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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錢和戰馬, 尤其兵工廠里的兵器圖樣、工匠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藏,能為大景掙來百年國運, 霍驚堂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過。

    趙白魚勸不動, 也不會勸,只叮囑他注意安全,務必平安歸來。

    霍驚堂摸著趙白魚的臉頰笑了笑,“心有小郎, 哪敢拼命?”

    趙白魚:“等你回來。”

    霍驚堂摟住趙白魚深吸一口氣, 異常堅定地說:“這次后, 我們一定要辭官跑路!”

    趙白魚失笑, 拍著霍驚堂的后背隨口安慰兩句。

    反正他這話都說了許多年,附和兩句又何妨?

    隨霍驚堂同去大夏的唐河鐵騎有五十人, 就在前頭等著, 霍驚堂還拖拖拉拉地黏著趙白魚,倒也無人敢來催促,只心里感嘆也就小趙大人能讓將軍和世上的癡男怨女沒甚兩樣。

    趙白魚:“我瞧天色昏沉,怕是晚間還有一場雪,盡快上路,趕在雪落之前找到投宿的客棧,不然得露宿荒郊野嶺。”

    霍驚堂:“我扛得住, 他們也扛得住。”

    趙白魚:“馬匹扛不住,干糧扛不住, 屆時頂著寒天風雪步行趕路不說,咬口干糧還磕掉牙你說你還能回來見我?”

    在小趙大人面前格外注重形象的霍驚堂要是少了顆牙,恐怕從此以后不敢露齒笑了。

    霍驚堂心情郁郁, 低聲說了幾句,便又吩咐折青鋒保護趙白魚, 且同趙白魚說:“折青鋒滿門將士,熟知西北防線堡壘和地形,為人忠厚但用兵如神,同時熟知蕃兵勢力分布及蕃族習俗,要是遇到棘手問題,大可使喚他。”

    趙白魚:“知道了。”

    叮囑完畢,霍驚堂才翻身上馬,握緊韁繩呵斥一聲,飛騎神勇,霎時奔向遠方。

    趙白魚見狀,不自覺向前跑了幾步,不停揮手,直到人與馬消失于地平線,臉上才浮現不舍的情緒。

    寒風淅瀝,遙天萬里,雪落荒原,日短云黯,蒼涼之感彌漫心頭。

    趙白魚長吁一口氣,呼出心口的煩悶,振奮精神,著手處理涇原路留下來的麻煩。

    “回吧。”

    折青鋒跟隨趙白魚身后回涇州。

    ***

    京都府,文德殿。

    西北捷報放在案頭,元狩帝難得放松地玩著扳指,遠眺放空心情,底下很快便出現康王、陳師道和趙伯雍三人,一瞧就知道是提前打探到西北愕克善落馬的消息,前來詢問詳情。

    三人拱手:“微臣見過陛下。”

    “嗯。”元狩帝心情大好,懶得為難他們,拿起捷報便扔過去:“看吧。”

    趙伯雍先搶到捷報打開來看,其他兩人把頭湊過去,一目十行很快閱讀完畢。

    陳師道尤其激動:“不費一兵一卒便叫蕃族自相殘殺,愕克善通敵叛國、延誤軍情、欺上瞞下等罪行跑不了,抄家滅族都算輕的,只是族親遍布西北蕃族各氏族,若是追責九族恐怕引起蕃族恐慌,但可借此敲打西北氏族,進一步加強朝廷對蕃兵的掌控,削弱他們手里的兵權!”

    趙伯雍亦是夸贊:“好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五郎甚至不用出面便瓦解緊密聯系上百年的蕃族,解決朝廷于西北的心頭大患,反使其成為一大助力!”

    眼見他準備滔滔不絕夸趙白魚的老毛病即將犯了,康王趕緊開口堵住他:“愕克善伏法,蕃族大首領之位需盡快確定,奏報里亦請求陛下封者龍天珠為者龍族首領。雖說女首領前所未有,但任命者龍天珠卻是朝廷從此以后干預蕃族各氏族首領人選的突破。涇原路元帥也需盡快委任,涇州知府蒙天縱雖于吏治有幾分才能,但調兵遣將一竅不通,依附愕克善,之后瞞報戰情,間接導致天都、寧安二寨一萬將士傷亡,應摘其烏紗帽、奪其功名,貶為庶人。”

    實際以蒙天縱的罪行應斬首示眾,奈何大景對駐守邊境的將領文臣多以仁慈之心對待,能不死刑便不死刑。

    所謂慈不掌兵,反倒因此養出不少怠惰瀆職的邊疆官僚。

    本以為元狩帝會采納他的進諫,沒想到聽到的判決卻是:“蒙天縱驕傲自大,不懂排兵布陣,學識淺薄卻不肯聽從下方將領建議,兵敗棄逃,伙同愕克善欺瞞朝廷,明知愕克善私下接受拓跋明珠的和談卻秘而不發,不亞于通敵叛國,不殺對不起死守天都的一萬將士!”

    底下三人皆震驚,卻由衷地高興,早該對邊境官僚施以雷霆手段了。

    趙伯雍又道:“蕃族之禍已解決,西北無戰事,陛下是否該召五郎……經略使回朝?那西北天寒地凍,到底不是久待之地。經略使又有暗傷在身,若是寒氣入體,舊傷復發,那兒沒甚藥草太醫,如何是好?”

    元狩帝想說太醫一再保證趙白魚沒暗傷,但底下幾個人都拿自己當趙白魚的長輩看,愛得有點盲目,恐怕會駁斥太醫醫術不精,進而長篇大論……算了算了。

    “眼下大雪封路,山川結冰,還是等開春再回來吧。正好涇原路需有人坐鎮,開春便也穩定些許,正好是回來的時候。”

    此話一出,旁人也無二話了。

    ***

    寒冬臘月,冰天雪地。

    朝廷對蕃族、涇原路的處理以及對趙白魚的褒獎都下來了,蒙天縱被押進大牢,換涇州通判頂上知府的位置。

    屋里燒著碳暖和許多,趙白魚整個人都藏在狐裘大衣里還是覺得冷,手腳冰涼扛不住凍,還是堅持每天處理涇原路軍政兩方面的事務,順便等待大夏那邊的消息。

    這時折青鋒撩開簾子進來說道:“大夏那邊朝廷動蕩得厲害,拓跋明珠班師回朝,加入奪儲之爭,一向和他不對付的桑良玉反常地安靜。大夏的大王子于半月前驟然發動逼宮,兵敗于宮門口,被五王子就地斬殺,大王子的母妃及其舅家盡數被牽連,一直默默無聞的五王子拔地而起,成為拓跋明珠最有力的競爭對手。最奇怪的是桑良玉在此時關閉國師府大門,說是替陛下祈福,不再過問朝堂中事。”

    匯報完畢,他感嘆道:“奪儲之路風云變幻,不到最后一刻猜不出結果。”

    趙白魚裹在狐裘里,襯得臉極小,膚色白如玉,此時垂眸說道:“大夏皇帝活不久了,最遲開春會有結果。”

    折青鋒:“怎么說?”

    趙白魚:“桑良玉不可能不動,他心里清楚一旦拓跋明珠上位,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的人就是他。但拓跋明珠拿捏他的把柄,他又不能動,便會推著其他人動……沒有哪個王子能拒絕桑良玉投來的橄欖枝,但桑良玉是大景人,隨時可能被外戚強大的王子卸磨殺驢,唯有選勢單力薄的王子推上位才方便操控。”

    折青鋒了然:“五王子母家不顯,本來毫無奪儲勝算,所以是最佳人選。桑良玉閉關不出,實際操控朝堂,不動便是動,不爭便是爭,但趙大人為何肯定開春會有結果?”

    趙白魚:“邊境榷場的貿易記錄顯示大夏商人購買素色布帛、酥油燈的數量暴增,素色布帛做喪服,酥油燈應該是大夏喪葬時供奉死者。商人的嗅覺最敏銳,他們必定察覺到了,至于為何是開春……王儲之爭還需要時間,不過眼下僵持不下,除非有人能打破僵局。”

    折青鋒安靜地聽他分析,驚嘆于趙白魚對大夏局勢的了解,雖然不知實情真假,但他說得入情入理,相信也無妨。

    趙白魚琢磨著,當下提筆寫了幾首打油詩交給折青鋒:“能不能想個法子讓這些打油詩都傳到興慶府?”

    興慶府即大夏國都。

    折青鋒看兩眼便肯定頷首:“能。”隨即又道:“這幾首打油詩直指桑良玉勾結愕克善,暗指他私通大景,大人是想借此攻訐桑良玉?可這到底是捕風捉影之事,沒證據的話,奈何不了桑良玉。”

    趙白魚笑了,“無風不起浪,謠言猛于虎。再者,你說拓跋明珠掌握桑良玉的把柄為何不敢借此拉桑良玉下馬?因為他知道這些證據拿出來,只會促使桑良玉威望更高,別忘了桑良玉勾結愕克善是拿大景的銀子去改善夏國經濟,是造福于大夏朝廷。桑良玉之所以畏懼三分,不過是怕拓跋明珠斷章取義,散播謠言,他是大景人,也的確和愕克善互通往來多年,當中若拿捏好分寸,引得朝臣聯手奪去他手中權力,或將他幽禁起來。雖不能一舉斬殺,但能暫時將桑良玉逼退奪儲的戰場。只稍一點時機,錯過奪儲時機,哪怕還了清白,日后的大夏朝廷也絕無桑良玉的立足之地。”

    折青鋒明白了。

    怪不得拓跋明珠既能威脅桑良玉卻不敢趁機殺之,此前也奇怪于桑良玉勾結愕克善分明利好大夏,怎么他還會受掣肘。

    原來還是為了奪儲。

    趙白魚又道:“此時散播謠言是逼桑良玉,他查不出源頭,你說他會猜是誰陷害他?”

    折青鋒條件發射:“拓跋明珠!”

    趙白魚:“拓跋明珠居然不遵守約定,擅自動手,你說桑良玉會不會反擊?”

    折青鋒:“會!”不等趙白魚循循善誘,他先說道:“桑良玉反擊,拓跋明珠不可能無動于衷,他能猜到是謠言,但多年形成的恐懼會讓他反應過激,不等查清真相或干脆放棄,改而攻擊桑良玉,因為他心里也清楚五王子的崛起,背后有桑良玉的影子。與其對付一個傀儡,不如直接斬殺藏在后面的將!”

    趙白魚:“拓跋明珠和高遺山在桑良玉的刻意針對下仍能東山再起,說明能力不弱,他們或許能把桑良玉逼到窮途末路。”

    似是想起什么,他呢喃道:“我倒是很好奇愕克善說的‘桑良玉是個十成十的瘋子’,能瘋成什么樣?那是讓王月明人生栽了大跟頭的仇家,很難不好奇。”

    回過神來,趙白魚叮囑道:“前陣子天氣還算暖和的時候,叫你們搜集糧草、水等物資可都備好了?”

    折青鋒頷首:“趁大雪封路之際,提前從南商手里采買糧草囤積在糧倉里,城中三十多處水井都叫人去守著,還從河中鑿出冰塊存儲于地窖中,其余物資也都備好,不過時間倉促,加上地處偏遠,再怎么竭力準備,數量還是少了些。”

    趙白魚問了數量,算一算只能說道:“也不錯了。去辦事吧。”

    折青鋒聽令行事。

    待折青鋒一走,趙白魚才蹙眉,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不敢輕視桑良玉,能以異族身份爬到大國師之位必然城府極深,散播謠言這點小把戲騙不了桑良玉。

    趙白魚賭的是拓跋明珠和高遺山這兩只驚弓之鳥有多畏懼桑良玉,還賭王月明留在大夏的人是否矢志不渝。

    ***

    大夏國都,興慶府。

    國師府。

    管家手里拿著幾張紙從外頭急匆匆闖進書房,而書房里頭正有一披著鶴氅,頗有仙風道骨之貌的中年男人一臉凝重地望著大夏輿地圖,頭也不抬地詢問。

    “跑什么?”

    此人正是桑良玉。

    管家趕緊把紙遞過去:“街頭巷尾出現的打油詩,說是唱了三天,眼下酒樓茶館里的書生武將都在傳,估計京都貴族都知道了。”

    桑良玉拿過來看,臉色頓時陰冷。

    管家:“是不是二王子派人……?”

    “不是他。他和高遺山都不蠢,知道這節骨眼放出消息沒好處,是有人陷害。”

    管家:“除了二王子還有誰知道?”

    桑良玉一臉凝重地望著輿地圖,半晌后詢問:“愕克善被斬了?”

    管家:“上個月的事,您不是早知道了?”

    桑良玉長嘆一口氣:“趙白魚……你說我是不是太小瞧趙白魚?”

    管家:“大人您有經天緯地之才,那趙白魚連個功名都沒有,不過是前幾年靠著嫁進郡王府才聲名鵲起?您小瞧是有底氣、有資本,要老奴看,那趙白魚論打戰論官場論謀略論人心都不如您。”

    桑良玉:“可王月明敗在他手里了。”

    管家:“王月明也敗在您手里啊。”

    桑良玉的手指點著輿地圖,瞇起眼說道:“王月明是敗在人心的算計上,他的心性謀略遠在我之上。一介瘸腿書生能在兩江呼風喚雨那么多年……能查不出當年的真相?能不報復我?可我和他闊別二十年,卻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他會怎么報復我?”

    管家:“那王月明再厲害也不過是在兩江商場有幾分名氣,拿錢疏通官場,還不是身敗名裂的下場?如何手眼通天能報復遠在大夏,萬人之上的大人您?”瞧了眼輿地圖和紙張,他再提醒:“大人,謠言還是得盡早解決,小心有人拿去大做文章。至于二王子……甭管是不是他,也該敲打一二,免得不知這大夏朝堂是誰在主事!”

    “拓跋明珠不足為懼。”桑良玉淡聲說道:“我記得大夏的兵工廠共有四處?”

    管家:“大人您記錯了,大夏的兵工廠共有三處,分別在興慶、西平和西涼。”

    桑良玉搖頭:“崇宗八年,姑臧縣發現煤山,便在那處秘密創建一個兵工廠,當地煤礦供向全國,到崇宗十二年,煤山挖空,兵工廠廢棄,但我近些時日閑來無事翻閱底下各府各縣呈上來奏銷的流水,發現奇怪之處。”

    管家好奇:“哪里奇怪?”

    桑良玉:“十五年前,有一王姓商人在姑臧縣買下一座山種柑橘。”

    管家忍不住笑了,“這西涼之地種柑橘豈不賠得底褲掉光?”

    桑良玉:“是啊,可它偏偏掙了錢,每年交上來的商稅固定在一個數值,數十年不變!”如何能看不出問題?“派些人手去西涼府姑臧縣查看,我心里不安,太不安了。”

    從趙白魚斬了大半個東南官場開始,桑良玉便覺得諸事不順,本來王月明死了,心頭大患去除,他該安常履順才對,偏偏沒了一大筆入賬,還有愕克善這么個隱患在,更被拓跋明珠和高遺山這兩個跳梁小丑拿捏住把柄。

    三年來,朝廷動蕩,貴族爭權奪利,大肆搜刮國家財產,使百姓入不敷出,更可怕的是大景貨幣的流通遠高于大夏貨幣,而兌換大景貨幣的大通錢莊并不隸屬于國家。

    桑良玉無數次試圖將大通錢莊納為國有,卻被朝中貴族一再阻攔,連陛下也懷疑他的用心。

    他們早被大通錢莊喂得腦滿肥腸,生怕納進朝廷再也掙不了一分錢。

    如此結果便是坐視大通錢莊壯大,與貴族豪紳往來,若驟然發難,怕是民不聊生,或可能在頃刻間顛覆政權,影響國運。

    “派去查大通錢莊幕后老板的探子回了消息,道是會見拓跋明珠,提供資金支持,也想掙個從龍之功。”桑良玉眼中難掩狠辣:“打探到大通老板落腳之地,拿到執掌錢莊的印信后,殺了!”

    管家:“遵命。”

    ***

    大通錢莊的老板前腳會談拓跋明珠,后腳便在落腳之處遭遇刺殺,被另一撥人救走,消息還是驚動拓跋明珠。

    拓跋明珠從行刺之人身上搜尋到來自國師府的痕跡,心頭明了,這是桑良玉對他先動手的警告,因此心慌意亂地沖高遺山說:“我早說過即便謠言不是出自我們,桑良玉也絕對會咬住這個借口出手!”

    高遺山也有些驚慌,不過很快便能穩定下來,冷靜回道:“既然桑良玉動手,我們干脆抓住他私通敵國的借口告至陛下跟前。”

    拓跋明珠:“父皇太信任桑良玉這妖道了!”

    高遺山:“恰恰相反,陛下從始至終防備桑良玉,不過是需要用著他對付大夏貴族。而今陛下病入膏肓,最擔心之事莫過于外戚干政和桑良玉篡國。無論是您和五王子都是母族不顯,且是知事的年紀,無外戚之憂,便只剩下桑良玉這個禍患!除掉桑良玉,莫過于通敵叛國的罪名。”

    拓跋明珠意動:“試試吧,我這就進宮一趟。”

    高遺山:“見到陛下,殿下實話實說。”

    拓跋明珠有些不解:“實話實說不是幫桑良玉說好話?”

    高遺山內心搖頭,面上還是耐心解釋:“殿下只需記住一句話,陛下欲除桑國師。”

    拓跋明珠腦子一轉,霎時明白了。

    高遺山見狀終于有了點安慰,永安帝比拓跋明珠更清楚如何行事才殺得了桑良玉。

    ***

    拓跋明珠入宮一趟,將天都寨一役、包圍涇州以及他和愕克善的和談內容毫無隱瞞地告訴大夏永安帝。

    病床上的永安帝坐都坐不起來,只從床幔中伸出一只手,揮了揮,便有太監上前說道:“二王子,陛下知道了。證據留下,您先回去吧。”

    拓跋明珠猶豫片刻,還是起身走了。

    ***

    第二日早朝,言官借坊間打油詩彈劾桑良玉私通敵國,道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既然風聲四起,必有根由。

    便是無罪,也需查明。

    言官勸諫被駁回。

    第三日,朝中多名大臣繼續彈劾,還是駁回。

    第四日,言官再彈劾,呈上桑良玉和愕克善私下往來的書信,字跡不作偽。

    監國宰相當堂傳召桑良玉對峙,后者只說一句“清者自清”便不再說話,因此被關進刑部大牢,等候查明。

    當然沒有查明的機會,收拾他的證據任意偽造,桑良玉便如砧板上的魚肉。

    可是第五日,興慶府傳出愕克善通敵叛國被斬殺,而桑良玉忍辱負重從大景輸入大量物資以提升大夏國力、經濟的打油詩遍傳大街小巷內。

    與此同時,朝廷里屬于桑良玉的人傾巢出動。

    一邊營救桑良玉一邊借此攻訐拓跋明珠圍攻涇州府分明兵強馬壯,為何不趁機攻下涇州,反而答應和談,且只要了五十萬兩白銀便退離涇州?

    哪怕是殺進涇州燒殺掠奪得來的物資也遠遠不止五十萬兩,可這般厚待涇州可是與大景私下勾結?

    如此一把利刃被桑良玉握住,反過來扎進拓跋明珠等實力的腹部中心,一時間紛爭不斷,以至于忽略民間動蕩——

    大通錢莊倒了!

    ***

    大通錢莊背靠大夏貴族,擁有源源不斷的銅錢白銀,尤其是大景貨幣。

    但凡商人想兌換大景貨幣到邊境榷場便首選大通錢莊,而大通錢莊還說服大夏貴族將錢存放在他們那里,每年給予豐厚的利息,如此持續七1八年,愈見興隆,以至于貴族豪紳富商都選擇把錢存到大通錢莊。

    而現在,大通錢莊倒了。

    先是對外放出大通錢莊大老板遭遇刺殺,不治身亡,閉店三日,做好交接準備,三日后如期開門。

    三日又三日,大通錢莊始終沒有開門,把錢存在錢莊里吃利息的人才急了,打砸門窗闖進去才發現里頭早已人去樓空。

    別說銀子,便是一個銅板也沒留。

    這下輿情沸騰,百姓損失反而最少,他們沒多少余錢,或達不到存錢莊的資格,或舍不得存進錢莊,反倒是喂飽多年的豪紳貴族先發瘋,打通官場上下關節,官兵傾巢出動追查大通錢莊,將曾經與之交好的、有密切往來的人全部抓起來審問,興起一場又一場的大獄。

    興慶府一時間腥風血雨。

    連拓跋明珠也恨得眼紅,因為他還挪用戶部銀子存進大通錢莊,現在全都沒了,真正窮得叮當響。

    高遺山眼睛也熬紅了,對著失魂落魄的拓跋明珠說:“如今唯有一計能救你我。”

    拓跋明珠緊抓住救命稻草:“說!”

    高遺山:“當時是誰刺殺大通錢莊大老板?又是誰救走他?誰想要啃下大通錢莊這個錢簍子?又是誰,屢次上奏請求朝廷繳了大通錢莊?還有誰,在興慶府貴族豪紳富商都把錢存進大通錢莊時,獨樹一幟藏起錢來?”

    拓跋明珠喃喃道:“桑良玉。”

    高遺山:“是他!”

    拓跋明珠的眼睛逐漸亮起來:“是桑良玉偷了大通錢莊這錢簍子?”

    高遺山:“不管是不是,都得是他!桑良玉乃一國國師,既有政治軍事才華,又有經商天賦,這些年他該累積多少財富?瓜分他的財富方可填下大通錢莊這個漏洞,滿朝文武包括豪紳都會支持我們……殿下,殺一人救萬人,如今民心所向的時候到了!”

    拓跋明珠握緊拳頭,竭力壓下澎湃心潮,心照不宣道:“高相,我們該清君側了。”

    ***

    與此同時,管家將興慶府滿城風雨帶進刑部大牢,桑良玉猛地睜開眼。

    “大通錢莊跑了?”桑良玉滿臉不敢置信:“……怎么會?”

    他忌憚過大通錢莊,但始終認為錢莊就在大夏國境內,有倒閉的可能卻絕不可能跑路。

    怎么會跑了?

    哪個商人會在如日中天的時候丟棄金山銀山跑了?

    須知這錢莊做的是存款借款的生意,跑了不是等于把借出去的錢都扔河里?這是把懷里的金疙瘩扔火爐子里燒,燒完還倒進河里撈也撈不著,到底什么人才干得出這瘋事來?

    莫不是大通錢莊的大老板經刺殺犯了瘋病?

    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

    這不符合常理!

    桑良玉眼下有些崩潰,他聰明的大腦和淵博的知識根本沒辦法解釋清楚大通錢莊一反常態的做法,“難道是大景的陰謀?耗費十五年時間布這個局?大景皇帝有這份謀略和耐心?大景十五年前便有這份國力嗎?不——”

    他搖頭,否決這不切實際的想法。

    得不償失不說,漢人自詡大國風度,不屑于這種陰謀詭計。

    那是誰?

    沒等他想明白,管家便又說:“派去姑臧縣的探子回來報備,道是當地根本沒有種柑橘的山,反而是廢棄的軍工廠一直燒著爐,干了三四年,培養出一批精良的工匠,還不知打哪弄來的,大夏嚴密保護起來的火.炮圖紙、神臂.弓圖紙,全部在那里造出來!”

    桑良玉急問:“可抓住了?”

    管家咬牙:“晚了幾天,人去樓空。”

    桑良玉面露頹然:“大廈將傾。”

    管家急道:“大人您先別管大夏傾不傾,現在滿朝文武和豪紳在二王子的帶領下聲討您,想把大通錢莊和通敵叛國的罪名都栽贓在您的頭上。拓跋明珠還秘密令軍隊逼近興慶府,就駐扎在城外三十里的地方,五王子被囚禁。二王子在朝臣支持下坐上監國的位置,命人看守病重在床的永安帝,拿走了傳國玉璽……怕是要謀朝篡位!”

    作為拓跋明珠登基的墊腳石,便是桑良玉的命和他的私人府庫。

    桑良玉驀地狂笑,笑聲透著窮途末日的蒼涼與瘋狂:“黃口小兒也敢要我命?”笑聲戛然而止,面色恢復平靜冷漠:“是我這些年記著永安帝知遇之恩,步步退讓,還替這群廢物嘔心瀝血保住大夏,倒叫他們以為我是紙糊的老虎。”

    管家心中凜然,隱約猜到桑良玉的意思,有些激動:“大人……?”

    桑良玉閉眼:“去準備吧。”

    ***

    大景涇州。

    趙白魚訝然:“桑良玉篡位了?”

    折青鋒:“西北一帶傳遍了!”

    “永安帝和拓跋明珠如何?大夏貴族如何?”

    “反對的,盡數斬首。永安帝被氣死,拓跋明珠和高遺山如敗軍之將逃出興慶府,不見蹤影。”

    趙白魚:“拓跋明珠手里不是有兵?”

    折青鋒:“副將是桑良玉的人。”

    趙白魚便又詳細詢問桑良玉篡位的前因后果,當得知大通錢莊連夜跑路連塊銅板都沒留下時,不由感慨:“這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風格倒是像王月明,當初桑良玉坑走王月明的錢,害他家破人亡,而今被王月明坑成亂臣賊子,青史必是口誅筆伐了。”

    聰明絕頂之人向來自視甚高,格外在乎青史名聲,但桑良玉先叛大景、再背主,前者尚情有可原,多一個后者便是本性乃賊寇亂黨之輩,注定臭名昭彰。

    “霍驚堂此行可有消息?”

    折青鋒搖頭:“桑良玉殺了不少大夏貴族,留下來的人基本支持他,但此時民怨沸騰,他還大肆征兵入伍。咱們安插在興慶府的探子探到興慶府近日派出幾支輕騎,朝西涼府方向而去。”

    趙白魚思索道:“西涼府姑臧縣是軍工廠所在,桑良玉有可能發現了什么。以防萬一,你帶一支蕃兵偷偷潛入西涼府,去支援霍驚堂!”

    折青鋒:“卑職奉將軍之命保護趙大人。”

    趙白魚揮手道:“霍驚堂是讓你聽命于我,而今我命令你,你不聽?”

    折青鋒猶豫片刻:“卑職聽令。”

    趙白魚緩和臉色道:“你是蕃族黨項人,相貌語言習慣都和大夏人相似,眼下蕃族人心浮躁,唯有你我才信得過。再者,涇州并非無可用將領,我連續一個多月觀察考核本地將領,發現他們不是平庸無能,而是之前被愕克善刻意打壓,沒有出頭機會罷了。”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無人可用。”

    他腦子不停盤算,心如擂鼓:“眼下大夏民怨沸騰,桑良玉還征兵入伍,意思明了,他想發動戰爭。他會選擇哪個地方作為大戰爆發點?不管哪一個,令傳訊兵快馬加鞭將此消息送至諸路將領,務必做好應對措施。”

    趙白魚不知道桑良玉能瘋到什么程度,沒交過手,對他的指揮才能了解不深,心里到底沒底。

    “召集涇州五品及五品以上將領,做好戰前準備!”——

    作者有話要說:

    (少了顆牙寫成少了個頭,哈哈哈哈哈哈md笑到頭掉)

    1、蕃族:北宋蕃族有吐蕃、黨項、回紇等等,大匯總,西夏人其實和北宋西北蕃族是同族,因西夏立國才成為敵對的兩國人。

    2、蕃族比如吐蕃,唐朝時期是吐蕃王朝,松贊干布,唐末滅了,為了抗衡西北地區比較雜亂的政權就互相聯姻,組成聯盟。

    3、北宋蕃兵將近十一萬。

    4、北宋初,西夏被立國,蕃族聯盟和西夏一直在爭涼州這塊地,當然后來輸了。為了對抗西夏,北宋會扶持蕃族聯盟,但也小心防備,怕它們成為節度使安祿山那樣的。

    5、北宋起初看不上蕃族,后來為了人口啊、對抗西夏啊,就會給政策招納,不過蕃兵將領其實低于漢人將領,還得聽從漢人將領。

    【文里的設定是蕃族首領的權利比較大,算私設。】

    6、大宋的確規定漢人不能和異族通婚,沒有公主和親,但是在西北那地方,漢人蕃族雜居,也有通婚的。

    但我查不到得滿足什么條件才能通婚,所以生戶熟戶那里是私設。

    7、因為涉及戰爭,我就查了不少戰爭資料,尤其北宋比較出名的幾場戰爭,看完能把我氣死。

    好幾場大戰,那特么的豬隊友、豬將領,底下神人再多也扛不住要么軟弱自大、要么虛榮高傲想搶功的將領,搞得要么大敗,死傷無數,要么本來能一舉收回西夏土地結果被搶功的將領死死攔住。

    事后,這些反正在我看來絕對得斬首的將領,居然只是貶官!

    過幾年后,還升遷了!

    大松,不愧是你!

    第102章 【修】

    開春時節, 冰雪融化。

    是夜。

    河東雄州堡壘,驀然一道火光劃破夜空, 守夜老兵瞪大雙眼, 瞳孔里帶著火光的箭頭由遠及近,瞬間射殺身邊戰友。

    胸中一口氣提起,猛然爆發:“敵襲!!”手腳并用沖向戰鼓,抓起鼓槌連敲數十下, 代表敵襲的鼓聲霎時傳遍營壘。

    咻一聲, 鐵箭以勢不可擋的速度穿過擂戰鼓的守夜老兵的胸膛, 咚——!最后一道鼓聲蕩開余韻, 陷入沉寂不到一秒,四面八方的戰鼓如雨點般擂響, 士兵傾巢而動。

    相同的情況幾乎是同一時間發生于鄜延路、環慶路和涇原路, 急報八百里加急送至朝廷,元狩帝當即召集群臣商議,而西北三路及河東路將領早有防備,倒不至于因突襲而自亂陣腳。

    只是大夏突襲便算了,怎么突厥也同時發難?

    實在古怪。

    ***

    涇原路,涇州愕府。

    天亮時分,傳訊兵一身狼狽地下馬, 推開前來攔路的士兵便沖進涇州愕府,口中直嚷:“敵襲——天都寨前夜遇襲!”

    趙白魚迅速走出, 新任涇州知府竇鴻及原涇原路副將任飛源緊隨其后,遠遠聽到消息不由嘆道:“桑良玉果然舉兵來犯!”

    竇鴻:“愕克善被斬,涇原路主事將領幾乎換了個遍, 且自上次天都寨一役損失慘重,之后尤其注意天都寨和寧安寨兩處防線, 還有趙大人特意囑咐,提早防范,應當能招架住大夏突襲。”

    果不其然,傳訊兵道:“寧安寨已連夜派兩千兵支援天都寨,目前糧草、武器等軍中物資供應充裕,大夏突襲戰未能得逞。”

    趙白魚:“可知突襲的大夏兵馬有多少?”

