍住把臉撇一邊偷笑,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才沒當場嘚瑟地抖腿。
太乖了太乖了,想親。
“咳。”清清嗓子,霍驚堂假嚴肅:“最多一刻鐘。”
第93章 【修】
謝氏和趙伯雍被趙白魚愿意見他們的消息砸得暈頭轉向, 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小黃門催促:“趙大人?趙宰執?趙夫人!”
“哦……哦。”謝氏回神,摘下手鐲塞到小黃門手里, “多謝公公。”
謝氏和趙伯雍都笑了。
“謝公公吉言。”
言罷二人快步跨上臺階, 來到偏殿門口。
謝氏突然想起什么般立即停下來,整理一下頭發,把歪了的發釵扶正,拿手帕用力揉了揉臉, 讓她看起來有點血色, 接著整理衣衫, 自言自語:“可不能叫五郎誤會我是賣慘, 他會為難的。”
小黃門覺得稀奇,何至于此?
要是他親生爹娘是當朝宰執早便連滾帶爬去認祖歸宗了, 再說這天底下哪有不認親爹娘的子女?
趙宰執也點頭, 著手整理儀容,詢問小黃門是否能入眼,得到肯定回答才稍稍安心。
忐忑不安了會兒,,二人鼓足勇氣踏進偏殿,一見到趙白魚,目光便黏在他身上挪不開了。
有關趙白魚的回憶何其稀少, 絞盡腦汁也想不起孩提時的趙白魚、少年時的趙白魚,僅有的幾個片段卻不美好, 不是惡語相向便是冷面以對,如今回味也不過是反復戳心,扎得心口鮮血淋漓, 痛不欲生。
謝氏趕緊擦掉眼里泛起的淚花,“小鱗奴, ”頓了下,她想起趙白魚并不知道他未出世時的小名,便改口:“五郎,你瘦了些。”
沒見到人時,有滿腔熱烈的情感洶涌澎湃,見到了人反而怯懦得說不出話來,斟酌再三,躊躇不前,總害怕哪句話哪個字說錯了惹得小兒郎傷心。
趙伯雍扯了扯謝氏的衣袖,示意她說些別的,但他也是一腔話憋在心口,跟鋸嘴葫蘆似的,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謝氏把袖子扯回來,向前走了兩步,仔仔細細地望著趙白魚,尤其他的眼睛。
四個孩子里唯有趙白魚的眼睛像她,瞧多兩眼便能認出來,連老眼昏花的舅母都能一眼認出來,她甚至從沒見過五郎和趙鈺錚便能認出來,為何偏她眼瞎心盲看不出?
幺兒就在眼皮底下二十年,二十年!
竟還需旁人點出真相,她是天底下最失敗的母親!
謝氏悲從中來,淚眼婆娑地望著趙白魚,又向前兩步,伸手想碰一碰趙白魚的臉,想起他或許還不知道身世便小心又期待地問:“五郎是否知道——”
“我知道。”趙白魚打斷她的話。
他的平靜和二人的激動形成鮮明對比。
謝氏眼睛亮了起來:“是娘不好,娘沒保護好小鱗奴,沒認出小鱗奴,還……還苛待了你二十年但是,但是五郎給娘一個贖罪的機會好不好?”
趙伯雍急急開口:“也給……給爹贖罪的機會。”話剛出口,他便猶疑自己會不會臉太僵、語氣太冷硬,于是很刻意地柔和表情、聲音,露出僵硬的,不自覺的討好的笑:“我已經對外說了當年換子的真相,但是不是逼你非得認祖歸宗的意思,不是,我之前也沒把你逐出族譜,我的意思是說,對外為你正名,朝廷百官、京都內外都知道是我們的錯,不會怪五郎。我……”
他聲音越來越小,總疑心哪點做得不好,也不太敢自稱爹,怕趙白魚心里膈應。
“我前段時日已經和族親們商量過,將趙鈺錚從族譜里除名,我知道這么做太冷酷無情……這二十年來對你,也是,也是這個態度,可是爹實在不能容忍趙鈺錚的名牒繼續留在族譜里,不能接受他的名字留在你名字的旁邊,我一看到他、我就會想起我的小兒郎二十年來的遭遇。”
趙伯雍語帶哽咽,堂堂宰相此時只能無措地摳著手指,想表達他的愧悔、急欲彌補的心態,又怕趙白魚看到他對趙鈺錚的殘酷便想起過往二十年的冷待,可是不說出來,也會擔心趙白魚誤以為他們不愛他,是否懷疑他們還想留著趙鈺錚,是否想兩個孩子一塊兒養。
但是不是的。
這樣矛盾的心態注定趙宰執沒辦法像平常時候的自信強大,眼下的他不過是個滿心悔恨卻不知如何彌補的父親。
“五郎不用擔心他人怪你霸道、不留情面,不用怕他人攻訐你不孝,說你容不得趙鈺錚,不會有人說的,他們都知道是我毫不留情,是我心性殘酷。還有昌平那個毒婦,爹已經查明她犯下的所有罪狀,條條致命,必然斬首示眾,不留全尸。其他的,還有其他的事……”
趙伯雍吞吞吐吐,沒臉說出當年阻止趙白魚科考和逼他嫁與臨安郡王兩樁事,他一想起來便心絞痛。
五郎和臨安郡王鶼鰈情深,已是真夫妻,他們能做什么補救?
科考的目的是做官,五郎已是三品大員、朝中重臣,黎民百姓心中的青天,哪里還需多此一舉再去趟科場?
族親準備的教學資源、國子監門生名額包括他這二十五年經營下來的朝中關系都幫不上忙,于五郎而言不過是挑柴進山,多余罷了。
趙伯雍心內絕望,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作為父母的他們,還是趙家族親門第人脈,對趙白魚來說都可有可無。
五郎不需要他們了。
謝氏的手在哆嗦著,顯然也清楚地意識到這點,但她仍不放棄希冀地望著趙白魚:“你原先住的院子,正叫人擴大些,重新修繕一番,還有過幾日便是中秋,府里一早備下瓜果和家宴,五郎可不可以來?不用過夜,也不用待太長時間,待半刻鐘也行,小郡王也可以來,還有硯冰、秀嬤嬤他們隨時都能到府里來……”
她小心翼翼地問:“五郎,你意下如何?”
趙白魚靜靜地凝望著他們,此世生身父母,難得趙伯雍身居高位也沒有納妾,夫妻恩愛,兄弟和睦,尤其寵愛幺兒。
趙鈺錚體弱多病,謝氏便日日夜夜地照顧著他,煎藥喂藥不假他人手,京都府內外的寺廟里都有她磕頭跪拜過的痕跡。
謝氏是慈母,趙伯雍便是嚴父。
他是封建時代典型的大家長,卻又與古板不知變通的家長有所區別,針對每個孩子都能做到因材施教,才能培養出狀元郎趙二郎和禁衛軍趙長風、趙三郎。
他也有因為偏愛而偏私的時候,極其縱容寵溺幺兒,能為他退讓一些底線,會將他舉過頭頂、會陪他玩一些騎大馬的游戲,出趟遠門辦差,送回來的家書必定會問候一句小兒郎。
如果沒有昌平公主作惡,沒有換子這一出,他們的確是這個時代稱得上溺愛孩子的父母,京都府不知多少兒郎、女郎都羨慕趙長風他們能有趙伯雍和謝氏這樣的父母。
趙白魚是異世之魂,如飄零的無根之萍,起初胎穿而來并沒有太大感觸,欣喜過此世健康的身體、感恩上天賜予的第二次生命,也對這個時代產生過好奇和摸索之心。
時日一久,也生寂寥之心,也留戀前世親友,卻也能坦然面對此世的父母,也心生好奇過。
父母與子女的相識相親都需要一個摸索的過程,他旁觀趙謝二人,許是血緣相親與生俱來,再或許是異世之魂太孤單,便想尋到能讓他落地的羈絆。
毫無疑問親情是最優選擇,沒有之一。
起初不知昌平和趙家人的恩怨,疑惑過怎么此身的父母不愿來見他,后來得知那般癡纏怨憎深重的恩怨,也想過是否放棄與趙家人建立羈絆。
可那時他還是前世開朗樂觀、處處與人為善的趙白魚,生于和平文明的時代,親友寵愛,收獲無數的善意,于深沉的愛意中成長,便養成一個過于天真的趙白魚。
早幾年,破敗的院子里只有秀嬤嬤一個人,而秀嬤嬤待他冷淡了些,他也太小了。
小胳膊小短腿走不出趙府,有時候隔著院墻,有時候就在府里的后花園,隔著一個池塘或者藏在假山后面看謝氏抱著趙鈺錚,看他們一家和樂融融,歡聲笑語不斷。
他會告訴自己,無論是他的羨慕還是趙家人的冷漠,都情有可原。
被冷眼、被無視、被過分的欺負時,他也會豁達地安慰自己,沒關系,生身母親所作所為的確難以被原諒,即便是現代也有父母債子女還的觀念。
何況遷怒本就是人之常情,瞧趙鈺錚病得萬死一生,如果是他的孩子受這苦難,或許他也會怨恨的。
被迫放棄科考、被逼嫁人的時候,他也替謝氏和趙伯雍開脫,他說謝氏和趙伯雍待他已經足夠好了,不過是忽視,不過是冷言斥責,不過是在面對趙鈺錚時會選擇放棄他,至少沒讓他死在后宅里。
這時代的小孩子夭折率太高了。
后宅更是藏污納垢,多的是讓一個小孩子悄無聲息死去的辦法,便是他生來帶有前世記憶也躲不過一場沒有藥醫治的風寒或是天花。
至少他小時候得過幾場風寒,秀嬤嬤去請示的時候,謝氏還是令人請了大夫,沒有袖手旁觀。
他在趙家人身上尋找心靈和靈魂都落于此世的羈絆,妄圖從他們身上尋找親情,卻忘了即便是尋常親緣也有父母怨子女,或是子女恨父母的情況,何況他們彼此間還橫亙著一個昌平。
前世的趙白魚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卻是在愛意與光明中長大,就算博覽群書、積極豁達,即使能明白很多道理,還是會像一個紙上談兵的將領,心軟、盲目、天真,總以為付出足夠多就能改變他人的觀感。
就像他不認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去改變這個時代,卻還死抱著來自于光明燦爛的時代那天下大同的理想不肯放手,不肯隨波逐流,于目之所及處,驅逐黑暗、不平等,拼盡全力、盡己所能地給予公正和自由。
趙白魚也不是一開始便堅強、冷靜、聰明絕頂到人人嘆服,他也天真、也犯蠢、也曾潰不成軍,他是在這個時代跌跌撞撞,磕得頭破血流,磨得滿身傷痕才成長成現在的趙白魚。
所以失敗了,怨不得、恨不得,趙白魚心甘情愿接受任何結果。
原曾執迷不悟的親情,在他終于放手之后偏偏峰回路轉,卻有原著來告訴他即使身世大白,仍是求不得的親緣,他對外釋放的善意、付出的友好仍然得不到回應,正如他竭力擁抱這個時代始終被排斥——
那是摔破頭,堪破此身紅塵世界的趙白魚醒來時,面對的既定結局,殘酷且無能為力。
在他接受命運之后,趙家人反而給出截然不同的回應,可他是真真切切地不需要了。
從他被迫代嫁,從他摔破頭知道真相,那點執念便遇水般澆熄了。
哧一聲,裊裊一縷白煙杳無痕。
許是父母子女之間親緣淺薄,許是前世修的福分不夠,今生投胎到趙家已經耗完了,無緣續完一生。
有緣無分罷了。
趙白魚內心嘆氣:“我并不怨恨你們。”
謝氏和趙伯雍二人露出驚喜的表情,但很快反應過來不對,哪能不怨不恨?
不怨不恨的反面便是不愛不期待,怎能不怨不恨?
“不……五郎盡管怨恨我們,沒關系,做錯了就該受懲罰,沒關系,你盡管怨、盡管恨,爹娘不難過,爹娘受著。”謝氏見趙白魚想開口,趕緊堵住他的話:“天色是不是晚了?小郡王該等急了,我們不耽誤你出宮,其他事回頭再說。”
她扭頭詢問趙伯雍:“回頭再說,行嗎?”
趙伯雍連連點頭:“往后多的是時間,要是五郎一時間接受不了,我們就盡量減少見面的機會。慢慢來,沒關系,我和你娘應該還能多活幾年,努力點再活個十幾二十年,還有大把的時間……天色真的不早了,就不說了,我們先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急于逃避。
趙白魚突然開口:“兩江時,昌平搬出生母身份壓我,我告訴她,我生而知之。”
轟如平地一聲雷,震得趙伯雍和謝氏兩人渾身僵硬,面面相覷,表情茫然,齊齊看向趙白魚:“什么?”
五郎說什么?
是否他們聽錯了?
“生而知之?”謝氏聲音很小,驀地笑了聲,眼中泛起淚光,不住搖頭:“五郎是怨我恨我所以才騙娘對不對?你生而知之……豈不是這二十年來你便知道你的身世?豈不是在明知身世的情況下遭受著所有人不公的對待?豈不是,豈不是二十年來日日誅心?”
趙白魚搖搖頭,“也不知是上天憐憫還是天意作弄,我雖生而知之,偏不記得出生時的許多事。”
新生嬰兒本就五感微弱,成日昏睡,加上胎中帶毒,更是虛弱,連魏伯喂了他洗髓丹他也毫不知情,兩歲左右能跑能跳了才知道他投胎到哪一戶人家,才知道趙家和昌平的恩怨,又怎么能想到他居然投胎到一本僅僅聽護士描述過的小說里?
年深日久,早便忘記前世聽過的那本小說。
“被迫代嫁那日摔破頭,忽然想起——”
驟然間便記憶格外清晰地想起護士小姑娘憤憤不平的話,她說那的確是本甜寵爽文,可文里的男配太可憐,反而叫人同情,實在恨不起來。
她說那惡毒男配叫趙白魚,主角受叫趙鈺錚。
“想起我早該知道出生時便被調換過身份。”
謝氏哽咽著,小聲詢問:“逼你李代桃僵時,你便知道了?臨安郡王那時聲名狼藉,傳聞床上玩死過人,是京都府的官差去收的尸,是你親自處理……你,你應當很怕他,可你寧愿嫁過去也不愿告訴我們——”
真相已如此殘酷,怎么還能將人的心碎成千萬段?
她的小兒郎,她的小鱗奴,在最絕望的時候發現真相,原來本該屬于他的父母、兄弟,和本該屬于他的所有的寵愛,都偏移到趙鈺錚身上,而他還被親人逼迫去收拾趙鈺錚惹出來的爛攤子,發現他所承受的怨恨原來與他毫無瓜葛,發現十九年來遭遇的所有不公、傷害,皆來自血緣親人?
發現真相的那一刻,他該多絕望?
怎么能如此殘忍?
怎么能這么對他?
他看著他的親生父母寵愛頂替他位置的趙鈺錚,受父母兄弟聯手逼迫的時候,心里該有多痛?
可是心如刀割,可是萬箭穿心?
趙伯雍表情一片空白,憑著本能問:“為什么不告訴我們真相?”
趙白魚很平靜:“我沒有證據。”
戳穿真相需要證據,他能拿出什么憑證?誰會相信他說的話?
何況趙家人對趙鈺錚的維護、疼愛令他怯步,原著真相大白后無人在意死去的‘趙白魚’也讓他畏懼。
他害怕了。
他怕說出真相反倒被連夜打包送出京都府,只給一點賠償,以免他的存在讓趙鈺錚傷心難過。
大抵是傷心失望的次數累積多了,達至巔峰時,就像氣勢磅礴準備爆發卻最終沒能爆發的火山,所有的力氣都在蓄力準備的過程耗完,便心灰意冷,反而平靜無聲息。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反而釋懷,多少的陰差陽錯促使他和趙家人錯過,讓他打心底里承認,彼此親緣淺薄,不該奢求。
趙伯雍顫抖地說:“如果你直接說出來,我當時并非完全不信。”
雖然荒謬,但他性格多疑謹慎,也相信以昌平的惡毒和偏執,什么都干得出來。
縱然不會輕易相信,可他會令人去查,任何事只要做了便絕不可能天衣無縫,哪怕是一丁半點的蛛絲馬跡,他也能查出來。
“我查得出來。”他看向趙白魚,眼睛通紅,眼神祈求:“我一定查得出來。”
可這話一說完,望著趙白魚平靜的表情,趙伯雍驀然明白是十九年的偏見、仇視根深蒂固,早已抹殺趙白魚對他們的信任。
從來無條件付與親友善良、赤誠和真心的五郎,到底是怎么被逼到不敢再相信他們的?
“也許吧。”趙白魚笑了聲,不習慣也不愿訴說他當時的心情。“這件事里,我是受害者,你們也是受害者。仔細想來,卻有太多的鬼使神差,太多的意外,讓我們屢屢錯失親緣續起的可能。”
他簡單的將趙家人迫他放棄科考、逼他李代桃僵嫁人等事統歸于‘意外’,給足二人體面。
“親緣親緣,有親有緣,笙磬同音。有親無緣,自厝同異。”趙白魚向后退三步,撩起長袍,一跪三叩:“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二跪三叩:“趙大人,趙夫人,是我趙白魚緣慳命蹇,氣運欠佳,怪不得你們。”
三跪三叩,額頭碰地不起:“趙白魚答應嫁入臨安郡王府之時,便從此與趙家恩怨兩消,一世兩清。”
三跪九叩聲聲磕在趙謝二人心頭,磕得他們肝腸寸斷。
“娘錯了,是娘做錯了,便不是我兒,當初也不該為了趙鈺錚斷你前途、逼你入虎穴!”謝氏撲到趙白魚跟前想將他扶起來,泣不成聲道:“不要跪我,你不要跪我,不能兩清,你不能,你從未虧欠我們,如何恩怨兩消?”
趙伯雍緩緩俯身說道:“有……有緣的,緣分可以續。”
趙白魚悄悄捂住似乎裂開了的傷口處,抬頭說道:“互不相干,各自為安。”
何必呢?
謝氏和趙伯雍都發現趙白魚過于蒼白的臉色,看向他捂住傷口位置的手,便又是一陣絕望,寧愿強行忍住也不愿當著他們的面說一聲痛。
從趙白魚得知真相,寧愿嫁進郡王府也不愿說出真相,他們就明白此生沒有和解的可能。
也許對趙白魚來說,不怨不恨不愛不期待便是他和此世親緣的和解,對趙家人而言,是一輩子的心碎神傷。
三跪九叩,連同從前種種虧欠一塊兒還了生恩,不亞于硬生生挖出謝氏和趙伯雍的心、削他們的肉、斷他們的骨,骨血至親,打斷骨頭連著筋,疼得此生再難心安。
縱百般不甘,他們也挽留不了趙白魚。
是他們親手斷了這份親緣,從他們逼迫趙白魚嫁出去那一刻,彼此默契的恩怨兩消,而今反悔了再想挽回,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
趙伯雍和謝氏互相攙扶著,背影佝僂地走出偏殿,一直在外頭等的小黃門上前本想說幾句討喜的好話,怎料二人如喪考妣,面色灰敗得令人心驚。
便是隔著幾步距離,便是他們一言不發,面無表情,也能感受到那股死氣沉沉的、磅礴的哀傷。
小黃門嚇得頓住腳步,不敢上前,眼睜睜看他們旁若無人般掠過他,朝臺階下方走去,向來眼毒體健的趙宰執心神恍惚,竟是一腳踩空摔下三四級的臺階,疼得動彈不得。
好在他摔下去時迅速松開謝氏,沒將謝氏帶下去。
小黃門急得趕緊跑下去將人攙扶起來,并喊道:“叫太醫來!”
不經意間瞥見謝氏,發現她神色冷淡,對趙宰執的摔傷情況無動于衷,倒不像名滿京都的伉儷情深。
太醫很快到來,診斷趙伯雍只是摔傷了腿,可能傷及筋骨,不到斷腿的地步,注意著療養個兩三月便成。
心里則嘀咕這臺階寬寬闊闊的,怎么還能摔下去了?
***
臨安郡王府。
趙白魚一回府,海叔等人立刻在門口放火盆、柚子皮,讓他踩過去,接著灑點柚子水,用桃木在他后背敲三下,然后塞給他一個荷包,里頭裝著三枚驅邪的銅錢。
趙白魚想說沒必要,被海叔等人十分嚴肅地反駁回來:“你小孩子不懂。”
李姑娘她們也都來了,年輕漂亮的臉蛋上都是深以為然地迷信。
趙白魚無言以對,扭頭找霍驚堂,發現對方神色若有所思,驚覺他才是最大的迷信頭子。
趙白魚扶額:“算了。”
隨他們吧。
秀嬤嬤同他說:“快進來,嬤嬤們前幾日便趕早跑遍府內幾個市集搶到十幾只肥美的秋蟹,原是要等上一兩個月才更好,但這時節若仔細點也能找到不亞于秋末的螃蟹。放廚房里養了好幾天,聽說你今天回來,特意烹煮了。有蟹釀橙、醉蟹、清蒸、蟹煲和紅燒香煎……保管你吃得暢快。”
李姑娘也跟著說道:“五郎敞開懷吃,徐大夫說吃螃蟹不妨礙刀口愈合。”
沉默寡言的魏伯此時湊上來說一句:“螃蟹辟邪去晦。”
趙白魚驚訝,沒想到濃眉大眼的魏伯也淪落了。
……不過吃螃蟹能辟邪?
還是頭一次聽說。
郡王府里的人都簇擁著趙白魚,熱熱鬧鬧地說話。趙白魚一只腳跨進前廳門檻,忽然停下來,轉頭看向身后安靜跟隨的霍驚堂。
他沒說話,霍驚堂就知道他是想他陪著,裝模作樣地嘆氣,上前擠開其他人,牽著趙白魚的手十分做作:“拿你沒辦法。”扭頭對旁人說:“離不開我。”
李姑娘、硯冰和秀嬤嬤等人:“……”
海叔等郡王府里的老人默默把臉扭過去,很不想承認但這就是他們的小郡王。
螃蟹全宴說來也才十來只,每人一只便能分完,趙白魚一邀請,眾人立即找借口跑了,留他和霍驚堂獨自享用。
霍驚堂幫他拆殼剔肉,儼然是喂豬的架勢。
趙白魚一有放下筷子的架勢,霍驚堂就能用‘小郎不疼我不愛我’的眼神攻勢,他不明白這段時日究竟是什么改變了霍驚堂,有些不要臉面的招數他怎么能使用得如火純情?
一邊吃著霍驚堂殷勤挑出的螃蟹肉,趙白魚一邊憂心忡忡,不會以后還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數吧?
想到霍驚堂撒潑大哭的模樣,趙白魚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霍驚堂:“冷了?”
趙白魚:“沒。”趕緊扒著碗大口吃。
***
用完膳自然是走一走,再休息一會兒,等天色暗下來便是洗漱。
趙白魚很久沒泡過澡了,為防止傷口感染都是用濕巾擦身子,問過徐神醫道是能入水了,便高高興興地來到府里的露天浴池。
趙白魚的腰帶剛抽下來便猶疑地看向跟在他身后仿佛閑庭信步的霍驚堂:“你也想泡澡?”
霍驚堂負手,聞言說道:“你泡你的吧。”
言罷便把貴妃椅拉出來,放在浴池旁邊躺下來看星星。
趙白魚背對霍驚堂,雖說什么都做過了,按理來說沒甚可害羞的,但是在沒那個氛圍的時候裸1裎相對還是會尷尬羞恥。
脫得只剩一件里衣,便聽身后霍驚堂傳來低低的哼唱聲,側耳傾聽,哼出了一段唱詞:“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分付與東風……”
是情詞,調子倒是悅耳,霍驚堂也能唱出幾分架勢,兼之聲調低沉微啞,再壓低了些,便顯出幾分頹靡與癡纏,聽得耳朵發癢。
趙白魚不自覺側著臉看過去,正好瞧見霍驚堂正含笑著看他,手在大腿上打著拍子,換了段唱詞:“……我和你同心意,愿得百歲鎮相隨,盡老今生不暫離。”
霍驚堂的臉擺在那里,眼下散著長發,廣袖長袍,衣襟敞開,放蕩不羈,顧盼間自有其狂士風流,偏有坑殺敵軍的經歷在那兒,骨子里浸滿血,手上卻戴著佛珠,手指間除了拿刀磨出來的繭,還有抄寫佛經磨出來的繭。
既是人屠,又是佛教徒,如此矛盾的結合體糅合到霍驚堂身上便成蠱惑人的東西。
霍驚堂這樣的人大概一輩子都是要轟轟烈烈的,是烈酒狂刀,是燎原之火,也是炎炎驕陽,從不管他人眼光,真情至性,想哭就哭,想翻白眼就翻白眼,雖然翻白眼的時候居多而哭……目前只在趙白魚九死一生時見過。
不管正經嚴肅還是正兒八經想勾人的時候,實在沒法坐懷不亂。
趙白魚吞咽口水,呢喃道:“我傷沒好全,太激烈的話……會裂開。”
霍驚堂眼神頓時詭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嘆道:“我其實只是想讓小郎瞧瞧我也有幾分附庸風雅的酸儒書生樣,沒想到小郎會對我起色心。”
他張開雙手,把衣襟扯開些,能瞧見美妙的腹肌:“我輕些。”
趙白魚應該呵斥他不正經的,但是脫口而出:“能行嗎?”
霍驚堂:“相信我的臂力。”
闊別一年沒肌膚相親的夫夫倆對視一眼,一個直起上半身,一個腿微軟地走過去,配合還挺默契。
***
傷口還是裂開了,到底是情不自禁了些,二人在房間里低著頭接受徐神醫劈頭蓋臉地批評,并誠懇反省。
“不是我說小郡王您平時也挺冷靜的,那前二十幾年真跟尊菩薩一樣清心寡欲,我以為您對凡人間這些情啊愛啊沒甚興趣,這才放心你們獨處,想著您肯定是個有分寸的。當然我也明白你們成親不到兩年,分別時間便有一年,干柴烈火實屬尋常,男歡女愛……男歡男愛也一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但你們理智點!克制點啊!”