    傳訊兵:“突襲時是一千重裝騎兵,據前線探子來報,還有兩萬兵馬分幾路逼近天都寨。”

    任飛源:“看來大夏還是選擇天都寨為突破口,先派一千騎兵突襲,應該是試探。末將熟知夏軍作戰風格,因缺乏攻城武器而善于野戰,便喜歡大軍壓境,此次才派兩萬兵馬靠近天都寨……恐怕不止,后面應該還有接應。如果是桑良玉親自指揮發動的戰爭,那么派出的一千騎兵很可能是大夏最強大的騎兵鐵鷂子,共有三千人,也是西北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竇鴻:“天都寨和寧安寨將士加起來數量不過七千,雖有地勢天塹相助,如果大夏真派出鐵鷂子,還有兩萬大軍的圍攻,恐怕撐不了多久,還得盡快派兵支援……便令懷遠城守將領騎兵三千于險要之地設伏,令得勝寨守將領兵兩千五前去天都寨支援,令環慶路都署也趕去支援,其他地方暫時按兵不動。”

    論打仗作戰的指揮能力,趙白魚不如任飛源和竇鴻,便認真聽取并采納他們的安排。

    趙白魚:“我有個疑問。如果鐵鷂子名不虛傳,三千重裝騎兵一同發動,攻下天都寨需要多久?”

    竇鴻遲疑一瞬:“天都寨地處險要,便是鐵鷂子也需耗費四五日才能攻下來。”

    趙白魚若有所思:“按理來說,若有一處堡壘被攻破則下次必然增兵支援,畢竟有前車之鑒,攻打難度加倍。作戰方式萬變不離其宗,我們能想到的,敵方也能料到,所以一般情況下不會重復選擇同一個據點攻打才對。”

    任飛源心念一動:“大人的意思是佯攻?”

    趙白魚也不太確定:“這只是我的猜測,沒什么強有力的依據。”

    兩軍對壘,血肉相博,到底不像官場政斗或有余地翻盤,稍有不慎便有人死于一次錯誤的指揮或一個猜錯的念頭。

    趙白魚不得不承認他心生膽怯,并無自信能面對敵軍來襲。

    “不。”任飛源:“大人的猜測不無道理,涇原路將領換了一批,防守嚴密,肉眼可見,大夏每年潛入西北的探子、間諜沒有上千也有數百,不可能發現不了。何況此次發動戰爭的人是桑良玉,他年輕時指揮過三場戰爭,打得大景慘敗,也正是靠著那三場勝戰才讓他在大夏朝堂站穩腳跟。桑良玉熟悉西北防線,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他和竇鴻當即展開輿地圖,通過大夏兵馬的行進方向猜測有可能被攻擊的據點,重新排兵布陣。

    “若是佯攻,則意在調虎離山,擇出兵力不足的據點一舉攻破,天都寨附近的堡壘群恐怕都是其目標,只不知真正的目標是哪一個。我等需明確夏軍真正的意圖才能搶占先機。”

    趙白魚只在旁邊聽著,倒是沒再提出疑問,只點頭同意兩人的安排。

    ***

    一月中旬,天都、寧安、得勝等涇原路邊防線堡壘群逐個被突襲,都是攻打三四日,等大景援兵趕到則迅速撤退,如此行徑坐實夏軍佯攻戰略。

    竇鴻和任飛源卻有些后怕,“夏軍勝在戰馬數量龐大且雄俊,耐力強悍,能穿平原也能翻山越嶺,能隨時撤退,也能長途跋涉換到下個堡壘進行突襲強攻。相反,我朝戰馬稀缺,經得起來回奔跑而不疲累的戰馬很少,多是兩條腿日夜不休地趕路,如此往返,若有哪次趕不及時,空出一個兵力薄弱的據點被攻破……后果不堪設想。”

    西北邊境防線堡壘過多,兵力極其分散,如果一個堡壘被攻擊則調遣距離最近的堡壘兵力進行支援,而夏軍分散攻擊,多次試探佯攻,總有機會碰到兵力剛好調離的堡壘進而攻下來。

    與此同時,來自河東、鄜延、環慶三路邊防線被突襲的戰情傳來,更令竇鴻等人心生惶恐和疑惑。

    竇鴻:“突厥突襲河東,有可能是和大夏聯手了。”

    任飛源:“五年前大夏和南疆聯手突襲鄜州,也有過聯手突厥的動靜,那陣子朝廷、西北、河東繃得死緊,好在最后虛驚一場,卻沒想到會在這時候突然發難。突厥出兵既是師出無名,還是敏感時期,它和大夏聯手的可能性很高。不過目前更大的問題在于夏軍處處點火,邊境防線幾乎都有夏軍入侵,可他們哪來這么多兵?”

    趙白魚:“去年便聽聞桑良玉登基后強制征兵……若是全民皆兵,大軍壓境,恐不止十萬。問題是西北防線何其廣闊,夏國就算全民皆兵,其兵力也不足以支撐如此分散的作戰方式。即便有一支小隊突破某個據點,也很快能被西北禁軍殺回去。”

    原先以為大夏目的是涇原路,所有兵力聚于此不過十萬,而涇原禁軍加上蕃兵、鄉兵和廂軍總數量也不過八.九萬,倒能與之匹敵,何況還有環慶、熙河兩路援兵可趕過來。但眼下情形,大夏兵力如此分散,對上同樣分散但兵力總數是其五六倍的大景兵力,完全是以卵擊石。

    “正因兵力遠遠弱于我朝,夏國每次出征才會選擇傾巢出動,妄圖以人數和速戰速決取勝。眼下這作戰方式根本不利于大夏,桑良玉不可能出昏招,他是不是在謀劃什么?”

    任飛源和竇鴻等將領經他提醒,猛地打了個激靈,就各路戰情和前線情況仔細分析,心口迅速往下沉。

    “有沒有可能這還是佯攻的招數?”底下一個將領說出猜測,“其根本目的在于迷惑各路將領,使他們不敢輕易調離兵馬,再在這時全軍壓境某一路,揮兵直下,攻城掠地?”

    問題回到原點,夏軍的意圖是什么?

    趙白魚:“舉國之力,算它夏兵有三十萬,當中或有突厥、南疆,但這兩國不敢拼全力,最多出四五萬兵力。桑良玉必然會將精銳之師全部集中在目標,”他指著輿地圖的涇原路,“精銳前線突擊隊鐵鷂子在涇原路堡壘群出沒——”

    抬眼,他臉色嚴峻地說道:“桑良玉的目標還是涇原路!”

    竇鴻心中大駭:“末將即刻令傳訊兵將此消息告知其他三路,隨時做好支援準備。”

    趙白魚還是心慌,夏軍一度出沒于天都寨一帶的堡壘群,只試探而不強攻,步驟和他們攻擊環慶、鄜延和河東三路相差無幾,但此計很快會被各路將領識破,唯有抓緊時機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時迅速出兵,而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好像涇原路不是其目標一樣。

    “或許……”趙白魚喃喃自語:“天都寨附近的堡壘群并不是其目標?”

    ***

    西涼府神鳥縣,忽有一列騎兵匆匆而過,停在一處客棧門口,一下馬便沖進去,將里頭的旅客及店家全部揪出來。

    身披輕甲的騎兵悶聲詢問這幾日是否有一伙人住店,那店家戰戰兢兢地回應確實有,但今早剛走。

    進店搜尋的騎兵出來,輕輕搖頭。

    騎兵首領抬手:“此店眾人有通敵叛國之嫌,就地格殺。”

    霎時血光遍地,不過一會兒火光沖天,無一幸免。

    輕騎兵繼續上路追查,圍繞神鳥縣的山路上則有一列統一著裝玄衣的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眺望下方被大火燃燒的客棧。

    旁側有人說道:“幸好提前一步離開,也將工匠和兵器換成商隊前去蘭州,不過夏軍當真是心狠手辣,無辜百姓也能說殺就殺。”

    右側又有人道:“大夏從南疆那兒學到一種尋人秘術,能通過我們留下的氣味迅速追蹤過來,雖然離開時小心遮掩,但是以防萬一,還是盡快出發為好。”

    霍驚堂拽住韁繩,調轉馬頭,策馬揚鞭時留下一句話:“避開城鎮,行山路,莫再投宿。”

    旁人聞言對視一眼,卻都心知肚明,此意是寧冒風險多趕一段路也不愿連累無辜。

    ***

    一月下旬,因前線大夏兵力肉眼可見地增加,涇原路將領幾乎將注意力都放到天都寨一帶堡壘群,就在這片謹慎緊張的氛圍中,涇原路迫近環慶路的堡壘群突然冒出大量大夏兵馬,兵分兩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高平、彭陽兩地,駐守渭州的將領聞風而帶兵前往兩地之間的鎮戎進行埋伏,卻正中夏軍下懷,被兩路伏擊,困于城內,斷絕糧草、水源,再切后路,殲西北禁軍一萬、殺大景主將及一眾副將十余人。

    一路直下,攻向渭州。

    任飛源當即領兵一萬奔去渭州,環慶路都署亦領兵八千支援渭州,涇原路各地駐軍將領也在同一時間內領小半兵力奔去渭州對抗大夏突然冒出來的這支兵馬。

    與此同時,熙河、環慶兩路屯兵也被渭州吸引目光,而無人留意到后方的涇州。

    涇州此時僅剩一萬蕃兵、七千禁軍和不到兩萬的鄉兵、廂軍,鎮守約莫九萬的人口。

    這日下午,云層厚重,狂風大作。

    守城士兵沒忍住打了個哈欠,差點吃一嘴的黃沙,搓手時驀地發現狂風卷起的黃沙里隱約出現一排影影綽綽的黑影。

    待風沙停止,便見三千重甲騎兵烏泱泱、齊刷刷地出現在涇州城門口。

    一陣大風吹來,空氣中仿佛充斥濃郁的血腥味,重甲騎兵分向兩邊,緩緩推出三架巨大的投石機,將正在燃燒的黑色球狀物放置于投石機上,十二名士兵同時拽索,黑色球狀物呈拋物線投擲向城門口,只聽破空長鳴聲劃過耳際,下一刻轟然爆炸而地動山搖,緊接著散落灰色煙霧,吸入煙霧的守城士兵霎時面露痛苦之色,掐著脖子沒過一會兒便斷氣身亡。

    “死、死了?”年輕的士兵茫然無措。

    “是毒氣.彈,捂住口鼻!!”經驗老道的守城老兵則迅速浸濕衣服捂住口鼻大喊:“敵襲!敵襲——!!”

    守城老兵轉身迅速沖向預警敵襲的鼓樓敲響大鼓,城內鐘樓聞聲而敲響大鐘,鐘鼓之聲霎時傳遍涇州城,城門緊閉,禁軍、蕃兵盡數出動,爬向城墻應對敵軍來襲。

    竇鴻疾步而行,恰巧遇到一邊披上外衣一邊跑出來的趙白魚。

    趙白魚:“可去城門看過?另外兩個城門什么情況?現在撤退百姓還來得及嗎?多少兵馬圍攻?他們怎么會突然冒出來?周圍駐軍點都沒發現、沒通知嗎?”

    竇鴻:“下官剛從城門口回來,兵臨城下,來不及撤退,其他兩個城門口也有夏兵圍堵。東城門是三千騎兵,看甲胄和戰馬應該就是原本在天都寨附近一帶堡壘群出沒的鐵鷂子。西城門和北城門各有上萬兵馬同時發動攻城,敵軍推出投石機,彈.藥充足,不似以往用的是泥彈,而是火槍、毒氣.彈等,威力巨大。那毒氣.彈前所未聞,且毒性劇烈,千奇百怪,下官懷疑是南疆人所制。為何突然冒出……許是借攻打鎮戎吸引各地駐軍注意力,悄悄繞過其他防守薄弱的地方抵達涇州。因前面夏國大軍壓境,涇州附近的屯兵點都前去支援,防守極其薄弱,扛不住鐵蹄蹂.躪,恐怕……兇多吉少。”

    兵臨城下卻沒有提前聽到半點風聲,僅有一種可能,周圍的屯兵點包括村舍全部被害,沒能留下活口前來通風報信。

    所過之處,雞犬不留。

    敵軍來犯,燒殺搶掠并不奇怪,但是一個活口也沒留下顯然不太正常,說明這次不只是來打秋風,而且此時必定士氣高昂,怕不是殺紅了眼。

    一旦涇州城破,即便他帶頭投降,城內九萬百姓恐怕也性命難保。

    趙白魚:“是有備而來,也是圖窮匕見,看來桑良玉的目標是涇州。”

    竇鴻道:“城內算來也有將近四萬的兵馬,可大夏最強騎兵在這兒,圍城的兵馬少說也有兩三萬,還不知道后面會不會有增援……要是沒攻城武器還好,偏偏拿出威力非凡的攻城武器!明明大夏以缺乏攻城武器出名!而今用毒.氣彈攻擊,卻不敢擅開城門迎戰。對方似乎提前吃下解毒丸,不懼毒.煙,眼下正瘋狂攻城,咱們城門口根本離不開人!可這時候上城門就是去送死啊!”

    他急得團團轉。

    趙白魚:“精兵聚于此,迫不及待攻城,還拿出從前沒有的攻城武器……桑良玉對涇州是勢在必得,恐怕后面還有夏軍分股而來!必須動員城內所有將士及百姓:敵軍突襲,死守涇州!”

    桑良玉先是在西北一帶佯攻,接著又借天都寨一帶堡壘群和鎮戎一帶堡壘群佯攻,調開大量兵馬而順利繞至涇州,圍攻涇州,大張旗鼓的耗費兵力,做一系列虛虛實實的動作,就為了一個涇州?

    即使攻下涇州也守不住,短時間能占上風,一旦西北諸路將領反應過來,三四十萬屯兵自四面八方包抄而來,必然能殲滅大夏所有兵馬。

    屆時大景雖損失慘重,但大夏必定以亡國告終。

    這席卷西北的陣仗怎么也不像只是來掠奪一番便撤退——

    “桑良玉是個瘋子,愕克善的評價如此,若是一家之言尚不可盡信,但王月明話里話外的評價也是如此,那說明他真的是個瘋子。瘋子本就令人畏懼,聰明且沒有道德的瘋子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他的思維不能以常理揣度。”

    趙白魚負手背對竇鴻,嘴唇翕動,聲如蚊吶,變更思維,如果他是貪求功名、背信棄義,釣名欺世的瘋子,如果他是桑良玉,他做這一出的目的是什么?

    “桑良玉千里迢迢,背井離鄉,背負叛國罵名,兢兢業業為大夏籌謀,但是大夏上至君臣下至百姓并不記他的好,反而處處提防。毫無疑問,桑良玉怨恨大景,當年投靠夏國便迫不及待策劃幾場戰爭力挫我朝,之后的一切政治手段,與其說是心向大夏朝廷,不如說還是針對我朝。”

    “……他還是怨恨大景,怨恨當年元豐帝因私情而斷他前途,害他孤身漂泊異國,而現在大夏背叛了他——桑良玉這等自負之人必然不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篡位,青史留罵名,只會怪大夏皇帝和朝臣,所以篡位后大肆斬殺反對的貴族,肆意發泄報復過后,在心態失衡的情況下,下一個報復對象就是大景。如果此時還暴露出大通錢莊、兵工廠的問題,且追查到線索源自涇州……不妙啊。”

    “桑良玉得位不正,國內還有拓跋明珠和不服他的貴族等潛在威脅,在這節點發動大規模戰爭,挖空國內防御兵力,傾巢出動,總讓我覺得他像是準備隨時拖著一個國家送死,死前留給大景君臣一個慘痛的教訓。”

    太瘋狂了。

    他的猜測很瘋。

    如果沒猜錯,桑良玉更瘋。

    “涇州城絕不能破。”

    一旦城破,以他此刻揣度的桑良玉的思路,對方很大可能會屠城。

    “待夜色降臨便令士兵出城門迎戰,挑幾個機靈點的兵混在里面分別從各個城門跑去環慶、原州搬援兵。”頓了頓,趙白魚艱澀說道:“告訴他們,此行九死一生,但朝廷會妥善安頓好他們的家人!我們身后有九萬百姓性命,盡數系于他們身上,萬望順水行舟,無往不利!”

    竇鴻:“得令。”

    “威力巨大的攻城武器如毒.氣彈、燃燒.彈此類一般不易制作,數量有限,不會長時間攻擊,但令守城將士保存體力,每半刻鐘換一批人上城門,召集全城醫師,把藥草全部聚集于一地,盡快研究出解毒方子。尤其城內水源、糧倉,務必令人小心看守,但凡有行蹤鬼祟之人,勿問緣由,全部拿下!”

    這些不必趙白魚來說,竇鴻也知道該如何安排。

    白魚閉上眼睛,十指交叉,竭力回想前世曾在史書上看過的破炮之策。

    “護陴籬索。”

    竇鴻:“大人您說什么?”

    趙白魚睜開眼,“召些心靈手巧的人,尋全城稻草編成堅索,我畫出樣式,你讓人照著做,再令一批人去攪拌泥漿。把堅索縛在城墻屋頂上再澆下泥漿,能擋火.炮、燃燒.彈等一切炮石。”

    也不知能不能制出來,先試試再說。

    ***

    暮色降臨,投石機停止運作,涇州大開城門,竇鴻一馬當先:“殺——”霎時氣勢如虹,廝殺震天。城門之上,趙白魚令人搬出火.炮、投石機和火箭,對準遠處敵軍投擲燃燒.彈,再令士兵列成一排朝下方發射火.箭,霎時箭矢如雨,沖天而下。

    箭頭處綁定的火.藥包擊中目標后立即引火燃燒,威力亦是不可小覷。

    硝煙味和血腥味刺鼻,趙白魚難免頭暈目眩,拿出提前從醫師那兒拿來的提神醒腦的藥包捂住口鼻,抬手大喊:“拉重.弩!”

    城門上拉來重.弩頂替原來的火箭陣隊,森冷的箭頭對準鐵騎后方,蓄勢待發之際,便聽趙白魚一聲令下:“放!”

    弩.箭如陣雨破開無邊夜色與彌漫空中的硝煙,咻一聲穿透大夏重甲騎兵身上厚厚的甲胄,并將人帶落馬背拖行數米,釘死于地面,下一瞬經馬蹄踩踏得不成人樣。刀劍無眼,從天而降的弩.箭剎那間穿透其中數匹戰馬軀體,引起其他戰馬恐慌,嘶鳴抬蹄,摔落背上騎兵并踩踏。到底是大夏最精良的重甲騎兵,沒一會兒便控制住恐慌的戰馬繼續進攻。

    竇鴻領兵八千,還有城門火.炮.弩.箭協助也沒能在三千鐵騎之下占上風,更于此時,地面城門顫動,轟隆聲紛至沓來,趙白魚心口陡然一沉,接過箭矢便朝半空發射火箭,火光照亮遠方,不過剎那便能看清是密集的軍隊。

    夏軍援兵!

    “撤兵!”趙白魚破音大喊:“立即撤兵,關城門!!把火.炮炸彈全部投下去——快!!”

    喉嚨處似有血沫子涌出,趙白魚顧不得那陣嘶痛,一邊指揮一邊接過火箭朝遠處發射,手臂痛到麻木也不敢有絲毫放松,直到竇鴻帶兵盡數撤回城內,而城門及時關閉,攔住鐵騎,眾人方心有余悸地看向烏泱泱的夏軍援兵。

    趙白魚維持射箭的姿勢不動,死死盯著下方中間的位置尋找將帥,只能瞧見一輛戎車極為突兀地出現在夏軍中間,被重步兵包圍得水泄不通。

    直覺告訴他,戎車里的人就是敵軍將帥。

    竇鴻爬上城門,望著下方密集的兵馬心生寒意:“如您所料,果然還有援兵,卻不知分派多少兵馬圍攻涇州。”

    趙白魚不敢眨眼,聲音嘶啞:“先看其他城門有多少兵馬圍堵,再猜猜敵軍接下來是繼續火力包抄還是退守三舍,養精蓄銳。”

    咽了咽口水,他說:“我猜是繼續火力強攻。”——

    作者有話要說:

    作戰地圖:

    西北五路一字排開,從左到右分別是:熙河、涇原、環慶、鄜延、河東。(前四路屬于陜西省。)

    涇州、原州、渭州相鄰,渭州和鎮戎相鄰。涇州、原州和環慶路相鄰,所以涇原路這邊遇到突襲可以找環慶路屯兵點求援,離挺近的。

    涇原路這邊的邊防線,我的設定是類似于一個‘V’字形,有很多個堡壘,

    夏軍就在‘v’的兩邊堡壘群搞佯攻,先左后右,天都寨等堡壘群在左邊,鎮戎等堡壘群在右邊,打下鎮戎進入渭州,大軍在渭州這里吸引火力,另一批大軍就偷偷繞到后面的涇州圍城了。

    作戰武器:投石機,古代攻城利器。

    毒氣.彈、燃燒.彈,火箭、火炮等等武器,大宋就有了。

    護陴籬索:用稻穰草成堅索,條圍四寸,長三十四尺,每二十條為束,別以麻索系一頭於樓後柱,搭過樓,下垂至地,梁垂四層或五層,周庇樓屋,沃以泥漿,火箭火炮不能侵,炮石雖百鈞無所施矣。且輕便不費財,立名曰「護陴籬索」。

    ——《宋史》

    第103章

    趙白魚話音剛落, 便聽刺耳的破空聲襲來,瞳孔里倒映飛馳而來的火箭, 擦過他的頭頂落在后方發出爆炸聲, 劇烈的火焰倏地躥起,迅速裹住士兵,慘叫連連,雖然很快被同袍撲滅身上的火焰, 但緊接下來是鋪天蓋地的火箭投射而來, 所有人自顧不暇, 根本沒有余力去救被火焰包圍的同袍。

    竇鴻沖過來掩護趙白魚, 拽住他朝城門下跑去:“大人,您先離開這里!”

    趙白魚用力掐住竇鴻的手腕經脈處, “都什么時候了還惦記那套官僚作風?”

    疼痛逼迫竇鴻松開手, 耳邊還聽到趙白魚的臟話不由詫異回頭,卻見趙白魚滿眼倒映著通紅的火焰,以不同于往日溫和的鎮定強悍姿態喊道:“你既有作戰經驗,便速去指揮!——放.炮!投石機給我放.炮!弓箭手上前,火箭有多少給本官放多少!熱油滾水還有屎尿桶——這些天叫你們收的屎尿熬成的金汁,先他娘的給我倒下去!瞅準點,往下邊這群想侵占我們家、殺我們親人、搶我們財產土地的王八羔子的眼耳口鼻灌下去!讓他們吃屎去吧——!!”

    最后一句歇斯底里, 喊得破音,但是穿透火墻, 震耳欲聾,反而激勵城墻上的士兵,瞧見趙白魚身先士卒地沖到最前面, 抓起火箭便朝下方射去,手指頭被弓弦崩得血肉模糊了也跟察覺不到似的, 其他人深受鼓舞,竟也從漫天徹地的敵軍氣勢壓迫下奮起反抗。

    竇鴻也沒心思想著保護上差,抓著長.槍便沖到城墻門口刺向爬上來的夏軍,旁邊不停有士兵抬起一桶桶屎尿朝下邊倒,此時沒人在意那股沖天的刺鼻臭味,心里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殺戮,只知道如果不拼死抵住這第一波的攻墻,下一步便是人頭落地,而城門破開,家園暴露于鐵蹄之下,身后九萬手無寸鐵的百姓將遭遇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戮與蹂.躪。

    城墻之上是撲不滅的火焰,城墻之下亦是不停歇地開出數不盡的烈焰,尸體燒焦的味道、血腥味、硝煙味和潑下去的金汁臭味交織一塊兒,瘋狂地刺激著趙白魚的胃,但他現在全身緊繃、精神高度集中,死死地搜尋著夏軍中間的戎車,安靜地停在二里之外的地方。

    在射程之外,無論火箭還是射程能達到一里的重.弩都殺不了戎車里的將。

    驀地鮮紅滾燙的血漿噴灑而出,濺了趙白魚半邊臉,拉弓的手顫抖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見身旁的士兵被劈成兩半,城墻口爬出一道高大的身影,高舉長刀便朝趙白魚劈過來。

    便在此千鈞一發之際,竇鴻的長.槍穿透敵軍心口,猛地拔.出,發出尤為刺耳的裂帛聲,后者應聲倒地,而趙白魚的火箭也在同一時間發射出去,當胸穿過一個夏兵胸膛而釘死在另一個夏兵的腹部發出爆裂聲,瞬間就被火焰吞噬。

    才剛從生死關頭走一遭的趙白魚沒時間后怕,當他發現火箭用完了便抽出環首刀沖向爬上來的敵軍一刀砍下去,鮮血噴灑到臉上,皮肉被切開的聲響在耳邊放大,轟隆隆地蓋過刀槍鳴金和廝殺之聲。

    不同于斬殺貪官污吏時的憤怒到極致的冷靜,眼下腦子里只剩下殺戮一個念頭,沒有恐懼、疲憊和罪惡感。

    不殺則亡。

    死了也不是終點,身后還有萬萬人依靠他們的保護。

    趙白魚死死咬著牙,猛地從胸腔迸出怒吼:“殺——!”

    身前身后左右無數人響應他,殺聲四起,更有被當胸刺穿的新兵直接抱住敵軍沖向城樓,不過一會兒便被踩踏得不成人形。

    火光漫天,直到一縷金黃色的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層照亮遠處灰色的樹林,照在將士們的盔甲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鏖戰一晚的夏軍如潮水般迅速撤離,于三里之外安營扎寨。

    ***

    趙白魚雙手抖如篩糠,手指指腹裂開,血肉模糊帶來的疼痛甚至不及身體的疲憊更沖擊精神,可他還得強撐著繼續應對接下來的攻城危機。

    “求援小隊有多少成功突圍?”

    竇鴻的情況不比趙白魚好到哪里去,也是滿頭亂發,雙眼充血,喘著氣回道:“有一個小隊的腦袋沒出現在敵軍旗桿上。”

    趙白魚狠狠地閉上眼睛。

    一共七隊求援小隊,每個隊伍五人,只有一個小隊成功突圍,跑去通風報信。

    “涇州到渭州是一百二十里,若是輕裝騎兵最快抵達也得兩天兩夜,但這不實際,何況渭州那兒也被夏軍圍攻。只能去原州、慶州、隴州、寧州和鳳翔等地求援,但原州和隴州都派出不少兵力支援渭州,能支援我們的兵力沒有多少。慶州禁軍三萬,鳳翔禁軍二萬五,隴州禁軍亦有五千,加上鄉兵和廂軍估計能湊夠十萬兵力,但是第一批支援最快也得五天!”趙白魚咬著后槽牙,嘗到了血腥味:“我們必須死守涇州五天,必須等到援兵到來!”

    竇鴻心臟迅速下沉,這是預想中最好的結果,求援不一定能成功抵達目的地,援兵順利出發也不一定能保證五天內抵達。

    趙白魚此時低聲說:“彈.藥糧草水源盡量保證十天的份。”

    竇鴻明白趙白魚的考量但——

    “彈.藥撐死頂三天。敵軍增援,我估計得有七.八萬,而且彈.藥充足,毫不吝惜,我們最多四萬兵,恐怕撐不了多久。”

    “只要護陴籬索制作成功,再猛烈的彈.藥都不足為懼。全城百姓都動員起來了嗎?若有反抗或動搖軍心者,關進大牢再說。”

    竇鴻還沒回應便有下邊的將領急匆匆跑過來說:“大人,您昨晚上吩咐的護陴籬索,大家伙兒已經趕制出來,您瞧要不要親自去驗收?”

    趙白魚:“先披屋頂再轟之,看是否有成效。”

    將領聽令。

    便有工匠帶著按照趙白魚給出的圖樣、尺寸制作出來的堅索,披在一棟空屋上,共五層,再在周圍澆灌泥漿,差不多干涸之際便以火.炮、投石機轟之,煙云散去后毫發無損,眾將士頓時興高采烈,直言有此破炮利器便不怕大夏的燃燒.彈和毒氣.彈了。

    趙白魚:“毒氣.彈炸開后呈煙狀,護陴籬索防不住。”

    竇鴻當即上前說道:“大人,有醫師建議可以用浸泡過酸醋的簡易面具防住毒煙。含有劇毒的毒氣.彈制作過程很容易造成大量死亡,所以數量稀少,除了第一次攻城投來的毒氣.彈含有劇毒,用以威懾、打壓士氣,之后投射而來的毒氣.彈并不致命。”

    趙白魚:“要人給人,要材料給材料,全力配合制出防毒面具。”接著令每一個將領說出他們對付夏軍的想法,“集百家之長,且暢所欲言,無所不可。”

    一眾將士面面相覷,心里頗多猶豫,概因愕克善剛愎自負,從不耐煩聽下屬帶兵打仗的建議。

    所謂將勇兵雄,將熊兵慫,上行下效,愕克善手底下露臉的將領自然也是溜須拍馬無甚才能的人,不喜聽下屬勸諫、更會刻意打壓冒頭的優秀將領,因此聽到趙白魚這么一說,倒先習慣性地彷徨、顧慮。

    雖說趙白魚有青天之稱,昨晚表現也頗是勇猛,可他到底是文官,哪懂帶兵打仗?

    趙白魚看出他們心里所想,沒說什么,只看向竇鴻。

    竇鴻心思一轉,當即站出來說:“敵軍雖鏖戰一晚,勝在人數,但不宜久拖,怕會速戰速決,很快進行下一輪攻城戰,借此消耗我軍兵力和體力。我軍人數處于劣勢,卻只能拖!有護陴籬索,敵方炮攻法失效,應該會使用其他攻城武器,箭陣必不可少,我們動員百姓編草人,學一學諸葛孔明的草船借箭,晚間時候再組織勇士千名各出城門,潛入敵營偷襲。”

    趙白魚:“可以。”

    竇鴻計謀不算奇巧,卻有效用。

    見趙白魚采納,當下又有人出來說:“城里有地道可通向城外,可埋伏于地道內伺機偷襲。”

    地道戰?老祖宗的智慧啊。

    趙白魚不吝于贊賞,夸得那五大三粗的漢子扭捏不已、歡欣不已。

    有人拉開口子得到肯定便也迅速鼓舞他人,都是壯事付吳鉤的大好男兒,誰不想一遂凌云志?誰不曾有出將入相的志向?

    便在剎那,一眾將士精神抖擻地說出他們消耗敵軍生命力和體力、竭力拖延城破時間的建議,趙白魚認真聽取。

    有疑問的地方多問兩句,采納了也不多廢話,給人給物資給予最大的權限讓他們放手去干,還令人在旁記下每個人在這場大戰中做出的貢獻,讓他們清楚明白的瞧見當下做出的任何貢獻都非白工,日后一一封賞。

    此舉如一顆定心丸倍增士氣。

    趙白魚也會指出被否決的提議的原因,三言兩語說出缺陷,令人心悅誠服。

    漸漸的,討論聲從無到有、從安靜到激昂,再于瞬間消聲,竇鴻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噤聲,眾人看向城墻下沙袋里,一片狼藉中的趙白魚,已然閉上眼睛不知不覺陷入沉眠。

    即使睡夢中也姿勢緊繃,不敢有絲毫松懈,而他傷痕累累的手也暴露于人前,甚至至今也沒能等到一瓶藥、一卷紗布包扎。

    ——

    無聲沉默。

    眾人默契地退去,留一名老兵在五步之內守著昏睡于沙袋里的趙白魚,又叫來醫師的小徒弟幫趙白魚的手上藥。

    其余人該干活干活,不過昨晚打到現在的將士已然筋疲力竭,竇鴻都令他們輪班休息,他本人也去小憩一會兒。

    睡不到兩個時辰,炮火轟隆聲和城門被巨力猛撞的沉悶聲驚醒趙白魚,沒給他時間回神便投入到下一場急如驟雨的突襲中。

    ***

    祁連山脈,未知峽谷。

    轟隆隆聲響如雷鳴震耳欲聾,由遠及近,驀然煙塵滾滾,露出端倪,卻是萬馬奔騰,匯涌而過,埋伏于峽谷之上的騎兵頓時臉色驟變,探頭看去,搜尋好半晌才瞧見混藏在馬群里的玄色身影,登時抬手下令。

    “炸山谷!”