趙白魚低頭:“我也有錯。”
“不然呢?小趙大人覺得我那話是把您排除在外了嗎?小郡王那狗脾氣滿西北誰不知道呢?誰知道他狗脾氣究竟什么時候變個樣!可您不一樣,您是光風霽月的君子,天上下來的菩薩,不跟您熟悉的都以為您喝露水填飽肚子,誰知道能貪歡縱欲至此!”
古往今來的至理名言就是別得罪醫生,就算他平時表現得多老實、多誠懇、多敬畏甚至是多么感激他這個紅娘兼妻子救命恩人,碰到不尊醫囑的情況就能逮誰噴誰。
他說的那些話嘲諷能力滿級。
趙白魚羞愧地低頭,露出脖頸上的痕跡。
霍驚堂瞥見了,得意地抖了抖腳。
徐神醫瞥見了他抖腳的動作,身上冷氣驟增。
沒法治了!
***
在府里好吃好喝養個幾天,轉眼就到中秋佳節。
賞燈拜月團圓飯便是中秋例行活動,黃昏時準備美味佳肴飽餐一頓便到暮色降臨,而集市駢闐,通宵達旦。
陳師道于府內最大的酒樓里訂下位置準備今晚賞月,邀請霍驚堂和趙白魚一塊兒去,二人都答應了。
但在赴約前,霍驚堂帶趙白魚先去趟洪福寺。
***
洪福寺萬佛殿。
萬盞明燈鋪天蓋地仿佛貫通天地,微亮的燭光形成燎原火海,壯觀且盛大,尤其震撼人心,不遠處恰時響起黃鐘之音,仿佛亙古而來,心里深處油然而生出蒼涼和壯闊,神秘和寂寥,還有人世當真有神佛的浩瀚之感。
趙白魚輕聲問:“這是萬眾供燈法會?”
霍驚堂:“知道這萬佛殿里里外外三萬盞供燈是為誰祈福嗎?”
趙白魚隱約有答案破土而出。
霍驚堂拉著他,就近挑一排的祈福供燈,指著燈身的貼紙說:“諸佛正法,愿青天趙白魚無災無痛。”指過下一排,“千求千應,化解趙白魚此世諸事不順。”,來到下一排,“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愿青天趙白魚消災難、度因果,無不滿意,心想事成。”
趙白魚心內震驚:“這里的燈……都是為我而求?”
他記得昏迷時隱約聽到了,只是以為夸大便沒當真,卻比他想象中更為宏大誠摯。
“不止洪福寺,寶華寺也有,兩江、淮南,曾受你恩惠,或感念你為百姓求公道的仗義執言,不止三萬盞,十萬盞,百萬盞……天下黎民百姓都記得你,這里頭還有陳師道的一盞、硯冰他們的一盞,有杜工先的一盞、范文明的一盞,還有遠在淮南的賀光友和遠在山東的陳芳戎都托人千里迢迢在這洪福寺替你求一盞祈福燈。”
“你救過的梳頭娘子、李意如,你平反過的冤案如鄧汶安、黃青裳、匡扶危、楊氏……無人不記得你,無人不為你牽腸掛肚。”
霍驚堂從他身后擁住趙白魚:“如果有一天我留不住你了,你就看在天下黎民百姓的份上,再多留些時日吧。”
求死的趙白魚嚇得霍驚堂仍然沒有自信,縱然趙白魚醒來后表現出無時無刻地需要他,縱然他說他是為霍驚堂才回來的,霍驚堂還是會怕。
趙白魚垂眸握住霍驚堂的手,“好。”
***
洪福寺逗留些許時間,二人緊趕慢趕,抵達酒樓時還是到了辰時五刻,此時月上中天,絲篁鼎沸,樓下市集人頭攢動,河道上數萬華燈裝飾,場面震撼人心。
酒樓里,除了陳師道還有杜工先、康王夫夫、戶部副使、工部侍郎、高同知……朝官來了一大半,俱是穿著常服,或躺或坐或斜倚,見著趙白魚便都紛紛招手示好。
二人步入其間,寒暄片刻,便都借月作詩,或行酒令,玩得不亦樂乎。
趙白魚身旁是高同知,他舉起酒杯對趙白魚說:“老夫敬小趙大人,為公理而言。”
趙白魚微訝,拿起酒杯也想回敬,被高同知的手按下去,對方又敬了第二杯。
“老夫再敬小趙大人,為民立命。”
倒了第三杯,高同知舉起來,直勾勾望著趙白魚說道:“老夫三敬小趙大人,卻要道聲對不住。”
對不住他身為三公九卿,沒能以身作則,枉為官。
趙白魚動容,而后抿唇笑了,飲下一杯酒:“前兩杯我不敢當,第三杯我得回敬,您不能攔我。”言罷飲盡杯中酒。
高同知愣了下,開懷大笑。
旁人不知,只當是趣事,便更投入地玩月賞月中。
趙白魚的目光一一掃過恩師陳師道、宰相高同知,他的夫郎霍驚堂,還有一眾并非不做實事的官員,而明月當空,秋風颯爽,拂過心頭深處的郁結,忽然釋懷。
也許還是不能完全理解他追求的東西,也許以為他當初不想活,只是心灰意冷于官場黑暗、百姓艱苦,也或許只以為他是太剛直、太富有同情心,才會與世格格不入。
但是足夠了。
歷史的發展規律注定不可能讓他所處的時代快進上千年,饒是天縱奇才、萬古圣人也跨越不了千年的時代局限,但是星火燎原。
從生來平等、生而自由的時代走來的趙白魚,難道就能否認根植于他骨血里的思想、文化沒有數千年文明的熏陶嗎?
青天之道,公道正義之理,百姓如水,民動如煙,刑無等級,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黃鐘大呂響徹于青史之上,也融入了他的骨血里,前世今生哪怕百年之后也泯滅不了。
它們也大行于此世,更有從此世生者。
有些東西一脈相承,不是不可共鳴。
前行的路或許一時孤單,并非沒有后來者。
妥協,退讓,重新擁抱這個時代的不完美,是趙白魚和它的第一次和解。
往后也許還會遇到更令人寒心的官場黑幕,也許還會被封建時代的人命如草芥刺得遍體鱗傷,也許還是會灰心失望到隱居或求死,但總歸他來過、見過。
就算格格不入、背道而馳,也有殊途同歸的時刻。
哪怕只有短短一刻、瞬息之間,也足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另一個知情的版本,包括分析和幼年番外,到時會放大眼睛那里,但是那個版本和這個版本的小魚人設是有些沖突的,所以只能接受一個版本不要去看。
2、生而知之肯定還是有的,我第一章 就寫了小魚胎穿,他以為自己是穿越的。
3、刪掉出生時就知道換子真相的設定,改成摔破頭想起穿書記憶才知道換子真相。
4、69章結尾寫小魚知道他胎中帶毒,因為刪設定了,所以也會修改一下。
5、決定刪設定是因為1、2章很難修改,如果修改就是把知道換子真相那段搬到第一章 ,因為我最開始的版本就是這個,可這版本是我pass掉的,我不喜歡,我覺得不通暢。
換子真相這一段會跟第1章 寫趙、謝和昌平矛盾以及小魚身份那段產生矛盾,讀起來很不通暢,然后兩個片段我也舍不得刪,就把換子真相這段修到第2章,讀起來就通暢了,但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嘛。
放第1章 是一直知道換子真相,放第2章是摔破頭后才知道換子真相對吧?
結果我腦子沒過過來,沒發現意思變了,就還是記成一直知道換子真相。
6、文案和我設定的不同,因為文案是去年寫的,今年4、5月份才開始搞設定和大綱,我也一直以為我前兩章就把設定全部說明白了。
7、抱歉,搞出這么大的bug造成十分不愉快的閱讀體驗。
中秋快樂,評論發五百個紅包。
PS:這就是小魚和趙家、和這個時代的和解。
和趙家,22章嫁出去的時候就是小魚和趙家的結局了。
小魚釋然了,不怨不恨,無愛無期待,一世兩清,兩不相欠,各自為安。
也許時間能贏得諒解,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和時代,他還是愿意去包容這個時代的不完美,也能看得見這個時代那些特別特別閃光的地方,不是完全一無是處,像我們現代人思考問題的模式、根植于我們骨子里的文化思想,其實也都來自于古代許許多多的發光的思想匯總。
雖然平等自由還是很遙遠,草菅人命依然會存在,但是盡己所能,成為那點照亮青史的星火。
好啦~~
我要做最后單元的細綱了,打戰的,但是不會太嚴肅,不會偏向戰場描寫,而且比較短,不會像之前一個案子二三十章,沒有。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分付與東風。”
“我和你同心意,愿得百歲鎮相隨,盡老今生不暫離。”
——————《元曲·宦門子弟錯立身》
第94章
元狩二十五年, 春。
西北陜西省涇原路,涇州天都寨。
寒風颯颯夜蒼蒼, 群山被染成藏青色, 唯山尖一點白雪點綴,尤為醒目。安札此地作為大景邊境第一道防線的天都寨此時亮起火把,帥帳中燈花噼嘙作響,守將愕丹捋著編成小辮子的胡須饒有興致地看著被押進帥帳里的男子。
面容普通, 偏向于羌人的長相, 身材瘦小, 眼神亂轉, 面露心虛。
“是你投在天都寨附近的包裹?”愕丹將一個包裹扔出去,里頭有大夏公卿錦袍、綬帶和書信, 書信被打開看過。“這書信落款是本將軍, 而那扔包裹的地方卻是監軍李敏學必經之地,要是大景監軍瞧見這包裹里頭的東西,往上頭告一狀……你們這是想使反間計,給我愕某人扣個通敵的罪名啊。可惜棋差一招,我愕某人世代良將,鎮守涇原,我舅父愕克善更是涇原軍元帥, 陜西蕃兵之首,大景皇帝都得禮讓幾分, 不敢輕易判他死刑,你們這些奸猾狡詐、貪婪成性的大夏人恐怕算計錯了人!”
猛地拍桌,愕丹冷哼一聲:“推出去砍了!腦袋給我掛寨門口, 讓大夏人看看得罪我愕丹是什么下場!”
士兵領兵,將那奸細推出去斬首。
愕丹松緩臉色, 招手令人送酒菜進來,拱手就沖斜對面的監軍李敏學說道:“多謝李大人信任我愕某人,沒信那等賊子的反間計。”
李敏學也拱手回道:“愕將軍不必客氣,此計本就彰明較著,顯而易見,是大夏將我等當成有勇無謀之人小看罷了。再說天都寨是大景第一道防線,陛下派我來此便是要我竭盡畢生才學輔佐愕將軍守住這道防線,何況愕將軍之舅父愕克善元帥乃西北世族,祖上有開國之功,且名將輩出,世代鎮守西北防住黨項人冒犯,比起奸詐的大夏人,下官自然更信任愕將軍。”
一番話說得愕丹喜笑顏開,正好酒菜都呈上來,連忙招呼李敏學享用,同時心想這新來的監軍倒比原來的監軍識趣且聰明多了。
須知大景皇帝頗為忌憚手上有兵的將領,尤其不信任他們西北蕃兵,屢派監軍隨行,說是輔佐,實是監視,防止他們擁兵自重、權力過大。
因此監軍和將領多數時候關系不太好,若是換成原來的監軍,指不定當下就跑去涇州知府那兒告密,屆時哪怕他一身清白,哪怕他舅父是涇原軍元帥,也可能暫停職務。
酒至酣時,李敏學勸道:“愕將軍,下官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愕丹大手一揮:“且說無妨。”
李敏學:“自三年前臨安郡王大敗夏軍,簽訂和平盟約后,雖說兩國開放商貿,但大夏依舊小動作頻頻,投放的間諜、奸細以及邊境騎兵小規模的試探、進攻從未停止過,我看大夏的狼子野心從未斷絕過。下官還聽說大夏國君從去年冬便陸續感染風寒,底下幾個王子和大臣蠢蠢欲動,兼之戰敗賠款,令原本就因為窮兵黷武而貧困交加的百姓更是雪上加霜——”
“欸,你到底想說什么?別彎彎繞繞的,我最煩你們這些讀書人說句話得在前面鋪墊一大堆有的沒的,你直接說重點。”
“……”李敏學:“下官懷疑大夏準備再次發動進攻,以涇原路天都寨為突破口。”
“什么?”愕丹愣了下,隨即哈哈大笑,驀地站起,宛如熊瞎子的身形帶來極大的壓迫感。“李大人,你方才也說了我愕氏世代名將,亦是西北蕃兵之首,你且去打聽打聽西北十萬蕃兵的厲害!我舅父可是有權調令鎮守各地的十萬蕃兵,再說我愕丹也不是無能之輩,你可知我天都寨有銅墻鐵壁的美稱?可知它這美稱因何而來?”
他拍了拍胸口,“我從前有鐵壁將軍之稱。那大夏人之前先后攻打鄜延、環慶、熙何三路,被打得落花流水,偏偏每次漏了我們涇原路,害我失去建功立業的機會——”話鋒一轉,頗為自傲:“不過這也說明我愕家軍聲名遠揚,大夏輕易不敢來犯,而今他們若將我等視為軟柿子,以為能隨便拿捏,卻是大錯特錯!”
“大夏軍要來便來,想戰便戰,我愕丹不懼戰!”
李敏學主要是想勸愕丹警惕些,提前做好部署防范大夏鐵蹄踐踏,但愕丹向來自傲自大,聽不進別人的勸諫,他也很是無奈。
心想若是十年前的愕家軍確實令人聞風喪膽,只如今蕃兵之首愕克善本人好大喜功,剛愎自用還狐疑不定,且有些濫殺,從前便殺過幾個侄子侄女,因是功臣之后、蕃兵之首,且是西北四軍之一的元帥,輕易換不得,這才被赦免。
而這愕丹是愕克善的外甥,深受愕克善寵愛,視若親子,倒是有傳聞他是愕克善與其繼姐私通而生,的確力大無窮、驍勇善戰,卻更為自大、剛愎,還有些愚蠢。
李敏學嘆息,見勸說無效,回了營帳后便書信一封,令人送與涇州知府,將大夏的小動作和謀算一一告知,想必對方會主動去尋愕克善。
愕克善到底老謀深算,應當比愕丹靠譜些。
***
涇州愕府。
即便是在以粗獷為美,物產不是特別豐富的涇州,愕府的規模及裝潢仍是尤其華麗,在這缺水的大西北,府里竟然還有一個十丈寬的人工湖泊,那湖泊中央還有從江蘇運來的洞庭太湖石。
真可謂奢華至極。
涇州知府蒙天縱內心連連稱奇,尤為驚嘆。
見到西北蕃兵之首、涇原軍元帥的愕克善便已心生膽怯,這愕克善年近五十,滿臉絡腮胡,體格如熊,尤其健壯,周身環繞常年殺伐而生的血腥之氣,眉宇還有一股生殺予奪的戾氣。
愕克善連眼都沒抬:“蒙大人到訪,所為何事?”
蒙天縱將李敏學來信一事事無巨細地告知,愕克善臉色沒什么變化,只點了點頭,打量蒙天縱,看出他急欲藏起來的懼色,便知這是個生性軟弱之人。
短短幾息之間,愕克善便定下拉攏蒙天縱的想法,當即拱手:“蒙大人,今晚府里備了些酒菜佳肴,可否賞臉留下共飲?”
蒙天縱受寵若驚,連連說道:“自然,自然。”
待將蒙天縱請去偏聽,愕克善當即令人到天都寨一趟:“讓愕丹堤防李敏學。軍中之事自該先勸諫愕丹,偏要越級向上奏稟,學之前那些監官的鳥樣!”
***
同年夏初。
涇州天都寨。
愕丹當著一眾將士和李敏學的面,手起刀落,將大夏來使斬首,并高聲說道:“這人是大夏來使,帶了大夏二王子的口信來我帳中,以利誘之,許我高官厚祿,讓我叛出大景,歸于大夏!且不說我愕丹忠心耿耿,就說他們這些黨項蠻族人前一陣還使反間計,現在又使這些不入流的腌臜招數,說不定就等我入套,反過來舉發本將害我性命!”
眾將士肅靜。
愕丹便又說道:“現在將他的頭掛到寨門口,告訴大夏人,要么堂堂正正來打,少使些惡心人的計謀。”
話音一落,眾將士高舉兵矛長嚎一聲,震得天都山群鳥飛出叢林。
愕丹經過李敏學身邊說了句:“李大人,您還擔心我提防不住大夏人的陰謀詭計嗎?”
李敏學不知他為何特意說這句,只以為是回應數月前他勸諫愕丹的話,當即說道:“將軍自是思慮周全。”
愕丹驀地冷下臉:“那么李大人以后也不必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可別轉身就跑去涇州知府那兒告密。”
李敏學臉色驟然一變,嘴唇訥訥半晌開不了口。
愕丹得意地離開。
李敏學苦笑,本意是通過涇州知府之口說出這里的情況,令愕克善早做準備,如果他開口,愕丹不敢不從,誰能料到愕丹能剛愎自用至此,竟以為他是心存不滿、擅自告密。
怕是得罪愕丹了。
沉重嘆氣,別的將軍元帥不敢得罪監軍,唯獨涇州蕃兵的監軍需要時刻小心,也是他倒霉。但是倒霉他一人便也罷了,能令愕丹警惕點卻是好事。
***
同年夏末。
大夏派出三千騎兵強攻涇州天都寨,兵敗被俘,二王子拓跋明珠當即派來使請求和談,但被俘獲的三千騎兵自稱他們愿意歸順西北蕃兵。
愕丹皺眉,直截了當拒絕,便準備將他們發放到南方,不料那三千騎兵首領跪地真情實切地說道:“求愕將軍收留我和我弟兄們,我等愿為將軍和愕家軍效犬馬之勞,肝腦涂地亦在所不惜!將軍有所不知,我們雖說是黨項人,可血脈里有一半留著羌人的血,心心念念是族人、是西北族地,若不是大夏當年掠奪我西北族地、牛羊和女人,我等怎么會在那背祖忘德的骯臟之地出生?而且這些年來大夏國君窮兵極武,尤其近三年,百姓苦不堪言,軍資拖延、貪污,糧草總是在路上遲遲不來,弟兄們實在是活不下去才來投奔您。”
“愕將軍,我等身在夏國,時常聽您和愕元帥、以及愕家軍戰無不勝的威名,早已心生敬仰,恨不能重新投胎入愕家軍。我們這三千弟兄不是投奔大景,是沖您、沖愕家軍,沖咱們西北蕃兵而來!”
愕丹饒有興致地問:“怎么,你們都知道我愕丹的名聲?”
那大夏騎兵首領瞪大眼睛,十分震驚崇拜地說:“您是大夏軍隊無人不知的鐵壁將軍啊!正因為有您守著天都寨這道天塹,大夏才會幾十年不敢冒犯涇原路,這涇原五州百姓才得享數十年的安寧太平!俱是您和愕家軍的功勞,您的威名,怎會不知?”
“哈哈哈……”一番話拍得本就好大喜功的愕丹格外開懷,他倒是有些意動,只是還很猶豫。
騎兵首領瞧出他的猶豫,立即獻策:“將軍可以將我們三千騎兵拆散,分至天都三十六寨軍營里,如此一來,便是我等有異心,力量薄弱也成不了什么大事。更何況您將我們收留下來,便是弘揚您唯才是用、有容乃大的德行,西北蕃兵不是更敬仰您嗎?大夏有意歸順的一部分黨項人、羌人聽到您的名聲,也會拖家帶口、爭先恐后地投奔您,說不定會因為您德行出眾,而擁戴您成為蕃兵之首。”
聽到蕃兵之首,愕丹不由眼神一動,確實被說動了。
但他還是要裝模作樣一番,讓人下去,他思索后再說,那騎兵首領見好就收。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愕丹收下大夏三千騎兵,并將他們打散編入天都三十六寨軍營,而當他做完這一切的時候,李敏學才知道發生了什么。
他驚恐萬端,覲見愕丹,陳以利弊,說道:“大夏人刁滑陰惡完全不可信,將他們打散編入軍營很可能會被摸清邊防情況以及排兵布陣的具體信息,如果里外呼應,便能打個措手不及,而天都寨離涇州很近,一旦攻下天都寨便能直下涇原路。十萬蕃兵僅有兩萬駐守涇州,大景禁軍也在原州駐扎,兵貴神速,若趕不及則危亡當前。還請將軍三思,速將大夏騎兵召回來,押送至后方。”
愕丹卻覺得李敏學是故意賣弄才學,自以為是,否定他的威名和愕家軍驍勇善戰之名,刻意夸大大夏戰力,便心生不悅,隨便找個理由草草打發李敏學。
被遣出帥帳的李敏學失魂落魄:“卻是大難臨頭不自知。”
他定一定神,準備尋求援兵相助。
可惜還沒等他動身,仲秋之際,打散編進天都寨三十六軍營的三千騎兵驟然發難,聯合大夏里應外合,由拓跋明珠擔任主帥、原宰相高遺山擔任副將,率領十萬兵馬強攻天都寨。
愕丹兵敗,棄寨而逃。
李敏學臨危受難,接過指揮權,派人前去距離最近的寧安寨請求支援,那寧安寨是第二道防線,突然受命,匆匆忙忙也只召集三千騎兵抵抗。
寧安寨守將也是名將,和李敏學二人以不到一萬的兵力殊死搏斗,硬生生抵抗住大夏十萬兵馬十日,最終慘烈敗亡,無一生還。
大夏十萬兵馬直下接連奪下天都、寧安兩道防線,包圍涇州,兵臨城下,但是己方損傷也頗為嚴重,加上國君病得很嚴重,京都儲位之爭異常激烈,有朝臣借窮兵黷武攻訐拓跋明珠。
拓跋明珠不得不班師回朝,在此之前,他向愕克善發出和談邀約。
愕克善同意和談。
他賠了五十萬兩白銀,轉頭卻和涇州知府蒙天縱狼狽為奸,由蒙天縱呈上表奏折子,道是:大夏十萬兵馬驟然發動突襲,被天都寨守將愕丹、涇原軍元帥愕克善殺得落荒而逃,可惜監軍李敏學、寧安寨守將不幸戰死。
***
文德殿。
元狩帝提筆批朱紅,便有人來報,道是臨安郡王求見,他頭也不抬:“宣。”
霍驚堂進來,撩起長袍跪下:“臣收到密報,陜西涇州軍愕克善伙同天都寨守將愕丹瞞報軍情,致天都寨、寧安寨一度失守,寧安寨守將和天都寨監軍李敏學以及兩寨一萬將士拼死抵抗,以壯烈犧牲為代價拖延大夏軍隊,但愕克善最終接受和談,拿朝廷和涇原百姓的錢賠償大夏,轉頭卻欺上瞞下、顛倒黑白還捏造戰功并包攬于己身,實在罪不容誅!”
元狩帝眼皮動了動:“你怎么知道?”
霍驚堂:“寧安寨監軍死里逃生,向鄜延路而去,將此事告知鄜延軍,而后八百里加急,急告于臣。”
元狩帝寫完便將筆仍回硯臺,又把折子扔給霍驚堂:“看看。”
霍驚堂拿起來一看,毫不意外:“陛下還準備表彰愕克善和愕丹……是捧殺還是安撫?”
元狩帝:“兩者皆有。”他走下來,扶起霍驚堂朝旁邊的座位走去:“愕克善是西北世族出身,也是蕃兵之首,他在就能鎮住蕃兵,同時大景對他的恩賞便是對蕃兵的態度,所以朕得忍著他。他祖父、父親大節無虧,對朝廷忠心,對蕃兵恩威并施,也算是名將,奈何老愕帥病亡,把蕃兵之首的位子給了愕克善。這愕克善初期還算克己奉公,最近幾年去那里的通判、監軍除了病亡,便只有夸他的活了下來。朕又不是傻子,能看不出問題?”
陜西四路兵馬除了涇原軍,其他三路,霍驚堂都待過,因此頗為了解三路將領的品性,唯獨涇原軍元帥愕克善沒有接觸過。
但崔國公也同他詳細說過愕克善此人的性格,總結起來便是無大節、小節有虧,遠不如其父。
愕克善曾因濫殺無辜被參奏,元狩帝以功臣之后予以赦免,實則誰都知道那勞什子功臣之后不過是個借口,真正原因在于——
“為了西北十萬蕃兵?”霍驚堂涼涼說道。
元狩帝:“如今西北兵力六十三萬,分布陜西四路、河東一路,單是蕃兵便有十萬,還有兩萬膘肥體壯的馬匹,為我大景所用則是如虎添翼,若是棄之不用必為大患,可是蕃兵與大景朝廷有些隔閡,更愿意聽從當地世族的命令。”
“這我比您更清楚。”霍驚堂甩開元狩帝抓他胳膊的手,斜靠著扶手說道:“蕃兵只聽當地世族命令的確麻煩了點,但是世族不聽話換一個就是,愕克善欺上瞞下,藐視朝廷,枉顧將士性命,便換個蕃兵首領推上位,反正西北世族不止一個。”
元狩帝聞言好奇:“子鹓可有人選?”
霍驚堂:“鄜州折氏。”
元狩帝拊掌一笑:“大善。卻與朕想到一處去,正好子鹓掌鄜延軍,常與折氏打交道,不若替換蕃兵之首的任務便交給你?”
霍驚堂猜到元狩帝會搞這一出,倒不矯情,只提出一個要求:“我要小郎隨軍去西北。”
元狩帝面露為難:“是做隨軍家屬還是?”
霍驚堂:“監軍。”
“荒唐!”元狩帝連連擺手:“哪有家眷當監軍的道理?何況趙卿現下既是京都府知府,又兼任御史中丞,你把他調走了,朕到哪兒再去找這么能干的公卿大臣?”