    旁側有人猶豫:“底下駿馬上萬,都是能當戰馬的資質,炸毀山谷豈不連它們一塊兒埋了?”

    那為首的騎兵一巴掌甩過去:“你到現在還沒看出這群漢人的目的是準備把我們大夏的戰馬偷到他們國家去嗎?翻過沙漠草原和山脈,從吐蕃借道,很快便能抵達西寧州!”

    被扇了巴掌的人不敢有怨言,當即領命,引燃早就埋在峽谷里的炸.藥。

    連續爆炸的聲響使群馬受驚,紛紛發出嘶鳴,四下逃躥,時不時被驟然掉下來的巨石砸斷脖子,當場斃命算幸運的,四肢抽搐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遲遲死不了才可怕。

    一把烏槍驀地結束駿馬的痛苦,勒緊韁繩躲避從天而降的石頭,霍驚堂看向峽谷之上的埋伏,突然沖進馬群中心,片刻后從里面抓出一個人,后者雙手并用放在嘴邊發出一系列喚馬的呼聲,逐漸安撫住躁動的馬群并主動避開危險。

    “殺了那個牧馬人!”

    話音一落便有無數弓箭自四面八方射向牧馬人,不過剎那就被霍驚堂一柄烏槍掃落地,方圓十里的攻擊都被防御下來。

    “眾將隨我殺下去!”

    一聲令下,足有上千伏兵殺聲震天地沖下去,玄色重裝甲胄的鐵騎仿佛幽靈般驟然出現,一字排開,安靜地面對上千氣勢如虹的伏兵,僅有五十騎卻呈現出五百、五千騎的恐怖氣勢來。

    半個時辰后,峽谷人去馬走,空空蕩蕩只留下一些馬匹尸首和數百具伏兵尸首,風聲自廣闊草原來訪,穿過峽谷巖壁坑坑洼洼的洞,吹拂著冒出頭來的綠尖芽兒,發出蒼涼悲壯的曠野之音。

    這是一條曾經被開拓過的路線,目的是攻擊大景的西寧州,因路途險峻,沙漠、草原和山巒等奇景盡數出現在這條路線上,還需途經吐蕃,得不償失便被廢棄,而今被人重拾,還是少有人走,注定無人為此地骸骨埋尸。

    馬不停蹄地趕路,連續穿過數道峽谷進入一片并不遼闊的草原,草原盡頭是一個吐蕃小鎮,過該小鎮就到大夏領土西寧州。

    但五十唐河鐵騎恰好在這片裸露出黃色土地地表、并不怎么肥沃的草原遇到三千輕騎攔路,霍驚堂身邊的副將通過輕騎佩戴的彎刀和服飾認出他們的身份。

    “蒙古輕騎。”副將訝然:“大夏瘋了,和蒙古輕騎這只草原最兇惡貪婪的豺狼合作?桑良玉不怕引狼入室?”

    蒙古輕騎甚至比大夏重騎兵還更勝一籌,五十騎對三千騎,即使是戰功赫赫的唐河鐵騎也不敢打包票能闖過去。

    霍驚堂眼里的琉璃色由淺轉濃:“和突厥、西遼、南疆合作也好,喜歡玩火自焚也罷,殺了便是。”他抬手,一字一句無比清晰:“計首論功,斬一級者按四等功算。”

    聞言五十騎頓時眼睛一亮,原先的忌憚在此時全然化為蠢蠢欲動的殺意盎然。霍驚堂一聲令下,五十騎勇猛無匹,率先殺進三千輕騎,兵戈鳴金之音刺破耳膜,馬鳴蕭蕭,下一刻被斬斷前腿轟然倒地,連帶馬背上的輕騎也被甩下去,下一刻就被緊隨而來的長.槍扎穿心口,魂歸異鄉。

    夕陽西下,烏.槍槍頭閃過一點銀芒,劃破脆弱的皮肉,霎時一串鮮紅血珠拋向夕陽,灑落草地,笨重的人軀緊隨其后落地,露出霍驚堂那雙極具特色的琉璃色眼瞳,哪怕身邊尸體堆積如山,那雙眼睛依舊冰冷鎮靜,沒有殺人如麻后的失控、瘋狂或恐懼,仿佛沒有絲毫人類的情感,即使是馳騁草原敢與群狼搏斗的蒙古輕騎也在此時感到畏懼。

    就像群狼意識到危險會夾著尾巴狼狽逃躥一樣,剩下不到一千的蒙古輕騎此時也出于恐懼的后退。

    便是這不起眼的一退,雙方氣勢瞬間扭轉,面對還剩三十來人的唐河鐵騎,損失三分之二精良輕騎的蒙古騎兵士氣肉眼可見地衰竭。

    首領觸及霍驚堂的眼,忍不住后怕地抬手:“撤……”聲音太小,旁人聽不清,緊接著便聽到仿佛從他牙縫里擠出來的怒音:“撤!”

    剩不到一千的蒙古輕騎如潮水般退去,殺紅了眼的唐河鐵騎卻不愿輕易放過,因霍驚堂沒喊停便放心地追殺上去。

    霍驚堂提起烏.槍,握住槍身,猛地向前跑幾步便是一個旋身借力甩出烏.槍,穿破長空,精準地扎進蒙古輕騎首領的胸膛。

    巨大的慣性力將馬上的首領拽飛,拖行數米,釘死在草原上,大口大口地噴涌出鮮血,不過一會兒眼前出現霍驚堂的身影,手腳條件發射地掙扎,表情極度驚恐,感覺釘住他身體的烏.槍被拔.出,瞳孔里倒映著霍驚堂惡鬼般的身影高舉環首刀——落下,咔擦!尸首分家。

    首領一死,如樹倒猢猻散,蒙古騎兵四下逃躥,被輕松收割人頭,但是霍驚堂很快覺察到不對,他扭頭看向地平線那被大地咬了一口的落日,有一排黑點驀然闖入眼簾,腦子一激靈,頓時提氣大喊:“收兵!撤退!”

    三十來名唐河鐵騎看到遠處地平線密集涌來的騎兵,亦是打了個冷顫、頭皮發麻,不敢再逗留,翻身上馬揚鞭狂奔,后頭約莫四五千的大夏騎兵逐步迫近,怕是闖進吐蕃邊境也絲毫不畏懼。

    唐河鐵騎雖剩三十來人,卻有一半身受重傷,還有一半剛剛經歷過奮戰正處于疲累期,根本無力再面對新一波士氣高漲的大夏騎兵。

    此次怕是兇多吉少。

    “娘老子的!這夏賊怎么跟蝗蟲一樣殺完一波又來一波,要是全軍一起上指不定現在被咱們殺得丟盔棄甲!!”副將怒吼:“桑狗賊!最好祈禱老子這次能死里逃生,不然掏你祖宗墳場!”

    很快便被大夏騎兵圍得水泄不通,面對源源不斷的追兵,幸存的三十名唐河鐵騎都不禁涌上一層疲憊,作戰本就講究一鼓作氣,若是全軍聯手,即便五十騎對萬軍也不在話下,畢竟勇猛無敵如唐河鐵騎光是所向披靡的氣勢便能打得敵軍潰不成軍,偏偏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車輪戰,既消耗他們的體力、人數,又不會使得己方軍心渙散,這安排追擊的幕后之人實在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霍驚堂握住藏在心口的舊巾帕,壓低聲音,眼神堅定:“桑狗賊的祖墳不一定還找得到,還是活著等下次再領兵打仗攻下興慶府,任你報仇雪恨!”

    周邊一圈唐河鐵騎聞言皆發出快意的大笑:“弟兄們聽見沒?將軍可答應咱們要是這次能活下來,可就殺進大夏國都,滅了這群數典忘祖的狗賊!”

    “我大老粗一個,啥也記不住就記仇!將軍,有您這話,我便是爬也得爬回西北!”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霍驚堂笑了,忽地高唱前朝戍邊詩歌,穿云裂石,與飛過草原的蒼鷹一聲戾鳴遙相呼應:“望故鄉!”

    音落,殺敵,身先士卒。

    三十鐵騎很快淹沒于茫茫如海的敵軍中,霍驚堂不負西北人屠之名,周圍全是敵軍尸體堆積起來的空地帶,所過之處,先畏七分,敵將便令數十士兵祭出長矛,沖霍驚堂刺去,后者踩在長矛之上躍至半空,便有數十士兵豎起長矛置于霍驚堂落地之處,霍驚堂用烏.槍插.進長矛并攏的縫隙處,借力使力避開尖銳的矛頭,但也在緊追不舍的圍攻下劃出道道傷痕。

    抬手攏住刺來的幾十把長矛,霍驚堂將人掃到一旁當作人肉盾牌擋住另一邊的攻擊,竟憑一身怪力將長矛折斷,灌入內力打出去,瞬間便又殺數十人。耳邊有破空聲襲來,霍驚堂條件反射地拔.出環首刀劈斷,下一刻腹部劇痛襲來,抬頭看去,卻是一列士兵握著威力非凡的神臂.弓,森冷的箭頭對準他。

    先重騎,再輕騎,最后連精良的弓箭兵也出動,桑良玉相當看重他了。

    霍驚堂譏諷一笑,抬手便將插.進腹部的鐵箭一端砍斷,手臂、手背青筋爆出,已至如此地步竟還能迸發出極其強大無畏的氣勢震懾住敵將。

    敵將膽怯后退,抬手下令:“弓箭手準備——放箭!”

    鐵箭密集落下,霍驚堂將烏.槍插.進地面,兩手握住環首刀硬是清出一片空地,哪怕肩膀和小腿中箭也仿佛沒有痛覺般,沖出箭雨包圍一刀劈來,連神臂弓帶弓箭手被斬斷,敵將駭得步步后退,想不明白為何世上有人比惡鬼還可怕!

    “弓箭手……所有弓箭手——出列!”敵將越恐懼就越堅定要將霍驚堂斬殺于此的決心,令五百弓箭手排成十列,準備無間隔地放箭,篤定主意便是耗光鐵箭、耗死五千騎兵也必須斬殺霍驚堂。“放箭……”

    霍驚堂的視線被滑落的鮮血覆蓋,沒有多余的能力去思考,腦子、靈魂和骨血都只剩下一個念頭,活著。

    必須活著!

    他答應過趙白魚不能先拋下他,怎么敢死在這里?

    “放箭!”

    箭雨鋪天蓋地而來,卻有鄰近的五名副將沖上前擋在霍驚堂面前并大喊他們墊后,讓霍驚堂誅滅大夏后帶瓶酒去他們墳前告知一聲就行。

    霍驚堂眼球布滿紅血絲,握緊環首刀驟然上前斬斷逼近副將面門的鐵箭,沖那群還開口讓他逃的副將咆哮:“閉上你娘的狗嘴!”

    敵軍弓箭手放完一批便立即頂上下一批,絲毫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那敵將殺紅了眼,滿臉赤紅,興奮不已,若西北戰神霍驚堂死在他手里,此后名揚天下、光宗耀祖不說,更能名垂青史,成一代名將。

    “放箭放箭放箭!”

    敵將歇斯底里地喊,但下一刻扭曲興奮的笑臉凝固住,眼角余光瞥見身旁一排的弓箭手被鐵箭穿胸而過,不由愕然回頭望去,卻見地平線的余暉處出現疾馳而來的騎兵,也握著本該是大夏特有的神臂.弓,對方由遠及近,近得終于能看清為首者的著裝和面孔。

    也是唐河鐵騎的裝束,那張臉恰好是他曾交過手的,西北蕃族折氏首領折青鋒。

    他怎么會在這兒?

    這是他生前腦子閃過的最后一個疑問,因為很快他就聽到鬼魅般陰冷的詢問:“帶兵打仗多年難道還沒人告訴你別在戰場上背對你的敵人嗎?”

    什、什么?

    敵將只來得及瞥見霍驚堂那張近看更是驚艷若妖邪的面孔閃過無窮無盡的殺意,隨后是劇痛,視野變換,好像看到身體佇立原地,可視野變成了仰視,看到沒有頭顱的身體和火紅色的天空。

    敵方援兵趕到,主將被斬,大夏士兵軍心渙散,四下奔逃,折青鋒帶來的蕃兵追殺出一陣后便撤回來,協助被保護得很好的牧馬人散落草原各地的戰馬都驅趕回來。

    折青鋒望著觸目驚心的戰場,尤其是霍驚堂身邊宛如亂葬崗似的尸堆更是萬分敬畏。

    “末將參見將軍!”

    霍驚堂摘下頭盔往地上一扔,濺進去的鮮血極為黏稠,頭發裹成一撮一撮的,舉起環首刀便將身上的鐵箭箭尾全部砍斷,而后乜向折青鋒:“你怎么在這兒?小郎那邊如何了?”

    折青鋒愣住,似是沒料到霍驚堂第一反應問的是趙白魚,不過又覺得是在意料之中,便將他來此的原因說明白。

    霍驚堂皺眉:“小郎發現桑良玉追查西涼府的動靜,所以派你來支援?”他望向折青鋒手上的神臂.弓,“你們提前遇到那批送回大景的工匠和武器了?”

    折青鋒:“是。”

    霍驚堂:“桑良玉篡位,頻繁佯攻西北各堡壘,可知真正目標是哪里?”

    后期一路走荒郊野嶺、草原荒漠等離群索居之地,霍驚堂只通過大夏軍隊的動向猜出對方意圖佯攻,沒有更確切的線索無法再進一步判斷。

    折青鋒面露猶豫。

    霍驚堂眼神銳利,“說!”

    折青鋒:“是渭州。我當時混進西涼府,聽聞大夏軍隊兵分兩路陸續攻下鎮戎、渭州,各路援兵趕往渭州正與大夏軍隊鏖戰,似乎陷入僵持,久攻不下,而且大夏軍隊帶了不少從前沒有的攻城武器,異常棘手。”

    霍驚堂臉色很難看:“渭州和涇州相距太近了!涇州必定派兵支援渭州,留下守城的將士不多,后路防守薄弱,如果這時候被大夏軍隊抄到后路圍城攻城,則涇州大危!”

    折青鋒:“應該不會,大夏主力軍隊被困渭州,并無余力拿下涇州。”

    霍驚堂先翻身上馬到距離最近的吐蕃小鎮處理傷口,同時臉色嚴肅地說:“你不明白桑良玉是個不可控的、太聰明的瘋子,因是叛逃大景,格外在乎忠臣聲名,大夏為臣二十幾年明知永安帝利用、戒備,還是兢兢業業,止步于國師,現如今被逼謀朝篡位,還知道大通錢莊、兵工廠和戰馬的事,用心查必然能查到三者間互有聯系,且線索出自涇州。越聰明、越偏執的人就越不能容忍有人布局耍他,這還是個布了十幾年的大局,桑良玉必然對涇州好奇……”

    話到此處,霍驚堂忙于趕路沒有再說話,直到到了吐蕃小鎮客棧里,找來一個大夫幫他挖出留在身上的箭頭,上了藥、包扎完畢,待無外人才再次開口。

    “和突厥、蒙古聯盟,很可能還有南疆,桑良玉用什么東西說服他們和大夏合作?派出去西北各路佯攻的兵馬和圍困渭州的十萬兵馬已經大大超出大夏兵力,他強制征兵,最多能征三十萬,可是國內的兵征完了,便不怕鄰國趁虛而入?國內還有逃亡的高遺山和拓跋明珠,他不怕后院著火?”

    折青鋒聞言也察覺到奇怪之處:“依將軍的猜測,桑良玉什么打算?”

    霍驚堂垂眸望著跳躍的燭火:“他不介意大夏四分五裂。”

    折青鋒一驚:“難道桑良玉用大夏土地說服突厥、蒙古和南疆聯盟?他真瘋了!誰篡位會拖著國家一起死?那也是他為之嘔心瀝血的國家!”他猛地反應過來,“如果把大夏當籌碼,那么這次的入侵不會像從前一樣只是小打小鬧。桑良玉曾領導過三場戰爭,大景慘敗,之后無數次試圖說服永安帝再來一次大規模戰爭,但是都被永安帝駁回,似乎是因為之前的三次戰爭里,永安帝意識到桑良玉只是將大夏軍隊當成他向我朝復仇的工具?那么,這次沒有永安帝束縛,桑良玉會不惜一切代價進攻西北!”

    霍驚堂握緊了手:“如今明面上的兵馬加起來不足二十萬,肯定還有十幾萬的兵馬正在圍攻桑良玉真正的目標,一旦被攻下來,為了報復大景,桑良玉必然屠城,他不在乎后果,也不在乎大夏的結局……我有不好的預感。”

    涇州,那是個太過于特殊的地方。

    桑良玉利用愕克善通過涇州榷場將南方收斂來的財富輸入大夏,成為他壯大自身力量的主要支柱,偏偏王月明在大夏埋下的致命棋子也在涇州留下痕跡,還有小郎……正是小郎四年前的刀斬三百官拔.除桑良玉埋在東南方的棋子,破壞他多年籌謀!

    他有一萬種理由能肯定桑良玉會將他最狠的報復選在涇州展開,卻沒有一個理由能否定桑良玉否決了涇州。

    “折青鋒,帶我制置使的官防印信速去熙河借兵!”霍驚堂顧不得身上的深口,起身披上外衣便準備趕路。“來不及了,我先趕回涇州。”

    有受傷頗重的副將勸道:“將軍,您傷勢不輕,不宜趕路。”

    “死不了。以前胸口差點被砍成兩半,我不照樣追著敵軍殺出十里地?行了,你休息你的吧。”霍驚堂拍拍老將的胳膊便朝外走出,表情和語氣都不如剛才表現出來的輕松:“小郎派你來救了我,現在輪到我趕回去救他了。”

    小郎也許正是生死一線的時候,如果不即刻動身,怕此生沒有后悔藥。

    ***

    慶州禁軍營地。

    望著涇州而來的傳訊兵,環慶路元帥鄭元靈揮揮手說道:“本帥知道了,你且先退下,這便領兵前去救援。”

    可等傳訊兵一下去,藏在前廳后頭的陜西安撫使蔡仲升便走出來攔住他:“裕昌兄真準備派兵支援?”

    鄭元靈皺眉:“不然?”

    蔡仲升:“裕昌兄啊裕昌兄,你可是忘了涇州還有臨安郡王和趙白魚?那霍驚堂既是西北戰無不勝的元帥,怎會困于大夏區區幾萬兵馬手里?”

    鄭元靈:“雙拳難敵四手,霍驚堂再厲害,兵馬差距兩三倍也會死!”

    蔡仲升:“死了不是更好嗎?”

    鄭元靈表情一變。

    蔡仲升:“陛下的意思,如今還有誰瞧不出來?霍驚堂活著,晉王永無登基可能,鄭國公府多年籌謀一朝打水漂,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榮華富貴都系于晉王一人身上,死了個霍驚堂,造福大眾不是好事一件?”

    鄭元靈:“可涇州九萬百姓……”

    蔡仲升:“大夏敢屠城嗎?若是敢屠城,這西北六十三萬屯兵都一舉殲滅大夏!怕還是跟從前那般,進去掠奪一番就自行離去,可是霍驚堂鎮守,偏偏城破了,不是他的責任是誰的責任?大夏可對他恨之入骨,必定不會放過霍驚堂。”

    鄭元靈:“但求援已至,眾目睽睽,怕不好應對。”

    蔡仲升:“那渭州不也正被夏兵圍困?咱們慶州離渭州還近一些,如果陛下事后追問便說元帥您把主力軍都借去渭州,再說慶州到涇州路程遙遠,至少也得耗費十天半月的。”

    鄭元靈明白蔡仲升的意思,誠然心動,但從軍多年也做不到枉顧涇州城破,雖然大夏不會屠城,但燒殺掠奪總免不了。

    思來想去,鄭元靈最終下定決心說道:“便將大半的兵馬都派去渭州,再派一萬二去涇州,其中兩千八百騎兵,本帥不會故意拖延援軍抵達的時間,但是涇州能否撐到援軍就看霍驚堂和趙白魚的造化了。”

    作者有話要說:

    PS:

    火箭:在箭頭的位置榜火.炮。

    大宋搞毒.氣戰,大明就有搞簡易防毒面罩了,然后看到大明一個攻城武器,就是一輛車上下綁成正方形,四四方方捆十幾個火.炮,咻咻一個接一個發射,牛逼壞了

    第104章

    涇州七日, 彈盡糧絕。

    趙白魚身上的傷口潰爛,拿灼燒過的刀子剜過后迅速上藥包扎, 還是躲不過高燒, 當下也沒休息的時間,只能拿冰塊物理降溫,強撐著繼續處理眼下遇到的棘手情況。

    十幾位大小將領都集中在屋子里,匯報目前遇到的難題。

    “城內井水出現不同程度的干涸, 其中兩個井水都奸細投毒, 暫時不能飲用。奸細已經被抓起來, 經過拷問抓到藏匿城里的其他大夏奸細, 全部就地斬殺。好在去年聽大人您的吩咐,儲藏不少冰塊, 飲用水還能再撐個十日左右。城中四個糧倉均發現有人放火, 雖然及時搶救,還是燒毀一個糧倉,可是也撐不了多久。”

    趙白魚:“二三月是糴糧時期,前兩個月應該有糧商早早儲存好糧食,去敲糧商的門征用糧食。”

    西北是缺糧大省沒錯,但糧商還喜歡搞壟斷,商行里絕對還儲存不少的糧食。

    “城內現存火.炮三百、燃燒.彈二百, 投石機從原來的十二架被炸毀剩下五架,火箭已經用完, 原先用的草人借箭被發現,敵軍改用火箭燒毀草人,此法不可再用, 因此鐵箭所剩無幾,都浸泡在毒液里等著使用。幾個地道出口被發現, 敵軍想趁機溜進來但被我們及時炸毀,埋在里頭,可我們也失去能偷襲的法子了。”

    “夜間派兵突襲、用毒、虛實攻擊干擾敵軍……等等能用的計謀都用盡,夏軍提高防備,輕易上不了當,咱們這邊的兵死了將近兩萬,再沒有援軍,最多撐個七日!”

    “大人,大夏攻下涇州的決心無人可擋,周圍村落、屯兵點無一活口。涇州若被攻下,怕是百姓難逃一死。”

    趙白魚臉色沉如水,派去求援的兵馬至今未到,原本估算最好的情況是五日內有援兵,可惜希望破滅。

    他一時間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所有能用的計謀都用上,大夏不知疲憊般,頭兩日還有間歇停戰的時間,到第三四五日幾乎是喪心病狂地炮火攻擊,護陴籬索破炮的防御力再強也扛不住猛烈炮.火毫不留情的攻擊。

    趙白魚不得不遣退城墻上的士兵,在那樣的猛烈炮.火攻擊下,任何肉.體凡胎都扛不住,西城門直接被轟掉半邊,若不是兵力及時補充,怕是早就被夏軍攻陷下來。

    他低聲詢問:“諸位大人,我到底是個文官,哪怕讀過兵書也不過紙上談兵,你們戍守邊境多年,就算沒讀過兵書也比我更有實戰經驗。我趙白魚求求諸位大人,能不能再想辦法,再多撐幾日?五路援兵總有趕過來的時候,我也相信霍驚堂、相信折青鋒,他們這時候應該從大夏回來,只要回到西北,霍驚堂就一定能猜到涇州被圍攻,他一定在趕過來馳援的路上!所以,請相信我、相信霍驚堂,也相信你們,你們是身經百戰的將領,是有血性的大好男兒,豈會被那數典忘祖的狗賊逼得窮途末路?”

    一番既有誠心誠意的夸獎,有信任和肯定,也有給予他們信心和希望的霍驚堂,聞此言,誰能不動容?

    趙白魚看向竇鴻:“竇大人,你還有沒有辦法?”

    竇鴻猶豫稍許,面容堅毅地說:“下官有一法可試。”

    趙白魚:“什么?”

    竇鴻:“詐降。組建一支敢死隊連夜出城詐降,再護送一支勇士小隊燒掉敵軍糧草。”

    趙白魚神色一怔,卻有些不忍。

    竇鴻知道趙白魚心軟,便進一步勸說:“大人,夏軍人數龐大,燒糧草絕對是致命一擊,屆時咱們只等夏軍作繭自縛便可。而利用敢死隊詐降,可深入敵營,若能炸死敵營將帥,夏軍必然不戰而敗!”

    其他幾個將領低頭思索一番,便都點頭附和,當中有一年輕小將主動請纓:“大人,我去!”

    竇鴻猛地扭頭看他,眼眶瞬時就紅了。

    趙白魚記得他叫竇子昂,是竇鴻第三子,他還有個女兒也是鐵娘子軍里的小隊長。

    “你可知有去無還?”

    竇子昂鏗鏘有力:“為國捐軀,寸心似鐵,視死如歸。”

    竇鴻顫抖著手抱拳:“大人,如今唯此法可拖延數日。竇都候……毛遂自薦,英勇可嘉,或能炸毀敵營、燒毀敵軍糧草,請大人下令!”

    此時也有一名老將、一名青年小將站出來,愿意加入詐降小隊,還有一個年輕小將剛走出就被他身邊的老子一巴掌扇回去,嘴里罵罵咧咧‘毛沒長全逞個屁能’但下一刻就主動走出來毛遂自薦。

    趙白魚紅了眼眶問:“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竇鴻搖頭。

    趙白魚:“還有火力可用,再等幾天,真正彈盡糧絕的時候還沒有援兵再詐降。”

    竇鴻還想再勸:“大人——”

    “行了!”趙白魚:“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桑良玉也不會信你們詐降。”他用力地抹了把臉,強大起精神,眼神無比堅毅:“再等等!”

    這一句再等等便多等了八天天,此時趙白魚及一眾將士、九萬百姓死守涇州十五日。

    彈藥鐵箭等守城武器所剩無幾,糧草凈水一日比一日少,援兵遲遲不見蹤影,最糟糕的是城內將士和百姓士氣逐漸低迷,死亡和絕望的氣息籠罩著仿佛被孤立的涇州。

    趙白魚不得不同意竇鴻的建議,挑選出武藝卓絕且堅毅果敢的一百八十名勇士組成九支敢死小隊自殺式襲擊敵軍。

    出發當晚,趙白魚站在城墻上凝望他們消失于夜色中的背影,夜風吹拂旗幟,獵獵作響,而他久久無言

    竇鴻無聲地出現在他身旁,悄悄前來送他有去無回的第三子,紅了眼睛卻還假裝若無其事地說:“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頓了頓,他又說道:“我這三子和小女兒自小在西北長大,打小便往軍營里跑,無論我怎么逼他們去讀書、當文臣,或是做個大家閨秀,都不聽下官的話,還先斬后奏,偷偷跑去當兵了。尤其小女兒,十五歲那年被我強制押送回她娘老家,半路跳車,瞞著我們就跑進娘子軍,等我找到她,已然參加過抗夏的戰爭。那之后,我沒辦法了,可我心底里很驕傲,為他們驕傲,卻早已準備了他二人的牌位……”

    偷偷抹掉眼角的淚,竇鴻勉強笑說:“戍邊將士,死生難料。我這個當父親的,比誰都更早接受他們死在戰場上。”

    趙白魚轉身看他,“大人老家不在西北?”

    竇鴻:“看不出來吧,我老家江南。”

    趙白魚笑了聲,“口音聽不出來。”

    竇鴻:“一開始調到西北遲遲回不去,后來不敢回。”

    一雙兒女戍守西北,竇鴻哪敢走啊?

    趙白魚鼻子一酸,無論是為戍邊將士還是為竇鴻的慈父之心,許是這段時間在此地見到太多的生死,反倒讓他真切地意識到這個時代和前世時代的共同之處,骨肉、靈魂已然逐漸融入其中,不再激烈地排斥,有了些許共鳴,卻也更為感同身受人們的悲歡離合。

    竇鴻忽然問:“大人,援兵明天能到嗎?”

    趙白魚:“能。”他咬著牙,盡管處境到了最糟糕的時刻,仍堅定地相信著希望。“我們一定能見到援兵!”

    縱然有犧牲,卻也有無盡的希望在前方等待著。

    二人在城門口等了一個時辰,聽到敵營里驟然傳來爆炸聲,火光嘹亮,而有鳴金擂鼓之聲,敵營明顯陷入混亂。

    竇鴻沒忍住嗚咽出聲。

    趙白魚脊背挺直如竹,快步下城門,翻身上馬,身后是三千兵馬,望著大開的城門拔.出環首刀高喊:“殺!”

    值此混亂時機,收割夏兵人頭。

    雖小勝一場,逼得夏軍再退二里地,盡管神傷力疲,趙白魚還是得打起精神,帶著滿身腥臭的鮮血和細碎的傷口,對敢死小隊的犧牲表示沉痛默哀、對他們的的行為予以高度褒揚,最后再用這場逼退夏軍的勝利鼓舞城內士氣,再次用援兵即將抵達的好消息吊著眾將士的希望。

    一番流程下來,趙白魚已然累得動彈不得。

    可是他們這場犧牲僅僅逼退夏軍一天,至第二日便重整旗鼓以更加瘋狂的作戰方式進行攻城,炮.火和火箭源源不絕地轟炸,此舉對比前十來日的攻擊更為猛烈、更加毫無保留,仿佛意在告訴涇州城內將士,前一日的詐降襲擊徹底激怒他們,而前十來日的攻擊不過小小的威嚇,如今才動真格。

    這想法令將士好不容易提起來的士氣再度低迷。

    趙白魚對此做出不同的解釋:“詐降襲擊的確激怒夏軍,但是瘋狂的攻擊更說明他們也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刻,沒辦法拖延,不得不背水一戰!”

    底下有將領問:“大人認為這是夏軍背水一戰?”

    “我敢肯定,必然如此!”趙白魚反倒精神百倍地說道:“如果沒料錯,此次指揮的敵軍將領就是桑良玉!指揮風格大膽瘋狂又喜歡算盡人心,你們眼下的反應說不定都在他的算計中,營造出被激怒、如今才認真且彈藥充足、軍力強大的假象,便是要讓我們陷入絕望,自亂陣腳,趁機攻城,但這正說明他們也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刻!”

    他望著眾人的眼睛,給予強大的自信心:“相信我!我已經了解桑良玉這個人的作戰風格和行事手段,現下是他們的背水一戰,也是我們破釜沉舟的一戰!我肯定!我發誓!我堅信——”

    “這將是迎來轉折的一戰,是勝利的曙光!”

    “夏軍糧草一定被我們的勇士燒毀,他們的探子一定探聽到援兵的消息……沒錯!今早聽甕那處傳來消息,道是三十里地之外出現大量兵馬行進的聲音,那就是援兵!”