霍驚堂掀唇嗤了聲,“得了吧,你讓他身兼兩職,一邊是管治安和刑訟讞獄的一府知府,一邊又是得罪人的御史中丞,累死累活干了三年,他現在是越來越不著家,別人是沒您這么會算計,但您也別把人當傻子耍,連個小夫妻獨處的時間都不給。”
元狩帝:“你可以納妾。”
霍驚堂直接送他個大白眼,元狩帝怒而拍桌:“你什么態度?還有你這什么姿勢?坐沒坐相!給朕坐直了!”
霍驚堂直接起身告退:“天色不早,臣得回去接小郎下值了。”言罷轉身就走,幾步又調回來,從廣袖里掏出虎符拍在元狩帝跟前說道:“我兵權三年前就交還了,西北之事與我無關,無論蕃兵還是大夏,您盡可找老六,反正他當年也是您看中的好孩子,所以不用暗搓搓讓十叔拿著它故意落我府里。”
“我——”元狩帝語噎。
霍驚堂揣著手,閑庭信步地走了出去:“您就別老想著破壞我和小郎的關系了,三年前,他就和我約定同生共死了,是我強迫他答應約定的。您啊,您就省點心吧。”
提起三年前的擋刀,元狩帝那點氣便消散不見,不住唉聲嘆氣。
他就是還不死心,還想推霍驚堂上位,奈何他不配合,一副準備跟趙白魚白頭到老的架勢。
當然他能強行下旨令二人和離,可是不說他理虧,不說太后會出動,也不說霍驚堂的狗脾氣能鬧得天翻地覆,就是朝堂百官尤其趙宰執能眼睛通紅地跟他拼命。
“朕明明是為他們著想,便是尋常夫妻也有情到濃時情轉薄,兩個男人能好到幾時?沒人理解朕的苦心。”
大太監一臉深以為然地點頭。
但也只有元狩帝身邊的人認可他的觀點,那話要是叫其他人聽見只會覺得他瞎琢磨,歸根結底不過是帝王妄想操控所有人罷了。
***
京都府衙門。
班頭笑呵呵地上前:“小的見過郡王,您又是來接我們大人?”
霍驚堂:“放值了?”
班頭可不會傻乎乎以為這是問候他:“大人在整理最后的公文,很快就出來。”言罷便見霍驚堂神色肉眼可見地緩和,便識趣地道別。
果然半刻鐘后,趙白魚的身影出現在衙門門口。
“我說了不用天天來接我,太麻煩了。”
霍驚堂:“反正我無所事事,眼下全靠小郎養著了。”拿出溫熱的濕巾擦一擦趙白魚的臉和手,又從百寶盒里拿出碗去疲勞的白果薏仁糖水。“快些喝,還溫熱著,剛剛好。”
趙白魚嘴上說不用霍驚堂天天來接他,實際早已習慣的在對方拿出濕巾時便把臉和手都伸出去,十分自然地享受霍驚堂提供的服務。
一開始是不習慣的,但是日積月累下來就被腐蝕了。
自三年前中刀再醒來,霍驚堂不可言說的將趙白魚當成易碎的瓷器娃娃來照顧,也不知道哪點就戳中他的癖好,連趙白魚的衣服穿搭都由他親手安排,簡直是樂在其中。
“魏伯到廣東見他的江湖朋友去了,來了封信,道是有意出海往東南亞走一趟。”
魏伯去年突然提出想趁他還有些力氣,想再入江湖。
趙白魚自然沒意見,從前魏伯留下來是為了照顧他,而今他有霍驚堂和郡王府暗衛隨身保護著,自然不能再困住魏伯。
“真好。”趙白魚彎起眼睛,他之前說不當官,結果官越當越大,只能等年紀大些再辭官了。
“硯冰在兩江待得頗為安穩,過幾天便是省試,心態保持挺好,估計能順利到會試這一關。”
之前帶硯冰去兩江便是因他原籍在那兒,中途因故回來,前年又回兩江,去年過了鄉試,若是省試過了,年底便能回來。
“李姑娘和徐大夫到了南詔,托人寄回來鮮花餅和一些玉石,也不知道徐大夫怎么做的,路途遙遠,那鮮花餅也沒壞。”
李意如和徐神醫在趙白魚擋刀后的第二年便成親,沒多久就夫唱婦隨到處游山玩水,今年卻到了南詔。
“別說了。”
越說他越羨慕,想去玩。
“剛從宮里出來?”瞧出霍驚堂一身廣袖長袍的公服,只有入宮才穿,趙白魚問:“出什么事了?”
霍驚堂:“還是西北那點破事。”他將來龍去脈重復一遍。
趙白魚:“愕克善和蕃兵,蕃兵和大景各自是什么關系?”
霍驚堂簡短地說:“西北有不少蠻族,各自為政,原本相安無事,但是大夏立國便將西北邊境視為后花園,時常行掠奪之事,而他們原本是游牧民族,驍勇善戰,大景一開始也很頭疼,很難打勝戰。后來發現西北蠻族聽從世族的命令,糾集起來訓練成軍隊,規模也有十來萬,而蠻族和大夏黨項人幾十上百年前也是同族,也極其悍勇,而且熟悉兩國邊境的民情、地形、語言等等,便由朝廷出面,給予世族封賞,借此歸化西北十萬蕃兵。”
趙白魚一針見血:“所以統領蕃兵的愕克善其實沒多少忠于大景朝廷的心思,才會被大夏挑中作為突破口?”
霍驚堂笑了,“小郎聰慧。”
趙白魚習以為常,既沒有被夸的興奮,也沒有害羞,任誰天天被夸都會無動于衷了。
第95章
“天都寨和寧安寨離涇州軍營駐扎地并不遠, 李敏學和寧安寨守將能以一萬將士扛住大夏十萬兵馬十天,居然等不到援兵?愕克善是故意不派援兵吧, 還答應和談, 賠償五十萬兩,欺上瞞下,是完全損人不利己的勾當……他到底在想什么?”
“沒人能知道。原來的愕家軍紀律嚴明,忠于朝廷, 愕克善繼位的前幾年, 表現很恭順, 加上大夏十年來沒選涇原路為攻襲點, 朝廷的注意力主要放在西北其他三路和河東路上面,對涇原路變化的了解減少, 倒是忽略了愕克善。”
兩人本打算步行回府, 夕陽西下,聞到大酒樓里飄出來的香味還有新出的說書戲本,趙白魚挪不動腳步了。
“你再同我說說西北的事,還有陛下的態度。”
“進去搓一頓?”
“那是沒問題的。”
言罷二人歡歡喜喜地踏進酒樓,儼然是忘記府里的老管家準備好了菜肴正翹首以盼等他們回來。
因是常客,這酒樓東家和店小二早便認識他們,經過時總要停下來聊兩句。
“見過郡王, 見過小趙大人。”酒樓東家說:“小趙大人,最近新推出兩樣甜品, 名為荔枝膏和滴酥,卻是供不應求,但瞧著您來, 我便做主叫他們單獨給您各留一份,您瞧如何?”
趙白魚笑著回應:“多謝東家, 不勝感激。”
酒樓東家:“沒的事,優惠老顧客罷了。還是老位置?”
趙白魚:“老位置。我自個兒走著去,不勞煩您帶路。”
酒樓東家:“行嘞,您慢走。”
他們的老位置是靠窗的小隔間,既能看到京都四渠之一的河上風光,又較為幽靜,是最好的雅間之一,當然價格上會多收一點。
店小二端著燙溫的酒跑下樓,遇到趙白魚也立即打招呼:“小趙大人,您前兩個月判的那樁黃骨奇案可是真有冤魂半夜來告案?”
霍驚堂揣著手乜過來:“子不語怪力亂神,哪兒傳出來的冤魂告案?”
“喏,”因是常客,加上有脾氣溫和的趙白魚在旁,小郡王也變得平易近人許多,這店小二便沒多少畏懼之意,指著堂下說書的先生道:“編出來的本子,聽說還寫成了話本子,風靡京都府,奇情怪志尤其引人喜歡。”
店小二問的卻是兩個月前京都府衙門處理的一樁奇案,道是郊外某天一道天雷劈中城西一戶員外家的祖墳,員外之子不得不重新遷墳,結果棺材蓋摔出,發現里頭兩具尸骨,其中一具骨頭通黃,雙手呈推蓋之勢,顯然是活人入棺,生生憋死。
經調查發現其中一具白骨是員外老爺的胞弟,死于非命,黃骨則是員外那傳聞于十五年前攜款而逃的原配妻子,原來她不是薄情寡義而是被害死在祖墳棺木里。
這女子的親生兒子、員外之子認為必是冤案,當即告官。
趙白魚受理此案,費了一番周折才查明真相,原來是員外當年從外地買進一批貨,不料路遇山匪,貨物被劫持,恰時與其弟爭家主之位,如果這事傳出去,他便會輸給更優秀的胞弟,于是藏下貨物被山匪劫掠的消息,轉而請求胞弟前去接貨,將其擊殺于深山老林中。
之后與情投意合的表妹合伙,偷偷在原配身上涂抹一種能讓皮膚通體呈黃的染料,騙原配得了黃疸病,因癥狀相似,原配信以為真,為了不拖累子女便將存放嫁妝的鑰匙交給員外,聽信員外的話悄悄搬到郊外養病,也不敢讓公婆知道。
甫出郊外便被員外擊殺,藏進祖墳棺材里,不料這原配只是被擊暈并未死亡,發現被埋在棺材里,身邊還有小叔子的尸體,絕望中活活被悶死。
死后身上的黃顏料滲透進皮膚里,將骨頭染黃,實際對查案沒有太大的幫助,但是尸骨通黃有別于常理,便被百姓賦予各種奇幻色彩。
先殺胞弟再除原配的員外回去便對高堂哭訴胞弟和妻子攜貨款私奔,當日從山匪手里逃過一劫的家仆被收買作證,因家丑不外揚,員外高堂沒有報官,致使冤魂枉死十五年,這二人的冤屈方見天日。
那員外之后繼承家業,娶了表妹,當然真相大白后都得到應有的懲罰。
因當天晴空萬里,驟然一道雷劈下來,好巧不巧劈中員外祖墳,接著是抬棺的繩索忽然斷裂,棺材底沒摔碎反而滑出棺材蓋,在場眾人一眼瞧見那具推棺的尸骨,冤情一目了然。
冥冥之中似有天助,處處充滿巧合,實是奇情一樁。
連趙白魚心內都頗為感嘆世間有些事確實無法以常理概括,而老百姓向來對冤案奇情非常感興趣,尤其是趙青天主審的案子,自然津津樂道。
這不,還傳出冤魂半夜擊鼓鳴冤的段子來了。
趙白魚啼笑皆非:“沒那回事,莫信。”
霍驚堂恐嚇:“人不能做虧心事,否則真有可能夜半鬼敲門。”
店小二瑟縮著肩膀,撓撓頭心想還好他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霍驚堂攬著趙白魚的肩膀朝雅間走去,總算沒人出來打岔了,繼續說西北的事兒。
“西北形勢說復雜也復雜,說不復雜也不復雜,官場上倒沒甚彎彎繞繞,主要是蕃族、西北五路兵馬和夏國三者間的摩擦。五路兵馬各自為政,河東離得比較遠,彼此間有些小齟齬、小摩擦實屬正常,畢竟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戰場上的兵不少刺頭,多數時候不服其他兵也是常事。”
“陜西四路軍分別是崔家軍,也就是咱們外祖一家,主掌熙河軍,鎮守熙河路。其次是鄜延軍,鎮守鄜延路,我帶的兵。第三路是環慶路環慶軍,原來屬于靖王,他死后軍隊被收編,派鄭元靈擔任元帥。”
趙白魚問:“鄭國公第三子?”
霍驚堂點頭。
趙白魚疑惑:“陛下不怕鄭國公府大權獨攬?”
霍驚堂支頤說道:“鄭元靈即便到了西北擔任元帥也不一定能實打實掌控環慶軍,別忘了副將是唐河鐵騎的人,還有陛下派過去的陜西安撫使蔡仲升,府邸就在環州,有權插手環慶軍調動,他原來是東宮的人,致力于使絆子痛打鄭元靈,而鄭元靈本來在冀州軍混得好好的,貪心不足非要插手西北。現在他原來的位子沒了,鄭國公府在冀州軍的影響力逐年減弱,到了西北,有蔡仲升和他狗咬狗。”
趙白魚提出疑問:“中宮和東宮沒了三年,蔡仲升還能保持忠心?”
霍驚堂:“是個好問題。”
趙白魚:“所以?”
霍驚堂:“最近一年,倒是傳出蔡仲升和鄭元靈接觸甚密的消息,不過沒鬧出大事便暫時不會動他們。何況蔡仲升的任期也快到了,屆時再順理成章換一個頂上去,他們這段時日的經營還是竹籃打水。”
行吧,他能想到的問題,元狩帝必然思慮更為周全。
趙白魚:“說說西北蕃族和愕克善的事,說點有趣的。”
霍驚堂想了想,便挑些有趣的地方同他細細說來,還說了些風土人情以及當地政策相關,特意提了句:“大夏國君、貴族基本是黨項族,共八個部落,其中拓跋氏是大夏王族。這些黨項人多數是從西北的羌族遷移過去,或是其他蕃族和西夏人的混血,你也知道大夏推崇佛教,西北蕃族畢竟同源,也很信奉佛教。”
轉而便說起其他,直聊到夜幕降落,星子滿空,二人才回府,自然得到等了他們好幾個時辰的海叔的黑臉,但他們臉皮都厚,完全能做到視若無睹。
***
元狩帝的密旨還是偷偷頒布下來,令霍驚堂擔任陜西制置使,即日啟程去西北調查天都寨一役的真相,再派趙白魚赴任陜西經略使,即日啟程招撫邊境蕃族。
制置使和經略使的職能有些相似,都是臨時設置的二品軍事官職,隨時調派、委任并撤職,和欽差的職能有些相似,算是同一個類型的官職設置。
前者是籌劃沿邊軍事,后者抗擊大夏和招撫邊境蕃族,倒也有權過問天都寨一役,也能調兵遣將,算是要人有人、要權有權,元狩帝給得挺大方,不像兩江時摳摳搜搜還滿腹算計。
雖不是監官但也能陪同西北,霍驚堂勉強同意安排,接過密旨便和趙白魚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趙白魚還挺期待,霍驚堂老跟他描述西北大漠好玩的地方,早就勾起他的好奇心,因此更不抗拒。
雖是密旨,但趙白魚身兼京都府知府和御史中丞兩職,驟然調職自然瞞不過朝廷百官的耳目,因此二人的行蹤很快被知道,只是不知以何官職前往西北。
沒人不識趣地跑來問,不過對于消息來源廣泛的人而言,猜出趙白魚的官職不難。
***
趙府。
趙伯雍站在謝氏緊閉的房門外說道:“五郎不可能擔任三品以下的官,否則就是無緣無故的貶謫,三品左右的西北官職多少個就擺在那兒,固定的,不見更換便只能是些臨時設置的官職譬如欽差、制置使、經略使。沒出大事,不需立欽差,五郎無軍事經驗,不會立他當制置使,倒是前陣子聽聞大夏二王子拓跋明珠率兵突襲涇州,被愕克善打回去,要了不少賞賜和軍資糧草,但這事有些蹊蹺,應該是令五郎去查這事。”
屋里頭敲木魚的聲音停了。
趙伯雍:“西北算是臨安郡王的地方,而且經略使有權有兵,不怕受欺負,大夏正值動蕩時期,應該不會在這時期發動戰爭,五郎不會很危險。”
過了一會兒,屋里頭的木魚聲重新敲響,謝氏始終沒回應趙伯雍一句話。
謝氏怨怪丈夫,自三年前便從主院搬出,住進趙白魚原來住了十幾年的偏僻小院,在里面修了一個佛堂,從此不愿意和趙伯雍說話。
趙伯雍等了好一會兒才失落地離開。
外面等待的趙三郎見狀毫不意外,比起三年前遭逢家變前后易燥易怒的不成熟,現在的他冷靜沉穩失卻從前的天真莽撞,倒有幾分趙長風的模樣。
“爹,二哥在書房等您商討些事。還有大哥來信,道是不必調他回來。”
趙伯雍佝僂著背,三年時間讓他頭花全白了。
“知道了。”
言罷便走了。
這三年里,謝氏不愿見他們,趙長風自請去邊疆守城,趙二郎倒是從兩江調回來進了三司,趙三郎因過于拼命而屢建功績,也升了兩級,還是在禁衛軍里做事。
趙家看似風光,實則內里一潭死水,四分五裂。
***
晉王府。
六皇子及冠便被賜王府、封晉王,沒了東宮,倒是有不少大臣暗中投靠他,但他前頭沒人擋著,總疑心元狩帝會算計他,這兩年低調了許多。
不過再低調也沒放慢他征服那至高無上之位的步伐。
霍驚堂和趙白魚剛出京都府便有人將他們的行蹤報至晉王府,謀士分析一番后說道:“由此可見這趙大人應該是被授予經略使一職,和臨安郡王一同查天都寨一役。”
霍昭汶:“你說父皇會給霍驚堂安排什么職位?”
這倒是猜不出來,不是制置使難猜,而是西北本就算是霍驚堂第二個家,不少官職任他挑選,可是眼下沒有任何官職變動。
尤其趙白魚還很有可能被封個經略使的名頭,總不能兩人都封個性質差不多的官職去西北查同一樁案子吧。
謀士說道:“或許是作為家屬陪同趙大人去西北?”
另一個謀士說道:“臨安郡王這三年寸步不離趙大人,卻有這可能。”
謀士趁機建議:“西北天高皇帝遠不說,也是形勢復雜,大夏間諜、奸細、小隊士兵時常潛入我朝邊境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偶有傷人性命,說不準偶遇臨安郡王出了意外……橫死西北也是有可能的。”
霍昭汶:“你也說了西北是霍驚堂的地盤,何況他武功高強,輕易殺不了反而有可能牽連到我們。”他扶著額頭說動:“先別妄動,把消息送到鄭元帥那兒,他知道什么時機動手最合適,也能做得不留痕跡。”
頓了下,他又說道:“你們說趙白魚是去查天都寨一役?”
謀士點頭:“聽聞天都寨、寧安寨一度失守,夏兵兵臨城下,涇原軍元帥根本沒應戰便和談。”
霍昭汶:“我記得涇原軍元帥是愕克善,蕃兵之首?”
謀士再點頭。
霍昭汶若有所思,忽的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趙白魚和霍驚堂此行不是查天都寨一役,也不是招撫蕃兵,而是奉旨準備換掉蕃兵之首愕克善!愕克善不聽話啊,總要換個人推上位統管十萬蕃兵,換誰……”他驟然冷了神色,閉上眼睛。“父皇,您倒真是為之計深遠。”
謀士擔憂詢問:“殿下?”
霍昭汶敲桌說道:“把這些消息都發出去,鄭元帥知道怎么做。”半晌后,他喃喃自語:“還是孤的親娘、孤的外家還有孤的舅舅們才是孤的家人,才偏疼孤。”
踏出門的謀士聞言渾身一僵,內心擔憂,這般重視外戚卻不是件好事。
***
西北涇州。
馬車和騎馬輪流交換,不怎么著急地趕路但也不刻意拖延,還是花了一個月抵達涇州。
進入涇州地界時,趙白魚和霍驚堂換了馬車乘坐,慢悠悠地行駛于官道上,兩道都是枯木林。
此時入冬,天氣轉冷,大地褪去生動嬌艷的顏色而鋪上能夠適應寒冷的鐵色、草枯后的灰黃色,與秋夏時的大地涇渭分明。
就在馬車慢悠悠向前時,有個小尼姑忽然從旁沖出來,繞著官道打轉兩三圈,瞧見霍驚堂和趙白魚二人所在的馬車便眼睛一亮,急忙撲過來掀起簾子便鉆了進去,瞧也沒瞧里頭的人便跪地祈求。
“后頭有人要抓我去送死,求您發發慈悲,行行好讓我躲一躲。”
趙白魚瞧這小尼姑大概二十,膚色黑了點但五官俊俏,是個有幾分姿色的小姑娘,便猜到抓她的人藏著什么心思。
他打開旁邊的箱子示意小尼姑藏進去,在上面鋪上一層布,瞧著就像是馬車里的座椅,而后繼續拿起書來看,至于霍驚堂則是靠在一邊抱著胳膊假寐,全程沒睜開眼。
這時外頭有聲音傳來,兇神惡煞地嚷嚷著,說著趙白魚聽不懂的話。
他們腳步越來越近,當中有人猛地撩起車簾就鉆進來:“你們有沒有看見一——”話沒說完就飛了出去。
外頭十來人立刻拔刀包圍馬車,為首一人瞥了眼被踹暈的手下,看他胸膛有些凹陷便知車里是個人物,于是換成大景官方語頗為禮貌地詢問:“敢問是哪路英雄?”
趙白魚:“行路旅人,擔不得英雄。”
聲音倒是挺溫潤,像個讀書人。那人便又道:“剛才是我手下冒犯,還望見諒。我們在追一個犯事的女子,準備捉拿她歸案,敢問英雄是否見過?”
趙白魚笑了下,這問也不問便鉆進馬車來的架勢可不像良善人,他只道:“我從始至終都在馬車里,沒看見外頭有什么姑娘,倒是惡徒見了十來個。”
“你!”
有人不忿,被為首之人攔下來,他再度道歉并說道:“那女子是明知故犯,還逃獄,異常狡猾,罪行重大,我等追了數日,難免著急些,若是英雄有線索還請告知,我們大人有賞。”
“你們大人?”
“我家大人乃涇州軍副軍主,涇原軍元帥、蕃兵之首愕元帥之子,愕達木!”
“閉嘴!”那為首之人假模假樣地呵斥一句,實則緊緊盯著馬車。“那女子與我家大人有些瓜葛,我家大人準備抓她去見官。”
“原是如此。涇州愕家軍之名響徹西北,我自是聞名遐邇,沒有不幫忙的道理。”趙白魚掀開車簾露出真容,指著西北的方向說道:“雖沒見到人但聽到她匆促的腳步聲,從那方向跑去了。”
趙白魚那風姿連在京都府也是少有人能出其右,何況粗獷為美的西北,更難見到這等溫潤如玉的人,因此一露面倒是令追捕小尼姑的十幾人失神一瞬。
片刻后回神,為首之人道謝便帶人去追。
跑了一陣,那人忽然停下,招來兩人說道:“回去跟蹤那輛馬車,看他們究竟有沒有私藏小尼姑。”
那二人聽令返回。
而這頭,趙白魚戳了戳剛才一腳踹飛擅闖之人的霍驚堂,無聲說道:少裝了。
霍驚堂睜開一只眼,抬手便包住趙白魚戳過來的手。
趙白魚抽不回來,無奈地沖箱子說道:“出來吧。”
小尼姑很快從箱子里鉆出來,小心翼翼地覷了眼二人,皆是被他們不同于西北的氣度樣貌驚艷住,回神后便低頭道謝:“多謝兩位先生搭救之恩。”
趙白魚:“先說說你怎么得罪愕達木,若是真犯了法,不用等其他人來抓你,我也會送你去見官。但你要是被迫害,我或許能救你。”
小尼姑猛地抬頭看二人,的確氣度不凡,或許手眼可通天,頓時眼淚盈眶跪下來說道:“求兩位先生救救若善。”
趙白魚伸手扶她起來:“你別跪我,欸,我最不喜歡就是你們老動不動跪人,起來起來。你不起來我不幫你了。”見小尼姑聽話地起身,他才說:“坐下,喝口水慢慢說,看你臉色白的,不著急。”
手被捏住,趙白魚詫異地回頭,看到霍驚堂比劃口型:憐香惜玉。
趙白魚輕拍了下霍驚堂的手背示意他別鬧,后者挑了下眉,把玩著趙白魚的手指,壓根就沒有要鬧的意思。
小尼姑道謝完,喝口水緩過氣來,便將她遭遇的事情娓娓道來:“我原是涇州人,住在蕃族和大景人混居的地方,那兒生戶比較多,治安不是很好,常有山匪下來劫掠牛羊和女子。我十三歲那年險些被擄走,爹娘便將我送到山上的尼姑庵。因山匪多是蕃族組成,十分信佛,倒不會去劫掠尼姑庵,到我十七歲時,隨師傅下山遇到愕克善元帥之子愕達木。他非要納我為妾,還想強搶我進府,好在師傅告官及時,那涇州知府便把這件事捅到愕克善元帥那兒,愕克善元帥大怒,責令愕達木不準強娶我,而涇州知府則判我還家。”
趙白魚有些詫異,這樣看來,那愕克善和涇州知府也算明理,怎么天都寨一役卻能喪盡天良枉顧一萬將士的性命?
霍驚堂在他耳邊說道:“愕克善信佛,涇州知府蒙天縱于小節上無大礙,治府能力還行,但軍事上不懂,大節有虧,為人迂腐了些。”
趙白魚懂了。
愕克善不是明理,而是太信佛,不允許有人劫掠尼姑,冒犯神佛。
小尼姑臉上帶淚地說:“我的未婚夫……他叫索桑吉,是蕃族人,與我青梅竹馬,后來跑去當兵入伍,多年杳無音訊,去年終于從戰場上回來想娶我,我們兩家都說好了,我也準備還俗,結果愕達木不知從哪兒知道這件事便將我和索桑吉告官,那涇州知府怒極,不準我還俗,還把索桑吉打瘸一條腿。事后我和索桑吉還時有聯系,被愕達木發現,準備再次告官,說我侮辱神佛,要抓我扒皮向上天贖罪。”
“荒唐!”趙白魚怒斥:“蒙天縱也是這意思?”
小尼姑頷首。
霍驚堂:“他們推佛崇佛,要不是有大景律法拘著,怕會制定一系列駭人聽聞的殘酷刑罰懲罰辱佛之人。熟戶還好,生戶不是大景子民,更無法約束,這愕克善尤其信佛,涇原路又是他的地盤,自然會沿用一些蕃族生戶懲罰辱佛之人的刑罰。”
所謂生戶即是西北蕃族,有羌人、吐蕃、回紇等等,不臣服大景且離群索居,沒有為大景保衛過邊疆的蕃族都是生戶,熟戶則是為大景保衛過邊疆的蕃族人,異常熟悉大景人的文化、語言和飲食習慣,和大景人沒甚區別,還有官府劃分的田地,需要繳稅。
趙白魚知道兩者區別,不過他突然好奇:“蕃族信仰的佛和大景子民信仰的佛是否有關聯?”