    此言一出,眾將士低迷的士氣霎時受到鼓舞。

    趙白魚表情激動,然而內心鼓噪不安,守著聽甕的老兵的確聽到大量雜聲,但是三十里開外的聲音雜亂且動靜巨大,很難辨別是不是援兵。

    可眼下顧不得真假,趙白魚黔驢技窮,有什么拿什么,帶領全程百姓和剩不到一萬的將士準備最后一場最艱難、也注定最壯烈的戰爭。

    ***

    原州禁軍。

    原州知府收到涇州求援時,立即派出一萬三千禁軍和六千蕃兵速速支援涇州,聽聞底下有個中軍統領前來覲見,道是愿意主動領兵去涇州解困。

    一問姓名,卻是三年前自京都調過來的宰執之子趙長風,殺敵頗是勇猛,品級不斷上升,就是心事重重,不太愿意與上級交好,不過家世背景放在那兒,也是前途無量。

    再一細問,原來新派過來的經略使趙白魚是趙長風的兄弟,怪不得急不可耐請兵去前線。

    原州知府得知前因后果,自然愿意賣個面子成全人家的兄弟情義,當即大筆一揮,命趙長風領兵前去涇州支援。

    得了消息的趙長風即刻出發,因心急如焚而馬不停蹄地趕路。

    奈何收到消息的時間委實晚了些,再怎么緊趕慢趕還是耽擱了十來日才遠遠瞧見烽火狼煙遍起的涇州。

    趙長風心臟擰緊:“五郎?”

    ***

    京都府。

    西北狼煙四起的消息自然傳得人心惶惶,尤其大軍壓境,圍困渭州,而渭州距離涇州實在太近,有些人難免擔憂。

    謝氏近日直接住在寶華寺,既是同方丈聊一聊趙白魚的童年、少年趣事,也是替遠在涇州的趙白魚祈福。

    今日一如既往地誦經,忽然佛珠斷裂,碎了一地,謝氏驟然心跳失序,茫然地看向西北的方向。

    “五郎……”

    ***

    自兩江前往京都府的馬車上,因埋頭苦讀而心神疲憊,不自覺進入夢鄉的硯冰忽然驚醒,掀開車簾看向夜空,星子璀璨,而太白金星初初露尖兒。

    京都府內的秀嬤嬤心血來潮翻出趙白魚幼年時穿過的鞋子、小衣衫和虎頭帽等等,和海叔搬出來的霍驚堂小時候的玩具做對比,兩老小孩無聊地說起自家小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

    夜風靜悄悄,打著旋兒,拂過山川河海,吹過天南地北的游人發梢。

    遠在南詔的李意如夫婦和漂浮于大海行船的魏伯都在同一時刻想起了西北的趙白魚,而此時天光大亮,大地光芒萬丈。

    ***

    金光照亮盔甲上一層又一層覆蓋著的干涸不了的血跡,趙白魚低頭喘著氣,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環首刀,血和傷口都黏在了刀把上,遍地是尸體、折斷的旗桿和刀槍,周圍則是零零散散圍過來的將士。

    不遠處則是被轟開的城門,一門之隔,夏軍同樣傷亡慘重,可他們終于攻破涇州,精神抖擻的同時也有因為這段時間涇州將士百姓的頑強抵抗而爆發出強烈的恨意。

    趙白魚知道夏軍入城,必然燒殺搶掠以泄其恨,可是城門被轟掉一半,根本防不住,倒不如放手一搏,引君入甕。

    他步步后退,聲音極其冷靜:“撤。按計劃行事。”

    言罷,一眾人等四下分散,夏軍見狀魚貫而入,沖進最近的房舍樓屋準備劫掠一番,卻發現人去樓空,再跑出來一經對話,紛紛反應過來——

    “三個城門都被破了,必然轉移至城中,錢財糧草也被搬運過去!弟兄們,漢人眼下如甕中之鱉,所作所為不過負隅頑抗,他們要兵沒兵、要武器沒武器,且去殺個痛快!”

    此言激起眾人亢奮的殺意,他們迫不及待想聽手無寸鐵的百姓的慘叫,唯有鮮血和銀子能平復他們此刻極度扭曲興奮的情緒。

    而且晚一步則銀錢女人都被他人搶占,搶先一步才能分杯羹吃,所以不假思索全部循聲追過去。

    然而追至巷子里發現沒有路,準備回頭時,卻聽樓上有人喊了聲,抬頭望去,卻是布衣打扮的百姓,手里拿著圓球狀的火球,點燃后扔下來,轟然爆炸,無數鐵蒺藜穿透盔甲將人扎成刺猬。

    而奔至偌大空地的大量夏軍則忽然有重.弩自四面八方襲來,那重.弩上捆綁有火.藥包,儼然是放大版的火箭,霎時爆炸,能拉四五人一塊兒奔赴黃泉,瞬間數百支重.弩落下,炸死一大片夏軍,沒等他們四下逃躥卻有牛羊駱駝等動物沖進人群,或將他們踩踏而死,或是驟然爆炸,燒死大片人。

    諸如此類的反擊發生在城破了的涇州每條巷子、每一個空地,這是趙白魚最后的奮力一搏,動員每一個百姓將僅存的每一份炸.藥、火箭都運用到夏軍身上,利用他們對涇州地形的熟悉,來個關門打狗。

    可惜人數、彈.藥差距太大,當夏軍全部攻入涇州時,所有反擊均失去效用,趙白魚、竇鴻及一眾將領也被團團包圍。

    面對十米開外一字排開的森冷鐵箭,趙白魚面無懼色,冷風刮起散落的發絲,環首刀拄地當拐杖撐住力竭的身體,尚能以冷靜的口吻說道:“桑良玉,你便不好奇是誰設局陷害你?你當真不好奇大通錢莊、西涼府的兵工廠和祁連山下的馬場究竟是誰所為?你也不好奇愕克善這顆專門用來對付你的棋子是誰在背后推波助瀾馴養而成?”

    夏軍一片靜默,半晌后讓開道路,一輛戎車緩緩向前,里頭傳出聲音:“趙白魚,我與你神交已久,今日得見,不枉此行。”

    趙白魚扯了扯嘴角:“桑國師之名我亦是久聞,果然名不虛傳。”

    桑良玉果然御駕親征。

    桑良玉:“我以為你只是個迂腐的文臣,有幾分治國的本事,倒沒料到還有平天下的能力,若叫你在這西北多待幾年,或也可有儒將之稱。可惜……可惜我已經猜到設局報復我的人是誰,你失去了一個自救的機會,而我斷不能容忍你活下去。”

    報復?

    這詞一出,趙白魚就相信桑良玉猜出王月明了。

    他扯起的嘴角撐不起來,回頭看向并肩作戰十多日的眾將士和狼狽不堪的涇州百姓,心里一片空蕩蕩的,許是情感太沉重反而呈現空白,而后轉頭看向密集的夏軍,后頭是一望無際的天空。

    驀地想起生死不知那幾日,霍驚堂憔悴不已的模樣,又要惹他哭了。

    趙白魚嚅動嘴唇:“霍驚堂,我不想失約……”

    同生共死的約定,他不想食言。可是非不得已,他一定會在黃泉等霍驚堂,所以此刻唯一的愿望便是祈求世上真有黃泉的存在,否則他連去哪里等霍驚堂都不知道。

    瞳孔里倒映著飛馳而來的鐵箭,便在這瀕臨生死之間,狀況突生,卻有鐵箭從側邊殺來,撞飛夏軍制造出來的箭雨,但聽人群中驟然爆發歡呼:“是援軍!援軍來了——!!”

    趙白魚眼睛一亮,反應迅速地大喊:“將士們!隨我殺——”

    語畢而雙手握住環首刀殺向夏軍,夏軍則在突如其來的反殺中慌了陣腳,一開始以為又是趙白魚他們的詭計,但很快他們就發生真的是援軍,還是西北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唐河鐵騎!

    那重達數十公斤的黑漆甲胄騎兵宛如惡鬼死神步步緊逼,刻進骨子里的恐懼令夏軍先一步士氣衰敗,尤其是為首的黑漆甲胄騎兵舉起烏.槍,收割人命如割稻草一樣輕松,周圍迅速清出一片空地,有人意識到什么喊了聲:“修羅……西北鬼修羅!”

    那是霍驚堂的名號,在夏軍那兒比閻王還恐怖,霎時丟盔棄甲,兵敗而逃。

    戎車內,桑良玉拉開車門,看到涌進來的援兵,自知大勢去了一半,心中五感雜陳。

    但凡來晚一天,便是一天也夠他給大景一個慘痛的教訓,可惜功虧一簣!

    老天注定要他功虧一簣。

    桑良玉不信命,不信天意,可是二十幾年前趕考時遇到一個相士,那人為他算命,說他是陳勝黃巢之命,位尊至極,貴不可言,可惜事事功敗垂成、棋差一著,不得好死!

    考中功名,敗于殿試,他不信。

    投身大夏,連勝大景三仗,還能再建功立業時卻被永安帝忌憚防備,強令召回,他還是不信。

    籌謀多年想扶持一個傀儡上位,想為自己掙個青史留名,讓世人都知道他叛國是大景皇帝的錯!

    可是功虧一簣,還是當了天下文人所不齒的逆黨,他仍舊不相信。

    天意如此,他偏要逆天改命!

    而今濟河焚舟、背水一戰,但凡援軍晚來一步,便能屠城,便可完成此生夙愿,令大景悔不當初、痛不欲生,可還是前功盡棄,還是差了一步!

    桑良玉偏執頑固到底,就是不信命。

    他拔.出精良的帝王劍,走下戎車,朝著人群中的趙白魚而去,步步逼近,舉起帝王劍,劍身倒映他猙獰扭曲到極致的面孔,猛然一刀揮下,只聽撲哧聲響,卻是利刃入皮肉的聲音,婉轉悅耳,尤為動聽。

    趙白魚面露愕然,看向近在咫尺的桑良玉和洞穿他心口的烏.槍,猛然拔.出烏.槍,鮮血噴灑而出,桑良玉倒地,露出身后的霍驚堂。

    便于此時,士兵推搡逃亡間不小心撞倒攻城檑木,使其不受控地滾動,碾過桑良玉的雙腿,桑良玉霎時發出慘叫,斷了雙腿。

    瀕死之時,桑良玉眼神渙散,仍不甘心:“位極至尊,貴不可言,前功盡棄……哈,哈哈,就算重來一次,天意如此,也……也要——”與天抗命!

    然而口吐大量鮮血,淹沒那未盡的四字,便氣絕身亡。

    桑良玉一死,夏軍便如無頭蒼蠅四下逃躥,兵敗如山倒,涇州屠城之危化解,緊繃了十五日的精神在瞬間瓦解,疲憊、困乏、疼痛、悲傷絕望和死里逃生的慶幸,以及護住涇州的喜悅之情霎時如山洪傾瀉而下,趙白魚手里的刀哐當一聲落地,突然向前栽倒。

    霍驚堂連忙接住他,環握住趙白魚的肩膀,發現瘦削得可怕,又見他滿身傷痕愈覺得心疼。

    趙白魚虛弱地笑了,“霍驚堂,你又救了我。”

    霍驚堂聲音很輕:“你也救了我。”

    趙白魚呢喃:“我可累慘了……”

    霍驚堂的手掌按住趙白魚的脖子,感受跳動的脈搏才放下心來,輕聲哄道:“睡吧,我在你身邊。”

    趙白魚慢慢闔眼,黑暗如潮水淹沒他,久違的、令人安心的睡夢終于來臨,一顆徘徊于生死邊緣的心臟穩穩落地。

    即便硝煙彌漫,殺聲震天,霍驚堂的懷抱就是趙白魚的靈魂棲息之所。

    ***

    涇州不到四萬的兵馬對抗夏軍十萬精銳,死守二十日至彈盡糧絕時,雖城破但援軍及時趕到,終使涇州萬千百姓幸免于難。

    此消息傳至朝廷,驚動朝野。

    陳師道、趙伯雍等人得知當時涇州僅有趙白魚領著不到四萬的將士死守,俱是驚魂未定,后怕不已,緊接著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為何援兵二十日才到?”趙伯雍于文德殿前提出質疑,“陛下,據前線來報,涇州一共向原、慶、隴、寧和鳳翔五州求援,其中寧州和鳳翔的傳訊兵被追兵攔截,而原州的傳訊兵因故耽擱,晚了些時日才將消息送到,沒能及時派兵支援也尚可理解,可這隴州、慶州收到線報,派兵支援,為何比遠在西寧州的臨安郡王還更晚趕到涇州?”

    元狩帝自能猜到原因。

    隴州知府是蔡仲升的人,駐守慶州的將帥是鄭元靈,而蔡仲升近些年和鄭國公府接觸頻繁,如何能不知情?

    “不管是出于私心還是其他原因,陛下,那涇州城里有九萬手無寸鐵的百姓!”

    元狩帝沉著臉,不予回應。

    還是陳師道走出,一語點醒元狩帝:“陛下,彼時無人知道臨安郡王不在涇州。”

    元狩帝眼皮一跳,看向陳師道那張儒雅到近乎呆板迂腐卻總是能一針見血戳中他心思的面孔,深深嘆息:“蔡仲升過不久便回京述職,屆時再說。鄭元靈到底是功臣之后,這些年也戰功赫赫……大夏損兵折將嚴重,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便令五路兵馬趁此時機打進興慶府,收復失地!”

    如果鄭元靈足夠聰明就知道該在這場由大景掀起的開疆拓土的戰爭中將功補過,也是元狩帝給他的最后一次機會。

    陳師道和趙伯雍等老油條都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援兵晚到幾日罷了,鄭元靈有的是理由開脫。

    他們要的是元狩帝因鄭國公府聯合晉王謀害他心里的儲君霍驚堂,而因此心生嫌隙。

    作者有話要說:

    相士:只占壞卦,只說壞話。

    第105章

    “……你懂什么?這黑魚出了陜西還真吃不著!拿著, 讓小廚房殺了煲魚湯,給趙大人補補身子, 可憐這二十來日就沒好好休息過, 大夫都說他身上的傷口還沒好又潰爛,得虧還年輕。”

    “竇姑娘,趙大人有黑魚,我便沒有?”

    聽著聲音就能想象崔副官嬉皮笑臉的模樣, 不是一般地欠揍。

    “叫我竇指揮。”

    “竇指揮大人!”

    “草籃子下面有三條黑魚, 反正多出來的, 你想要便拿去。”

    “三條?”崔副官的聲音里充滿驚喜, “比趙大人多了兩條,竇姑娘、呃, 不是, 竇指揮,多不好意思啊還多給了我兩條……死的?你給趙大人活魚,給我死魚啊。”

    “不然呢?”

    緊接著是大夫的訓斥聲,讓他們說話小點聲,要閑得沒事便去外頭幫忙修城墻,不過一會兒便安靜下來,傳來海東青嘹亮的鳴叫聲, 自上而下,驚走屋檐下筑巢的鳥兒。

    風聲簌簌, 林葉挲挲,微暖的陽光穿過半開的窗戶投落地面,塵埃在光亮中跳躍, 一道身影走過窗邊,從外頭進來, 一抬頭便對上床上睜開眼的趙白魚。

    霍驚堂忙將藥碗放到旁邊,扶起趙白魚,一邊摸著他的額頭一邊詢問:“頭暈胸悶嗎?傷口疼還是癢?”

    趙白魚搖搖頭:“我睡多久了?”

    霍驚堂:“兩天三夜,疲勞過度加上傷口發炎、潰爛,引發高燒。不過更糟糕的情況我都撐過來了,眼下只是小狀況,你看你還是被我喚醒了。”

    趙白魚握住霍驚堂的手查看他身上的傷:“你呢?有沒有好好休息?”

    西涼府一行必然兇險,之后馬不停蹄地趕路,一回來便面臨涇州城破的危機,不僅要照顧昏迷的他還得處理涇州府事后重建,以及渭州那邊的大夏軍隊,不知道有沒有好好休息。

    霍驚堂:“沒事,崔宗正在我的藥里放了迷魂藥,我也昏睡了一天一夜,精神體力都恢復過來,傷勢也結痂,過個十天半月就能好了。”

    趙白魚接過他遞來的藥一口氣喝完,迅速抓起蜜餞含在嘴里沖淡苦味,低頭看身上的繃帶笑說:“傷疤是男人的榮耀,回京都后可有沖那群迂腐老頭子和莽夫炫耀的資本了。”

    別看他趙白魚頂著剛正不阿的青天之名,這幾年也有不少升遷上來的官吏因他作對而在朝中處處為難,迂腐古板的罵他尖酸刻薄,武將莽夫罵他雞崽子似的,怕不是見血就暈,儼然忘記他刀斬三百官那回事兒了。

    接著,握拳碰一碰霍驚堂的拳頭,趙白魚咧開嘴說:“咱倆身上都是勛章,真天生一對。”

    霍驚堂:“你還有這心思開玩笑?知不知道我趕到時瞧見城破了,心臟真的差點停了。”

    趙白魚:“不還活著?”

    霍驚堂一瞪眼,趙白魚便討饒:“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經歷幾次九死一生了?我估計沒個福如東海很難收場。”

    插科打諢,油嘴滑舌,也不知打哪學來的,許是小時候混跡三教九流練就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后來當官為了穩重些而改掉的毛病,這幾年在霍驚堂的縱容下,有了復蘇的跡象,倒也真逗樂霍驚堂。

    他本來就沒生氣,趙白魚平安無事已是大幸,霍驚堂如何舍得苛責?

    “你不該調走折青鋒。”

    “不調也調了,那能怎么辦呢?”

    霍驚堂沒忍住笑了,好不容易繃起的架勢瞬間如山體崩塌,老實說起他當時遭遇到的驚險,好在有折青鋒及時趕到,否則也許葬身大夏,永無歸日。

    “趙白魚,你又救了我,你救了我兩次,把我從生死邊緣里拉回來,我欠你兩條命。”

    “你也救了我兩次……”

    霍驚堂想想覺得不太對,“那我們不是扯平了?嚴格說來我只救了你這一次,上回沒救成,都是太醫的功勞,我是不能厚顏無恥地攬功,便叫我欠你一次。”為了扯上關系,他很是義正辭嚴:“除了無用的爵位、財富、名聲便只有這具偉岸的身軀和俊美的面孔尚有幾分價值,小郎君,就讓我以身相許吧。”

    “……滾。”

    霍驚堂踢掉鞋子就鉆到床上了,擁著趙白魚鬧了一會兒,到飯點才令人去小廚房要來煲好的黑魚湯給趙白魚補身體。

    到第三日,趙白魚便能下床,簡單過問涇州事務,府里各項修繕工作如火如荼,商業、農業和官府等各方面都步入正軌,而渭州之困也被解決,西北邊境流躥的大夏軍隊都被打得抱頭鼠竄,桑良玉已死的消息似乎傳遍西北,突厥聞風而動,連夜退出西北邊境線。

    西北暫時恢復往日寧靜,但各路兵馬整裝待發,南疆、蒙古和突厥都虎視眈眈,大夏內部動蕩,正是一塊將腐不腐的爛肉,吸引周邊貪婪的禿鷲,后三者不敢亂動便是因為他們發現大景正調動西北六十三萬屯兵,害怕正面撞上這龐然大物,也害怕被報復,因此誰都不敢先動。

    詭異的平靜籠罩著西北和大夏的上空,便在此時,大夏境內逃亡的拓跋明珠和高遺山在黑水鎮稱帝,派出來使意圖和大夏和談。

    距離大夏引發的戰爭過去一個月,京都府的圣旨下來,命令西北五路兵馬分別從各個路線進攻大夏,交由霍驚堂統兵。

    大夏來使來到渭州軍營,剛表明來意就被霍驚堂當場斬殺,提著頭顱便說道:“大夏來使意圖刺殺本王,來者不善,稟性難移,覬覦我西北城池之心不死,我朝為邊境百姓安寧著想而崇尚和平,予以屢屢冒犯西北邊境的大夏包容之心,數次接受其和談條件,更是開放榷場,友好交流,奈何大夏貴族賊心不死,貪得無厭,頻出昏招——諸將士可能忍?”

    將士義憤填膺,怒喊不能忍不愿忍,當滅大夏!

    “當忍則忍,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眾將士且洗兵牧馬,整裝待發,隨我開疆拓土,踏破興慶府,將那黃河之濱、高河草場、河西走廊一并納入我大景版圖!”

    一眾將士當即吶喊,群情激昂,士氣前所未有地高漲。

    ***

    霍驚堂和趙白魚重逢不到兩個月便再次分別,這次倒沒有太多依依惜別的場面,只說一句:“死生與共。”

    趙白魚:“我釀了秦酒,等你大勝回朝之日便開封。”

    霍驚堂豪爽一笑:“卻真不舍得不回來!”

    他們這頭惜別,并無人觀望,因為滿山崗都是來折柳送別的人,不遠處則是崔副官和竇姑娘。

    那竇姑娘便是竇鴻的小女兒,兄長為了守住涇州而詐降死在敵營里,老父因此兩鬢衰白,不忍他再白發人送黑發人,恰好崔副官對她一見鐘情,死纏爛打兩個月,而竇姑娘覺得他人還不錯,也不是個扭捏之人,考驗幾番就同意了崔副官的追求。

    不過竇姑娘接受崔副官卻不是為了解甲,而是打算生個孩子安慰老父,以表孝心,回頭還當她的女將。

    另辟蹊徑全了孝心,得以繼續熱愛的事業,難怪說西北女性是不倒不朽的胡楊。

    目送霍驚堂翻身上馬,沒入隊伍,趙白魚一轉身就看見不遠處一棵旱柳下的趙長風,兩相對望,已是時過境遷,心緒不復從前。

    趙長風走過來,仔仔細細地瞧著趙白魚的臉,自四年前宮宴之后便再也沒機會見趙白魚一面,記憶里的五郎也不甚清晰,每回憶一次便更清楚他們當初的虧欠,心口就會陷入窒息般的疼痛。

    “五郎瘦了許多。”

    趙白魚客氣地笑笑。

    趙長風低頭,欲言又止。

    趙白魚心內嘆氣,既無續親緣的打算,也沒故意踐踏人心的意思,只拱手說道:“相去萬里,路途艱險,望君錦囊還矢,得勝還朝,平安無事。”

    趙長風驟然抬眼,激動不已,好半晌才吐出兩個字:“……謝謝。”

    立在原地遲遲不走,直到上差一再催促,趙長風不得不上馬離去,走了挺遠一段路,探進懷里的君子玉,本是數年前送給趙白魚弱冠禮的禮物,還是沒能送出去。

    猶如長龍般的隊伍出征,消失于落日余暉之下,后頭旱柳古楊林里依依惜別的人們直到月亮爬上山頭才逐一離去。

    ***

    京都府傳召趙白魚回去的口諭來了兩遍,都被他以西北事務繁忙為由推了回去,留守涇州直到酷暑當頭,六月底悄然而至,便是在這檔口,邊境傳來捷報,興慶府被破,大軍直搗大夏皇宮,抓住意圖再逃一次的拓跋明珠和高遺山。

    前者拔刀自刎,后者感慨日暮途窮、時不與我,便也追隨而去。

    其他大夏貴族全部跪地求饒,因為有血性敢反抗的人都被桑良玉殺了個干凈,倒是百姓無所謂國破,反正大景軍隊從不敢燒殺掠奪的事兒,再說至少二三十年前他們可都不是大夏子民,和西北蕃族同根同源,壓根沒什么愛國情懷,當誰的百姓不是當?

    吃飽喝足就行,至少以后去榷場不用再經過官府批準,時不時遭遇榷場關閉、全家跟著喝西北風的悲慘境況,大夏亡了反倒是件好事。

    大夏被滅,霍驚堂還帶兵打到南疆和蒙古,也算報了仇。

    大夏隔壁的突厥也沒討到好處,本來三足鼎立有大夏鉗制,而今唇亡齒寒,難保下一個不會是他們國破家亡,當即派出王子當和談大使、再派個公主去和親,擺出誠惶誠恐、火急火燎的姿態求和。

    眼下不是收拾突厥的時候,元狩帝因此沒拒絕和談,不過態度強硬,擺明準備狠宰突厥大出一口惡氣的意思。

    ***

    七月上旬,烈日當空。

    已經當上者龍族首領的者龍天珠從原州而來,帶了些禮物準備拜見趙白魚,途中遇到和青梅竹馬成親,懷胎六月的小尼姑若善,感念她當初對涇州尼姑們的照顧,便送了自己親手制作的花餅,又聽聞者龍天珠是準備去見她的恩人趙白魚,趕緊多遞來一籃花餅喜糖拜托她送去。

    者龍天珠因此提著大包小包來到充公修建后的愕府,沒見到趙白魚,一問才知人去了當地蕃族七月舉行的賽馬節。

    那看門小童說道:“趙大人和竇大人都被拉著去當裁判,是竇姑娘攛掇的,因為賽馬節只能男子參加。竇姑娘氣不過,便要趙大人和竇大人進去暗箱操作,同意女子參賽。竇大人起初不同意,奈何趙大人十分贊成,還提出男子賽組、女子賽組、男女混合賽組……您知道的,這賽馬節不止賽馬,還有其他節目,從早到晚,估計沒到明兒天亮是不會散場的——您也準備去嗎?”

    者龍天珠當了幾十年的尼姑,性子穩重,不習慣太熱鬧的場景便回絕。

    “我能否在府里等一會——”

    話音未落便聽遠處傳來駿馬的嘶鳴和雄鷹擊破長空的唳鳴,回頭看去,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雄俊的海東青,接著是一人一騎,眨眼到了跟前,渾身肅殺冰冷的氣勢迎面撲來,者龍天珠和小童俱是心顫戒備。

    待來人揭開寒鐵面罩,露出獨具特色的琉璃色菩薩眼和異常俊美的面孔,二人認出是霍驚堂這才放下戒備。

    “小的/者龍氏見過將軍。”

    霍驚堂掃了眼門可羅雀的府邸,問了一句:“小郎可在?”

    小童如實回答,霍驚堂沒說什么,策馬離去。

    者龍天珠略為驚奇:“禁軍班師回來了?”

    要是班師回來應該有大動靜才對,或許是臨安郡王抵不住相思之情,撇下大軍自個兒日夜兼程跑回來了。

    笑了聲,者龍天珠低聲呢喃:“中原漢人原來也不是個個拘謹古板。”

    ***

    涇州蕃族混居之地,草原之上,珍珠湖邊,數匹野馬在湖邊喝水,遠處正是賽馬節的舉辦點,尤為熱鬧喧囂。

    遠遠見著竇姑娘騎在駿馬上飛馳,懷里抱著搶到手的小羊羔,那小羊羔身上還戴著花球,早被嚇得不敢動彈,后方則有十來匹馬緊追不舍,都想搶竇姑娘懷里的小羊羔。

    身穿草白色廣袖襕衫的趙白魚站在湖邊,收回目光,看向清澈的湖水,和水草嬉戲的黑魚一覽無余。

    此時身后傳來馬蹄疾馳的聲音,趙白魚以為是哪個賽馬的漢子過來讓馬喝水,便沒在意,不料腰間一緊,瞬間騰空,一陣天旋地轉便被擄到馬背上,碰觸到寒冷的盔甲霎時一激靈,深吸一口氣,伸出雙手摟住這歹人的腰,親昵的把臉埋進去。

    那頭賽馬的人發現異常,緊張不已地追上來,不明所以地人以為變動賽道,也跟著追上來,一剎那后頭綴著幾十匹馬,飛騎颯沓,煙塵滾滾,碧草青天之下,歡呼雀躍,聲聲不息。

    趙白魚朝著后頭揮揮手,那追得筋疲力竭落下一大截的姑娘頓時明白過來,狠狠地翻了個白眼便來個漂移似轉彎,遛著后頭一串人怨聲載道,卻不得不追過去。

    趙白魚見狀,忽地豁然開朗,放聲大笑,摟抱著霍驚堂的腰便要他去一個地方,挖來開春時釀下的秦酒,再回到廣褒無垠的草原上去縱馬狂歡。

    到得夜幕降臨,二人來到杳無人煙的湖邊,躺在岸邊青黑色的巖石上一邊喝酒,一邊望著漫天星辰,吹著草原夏夜的風,聊一聊這次滅大夏的戰爭。

    “沒甚懸念,大夏內部猶如被蟲子蛀空的巢穴,鐵騎一至,如入無人之境,最外的城池還會意思意思反抗,越接近國度,越無人反抗,甚至有城池主動開城門迎接禁軍,俯首稱臣。沒了桑良玉的大夏猶如自斷臂膀,何況將近三十萬的兵馬有一半折在西北,縱然拓跋明珠和高遺山有幾分才能,也有頑抗到底的英勇,既敵不過大景禁軍,也挽回不了民心所向,摧枯拉朽般傾塌。”

    但大夏不是沒有血性之人,也有帶著城池頑抗大景禁軍一個多月,霍驚堂說起還帶了幾分敬佩之意,當然重點還在于自夸并明里暗里要趙白魚夸一夸他,若有詞匯重復還會嫌棄他敷衍。

    “說來,在攻下靈州時,的確遇到困難,險些折兵損將。西北軍里有人借故繳走折家軍的糧草,在折家軍快攻下靈州時嚴令其停留原地待命,而后準備搶功。若是攻下靈州便罷了,偏偏久攻不下,還因夏兵截斷黃河水,水淹西北禁軍,差點沒全軍覆沒。”

    提起這事,霍驚堂表情似笑非笑,若是詳究,卻都是冰冷的殺意。

    “靈州犯蠢就算了,事后還在我攻下興慶府、追殺蒙古輕騎時,于險隘之處埋伏我,被抓個現行還想狡辯他誤以為我唐河鐵騎是蒙古輕騎——小郎可知此人是誰?”

    “鄭元靈?”

    “嗯。”霍驚堂翻身,把臉埋進趙白魚的頸窩里,曲起一條腿,左手橫過他的肩膀說道:“有時候我很難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盯著那把椅子,無論是鄭元靈、老六還是鄭國公一家都把人生最好的時光貢獻在邊疆,的確是有不少的小心思,可是守護山河、保衛百姓時的忠心亦不作假。尤其老六,在冀州軍里當他的少將軍時,意氣飛揚、足智多謀,也是人人稱頌,手段干凈,稱不上清廉仁慈,倒也正直,可到了官場、回到了朝堂里,追逐著那把椅子,變成跟太子一樣的人,變得愚鈍、偏執、自私,居然能枉顧將士的性命就為了貪圖那點功勞!”

    “千里做官只為財,萬世為人當求權,古往今來皆如是。”趙白魚安撫著霍驚堂。

    霍驚堂忽地笑了聲,“我也沒資格說別人。”

    “怎么說?”

    “我從前也追逐過那把椅子,大概是從小就知道陛下待我不同,輕而易舉猜出他的心思,縱然我被拋至靖王府,也堅信是陛下對我的考驗,他只想我成為雄鷹、狼王,而不是一個跋扈軟弱的君王,即便氣他,也付諸信任。我去過冀州、輾轉于西北,歷經生死磨難,為我的儲君之路謀算,收攏智囊團、重整唐河鐵騎,培養屬于我的武將、到處安插棋子……你知道我曾力邀過陳師道嗎?”

    趙白魚訝然:“倒是不知。”

    “要不是看出我的野心,他當初怎么會一心相信你嫁給我是掩人耳目、是來當我的謀士建從龍之功的?”

    “原是如此。”

    “當儲君的野心破碎于蠱毒的折磨,破碎于陛下轉身挑了老六,如同他當初培養我那般,盡心盡力地培養著老六,而放任我在蠱毒日復一日的折磨下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聲名狼藉……你去收尸那次,那群人是后宮里安插.進來的,也正是蠱毒暴.動的時候,我沒控制住,說我在床上玩死人的殘暴之名就此傳出去,而陛下……無動于衷。”

    趙白魚緊緊抱住霍驚堂,盡管知道他的遭遇,但再聽他說起還是心疼不已。

    “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很溫和,在我心里是個絕頂好人。”

    他說著他對霍驚堂的印象。

    “你知道當你出現在我面前,說讓我去敲登聞鼓救恩師時,我心里想什么嗎?”

    “什么?”

    “我在想,這個讓我恐懼了兩年的人,是我十九年人生里唯一一個為我蹚了前路、兜了后路的人,從此以后,他注定與天下萬人區分開來。”

    他習慣孑然一身,哪怕有秀嬤嬤和魏伯關心、保護他,可是多數時候還得他來操持前后,無論面對何等風浪都習慣走在前面,沒人為他開路、更沒人能在他翻船時拉一把,所以他習慣了凡事小心謹慎。

    救陳師道時,他存了向死的心,可是霍驚堂就在這個時候不偏不倚地出現了。

    霍驚堂悶笑幾聲,驀地拽住趙白魚從巖石上翻進湖里,嘩啦聲響,濺起一大串的水花,趙白魚來不及反應便嗆了口湖水,很快被霍驚堂堵住嘴,身下是水草為床,巴掌大的魚苗被驚醒,成群成群地跑了。

    清澈的湖水甚至能讓他看到滿天閃爍的星空,而他能感覺到貼上來的霍驚堂的熱度,那是冰涼的湖水也澆不透的躁動,從戰場上得勝回來,滅了大夏、做了圣祖也沒能做到的偉業,日夜兼程趕回來也沒能澆熄霍驚堂滿腔的興奮狂躁之意。

    仿佛剛才的溫情述說、流露而出的傷感不過是害怕驚嚇到小郎君,刻意為之地降溫,很可惜效果不顯著。

    水聲嘩啦,趙白魚破水而出,被霍驚堂舉起來,靠在岸邊,玉簪被拔下來,頭發濕漉漉地散落下來,鼻子碰著鼻子,濕熱的、細碎的吻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很快便由和風細雨變成了狂風驟雨。

    于此星空、草原、湖水,滿腔精力發泄殆盡,擁抱著饜足后的疲憊,幕天席地,至天明日出,才騎馬回去,遠遠望著那燃燒了一晚的篝火余燼,霍驚堂沒過去,而擁著趙白魚斥馬回府。

    ***

    大夏被滅,西北禁軍大勝還朝,乃大景開天辟地之百年盛世偉業,元狩帝喜不自勝,大赦天下,令三省六部備好禮單,著手安排一出又一出意圖認回霍驚堂的戲碼,急欲立儲的心思昭然若揭。

    文德殿內,只有上首的元狩帝、大太監和下首跪伏于地的一個中年男人,似乎剛述職完畢,等候差遣。

    半晌后,元狩帝只說一句:“值此大喜,朕準備于中秋后去南郊祭天。”放下奏折,他看向下首的人,“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下首那人眼睛轉了轉,稍一琢磨便明白過來,霎時心驚膽戰,為元狩帝的狠心而咋舌不已,不過面上畢恭畢敬:“臣遵旨!”

    元狩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奏折上,輕描淡寫:“回去吧,別讓人看見了。”

    他讓大太監送一趟,從少有人至的宮道走。

    這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宮道上,兩道是紅色的宮墻,穿過一處雜草叢生的宮殿,那走在后頭的謀士把荷包塞進大太監手里,詢問一句‘陛下心情如何’。

    大太監左右瞧一圈,再掂量掂量荷包重量,好心說道:“您還瞧不出來?自是喜不自勝。這盛世算是在陛下手里開啟了,該倒的人倒了,該得的東西得到了,順心順遂,天意相助,自然還要事事順遂,十全十美才好。”壓低了聲音勸道:“您啊,您既做了背主之事,且莫回頭。在這節骨眼上,但凡有誰敢讓陛下十全九美,不僅要掂量自個兒腦袋,還得想想族親家眷。”

    “!”謀士心顫,想起‘背主’二字,不由苦笑:“多謝公公良言。”

    大太監擺擺手:“便送您到這兒,且小心些,莫叫人看見。”

    謀士道謝便走了,大太監原地站了會兒也走了。

    破敗的宮殿一片死寂,忽然就有落葉被踩碎的聲音傳出,有人自一面爬山虎墻壁后頭走出,臉色蒼白,目光陰沉如水,卻是自東宮歿后便低調得不聞其名的五皇子。

    ***

    晉王府。

    幕僚勸道:“論文治武功,臨安郡王樣樣勝王爺您一籌,陛下本就偏心他。還有蔡仲升回京述職,無故被貶至南蠻荒野之地,鄭二爺連續多日沒有消息傳回來,環慶路的兵權還莫名其妙轉交副將,再加上陛下動作頻頻,迫于眉睫,如果讓霍驚堂安全回京,恐怕儲君之位就落他頭上,屆時您和鄭國公府便是再想努力也沒有機會了!”

    昔日的六皇子而今的晉王:“依先生看,我該如何?”

    幕僚:“值此盛事,陛下一定會去南郊祭天,太后也跟著去,宮里無人,禁軍防守薄弱,正是奪權的好時機。”

    晉王定定地望著幕僚,直瞧得后者心驚肉跳,這才移開目光皺眉說道:“我這幾年步履維艱,文臣黨發展不起來,武官黨也被削得七七.八八,哪來的兵權奪位?”

    幕僚:“鄭楚之時任龍虎營都尉,和安插在宮內禁軍里的棋子里外呼應,拿到玉璽印綬,架住文武大臣,再逼陛下退位。”

    駐扎京都府的屯兵軍營統稱為龍虎營,也是八十萬禁軍中的一支。

    晉王:“先生真要我逼宮謀反?要是跟當初東宮一樣敗了,你我都是人頭落地的下場!”

    幕僚當即跪地,鏗鏘有力地回應:“屬下愿為王爺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晉王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他,好半晌后拍著扶手大笑:“好!好!先生是孤的左膀右臂,是孤的諸葛宰相!”隨即是追憶往昔似的語氣嘆道:“先生是哪年到孤的身邊?”

    “元狩一十八年,王爺從軍之時,于途中救了被冤入獄的屬下,為屬下的家人平反冤屈,屬下感恩戴德,發誓余生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元狩十八……也有八年了。”晉王若有所思:“若是大業得成,孤必奉先生為三公。”

    “屬下追隨殿下,只為報恩,只為殿下能成大業,不為身前身后名!”

    晉王笑了,親自扶起幕僚,一如往常殷切慰問,細細商量大事,待琢磨得差不多了便將人送走,臉上的笑容立時消失,變得哀傷,眼里逐漸彌漫深沉的悲哀。

    “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晉王嚅動嘴唇,“孤相信當初父皇費勁心思安排先生到孤身邊,是為了更好地扶持孤,是真切地寄予厚望,真切的父愛。可如今,費盡心機令我墮入萬劫之地,也是真切地希望孤去死,真切的父愛……卻不是給我的。”

    身后走出一人,是面無表情的五皇子。

    老六尚且得到過元狩帝的傾心栽培,連東宮也有過被寄予希望的時候,他呢?連被當成棋子來使用,似乎都不夠格。

    太子、老六尚且有悲傷的資格,他什么都沒有。

    第106章

    大勝得歸, 班師回朝,行程既定, 無可更改。

    因事務了結得差不多, 霍驚堂便帶著趙白魚脫離隊伍,準備一路游山玩水再回京都。

    路線不同,幾乎是繞著大西北走了一圈,去祁連山脈看草原, 在群山峽谷間埋伏三天三夜等萬馬奔騰, 看當地牧馬人埋伏了一個多月才馴服馬王。

    霍驚堂還同趙白魚說他那匹神俊的黑馬便是野馬群里的馬王, 當初在這大草原上當了兩個月的野人才總算降服它。

    沿著遼闊的草原, 隨著牛群、羊群漫無目的地前行,此前從蘭州經過, 穿草原、過山脈、到青海, 看黃河雷動,狂瀾如天龍墜落,趙白魚心中豪情無限,體會到古詩里的天地之大而人如滄海一粟的浩瀚。

    期間輾轉來到天下第一雄關的嘉峪關,歷來為兵家所爭之地,自然也是兵馬防守森嚴,可惜有關無城, 因此時還未建城,所以此時溝通西域使者等的關隘是玉門關, 嘉峪關人員往來稀少,不似后世所見的繁華宏偉。

    但登高眺遠,西接大荒, 萬山雄踞,看落日或降或出于蒼茫大地時的壯景亦是人生難得一幸事。

    趙白魚當時起一大早就為了看日出群山之間, 激動得當場詩興大發,雖然直抒胸臆,奈何文采略遜一籌,卻也不灰心失意,回去便將詩句寫下來準備以后出本詩集。

    霍驚堂雙手枕在腦后,跟在他身邊瞟了眼。

    那是任何一家書局看了,哪怕沖著青天父母官的名氣也不愿意收的水平。

    好在趙白魚向來很有自知之明,他只打算收錄詩集,日后帶進棺材里陪葬就行。

    感覺是日出群山的壯景激發靈感,趙白魚當即決定騎著駿馬奔馳于西北大荒,去追逐落日。

    霍驚堂抱著胳膊,對此沒有異議,反正追逐落日挺好玩的,他不是沒干過。

    二人一拍即合,各打了一葫蘆酒便騎馬一前一后出嘉峪關,于廣袤的荒漠上追逐太陽直到月亮從山頭爬上來才興盡而歸。

    大概是壯麗山河的確能治愈人心,也是所過之處,百姓安居樂業,這個朝代因為邊疆穩定、海外開放、商業的發達等諸多因素而蓬勃發展,有超越前朝盛世的趨勢,趙白魚便也愈發開朗豁達,因官場傾軋、時代陰霾和光明之下一覽無余的黑暗而耿耿于懷的心結,逐漸徹徹底底地打開。

    如此充實的行程耗費一個多月,回到京都府時,已是中秋之后,已然犒賞三軍,而元狩帝也懶得追究沒有到場的兩人,開始準備前往西郊的祭天。

    祭天是大事,每隔三年舉辦一次,今年屬于破例。

    儀仗車馬莊嚴肅穆,每個步驟慎之重之,與此同時皇家禁軍也會被調動大半前去保護。

    到祭祀當天本該文武百官共同參加,因是破例,便只帶了幾個親近的大臣同去。

    不過親祀日之前,元狩帝需提前去太廟入住,沐浴持齋三日。

    ***

    持齋之前,霍驚堂和趙白魚回京。

    一踏進郡王府,兩人便被召進大內,同元狩帝和太后吃了頓家宴。

    宴會上還有后宮有品級的幾位妃子以及五、六、七、九等幾位皇子,還有兩位公主。

    說句老實話,這家宴讓趙白魚后悔沒早點找借口推了。

    霍驚堂瞧出他心思,偷偷咬耳朵:“夫妻一體,有難同當。”

    趙白魚面不改色,略為苦惱:“你說沒名沒份的,喊你來參加這家宴什么意思?”

    霍驚堂:“大夏被滅,諸師回朝,外祖沒理由推拒,被動塞了個‘女兒’,我估計祭天就是我認祖歸宗的時候。”

    趙白魚低頭捋著袖子,“你那幾個弟弟能沒意見?”

    霍驚堂:“鄭元靈被關進大理寺,目前沒怎么處置的消息,鄭國公府、貴妃和老六都沒動靜。”

    趙白魚:“平靜才是波瀾欲起的征兆……東宮的事不會重演?”

    抬眼環視全場,元狩帝和太后正說笑,是不是真放松有待商榷,幾位有品級的妃子家世背景不顯赫,表現得安靜,兩位公主一大一小,大的十五,發現趙白魚便投來頗為倨傲的眼神,小的才九歲,眼神盯著案桌上的瓜果,礙于身旁的母親不敢進食。

    鄭貴妃垂眸不語,神色冷淡,瞧不出心思。五皇子專注地看殿內表演,原先那股浮躁、傲慢隨東宮倒臺后變成了散漫低調,仿佛對權利之爭再無興趣。至于六皇子連續喝了好幾杯酒,察覺到趙白魚的視線便飛速抬頭,舉起酒杯隔空碰了碰,一飲而盡,笑容和眼神都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氣氛令人別扭,趙白魚渾身不適。

    六皇子這幾年被禁錮在京都府,東宮一倒,他暴露人前成了眾矢之的,既是儲君熱門人選,也因元狩帝逐漸表露出來的意圖而成了被質疑、針對的對象。

    隨著手里的權利逐步縮減,兵權接二連三被奪,他人也回過神來,晉王怕是成了棄子。

    如此一來,跳下晉王這條船的人也越來越多,及至最后,寥寥無幾,門黨內雖有不少武將,可治國從來以文臣集團為首。

    晉王這是表面風光、內里已是艘遲早沉湖的破船。

    破船還有三寸釘,難保不會被逼成下一個東宮。

    但元狩帝對此毫無所覺嗎?

    他人對元狩帝的防備、謀算也一無所知嗎?

    趙白魚看過去,此時鄭貴妃說了個笑話逗得太后笑開懷,不住夸鄭貴妃聰敏可人疼,主動提起貴妃主持后宮中饋盡心竭力,話里話外想抬她當皇后,元狩帝則回以一兩句肯定。

    鄭貴妃便回以驚喜但克制、婉拒的態度。

    怎么說呢?

    有種彼此心知肚明都是應付罷了的破罐破摔感覺。

    霍驚堂捏了捏趙白魚的手:“家宴結束后,你先回府。”

    趙白魚扭頭看向霍驚堂琉璃色的眼瞳,半晌后點點頭,沒問原因。

    期間元狩帝和太后都問了趙白魚一些家常事,家宴進行到一半,太后率先離場,點名趙白魚陪她走段路。

    寂靜的宮道上,太后說起佛法里的目連救母:“劉青提作惡,死后受萬千苦楚,饒是如此,目連仍愿意為母下煉獄、見惡鬼、救眾生……這是母子連心,斷不了的。”

    趙白魚沉默,以為太后是為謝氏說情。

    “父母愛子,非為報也。”

    握住趙白魚的手拍了拍,太后瞇著眼看路,自東宮事變,她便驟然衰老,兩鬢斑白、皺紋爬滿臉,也更信佛,許是心境大變,從前四五分的慈祥,而今是由內而外的仁慈。

    “哀家這幾年總在想,如果能在昌平還沒長歪之前便好好教導她,是不是沒后來那么多叫人遺憾的事發生?哀家不用白發人送黑發人,也不會心中有愧。”

    趙白魚欲言又止:“太后……”

    太后驀地握緊趙白魚的手,打斷他的話,兀自看路,其實看不清了,但有太監宮女在前頭看著路況,便不怕絆倒。

    “先帝不是一個好父親,哀家也不是一個好母親。”

    趙白魚直覺接下來不是他能聽的,抬眼望去,太監宮女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聾啞人。

    他開口:“太后說笑了。陛下自登基以來宵衣旰食,且英明神武,朝堂內唯才是用、從諫如流,朝堂外開放商事、平定西北,開疆拓土,創下不世之功——概因先帝和太后以身作則,良工心苦,才有明君出世,才有如今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

    太后露出瞧不出意味的笑,低聲說:“趙卿越來越圓滑,像朝堂里的三公九卿。”

    趙白魚:“微臣句句發自肺腑。”

    “你呀,”太后嘆氣:“你不喜歡皇宮,子鹓也不喜歡。”

    話題跳轉太快,趙白魚眼皮一跳,直覺接下來才是重點。

    “昌平自私,皇帝自我,沒人比哀家更懂自己的一雙兒女是什么樣子。當皇后得守好皇后的本分,當太后也得守好當太后的本分,所以很多事情明知不對,哀家不愿意也不能跨出那條線去糾正,以至于釀成一個又一個的苦果。趙家是一個,你是一個,先皇后和東宮也是一個……那一個接一個的苦果就在我的心里翻啊滾啊,苦得我輾轉難眠,痛徹心扉。而現在,皇帝又打算一意孤行,再釀一個君臣不睦、父子相殘的苦果出來,可哀家這次不打算坐視不管了。”

    趙白魚驀然停下腳步,看向慈明殿的大門。

    太后也停下不動,良久之后,發出沉重的嘆息:“你是好孩子,是哀家這輩子見過最好最聰明的孩子,若折戟深宮,實在痛心。”

    言罷,她便放開趙白魚的手進慈明殿。

    進去之前,留下一句話:“皇帝不會容忍大景皇后是一個男人。”

    獨留下趙白魚一人靜立于月色之下,片刻后,有太監出來遞給他一盞燈。

    趙白魚提著燈,循著明月出宮。

    ***

    家宴結束,元狩帝留下霍驚堂,殿內宮妃和知事年紀的皇子都不約而同看向鄭貴妃、晉王,二人倒是面色平靜地告退。

    瞧不出來,挺沉得住氣。

    到了文德殿,元狩帝說:“過兩天,朕便齋戒,到南郊去祭天順便躲個清閑,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但朝中不可一日無君,你來監國。”

    霍驚堂:“向來由儲君監國,臣沒名沒分、無才無德,擔不起監國大政。”

    元狩帝不悅:“朕說你能你就能。”

    霍驚堂:“臣領命。”

    元狩帝:“朕吩咐你做點事,你別一天到晚找借口推——”愣了下,突然轉身,不掩詫異:“你答應了?”

    霍驚堂:“您要反悔,現在還來得及。”

    元狩帝心喜,哪可能反悔?

    他快走兩步握住霍驚堂的臂膀用力拍兩下:“早該如此!朕難道會害你?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最好的東西都該屬于你,天下都是你的,你遲早有一天能明白朕的拳拳之心。”

    霍驚堂笑了。

    “謝陛下厚愛。”

    元狩帝深感欣慰,他就知道子鹓從前種種不過是置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何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子鹓鋪路,天底下也沒人能拒絕九五至尊的位子!

    “你放心,朕一定會給你和你娘應有的名分!”

    宿愿樁樁件件的實現,元狩帝無法不快慰,曾經眼睜睜看心愛女人被嫁給最厭憎的兄弟,沒辦法讓最疼愛、最得意的兒子名正言順地喊他,還必須看最出色的兒子跟最厭惡的靖王父慈子孝,必須將儲君之位給予他一點都不喜歡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給那些處處不如子鹓的皇子!

    忍了那么久的氣,鋪了那么長遠的棋局,宿愿終成,怎能不快慰?

    “朕許久沒和你秉燭夜談,把酒言歡,不知子鹓棋藝退步沒有?”

    霍驚堂:“嚴師出高徒,我棋藝是您教的,哪敢退步?”

    元狩帝哈哈大笑,當真拉著霍驚堂下棋下到半夜,期間拷問一些朝堂政事,見他對答如流才心滿意足,便又將朝中一些更為隱秘的關系細細掰碎說明白。

    尤其提到趙家人。

    “一個趙白魚便叫他們分崩離析,人心不齊,承玠也沒了昔日雄心,少了三分宰相城府。宰相門生無數,若要重用這些青年才俊,則難免成朋黨。他日你為儲君,且尋個理由罷了他。”

    提及如何處置陪同二十多年的臣子,元狩帝沒有半點手下留情的意思。

    霍驚堂不回應,下了顆黑子堵死元狩帝的白子,令他收回發散的注意力,專注于棋盤上,便也沒發現霍驚堂從頭到尾都是冷靜自持、不感興趣的模樣。

    ***

    去西郊前一天,元狩帝在鄭貴妃宮里度過。

    一大清早,鄭貴妃接過象牙箸替元狩帝布菜,便聽元狩帝提起西郊之行,聽到他說“你也去”的時候,手一顫,象牙箸直接落地,嚇得她立刻下跪。

    “陛下恕罪。”

    殿內一片死寂,太監宮女大氣不敢出,誰都不明白鄭貴妃這些時日為何總表現得一驚一乍,以前布菜時也摔碎過碗,討個饒、撒個嬌便也過了,怎的這次怕得瑟瑟發抖?

    “起來。”元狩帝放下筷子,胃口都沒了。“你陪著太后念經誦佛就行。”

    鄭貴妃幾乎匐在地面,盡量克制顫抖的嗓音祈求道:“陛下,臣妾還得主持后宮中饋……不如讓宮里其他妹妹去,淑妃信佛多年,更能讓太后舒心……陛下,臣妾愚鈍,去了佛門之地也只會擾人清凈。”

    元狩帝起身,撇開鄭貴妃走出去:“你不愿去,便讓人架著你去也行。”

    “陛下!”

    鄭貴妃喊出聲來,但元狩帝頭也不回。

    “看好貴妃,明日一早請她上車。今日之后,不準隨意進出西宮。”

    貴妃只能掩面而泣,隨即苦笑出聲,聲聲泣血般滿含怨氣。

    “陛下!!我和皇后同年出閣,嫁入東宮,陪您將近三十年,為您生兒育女、主持后宮,難道都不算是您的妻子?難道一點情分都沒有嗎?”

    元狩帝徑直出宮門,冰冷絕情:“當年是誰引著靖王發現朕和茹娘兩情相悅,是誰慫恿靖王去和陛下求婚,又是誰將朕和茹娘的關系透露給皇后,一而再再而三暗示皇后,朕欲李子鹓為儲君,慫恿她一再針對暗害子鹓?”

    出了宮門,元狩帝甩袖道:“看好貴妃,莫讓她尋短見。”

    鄭貴妃頹然倒地,喃喃自語:“原來您都知道。”

    鄭國公府和崔國公府都是開國功臣,同為武將,兩家比鄰而居,也曾是世交,鄭貴妃和崔清茹更是手帕交,一個崇文、一個尚武,可她們都愛上彼時還是儲君的元狩帝。

    她愛元狩帝,想當太子妃,也想當皇后!

    于是求了大哥慫恿靖王求先帝賜婚,拆散陛下和崔清茹,如愿以償嫁進東宮,雖然是側妃,可元狩帝偏疼偏寵她,一登基就封她為貴妃,等她生下兩個皇子便立即封為皇貴妃。

    哪怕后來偶然得知先帝本欲立她為太子妃,是陛下說了句‘清貴世家女德容女工堪為婦人表率’,仍將那點委屈吞咽入腹,舍不得怨怪半句。

    她也想努力去包容霍驚堂,可陛下偏心至極的模樣總讓她想到晚年的先帝。

    早些年因著記恨先帝,陛下還有所收斂,到后面是越來越不掩飾,父子倆簡直如出一轍,她怎么能不心驚?怎么能不出手?

    世人皆知皇貴妃寵冠六宮,霍驚堂身中蠱毒,陛下選了她的小六,她如何能相信其間全是做戲而無半點情分?

    卻原來,當真全是虛與委蛇!

    鄭貴妃又哭又笑:“那我這三十年的苦心孤詣算什么?我的兩個皇兒又做錯什么去當你那儲君的墊腳石?”

    什么西郊之行!什么祭天!什么陪著太后念佛誦經!

    不過是抓著鄭家人、扣住她,逼她的小六不得不謀反!

    冷笑兩聲,鄭貴妃擦干眼淚,起身頗為冷靜地說:“都撤了。本宮想休息,沒事別來打擾。”

    便有元狩帝留下的太監領命,令人撤下飯菜,畢恭畢敬地跟在她身后。

    鄭貴妃隨手抓起花瓶便砸下來,怒目質問:“是不是本宮洗澡穿衣你也得跟著?本宮是你一個閹奴能監視的嗎?!”

    太監不卑不亢:“娘娘,陛下吩咐奴婢們注意著您的安全,奴婢奉命行事,還望娘娘不要為難。”

    鄭貴妃:“好個狗奴才。你且放心,本宮必然長命百歲,你想跟便跟,跟到底,瞧瞧本宮怎么風光、怎么頤養天年!”

    太監把頭埋得更低,沒敢回話。

    鄭貴妃冷哼一聲便進了內室,隔著一道珠翠垂簾,太監宮女沒敢再進一步,但都緊緊盯著以防她有任何尋短見的舉動。

    好在從貴妃上床到入睡都沒有動靜,安安靜靜地入睡,省了他們費心的功夫。

    如此想著,太監宮女們便也放松下來,直到四個時辰過去,貴妃仍一動不動才意識到不對,連忙掀開珠翠垂簾,瞧見貴妃嘴角一縷凝固的黑血才放聲尖叫:“快叫太醫——”

    ***

    福寧宮。

    “貴妃歿了?”元狩帝抓起外衣披上便急忙朝外走去,“怎么回事?”

    那太監回應:“太醫檢查過后說是……是服毒自盡,發現時已經斷氣多時,救不回來。”

    元狩帝黑著臉到貴妃寢宮,朝辦事不利的太監胸口便是一腳狠踹過去:“不是叫你好好看著,怎么把人看死了!”

    太監被踹出血,連連磕頭求饒。

    元狩帝余怒未消,瞪著內室的門好半晌,最終沒踏進去,轉身就走:“記住,貴妃沒事,明兒一早陪同太后去了西郊祭天。”

    身后霎時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而走出老遠一段距離的元狩帝才殘酷地下了滅口的命令。

    ***

    西郊祭天,朝中無君,由霍驚堂代行監國權。

    此令一出,百官嘩然,雖心知肚明,真到來的時刻還是深表震驚。

    朝堂上沒人不識趣地勸說元狩帝,私底下如何,另當別論。

    ***

    朝會散去,百官行走于宮道上,時不時回頭看兩眼晉王,不知什么時候和五皇子混到一塊兒,倒是頗為親近。

    說來晉王也很出色,也曾是壯志凌云神采飛揚的少年將軍,入了朝堂,接手的幾樣差事辦得漂亮,可惜敵不過陛下偏心,更可惜生不逢時,既生了他又何必再來一個霍驚堂?

    既然霍驚堂更出色,又能順應陛下心意,時逢盛世,皇權把控至巔峰,滿朝文武何必與元狩帝作對?

    原先支持晉王的一些朝臣找著機會都跑了,也就遠在西北的蔡仲升對朝堂形勢一知半解,妄想攀個從龍之功,結果把前途全都折進去了。

    不僅蔡仲升,那戰功赫赫的鄭元靈至今還在大理寺里,晉王和鄭國公府合力沒能把人撈出來。

    如此這般,誰還敢跳晉王這條船?

    當下便覺得五皇子拎不清,這時候還跟晉王走得那么近。

    百官搖頭,心思百異。

    便在此時,一個小黃門出現攔住五皇子和晉王兩人:“臨安郡王請兩位殿下到垂拱殿一敘。”

    五皇子:“叫我們去做什么?”

    小黃門:“郡王只讓奴婢請兩位殿下過去,沒有旁余的吩咐。”

    五皇子冷哼:“才剛拿到監國權,倒擺起皇帝的譜來了。”雖然低調不少,脾氣還是一樣暴躁:“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晉王面無表情:“我們哪里值得霍驚堂對我們獻殷勤?”

    五皇子被噎住:“你長他志氣干甚?”甩袖不滿道:“他從前是個沒實權的郡王都對我們橫眉冷對,現在有了監國權,眼睛鼻子不得抬到天上去?要去你去,我不想去受氣。”

    晉王:“走吧。”

    五皇子還以為是吆喝他不鳥霍驚堂那狗玩意兒,剛抬腳就發現晉王朝垂拱殿內走去了,本來還想硬氣點不去,轉念一想到時不全記仇到他頭上?

    一想不行,趕緊灰溜溜跟過去。

    ***

    垂拱殿內。

    將玉璽和圣旨都交給霍驚堂,大太監連連道賀:“恭喜郡王,賀喜郡王,撥云見日,苦盡甘來啊。”

    霍驚堂:“都知,我問你個事,你同我說句實話行不行?”

    “瞧您這說的哪門子話?殿下有事盡管問,老奴必定知無不言!”

    “鄭貴妃怎么樣了?”

    “貴、貴妃娘娘……”大太監語噎,面露為難,眼神閃爍,笑容尷尬:“自然是隨同鑾駕去了西郊,陪太后她老人家一塊兒吃齋念佛,為陛下、為萬民祈福去了。”

    “是不是我態度太好了,才讓你覺得好糊弄?”

    大太監心顫不已,哭喪著臉說道:“老奴哪敢?殿下別為難老奴,這、這真是說不得!”

    霍驚堂冷不丁問:“昨晚陛下處死貴妃宮里一批人是為了滅口?”

    “是、不是!”大太監不敢抬頭看霍驚堂,只心虛回道:“殿下您就別問了,陛下做什么都是為了您好。”

    “鄭元靈被關進大理寺,貴妃到底過沒過問?”

    “倒不是沒——”

    “你只需回問沒問、是不是、有沒有,多余的廢話擾了本王的耳朵,本王不介意替你剪了。”

    “!”大太監嚇得噤聲,連忙點頭:“問,有問。”

    “貴妃求沒求情?”

    “求了。”

    “貴妃求情后是不是被禁足過一段時間?老鄭國公班師回朝想交換兵權,告老還鄉但被拒絕,貴妃有沒有求陛下恩準?貴妃是不是曾在太后跟前提過晉王該放出京,去他的封地?是不是!”

    “是是,有!是提過!”

    “貴妃是不是沒了?”

    “是,昨天剛沒——”大太監瞬間嚇呆,滿臉恐怖地瞪著霍驚堂以及殿外不知何時返回的晉王和五皇子兩位殿下,連連搖頭,用力自扇嘴巴:“瞧老奴這張臭嘴瞎胡說!沒有的事,貴妃娘娘好得很,正在西郊呢,幾位殿下千萬別信老奴,老奴就是說糊涂了才說的胡話。”

    沒人信他的喋喋不休,晉王失魂落魄,驟然雙眼通紅地沖上去掐住大太監的脖子怒問:“我母妃在哪?說!”

    大太監被掐得喘不過氣來,五皇子想掰開他的手奈何敵不過從軍多年的晉王的力氣,只好大喊:“你快把他掐死了,還能問出什么來!”

    晉王著了魔般根本不聽勸,還是霍驚堂在他肩膀和手臂麻穴點了兩下才松開,大太監一脫險當即屁滾尿流地爬到霍驚堂身后,一邊擺手一邊咳嗽。

    “咳咳……不,老奴真不能咳……不能說!說了,老奴性命不保,沒法兒跟陛下交代。”

    晉王鷙狠狼戾地說:“你不說,孤當下就能讓你人頭落地!”

    大太監一驚,連忙祈求霍驚堂保護他。

    但霍驚堂只垂眸把玩著佛珠:“那是他親娘,我要是護你,指不定他連我也敢殺。反正這事兒瞞不住,遲早被知道,陛下不在,你說了又何妨?”

    大太監面色頹然,知道今日不說明白是過不了這關,可說清楚,日后在陛下那兒也難交代。

    好死不如賴活著,能晚一刻遭殃便晚一刻。

    “貴妃昨天服毒自盡……和陛下無關!陛下還特意叮囑旁人好好看著貴妃,莫叫她尋短見,原本好好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就趁人不備吞了毒.藥,實在是沒人預料到。”

    晉王魂不守舍,兇狠地瞪著大太監咬牙切齒:“你撒謊!我母妃最瞧不起自裁的人,視為軟弱無能,絕不可能尋短見!是不是——是不是皇帝命你們殺了她?”