霍驚堂:“聯系緊密。蕃族崇佛的風氣是前朝中原傳過去的。”
趙白魚想了想,笑起來:“這樣倒是好辦多了。”
霍驚堂:“小郎有法子。”
趙白魚:“能試一試。”
霍驚堂:“試歸試,后頭有兩只耗子要不要現在處理?”
趙白魚:“是剛才那幫人?沒糊弄過去啊。”
霍驚堂:“有點經驗的人都很難被糊弄。”
趙白魚:“也是。”
若善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說話,仿佛打啞謎似的,唯一能聽懂就是那幫人又拐回來,不由急了。
趙白魚安慰她說道:“不用急,我就是要讓他們看到你在我的馬車里,還要他們看我住在哪兒,更要他們親自帶著官兵把我押到涇州衙門那兒,要涇州知府親自來審我。”
若善一臉茫然。
趙白魚但笑不語。
***
兩個跟蹤馬車的人一路跟蹤到一處客棧,見二人下馬車,沒過多久就見那小娘皮跟著下來,立即跑回去稟告。
“好啊!我就說青天白日的,那么大一條官道上突然出現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小娘皮,哪個男人能不心動?”為首的打手憤憤不平:“幸虧我留了心眼才沒讓他們逃過去!”
“您意思是那兩人看上那小娘皮?不至于吧,我瞧他們通身氣度不凡,應該看不上。”
“你懂什么?那二人器宇不凡,一口地道官腔恐怕是打京都府來的,這一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兩大男人擠在一輛馬車里趕路,也沒個女的紓解,就是見到頭母豬也指不定當天仙了!何況這尼姑庵里出來的小娘皮確有幾分姿色,得人青睞情有可原……你說車里有兩個人?確定那小娘皮被藏進客棧里?”
“對,我親眼所見!”
這打手有幾分小聰明,眼睛轉一圈就知道那二人氣度不凡,要是他不小心得罪了,幾個腦袋也不夠掉,轉頭便抬著被踢斷肋骨的手下跑愕達木那兒哭訴——
“大人您瞧,我們兄弟幾個是通宵達旦不敢闔眼地替您抓那小娘皮,好不容易逮著她卻被兩個不知打哪來的色迷心竅的無賴硬生生給搶了去,還把我這兄弟踢得差點沒了,大夫說他往后都不能再勞累,就算好吃好喝地養也活不長。”
愕達木的外型卻和他父親愕克善熊一樣的外型截然相反,中等身材,偏瘦但該有的爆發力都有,五官肖其母,頗為端正,卻被眉宇間的邪氣、縱.欲破壞得一干二凈。
他臉色不善:“你沒說你們是誰的人?”
“哪能沒說?就是說完了才毫不留情地踢打我們!大人,他們打的不是我們,分明是打您的臉!他們是把愕家軍的臉面都踩到腳底下蹂躪啊!”
愕達木:“帶路,隨我包圍他們落腳的地方!”
“大人,我、我看他們不像普通人,要是京都府里來的貴人,咱們得罪不起。”
“你得罪不起罷了。就是皇子王孫到了涇州也得給我愕家軍三分臉面,兩個沒隨從的窮破落算個屁!”愕達木大手一揮:“帶兵,隨我出發!”
“還有,去通知蒙天縱準備開堂審案了。”
第96章
進客棧后, 趙白魚特地帶若善繞了一圈,在去房間的路上, 他特地多問一句:“你那個情郎原先是在哪個軍隊?”
若善:“他說他是在西北戰神臨安郡王帶的鄜延軍之下的蕃兵隊伍, 折家軍,是其中一支甲胄騎兵里的騎兵。”
這么巧?
趙白魚看向霍驚堂。
霍驚堂:“能當甲胄騎兵說明的確驍勇善戰,應該上過戰場,立過不少軍功。”
若善連連點頭。
趙白魚:“聽你的描述他也有十年軍齡, 應該能上大景戶籍, 分到薄田和些許資產。”
若善:“桑吉哥說他已是熟戶, 只是得走程序, 沒個一年半載可能下不來。”
“我擔保他很快能拿到熟戶戶籍。”趙白魚笑了,問她:“我要是令你今晚便和你的情郎成親, 你愿不愿意?”
若善愣住:“上頭的大人們會把我們都抓去砍頭的……”
趙白魚:“我要是操心這個還用問你愿不愿意今晚成親?你就說同不同意, 要是同意立刻找個跑腿的通知你爹娘和你的情郎,趕緊操辦。”
若善羞得滿臉通紅,點點頭。
“那行,先和我去趟尼姑庵。”
***
客棧外被一群官兵包圍,普通人被嚇得四下逃躥,一瞬間從門庭若市變成門可羅雀,連老板和伙計都找個角落躲了起來。
愕達木帶著幾個得力下屬闖進客棧后院, 站在庭院中間,也不管趙白魚他們究竟住哪個房間便揮手道:“把人全都給我揪出來!”
下屬得令, 一一踹開房門,里頭被揪出的人開始還罵著有沒有王法,瞧見外頭一身戎裝的愕達木和官兵霎時噤若寒蟬。
其中一個下屬走到正中間的屋子準備踹門時, 門忽然從里頭打開,走出個氣度不凡的男人, 只瞥來一個眼神便叫他準備叫囂呵斥的話語統統堵在喉嚨口,渾身泛起寒意,像是行走于大漠荒野被群狼盯上,也像是兩軍交戰遇到那兇蠻的大夏人屠,以至于他訥訥半天不敢言。
霍驚堂收回目光向前走,本是找茬的跟在他身后反倒像是他的跟班。
“你找什么人?”
愕達木狐疑地看他,之前的打手趕緊上前說:“不是之前和小的對話那位,但觀他樣貌不凡,器宇軒昂,應該就是馬車里的另一個,也是同伙。”
霍驚堂揣著手,垂著眸,神色懨懨地問:“說吧,大晚上擾人清夢是為何?抓人還是胡作非為?這院里住的都是掙口飯吃的行腳商人,少為難他們。”
愕達木聞言倒是笑了,“你這人挺有意思,自身難保還擔心別人?我問你,那小尼姑是不是叫你們藏屋里了?”
霍驚堂:“什么小尼姑?我這不是庵堂寺廟,既沒有幫人剃度出家的工具,也沒有收留尼姑和尚的興趣。”
愕達木使了個眼色,便有人沖進霍驚堂那屋里搜索,但是剛跨進門檻便聽霍驚堂說道:“屋里多少東西我一清二楚,就按西北蕃族的規矩來,少一樣便斷你身上一樣東西,看大人外型樣貌也是蕃族人,應當懂規矩。”
那搜屋的人聞言一僵,其實沒少干過入室搜尋的事兒,順手牽羊更是理所當然,尤其這種外地來的肥羊,有錢無權無人,被人順走值錢的東西也不敢吭聲。
未成想竟不是個善茬。
愕達木負手,繞著霍驚堂轉兩圈:“原來不是個愣頭青,那你應該知道涇州是誰的地盤。”
霍驚堂似笑非笑:“愕克善鼎鼎大名,我自然如雷貫耳,余下的……倒有幾個名將聲名不錯,前陣子以一萬將士死戰大夏十萬兵馬的寧安寨守將和天都寨守將就不錯,名冠西北。嘶——我記得天都寨守將是叫愕丹?人稱鐵壁將軍,聽說是愕克善元帥的兒子,確實虎父無犬子。”
愕達木臉色陰沉許多,冷冷地瞪視霍驚堂。
他身后的打手心領神會地呵斥:“夸你兩句你還喘上了?那愕丹只是愕元帥的外甥,什么鐵壁將軍?棄城而逃的狗熊,徒有虛名罷了!”
愕達木猛地回頭瞪了眼打手,后者意識到說錯話,迅速低頭退下。
霍驚堂:“不是愕元帥之子?”
愕達木:“為什么這么說?難道出了涇州,其他人都以為愕丹是愕元帥之子?”
霍驚堂做出猶豫的表情,似乎意識到情況不對便打個哈哈說:“許是我誤會了。”
愕達木自然不信他這話,但也不會自取其辱細問,只是信了幾分,心頭陰霾更深,便更恨愕丹。
此時搜屋的人跑出來稟報:“大人,沒搜到人。”
愕達木:“你同伙把那小尼姑藏哪了?”
霍驚堂:“我也實話告訴你,我確實沒見過什么小尼姑。”
“不說實話?行,隨我走趟衙門。這事兒我還就告官了,我人證多得是!”愕達木揮手:“帶走!”
霍驚堂身影一晃便出現在愕達木身后,大步朝前:“走吧。”
愕達木愕然心驚,迅速轉身,倒起了幾分防備,說來他身手也不弱,剛才那一下根本沒摸清對方的武功路數,要是有心想取他項上頭顱豈不如囊中取物?
他連忙揮手:“你們都擋我前頭,給我盯死他。多留幾個人在這兒看著,等他同伙回來立刻拿下!”
***
天色已晚,涇州知府衙門還是亮起火把,開了公堂,兩道都是睡眼惺忪的衙役,堂上的蒙天縱悄悄打了個哈欠便敲起驚堂木問:“堂下何人,狀告什么?”
愕達木上前將前因后果說明白,蒙天縱皺眉:“又是那不知廉恥的小尼姑?”啪一聲拍響驚堂木,喝問霍驚堂:“說!你們是不是見色起意?到底把人藏在哪兒?”
霍驚堂沒說話。
愕達木便靠著公案桌說道:“他不肯承認合伙偷人、藏人,但是我幾個手下親眼所見,還有客棧老板、旅客都能作證。”
蒙天縱便令人將人證帶回來,確實如愕達木所說,都親眼瞧見此人與其同伙帶回來一個小尼姑。
那客棧老板還戰戰兢兢說道:“我印象深刻,因兩位龍眉鳳目,氣度儒雅,見一面便不可能忘記,何況他們當時帶著一個模樣有些俊俏的小尼姑,我還記得其中一位溫文爾雅的郎君特地來問有沒有后門,之后便帶著小尼姑從后門走了。至于去了哪兒,小的不知。”
蒙天縱再敲驚堂木叱問:“你還不承認?”
霍驚堂作恍然大悟狀:“原來你們說的是那名叫若善的小娘子?”
愕達木:“你裝什么?我方才一遍遍問你把那小尼姑藏哪兒,你嘴巴硬得跟在冰天雪地凍過的馕一樣,現在到了公堂上、被這么多人指認,瞞不住了才想起來?難道你這一天內還收留很多尼姑不成?”
“倒不是,就一個。但她說她不是尼姑。”
“不說別的,她那身海青袍子可是庵堂里才有,尼姑才能穿!她說不是,你就信了?”
“我此人純良,向來是容易同別人推心置腹的。”
“放你娘的狗屁!你要不出衙門口找泡狗尿瞧瞧你這副尊榮究竟有哪點能看出純良二字?”愕達木深受刺激。
霍驚堂語氣涼涼:“人不可貌相。”
愕達木捂著氣急的心口,他真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厚顏無恥的人。
氣到極點反而清醒,不與他糾纏,轉身就對蒙天縱說道:“大人也聽見了,他承認他和同伙見色起意偷藏尼姑,卻在這里胡攪蠻纏,擺明是想拖延時間。雖不知還有什么陰謀詭計,但是未免夜長夢多,大人還是趕緊判他們誘拐良家婦女、褻瀆神佛,打斷手腳趕出涇州府,再叫人全城搜捕他的同伙和那小尼姑,趕緊剝了小尼姑的皮向神佛告罪!”
前頭的提議,蒙天縱倒是同意,只最后一點他不贊同:“將人趕回庵堂里就好,倒也不必扒皮。這樣,待抓到人便將她關進庵堂里,再把她的情郎趕出涇州府,子不教父之過、女不賢母之惰,便把小尼姑的父母抓起來打板子、臉上刺字,愕軍主以為如何?”
刑罰不痛不癢,愕達木不樂意:“蒙大人未免太偏袒那小尼姑,你須知我們蕃族尊佛崇佛,而這小尼姑屢破教條,早就鬧得人心不滿,幾個有名望的蕃族首領來我這兒告狀,非要懲治小尼姑。您倒好,處處偏袒。”
蒙天縱臉色一變,他有些迂腐,不滿尼姑私通,有傷風化,也有平息蕃族異議的考量在內,而今聽愕達木這么一說,心里清楚他是徇私報復,也是沒法善了的意思,卻也沒辦法。
之前能請動愕克善是因他信佛,現在要是被他知道小尼姑私通男人,恐怕手段比愕達木更殘酷。
愕克善的態度便決定府內其他蕃族首領的態度,若是因此事認為大景不尊重他們的文化信仰而使涇州動蕩,朝廷怪罪下來,他擔待不起。
左右思量一番,蒙天縱便決定采取愕達木的意見,審問霍驚堂:“你快說你同伙和小尼姑的藏身之處,否則別怪本府把衙門里的家伙事全招呼到你身上!你細皮嫩肉扛不住的,快快從實招來。”
霍驚堂十指交握,大拇指轉啊轉,聞言便點頭:“民不與官斗,我懂,我配合……讓我想想是去了哪兒?哦,想起來了,說是送小尼姑回她住的地方,大人可知她住哪兒?”
“尼姑當然住庵堂!”
“哪座庵堂?”
“當然是住……你問本府還是本府問你?言行無狀,跋扈飛揚。”蒙天縱橫了眼霍驚堂,剛準備派人去庵堂將人抓回來便見外頭有個官兵在張望。
愕達木走出公堂,聽那官兵說話,不由露出笑來,回頭看了眼望向這邊的蒙天縱,他尋思一會兒便說道:“你私底下多帶幾個人到庵堂抓住那小娘皮,別再讓她跑了!也不用送衙門來,直接送我府里就行。”
言罷再回公堂對蒙天縱說:“大人,不用派人過去了,他的同伙回客棧被逮個正著,正往這兒來。”
話音剛落便見一道身影走出影壁,穿過中庭,步伐匆匆地跑進公堂,衙役甚至來不及攔下他。
蒙天縱叱問:“來者何人,為何擅闖公堂?”
趙白魚訝然道:“大人不是找我?”
“我何時……你就是他同伙?”
趙白魚點頭。
“有人告你私拐尼姑,可認?”
“不能認。”趙白魚老實解釋:“當時情況是幾十個兇神惡煞的男人追著一個可憐的弱女子,那弱女子向我們求救,稍有幾分俠義心腸的人都不可能見死不救是不是?于是我就騙了他們,把人藏起來,然后送了回去。”
蒙天縱:“既然是救人,直接把人送回庵堂就行,為何多此一舉繞進客棧?你沒私通那小尼姑?”
“說的什么話!那小女子甚至沒進過我屋里,就在客棧后院里繞一圈便從后門出去,不信你問客棧喂馬的雜役、店里的小二,都能作證。”
蒙天縱再問證人,確實沒把小尼姑往房里帶,如此倒不能責怪他們,確實是誤會,本意是見義勇為,人也送回去了,便想將二人當堂釋放,但是愕達木出聲阻攔。
“眼下什么話都任他們說,要是那小娘皮壓根不在庵堂,這二人聯手撒謊欺瞞大人,意圖脫罪,等出了衙門還不是海闊天高任鳥飛?”
愕達木背對蒙天縱,揚起陰沉沉滿是算計的笑。
反正他的人提前一步前去劫走那小娘皮,等蒙天縱這邊的人再去搜,沒見到人便會問罪眼前二人,什么罪名還不是任他構陷?
人,他要得到手!
得罪他的人,也不能放過!
果然蒙天縱采取他的建議,令趙白魚二人先留下,叫人去庵堂找若善小尼姑。
好半晌后,蒙天縱的人出現在公堂外面,一臉焦急。蒙天縱疑心出事,過去一問才知道人沒找到。
“都找遍了?”
“找遍了!說是把人帶到庵堂待不到一刻鐘,又把人帶走了!還說……”
“說什么?”
“那小娘皮還俗了!”
蒙天縱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道:“你上公堂把你探聽到的事都說出來!”
下屬聽令到公堂重新說一遍,蒙天縱皺眉道:“不可能。當初她為了拒絕求親已經當著本府和愕元帥的面明明白白說了絕不還俗,因此這次她私通男人還想還俗嫁人才會被本府拒絕,才惹得蕃族憤憤不平。”他轉而問趙白魚:“你使了什么手段令她還俗?可是以權壓人,威逼利誘?”
趙白魚:“大人覺得我權勢滔天?”
蒙天縱:“觀你氣度不凡,應是有些權勢在手,但不管你是誰,哪路王孫貴族,到了涇州就得守規矩!本府一切依法行事,所有決策都是出于西北穩定而考慮,決然問心無愧。倒是你,到了公堂上還滿口謊言妄圖欺騙本官,看來不招呼點真東西卻是說不出一句實話。來呀——”
“慢。我的確是救了人,從客棧里送回庵堂,然后我就把人贖還了。”
“贖、贖還?”蒙天縱傻眼。
這是什么?
愕達木搶過驚堂木怒拍道:“我只聽過賤籍或妓.女能被贖還,只知道尼姑能還俗,還從未聽過尼姑能被贖還的,你瞎搞什么名堂?”
“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南梁梁武帝崇佛尊佛,比之蕃族有過之無不及,四次出家,三次被大臣們花巨資贖回來,前朝還有兩次皇妃出家當道姑又被贖還回來繼續嫁做人婦。皇帝皇妃尚且能,那若善小尼姑為何不能被贖還?更何況小尼姑雙十年華動了春心是人之常情,連佛祖都有成人之美允許出了家的尼姑再還俗,怎么到你們涇州這兒就不能了?退一萬步來說,西北幅員遼闊但人口遠不如中原密集,這里又是邊境地帶,需人手抵御外敵,哪哪都需要人,人口就是財富,不讓人成親怎么創造人口?管天管地還管人家小尼姑的婚事,不是嫌自己太閑了嗎?”
愕達木根本不信神佛,也不知道他是否有理,反正先罵就對了。
“強詞奪理!蒙大人別被騙了,我蕃族佛教根本沒有贖還一說。”
趙白魚:“你蕃族佛教當年還是從中原傳過去的,怎么不認祖宗了?”
蒙天縱一個頭兩個大,找來師爺問趙白魚的贖還之說是否有理。
師爺小聲說:“他說的沒錯,按理確實能贖還。那小尼姑當初是發誓絕不還俗,她就不能還俗,但要是有人贖還,連愕元帥也不能說什么,遑論西北蕃族各個首領。”
蒙天縱沒想要小尼姑的命,不允許其還俗概因對方于佛前和各世族前發過誓,也怕判她還俗惹怒蕃族,可是當有條完美的解決辦法出現在面前,他還是心生不滿。
不管趙白魚贖還尼姑是準備當暖床的,還是成人之美,都叫他心里不得勁。
玩尼姑?娶尼姑?
有傷風化。
不過他還是說道:“他這邊是有理,本府只能判他無罪釋放,至于那小尼姑,既然是他贖還,如何處置便是他的事。”
言罷就準備放人回家。
愕達木還是不肯善罷甘休:“小尼姑還俗便能嫁人,我向你求納她為妾,知府大人就做個見證吧。”上前兩步,壓低聲音威脅:“外鄉人,別不識趣。若不交出小尼姑……我不會對你怎么樣,但她的情郎和她情郎的父母可就說不好了。他們都是蕃族生戶,不歸大景朝廷管,縱是皇帝也不能插手。”
趙白魚面露詫異:“原來將軍您做這么多事就是為了娶她?您早說啊!您是世族,那若善姑娘要是跟了您便有一輩子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是……唉!我剛把她嫁出去了。您不早說?我這不是阻人前程嗎?唉。”
愕達木和蒙天縱同時驚訝,“你才把人贖還就立刻嫁出去了?”
“啊,郎有情妾有意,干柴烈火,迫不及待,我想攔也攔不住。”
“你!”愕達木氣得直翻白眼。
這時卻有個下屬到他旁邊耳語幾句,愕達木轉怒為喜:“你說你把那尼姑嫁給誰了?”
“說是她的情郎,叫索什么?”
“索桑吉?”
“是他。”
愕達木轉身就對蒙天縱說:“稟知府大人,我記得大景律法明確規定大景子民不得與異族成親!若私自成親則男女刺字,財產充公,并令和離,再問罪家人,輕則打板子重則流放。”
蒙天縱連連點頭:“確實明令禁止。你以為是成人之美,殊不知害了兩個家庭。”
大景不同于前朝,的確禁止與異族通婚,為此以身作則,拒絕公主和親。
“異族指的是非我大景子民,而非蕃族。蕃族亦有生戶、熟戶之分,熟戶者,為我大景子民,非異族,可通婚。”
愕達木抓住把柄說道:“你沒說錯,可索桑吉還是個生戶,是異族!”
“現在不是了。”霍驚堂主動開口,拿出一封書信,“這是都虞侯崔小將軍親筆,根據索桑吉十年軍功予以戶籍和封賞。”
“快拿上來我看看。”蒙天縱拿過信件和師爺看完,二人商討一番,確認信件上的蓋印確實出自鄜延軍將領,便緩和臉色說道:“既是崔小將軍的吩咐,本府擇日便落實索桑吉入戶手續。那小尼姑被贖還便是俗家人,嫁娶任意,索桑吉是熟戶,自可與大景人通婚,并不犯法。”
愕達木前腳剛想到的計謀后腳就發現人家早跑在他前面把路堵上去了,換成誰,誰都得受氣,但他不是一般人,受了氣不發泄出來還是蕃族之首、西北世族里出來的子弟嗎?
見愕達木面色陰沉,難掩殺意,蒙天縱提醒:“公堂之上,切莫鬧事,若叫愕元帥知道怕難以收場。”
“少拿我阿父來壓我!蒙天縱,我忍你很久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看我阿父偏袒愕丹,所以處處與我為難,可我說到底才是愕家正兒八經的嫡子,我阿娘身后站著西北蕃族八大氏族其中實力最雄厚的三個氏族,我娘在一日,我阿父就不敢認愕丹!我想換下你這條不聽話的狗,勾勾手指就能做到。”
“你——”蒙天縱臉色慘白,既是氣的、也是嚇的。
愕達木已經懶得再看他,扭頭就盯著趙白魚和霍驚堂二人,皮笑肉不笑:“我愕達木出生至今還沒碰過釘子,等著,咱們慢慢來。”
霍驚堂:“隨時恭候。”
愕達木冷哼一聲,甩袖便走。
公堂一下寂靜不少,蒙天縱把信件還回來并詢問:“您二位認識崔小將軍?”
霍驚堂:“不熟。”
趙白魚:“見過幾面。”
蒙天縱笑了,同他們說道:“剛才你們也瞧見愕達木囂張跋扈的樣子,連我一州知府也敢威脅,可是此前他想強納那小尼姑入府卻失敗了,知道原因嗎?沒錯,因愕克善元帥和蕃族氏族首領都覺得此舉辱佛,愕達木不得不屈服。我也不忍心那女子花樣年華慘死陳規舊條,能幫則幫,只可惜能力有限……”
他壓低聲音說道:“雖說贖還有前例可循,按理來說沒法追究,但說不準愕克善迂腐不化,認為你們是鉆漏洞挑釁愕家軍,動搖愕家世族在蕃族里的影響力,我看二位不像無權無勢之人,可是強龍不壓地頭蛇,還是盡早離去為好。”
霍驚堂和趙白魚對視一眼,趙白魚拱手道:“多謝蒙大人提醒,我等并不久留,過幾日就走。既然案子了結,我等先告退?”
蒙天縱連連點頭,揮揮手送他們走。
二人并行向前,走至衙門中庭。
趙白魚低聲說:“你之前說他政事不錯、軍事不行,大節有虧小節無礙我還不怎么信,當下看來還真沒評價錯。”
霍驚堂:“他先前就猜出我們身份不凡,不敢得罪我們,也不能得罪愕達木,便做出秉公辦理的模樣實則全程放任自己被牽著走,哪邊有理站哪邊,站理一邊總不會出錯,反正最后不管是愕達木還是愕克善,仇恨九成九沖我們來。”
趙白魚:“得罪完愕達木便對我們訴苦示好,沒糊涂到底,也沒壞到底,倒不至于草菅人命。大夏兵卒來襲,愕克善沒派增援還接受和談,蒙天縱沒反對或有可能是被愕克善說服,畢竟朝廷近幾年對夏國的方針是和談為主。”
霍驚堂:“還是糊涂。到個太平州府當個清閑官還行,在這邊境州府當官多少得懂調兵打戰的排布,沒了將領或遇到糊涂將領才方便頂上,不至死傷慘重。”
天都寨和寧安寨一萬將士死守殞命,霍驚堂不是不怒,只是未到時候。
蒙天縱估計是政績不錯才被調來涇州,加上涇原路多年沒被攻擊,知府之位便安穩坐到現在。
趙白魚:“信件上的蓋印,他沒認出是你的?”
霍驚堂:“官印多少相似,我蓋得淺,公堂上火光不是很亮,蒙天縱視力似乎不太好,他應該認不清官印是誰,但有可能猜出我才是官印的主人。”
趙白魚:“猜你是崔副官?”
霍驚堂:“我隨口一說,諒他蒙天縱看得清蓋印,知道我的身份也不敢大聲嚷嚷。”
趙白魚:“愕克善必定過問此事,京都府派經略使到陜西的消息也該到各路將領手里,他會派人試探我的態度。”
霍驚堂:“愕達木提及愕丹時的語氣藏不住嫉恨和忌憚,說明愕丹遠比傳聞中更受愕克善偏愛,甚至有可能取代愕達木成為新的蕃族首領。”
趙白魚:“愕達木背后的世族絕不會同意。”他頓時笑了,“這就有意思了,愕克善猜出我的身份必然也能猜到天都寨的疑點還是傳出去了,陛下懷疑他,懷疑愕家軍,說不定還懷疑所有蕃族,我就是來調查此事的人。不知道分落西北各地的八大氏族知道多少天都寨一役的細節,也不知道誰會先來找我。”
霍驚堂懶洋洋回應:“等著唄。我怎么覺得小郎有點幸災樂禍?”