    “不是不是,晉王殿下您冷靜些,娘娘好歹是一國貴妃、將門之女,是陪了陛下近三十年并為他生兒育女的人,那是非一般的情分。便是得知當年靖王求娶崔家姑娘是貴妃從中作梗,陛下也真想要貴妃的命,是貴妃自己想不開——”

    大太監猛地捂住嘴,忍不住又狠狠自扇一巴掌。

    今日隔三差五說錯話,怎么回事?

    霍驚堂眼神一動,瞥了過來。

    五皇子也觀察著他的臉色,一時惴惴不安。

    “陛下昨天說了什么?”晉王捏緊拳頭,身上能見青筋的地方都露了出來,儼然是情緒壓抑到極致的模樣。“說!!”

    大太監結結巴巴:“陛下讓、讓貴妃去西郊祭天,貴妃不愿去,陛下就說了當年一些事,可能刺激到貴妃所以就——就一時想不開。”

    晉王踉蹌數步,摔倒在地,忽然抱頭嗚咽。

    鐵骨錚錚地男兒,刀砍斧鑿都沒掉過淚,眼下哭得跟天塌下來似的,五皇子瞧著還挺心酸,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便朝霍驚堂那兒挪動,示意他能不能過去勸兩句。

    霍驚堂冷淡地瞟一眼,像在說‘傻逼’,背過身、揣著手,當沒看見。

    五皇子見狀不由瞪眼,“冷血!”

    狠狠地揉了把臉,晉王紅著眼問大太監:“我母妃她的,她的遺體在哪?”

    大太監低頭:“陛下帶走了。”

    “他還是個人嗎!”晉王猛然爆發,面目猙獰:“我母妃從他還是東宮便嫁了過來,帶著鄭國公府一心一意輔佐他登基,為他生兒育女、為他主持后宮中饋,盡心盡力,從無怨言,就為了當初崔清茹被靖王搶走、就為了你——”他憤怒憎恨地指著霍驚堂,“就可以把我母妃還有我們這些同是他兒子的人都當成棋子盡情利用?”

    霍驚堂側著臉,冷眼看晉王發瘋。

    晉王顫抖著雙手,情緒激動到好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來,“為、為什么?在他眼里,只有你是他的兒子,我們算什么東西?”抬起食指沒有方向地指著、顫抖著,“你知道這四年來我怎么過的嗎?我過得有多膽戰心驚?我多害怕我一不小心行差踏錯就會像太子那樣,被逼到絕路!”

    “你好啊,霍驚堂,你太好了,你多幸運,你有一個為你籌謀好一切的好父親!這四年來,滿朝文武誰不知道父皇中意的儲君是你?你沒坐上儲君的位子,可朝野上上下下誰不拿你當儲君看?我,”拍著心口,晉王說:“我籌謀了多少年?我其實一開始對身后那把椅子沒有興趣的,是父皇先選中了我,是他送我從軍、為我鋪路,把天子心術、官場權衡,還有天下大勢都告訴我,手把手地教我,是他親手喂飽了我的野心,是他告訴我我才是他中意的儲君!!”

    “他把東西都給了我,然后說收回就收回,說不要就不要,我甚至沒犯下什么大錯,我連退路都沒有你明白嗎?這余下的四年不是我想要這把椅子,是父皇逼我,他要我成為你名正言順坐上儲君之位的墊腳石啊!他逼我逼宮謀反,他拿我外祖、我舅家和我母妃逼我謀反,逼我踏上死路——”

    晉王雙手指著霍驚堂,一再后退,悲憤到控制不住情緒地怒吼:“他把我、把鄭國公府的黨羽都剪得七七.八八,還是不肯放過我。我也是他兒子,也曾是他中意的儲君,為什么?我已經決定如他所愿,逼宮,把權柄交到你手里,只求他放過我外祖、舅家和我母妃,他們恨你、做了對不起你的事,都是為了我,所以我拿命賠罪……可為什么還是不肯放過我母妃?”

    悲憤之余,晉王沖上前,對著霍驚堂拳腳相加,拳拳到肉,招招致命,發泄著他濃烈的怨恨。

    五皇子和大太監連忙跑到角落里躲起來,霍驚堂接下晉王的攻擊,揮退禁衛軍,拍開擊打過來的拳頭,也是毫不客氣地朝著人體最痛的穴位擊打。

    晉王發泄他失去母親的憤怒,霍驚堂何嘗不是在替他的生母尋公道?

    “母妃是為了我不被要挾、為了不讓我自尋死路才自裁!可皇帝連她遺體都不放過,他到底是不是人!是不是人!除了你霍驚堂,我、太子、三哥四哥五哥,我們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嗎?”

    大太監恨不得遮住耳朵,五皇子深有感觸地點頭。

    “他就是防著我!防著鄭國公府!他怕我成為下一個靖王,所以趕在你繼位之前連根拔除我和國公府!”

    “為什么?你哪里比我們好?”

    霍昭汶發瘋,不知疼痛般地攻擊,霍驚堂眼疾手快地抬腳踢向他的腿肚子,腳尖向上,照著麻筋的位置重重一踹,‘咚’地一聲,霍昭汶的膝蓋重重磕在地面,另一條腿也被霍驚堂踢中,好半晌沒辦法行動。

    霍驚堂直接卸掉他的兩條胳膊,順勢掐住他脖子逼近說道:“沖我嚷什么?既然怨恨這么多,怎么四年來一個屁都不敢沖陛下發?柿子挑軟的捏,怪到我頭上來?”

    掐住霍昭汶的手收緊,霍驚堂琉璃色的眼睛一片冷靜冰冷,讓人毫不懷疑他有可能直接掐死霍昭汶。

    “我不比陛下溫和!”

    霍驚堂身中蠱毒,低調了好幾年,之后有趙白魚在身邊,總是溫和好說話的模樣,差點讓人忘記他曾經霸道得無人敢惹。

    “你現在覺得委屈?當初被挑中當儲君的時候,心中暗喜,意氣風發,不知道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時,需知東宮也是你如今這墊腳石的位置,怎么沒覺得東宮可憐?不也心安理得地準備踩著東宮爬上去嗎!享用你同父同母的三哥犧牲所得來的好處,不也心安理得?跟我這兒裝個屁!”

    一把甩開霍昭汶,霍驚堂起身繞著霍昭汶轉,突然一腳踢中霍昭汶的胸膛,踩著他的肩膀居高臨下地說:“你為你母妃喊屈,至少你堂堂正正地當了二十四年的皇子!你母妃也當了將近三十年的高高在上的皇貴妃!我娘呢?埋骨黃沙,死在最風華正茂的年紀,而我當了靖王的眼中釘二十多年,這二十幾年來不斷受你母妃和皇后的迫害,要這么算下來,誰欠誰?誰更有資格委屈?”

    毫不留情地踢斷霍昭汶的肩胛骨,霍驚堂根本不在乎他的痛苦,也不在意五皇子和大太監看他時的驚懼眼神。

    他本來就是暴戾乖張的性格,沒惹到時,自是相安無事,惹到了天王老子也殺個干凈!

    霍驚堂也就在趙白魚跟前露出柔軟溫和的一面,成日裝得慈悲良善,可他也曾追逐帝位,什么骯臟事沒沾過手?

    “沖我狗叫個屁!”

    霍驚堂抓起霍昭汶的衣領將他拖到垂拱殿上,扔向龍椅:“陛下在的時候,你怎么不敢質問?有膽子尋死,沒膽子問?你要是提前一天和陛下說開了,說不定你母妃平安無事。自以為保護了親人,其實害怕面對陛下對你不屑一顧的真相是不是?懦夫。”

    手指敲了敲龍椅扶手,霍驚堂冷冷說道:“陛下選你當儲君,正是我深受蠱毒折磨,無藥可救的時候。當時的我,便是今日的你,風水輪流轉罷了。”

    霍昭汶瞳孔擴散,霎時頹然,渾身的刺消失無蹤,只剩下濃烈的悲傷和頹廢。

    霍驚堂轉身,忽然說:“我沒興趣當皇帝。”

    什么?

    如平地一聲雷,霍昭汶和五皇子都忍不住看向他。

    霍驚堂不耐煩:“但也不樂見你們當皇帝,一個兩個沒真把百姓的事和國家大事當正事來看,一天到晚把身邊人當棋子斗個不停。真當了皇帝,別說盛世,不斗個國破家亡算對得起列祖列宗。”

    五皇子面露遺憾。

    感覺狗都比他聰明。

    霍驚堂解下腕間佛珠,接著繞來繞去說道:“我知道老六你被迫逼宮,沒打算真看你去送死,找你們過來,本意便是想說陛下那兒我會去解決,只是沒料到貴妃會自盡。”冷冷地瞥了眼霍昭汶,他評價道:“自作聰明。”

    霍昭汶顫抖著嘴唇想反駁,卻找不到能說的話,最終黯然神傷。

    再大的雄心壯志經這四年也該認清現實,進而消磨殆盡,堅持到現在是為了母妃、鄭國公府和追隨至今的門客朋黨,加上不進則退,霍昭汶不得不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壓根沒想過是否有和解的路能走。

    他慘笑著說:“你怎么解決?削掉我手里的實權,剝走鄭國公府的兵權,讓我們在陛下和新任儲君的猜疑盯梢之下,像條狗一樣夾緊尾巴活得戰戰兢兢?”

    “過去四年不也如此?”霍驚堂一針見血。

    霍昭汶啞口無言。

    霍驚堂:“要么帶著鄭國公府一塊兒死,我成全你們。要么老實配合少作妖,我保國公府無恙,順便幫你把貴妃的遺體毫發無損地帶回來。”

    霍昭汶目光銳利:“你擔保?”

    霍驚堂:“愛信不信。”

    霍昭汶連續被噎,也只能相信霍驚堂給出的選擇,但他有個條件:“我想去圜丘。”

    霍驚堂轉身就走:“隨你。”

    ***

    目送霍驚堂離去,霍昭汶倒在龍椅上不由回想這些年的籌謀、野心,禁不住發出譏諷自嘲的笑。

    五皇子悄無聲息來到他身邊,詢問一句:“你真信霍驚堂?”

    霍昭汶反問:“如果是你,你怎么選?”

    五皇子撓了撓后腦勺,說實話當初東宮謀反,窺見元狩帝的偏心時也曾疑惑、排斥甚至是憤恨過,但轉念一想,他連太子的待遇都沒有,父不疼、母家不顯,哪來的資格嫉妒埋怨?

    但要說完全不失落,便是圣人也做不到。

    不過剛剛聽霍驚堂那番話倒有點一語驚醒夢中人的意思,晉王當年被挑出來當儲君培養,東宮和作為東宮門黨的他不也是墊腳石?

    包括被陛下拋棄的霍驚堂,不難想象他當時的處境比如今的晉王慘烈百十來倍。

    晉王對此又何曾愧疚過?

    五皇子臉上藏不住事,霍昭汶自然瞧出來了,臉上譏諷的嘲笑更加明顯,片刻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沒有母妃了。”

    他只呢喃著這句話,如同彷徨無措的迷路旅人。

    第107章

    持齋第四日, 祭天之時。

    南郊圜丘。

    祭天結束后,元狩帝遣退禁軍, 獨留祭天壇, 負手而立,直至月上中天,有禁軍來報霍驚堂求見,心知是計劃發展順利, 便拍了拍手同意召見。

    夜空一輪圓月皎潔, 灑落萬丈銀輝, 給祭天壇籠罩了曾神秘的面紗。

    霍驚堂身后跟著五六兩位皇子, 停在祭天壇的階梯下方,抬手制止準備匯報的禁軍, 令他們退到百米之外的地方, 而后走上祭天壇,來到元狩帝身后。

    父子倆沒說話,安靜地觀看星象。

    元狩帝突然開口:“天狼星在哪兒?”

    霍驚堂抬手指了個方向,元狩帝接連問出其他星宿,他也一一回答。

    “沒忘記。”元狩帝笑笑地拍著霍驚堂肩膀,同他說道:“我今日向上天和列祖列宗告罪,準備冬至封你娘為后, 讓你認祖歸宗。”

    “哪怕我殘害手足?”

    元狩帝頓住,回頭看霍驚堂的眼睛:“……小六?”

    “負隅頑抗, 發現貴妃自裁,情緒失控撞到刀口下沒了。”

    元狩帝愣神,好半晌才嘆道:“與你無關, 是朕造孽。”

    祭天壇之下,五皇子看著霍昭汶, 后者于夜色中的表情一片麻木。

    霍驚堂撥弄佛珠,默誦心經:“如果我當儲君,陛下打算怎么處置小郎?”

    元狩帝有些不悅:“你怕我害他?他是能臣,救過我的命,受昌平所累,我的確對他有愧,何況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我要害他不是逼你我父子反目成仇?于公于私,我都不會害他,但他不能是皇后。”

    霍驚堂垂眼:“糟糠之妻不下堂,陛下認為我該如何處置小郎?”

    元狩帝:“他當宰相,你們共譜一段君臣佳話,照樣廝守,若有朝一日恩盡愛絕,還能做回君臣,撈個體面的結局,何嘗不可?”

    霍驚堂:“意思是我當儲君后還得娶妻納妾?”

    元狩帝:“尋常男子尚且三妻四妾以求后繼有人,何況儲君?”

    霍驚堂:“如果靖王沒從中作梗,陛下如愿娶了娘,是不是還會為了東宮之位再娶皇后和鄭貴妃,從而委屈冷落我娘?色衰而愛馳,要是我娘沒死得那般慘烈,遲早有一天也會落得皇后和鄭貴妃那樣的下場,我也會是曾經的東宮、現在的晉王……”

    ‘啪’一聲脆響,元狩帝狠狠打了霍驚堂一巴掌并怒斥:“你是在輕賤你娘!他人如何與你娘相提并論?朕待你,向來厚你薄他們,你就是這么看我的?”

    “要說不感恩、不曾因此心生驕橫,卻是謊話。我能恣意多年,不受欺負,全因陛下的偏心偏寵,但是推我下懸崖摔得粉身碎骨的人也是陛下。”

    元狩帝臉色鐵青:“你今晚是打算來質問我?你還記恨當年的事?當年送你回靖王府是后宮、朝堂聯手逼我,何況后宮不比靖王府安全!再說換儲一事……朕的確心急了些,東宮不成器,你——你是朕手把手教養出來的、最得意的儲君人選,還是朕最心愛女人所生的兒子,驟然藥石無醫,朕難道不痛心?難道沒掙扎猶豫過?儲君人選關乎國家大事,若讓皇后和東宮把控朝堂,大景注定衰敗,朕能保證自己長命百歲再打小教養一個,還能保證必定成材嗎?當朕得知你解了蠱毒,立即恢復原來的計劃,儲君還是你,大景皇帝還是你,只能是你!”

    霍驚堂:“便能因此犧牲鄭貴妃和晉王?”

    元狩帝怒喝:“是他們不爭氣!老六太依賴鄭國公府,老三插手江南科場,搞得烏煙瘴氣,賣官鬻爵收上來的錢一大半用在國公府打點上下,老六就算一開始不知道,老三東窗事發后,他再蠢也該知道了,還不是照樣用得心安理得?他但凡做些補償,也不至于讓我失望。之后他干的那些差事哪樁沒外戚的影子?便是這次滅大夏的千載難逢的機會,鄭元靈居然還在里頭動手腳!他日登基,外戚干政,必成禍患!”

    祭天壇下的晉王即使做足心理準備,還是在元狩帝一無是處的訓斥中險些崩潰。

    “老六和東宮一樣,我也曾費盡心血地澆灌,沒一個能成氣候!”

    “誰能在您喜怒不定的澆灌下成大氣候?前一刻捧到天上去,寄予厚望,下一刻突然就摔到地上,趕盡殺絕,您說說怎么才能成大氣候?”

    “你!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文武百官、天下萬民,哪個面對朕的時候不是這般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他們能適應、能成氣候,你們是我的兒子,是王子皇孫,為何不能?”

    “那么您面對我們的時候到底是把我們當臣子來看,還是當兒子來看?我們什么時候得將您當一個父親、什么時候再將您視為君王才不會出錯?”

    元狩帝怒極,抬手就準備再甩下一個巴掌,觸及霍驚堂的眼睛卻沒辦法再下手,瞬間頹然,露出疲憊衰老之態:“朕偏心你,朕想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留給你,反而做錯了嗎?”

    霍驚堂動容,手臂微動,到底沒回應元狩帝。

    “誠然當初在你身中蠱毒、藥石無靈的時候拋棄你,是朕無情,可是之后撥亂反正,一切回歸正軌,朕為了補償你,不在乎落下夫妻不睦、父子相殘的后世罵名——”頓了頓,元狩帝耷下肩膀說道:“你是覺得朕對你、對太子、對老六和貴妃都太無情了?朕是對他們無情,可對你如何,你捫心自問,除了蠱毒還有哪件事對不住你?便是對老六和貴妃,朕也沒想過要他們死!朕打算把老六圈禁封地,只要他安安分分,一樣衣食不愁,長命百歲!”

    “父母愛子,必為之計深遠。子鹓,等你坐在我這個位置就會明白我的苦心。”

    “父母愛子,非為報也。”

    身后突然出現一道耳熟的聲音,元狩帝回頭看去,卻見是他以為死在逼宮謀反里的老六,還有老五也跟著來,兩人眼眶通紅,神色哀戚,怨懟之色溢于言表。

    “那我們呢?”晉王問:“父皇,我們不是您的兒子嗎?”

    元狩帝臉頰抽搐,算計的時候下了死手,當面被質問竟然沒能鐵石心腸到底,語噎半晌,還是敗于心頭那股涌起的愧疚感,沒說出更絕情的話來。

    “世人無不偏心,父母偏疼某個孩子很正常,連母妃也愛我多過于三哥,可母妃從沒想過推三哥去送死。您說您沒想我母妃死,可我母妃被你逼自盡,遺體照樣被利用到底,您還說您沒想我死?剛才霍驚堂說我死了,您第一反應是把罪名攬到自己身上!您還替他開脫!寧背弒子惡名也不舍得霍驚堂落下手足相殘的罵名!您怎么能偏心至此?”

    晉王恨得咬牙。

    五皇子感同身受,忍不住心酸鼻酸,垂頭不語。

    “您難道不知道逼宮謀反是什么下場?您難道不知道我會自盡?英明如您,陛下,您當真沒想過我和母妃會自盡的下場嗎?還是想過了但無所謂,分量遠遠不及霍驚堂登基?”

    “放肆!”元狩帝面子掛不住,怒斥道:“你以什么身份質問朕?”

    晉王一字一句:“我今日寧可被廢為庶人,只以您兒子的身份質問您,父皇,您當真沒想過我會死嗎?”

    元狩帝愣住,眼神閃爍,腦子紛亂,沒能立刻回答。

    如此反應已能說明答案,晉王心如死灰,拱手過頭頂,三跪九叩:“臣明白了。臣會令外祖交出定州兵權,自請去封地,無詔不出,不問朝政,安分守己,在此發誓永遠不與新帝為難,如違此誓,不得好死,永墮阿鼻。但有一事相求,求陛下將臣生母遺體歸還,臣帶她回封地,不會再礙陛下的眼。”

    “你……”元狩帝有點心慌,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老五也跪下來,三跪九叩仿佛就此了斷親緣一般。

    “陛下,臣也愿意自請封地,無詔不出,永遠不會插手朝政,一心一意擁戴新帝。”

    二人一同磕頭,齊聲說道:“求陛下成全!”

    “……”元狩帝臉色陰沉,回頭看向霍驚堂:“這就是你今晚的目的?你們都不要我這個父皇,都只想和我當君臣?”

    霍驚堂撩開衣擺,跟著下跪叩頭:“您偏愛于我,我亦如此。所謂君父,君于父前,但我私心里,您先是我的父親,再是君王。臣子會怨恨君王的無情和拋棄,兒子會怨卻永遠不會恨他的父親。我因蠱毒被棄用,雖心灰意冷,但之后您吩咐下來的哪樁事沒盡心竭力去辦?不全因為您是君我是臣,更多因您是父我是子。”

    元狩帝:“你不怨恨,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安排?”

    霍驚堂:“我不想當皇帝。”

    元狩帝:“胡鬧!你不想當皇帝為什么去西北?私底下為何招攬那么多謀士?你曾試圖招攬陳師道,和高同知他們私下往來,我全不知道嗎?你的野心在我這兒昭然若揭,現在和我說不想,我怎么相信?”

    霍驚堂不多解釋:“陛下,請您另擇儲君!臣這輩子只有趙白魚一人,注定斷子絕孫,除非您愿意看到江山易主,朝堂動蕩!”

    元狩帝怒目而視:“你威脅朕?”

    霍驚堂:“陳述事實罷了。真正的威脅,臣覺得您暫時不想看到。”

    元狩帝目眥盡裂,傷心透頂,氣得手抖,不住點頭:“霍驚堂,兩江大案時,你為了趙白魚破我一盤棋局,因是虧欠于他,我便不追究你。而今你又為了他,不當皇帝,還威脅我……你威脅的人是你爹,是為你殫精竭慮的親爹!你真當我不敢殺趙白魚?你以為那點虧欠,以為他救過朕的命,便足夠朕原諒你們今日的忤逆?”

    霍驚堂:“小郎早與我同生共死。”

    元狩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的命是朕給的、是你娘給的,他趙白魚算什么東西!”

    “臣在四年的蠱毒折磨里死過一次,現在這條命是趙白魚給的,他是我百年后同槨而葬的夫郎。”霍驚堂抬頭,瞧著氣得眼紅脖子粗的元狩帝,心生無奈:“陛下何苦?”

    元狩帝連連冷笑:“朕不缺皇子,你們既然稱臣,想必不在乎被廢黜皇子王孫的頭銜,但愿別后悔。霍驚堂,你不愿意要儲君之位,多的是人爭得頭破血流,朕不是求著你!但朕給你的東西,你愿不愿意都得受著!”而后環顧跪在地上的三人,冷哼道:“既然都喜歡跪著,便在這里跪個夠!”

    言罷甩袖離去。

    三人就這么跪在祭天壇,月落日出,酷暑當頭,陽光毒辣,往祭天壇的石磚上倒杯水估計都能燙冒煙。

    霍驚堂和霍昭汶身體強悍,曬幾個時辰不礙事,倒是五皇子嬌生慣養沒受過這苦,臉色蒼白,嘴皮起泡,太陽底下曬了三個時辰后便昏死過去。

    祭天壇周圍負責盯梢的禁軍不知如何是好,便準備叫人去請示元狩帝,但被霍驚堂喊住:“別打擾陛下,去請示太后。”

    禁軍猶豫不決。

    霍驚堂閉著眼,撥弄他的佛珠,姿態不像罰跪倒真像是誠心祈福的。

    “陛下正在氣頭上,你去請示只會得到隨他跪到死的回應,但皇子真跪死了,陛下事后后悔,你們擔得起責?去向太后請示,她老人家出面,陛下會給幾分薄面。”

    禁軍統領走上來,便是霍驚堂沒給理由他也會聽令行事,趕緊叫人去請示太后。

    沒過一會兒,太后身邊的嬤嬤便帶著太醫趕過來,且將五皇子抬回附近的皇家別莊,又讓霍驚堂和霍昭汶兩人都起身去太后那兒。

    嬤嬤對攔路的禁軍說道:“如果陛下怪罪,您實話實話。”

    有太后老人家撐腰,禁軍巴不得他們趕緊帶走天壇上的三個燙手山芋。

    ***

    皇家別莊,秋梧院。

    霍驚堂三人一踏進此地,便瞧見梧桐樹下的趙白魚。

    五皇子被抬進院子里,霍昭汶則問過嬤嬤,道是太后正在誦經念佛,不便打擾,于是坐在庭院外的臺階上面無表情地觀看天空,眼角余光瞥見趙白魚拉住霍驚堂先看他身上有沒有傷,再溫聲細語地關懷,不由心生羨慕。

    霍驚堂多幸運,世上有那么幾人熱切地愛著他。

    他也曾擁有過不求回報愛他的母妃,但現在什么都沒了。

    心里的惆悵擴大,霍昭汶干脆全情投入到蔚藍色的天空,忘卻身邊一切事物。

    趙白魚拉著霍驚堂到樹下的石桌旁坐下來,給他倒了杯菊花茶潤嗓子、去暑氣,關切詢問:“如何?”

    霍驚堂:“看陛下能不能想通……你怎么在這兒?”

    趙白魚:“擔心你唄。”

    家宴那天回去后,他便將太后說的話以及猜測都告訴霍驚堂,霍驚堂當時便說不用操心,一切交給他去處理。

    “你怎么處理的?”

    “直說了。”

    “結果惹得陛下盛怒,罰你們仨跪了十個時辰,聽說還準備廢黜兩位皇子的爵位?”

    “快刀斬亂麻,少點拖泥帶水,我不想和陛下比耐心,等我被認回去就真塵埃落定了。天下沒有男皇后的前例,朝臣一時能同意,不代表十年二十年沒別的心思,后宮關系前朝,誰都希望未來的儲君出自自家女兒的肚皮,到時候你就成了眾矢之的,而我總有疏于防范保護不了你的時候。陛下自負,太平盛世在他手里開啟,宿愿達成,更加助長他的剛愎自我,必須給他當頭棒喝,讓他清醒點,別真以為操縱得了每個人的人生。”

    霍驚堂忍不住嘆氣:“蠱毒好了之后,我對朝堂政斗、結黨營私有多敷衍,不信陛下看不出來,他揣著明白當糊涂,確實有愛子之情,也是為了完成他的執念,消弭內心深處的虧欠。如此一意孤行,連陪了將近三十年的女人死了,都能毫無愧色的利用,行事手段越來越像傳聞中的先帝。”

    “噓。小點聲,隔墻有耳。”

    霍驚堂親一親趙白魚的手背,格外享受小郎君的關懷。

    不過他沒說錯話,元狩帝曾經深恨先帝偏私靖王,現今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惜逼迫其他皇子走向死路就為了給霍驚堂鋪路。

    不可否認是給予霍驚堂的深沉的父愛,但是自私偏執得令人心寒。

    “陛下能想通?”

    “文死諫武死戰,朝堂百官領了俸祿自然得干該干的事。”

    趙白魚聽懂暗示,壓低聲音:“你聯合朝堂百官逼陛下放棄立你為儲的念頭?”

    霍驚堂也壓低聲音,故作神秘:“你猜他們為何答應我去得罪陛下?”

    趙白魚從善如流:“為何?”

    霍驚堂:“為了你啊。”他盈著笑眼說:“父母為子,計深遠,非報也。”

    趙白魚愣住。

    ***

    霍驚堂的監國權被拿回去,他和霍昭汶、霍昭行三人都留在西郊的皇家別院,元狩帝則帶著車馬禁軍提前回皇宮。

    一回宮,元狩帝便令欽天監挑個封后的良辰吉日,他等不及冬至,最慢兩個月內必須敕封大景儲君。

    欽天監哆嗦著手,絞盡腦汁計算日子,實在找不到個特別好的吉日便只能挑個次好的,把日子寫了上去呈到文德殿前。

    吉日到手,元狩帝當即召三品及以上大臣商量封崔國公之女為后,并認回霍驚堂,同時確定儲君,竟是準備三樁大事都趕在一塊兒辦。

    無論封后還是立儲都非兒戲,怎能如此草率?

    但有勸諫者,無一例外面臨元狩帝狂風驟雨似的訓斥和責罰,尤其字字句句反對元狩帝草率立儲封后的御史大夫被當庭杖責三十,險些沒打死。

    朝臣被震懾,三緘其口,無人直諫。

    封后立儲的吉日定下來,大內采辦、禮部等各衙門齊心協力管這差事,說是封后實為追封,還和立儲大典并在一塊兒,兩制不同,規格儀仗也有區別,因無先例,大小細節全都得小心求證才能敲定,出不得丁點差錯,忙得腳不沾地。

    便在封后立儲白熱化時,大相國寺一座有五百年歷史的佛塔突然倒塌,據說里頭供奉如來佛釋迦牟尼某一世化身的佛骨舍利,但是佛塔倒塌,里頭的佛骨舍利飛離京都府。

    看守佛塔的武僧和居住附近的居民都道當晚親眼見到倒塌的佛塔里飛出一物,神光熠熠,化作流星,朝西天而去,顯然是佛骨舍利。

    卻不知何因,佛骨舍利驟然離開大相國寺。

    不出兩日,京都府大街小巷傳開相國寺的佛骨舍利不愿再庇佑京都府百姓,連夜離去,是不祥征兆。

    百姓生活富足便有了八卦的興致,茶館、酒樓、路邊逮著個人就說起相國寺佛骨舍利跑了的事兒,繼而聊到‘不祥征兆’是什么,也不知人群里哪個人引到封后立儲幾樁大事沒個足夠大的良辰吉日壓著,怕不是因此帶來不祥,影響國運,那佛骨舍利才跑了。

    一開始覺著是皇家大事,不敢多嘴,可人就是有僥幸心理,認為法不責眾,繼續八卦下去,越說越離譜,卻也驚動欽天監和御史臺,上告民間輿情。

    ***

    文德殿。

    砰!

    硯臺被砸下去,潑了一地的墨水,元狩帝仍余怒未消:“不祥征兆?為了不當儲君,連朕給他娘名分的事兒都能掰斷!逆子,逆子!”

    太監宮女跪在地上不敢說話,元狩帝兀自狂怒。

    “和朕對著干!朕留給他的人,縱容他結交的朋黨,調轉過頭來對付朕?哼,京都府的佛塔都倒了,再跑一百顆佛骨舍利,也不能改變朕的決定。所謂的不祥征兆在朕真龍天威下皆能逢兇化吉,迎刃而解!”

    元狩帝一意孤行,鎮壓民間輿情,但宮內采辦和禮部操辦大典過程屢遇怪事,不是準備好的玉圭莫名其妙碎成塊狀,便是大興土木的工程遭到破壞,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輿情再次沸騰。

    謠言瑣碎,不成體統,攔不住元狩帝的獨斷專行,但還是在他心頭增添些許陰霾。

    元狩帝私下令暗衛著手調查背后究竟誰在搞事情,不出三日,名單放進文德殿的桌案上。

    高同知、盧知院、陳師道、趙伯雍……全是信賴有加的能臣宰相,聯合起來忤逆他這個皇帝!

    元狩帝把人都喊進宮來,盯著他們的眼睛,把名單扔到他們臉上呵斥:“堂堂肱骨重臣學鄉野神棍耍這些愚弄人心的手段像什么樣子?既想參與立儲,又不愿意像御史大夫那般直諫,便使些讓人添堵的小心思,能改變什么?三司兩府的宰相們,朕的一品大員二品大員,還有三朝元老陳師道,朕的陳太師,朕以為你不會讓私情越過公事,可你看看你現在……不就是怕子鹓登基委屈了趙白魚?那相國寺的佛骨舍利是你做出來的戲?你不知道朕不信佛嗎?”

    環顧底下一圈人,元狩帝難掩失望:“朕失望不只是因為你們聯手起來忤逆朕,更失望于你們使出來的手段,裝神弄鬼,愚弄民情,縮頭縮尾,敷衍了事還好諛惡直!”

    高同知等人拱手道:“陛下息怒。”

    元狩帝:“封后和立儲大典照舊,誰敢再搞些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小動作,別怪朕不念舊情。府內若有謠言,查到源頭,亦不姑息。諸卿如有心插手立儲,大可死諫到底,往垂拱殿前一撞,或在朕跟前抹脖子,比散播謠言的歪門邪道好用!”

    高同知撩開官袍跪地直言勸諫:“陛下,崔氏與陛下年少情深,更是為救陛下而死,另外為其捏造一個身份、還其名分,追封為后,不是不可,但立儲事關國體,茲事體大,更別說皇室血脈慎之又慎,不能輕易混淆。臨安郡王當了三十年的靖王嫡子,而靖王亂臣賊子之心,人盡皆知,難保天下人不會質疑臨安郡王的血統,不會懷疑是靖王刻意混淆皇室血脈,就怕日后有亂臣逆黨以此為借口,揮兵直上京都府,擾得社稷動蕩、朝堂不穩,百姓流離失所,才是悔之晚矣。”

    盧知院亦是跪下直言勸諫:“武死戰文死諫,臣本該戰死沙場,為國效命,得陛下憐憫體恤,入二府、掌天下兵權,而福祿雙全,免死沙場,如今便當一回死諫的文臣,勸陛下收回立儲成命,另擇新君!”

    元狩帝:“住口!”他拿出寶劍疾步上前,扔到盧知院跟前惡狠狠道:“說得好聽,不如當下便以死明志,說不得朕看在你這條命的份上當真放棄立儲的打算!”

    陳師道趕緊跪地勸諫:“陛下愛子之心,老臣深有同感。老臣老來得子,孩子他娘過不了生死關,打小便是我抱在懷里、扛在肩上養大的。不怕陛下笑話,老臣那孩子的尿布還是我換的,老臣還會縫開襠褲——”

    說到此處笑了聲,也讓元狩帝憤怒的情緒和緩許多。

    霍驚堂兩三歲時正是狗憎人嫌的年紀,被送進宮來,后宮內虎視眈眈,元狩帝怕他一不小心沒了,便時常帶在身邊,吃一塊兒、睡一塊兒,文治武功全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當爹又當娘,那就是他心頭上一塊肉,情分自不是其他皇子比得上的。

    當初放棄霍驚堂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先是君、后是父,可是霍驚堂蠱毒好全之后,即便老六再優秀,他也沒想過把皇位給霍驚堂以外的人。

    偏心注定他會虧欠其他皇子,可他是皇帝!

    從前沒有哪樁事得意過,妻子不是他想要的、儲君不是他滿意的,事事要為國家江山百姓著想,而今私心一回,怎么全天下都要和他作對?

    坐擁萬里河山的皇帝,怎么不能從心一次?

    “他就是一顆小樹苗,長成什么模樣都是老臣修剪的,老臣希望他平安喜樂、也望子成龍,怕他官場吃苦受累,便打定主意在前頭為他鋪路、為他排除萬難,老臣想把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送給他,想把世間災難都擋在外面……大抵天底下的父母都是這般心情。”

    在場大臣無不是兒女成群,的確有所偏心,但愛子女、為子女憂慮的心一模一樣。

    “老臣明白陛下想補償臨安郡王的心情,可陛下考慮過郡王殿下愿不愿意嗎?便是樹苗再小,也有成長為參天大樹的時候,總有老臣護不住而他必須獨當一面的時候。老臣希望兒子調回京都,留在京都,當個朝官,承歡膝下,前途更好,也更安全,但他不愿意,他想留在外省,能更好更直觀的為百姓辦事。老臣憂心,但是更欣慰——”

    陳師道語氣真誠:“陛下,孩子永遠不會走在父母為他們安排的平坦的道路上,郡王殿下也不是孩子了,他比誰都清醒、出色,您應該更懂郡王殿下的脾氣,任性霸道,隨心所欲,但是進退有度知分寸、懂輕重,他會拿儲君一事和您賭氣嗎?如果他意在皇位,用得著等到現在嗎?用得著一再推拒嗎?不瞞陛下,我等亦想過輔佐郡王殿下掙個從龍之功,可是如果輔佐一個打心底里不愿意當皇帝的人,對大景江山、對百姓而言,是好事嗎?”

    元狩帝臉色鐵青,不愿意承認陳師道的話有道理。

    趙伯雍亦是跪地,但他的勸諫不同于其他人,而是直白地表達他的私心:“郡王殿下登基,五郎必成犧牲品,或早或晚的事。臣亦是愛子之心,私情所縱,望陛下諒解。何況殿下和五郎感情甚篤,如果五郎死于后宮和朝堂的權力傾軋中,焉知殿下不會悲痛過度,病狂喪心?陛下當知曉,殿下重情重義,與當初的崔姑娘如出一轍,他不會背棄五郎。”

    每個人都說得有理,從公從私,霍驚堂都不適合當皇帝,可元狩帝不信。

    他就是偏執己見,就是一條道走到黑。

    “臣虧欠五郎良多,若五郎受委屈,臣便是傾全族之力,哪怕填進我這條命,也會為他討個公道。”

    話里的意思是一旦霍驚堂登基,后宮不能空、子嗣不能沒有,但他絕不能容忍朝臣逼迫趙白魚,寧可后宮空虛、天子絕后!

    這是威脅!

    當人臣子的,跑來威脅天子,簡直荒唐!

    荒唐!

    元狩帝怒斥趙伯雍等人,將他們都趕出文德殿。

    可之后來覲見的人是康王,他自請去封地,想帶高都知一塊兒走。

    康王輕聲說:“皇兄,霍家人骨子里都是既涼薄又深情,對心愛之人一往情深,偏心偏愛,對旁人則寡情薄意、鐵石心腸。先帝如此、您如此,我亦如此,子鹓倒比我們更像崔姑娘一些,沒那么涼薄,卻更重視情義,即使當了皇帝也不會娶妻納妾委屈趙白魚。便是皇兄您,這些年沒后悔過當初不曾反抗先帝賜婚嗎?皇兄捫心自問,若是崔姑娘還活著,您舍得她受委屈嗎?”

    霍家人骨子里涼薄,女人和愛情在權利面前不堪一擊,說深情卻是一旦大權在握,便會為愛昏頭,一生只為一個人心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也不變。

    如先帝、如元狩帝,為了皇位委屈甚至放棄心愛的女人,而當他們大權在握十年二十年后,排除萬難也要將萬千寵愛給予他們心愛之人。

    康王沒野心,看得透徹,早早守著他的高都知便過了大半輩子,其實沒想過守身如玉、忠貞不屈,就是單純的除了他便不能是別人。

    元狩帝雙目猩紅,不答反問:“你也想忤逆朕?”

    康王心內嘆氣,拱手拜別:“陛下,做臣子時,我敬畏您,做兄弟時,我敬重您,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忤逆您的。”

    元狩帝狠狠地闔上雙眼:“自請封地的事,朕不準,以后別再提。”

    “陛下……”

    “滾出去。”

    康王無奈,只能離開,獨留元狩帝在文德殿里當一個孤家寡人。

    ***

    西郊皇家別莊。

    太后分別召見霍昭行、霍昭汶和霍驚堂,私底下同他們說了些體己話,最后告訴霍昭汶鄭貴妃的遺體所在。

    霍昭汶磕頭道謝,而后離去,尋他母妃遺體去了。

    霍昭行、霍驚堂和趙白魚還留在西郊別院,太后則是親自回趟皇宮,在她的小佛堂等皇帝過來。

    ***

    慈明殿,小佛堂。

    元狩帝就在門口恭敬地等太后上香完畢,扶住她的手到外頭的小廳堂坐下來,“太后怎么這么快從西郊回來?”

    太后撥著佛珠:“老六剛沒了娘就被罰跪,被禁足西郊,皇帝不心疼兒子,哀家倒是心疼孫子。”

    元狩帝:“他忤逆不孝,目無尊長,該受點懲罰。”

    太后:“沒了娘的人還能鎮定自若才該罰。”

    元狩帝皺眉:“太后今日是專程來問罪朕不成?”

    太后直勾勾看向元狩帝:“皇帝還認我這個娘嗎?”

    元狩帝臉色一變,低著頭、垂下眼,頗為恭敬說道:“哪有當兒子的不認娘的道理?朕是如來佛再世也不能不認您啊。”

    太后:“如果認我這個娘,就別為難我的幾個孫子。”

    元狩帝:“什么意思?”

    太后:“另擇儲君,別為難子鹓,也別再虧欠其他幾個孩子了。”

    元狩帝臉色陰沉,語氣轉冷:“母后,您也想站在兒子的對立面嗎?”

    太后閉了閉眼,沉重嘆氣:“老大,你還想再虧欠多少人?崔清茹、昌平、霍驚堂、趙白魚、趙家人……還有先皇后、東宮,陪了你將近三十年的貴妃,還有老三老四老五和老六,雖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是你的臣子不假,但也是你的親朋知己,你的妻兒,你的侄孫外甥,都和你情非泛泛,都是活生生的、會痛會恨會愛的人,不是任你擺布的棋子。”

    元狩帝內心煩悶到極點,因著對面人是他最尊敬的生母而竭力忍耐脾氣。

    太后為他謀奪帝位,事后功成身退也不爭權,連疼愛的親女兒犯錯,怕他為難也不愿動用太后的權威和孝道逼迫他網開一面。

    他始終記著太后多年的付出,即便天生尊崇父權也比不過他對生母的敬愛。

    太后出面勸說,分量重得元狩帝不敢輕易駁斥。

    “母后該明白,兒子為此籌謀三十年,從兒子得知子鹓的存在便決定大景皇帝的位子屬于他。”

    “娘和你都虧欠崔清茹和子鹓,子鹓也的確優秀,那時他有野心,有意皇位,娘樂于成全你們的父子之情。可現在是子鹓不愿意了,他也不愿意為了皇位放棄趙白魚,大景皇后更不能是一個男人!”太后嘆氣,“你是不是疑惑娘從前不插手前朝大事,怎么這次突然出來說話?娘從前習慣以大局為重、江山為重,虧欠太多人,這些年怎么吃齋念佛也還不了欠下的債。許是佛經念多了,真修出個慈悲心來,便想事事求全,希望小輩們心想事成,不愿意再枉造殺孽。”

    太后握住皇帝的手,苦口婆心:“娘老了,沉疴病體,能陪你的日子不多,此世唯一的牽掛除了你再無別的,娘真的不想看到你眾叛親離、孤家寡人的樣子。”

    元狩帝動容:“母后定能長命百歲!”

    太后笑得慈祥,望著元狩帝的目光和天下母親一樣的慈愛:“聽娘的勸,放手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想給的東西不一定能讓子鹓快樂。如果茹娘還在世,必然支持子鹓的選擇。”

    元狩帝咬牙道:“儲君關乎江山社稷,除了子鹓還有誰能擔此大任?”

    太后:“老五不行,老六心灰意冷,還有小七小九小十三……我兒正當壯年,身強體健,肱骨朝臣才藻艷逸、學富五車,文能治國、武能安邦,何愁不能教養出一個仁厚而有治國之才的新君?”

    元狩帝沉默不語。

    太后瞧得出他在動搖,于是加了把柴火。

    “娘知道你是為子鹓好,娘勸你看似是為孫輩們求圓滿,實則是偏私于你。娘不想看你們君臣不睦、父子不和,你偏心子鹓,對老六他們也不是毫無愛子之心。”

    這話說到元狩帝心坎里去,對東宮老六他們,他的確表現冷血,不代表內心不歉疚,只是微乎其微,而今被太后刻意放大罷了。

    “你是愛子之心,娘也是啊。”

    元狩帝徹底動容,“兒不孝。”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太后拍著元狩帝的胳膊:“你好好想想,別弄到最后無人歡喜。”

    元狩帝妥協:“兒子會細細思量。”

    如此,太后便滿意了。

    ***

    一道口諭下來,霍驚堂等人得以離開西郊。

    趙白魚前腳進郡王府,后腳就被大太監請進宮里,就在龍亭湖見垂釣中的元狩帝。

    “微臣見過陛下。”

    “坐。”元狩帝拍了怕身邊的位置,招呼趙白魚坐下來,漫不經心地問:“朕打算擬定子鹓為儲君,你怎么想?”

    趙白魚:“陛下希望我以臣子的身份還是郡王妃的身份回答?”

    元狩帝:“都說。”

    趙白魚:“為臣,臣不認為霍驚堂能做個好皇帝。為妻,我不愿意他當皇帝。”

    元狩帝:“子鹓在你心里便如此不堪?”

    “恰恰相反。”趙白魚提出疑問:“陛下,您覺得大景眼下如何?百姓如何?”

    “國泰民安,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陛下,您覺得創業難還是守業難?”

    元狩帝聞言便知深淺,當即回頭看向趙白魚:“創業難,守業更難。”

    “臣以為中興之業更難。恕臣直言,圣祖乃創業垂統之君,躬行節儉,而陛下乃中興之君,尤多苦難,挽國于狂瀾,復國之輝煌,皆是雄才大略之輩,上才之君,而今四海皆定,繁榮昌盛,正是需要仁慈的守成之君維持其穩定太平的時候。陛下,您覺得霍驚堂適合做一個守成之君嗎?”

    知子莫若父。

    霍驚堂能當定鼎中興之君,唯獨做不好守成之君,他滿身血性戾氣,手腕鐵血,沒法做個仁慈治國的守成之君。

    滿朝文武包括太后來勸說,沒一個像趙白魚這般直接戳中元狩帝的軟肋,也是深愛霍驚堂才能看透他的本質,于公于私都明白霍驚堂不適合當皇帝。

    “我算是明白子鹓為何鐘情你一人了。”元狩帝猛地收起魚竿,魚在空中彈跳兩下,吞吃魚餌后便掙脫,跳回湖里。“你怨朕嗎?”

    “不敢。”

    “是不敢,不是沒有。”

    趙白魚沉默片刻,坦然說道:“的確不怨,您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從未奢求過元狩帝的特殊對待,便不覺得他出于利益或私情的所作所為有哪里對不住他,認不清本分而向一個帝王索求對錯,實屬為難自己。

    “知世故而不世故,歷圓滑而彌天真。趙白魚,你就這樣,別變了。朕倒是想看你們能走多久,子鹓是否會后悔他今日的選擇,朕還想看看……”

    趙白魚等著下文,但元狩帝只揮了揮手讓他離開。

    “那逆子怕你死在深宮,偷偷跟在后頭溜進來,正在龍亭湖外面等著,再不放你出去,怕會闖進來,惹朕不快。”

    趙白魚輕咳兩聲:“臣告退。”

    待他一走,元狩帝繼續盯著平靜的湖面,良久才輕聲呢喃一句:“朕和茹娘不得善終,便想看看你們能不能結出善果,從一而終。”

    ***

    趙白魚還真瞧見大太監視死如歸地攔在霍驚堂面前,他剛走近,霍驚堂一抬眼叫看到他。

    “小郎。”

    大太監轉身,頓時松了口氣:“老奴見過趙大人。”

    趙白魚笑了笑,“走吧。”

    二人并肩出宮。

    霍驚堂:“他沒為難你?”

    趙白魚:“問了我一些話,就放棄立你為儲的打算,你在西郊這些時日都干什么了?”

    霍驚堂便將輿情、朝臣和太后勸諫簡單敘述一遍:“先是我表態,然后是百姓輿情,不過動搖不了陛下。這時再上朝臣反對,其他人分量不夠,十叔、幾位宰相和陳太師口才了得,思維敏捷,能引經據典動搖陛下,讓他知道全天下除了他,沒人贊同我當這個儲君。最后請動大佛。”

    “太后?”

    “家宴那晚,你和我說了太后的態度,我就知道她會去勸陛下,也只有她能真正地勸動陛下。”

    “要是陛下固執己見,誰的話都不聽,你怎么辦?”

    “能怎么辦?帶你私奔啰。”

    趙白魚笑了,搖晃著身體撞向霍驚堂:“不正經。”

    “……說老實話,想沒想過子嗣?”

    “我要是有子嗣的執念,早在蠱毒還沒進四肢百骸時便留種了。”

    “我想吃烤乳豬配雪泡酒。”

    “你話題轉得有點快……天色還早,這會兒去能排上座。”

    “那趕緊的吧。說句實話,我被召進宮做足心理準備,以為會賜我一杯毒酒——”

    “話本看少點吧我的小趙大人,您冷靜聰敏的頭腦快被腐蝕了。”

    “這完全是有可能發生的事,別有事沒事怪話本……我還沒說你偷藏的秘戲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那些書鋪的常客,每月進新貨準有你購買的手筆,我就說怎么那么多花樣——霍驚堂,你別不吭聲,嘖,走慢點!”

    宮道上,趙大人和臨安郡王的話題內容逐漸轉為不可描述,得虧左右都沒人,不然接下來的京都府該有新的艷.情番了。

    ***

    經過深思熟慮,元狩帝最終取消立儲,但追封崔清茹為后的大典照舊,霍驚堂大皇子的身份還是得恢復,他不能容忍自己兒子的名字掛在靖王族譜名下。

    五皇子還留在京都府戶部辦差,六皇子求了定州當封地,重陽節后便啟程,如無意外怕是不會再回京都了。

    在啟程前,他到文德殿求了道旨意,只有近親才知道他求元狩帝開恩,別讓貴妃遺體葬入妃陵。

    雖于禮不合,元狩帝出于愧疚還是同意了請求。

    如此一遭下來,萬事塵埃落定,只是儲君還得提上議程,元狩帝打算從幾個年紀小的皇子里挑選再教養,這次他打算讓三公九卿來教。

    所有皇子一視同仁,屆時從中挑出最合適的一個立儲。

    主意敲定,無人反對,元狩帝私下擬了旨意,指定趙白魚為皇子少師,日后立儲則為太子太師,輔佐儲君至登基為止。

    那幫皇子年紀最小不到十歲,元狩帝至少還能在位十年,等儲君登基,作為太子太師的趙白魚肯定還得幫忙穩住朝局,皇帝必然不放人,真到能辭官的時候不得再等個二十年?

    霍驚堂把來宣旨的太監趕出郡王府,認為元狩帝是故意添他的堵,無奈前陣子才逼得元狩帝低頭退了一大步,這下沒理由進宮去鬧,就是苦了他的小菩薩。

    因此悶悶不樂,自個兒生悶氣,大清早先在院子里舞刀弄槍,火氣沒泄下來又跑進佛堂里敲半個時辰的木魚、抄了一個時辰的佛經,中途突然跑到趙白魚面前,直勾勾地看他。

    趙白魚鎮定自若,該干嘛干嘛。

    倒把來問科考題目的硯冰看得心里直發毛,見霍驚堂坐了一會兒,一語不發地走了,不由滿腹疑惑:“五郎,郡王爺這是遭什么刺激了?”

    “吃了個悶虧,和自己生氣呢。”趙白魚笑得可樂,簡短幾句解答硯冰的疑惑,令其茅塞頓開后便拿起話本繼續看,正巧看到書里對主人公的評語,順口念了出來:“此生逍遙天休問,古來萬事東流水。”

    陽光透過窗欞撒進屋里,投下窗外屋頂垂落下來的凌霄花花串,橙黃色的鈴鐺似的花兒隨風搖曳,一蕩一蕩,生機勃勃,嬌艷爛漫。

    趙白魚伸著懶腰,鼻間既有花的芬芳、陽光的清新,亦有墨痕未干的書香味,吸入肺腑而心胸豁然開朗,不由眉眼彎彎地嘆道:

    “一番春盡一番秋,世事多煩憂,及時行樂啊。”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結啦~~~

    番外還是挺長的,我覺得哈哈哈,我莫名的興奮,好怪。

    PS:新君交由小魚來教導了惹,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圜丘:祭天壇。

    第108章 番外浮生半日閑

    趙白魚回京述職便卸下經略使一職, 官復原職,還是身兼兩職, 不過御史中丞換成皇子少師, 暫時空出不少清閑的時間。

    京都府改成廂坊模式后,維持治安的衙役也經過培訓、調.教后才能上崗,趙白魚還推行互相監督、舉報的機制,防止公差衙役和黑心商人相互勾結破壞市場公平。

    曾大行于市的白日賊不說銷聲匿跡, 但也藏頭匿尾不敢囂張, 因此少了許多騙人騙財案件, 以及因騙財而導致的仇殺案件。

    趙白魚擔任京都府知府四年來, 府內及下轄縣犯罪率急速下降,治安做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而商業繁榮, 京都四渠碼頭、渡口停船出船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且萬邦來朝,坊市旅店隨處可見高鼻深目的外邦人來此做生意或交流文化。

    趙白魚未曾親眼看過前世歷史上八方來儀的開元盛世,想來當前身處的盛世與之相比亦不遑多讓。

    “小趙大人,小老兒有昨夜新釀的醉蟹,您瞧要不要來兩只?”

    過橋市時,橋上賣醉蟹的老翁算是熟客了, 瞧見趙白魚直接叫住人。

    趙白魚遺憾地拒絕:“這幾天不太舒服,大夫特意叮囑不能吃生寒食物, 否則容易腹痛。”連連擺手:“實在不敢貪嘴。”

    老翁聞言也面露遺憾,隨即想到個事:“河對面那家酒樓新上菜式,叫什么爛蒸羊羔, 卻是風靡京都的名菜,每日都能見貴人進進出出蹲守。聽說是挑選同州的羊羔, 好吃好喝伺候著,養出來的肉質尤其鮮嫩,烹制時,用杏仁茶等作料一塊兒調味,最后端上桌,筷子夾不上來,得用勺子舀著吃。”

    趙白魚聽得垂涎欲滴,“您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

    老翁拍著大腿說:“小老兒鄰居嫁女,攀了門好親事,婚宴時訂了那爛蒸羊羔嘗了口,回來念念不忘,常在小老兒耳邊念叨。”

    趙白魚揣著手,立于橋頭,河面寬闊而落日余暉灑落,波光粼粼,漕船遍布河面,還有一艘漕船正從橋下面過,岸邊有纖夫拉著船,兩岸的垂楊柳迎風搖蕩。

    老翁所指的酒樓的確門客絡繹不絕,旁邊則是一老牌酒家,門口的幌子隨風搖晃,酒香香飄十里,便是立于橋頭之上的趙白魚也能嗅聞到那香味。

    雖不及前世時代的百分之一,但目之所及處,已是數千年未有的繁華盛世。

    抿唇一笑,趙白魚道:“承蒙您老人家提醒,我這便去瞧瞧能不能訂到他們家的爛蒸羊羔。”言罷拜別老翁。

    進入酒樓,時辰還早,真讓他預訂到店里的招牌,喊了外賣服務,約定時辰送到陳師道府上,臨走時順便叮囑店家:“做好后,乘一碗且送到橋頭賣醉蟹的老翁那兒。”

    酒樓東家拍著胸脯保證:“大人且放心,都記下來了。”

    趙白魚留下銀子便走了。

    ***

    集市上買了些熱騰騰的食物譬如驢肉火燒、炭烤兔肉等等,趙白魚便帶著它們登門拜訪陳師道,卻是來商量怎么做好皇子少師的,畢竟陳師道的太師經驗相當豐富。

    一踏進陳府前廳,趙白魚愕然發現高同知和趙伯雍竟都在場。

    趙伯雍瞥見趙白魚立即站起,過了會兒想起他這動靜太顯眼,便訕訕坐回原位。

    陳師道老饕同款鼻子聳了聳,當即聞出趙白魚手里的油紙包都有什么,一一念出來,頗為遺憾地說:“如此好菜卻無冰鎮美酒相佐,可惜可惜。”

    趙白魚:“那賣雪泡梅花酒的酒家與我過來的路南轅北轍,方才進府時已經喊小童去買,現下應當在回來的路上。”

    陳師道霎時眉開眼笑:“我就是喜歡五郎來做客,次次懂我心思。”

    趙白魚:“我自做了老師的學生,不帶點吃食哪敢來見您?您啊,您能吃些什么,愛吃些什么,我是如數家珍。”

    陳師道:“倒是實話,大郎亦不及你懂為師。”

    他們師徒倆對話尤其自然,話里話外透露出來的親昵聽得旁邊的趙伯雍五臟六腑都在冒酸氣,不自覺冷哼出聲,當即惹來陳師道的刻意針對。

    “心腸臟腑太黑容易導致心氣不順,這心氣一不順,嗓子就壞,人就喜歡哼來哼去陰陽怪氣討人嫌……趙宰執,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趙伯雍勉強扯起個笑臉,應和兩聲就罷了。

    陳師道得意了,拍拍桌示意趙白魚趕緊把帶來的食物都擱這兒,又令丫鬟拿幾副碗筷酒杯過來,在這方面倒沒省了趙伯雍那一副碗筷,把個堂堂宰執激動得心情久久難以平復。

    這可是五郎親手買的食物,四舍五入便是小兒郎為他炊金饌玉,如何能不珍惜?

    趙伯雍細嚼慢咽,時不時自認為隱晦地觀看趙白魚,豎起耳朵仔細聽他和高同知、陳師道商討如何教育皇子的事兒。

    元狩帝下旨,令他四人包括盧知院充當皇子們的老師,一半負責文學講經和治國之道,另一半負責教授武學,強身健體。

    陳師道相當熟悉授業解惑的流程,“因材施教,對癥下藥。當下你們還不了解幾位皇子的天資、脾性,要先了解透徹才能針對他們進行全方位的教養。畢竟不同于以往可待他們如天下學子無二,儲君得從中挑選,便該慎之重之,免出差錯,遺禍百姓。”

    趙白魚頷首。

    高同知亦說出他的一些見解,趙伯雍更是將他對余下幾位皇子的了解傾囊相授。

    趙白魚面對他時,盡量做到面不改色,待其如尋常,其實內心略為尷尬,任誰面對那般殷勤不自知還眼巴巴瞧著他的模樣,大抵都會不自在。

    他習慣了趙伯雍總是嚴厲呵斥,帶有三分不假辭色的厭惡的模樣,乍然換了態度,四年過去了還是覺得怪異。

    “京都府知府任期最長是五年,算上赴任經略使去西北的一年,也差不多到任期結束了。你如今是皇子少師,不會輕易外派出京,鑒于你以前任職過稅務使而三司度支使空缺,有可能讓你去填補這個缺。”

    聊完教學模式,期間沉默了會兒,趙伯雍忽然開口。

    趙白魚意識到是和他說話,愣了下,點頭應了聲。

    趙伯雍略為失落,很快打起精神聊些別的,“秋后重陽,登高望遠,依往例還會辦些賞菊宴。可惜府內沒甚高山名勝,少有能登高處……我記得去年重陽是在廣平郡王名下的玉津園辦了場聲勢頗為浩大的賞菊宴,聽聞府內名流文人都去了?今年說不得還會再辦一場,五郎去不去?”

    高同知默默放下酒杯,掩面不語。

    陳師道用袖子擋住笑臉,就這干巴巴的聊天技術能得什么回應?

    趙伯雍不明所以,還是趙白魚替他解惑:“去年的賞菊宴發生摩擦,政要名流、文人大家大打出手,把園子里許多價值千金的菊花砸爛了,廣平郡王被氣病大半月,近幾年估計不會再開辦什么賞菊宴了。”

    “因何事大打出手?”趙伯雍問。

    趙白魚見他面露好奇,便也細細說來:“起因是一個過了省試的南方學子和府內同樣中舉的國子監學子為一盆墨菊做詩,那墨菊被一貌美歌姬抱著,二人都想在貌美女子面前表現,結果做出來的詩句引用同一典故,不分伯仲,互不相讓,便互相詆毀,發生口角爭執,接著……”他渾然未覺趙伯雍望過來的慈愛目光,真當門黨三千的趙宰執一概不知。“——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寒門學派和士族子弟之間的爭斗,誰也不服誰。”

    “原是如此,窺一斑而知全豹。”趙伯雍:“五郎敏覺。”

    趙白魚聞言挑了下眉,很快反應過來,低頭笑了笑便不語了。

    趙伯雍見好就收,鳴金收兵。

    倒是高同知開口:“城郊外的山河樓是個好去處,處于群山之間,手可摘星,既能仿效古人登高眺遠,又可賞遍秋菊,可惜不外借,也不對外開放。”

    趙白魚:“我記得山河樓沒種秋菊。”

    高同知:“廣平郡王那場賞菊宴有一半名品是從山河樓那兒借來的。”

    趙白魚詫異:“我竟不知。”

    其余三人唰唰看向他,陳師道:“聽這話,五郎是經常出入山河樓不成?”

    趙白魚:“陛下賜給了霍驚堂。”

    “怪不得。”陳師道拍桌,恍然大悟:“也就殿下能捂著不炫耀。”

    這時爛蒸羊羔的外賣送到府上,漆金盒蓋子一掀開,香氣撲鼻,把陳師道胃里的饞蟲全勾引出來,什么話也不說了,徑直埋頭苦吃。

    吃飽喝足已到晚間,圍著喝茶解膩,聊了些朝事,時間差不多便都各自歸家。

    出陳府,高同知拉著趙白魚到角落里提個小要求:“重陽之時,可否容老夫攜夫人進山河樓登高?”

    未等趙白魚回應,高同知主動交代原因:“夫人愛菊,奈何手殘。”

    趙白魚懂了,“回頭說一聲,但去無妨。”

    高同知道謝而去。

    趙白魚準備走回郡王府時,趙府的馬車停在身旁,趙伯雍在車里說道:“載你一程。”

    趙白魚婉拒:“郡王府和趙府并不順路。”

    趙伯雍:“多繞個圈罷了。”

    趙白魚:“不用了,陳府到郡王府的路不長,我走著回去就當消食。”拱手告辭,轉身便走,沒瞧見身后趙伯雍一瞬間黯淡下來的眼神。

    走了七.八步,趙白魚忽然頓住腳步,轉身背對著月光,朝趙伯雍拱手:“勸諫陛下放棄立霍驚堂為儲君一事,宰執不吝相助,下官感激不盡。”

    抬眼,他放輕聲音說道:“我并非不承情。”

    言至于此,趙白魚迅速轉身,快步離去,沒給趙伯雍反應的時間。

    馬車停在巷道中心,波光粼粼的月色下,趙伯雍衣袖掩面,喜極而泣。

    ***

    重陽節前,文德殿門口。

    霍昭汶求見元狩帝,于門口恭敬地等了好一會兒,大太監才急匆匆趕過來道是元狩帝在福寧宮用膳,讓他即刻過去。

    霍昭汶無二話,到得福寧宮,一進去便撩開衣袍下擺跪下去請求:“陛下,臣已備好行囊,過兩日便啟程,特前來辭行。”

    “不是重陽節后才走?”

    “節后天氣驟降,臣的外祖身體已經不硬朗,再回定州怕途中耐不住寒冷,便趕在天冷前啟程。”

    鄭國公此次回京,看清元狩帝的態度,識趣地交還兵權并辭官,他大半輩子都耗在邊疆,老妻孫兒都在那邊,請辭后就和霍昭汶一塊兒回定州。

    至于鄭元靈,因是功臣之后,自身有累累戰功,加上國公府示弱,元狩帝不多為難,只貶官做懲戒,過個兩年還能再升遷回去。

    鄭楚之則留在京都府,順便照顧被禁足的秦王。

    “過來,坐朕身邊。”元狩帝招呼霍昭汶陪他一塊兒用膳,仔細打量著老六,好似自他歸來便當成準備鏟除的石子,不曾認真看過他,而今心無旁騖地觀察才發現五官輪廓最像他。“還是怨恨朕?”