趙白魚笑瞇瞇:“準備做一根搬弄是非的攪屎棍,十八姑娘上花轎還是頭一回,情不自禁,有點羞澀。”
臉不紅氣不喘,可瞧不出。
霍驚堂琢磨著,“你成親洞房那回也沒羞澀吧。”
“……”趙白魚:“內秀于心。”
***
等二人的身影消失于影壁,蒙天縱才垮下笑臉,師爺問為何待他們這么客氣,難道真是身份非凡?
“他們白天才遇到的小尼姑,晚上就能拿到遠在鄜州的崔小將軍的信?我看那個高的,就是崔小將軍本人!還有他身邊的人,如此熟悉大景律法,熟悉公堂斷案問審的流程,思維敏捷,巧言善辯,尤其是抱打不平,為民請命,還有這出其不意,獨具一格的法子,讓我想起一位大人。”
師爺問:“哪位?”
“聞名大景的小青天,”蒙天縱眉頭緊皺,卻有幾分危機感涌上心頭:“趙白魚。”
第97章
愕達木已記恨, 蒙天縱不想之后被借機報復,便趕緊動身拜訪愕克善, 將這小尼姑的案子的來龍去脈和他的猜測都說出來。
愕克善一身常服, 衣擺處被露水沾濕,像是剛從外頭回來。
“你說發誓不還俗的尼姑可以被贖還?”
比經略使是趙白魚更令其在意的事情果然是與佛有關。
蒙天縱吞了吞口水,更為小心地回應:“確有前例可循,按理是沒問題的。但是, 但是梁武帝出家本就荒唐、還有那前朝皇妃出家再贖回卻是樁風流韻事, 腌臜茍且, 有辱神佛, 若是蕃族諸首領不認,亦是能巧辯回來, 責令尼姑和其情郎分開, 再行處罰。”
愕克善拊掌大笑:“欸,確實是好事一樁,何必為難有情人?追根溯源,中原佛教是咱們蕃族佛教的祖宗,那他們能把出家的人贖回來,我們自然也能。哈,哈哈哈……有意思, 我怎么不知道梁武帝四次出家四次贖回的典故?怎么就沒想起來前朝皇妃的事兒?那幾樁英雄美人的風流韻事應該大頌特頌才對!”
蒙天縱懵了。
這反應不對啊。
西北人盡皆知這愕克善最崇佛尊佛,連他侄女出家當尼姑還特意修座尼姑庵給她, 怎么反而稱頌贖回尼姑的事來了?
算了,總歸沒發火、不追究,沒鬧出人命就是好事一樁。
“但是朝廷派了經略使, 還是出了名的青天過來涇原路,除了懷疑天都寨一役便沒別的原因, 會不會是當時那場戰役里的貓膩泄露出去,被有心人告密?”
說起天都寨一役,蒙天縱便尤其后悔當初的決定。
天都寨戰報傳來,蒙天縱不是沒有調兵支援,只是指揮錯誤。
他當時想著天都寨快被攻陷,不如到寧安寨埋伏,結果聽信拓跋明珠的投降和談請求。
因大夏時常小規模侵犯邊境,最終都是借和談要走一些好處,本質是打秋風的行為。
如果不太過分,朝廷會予以同意,順便借機買進大夏良種馬匹。
蒙天縱以為這次還是來打秋風,便同意和談,但當時留下來守寧安寨的將領是有血性的,不僅拒絕,還浴血奮戰,而直到大夏兵馬攻破寧安寨直下涇州,他才知道對方有備而來,不是小打小鬧。
之后倒是主戰,但愕克善以城內兵馬不足、大夏兵馬經天都和寧安兩戰正是馬疲人倦的時候,加上大夏國內動蕩,很快會發來和談降書的理由,勸服蒙天縱封城不打。
雖說沒傷及涇州府,也歸還天都、寧安二寨,到底死了一萬將士,還謊報戰情,蒙天縱實難心安,更是惶恐趙白魚的到來。
“趙白魚?是三年前刀斬兩江三百官那個?”見蒙天縱點頭,愕克善笑笑揮手:“他能當清官,能當良臣名相,可不一定是個好的將領。官場那套放到西北來,行不通,能斷案讞獄的,不能指揮兵馬打仗。他就是查到天都寨的貓膩,大景皇帝又能拿我怎么樣,西北蕃族十萬兵馬可不好鎮壓。”
蒙天縱:“元帥別忘了,趙白魚還是臨安郡王妃。”
西北土皇帝或許不怕元狩帝,但一定畏懼霍驚堂。
愕克善聞言,囂張的氣焰果然收斂了些,他琢磨著問:“你說他身邊還跟著一個男人,確定是崔家小將?”
蒙天縱:“下官看過他的蓋印,十分確定是崔小將軍!”
愕克善:“霍驚堂沒陪同他的郡王妃來西北?”
蒙天縱:“霍驚堂功高蓋主,元狩帝不是不忌憚,西北無戰事時,哪能輕易放他過來?依下官愚見,應該是崔家軍和鄜延軍都得了霍驚堂的密令,派了崔小將軍前來保護趙白魚。”他吞咽口水,難掩恐懼:“西北五路兵馬,他們占了兩路,臨安郡王手里還有一支神鬼莫測的兵,他們都護著趙白魚。就算趙白魚不懂打戰帶兵,他也能輕松收拾西北。”
見愕克善還是不以為意的樣子,蒙天縱咬牙實話實說:“元帥,難道沒人覬覦您蕃族之首的位置?”
愕克善到底反應迅速,很快明白蒙天縱話里的意思。
朝廷隨時能放棄他,改扶他人上位,不說遠的,底下就有愕丹、愕達木等諸多子嗣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
在蕃族里可沒什么父慈子孝的規矩,強者為王,多的是老獅王被新獅王謀害的例子。
“我明白了。”愕克善心里籌謀著,抬眼沖他說:“多謝蒙大人提醒。你放心,獅王還是那頭身強體健、經驗豐富的獅王,沒人能動搖他的王位。”
聽來似乎有法子應對。
蒙天縱便放心稍許:“如此才好。”
***
蒙天縱一走,他到來的消息就被傳到愕達木耳朵里,愕達木冷冷地評價:“果然是條好狗。”
他又問:“他們還說什么?”
愕達木安插在愕克善身邊的棋子如實回答,聽到經略使趙白魚時,愕達木表情復雜,喜怒摻半。
喜于對方的到來能借天都寨扳倒愕丹,更甚有可能扶他人上位,頂替不聽話的愕克善。
怒的是趙白魚身份斐然,沒法報復,而且眼下得罪對方,被選為扶持對象的可能性銳減。
愕達木又問:“阿父對那小尼姑被贖回的事有什么看法?”
得到愕克善開懷大笑的答案,愕達木又驚又恨,驚訝于父親為何是這反常的態度,恨的是他懷疑父親此舉還是針對他、是看不慣他。
哪有當父親的這么跟兒子作對?
愕克善對愕丹的態度肉眼可見地親昵,花了大力氣栽培,為他營造鐵壁將軍的名聲,連天都寨那么大的事都能替愕丹隱瞞下來,轉而欺騙朝廷,別以為他不知道若當日開城迎戰,愕丹驕傲自大、棄城而逃的行為就會大白于天下,就算勉強保住性命,前途也毀了。
“為了一個愕丹,父親竟然置西北十萬蕃族和家臣眷屬的性命于不顧,他就不怕朝廷知道真相懷疑蕃族的忠誠嗎?”
早已不期待父愛的愕達木仍感到心寒。
家臣獻計:“不若投靠趙白魚,讓他收拾愕丹和愕元帥?”
愕達木:“我已經得罪趙白魚,現在再去投靠要么被拒絕,要么被反過來利用,到最后這蕃族之首的位置依舊不是我來當。早就聽聞趙白魚剛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他看不上我。”
他偶爾對自己倒是有清晰的認知。
家臣:“您可以假裝被利用,實則是把趙白魚當槍使啊。西北八氏族雖然其中三支支持您,但是余下氏族各有心思,還有些氏族比如最強悍的者龍族,完全聽令于愕元帥,如果者龍蕃兵和愕家軍、愕氏蕃兵一起支持愕丹,其他氏族內心不一定支持,但是一定不會支持您,您勝算不多。相反,這趙白魚來西北卻是天助于您,他在前頭出力,您到時及時撿漏不就成了?”
愕達木若有所思:“有幾分道理。那我明天就去接觸趙白魚?”
“不,”家臣說:“先觀望,再等等,等個好時機出現。”
***
天都寨還回來后,愕丹還是任此地守將,不過他不愿意過去,還留在涇州愕府。
愕府里當然也有他安排的眼線,因此早些時候于涇州衙門公堂里鬧出的事,以及之后蒙天縱到愕府和愕克善的反應都被他知道。
愕丹:“經略使?聞名遐邇的趙青天?我記得他還是臨安郡王妃……霍驚堂!”他臉色灰敗,說實話還是更害怕西北人屠霍驚堂。“天都寨的事是不是被發現了?他是來查我的?來抓的我?”
他的家臣趕緊說:“將軍您先冷靜一下,如果有證據早就派兵拿下您,何必再派個經略使過來?我看這趙白魚手里是沒證據的,而且他就在涇州,咱們的地盤,隨便被什么流寇殺了還不是常有的事?”
愕丹瞪眼:“他身邊有崔氏子弟保護,足以證明臨安郡王對他的重視,要是出了事,被流寇所殺的理由能不能說服天下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霍驚堂一定會把我腦袋砍下來!”
家臣:“……”他真的不明白愕丹為什么那么怕臨安郡王。
下一秒愕丹就告訴他答案:“你不知道,我以前有幸看過臨安郡王上陣殺敵,就他坑殺大夏兵馬有了人屠之稱那回,我就在后面的蕃兵隊伍里,隔得遠遠的看著,一聲令下,盡數坑殺,說是活閻王也不為過。”
那以后,身穿玄色鎧甲、背對日光,看不清臉只記得一團烏黑的臨安郡王就成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來源。
家臣:“動不得,殺不得,難道坐等朝廷問罪?”
愕丹一臉理所當然:“我當上蕃族大首領就好了。”
家臣:“……”認真的嗎?
愕丹也知道他太擺爛,但不是沒理由:“你要知道天都寨一役沒有援兵,阿父還收留棄城而逃的我,替我瞞報戰情,我要是出事,阿父也逃不了。不管是為我這絲血脈、看在我死去的阿娘的份上,還是保住他自己,他都會想辦法阻止趙白魚查下去。”
倒不是沒道理。
“所以嘛,再說愕達木已經得罪趙白魚,他說不定會出什么爛招,看他怎么做,我們見機行事就成。”
愕丹坦蕩地抓起酒壇兀自喝了一大半,忽然想到一件事:“阿父昨天還是去庵堂見天珠阿姐了?”
家臣頷首。
“不知道庵堂和佛祖菩薩有什么好的,阿姐都敲了二十年的木魚還沒膩。”
家臣信佛,怎么回應都不是,干脆閉嘴,留愕丹獨自感嘆個不停。
***
趙白魚和霍驚堂回客棧的第二日就收到若善和索桑吉夫婦二人來道謝的喜餅,聊了會兒才送走兩人,之后幾天都在城里四處轉悠,主要還是去集市那兒。
集市是最能體現當地風土人情的地方,常見交易是羊、馬、駱駝等牲畜用于交換南方常見的茶葉、米糧和絲綢,語言駁雜不一,很少聽到說官話的,趙白魚能聽懂一些,而霍驚堂能聽懂全部,畢竟人生有一半的時間耗在了西北。
市集人頭攢動,蒸饃等食物的熱氣不斷上涌,此時已入冬,天氣轉寒,聽客棧老板說再過個十來天就會下雪。
趙白魚喝了碗奶香濃郁的牛乳茶,不同于京都府口味多樣、外觀精致的牛乳制品,這兒的牛乳茶口感更細膩濃郁,甜味和咸味皆有,味道都不錯,所以他要了兩碗。
每碗喝一半嘗個味就給了霍驚堂。
霍驚堂一邊收拾他推過來的牛乳茶一邊說:“前后左右各有三波人跟蹤我們。”
“哦。”趙白魚面不改色,聞言沒甚興趣:“四天時間過去了,沒人過來。所謂兵貴神速,他們一點都不懂這個道理,我很失望。”
霍驚堂懶得搭話,沒人過來但是一直派人監視跟蹤,而趙白魚兀自吃吃喝喝逗弄他們,對方越迷糊,他越開懷,分明樂在其中。
這時有個雙辮子的姑娘端一碗咸牛乳茶坐在他們對面說道:“旁邊沒位置了,兩位先生可否容我拼桌?”
都坐下來了還問?
趙白魚笑了,覺得她挺有意思的,于是點頭。
姑娘喝完牛乳茶,從藥簍里挑出一株蔫蔫的野生蘭花送給他們:“看你們兩個生得俊,這蘭花送你們了,不值錢。”
趙白魚下意識推拒,姑娘直接扔下銅板和野生蘭花就走了,眨眼沒入人群,他只好無奈地拿過野生蘭花看了看,然后放到桌角旁邊。
又過一會兒,有人路過,撞翻野生蘭花,快趙白魚一步趕緊撿起來一邊檢查蘭花是否受損,一邊連連道歉。
“沒事,放著就行。”
目送路人離開,趙白魚若無其事地說:“前幾日聽若善姑娘說涇州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尼姑庵,叫什么大悲庵?離這兒不愿,去看看?”
霍驚堂向來是沒意見的,“嗯。”
趙白魚:“不讓耗子跟著。”
霍驚堂:“好。”
于是在老板搬著五層蒸籠遮擋住二人身形并走過后,便消失在跟蹤監視他們的人眼里。
那群人先后跑過來,怎么找也找不到人。
其中一波人詢問剛才假裝路人去撞翻野蘭花的,是否真沒發現問題,得到斬釘截鐵的回答,確實沒有問題。
***
出了集市,走人跡罕至的小路,趙白魚攤開手掌露出剛才姑娘送蘭花過來時,順手塞進他掌心里的紙條。
紙條上寫著三個字:大悲庵。
大悲庵頗有名氣,若善姑娘的確提到過,說是涇州最大的尼姑庵,由愕克善出資建造送給他的侄女,而他的侄女便是那位傳聞與之有染并珠胎暗結生下愕丹的繼姐所育。
來到大悲庵門口,雖處于鬧市,卻頗為寂靜,大隱隱于市,像是名山古剎。
趙白魚二人進入大悲庵,攔住一個小尼姑說他們想求見愕克善的侄女。
小尼姑眼睛一轉,恍然大悟:“你們就是師傅說的有緣人!”
趙白魚:“你們師傅提過我們?”
小尼姑在前頭帶路:“當然。我師傅很聰明的,精通大夏語、蕃族語、官話和本地各種語言,她還會解釋很多完全看不懂的經文……到了!”她停在一個院子門口,指著里頭沒關的房門說:“師傅住那兒,你們進去找她就行。”
言罷就跑走了。
院子里種了些綠幽幽的竹林,檀香味異常濃郁,十分清靜,屋里頭正對房門是一張香案、一個蒲團,左邊是兩張椅子、一個土炕,墻上刻著一個禪字,炕上盤腿坐著一個身穿海青服的尼姑,膚色偏白,五官俏麗柔和,便是樸素的著裝和不小的歲數也沒能遮掩她天生麗質。
“愕克善的侄女?”
尼姑點頭:“貧尼俗家名字,者龍天珠。”
“者龍氏族?”霍驚堂抬眼打量者龍天珠,“你是前任者龍氏族首領的女兒?”
尼姑:“料不到還有人記得我父親。”頓了頓,她望過來,雙手合十道:“貧尼見過臨安郡王,見過趙大人,請二位上座。”
趙白魚坐下之前先說道:“我猜了很多人,唯獨沒料到會是你先來見我。”
“因為外人不知道我還活著。”者龍天珠:“趙大人,聽聞您為官清正,民有冤則為其申冤,貧尼出身西北世族,開國時期便已歸順大景,也是大景子民。我有冤,大人可愿為我申?”
趙白魚:“且說。”
者龍天珠:“我祖母是大景人,生得柔美清麗,祖父是老愕元帥手里的兵,戰死前托他照顧妻子。老愕元帥對我祖母一見鐘情便將其納為妾室,視我娘為親生,也叫其他子女好好照顧我娘。我娘和祖母生得像,長得漂亮,性格柔順善良,出于不忍心便處處照顧童年時期處境不好的愕克善,成年后作為聯姻的愕氏女子,嫁給原州者龍氏首領。”
她掐著虎口繼續說:“娘先生下我,之后陸續生下兩個弟弟。阿父很愛娘,因此冷落其他妻子,并拒絕再聯姻……蕃族基本是靠聯姻才緊密聯系起來,在這西北掙得一席之地,所以首領聯姻不可避免。阿父拒絕聯姻,獨寵阿娘,自然埋下災禍。”
“我十歲時,愕克善來訪,他和阿娘感情很好,阿父和阿娘就特意為他舉行家宴,怎料他伙同者龍氏族其他人在家宴上,敲碎喝醉后的阿父和者龍族老將們的腦袋,迅速掌控者龍族兵馬,封鎖此事,對外說是暴斃而亡,我不知道有幾個人相信,反正塵埃落定,沒人會回頭看落敗者。這就是蕃族,強者為王。”
者龍天珠死死皺眉:“愕克善殺我阿父,根本是為了獲得者龍族這一實力強大氏族的支持!但他強.暴我娘,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她,擺出一副為愛著魔沉迷的癡情樣子,在娘難產而亡后,整日醉酒,不思進取,迷惑住所有人包括老愕元帥——”
“八年!痛失我阿娘,他足足演了八年廢物!才能在其他人爭得死去活來時突然發難,不費一兵一卒便搶到蕃族大首領的位子。”
者龍天珠忽然笑了。
“可你們知道嗎?做盡惡事的愕克善原來也會虧心,原來他噩夢里都是我娘死的模樣。知道我娘怎么死的嗎?”者龍天珠露出兇狠得像狼一樣的目光,與其柔婉的外表有些不符。“我娘自己拿刀剖開肚子,掏出愕丹,任由鮮血流一地,任腸子臟器留在外面,因為她要嚇住愕克善!她要用那副模樣詛咒愕克善下地獄!”
“沒有我娘,愕克善早就死了。”
“可是愕克善恩將仇報,害死了這輩子唯一對他好過的恩人。他那樣惡毒的心腸,原來還是一副人的心腸,我以為是惡鬼生就的呢。”
者龍天珠看向趙白魚:“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娘很蠢,詛咒要是能殺人,天底下的人早死光了。”
趙白魚倒是溫和地回望:“你娘是為了救你吧。”
者龍天珠神色一僵,隨即松緩緊繃的肩膀,苦笑道:“您確實有玲瓏心竅。我已記事,阿父被殺時,我躲在角落里目睹全程,愕克善后來知道此事便想殺我。雖然被我娘阻止,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機會殺我。我娘死狀如惡鬼,凄厲地詛咒愕克善,沖擊他的心神,足夠撕毀她從前溫婉美麗的形象。而彼時,我逐漸長成娘的模樣,越來越像愕克善心目中的‘姐姐’,所以他把他對阿娘的妄念、執著全部轉嫁到我身上來。”
“他一邊癡迷著逐漸長大的我,一邊畏懼越來越像阿娘的我,看著我,他就會想起阿娘死前的惡鬼相和詛咒。隨著他殺的人、做的虧心事越來越多,他便越恐懼,為了尋求解脫開始信佛……這就是一個循環,越依賴佛法便越相信六道輪回、善惡有報,便越畏懼阿娘的詛咒。到后來,他莫名其妙地相信我是阿娘的轉生,只要娶了我、給我正妻之位,就能還當初殺我爹的債,也能化解阿娘的詛咒,我為了自保選擇落發為尼。”
者龍天珠拍了拍座下的土炕:“當年這兒不是庵堂,是安置阿娘的別院,我阿娘就死在這個位置、這張榻上,愕克善因此忍了二十年,轉而疼愛縱容愕丹。他以為阿娘難產,寧剖腹也要愕丹活是愛這個孩子,殊不知阿娘只有厭惡……即便如此,愕克善的心魔不減反增,還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礙于我對佛發誓絕不還俗而躊躇,到底不敢辱佛,而現在他有了破局的正當理由。”
趙白魚臉色肅然:“是贖還?”
者龍天珠點頭:“趙大人不必擔心,我并非責怪您,而是想和你們聯手推翻多年來霸占西北蕃族大首領之位的愕氏,幫你們扶持朝廷挑中的新首領。”
霍驚堂開口:“你倒是看得清局勢。”
者龍天珠:“感謝菩薩冥冥中為我指出一條明路。”
她雙手合十,眼里有藏不住的興奮和野心。
“愕克善可以有兩個正妻,他會給我一個正妻的位子,而我會要求他認回愕丹。他現在的妻子和愕達木都會以為愕克善娶我的目的是為了順理成章推愕丹上位,與他們利益息息相關的三個氏族絕對不會同意。”
霍驚堂:“他們會在大婚之日發動兵變,但你和他們能想到的,愕克善也能想到。”頓了頓,他了然道:“所以你希望我們調兵幫你?”
者龍天珠:“成為漁翁不好嗎?”
霍驚堂雙手交叉,歪歪斜斜地靠著椅子,和旁邊腰背挺直的趙白魚形成鮮明對比:“是漁翁還是墊腳石有待商榷……你打算怎么安排愕丹?”
“不用我安排,愕丹失去安撫心魔的作用,愕克善自會處理他。”者龍天珠譏笑:“天都寨還是得有人站出來承擔不是?”
趙白魚:“你籌謀了多少年?”
者龍天珠沉默片刻,嘆息一聲:“如果你指的是籌謀愕克善的死,從我目睹阿父慘死就開始了。如果你指的是這個局……有人告訴我,要學懸崖上的鷹抓捕獵物時的耐心,耐心等待,等待一個能讓愕克善一擊斃命的時機,等他心里的愧疚、恐懼達到巔峰,把西北蕃族都拖進和大景朝廷對立的局面,我就能利用蕃族對大景朝廷的恐懼反殺他。”
趙白魚流露出幾分慎重,“那人是誰?”
者龍天珠:“我沒見過他,但他給我錢、給我人,也只給了我三封信。”
趙白魚:“除了愕克善的命,你還要什么?”
者龍天珠偏頭看他,輕聲詢問:“您覺得我要什么?”
趙白魚:“者龍族首領的位子。”
者龍天珠定定地看他,好半晌后笑了,“您沒有小瞧女人的野心。”
趙白魚:“霍驚堂說西北女人如千年不死死后不朽的胡楊,我深有同感。”
者龍天珠望著眼前這對有情人,笑容加深,忽地低頭,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洇濕海青袍子。
“謝謝。”
者龍天珠的感性只流露片刻便立即收起來,同他們說道:“愕克善坐上蕃族大首領的位子后,和大夏關系曖昧不清,曾經和大夏國師有些往來,不過三年前突然減少派往涼州的探子,倒是天都寨一役,大夏兵臨城下,是愕克善私底下先派使者去求和,不知說了什么,拓跋明珠才光明正大放出來使和談,兩人做了些交易,連五十萬兩白銀也是交易的一部分。交易結束,拓跋明珠立刻班師回朝,也不計較愕克善對外放出的謠言……”
她湊前,“我懷疑,愕克善給了拓跋明珠能從王位爭奪中勝出的底牌。”忽地一笑,者龍天珠低頭整理衣袖說道:“這是我的猜測,信不信隨你們,就當是我和你們合作的誠意。”
趙白魚和霍驚堂對視一眼便詢問:“婚期訂在什么時候?”
者龍天珠猛地抓住茶幾,難掩狂喜:“下個月中旬!足夠時間讓你們調來鄜延軍!”似乎意識到太激動,稍稍收斂情緒:“一言為定?”
趙白魚:“千金不移。”
***
走出大悲庵。
趙白魚問:“她的話能信幾分?”
霍驚堂:“提及父母慘死,情緒激動不似作偽。但愕克善這樣一個梟雄什么慘烈死狀沒見過?縱然有愧,也不該心魔橫生,至無可救藥的地步。”
趙白魚:“我也疑心此處,你說有沒有可能是愕克善長年累月吸入某種致.幻.藥物,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如果這時再有人在他旁邊絮語,反復引導他回想心里最愧疚的場面,久而久之,不就成他心魔?”
霍驚堂:“以前打過南疆,依稀記得有類似藥物。”
趙白魚了然笑道:“她應該是把藥物磨成粉混合進燃燒的檀香里,愕克善每月固定時間會來看她,但他不敢進屋,只在院子里坐著,屋里點著異常的香,院子里點大量的檀香,濃郁的味道遮掩里頭的香,加上做賊心虛,愕克善心魔越來越深卻不會懷疑者龍天珠。”
他感嘆道:“這姑娘真是心智了得。”
霍驚堂眼睛下撇,乜著趙白魚,很想說他比者龍天珠還小十來歲,倒是省省做人長輩的口吻。
“其實原先便有些不理解為何愕克善覺得強娶尼姑等同于辱佛,”
不是趙白魚小瞧女人,而是在信佛的人眼里,和尚尼姑不過是修行之人,給予幾分尊敬是看在佛的面子上,但要說辱他們便等于辱佛……不是抬舉,而是實實在在的辱佛。
“現在明白了,原是人心鬼祟叢生。”
趙白魚揣著手,迎著稀薄的日光,若有所思:“不過最讓我在意的是給了者龍天珠人、錢和信的人到底是誰,他為什么幫者龍天珠,愕克善和拓跋明珠的交易是什么,我總覺得二者之間或許有關聯,還很重要。”
霍驚堂沉吟片刻:“大夏子憑母貴,而拓跋明珠的生母地位低下,最慘還不受國師桑良玉待見,在奪嫡關鍵時刻被逐出國都……也是為了保命,如果不跑邊疆來很可能被桑良玉隨便找個借口殺了。拓跋明珠幾乎不可能登基,醉心奪位的王子、朝臣互相攻擊時,不知道怎么就把矛頭對準拓跋明珠,攻訐他窮兵黷武,本意是打壓其氣焰,篤定他不敢回國都,沒成想拓跋明珠順坡下驢立即班師回朝——”
“是因為愕克善給了拓跋明珠關于桑良玉的要命把柄?”趙白魚琢磨著,“三年前看見高遺山,我就知道他不甘心輸給桑良玉,大夏和他有同樣處境,又有機會助他功成名就之人,唯有拓跋明珠。”
霍驚堂明悟:“所以當時你多次提及昌平私通敵國……哦,我也不經意的在高遺山跟前說漏嘴,不管私通昌平的目的是好是壞、是真是假,總之是私通大景長公主就行了,隨便做點文章,足夠抄家滅族。這私通人選自然是落在本就是大景人的桑良玉頭上,才不算浪費天賜良機。”——
作者有話要說:
打開電腦碼這章的時候,我謀劃一章萬字解決愕克善咔咔咔咔咔咔咔我真是一個空有野心沒那能力的女人。
PS:93章的bug還沒改,目前在構思番外,就是寫小魚為啥19年說不出真相的番外,等我構思完再統一修一下(本來是打算完結再構思的,但是因為試圖修bug時有個小設定始終沒想起來當初那么設定的理由,所以就通過淺淺構思番外回想,終于想起來了哈哈哈哈哈哈。)
PPS:我想修前2章時才覺得棘手,因為當初就是修到我覺得沒必要再修的地步,而且確實12章完全看不出生而知之,我就想不通我當初怎么搞的這么大bug,這幾天一直想,想不起來為啥。然后,今早終于想起來當初怎么修的前三章了,我把小魚知道換子真相那段修到第二章 了。
點煙.jpg
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備份,有空找找。
原因很復雜,跟寫文結構有關,番外有空了,當個趣事跟你們說。
嘆氣.jpg
第98章
“不知道愕克善和拓跋明珠的交易內容里, 有沒有桑良玉私通大景的證據。”趙白魚揣度地說。
霍驚堂不以為意:“沒有你就幫個忙。”
趙白魚:“不好吧,顯得我太樂于助人。”
霍驚堂:“是我的小郎君菩薩心腸。”
趙白魚捧著臉頰笑彎了眉眼, 輕輕撞一下霍驚堂感謝他的捧場。
***
大悲庵外頭便是鬧市街頭, 街口有個茶檔,人流量還挺高,外頭的馬廄里放著匹神俊的良種馬,旁邊還有個蕃族小兵在看護。
趙白魚驀地抬頭望去, 瞧見一扇開了縫的窗戶匆忙關上, 于是拉著霍驚堂進茶檔, 挑了個單間便進去。
小二上完茶和茶點便退出, 發現隔壁房門大開,當他經過時立即關上, 這里頭的人兇神惡煞, 非富即貴,不是他能窺視的,因此低頭匆匆離開。
不管外間多熱鬧,門窗一關,單間里頭便很寂靜。
愕丹:“如何?”
下屬指向右邊墻壁說:“進去了。”
愕丹聞言令人搬開靠墻的博古架,躡手躡腳貼著薄薄的墻壁偷聽對面人說話,一開始聽得影影綽綽的, 慢慢便聽清晰了。
“……天珠姑娘也是個可憐人,攤上這么個養父和不成器的弟弟。”
天珠姑娘是指天珠阿姐?
他們剛去大悲庵見了天珠阿姐?難道是想從她嘴里套出天都寨一役的貓膩?還是想阻止天珠阿姐嫁給父親?
愕丹滿心不忿。
愕克善大張旗鼓贖還者龍天珠并準備迎娶她為第二個正妻, 愕丹自然知道并十分贊同,他才不會覺得異父同母的姐姐嫁給父親有違人倫,反而認為親上加親。
者龍天珠嫁給父親, 再將他認到阿姐膝下,由親弟的身份改為親兒子, 不就能名正言順地認回去?
愕丹堅信這是愕克善為了推他上位而鋪的路。
“天珠姑娘為了保住愕丹的性命確實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奈何愕丹是個豬腦子、闖禍精,到現在還以為愕克善迎娶天珠姑娘是為了給他鋪路,分明是他失去安撫心魔的作用,準備推他去送死!”
“你說愕克善到時又會編造什么借口推愕丹送死?就算愕丹背下天都寨一萬將士性命的債,愕克善收留棄城而逃的愕丹,遲遲不發援兵,也脫不了干系。”
“此前便能顛倒黑白,謊報軍情,眼下不過重新組織謊言,就說是愕丹剛愎自用,誤判軍情,遲遲不請求援兵,棄城而逃后還沖愕克善撒謊。愕克善屆時添油加醋說一些,再省略掉不派援兵和封城不打這兩件事,直接取了愕丹的腦袋向朝廷請罪,既能給蕃族一個交代、又能讓朝廷有個臺階下——‘看,我已經把最心愛的孩子殺了’,如此一來,蕃族滿意,朝廷為了西北穩定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
“也對。何況愕克善偏私愕丹早已惹得其他蕃族不滿,堂堂正正聯姻生下來的子嗣還不如一個有違人倫生下的孽種,誰能服氣?若是個有能力的便也罷了,可惜……”
“是啊。眼下蕃族不滿,朝廷質疑,愕克善保不住愕丹,再說那愕丹原來是安撫他心魔的作用,眼下娶了天珠姑娘便能消滅心魔……便成了棄子。”
……
心魔?什么意思?
每個字能聽懂,組織起來就恍如天書,還說父親會殺他平息蕃族和朝廷的怒氣?
簡直是笑話!
愕丹嗤之以鼻,只是內心深處隱隱有些松動。
隔壁還繼續說:“要是愕克善拿了愕丹的腦袋交差,朝廷是不是真的會認?”
“西北穩定為第一要務,所以朝廷會認。”
“你呢?”
“我以大局為重。”
“哼!”酒杯猛地摜向桌面發出清脆聲響,便聽這道較為溫潤的聲音嘲諷:“那一萬將士的命便不是命了?你不是西北赫赫有名的戰神,出了名的愛才好士、愛兵如子嗎?當下便糊涂過去,如何祭奠一萬將士的英魂!”
“你冷靜些,那一萬將士都予以嘉獎,惠及家屬了。再者,愕克善老謀深算,愕氏世族自前朝便聯姻至今,關系如老樹盤根,錯綜復雜,母族不強盛的愕丹本來就不可能登上蕃族大首領的位子,愕克善還將他推到人前,肆意寵愛縱容。須知欲使人亡,必使其狂。”
……
屋里二人開始吵架,堅持為祭奠將士英魂的人毫無疑問是趙白魚,以大局為重的人便是他身邊的崔家子弟,的確是邊疆將士看問題的思考角度,和朝廷里不懂戰爭艱苦、過于天真的文官截然相反。
愕丹轉身,臉色難看得可怕,猛地推門離開。
聽到開門聲,趙白魚和霍驚堂頓時停止吵架,來到窗口處撬開一條細縫看愕丹騎馬離去的方向。
“去大悲庵了。”
霍驚堂:“他倒是挺信任者龍天珠。”
“為了獲取他的信任,者龍天珠估計沒少花心血,但是做這么多也只換來他對天珠姑娘嫁給愕克善的無動于衷,可能還覺得天珠姑娘為他犧牲是應該的。”趙白魚搖搖頭:“白眼狼。”
霍驚堂:“走了。這兩天估計還會有人坐不住。”
趙白魚笑笑,便同霍驚堂離開茶檔。
***
大悲庵。
愕丹踹開者龍天珠的禪房房門,瞋目裂眥地問:“父親的心魔是什么?為什么父親和你成親后就會殺我?”
者龍天珠一臉驚恐:“你從哪聽到的這些?誰敢告訴你這些事!”
愕丹見狀更覺驚惶恐懼:“那經略使說的是真的?”
趙白魚?
者龍天珠愣了下,臉色肅然道:“既然你知道了,我便不瞞你。”她走到門口四下觀望,確定無人才把房門關上,拉著愕丹的手十分嚴肅地說道:“接下來我說的事,句句屬實,若有一句謊言便叫我打落無間地獄,永不超生。”
愕丹不是很信佛,但從小耳濡目染的佛教文化還是促使他相信這般狠毒的誓言。
“天珠阿姐,你全都告訴我吧。”
者龍天珠將愕丹如何出生以及愕克善迎娶她的真正原因說出來,隨后關切地望著一臉慘白不敢置信的愕丹說道:“如今世上只剩下你一個親人,阿姐絕對不會眼睜睜看你去送死。”
愕丹甩開她的手,有些崩潰吼道:“你明知你和愕克善成親,他就會殺我,還眼睜睜看我送死!這就叫救我嗎?”
“愕丹!”者龍天珠狠狠地扇了愕丹一巴掌,看他冷靜下來才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說道:“難道你想一輩子都做個私生子嗎?愕克善能活多久?能把你當安撫心魔的藥劑多久?等哪天他底下的子嗣熬不住了、其他蕃族心思異動的時候,聯起手來推翻愕克善,你以為你能活下來?阿姐答應和愕克善成親是要救你!”
愕丹:“怎么救我?”
者龍天珠眼睛直勾勾盯著他:“聽阿姐的話,阿姐會提三個要求,一個是宴請西北八大蕃族首領來參加婚禮,我已經和者龍氏族聯系上了,他們答應借兵,屆時控制八氏族首領,讓他們推舉你成為新的大首領,不從便殺了!第二個要求是成親之日同時讓你認祖歸宗,消息已經提前放出去了,屆時你便名正言順坐大首領的位子。第三個要求,便是將涇州兩萬蕃兵的兵符于大婚之日交給我,當然我告訴他只是走個過場,以示他對我的看重。”
“而你,愕丹,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的弟弟,你要做的就是在婚宴當天,帶兵包圍愕府,逼殺愕克善!”
愕丹震驚不已,面露猶豫,連連搖頭:“我、我不行……”
“聽著!”者龍天珠厲聲呵斥:“現在不是你謀富貴的時候,你是在救自己!成親之日,要么愕克善死,你當大首領、當西北五路之一的元帥!要么你死,背著棄城而逃的孬種、懦夫之名,草席一裹,連墳都沒有!”
愕丹怕得瑟瑟發抖,木訥訥瞪著前方,半晌之后終于下定決心。
“阿姐,我不要死,我要當大首領,享盡無上權利、榮華富貴!”
者龍天珠滿意地笑了,聲音溫柔:“這才是我的好阿弟。”隨即臉色一冷說道:“外頭的隨從里有一半是愕克善派來跟蹤你的,回去的路上,你便隨意找個理由打殺了,別讓人知道你來過。”
殺個人滅口不是事。
愕丹:“明白。”
***
者龍天珠被從尼姑庵里贖還,還被愕克善求娶為正妻一事很快傳開,西北八大氏族首領都被邀請前來參加婚宴。
各自私底下諸多不滿,畢竟他們互相聯姻,這些年陸陸續續送進愕克善府里的族內女子攏共得有五六十。
好歹是氏族里出來的姑娘,混不到正妻之位便算了,可是連個無權無勢的尼姑都比不上,不是打他們的臉嗎?
當然更令他們在意的是同一時間放出愕丹將認祖歸宗的消息,以往愕克善縱容愕丹的例子歷歷在目,眼下大張旗鼓做這出,莫不是本意為扶愕丹上位?
他真想將蕃族大首領和愕氏族首領的位子都給愕丹?
不說那愕府里有生育子嗣的各氏族女子不滿,連各氏族首領也深感不悅。
愕丹那庸才如何擔得起大首領之位?
西北平靜的表面下暗潮涌動,愕府里人心蠢蠢欲動,沒讓趙白魚等多久便有人主動找上門來。
***
京都府流行雜劇,而西北流行皮影和木偶,隨便在路邊搭個三尺寬的戲臺子就能演一出英雄傳奇,當然也有專門開戲班子、租下大院,有個寬敞的戲臺子,多數時候唱秦腔,少數時候換換口味表演個木偶戲、皮影,總能座無虛席。
當下,趙白魚買到最前頭的位置,津津有味地看臺上戲曲演員的表演,那深厚的功力可以說是拿命往死里練才練得出來的,一開嗓便似刺破蒼穹,驚艷觀眾。
趙白魚搖頭晃腦之際,旁邊來了一位貴婦人,十幾個仆從散開,時刻警惕地注意此處。
余光瞥著貴婦人的穿著打扮,雖是涇州人,不像大景貴婦人的穿著打扮,反倒像是大夏女子的衣著,外著大衣、披寬毛巾,毛巾上有貝類、珍珠和紅珊瑚珠等名貴裝飾,頭戴黃金蓮蕾珠冠,有幾分像壁畫里的佛。
收回余光,趙白魚大喝一聲:“好!”隨同觀眾一塊兒鼓掌,便見旁邊的貴婦人摘了身上的首飾扔到臺上去。
恰逢中場休息,趙白魚轉身端起茶來潤潤嗓子,隨即說道:“夫人出手闊綽。”
貴婦人慢條斯理:“戲癡罷了。他們唱得好,得我歡心,便是傾家蕩產也樂意,總歸也是讓我歡心罷了。”
趙白魚笑了,“不瘋魔不成活,臺上唱戲的如此,臺下看戲亦如此……夫人貴姓?”
“熙州柔狼氏,愕氏首領之妻,”貴婦人扭頭看向趙白魚:“見過趙大人。”
趙白魚撐著臉頰笑:“怎么你們西北的女人才見我一面就認得出來?是我臉上寫了字、掛了招牌,還是你們西北女人太聰明?”
柔狼氏:“您還見過誰?”
趙白魚:“你認識的。”
柔狼氏:“者龍天珠?她意圖拉攏您嗎?”
趙白魚:“她許以涇州兩萬蕃兵兵符和原州一萬五萬蕃兵兵符的重利,讓我保愕丹上位成功。”
柔狼氏臉色劇變,露出抹冷笑:“有愕克善的寵愛還不夠嗎?她倒是貪心,不過五萬蕃兵的重利也沒能讓您心動?”
“當然不能。”趙白魚說:“我這個經略使來西北,想必你們都知道原因,但是最根本原因還是西北穩定!朝廷知道天都寨疑點重重,可是沒動愕克善,就是為了穩住西北蕃兵的心,派我來此的目的也是查清楚蕃族有沒有異心。如果沒異心,自然還是傾向于穩定,須知大夏此刻朝堂動蕩,正值奪儲關鍵時期,等新帝脫穎而出,登基后為了轉移內部矛盾、同時立威,肯定發動戰爭,揮刀直下大景,若眼下西北先亂起來,屆時大夏豈不如囊中取物?”
柔狼氏:“這便放過愕丹?若讓那樣的人上位,西北還是不穩!”
趙白魚笑睨著她:“夫人和您身后的氏族甘心拱手相讓嗎?”
柔狼氏:“您會是那只黃雀嗎?”
趙白魚:“夫人且放心,只要西北不亂,西北蕃兵還是忠于朝廷,誰當大首領它不重要。更新換代,日新月異,世間常規,焉有逆世而行之理?”
柔狼氏狐疑:“傳聞大人奉公不阿,鐵面無私,如今看來卻有些不符,倒是靈活變通多了。”
趙白魚同她說道:“傳聞不可盡信。陛下夸我正直,你可知他也多次夸過我應權通變?迂腐之人,持正而不明達之人,勉強保全自身,官場上可走不遠。”低頭理了理衣袖,小聲說道:“我的確不看好愕達木任西北蕃族大首領,但和愕丹一比,卻好了千百倍,倒也想過扶其他氏族上位,只可惜縱觀西北竟沒有哪一個氏族能與愕氏比肩。”
“愕氏不止是氏族,還是世族。”
氏族是族群,世族則是門閥,世族愕氏早在大景開國前便屹立西北,效命過前朝,當然也舉兵謀反過,可惜被鎮壓了。
“本官可以相信夫人和西北蕃族對朝廷的忠心嗎?”
柔狼氏雙手交疊于心口,行蕃族之禮,低下頭顱說道:“愕氏與柔狼氏永遠臣服大景。”
沒代表西北所有蕃族肯定臣服之心,某個層面也是意指他族心思各異,唯有臣服朝廷的愕氏和柔狼氏得位方能保證西北穩定。
趙白魚笑意吟吟地磕瓜子,目不轉睛地看戲臺,聲音極小地說:“我看吶,愕克善元帥大婚之日,便是愕丹名正言順繼位之時,如此大事,不可能沒有防備。夫人若有籌謀,還是及時止損為好,若不然,人家的大喜之日變成你們母子氏族間的大悲之日,可就斷人肝腸了。”
柔狼氏溫婉的笑霎時淡化不少,也看向戲臺,小聲回應:“臣婦多謝大人提醒。”
言罷便不再交談,直到一曲完畢,柔狼氏拿出一份紅紙燙金請柬邀請他來參加婚宴。
趙白魚起身伸個懶腰,抓了把瓜子轉身就走:“說了不摻和便是不摻和,不去。”
目送趙白魚的背影消失,戲院里的人全部起身靜立,原來不知何時換成柔狼氏的人。
此時愕達木來到柔狼氏身后,“他當真不插手?”
柔狼氏:“不插手便是不與我們為敵,不必為難他,畢竟是朝廷代表。若是敢插手,敢摘桃子,便永遠留在涇州!”
愕達木擔憂:“可他是臨安郡王妃……”
“臨安郡王來了也是一樣的結果!”柔狼氏比她人高馬大的兒子狠辣果斷多了。“派幾個人盯著他,一有異動,立刻來報。再派人聯系潘羅氏、柔狼氏和溫奇氏,告訴他們,該豎起戰矛準備殺老獅王了。”
***
西北蕃族各首領已經動身,鄜州折氏也在其列。
霍驚堂先一步出涇州府去見折氏首領,密談完畢便離去,沒直接回涇州府。
趙白魚則留在涇州府,知道客棧外頭好幾波人盯著他,干脆不出門,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連續六七天,直把監視他的人搞迷糊了,心態逐漸放松警惕。
到他突然出門,幾波人沒能立刻反應過來,差點把人跟丟。
眼睜睜看趙白魚逛了好幾家成衣店、首飾店,這兒買點、那兒買點,有人忍不住罵:“跟個娘們似的!”
旁邊有人跟話茬:“細皮嫩肉的,聽說給什么郡王當婆娘的,可不是個娘們?”
這話逗得眾人捧腹大笑,立時便有個人指著剛從成衣店里出來的漂亮娘們:“這婆娘好看得緊。”
眾人望去,只遠遠瞧見個背影,確有幾分風流韻味,笑了一陣忽然有人琢磨出味兒來,“不對,怎么進去那么久還沒出來?”
其他人面面相覷,幾波人趕緊沖進成衣店一看,人換了身女裝便大搖大擺從他們眼皮底下溜了!
***
涇州知府衙門。
蒙天縱急急忙忙地披上衣服,再三確認:“真是經略使趙大人?他為什么來找本府?趙大人當時心情如何?”
那下人回答:“千真萬確!沒說登門拜訪的原因,心情挺好的,有說有笑,就是……著裝有些許古怪。”
“什么著裝古怪?那是京都府貴人們穿的樣式。”蒙天縱誤以為是下人沒見識,匆忙跨進大廳卻見個女人的身影,不由張望:“人呢?”
下人指著女人背影:“就是他。”
蒙天縱沉下臉:“胡鬧!趙大人是郡王妃沒錯,可他是正兒八經的男人!”
“他說他是……”
“他說他是趙大人你就信了?就放進來了?你這——”
“蒙大人。”
蒙天縱看向轉過身來的人影,認出是趙白魚登時瞪大眼,急忙向前拱手道:“下官見過上差!”隨后疑惑地看他這身裝扮:“大人您這是?”
趙白魚負手而立,便是女裝也不掩其溫潤如玉的氣質。
“掩人耳目。”趙白魚猛地收起笑容,肅然詢問:“蒙天縱,本官問你天都寨一役,你需老實回答,不得瞞報!”
蒙天縱肝膽一顫,啪一聲迅速跪下來連聲說道:“下官必定、必定知無不言。”
趙白魚:“你可派兵支援天都寨?”
蒙天縱:“派了!下官真的派兵支援去了!”
趙白魚:“我怎么聽說一萬將士死守天都、寧安而寨十日,遲遲等不到援兵?”
蒙天縱:“謠言,必是謠言!大人千萬別聽信小人讒言,誤會我等忠臣良將。”他心越虛,聲音便越大。“我蒙天縱能調至涇州擔任一州知府便是因我政績出色,為人為官雖不及大人,但下官也是愿意為百姓、為朝廷肝腦涂地啊!”
趙白魚定定地看他,直看得蒙天縱滿頭細汗浮出,這才突然放緩語氣將人扶起來。
“你做的事對得起良心、對得起你這身官袍便行,我自然信你的話,再說了人在做天在看,善惡有報嘛。”將人扶起來便順手擱到一邊,趙白魚學著霍驚堂的模樣隨意一坐,敲了敲桌,嘖一聲:“肚子有點餓。”
蒙天縱:“下官立刻令人備酒菜!”
趙白魚:“多不好意思。”倒是沒阻止,等酒菜上桌了,見都是些名貴菜肴和上好的酒釀便露出滿意的表情,先吃了點,瞧見蒙天縱還在一旁站著便招呼人上桌:“坐呀。嘖,坐下!”
蒙天縱趕緊坐下。
趙白魚和他碰酒杯,一口飲盡,頗是豪爽,蒙天縱漸漸放下拘謹。
“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
“洗耳恭聽。”
“你還不錯,沒壞到底。愕達木想殺小尼姑,你想法子救她,雖說不太聰明、迂腐了些,倒不算多壞……知道我三年前刀斬三百官的事嗎?”
蒙天縱感覺脖子疼了,連連點頭:“知、知道。”
“你還知道我救了淮南三百官的事嗎?”
“知、不知道。”
“我實話告訴你,陛下懷疑天都寨軍情存在瞞報,派我來調查,我一到此地就碰到小尼姑的案子,了解你這人和愕克善還不算草菅人命,倒是愕達木……”趙白魚搖頭,表示不行,然后連碰蒙天縱三次杯子,示意他喝,自個兒的酒杯則放下來,專心吃菜。
蒙天縱喝得有點上頭,聞言語氣神秘地詢問:“上差是不滿愕達木殘酷專橫?”
趙白魚:“他是愕克善正妻所出,身后好幾個蕃族支持,大首領要是他這樣,以后西北還能安寧?”
蒙天縱明白了,“大人也屬意愕丹?”
趙白魚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蒙天縱自知說錯,尋思片刻又說:“我懂了,天都寨的事,愕丹不干凈,朝廷不信任,愕達木也不行,可是愕克善元帥的兒子多得是。”
趙白魚終于滿意地繼續碰杯,蒙天縱又喝了三杯,臉頰已經紅了。
“我呢,不想造殺孽。你說天都寨有問題,就是蕃族有問題,朝廷不會允許有二心的異族存在于邊境之地。十萬的蕃兵,還有數十萬的蕃族……你說我能造這殺孽嗎?”
“上差菩薩心腸!”蒙天縱聽明白這話的意思,趙白魚是想輕拿輕放,瞬間激動:“我敬您三杯!”
趙白魚假意阻止一下,任由他喝下去就拍桌說道:“好!爽快!蒙大人是明白人,我便跟您掏心掏肺說一句實誠話……”湊近了壓低聲音說:“其實刀斬三百官不是我本意。”
“什么?”蒙天縱一臉好奇和震驚。
趙白魚表情‘心知肚明便好’:“你仔細想想,自古以來哪個大臣刀斬三百官能活下來?你再想想事后砍腦袋的官那些被公諸于眾的罪行,哪個不是該掉腦袋的?都是該死的官,我何必多此一舉砍他們腦袋不是?那可是僭越!掉腦袋的!”
蒙天縱驚奇追問:“那是什么原因?”
趙白魚一臉神秘,看了眼屋頂。
蒙天縱一時不明白,很快恍然大悟,壓低聲音說道:“是……的意思?”
趙白魚點頭。
“擋刀也是?”
“那的確是意外,也是老天賜予我的生路,是我命不該絕啊。”
“嘶……君心叵測,當真是君心叵測。”感嘆完畢,蒙天縱便很是敬佩趙白魚:“上差忍辱負重,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趙白魚悻悻道:“哪有后福?享福不到幾年便被派來西北查蕃族,你說這蕃族哪個不是土皇帝?稍有不慎就是動搖西北穩定,大夏趁虛而入……掉腦袋的差事!”
蒙天縱心有戚戚焉:“當真伴君如伴虎。”
趙白魚:“所以你們乖覺點,別添亂。予我方便,我也記你們人情。”
蒙天縱:“上差有何指示?”
趙白魚嘆氣,“怎么點不明白你呢?愕克善是不是想替愕丹鋪路?我告訴你,不行。愕丹不行,愕達木也不行。我再告訴你,者龍天珠……哦,也就是讓愕克善鐵樹開花的那個小妻子私底下找過我,和我透過氣,讓我幫她推愕丹上位。還有柔狼夫人私下也找過我了,那位夫人真不是善茬,直截了當拿西北蕃族對朝廷的忠心威脅我,莫多管閑事!”
信息量太龐大,蒙天縱有點懵:“那您怎么說?”
“嘖。”趙白魚嫌棄不已。
“哦哦,您說您想輕拿輕放……便是不管事兒!明白,下官都明白,下官和大人心照不宣。”
揮揮手,趙白魚打了個哈欠說道:“行了,我不打擾你們辦事,就是提個醒,西北穩定,我萬事不管。”
蒙天縱一顆心是徹底放下了,連忙送趙白魚出府。
等趙白魚一走,立刻打著酒嗝說:“備馬,去愕府!”
***
到了愕府,蒙天縱把趙白魚到他府里透底的事一說,同時說出他的分析:“趙白魚此舉意在投誠,估計是希望西北穩定,思來想去還是愕元帥您這只獅王震得住蕃族,所以選擇了您!”
愕克善冷笑:“他是既不想摻和進蕃族大首領的斗爭,又想最后能分杯羹,還希望維持安定……哼!果然能名聞天下者,即便是青天,也有海深山高的城府。若單純把趙白魚看成一個只會勸諫的直臣,怕腦袋掉了還不知道是他算計的。”
蒙天縱:“那趙白魚能信嗎?他真不往深里追究天都寨?”
愕克善:“他現在想坐收漁翁之利,幾方人馬都算計在內,但是不偏幫誰,結果誰勝出,他才幫誰。當然這是好事,誰都算計便是誰都不幫,便是幫了我。哈哈哈……趙白魚啊趙白魚,有人說得防著他,他心有七竅,果然有意思。可是那人料錯了一點,趙白魚心有七竅,而我只需開一竅便行。”
“什么?”
“決勝關竅。”愕克善哈哈笑著拍了拍蒙天縱的肩膀:“行了,把監視趙白魚的人馬都撤回來。記得來喝本帥的喜酒。”
還辦婚宴?
蒙天縱忽地想起一件事: “趙白魚登門時,我瞧他身邊沒了崔小將軍,會不會是去搬援兵?”
“搬哪的兵?邊境禁軍可不像中原的府兵廂軍能隨意調動,各路兵馬管各路邊境,無故調動,除非戰事起,否則必問責。這太平時期,哪個將帥敢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調兵到涇州來?造反嗎?”愕克善:“趙白魚倒是能調涇州的兵,可他一動,我這兒就知道。”
蒙天縱訥訥點頭。
***
愕達木:“蒙天縱又來了?他說什么?”
探子:“離得太遠聽不清。”猶豫片刻,他說道:“上一批偷聽的人都被元帥處理了,小的不敢靠近。”
愕達木就要發怒,柔狼氏攔住他:“行了。蒙天縱就是你父親腳邊的一條狗,到愕府來有什么稀奇?我疑心的是趙白魚失蹤的那段時間去了哪?”
愕達木說:“聽監視的人回來說,曾在大悲庵附近見過他。我早說過他不能信!他選擇那對賤人了!”
柔狼氏:“什么時候改改你動不動大呼小叫的毛病?趙白魚不可能不插手,也有心思,但他一定不會幫那對賤人。”
愕達木一動腦筋:“是天都寨?”
柔狼氏點頭:“別管趙白魚。交代你的事都辦完了?”
愕達木:“兩千柔狼蕃兵、八百溫奇蕃兵和三百潘羅蕃兵都朝涇州進發,擔保能出其不意地發動攻擊!”
柔狼氏雙手合十:“佛祖保佑。”不成功便成仁。
***
大悲庵。
愕丹一臉氣憤地說:“愕達木他們拉攏了經略使趙白魚!”
者龍天珠眼皮一跳,不動聲色地勸說:“他本就是來查天都寨的經略使,不會偏幫我們,但愕達木不是個好的首領,趙白魚不會選他,你暫可安心。我問你,者龍族蕃兵能來多少?”
愕丹:“兩千。蕃兵被地方禁軍監視,行動太顯眼會引起朝廷注意,者龍族只肯提供兩千步兵,其中八百弓箭兵。”
者龍天珠:“比我預料的情況好一些。你手里還能調多少兵?”
愕丹:“兩千五,只能調出五百來。”
者龍天珠在屋里徘徊:“涇州有兩萬蕃兵,愕克善還能調動駐扎在距離最近的各個營寨共一萬五千兵,但從調動到抵達需要時間,原州三萬多的兵無戰事不能動。兵貴神速,我拿到涇州蕃兵兵符后,你立即發動,速戰速決,明白嗎?”
愕丹無比鄭重地點頭。
***
冬月中旬宜婚嫁,連下了五日的鵝毛大雪也停了,似乎在為今日即將上演的好戲喝彩。
愕克善給了者龍天珠極大的臉面,抬過青石路的十里紅妝與雪景交相輝映,霎是驚艷。百姓交頭接耳地討論,小孩子跟在后頭撿糖果,就形式而言,和趙白魚在京都府圍觀過的幾場婚宴大同小異。
“和繼姐有違人倫誕下孽種,現在又娶外甥女,真不怕遭天譴嗎?”
“噓,噤聲!”
旁桌有南方來的商人小聲議論,很快被同伴一臉驚恐地呵斥閉嘴。
趙白魚趴在茶樓最高一層的窗口望著進入愕府的迎親隊伍和花轎,他這個角度能瞧見愕府的前院和前廳,那兒賓客如云,婢女仆從穿梭如織,異常熱鬧。
天色昏昏,寒風颯颯。
路上行人皆散,周圍人家的燈火早早熄滅,只剩下愕府門前兩盞燈籠散發通紅的火光。
茶樓老板過來說:“郎君,小的門店準備打烊了,您看?”
趙白魚:“天還未全暗,怎么這么早關門?”
茶樓老板:“愕府大喜,方圓十里勒令天黑前關門關店,不能沖撞喜神過府,但是給了些銀兩補償,未叫我們小老百姓為難。”
趙白魚尋思片刻便同他商量:“您看您能不能收留我一晚,門窗您照關,茶錢給雙倍,這里頭給我點盞油燈便成。”
茶樓老板一家就住后院,樓里大堂還有兩個伙計住著,倒不怕人偷東西,茶樓平時也是開到三更天,順道做些茶點心、烤羊肉等等。
一大早關了,老板還有些不習慣,因此聞言意動,沒思慮太久便同意。
天色剎那便昏暗下來,窗戶只開了條縫隙,寒風呼呼地刮著,一縷昏黃的燈光照亮趙白魚的半邊側臉,窗框上沒掃干凈的雪忽然震顫,由緩轉急,驀地震落一大塊雪。
此時寬闊的道路上出現一團烏云,由遠及近,停在愕府門口,嗤一聲亮起火把,三千甲胄步兵驟然現于眼前,為首者抬手制止步兵前進,而后帶著百來人闖進府里,控制府內眾賓客,而前堂里的愕達木、柔狼氏于火光中走出,與之會合。
趙白魚笑了。
“摔杯的第一人出現了。”
第99章
西北七大氏族首領皆在其列, 滿堂恭賀聲不絕于耳。
即便是愕克善當著眾人的面,將涇州兩萬蕃兵兵符交到者龍天珠手里, 他們依然維持熱情的笑臉。
愕克善握住者龍天珠的手, 無視身后柔狼氏和愕達木難看陰冷的臉色,溫聲細語地說道:“給了你兵符,也當著蕃族一眾首領的面讓愕丹認祖歸宗,你可歡心?”
蕃族新娘沒有披蓋頭的習俗, 者龍天珠此時濃妝艷抹、滿頭珠翠, 上了年紀亦是明光灼灼, 叫滿堂賓客瞧了也有幾分理解愕克善為何枉顧人倫。
者龍天珠握緊兵符, 垂眸回道:“再歡喜不過了。”
便于此時,柔狼氏起身來到二人面前, 開門見山地問:“愕克善, 我與你算是少年夫妻,一路走來也有三十載。當年你為你的繼姐殺者龍族首領及一眾老將,私通繼姐,為其癡狂八載,你說你是為了迷惑老愕元帥和一眾兄弟、母親,你說你是為了奪權成為最終勝利者。我信了,我說服娘家氏族鼎力支持, 助你奪權,此后十年毫無二心, 唯你愕克善馬首是瞻!即便你偏寵愕丹那孽種,我還是信你,幫你壓下氏族的不滿, 結果你不知感恩,變本加厲, 不顧蕃族的臉面、不顧朝廷對異族□□無綱通婚習俗的厭惡,大張旗鼓迎娶外甥女!”
“我今日便問一句,你當真娶這賤人為妻?當真想扶孽種上位?”
愕克善沉下臉:“今日之后,你是天珠大姐,也是愕丹的娘,別一口一個賤人孽種!你看你尖酸刻薄,心胸狹窄,讓別人看盡笑話!”
柔狼氏怒極反笑:“愕克善,你不知道你已經成了西北最大的笑話嗎?”
愕克善猛地抬手扇去柔狼氏一顆牙齒,滿堂登時噤若寒蟬,柔狼氏族首領面露不悅,隱忍不發。
“夫人病糊涂了,送回屋里,沒事別出來。”
愕達木扶起母親,擋在她前頭:“父親,是您老糊涂,該退位讓賢了。”
“這話什么意思?”愕克善環顧府里下人,竟無人聽他命令,頓時了然:“謀權篡位?你手里有兵嗎?”
愕達木端過下屬遞來的酒,“這碗我敬您。”一飲而盡,猛地摔向地面。
與之呼應便是被踹開的愕府大門,涌進百來名蕃族士兵,大跨步向前的將領喊柔狼氏為‘阿姐’。
賓客無人敢動,倒是有追隨愕克善的氏族首領拍桌而起,厲聲喝問:“放肆——”
話音未落便被蕃兵的刀架住脖子壓回原位。
蒙天縱哆嗦著低頭,快把臉埋進菜盤子里,隨后驚愕地發現滿堂賓客竟無一人表露驚慌,連外頭施酒布菜的仆從婢女都拔刀相對。
霎時恍然大悟,只有他不知情。
者龍天珠和愕丹對視,難掩錯愕,似乎沒料到竟有人比他們更早摔杯謀權。
愕達木接過第二碗烈酒,“我再敬您一杯,請父親識相點,千萬別負隅頑抗。”
愕克善捋著胡子哈哈大笑,不以為意地問:“外頭來了多少人?幾個氏族參與其中?”
沒人愿意回答他這個問題,愕克善見狀就說:“那我換個話題,你們知道大景為何能容忍西北十萬蕃兵的存在嗎?我告訴你們答案,因為咱們西北蕃族團結,擰成一股繩,八大氏族組成一個聯盟,從開國之初、自前朝起便一直是蕃族的生存之道。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氏族聽話,臣服于大景,當年便是我愕氏最先臣服朝廷才會被扶持為西北蕃族大首領,歷經數代,地位屹立不倒!還因為蕃兵被打散至四路八府,每一府的蕃兵既是蕃族首領掌控,也在當地禁軍的監控下,有戰事時披戰矛上戰場,無戰事時脫甲胄回家耕田,但你們以為你們大量蕃兵傾巢而動,朝廷耳目一概不知便是大錯特錯!”
愕克善的聲音逐漸嚴厲,目光一一掃過柔狼氏、愕達木,以及參與叛亂的三大氏族。
“想學誰上位?沒關系,學誰都成,心狠手辣,弒父殺子都行!我們蕃族本就奉行弱肉強食的法則,學再多中原禮儀,再怎么接受漢化教育,骨子里還是狼性!世人只會記得勝利者,沒有野心不如當頭豬。但你們謀權之前,想過氏族蕃兵離開屬地,事后如何向朝廷交代沒有?”
愕達木:“我等沒有不服之心。”
“笑話!論跡不論心,誰會看你調兵遣將是謀權還是耕田?朝廷只看得見你氏族蕃兵未經請示而傾巢出動,擅離屬地,只看到你們不服漢將、不服朝廷的行為!”
人群里,一些試圖奪取大首領之位或從中撈點好處而參加叛亂行為的首領都臉色難看,低頭不住擦汗,心里惴惴,仿佛才恍然大悟蕃兵哪怕調離百人出府也得報備當地漢將,防止作亂。
他們當下召集數千人離府,落到朝廷眼里,怕不是想造反?
柔狼氏此時在愕達木身后說道:“不用怕。經略使知道蕃族更權換代的事情,他承諾過,只要蕃兵不亂、西北穩定,朝廷便不會管。他可是聞名天下的大景青天,有他擔保,朝廷絕對相信蕃兵的忠誠!”
此言一出,大部分的心安定下來。
愕達木目光灼灼,步步向前:“只要父親親筆上書朝廷,將蕃族大首領之位傳給我,朝廷自然會委任兒子為涇原路禁軍元帥。阿父,您眼下是敗軍之將,就別負隅頑抗了,您所有兒子里就我最適合當大首領,三個氏族加上愕氏便有一半的蕃族支持我,您何必與大流為敵?這樣好不好,我擔保我當了大首領,不殺者龍天珠和愕丹,保證他們余生平安。”
他越過愕克善,想從者龍天珠手里搶走涇州兩萬蕃兵兵符,后者立即躲開,愕丹快步沖向前,一斧子砍下去。
即使愕達木迅速躲開仍與斧頭擦過手臂,頓時鮮血淋漓。
愕達木臉色鐵青,步步后退,不敢迎戰愕丹。
愕丹雖愚鈍,到底力大無窮,等閑人不敢對戰。
“阿父,大娘,大哥,愕丹我也想要蕃族大首領的位子,也想要榮華富貴,也想在這大西北當個呼風喚雨的土皇帝!”
露出野狼兇獸般貪婪的眼神,愕丹猛然仰天長嚎,模仿的狼叫聲霎時沖天而起,愕府外頭瞬間飛來密集箭雨,射殺大批毫無防備的蕃兵,更有漏網之箭射進愕府前院,破窗入前廳,扎中只防備府內而萬萬料不到還有空中突襲的“賓客”。
三四名賓客倒地身亡,愕達木和柔狼氏慌忙逃躥,尋找躲避箭雨的地方,連帶兵殺進愕府的柔狼將領也被一箭穿過肩膀,踉蹌后退,沒留意到身后是不退不避的愕克善。
愕克善上前兩步,拔1出鐵箭扎進其喉嚨,當場斃命,而他動作一氣呵成。
箭雨足足持續半刻鐘,愕府廳里院里滿地尸首,狼狽不堪,而局勢瞬間扭轉。
***
箭雨襲來之前,一支箭破窗擦過趙白魚鬢邊,被暗衛截住。
趙白魚意識到危險,迅速跑下樓令伙計老板等人尋個安全的地方趕緊躲起來。
一行人躲到后院儲存肉菜的地窖里,心驚膽戰地等來平靜,趙白魚才離開地窖。
倒是沒料到對方連弓箭兵都出動了。
“四周圍的百姓可有傷著?”趙白魚問。
暗衛:“按您的吩咐,已通知他們躲藏起來。”
在趙白魚聽到老板說方圓十里被勒令關門便猜到愕府周圍很可能會被當成戰場,更甚酒樓民宅就藏著禁軍蕃兵,于是令暗衛稍作調查,如發現是百姓則通知他們藏進地窖。
所幸西北家家戶戶有地窖,沒造成普通人傷亡。
趙白魚回原來的位置,瞧見街道上蕃兵死傷無數,得有百來人,其余二三百蕃兵躲藏起來,而街道盡頭涌出一批弓箭兵,簇亮的鐵箭對準愕府的方向。
“摔杯第二人。現在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趙白魚推開窗戶一條縫看向愕府,喃喃自語:“什么時候快進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戲?”
他和暗衛都沒發現樓下階梯踏上來的黑影。
***
愕丹全身肌肉隆成塊狀,望著愕達木、柔狼氏以及一眾蕃族首領,宛如瞧著籠中困獸。舒展一下胳膊,猛然舉起斧頭沖向愕達木,對方趕緊舉起大刀抵抗,鏗鏘巨響,愕達木的手被一股怪力震麻。
柔狼氏發出尖叫,便被愕丹一斧頭砍斷脖子,腦袋飛到柔狼氏族首領的懷里,后者嚇得一個彈跳而起,碰到愕克善正要逃跑,被擰住脖子掐斷。
與此同時,愕丹砍斷愕達木的兩條手臂,鮮血噴涌而出,愕達木的慘叫劃破婚宴:“啊啊——”
愕丹沾了滿臉的血,表現更為興奮,扭頭就沖愕克善說道:“阿父,兒子請您上書朝廷,奉我為蕃族新的大首領。反正這是您欠我娘的,就還到我身上來吧,您讓我當大首領,我娘肯定愿意原諒您。”
愕克善微訝:“你都知道了?”他扭頭看向者龍天珠,驀地笑了,仿佛抓到又一個力證她是生母轉世的證據:“你果然疼他。”
者龍天珠臉色變得很難看,胃部隱隱作嘔。
“愕丹,阿父這些年對你不好嗎?”
“很好。好得我真的把您當父親來看待,但您心里拿我當什么?一顆安撫心魔的藥,一顆沒用了隨時能丟棄的棋子,是不是想著成親后便割下我的腦袋向朝廷告罪,徹底解決天都寨一役?”愕丹猛地一腳踹向愕達木的腹部,表情猙獰地說:“廢物!蠢貨!你以為愕克善讓我認祖歸宗是為我鋪路?他是想擺出一副疼我愛我的樣子去騙朝廷,就跟他當年利用我娘麻痹他的父親、兄弟,進而奪權一樣!”
“你不信阿父?”
“還騙我!!”愕丹怒紅了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遲遲不搬援兵、瞞下天都寨一役根本原因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你根本不是為了我!你是為了那批藏在大夏的銀子!”
愕克善表情一變,眼中流露出濃烈的殺意,遺憾地心想,又要造殺孽,還好已經得到阿姐的原諒,想必她會理解他所做的一切。
者龍天珠眼皮一跳,大夏的銀子?
愕克善嘆氣:“愕丹,你是受小人蒙蔽。”他步步向前,慈父口吻苦口婆心:“你仔細回想,從小到大我有哪點對不起你?你和愕達木發生爭端時,阿父哪次不偏向你?送你去天都寨,苦心孤詣為你鋪就一個鐵壁將軍的名號,整個西北只知你愕丹而不識愕達木,難道這些都是虛情假意?如果只是將你當成一味安撫心魔的藥,我何苦苦心栽培?好吃好喝地養著,把你養廢不是更好?”
愕丹表情松動,高舉的斧頭稍稍放下來。
者龍天珠冷眼看愕克善舌燦蓮花,宛如鬼魅現存于世。
愕克善再接再厲:“我要那批銀子,最終不還是為了你?不還是想給你?”
愕丹猶豫:“你不是想拿我腦袋向朝廷表忠心?”
愕克善:“傻孩子,為父便是對天都寨和經略使置之不理,朝廷又能拿我如何?難道還能為了翻篇的天都寨處理我西北十萬蕃兵?邊境好不容易安穩,大景不想再起干戈,自然輕拿輕放,否則怎會派經略使過來?直接一道圣旨下來便成!”
倒有幾分道理。
愕丹信了大半,但在場蕃族首領聽完卻不寒而栗。
他們原本就有些疑心天都寨一役,只是不了解,也出于信任,畢竟愕氏對朝廷的忠心他們都看在眼里,否則朝廷也不會任由愕氏連任大首領之位,更甚給予涇原路元帥的位置,放任愕氏世族一家獨大,他們又不是傻子。
須知愕氏世族于西北一帶,地位不亞于藩王,猶如前朝節度使,擁兵自重,若是舉兵謀反必然予以大景迎頭痛擊,亡國都有可能。
即便如此,大景還是給予愕氏信任,這也是其他氏族想爭大首領卻爭不過的主要原因。
“好孩子。”愕克善欣慰不已,來到愕丹面前,握住他的手:“你是我最心愛女人的孩子,我心里唯一的兒子,我的一切都屬于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鋪路——”
者龍天珠眼尖發現不對,立刻大喊:“愕丹小心!”但是晚了一步,愕克善猛地奪過愕丹手里的斧頭反手劈向其胸膛,鮮血直飚。
愕丹噴出一大口鮮血,不敢置信地看向愕克善:“阿父你——”
愕克善:“說你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你還不信,非要學別人搞什么謀權篡位!我這么多年的心血,花在你身上的時間、寵愛、栽培,金錢地位權利什么都給你,你處處闖禍我也幫你兜底收拾!我給了你這么多,回收一點利息怎么了!”
步步向前,又一斧子砍向愕丹胸口。
愕克善兇相畢露:“自古父為子綱,我讓你活你才能活,我要你死你敢不死嗎?不過是拿你腦袋換朝廷一個臺階下,為西北蕃族、為父親做點貢獻是你的榮幸,明白嗎?”
愕丹目眥盡裂,抓起愕達木掉在地上的大刀大叫一聲沖過去,與愕克善廝殺起來。
愕克善到底是沙場老將,雖然年紀大了,但身手靈活、經驗豐富,不過愕丹此時心中滿腔怒火與仇恨,帶著玉石俱焚的氣勢竟也能讓愕克善受點傷。
不過很快被制服。
愕克善削斷愕丹的手,毫不在乎兩兒子和一個妻子死的死、傷的傷,沒了心魔束縛的人似乎變成人間的魔鬼。
愕丹一步步向后爬,臉頰肌肉不停抽搐:“你們就眼睜睜看愕克善殺我?知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殺的人就是你們?你們里頭大半的人參與這次叛亂,和愕克善對著干,以為不在他跟前動手就能脫身?以為目睹他兩個兒子鬩墻、目睹他手刃兒子還能全身而退?當然,如果他沒承認天都寨的貓膩,如果我沒提到大夏那批銀子,愕克善也許會放你們一條生路!但是現在,想都別想!”
眾人臉色慘變,已經有人按住刀把蠢蠢欲動。
“與其等死,不如趁此時機聯手誅殺愕克善,此后誰都有機會當大首領!但只要愕克善活著,只要愕氏在,西北蕃族沒人有機會上位!”
愕克善冷漠的放任他繼續說,沒有打斷的意思。
愕丹:“你們想知道大夏那批銀子是怎么回事嗎?我告訴你們,愕克善他一直和大夏勾結——”
咔擦一聲,人頭落地。
“——”
廳堂內一片寂靜。
其他蕃族人鴉雀無聲,便有一人起身詢問:“愕元帥,看來這場婚宴不適合我們參加,可否容我們離去?”
愕克善笑了,看向開口說話的人:“你是……鄜州折氏?”
“折氏首領折青鋒。”
“折將軍,聽聞折將軍頗受臨安郡王重用,折家軍屢立奇功,這些年聲名直逼愕氏,可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若說無,怕是愕元帥不信。但要說野心勃勃,卻也沒膽子拖著全族性命冒險。”
“哈哈哈哈……誠實!諸位再說說,我幾個兒子可是雛鳳清于老鳳聲?”
無人敢答,唯有折青鋒面不改色:“雛鳳清于老鳳聲,但姜還是老的辣。”
愕克善卻面露不悅,鷹隼似的目光牢牢鎖住折青鋒,預感到若放任此人成長怕會極其棘手。
“敢問元帥,我等可否能離去?”
其他人紛紛附和。
“急什么?婚宴照舊,禮樂照舊,該吃吃該喝喝。坐著,都坐回原位,吃個飽飯再上路。”
眾人表情劇變,再無法淡定,紛紛握住刀把嚴陣以待。
折青鋒:“元帥是什么意思?我等還都是西北各族首領,若在你這兒遭遇不測,恐怕朝廷會懷疑你愕克善心懷不軌,心存二意。”
愕克善笑了,“我這個人呢,沒有太大的野心,就想在西北繼續享福。這西北吧,在大景人眼里、在中原人眼里可能是個苦寒之地,可是天高皇帝遠,我就是這里的皇帝!大內皇宮里有的,我愕府樣樣不缺,我其實心滿意足。”
拍拍心口,愕克善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樣說道:“可是三年前出了些變故,愕府少了一大批銀子……入不敷出啊。我手底下養那么多兵,不能讓他們由奢入儉吧?我就想起大夏那邊的錢莊還存了筆錢,苦于找不到機會跨進大夏邊境,倒也派出不少探子,結果都被抓了,還被套出涇原路的薄弱點,這才有天都寨的禍事。”
這般坦誠,卻是奔著殺人滅口的目的。
眾人謹慎地提防著愕克善,也都是沙場老將,聯手對付一個愕克善,勝算只高不低。
人群中有人受不了刺激,當即提刀殺來,愕克善揮起斧頭殺去,一腳踢中其腹部,其他人見狀紛紛上前圍殺愕克善。
者龍天珠扭頭看向香爐,白煙裊裊,檀香味愈來愈濃,廳堂里血流成河,愕克善的情緒也肉眼可見地癲狂。
愕克善此時殺了兩名蕃族首領,折青鋒一柄長.槍從后方殺來,槍頭如靈蛇般穿過戰斧挑破愕克善的手筋,后者吃痛松手,立時便被后面的刀刺穿肩膀,另一名負傷的蕃族首領眼疾手快的把刀架在愕克善的脖子,就要劃開他喉嚨之際,一支利箭隔空射穿他的手腕。
局勢再度扭轉。
折青鋒看向愕府門口,卻見一伙甲胄士兵齊步踏進前院,豎起戰矛,氣勢如虹,外面原本互相對峙的者龍族蕃兵和柔狼氏三族蕃兵廝殺正酣時,被突如其來的涇州禁軍包圍,不過瞬間便束手就擒。
愕克善隨意包扎手腕,望著剩沒幾個活人的廳堂大笑道:“我的兩個兒子和我下邊追隨的氏族偷偷商量怎么殺我,便真當我什么準備都沒有?”
折青鋒:“你是將計就計,目的不止除掉愕達木和愕丹?”
愕克善坐下來,手下眼疾手快地搬來凳子,沒讓他坐空。
“這些年來,大夏不對涇原路發動攻擊,讓其他蕃族有上戰場掙聲名的機會,叫我愕氏聲名沒落幾年——不過幾年,各個起異心,個個盤算著要大首領的位子,當我看不出來?莫忘了,西北八氏族聯姻上百年從未斷過聯系!”
愕克善按住胳膊:“聯姻是個好法子,能讓咱們蕃族緊密聯系,一心對外,也有不好的地方,便是容易滋生異心,覺得誰都可以取代我,甚至想借姻親關系插手我愕府事務,迫我立這個立那個子嗣……怎么?我老得快死了還是病得快死?”
厲聲質問后,愕克善看向躲在角落里的者龍天珠:“說來,我還得感謝你的多年籌謀,否則我哪能想到這么個好法子把所有人召集齊全,有個殺他們的名正言順的機會?哈哈哈……有幾個人沒參與其中?有幾個不是帶蕃兵擅離屬地!便是我將你們就地格殺,朝廷還得夸我殺得好!賞我誅殺叛臣逆黨有功!”
者龍天珠握緊兵符,低聲說:“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愕克善和顏悅色:“你懂的。”
話音一落,一個眼色便指使下屬熄滅香爐。
者龍天珠見狀霎時瞳孔緊縮,扭頭瞪向愕克善失聲道:“你……你知道?”
愕克善:“我負盡天下人,不知背了多少條人命,怎么會對一個死去多年的女人心懷愧疚至今?”
見者龍天珠一臉難以置信,愕克善便又語氣溫和地說:“我還有良心,的確愧疚過,也懷疑是不是那八年假戲真做。后來因緣巧合發現你院里的檀香味異常濃郁,便找個南疆來的醫師一問,才知原來這么多年是你在作祟。”
者龍天珠低聲:“所以你將計就計,反過來利用我,幫你達到完全掌控西北十萬蕃兵的目的……你當真沒有謀朝篡位的想法?”
“唉。”愕克善嘆氣:“怎么我說真話的時候反而沒人相信?”
他很遺憾,起身朝門口走去:“都給個痛快。”
“給他們個痛快之前,我想問你大夏那批銀子是怎么回事?”
突然插.進來的聲音令愕克善渾身一僵,循聲望去,不見其人。
“抬頭看。”
愕克善抬頭望去,卻見屋頂掀開兩片瓦片,趙白魚不知何時出現在上面,更不知道他究竟聽了多少。
……不管聽了多少,永遠閉口就行。
“滅口之前,能先幫我解惑嗎?”
***
兩撥蕃兵對陣再度廝殺時,趙白魚突然被捂住嘴,掙扎之際嗅聞到熟悉的檀香氣息便立即冷靜下來。
察覺他一不掙扎,那人便松手。
“霍驚堂!”趙白魚回身看他:“有你這么嚇人的嗎?”
霍驚堂雙手搭在趙白魚的肩膀,俯身低頭,眼神示意他看屋里七.八支鐵箭:“我的趙大人,現在是你嚇我,不要賊喊捉賊。”
趙白魚是心虛的,“好吧。”他打量霍驚堂一身重達數十公斤的黑漆甲胄,寒光凜冽,不怒自威,腰身筆挺而眉目如畫,背負長烏槍,便是鱗甲不染塵埃也能感覺到深淵般沉厚的血腥,卻不是讓他恐懼的血腥。
他會想到這個人是他的丈夫,會想到這個人是大景的戰神,如一柄永不可冒犯的鋒利刀槍屹立于西北,保家衛國,永遠偏愛于他。
趙白魚抱住霍驚堂的腰,把臉埋在他胸膛上,雖然是冷冰冰的觸感但是不妨礙他的示好。
“唉,我可想你了。”
小趙大人來這么一出,霍驚堂是沒轍的,妥協了,不開口教訓但說兩句還是必須的,“解決愕克善不急于一時,你找什么急?”
趙白魚:“我想看戲。”
霍驚堂:“你有自保的能力嗎?”
趙白魚:“我錯了。”
小趙大人這幾年認錯的速度要多快有多快,要多誠懇有多誠懇,但他下次還敢。
霍驚堂沒脾氣了,總歸虛驚一場。
“那現在要不要到前排看戲?”
“哪兒?”
“愕府屋頂怎么樣?”
“走。無戰事不能擅離屬地,你從哪調的兵?”
“唐河鐵騎不受此約束,調了五百人過來。”
“至于嗎?”
“還得留下來收拾殘局,涇原路的蕃兵、禁軍都得信得過的人接手。”
趙白魚琢磨著,霍驚堂這唐河鐵騎不是培養軍隊,而是把軍隊往將軍元帥隊伍里培養吧。
該不會最后大景的兵任由霍驚堂自由調遣,無需皇命在身?
***
愕丹發難之際,趙白魚和霍驚堂就在屋頂圍觀全程,在愕克善準備全滅口的時候才出聲。
轟隆一聲作響,霍驚堂踢開一個大口,帶著趙白魚跳下來。愕克善警惕后退,立時便有士兵擋在他前面。
“涇州禁軍?”趙白魚揣手于廣袖內,與滿地狼藉尤為不搭。“本官是陛下親封經略使,二品大員,封疆大吏,便是你們元帥愕克善也得主動讓與兵權。”
見眾將士面面相覷,搖擺不定。
趙白魚冷臉呵斥:“還想助紂為虐不成?”
霍驚堂向前一步:“愕元帥不認得本王了?”
愕克善瞇眼,看清霍驚堂的臉霎時如臨大敵,小心翼翼地后退:“不過兩個口出狂言的賊子,全殺了!”
“誰敢動!”趙白魚厲聲呵斥,自袖口拿出關防及腰牌道:“關防印信在此,還不速速拿下亂臣賊子愕克善?”
前頭的將士看清關防印信立時腿軟,連連揮手:“抓……抓愕元帥、不,抓逆黨愕克善!”
士兵只聽令行事,下意識便將槍頭對準愕克善,后者臉色難看,轉身逃跑,普通士兵不是他的對手,一時所向披靡。
霍驚堂不疾不徐地跟在愕克善身后,貓捉老鼠般逗弄愕克善,抓起重十來公斤的烏槍便投擲出去,風馳電掣至愕克善跟前,后者見擋無可擋便雙手緊握住烏槍,被其銳不可當的沖力帶出數十部步,手掌被鋒利的槍頭割破,血流如注,沒等愕克善松口氣便見霍驚堂到了眼前,一腳踹來,疲軟的雙手完全無力抵抗烏槍,被穿過肩膀牢牢釘死在柱子上,強忍住劇痛抽出藏于腰間的飛天炮,咻地飛向夜空爆出一朵璀璨的小花。
愕克善甫露出得意癲狂的笑,霍驚堂握住烏槍絞了一圈,前者疼得表情扭曲。
“等你的兩萬蕃兵?”
愕克善心生不祥預感:“你們不可能調得動鄰路兵馬,沒人擔得起這個責任!你們也不可能調動涇原路的禁軍,我不可能不知道——憑你單槍匹馬不可能擋得住兩萬蕃兵!”
他反應過來,“是你手里那支傳說中的兵?”猛地頹然不已,“大景皇帝竟如此信任你,給你一支馳騁西北邊境的神兵——你……莫非你才是嘶!”
霍驚堂又將手里的烏槍絞了一圈,淡聲說道:“到這時候就別賣弄小聰明了,老實回答小郎問的問題。”
趙白魚此時走來,接過霍驚堂的話。
“你和王月明是什么關系?”
第100章
“什么王月明?”
愕克善的目光從趙白魚身上轉移到霍驚堂, 滿腹疑惑:“小郡王原來一直藏在趙大人身邊,還放出一個崔小將軍迷惑我, 便是要降低我的警惕, 讓我當真以為趙大人只求西北穩定而不管蕃族之間的爭斗,畢竟您想當最終得利的漁翁也得有兵在手。沒想到……沒想到大景皇帝竟敢在這太平無事的時節放小郡王您回西北,我的確棋差一招。”
趙白魚安靜地聽他發完感慨才好心告訴他:“其實我身邊的‘崔小將軍’一直是霍驚堂。”
愕克善臉色劇變,瞳孔撐大。
趙白魚從袖口里掏出當日呈上公堂的信紙, 讓眼神沒問題的愕克善看清上面的印信。
“初到涇州時, 我們便都表明身份了。”
這讓愕克善不能接受, 他始終認為他輸是輸在預判錯大景皇帝對臨安郡王的信任程度, 按照常理絕不可能在太平時節還令霍驚堂回西北處理天都寨一役,這不是把涇原路的禁軍和蕃兵都交給霍驚堂了嗎?不怕他舉兵造反嗎?
霍驚堂不在西北, 經略使又有何懼?
他以為他就輸在這里, 結果趙白魚說他們初到涇州就光明正大的表露身份了?
怎么可能?
愕克善愕然的目光轉移到前廳里出來的蒙天縱,混亂之下竟然毫發無損,還能看清他使勁瞇起眼睛環顧四周。
就這模樣哪還能看不出他眼睛有問題?
“蒙天縱!!”
愕克善怒吼,氣急攻心,牽動傷勢,忍不住嘔出一大口血。
“啊?”
身心飽受驚嚇的蒙天縱被這一吼嚇得直接滾落臺階,好半天起不來, 還搞不清他怎么突然被愕克善記恨了。
萬事俱備便能成就大業,居然敗在一條愚蠢的老狗身上, 愕克善如何甘心?
“做大事需要天時地利人和,老天偏要你棋差一著,一敗涂地, 說明到你該還債的時候了。”趙白魚問:“可認識三爺?”
愕克善臉色灰敗,眼神呆滯, 他自認有勇有謀一世梟雄,當年能以渺如草芥之身爬上西北大元帥、蕃族大首領之位,而今必定也能再成大業,哪能想到居然敗在一個微不足道的疏漏上?
心態失衡,眼球充血,不禁陷入極為偏執的狀態。
“什么三爺五爺?你想把什么罪栽贓到我身上就直說,還是想利用我扳倒什么人?說!”
見愕克善神情不似作偽,難道是他想錯了?
趙白魚:“大夏那筆銀子是誰的?你和大夏有什么勾結?拓跋明珠圍城之時,你拿什么和他交換換取他退兵?”
愕克善冷笑連連,本不愿說,但是看到折青鋒等幸存蕃族首領走出來,不覺受到刺激,反正咬死不說,愕氏榮光也不復返,將有新的蕃族首領奪取愕氏于西北的世族之位、搶走原本該由愕氏子弟世襲的大首領之位——
就在走出來的這群人里面,沒有一個不想取他的命。
倒不如說了,讓朝廷有個借口抄家滅族,順理成章懷疑同愕氏聯姻的其他蕃族,令他們成日活在大景皇帝的懷疑中,戰戰兢兢茍活度日。
“好,老夫一五一十說與您聽,包括老夫早些年勾結大夏國師桑良玉,在其輔佐下坐上大首領的寶座,以及前些年收受桑良玉賄賂,幫他將從南方而來的糧草、白銀、銅鐵等礦物,借邊境榷場輸送進大夏,幫助大夏在短短幾年內經濟騰飛、國富民強,使其免受大景經濟扼制,進而大肆侵犯西北邊境。”
走出來的蕃族首領俱是聞之色變,愕克善通敵叛國必會連累和他聯姻緊密的各個蕃族,影響大景朝廷對西北蕃族忠心的質疑。
此事之后,大景恐怕會出臺一系列措施打壓蕃族首領于軍中的掌控權,收緊針對蕃族的優惠政策,愕克善以一人之力拖累西北數十萬的蕃族子民,實是罪孽深重。
霍驚堂突然拔1出烏槍,在愕克善痛極之時,迅速出手將烏槍插1進他另一邊肩膀,慘叫霎時響徹愕府夜空。
趙白魚臉覆寒霜,并無同情之色,愕克善為一己之私導致大夏發動無數場戰爭,死了十萬百萬人,有保家衛國的將士、也有只是想保護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的平民百姓、老弱婦孺。
“這樣說來,你只是幫忙轉運違禁物的中介,從中抽取些許利潤,但南方糧草、白銀和銅鐵礦物從何而來?為什么說三年前出了變故……是因為兩江大案拔除桑良玉埋在南方替他掙錢的釘子?”
愕克善虛弱地笑:“小趙大人……果然聰、聰明。本來為了不引人注目,桑良玉安排到大景南方收斂錢財的棋子非常、非常散,抓出一個,也絕對供不出更多人,只會讓你們以為那是個間諜,猜不到桑良玉的真實目的——可是誰能料到?誰能料到!你趙白魚直接斬了大半個東南官場!你明白破壞力有多強大嗎?精心布置的棋盤,散落各地的棋子,抓的抓、死的死,全都亂了!那張布置多年的大網,摧枯拉朽般地毀于一旦,完全找不到下手修復的地方!”
他豎起大拇指:“趙大人吶,趙白魚!如果不是你三年前斬了大半個東南官場,老夫也不至于淪落到今日階下囚的地步。您,了不起。”
看不出他是說反話還是真心實意的夸贊,趙白魚也沒興趣知道:“人有時候要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多行不義必自斃明白嗎?”
他低聲詢問:“你是不是把你勾結桑良玉的證據交給拓跋明珠?桑良玉從南方運來的東西經過你的手,應該都有本賬簿記錄吧。”
愕克善:“有。”他抬手招了招:“趙大人您過來,我悄悄同您說。”
趙白魚伸出腳,定住,片刻后若無其事地收回來:“愕大人不好意思,我這人膽小怕死,擔心一過去您就擒住我威脅霍驚堂借此逃跑,更可怕的是您沒想逃跑,就是想一換一,想拉我玉石俱焚怎么辦?您騙愕丹時,本官圍觀全程,至今心有余悸,實在不敢冒險。”
愕克善放下手:“我真遺憾,沒能騙得了你。”
趙白魚:“沒關系,畢竟你說過我聰明。”
愕克善哈哈大笑,“一張嘴倒是刁鉆刻薄!不過我很期待你和桑良玉斗起來,那桑良玉十足十是個瘋子,我就看你怎么把這個瘋子逼到窮途末路——賬簿就藏在大悲庵,者龍天珠的禪房里!至于藏在大夏的那批銀子,你便去問者龍天珠,想必她比我更清楚。”
言罷猛然拔1出烏槍,手臂青筋暴突,力大無窮,連霍驚堂一時間也難以阻止愕克善將烏槍扎進自己喉嚨的自殺行為。
趙白魚和霍驚堂對視一眼,沒說什么,立即令人看好愕府里的蕃族首領,如有幸存者則立即救治,并令折青鋒親自看守者龍天珠。
愕克善調來的禁軍早就被唐河鐵騎控制,聽從指揮,很快各回營地,至于愕達木、愕丹分別帶來的蕃兵總人數五千多,死傷一千,剩余也被控制,等待后續處理。
趙白魚和霍驚堂前去大悲庵,果然在者龍天珠的禪房里找到一本賬簿,每一筆貨物運輸數量和價值十分清晰。
拿到賬簿后,二人踏出大悲庵,而天色大亮,稀薄的陽光灑落大地,冷寂的街道很快被熱鬧的叫賣聲占據,過著平凡生活的百姓們照常做工,拉開新一天的序幕,無人知道昨夜這座城曾兵戈相擊、血流成河,更不知今日之后,政權更迭,一個歷經兩個朝代的世族將永遠湮滅于青史。
這與他們無關。
***
愕府前廳。
原本狼藉的廳堂前院經過收拾已經煥然一新,禁軍替換愕氏家仆婢女守衛愕府。
趙白魚和霍驚堂踏進前廳,折青鋒抱拳道:“稟將軍、小趙大人,愕克善家眷皆控制在后宅里,并從愕氏府庫搬出二十萬兩白銀及金銀珠寶若干,還有大量田宅地契,皆是非法侵占。五萬涇原軍和兩萬蕃兵兵符在手,也都按將軍您的吩咐令副將暫領帥職。”
其余如蕃族首領以及他們越權而來的蕃兵應該如何處置等等,便等趙白魚奏稟朝廷,由朝廷決定。
趙白魚:“者龍天珠呢?”
折青鋒:“在里面。”他讓開道,看向里頭還是一身新娘裝的女子低聲說:“愕克善死后便一直坐在窗前盯著天空,兩個時辰過去了,一動不動。”
趙白魚知她夙愿已了,正是五味雜陳之際,若是個真憐香惜玉之人就不該去打擾,更別提準備審犯人一樣問審者龍天珠,很可惜他憐弱不憐香。
聽到靠近的腳步聲,者龍天珠便開口說道:“我祖父是南疆人,學過一點蠱毒藥理,把它們教給我阿娘,阿娘又教給我,是她先把那種能夠迷惑心智的藥物下在愕克善身上的。愕克善警惕多疑,心性殘酷堅定,娘不敢下大劑量,我也不敢,我們只能小心翼翼的,用我們薄弱的力量和這條命去復仇……小趙大人,您說我和我娘的復仇是不是一場笑話?”
“怎么會?”趙白魚挺詫異的,“愕克善權勢滔天,你們孤苦無依,薄弱渺小,可他背負通敵叛國的罵名而死,你還活著,你們還是贏了。過程不重要,結果是勝者說了算。愕克善易燥易怒,迷信神佛,偏袒愕丹導致后宅不寧、蕃族不滿,進而加劇他的危機感……一系列連鎖反應才造成他今日作繭自縛的局面,不是你和你娘數十年如一日的磨損愕克善的精神和心理,恐怕我們沒那么容易對付他。”
不明真相前,愕克善心虛愧疚,飽受折磨是真,迷信神佛也是真,怎么可能半點影響也沒有?
者龍天珠轉過身來,淚流滿面地捂住臉:“我真怕……怕我娘的死又被愕克善這畜生利用。”
她的父母因愕克善而死,連死亡都被利用到極致,她的前半生也深陷于愕克善的陰影不得解脫。
當她聽到愕克善早知道燃香有問題,只是將計就計時,心防瞬間崩潰,只覺得十幾年的堅持毫無意義。
好在趙白魚點醒了她,世事往往是勝者說了算。
“您說的對,我們的謀算并非無用之功。”者龍天珠擦干臉,釋放善意:“趙大人,您想問什么?我知無不言。”
“愕克善口中那批藏在大夏的白銀是怎么回事?”
“我也猜到你想問這個,我之前說過有人給我人、給我錢,還對我說要耐心等待,等愕克善有朝一日把蕃族都拖進蕃族和朝廷對立的局面,便是我大仇得報之時,大人可還記得?”
趙白魚頷首。
“這個人給我的信件落款只有兩個字:三謁。”
三謁,三爺,王月明的號。
“我不知道他名諱,只知他是兩江人,自稱是個落魄書生,三年前病歿,令人給我一個木盒子,只說如果愕克善死于叛國通敵的罪名,且是臨安郡王親自來了結的愕克善,便讓我將盒子交給臨安郡王同行之人。”
趙白魚皺眉,王月明算無遺策到這地步了嗎?
“七年前,愕克善頻繁接見打南邊來的商人,榷場每月關三天,但我知道南商和夏國商人的商品交易沒有停止,四年前大夏突然攻擊鄜州,各路邊境榷場關閉,斷絕與大夏的通商,但涇州榷場每月照常開三天,我便猜到愕克善很可能私通敵國。這是殺頭大罪,能一舉扳倒愕克善的大好機會,為此冒險也值得。但我人單力薄,很快被發現并追殺,有人在鬧市上救了我,那是三謁先生的人,那次也是我和三謁先生的第一次接觸。”
“他似乎了解我的身世、仇恨和謀劃,包括在檀香里下藥的事,好像無所不知。”
“先生告訴我,我殺不了愕克善,但愕克善會自取滅亡,我只需要等待時機就行。”者龍天珠面露深思,“先生沒透露太多,我知道他給我的人似乎和大夏有十分緊密的聯系,很了解大夏官方語、南疆語甚至是突厥語……為了方便聯系,我才多學了幾門語言。”
趙白魚:“那批白銀?”
者龍天珠:“我只知道先生有批數額巨大的白銀存于大夏,具體多少、如何拿到,都在他交給我的木盒子里,愕克善不知道木盒的存在,也不知打哪得來的消息,從三年前便不斷派人潛入大夏想找到那筆銀子。”
如愕克善所說,正因他不斷派人潛入大夏才會被發現天都寨這個比較容易攻破的防線,才有天都寨一役,直接導致之后一系列事件的發生。
趙白魚看向霍驚堂。
霍驚堂:“愕克善想獨吞那筆銀子,不會對外泄露消息,當日他是利用他和桑良玉私通的證據勸動拓跋明珠退兵,拓跋明珠有了能夠鉗制桑良玉的證據自然急不可耐地班師回朝,我們還有機會拿到那筆銀子。”
趙白魚若有所思,詢問者龍天珠:“木盒子在哪?”
者龍天珠笑得狡黠,“就在愕克善名下一家不起眼的當鋪里。”
趙白魚失笑,還真是燈下黑。
***
王月明臨死前還著手安排算計到三年后的事,那也許關系兩國安危的木盒子如今被贖回來,擱置在桌上,放在趙白魚面前。
者龍天珠大方說道:“我便不打擾了。”
言罷退到屋外,里邊只剩下霍驚堂和趙白魚。
趙白魚十指交叉,大拇指互相摩挲,神色不定地望著木盒,想打開又不太愿意打開,活了二十多年頭一次產生不服輸的逆反心理。
他要是打開了木盒,不說明又被王月明算計?
上次被算計去對付昌平,這次還想利用他干什么?
他交代者龍天珠那話,“將盒子交給臨安郡王同行之人”,除了他趙白魚還有誰?
“怎么不打開?”霍驚堂問。
趙白魚轉著大拇指,不太樂意回答。
霍驚堂瞧他這小模樣就猜出來這是聰明絕頂之人之間的小傲氣,便是溫和如趙白魚也躲不過和人較勁兒。
“是棋逢對手,甚感惋惜?”
“王月明再聰明也不能抵消他犯下的罪,我的確惋惜,卻是惋惜當年官場政斗令天下百姓失去一個好官。”
霍驚堂握住趙白魚的尾指說道:“我亦作如是想。但我又相信天底下只有一個趙白魚,哪怕跌落泥谷,還是一顆赤誠心。”
霍驚堂總能在適當的時候潤物細無聲地撫慰趙白魚的情緒,趙白魚一瞬間便覺得他被王月明算計的不高興霎時煙消云散。
趙白魚打開王月明的木盒子,見里面有印信、腰牌,三本賬本和一封信。
霍驚堂拿過印信和腰牌來看,趙白魚則是先看賬本,再打開信來看:“展信佳:趙大人能見到這封信,王某不勝榮幸。”
第一句便氣人,好在第二句直接進入正題。
王月明熟知東南官場、商場,桑良玉派奸細扮成南商到兩江大肆掠奪財富,他焉能覺察不到?
便令人調查,追至西北邊境,發現桑良玉和愕克善勾結,因緣際會救下者龍天珠。
許是憐憫,許是顆有用的棋子,王月明栽培者龍天珠,設下棋局,等待執棋之人的到來。
不過者龍天珠和愕克善都是順帶的事,王月明真正目的在于摧毀夏國、在于逼殺桑良玉,原來當初是桑良玉一個勁兒慫恿學子祭文廟,卻在官兵到來前率先逃跑,不顧瘸腿的王月明跑回兩江,欺騙王月明的父母及鄉親族老,道全是王月明一人策劃祭文廟惹怒朝廷和圣上,恐惹來抄家滅族的大禍,嚇得王父王母六神無主,病急亂投醫,以至于被當地縣官逮住機會挾私報復。
桑良玉知道京都府的事遲早傳回兩江,便騙走王家家財,說是去京都賄賂大官救王月明,實則拿著錢一路逃到大夏,搖身一變成為大夏萬人之上的國師。
王月明耗費數年查明真相,便一直尋機要桑良玉身敗名裂,留臭名于青史。
實際追溯到十五年前,王月明便在大夏布局,直到七年前發現桑良玉私通愕克善,他才確定之后要走的路。
“王月明之前交給我的賬本里有一大筆錢財去路不明,事后查抄他府庫也沒有這筆銀子,我的確懷疑過那筆銀子和你之前提到的那筆輸入大夏的銀子有關聯,最后還是相信王月明,他對桑良玉的不屑發自內心,可到底留下個疑問,而今知道了。”趙白魚嘆息道:“原來他在大夏開了最大的錢莊,在祁連山下有一個私人馬場,全是能上戰場的戰馬,居然還搞到一個兵工廠!”
錢莊扼制大夏的咽喉,戰馬和兵工廠則補全大景短板,王月明這人實在是奇才。
馬是決定戰爭勝敗的關鍵之一,夏國地小物稀,仍能成為大景頭疼的對手,最大原因便是騎兵精良,難以匹敵。
騎兵坐騎,馬如龍駒,便是大夏戰馬的美名。
原先夏國臣服大景,定期送上質量精良的戰馬,而當夏國獨立,大景既失去戰馬來源,馴馬、養馬技術也天差地別,戰場上便處處受掣肘,即使后來有霍驚堂訓出來的唐河鐵騎,緊缺不足的戰馬資源仍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其二便是兵工廠,本是大景兵器獨步天下,奈何夏國尋到豐富煤礦,冶兵技術日益提升,逐漸超過大景,甚至大景工匠也得向夏國學習高超的冶煉技術。
尤其夏國十數年前發明神臂.弓、火.炮,前者是這時代的單兵武器巔峰,即使大景派人盜竊技術也礙于原材料等因素無法制作,后者殺傷力有目共睹,雖說大景近些年也復刻出火.炮并應用于戰場,技術和威力到底差距不小。
其三是錢莊,夏國物資稀缺,茶鹽銅鐵等物約等于無,連貨幣都大規模使用大景銅幣、白銀,為了遏制該現象倒是試圖推廣獨創貨幣,奈何他們連必需品的茶鹽都需要跟大景交換,而大景不認夏國貨幣。
忙到最后,依然是大景官方貨幣大行其道。
“桑良玉和愕克善私下勾結一旦在大夏那邊傳開,夏國朝廷必然動蕩,正值奪儲時期,更是風雨飄搖。如果此時再令錢莊撤出,大量資金回流,必然民怨沸騰,趁此時機搶下兵工廠和馬場——”霍驚堂:“天佑我朝。”
趙白魚蹙眉:“民生多艱,恐怕還會爆發戰爭。”怕是場短促激烈的大戰。
“所以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做好應對的萬全之策。”霍驚堂握住趙白魚的手,直勾勾望向他的眼睛并說道:“我需去趟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