    霍昭汶:“臣不敢。”

    他不再喚兒臣和父皇,彼此只剩君臣之分,再無絲毫孺慕。

    元狩帝難免惋惜,明白他心里還是怨,便不言語,沉默著用完這頓彼此都難受的午膳。

    用膳完畢,霍昭汶準備離去之前,元狩帝忽然開口:“子鹓能猜到朕的布局,他不會讓你和貴妃自盡。”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其實是回應霍昭汶于圜丘時的質問,他問元狩帝是否真沒想過他們會自盡,當時沒得到答案,可眼下這回答還不如沒有。

    霍昭汶背對元狩帝,面露諷笑,原來不認為他們會死是因為他相信霍驚堂的機敏和友愛嗎?

    太諷刺了。

    他和生母的性命到頭來居然還是寄托在元狩帝對霍驚堂的偏心上。

    霍昭汶哀莫大于心死,對元狩帝徹底沒了父子之情,往后余生只剩君臣情分。

    “臣惶恐。”

    言罷,頭也不回地離去。

    ***

    重陽節至。

    郡王府一大早灑掃塵除,為了不礙人眼,霍驚堂早早便帶著趙白魚出府,先到市集上逛一逛,再去茶樓聽完最新出的說書戲本,便到距離最近的朋友家做客。

    康王府正好被選中,二人肩并肩過府拜訪,發現門前車馬擠得水泄不通,好奇之下便問帶路的家丁。

    家丁說道:“是府內各家達官貴人來府里登高。”

    趙白魚才想起康王府有座五層高的塔樓,似乎是當年建府,興之所至并據理力爭,在府內建了座塔樓。

    京都府寸土寸金,離皇城根下越近,能建府的面積越狹小,根本容不下一座五層高的塔樓,因此康王在選址建府時特意挑了離皇宮比較遠的地方,為此遭到不少恥笑。

    笑他揀了芝麻丟了西瓜,然而每年重陽佳節,登門拜訪者絡繹不絕,大多是當年嘲笑康王的人。

    跨進去時,趙白魚瞥見旁邊小門支起個攤子,便問是何用意。

    家丁:“高都知吩咐了,登高得收點場地費、瓜果費……哦,為了防止意外發生比如有人下毒、下藥,害人性命反連累王府,高都知特意吩咐不準外帶食物。”

    趙白魚:“……”不愧是管內庫的高都知,錢簍子成精,他就好奇還有哪個佳節沒能讓高都知攬錢的。

    穿過抄手游廊便能見假山、湖泊,而塔樓藏于假山之間,穿過小道行于假山里便能聽到遠處塔樓里的熱鬧嘈雜,隱約還有歌聲傳來,趙白魚頓時放棄上塔樓觀賞的念頭,就和霍驚堂原路返回,發現湖邊有一小舟,干脆泛舟于湖上。

    重陽佳節是法定節假日,士族官紳包括學子都放假,結伴登高,組團踏青,賞菊宴、吃花糕、聚會飲酒,醉后吟詩作對或潑墨成畫,放聲高歌,散后再挑揀菊花花瓣帶回家,令人制作菊花酒,待來年重陽再拿出來飲用,寓意長生,延年益壽。

    趙白魚趴在小舟上,手背撐著下巴,瞇起眼,今日陽光明媚而不刺眼,湖上微風輕拂,熏得人神怡心醉。

    霍驚堂仰面躺在小舟另一頭閉目養神,懶洋洋的,誰也不想說話。

    但聽一陣咕咕輕響,趙白魚睜開眼,側耳傾聽,發現是霍驚堂肚子在叫,于是踢了踢他的小腿:“你餓了?”

    霍驚堂言簡意賅:“嗯。”

    早膳沒用便奔去市集吃早飯,之后在茶樓消耗一個時辰喝了不少茶,茶助消化,且霍驚堂本就食量大、容易餓的體質,這會兒餓了倒也正常。

    “回岸上吃飯去。”

    霍驚堂躺尸:“不想動。”

    趙白魚:“你想餓死不成?”

    霍驚堂不為所動:“餓死吧。”

    趙白魚嘖了聲,剛抬頭便有股涼風迎面吹來,渾身舒坦綿軟,恰巧他也有些餓,但瞧一眼小舟離岸邊有些距離,突然就不想動了。

    于是躺了回去。

    遲遲不見兩人的康王尋到此處,遠遠瞧見小舟就大聲喊:“你們擱那小舟上做什么呢?耽擱那么久,賞菊宴已經開場到一半了!”

    趙白魚輕踹霍驚堂:“喊你呢。”

    霍驚堂用了點內力把話送到岸邊:“我和小郎都出了點事,被困此處,你快來搭救。”語氣還有點急。

    康王有點懷疑,還是令人劃過去將兩人的小舟拖到岸邊,發現一動不動便急問他們怎么回事,是中暑了還是中毒了。

    便聽霍驚堂氣若游絲地回應:“餓了。”

    康王愣住,下意識看向小舟上的船槳,頓時明白過來,更是目瞪口呆:“子鹓便算了,他沒得救,可五郎你怎么也跟著學他這混不吝的模樣?”

    他十分痛心,霽月光風的趙白魚怎么能被霍驚堂同化?

    若被同化,他以后怎么逢人就說趙白魚和他師出同門,還怎么蹭著趙白魚的名聲從那些油鹽不進的文人大家手里收到藏而不賣的圖?

    瞬間產生一種天崩地塌的錯覺,康王趕緊把趙白魚拉上來,一番關懷后,一腳把小舟踢遠,指著還沒爬上來的霍驚堂認真勸說:“聽十叔的話,千萬別學他。”拉著人就走,還深有感觸:“果然是近墨者黑,要不五郎留在王府里住段時間?或是去你十嬸那兒,他府里有許多有趣的玩意兒,會玩會吃,住過高府的人都不想走……”

    趙白魚嘴角含笑,一邊聽著,一邊悄悄回頭看去,霍驚堂神色懨懨,像被霜打的茄子百無聊賴地跟在后頭,毫不在意康王的詆毀,忽地抬眼望來,抓住趙白魚的視線便張著口型無聲說道:“嘮里嘮叨,王婆賣瓜。”

    趙白魚怕笑出聲傷了康王的心,于是趕緊轉過頭。

    康王沒帶他們去塔樓,而是領到另一處較為僻靜的水榭樓臺,高都知在門口等著他們。門一推開,里頭的絲竹歌樂傳至耳際,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堂秋菊,如鍍了一層黃金,照得滿室生輝。

    踏上樓梯,進入樓臺之上,菊花品種繁多,不一而足。

    高都知折下一朵墨菊簪于趙白魚鬢邊:“方才便想說了,重陽佳節怎能不簪花?彩筆賦詩,綠發簪花,少年行樂。”瞧了瞧,滿意地笑了。“今早請酒樓里的廚子過府做爛蒸羊羔和秋蟹,剛上桌,還冒著熱氣。”

    “多有叨擾,萬望見諒。”趙白魚說著客氣的話,腳步沒停。

    但康王聽著就舒坦。

    霍驚堂隨手拍了下康王的肩膀,“讓個道,別杵門口。”熟門熟路入桌,就坐趙白魚身邊。

    席上還有黎宴琦、杜工先、范文明以及升遷成京官的昔日徐州知府賀光友,令人詫異的是對面胡床上盤腿坐著盧知院,身邊圍繞三四個國子監出來的舉子。

    趙白魚四下搜尋,沒見著陳師道和高同知這幾位,便知他們沒來。

    高都知笑說:“我倒是想請,宰相大員來越多越來,我這兒才能門庭若市,只可惜我家那位見著陳太師跟耗子見貓一樣。”

    他接過小童遞來的茶杯,“嘗嘗。”

    趙白魚接過,發現杯里被白沫覆蓋,不由驚嘆:“好手藝。”時人泡茶以白沫多為貴,即‘墨欲黑,茶欲白’,“出自何人之手?”

    霍驚堂敲敲桌,指向盧知院那兒。

    趙白魚循聲望去,正見盧知院握起茶壺,如沙場老將點兵,茶水汩汩入杯,泛起一層白沫,廣袖隨動作而提起,姿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斜對面的賀光友捋著胡須嘆道:“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

    卻無蓼茸蒿筍,但有野菊薺菜烹炒熬成粥,亦不輸初春的嫩蒿筍。

    “人間有味是清歡!”——

    作者有話要說:

    PS:謝氏和趙鈺錚的番外都會有。正文不寫趙鈺錚和昌平就是打算放番外寫的

    PS:因為最近作息亂得一批,所以番外暫時挪到晚上更新,能盡量早我就盡量

    第109章 番外黃粱一夢【修】

    天色驟變, 忽地狂風疾雨襲來,院里的綠葉紅花被打落一地, 青石磚從灰白色變成深墨色, 蟲豸螟蛉蜷縮于樹根之下或窗欞縫隙里,等著這場占據它們一生近一半的傾盆大雨能夠盡快結束。

    天空陰沉,烏云低垂,天地間霧氣茫茫。

    嬤嬤和兩個小丫鬟從另一側的抄手游廊提著裙擺飛快跑過來, 一個沖進耳房關窗, 嬤嬤和另一個小丫鬟則將院子里的幾盆趙粉率先搬進游廊。

    還好趕得及時, 沒讓驟雨打壞這價值百金的牡丹。

    “仔細著些, 可都是老爺親手栽種,吩咐定要小心看管, 等到三月份便能辦個牡丹宴, 宴請五郎到府觀賞。”嬤嬤拿出手帕擦去牡丹葉子沾到的泥土,頗為心疼地絮絮叨叨:“……都是心血,澆灌了六年的心血呢。”

    “澆灌六年,年年辦宴,年年邀請,年年不來……”小丫鬟嘀咕一句,倒沒敢太放肆。“嬤嬤有沒有想過, 許是五郎不喜牡丹?”

    嬤嬤:“你當老爺沒試過賞梅、賞菊宴?咱們趙府再大也擴不出一個梅園,倒是能在外頭置辦一個, 問題是養不活,菊宴亦是同樣的道理。偏偏老爺不假人手,非要自個兒栽種, 花開時節對外這么一說,誰能不給宰執個面子?”

    小丫鬟沒料到養個花還有這等心機, “可五郎還是沒來。”

    嬤嬤:“五郎哪里是看人權勢便妥協的?”哼了哼,有些不滿:“老爺的聰明才智落到與己相關的事情上總缺了一截。”

    小丫鬟驚訝地瞪大眼,嬤嬤是在編排宰相大人?

    屋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打濕泥土,落了一地的花葉,里屋在屋外嘈雜雨聲的襯托下顯得異常清靜,香案上的青煙裊裊,歪歪曲曲地飄向屋頂的香塔。

    木魚輕敲,充滿節奏的聲響和誦經聲縈繞于耳旁,祈福供燈的火苗閃閃爍爍,廟里的方丈陪同在宰相夫人的身邊,先道一句萬福、再說一句‘阿彌陀佛’。

    氣度雍容溫柔的宰相夫人詢問她的小兒郎命數如何。

    京都府無人不知宰相家的小兒郎金尊玉貴,比皇子王孫有過之無不及,皇帝太后偏寵,連皇子們都縱著他,可以說是全天下最好的命數了。

    方丈如實說來,挑揀好詞好話堆砌其上,自然聽得宰相夫人心情愉快。

    ‘噼啪’一聲,當宰相夫人跨出大殿門檻時,手里的祈福佛珠猝不及防地斷裂,在信佛人的眼里無論如何都是不祥的征兆。

    方丈連忙說道:“菩提佛珠日夜受香火供奉,有了靈性,驟然斷裂卻是為其主人擋災,是好事。”

    宰相夫人面上松了口氣,心里忽如千斤墜,沉甸甸的,出了相國寺準備上馬車之際,瞥見不遠處的茶攤前發生爭執,打探一番才知道是個叫花子吃了茶不給錢,硬要算命抵債,算的不是什么好命,惹怒茶攤主人,不顧旁人勸阻非要教訓那叫花子。

    “佛門重地少些口舌之爭,莫擾了佛門清靜,去拿些錢給茶攤老板。”

    言罷上車,閉目養神,宰相夫人心口仍有股莫名的惴惴不安,突然馬車停下來,馬夫斥責兩句,仔細聽清原委,原來是剛才被解圍的叫花子攔路說是準備為貴人算一卦,道是報恩。

    她的命哪是他人隨便算的?

    宰相夫人令人打發走,奈何叫花子死纏爛打,迫于無奈,只好出面耐性說道:“我無意算命,請先生讓道。”

    那破落如叫花子的相士一見宰相夫人的臉瞬間愣住,直呼:“老夫算過你的命。”

    準備回馬車的宰相夫人聞言,“我未曾見過你。”

    相士:“準確點來說是二十六年前,我算過你腹中胎兒的命。”

    小兒郎?宰相夫人心一動,好奇詢問:“你們相士不是看人五官、掌紋和生辰算的命嗎?怎么還能算未出世的胎兒的命?”

    “嬰兒與父母的命數息息相關,我既是算嬰兒的命,也是算你的命。”

    宰相夫人來了興趣,嘴角噙笑:“我的小兒郎是何命數?”

    “親緣淺薄,多災多難,命途多舛,不得善終。”

    宰相夫人倏地冷臉,疾言怒色:“把他轟開!”

    不待馬夫下車,老相士已經晃晃悠悠地走遠,前后不過瞬息,仿佛縮地成寸的仙人,馬夫駭然地揉著眼睛,宰相夫人心口深處的慌亂不受控制地擴開。

    她想著,怎么會親緣淺薄?

    父母寵溺,兄弟友愛,誰不知趙家的小兒郎萬千寵愛?

    錦繡堆里長大,何來多災多難、命途多舛?

    千般萬般著重調養的身體已從活潑康健的少年郎成長為穩重端方的君子,怎么就不得善終了?

    宰相夫人握住重新求來的祈福佛珠,忽略心口的慌亂,回到趙府,府里的嬤嬤來匯報府中中饋,到快結束的時候忽然說了一句:“五郎歿了。”

    “誰?”宰相夫人反應很大。

    嬤嬤愣了下,才說是嫁到郡王府的五郎歿了。

    他?宰相夫人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怎么沒了?”

    “今日于鬧市街上忽然動手,意圖用毒針謀害四郎,被一位高手攔截毒針反射回去,正中喉嚨,氣絕身亡,身敗名裂。”

    “咎由自取。”宰相夫人只說了這一句,望著府外明媚的春光,心口忽然空落落的。

    竟是悄無聲息地死在春光融融的日子里,還來不及春游踏青,與人曲水流觴,倒是可惜了些。

    才二十六,太年輕了。

    過了會兒,她便又詢問:“救了四郎的高手是哪位?”

    嬤嬤面露為難,猶豫再三還是小聲說道:“是李得壽。”

    “!”宰相夫人瞳孔緊縮,難堪且丑陋的過往翻涌著呼嘯而來,瞬間淹沒她,窒息痛苦難捱,“她回來了?”

    嬤嬤點頭。

    宰相夫人失魂落魄地前行,走出十丈遠驟然回神:“她知道四郎的身份?”

    嬤嬤:“應該是知道的,當時東宮陪同四郎,認出昌平公主乘坐的馬車,還打了聲招呼。”

    宰相夫人握緊嬤嬤的手:“她面對四郎時,是何反應?”

    嬤嬤回想當時的情景:“反應平靜,和從前的昌平相比沉得住……對了,多說了一句話,‘可是趙宰執千寵萬嬌的小兒郎?’,便再無二話。”

    宰相夫人低喃:“她在兩江二十六年,怎么一照面便知四郎的身份?旁人都喊他四郎,可他從前行五,調換過來不過幾年時間,被貶至兩江的人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難道她時刻關注京都趙府動靜?可她哪來的人?”

    埋頭匆匆趕路,踏進主院時,宰相夫人渾身一震,神色呆滯地盯著路面,眼中流露出一絲破碎的絕望和痛楚,以及難以接受的逃避。

    “五郎橫死街頭,身敗名裂,親緣棄之惡之,無人愿為他收尸。”

    老相士說,夫人的小兒郎親緣淺薄,多災多難,不得善終。

    “既然知道身份,面對親兒慘死,還是因她最痛恨的女人所生下的兒子而死,昌平為何無動于衷?她的心腹,為了情敵救情敵的兒子,殺了她的親生兒子,為何!無動于衷!!”

    宰相夫人的表情逐漸猙獰,眼球充血,額頭和脖子處的青筋爆出,恐懼促使她一瞑不視,憤怒逼迫她一往無前,哪怕前路萬劫不復。

    ***

    電閃雷鳴劃破陰沉的天空,霎時照亮廳堂內一干人等。

    宰相夫人、宰執和他們的三個兒郎面色慘白,燭光閃爍,在他們眼里跳躍,點燃心口仇恨的毒火。

    趙二郎將他這些年從兩江調查到的昌平公主的罪證擺放在桌上,其中一份作惡的罪證跨越漫長的二十六年時光,終于得見天日,可飽受冤屈的人早已長眠地底,于親人厭惡、萬眾唾棄之中含冤而死。

    謝氏聽見趙二郎說:“至少十年前,趙鈺錚便知道其真實身世,他身邊一直有昌平公主送來的死士保護。五郎根本傷害不了他。五郎想科考,被一心討好趙鈺錚的人故意刷下名次,又被刻意刺激,沖動之下才會在鬧市動手,本意是驚馬,給趙鈺錚一個小小的教訓罷了。不成想,丟了命。”

    換子的真相被公開于趙家人面前,真正的小兒郎一生時乖運蹇,不得善終,反觀那鳩占鵲巢的母子貪得無厭,蛇蝎心腸,卻風光無限。

    如果真正的小兒郎不是一生悲苦,如果趙鈺錚不是知情不報,心安理得地享受不屬于他的一切,還對五郎加以迫害,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這么多淹沒于過去的小細節、小真相,或許他們會囿于過去二十六年的相處,或許會心痛于二十六年毫無保留的寵愛而兩難抉擇,可真相是他們的真心和命數都被那對惡鬼般的母子踐踏,真相是最無辜的小兒郎頂替趙鈺錚承受了他們的厭惡、苛待,最后慘死街頭。

    “我的小兒郎做錯了什么?”謝氏滿心不解:“人的心怎么可以這么狠?”

    彼時已淚流滿面,卻渾然不覺。

    ***

    臨安郡王府收斂五郎的尸身,為他選了處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誰都料不到最后為其拾骨之人會是傳聞中殘暴不堪的臨安郡王。

    五郎入殮沒多久,臨安郡王也失蹤了。

    西北兵敗,大景和談,大夏來使要賠償,而宮宴之日的雜戲團混進兩江來的逆黨,意圖行刺,大夏來使險些被害,是趙鈺錚替他當下一刀。

    昌平當場失態,道出真相。

    旁人才知這出換子風波,不約而同好奇趙家人是何反應。

    不出意外,趙家人自然是雷霆大怒,拒見趙鈺錚,但有太后和陛下從中周旋,且趙鈺錚長跪不起,形銷骨立,最終還是多年親情占據上風,趙家人重新接納趙鈺錚,一如既往地寵溺,為此原諒昌平昔年所作所為。

    關系不算融洽,倒也冰釋前嫌。

    京都府旁觀者眾,而今趙鈺錚前有陛下、太后和東宮寵著,后有宰相全家上下溺愛,如今再來一個昌平公主,便更是熾手可熱,哪里敢得罪?

    自是面上道賀,心里倒是有些許可憐那無人問津的趙家五郎。

    ***

    東宮和昌平聯手,且有趙家人鼎力相助,輕而易舉擊敗有鄭國公府撐腰的六皇子,穩坐東宮儲君之位。

    次年春,元狩帝風邪入體,身體情況急轉直下,不到兩月便駕崩。

    東宮登基為帝,彼時太子妃懷胎六月,便以不易操勞為理由將封后大典向后推,結果太子妃難產而亡,好在順利誕下皇子。

    次年底,先太子妃尸骨未寒,新帝便伙同昌平、趙宰執一家力排眾議,封趙鈺錚為大景第一個男皇后。

    第三年春,封后大典照常進行,先遣使冊封,然后受冊寶,再是百官上表稱賀,最后是到太廟謁見列祖列宗,如此一番流程下來便是更為隆重的冊封大典。

    全天下女子最尊貴的后位偏偏給了一個男人,無人敢論其荒唐,反對者皆被找借口誅殺,這個王朝權勢最高的男人女人們都為趙鈺錚打造出一個桃花源,仿佛無限制地、狂熱地獨鐘于他。

    不知多少人艷羨嫉恨著趙鈺錚,背地里滿心不理解,東宮和昌平便也罷了,為何趙家人也跟失心瘋了一般全心全意愛著虛假的貍貓?

    萬般不解過沒多久就在冊封大典上得到答案。

    失蹤的臨安郡王突然舉兵謀反,帶著驍勇善戰的唐河鐵騎如入無人之境,出現在冊封大典上迫使新帝讓位。

    帝后惶然,昌平喝令掌控禁軍的盧知院和趙家大郎拿下臨安郡王,愕然發現趙家人包括盧知院在內的一干大臣全部站在臨安郡王那邊,神色冰冷地望著他們。

    新帝大怒,叫囂道:“你們敢造反?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我大景朝臣怎會是你們這種毫無骨氣的宵小之輩!”

    臨安郡王撥弄著他的佛珠,似笑非笑地睨著他們,一言不發,自有忍耐多時的朝臣上前剝下他們虛假的面皮。

    盧知院滿臉殺意地揭發東宮和昌平合謀謀害他的女兒、即先太子妃,就為了騰出后位留給趙鈺錚,而趙鈺錚知情不報!

    “懷詐暴憎,鬼蜮心腸,怎堪為一國之君?助紂為虐,巧言令色,裝聾作啞,華而不實,怎堪為一國之母?臣子忠君,忠的也是仁義之君!”

    趙伯雍表情平靜,可若是仔細看他的眼便能瞧見里頭玉石俱焚的癲狂,這種癲狂彌漫在每個趙家兒郎的心頭,促使他們不懼留下謀朝篡位的罵名,更不懼遺臭萬年,非要害死五郎的鬼蜮之徒千刀萬剮,方可平息那心頭不可熄滅的毒火。

    他帶著一干人證物證,當堂指控新帝聯手昌平謀害先帝,罪證確鑿,無可抵賴。

    “哪怕你平庸無能,但凡有一絲仁慈,把忠君愛國刻進骨子里的文武百官誰不擁戴你?”

    趙伯雍不屑于昌平,步步逼近,掐住趙鈺錚那張明艷無辜的臉,死死克制不直接掐死他而青筋暴突:“趙鈺錚,我趙家人究竟哪點對不住你?從小到大,你要什么什么得不到?闔府上下把你捧在手心里寵,不求你能回報同等的愛,至少留給我們一絲仁慈!至少能對五郎好一點,就一點也行……可你都干了什么?你變本加厲地迫害他,兩次李代桃僵將滅頂的災難加諸在他身上,便是如此,你還不肯放過他,你讓他,讓他死得那么絕望、痛苦!你怎么能?我們欠了你什么,你非要報復在最無辜的人身上?他已經什么東西都被你搶走了,為什么連活著,你也要搶走?”

    趙鈺錚的表情從痛楚、悲痛,過渡到嘲諷,艱難地擠出字來:“我……我就知道,一旦身世揭開,你們、你們便不會再疼我愛我……我就知道!要怪就怪你們過去太偏愛我,我怕……我害怕失去。”

    趙伯雍心臟揪起來似的疼,一瞬間茫然無措,原來是過去太偏愛趙鈺錚才導致他對五郎出手?那些傷害五郎的偏愛,是致死的根本原因?

    他們到底都干了什么,才能每回想一點細節便發現全是逼死五郎的憑證?

    害死五郎的人不只有昌平和趙鈺錚,還有自詡為其親人的他們!

    趙伯雍剎那白頭,意氣不復,永愧于心。

    ***

    謝氏不顧勸阻挖開五郎的墳,哪怕臨安郡王譏諷她遲來的愛意又是對趙家小兒郎的傷害,死后都不肯還人清靜,真是生前死后都欠他們的。

    ——不,不是五郎欠他們,是他們虧欠五郎!

    謝氏把五郎的尸身帶回府,遍請高僧道士想為其修個圓滿的來世,不惜供出己身十世的福分,但是那些高僧道士只會誦經。

    “只會誦經!”謝氏日夜不休,憔悴不堪,抄寫著經文,燒了一盆又一盆。“為什么只會誦經!我只是想贖罪,只是想要我的小兒郎來世圓滿,又沒有傷害到其他人,為什么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到?”

    趙家人想勸她冷靜,可巨大的愧疚壓得他們闖不過氣來,他們去尋找二十多年的回憶,與五郎相關的回憶竟都冷得人心寒,他們瞧著棺材里蒼白鐵青的面孔,毫無生息,可憐孤單,如何心安?

    心神難安,竟也找了魔似地陪同謝氏尋得道之人,也想供出福分替五郎求個圓滿來世。

    他們將趙鈺錚悲慘的下場帶到謝氏耳邊,彼時謝氏撫摸著五郎的鬢發,聞言沉默了許久,才問出叫人心碎的話:“可我的小兒郎死了。”

    “趙鈺錚虧欠尚可得到懲罰,我所虧欠的,該如何償還?”

    趙伯雍傾盡全力尋覓僅一面之緣的老相士,終在白發蒼蒼之際再見到老相士,還是數十年前的模樣,未見衰老,便知是真仙人。

    他苦求老相士,愿用功德福分換小兒郎來世圓滿。

    老相士嘆道:“無緣不聚,無債不來,緣聚緣滅,起于一念。緣慳命蹇,命數如此,強求無益,不如放下。”

    無論如何祈求,老相士都不愿出手改命,沒過多久就消失了。

    至于趙家人,心中有愧,念茲在茲,一輩子都放不下。

    那春日的驟雨打落滿地花葉,宰相府里一隅的木魚誦經聲終日不停,佛香裊裊,青燈常燃,屋外有嬤嬤和丫鬟的絮絮聲語,呼一聲‘仔細那廊中花’,霎時驚醒一枕黃粱。

    串珠驟然斷裂,菩提子咕嚕嚕落了一地,榻上人睜開眼,潸然淚下。

    “……是夢嗎?”

    如何這般真實?

    是前世今生還是今生來世?

    她在哪個夢境里?哪個人間才是黃粱一夢?

    如果非要挑選哪個人間當作醒不來的夢境,但愿長留此間此世。

    即便百年不相認,至少她的小兒郎活著,活得意氣風發,不論悲歡始終有人陪伴左右,不似前生荒墳一座,孤苦伶仃。

    ***

    臨安王府。

    自霍驚堂恢復其大皇子的身份后,品級便由郡王升為親王,還是臨安王。

    這春日的雨總是連綿不絕,天地萬物都不愛動,人也理所當然地犯懶,碰巧休沐,趙白魚干脆窩在府里辦公,用完午膳便在偏廳靠窗的臥榻邊看會兒話本,聽著充滿節奏的雨聲入眠。

    幾案燃燒著一炷香,香爐旁堆積一截又一截的香灰,丫鬟進來換了四炷香。一炷香燃半個時辰,眼下兩個時辰過去,天色暗下來,雨也停了,天空豁然一新,空氣彌漫著泥土與花葉的芬芳,蟲豸螟蛉紛紛爬出來喘口氣。

    外頭的小廝悄聲說道:“睡了多久?”

    “兩個時辰,從未如此,應是累壞了。叫人手腳都放輕些,還有外頭的蛤魚都趕到池塘里去,雨一停便呱呱嚷個不停。”

    “已讓人去看著了。”

    “把游廊上的花都搬回庭院……星子陸續出來,晚上不會再下雨了。”

    此時有一道急促的腳步聲過來,壓低聲音說道:“宰相夫人來了,海總管正在前堂好生招呼著。”

    “哪位宰——趙夫人?明白了,我這便進屋喚醒小趙大人。”

    不過一會兒就有吱呀聲響,一縷光泄進廳內,腳步輕盈,來到窗邊臥榻處,剛準備開口便見趙白魚睜著眼,眼眸清亮,并無半點睡意。

    “大人何時醒的?”

    “沒醒多久。”趙白魚起身披上鶴氅,一邊穿鞋一邊問:“趙夫人可說為何登門拜訪?”

    小廝:“只說想來看望您。”

    趙白魚出門,忽地回頭看向屋內光線明滅的臥榻旁,旁邊的香爐余留一縷青煙,煙霧里似乎藏著方才荒誕詭譎的夢境。

    神色閃過一絲恍惚,趙白魚轉身:“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原著的‘趙白魚’和小魚都算是同一人物、同一命數但有不同命運線吧,可以當原著是假的,也可以當原著的‘趙白魚’是平行世界的人物,已經投胎轉世了。

    原著的趙家人其實最后還是供出福運換那個世界的‘趙白魚’有一個圓滿的來世,彼此算是緣盡了。

    而這個世界的趙家人和小魚則是另一條命運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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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你們聽不聽閩南歌曲,推薦兩首。

    一首《公堂亂》,我寫求生前期一直聽這首,很有感覺。

    另一首《萬千花蕊慈母悲哀》,有點詭譎,很有意境,唱到“南無觀世音菩薩”這一句超級有感覺。

    第110章 番外忽夢少年事

    青煙裊裊, 佛音渺渺。

    趙白魚把手揣在袖子里,低眉垂眼, 如一抹游魂行走于抄手游廊, 余光瞥見兩道身影于庭院中對話。

    抬眼望去,一個白發蒼蒼,不修邊幅,另一個身著常服, 脊背筆直, 兩鬢衰白, 正同不修邊幅的老人說話。

    走近了一聽, “……不惜代價,但求五郎來世修得圓滿。”聲音很耳熟, 于是繞到正面看清說話人的面目, 正是趙伯雍。

    “我知道令人死而復生實在荒唐,不求今生,但求來世,千萬別像這一世受盡苦難……”趙伯雍聲音漸小,掩藏不住的低落和痛楚:“作為父親,我甚至不能僅以失敗來形容,大錯已鑄, 可不能連讓我彌補的機會也不給。先生,求您發發慈悲, 五郎他不該承受不屬于他的苦難。”

    老相士很無奈:“世間萬萬人便有萬萬種苦難,哪能隨便換命?今生的事尚且管不了,怎么管得了來生?命數如此, 強求不得,各人有各人的因緣際會, 他今生受苦,焉知來世不能享福?當然我不是說他必然好命,只是……唉,莫再求我了,若是真心,便廣結善緣,替人修福,說不得還能看在那薄弱的親緣予以小郎君幾分福氣。”

    他擺手說著玄之又玄的話,目光定在趙白魚落腳的地方。

    原本趙白魚還以為他看得見自己,疑心這夢境何等古怪,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老相士看不見他。

    身體不受控制地游走,朝趙府深處走去,趙白魚回頭看風霜滿面的趙伯雍,心里閃過一絲古怪的情緒,而后繼續向前,分別見到趙長風、趙重錦和趙鈺卿,前者繼續在禁軍當差,老二在三司,趙鈺卿似乎曾因喝酒鬧事而斷了前程,跑去江湖當他的俠客去了。

    趙鈺卿今日正好回府,趙白魚一見差點以為認錯人,曾經意氣莽撞的少年郎變得滿臉腮胡,且落魄滄桑,雖然沉穩許多但瞧著悶悶不樂。

    趙重錦和認知里的模樣差別不大,更干練穩重,只不過此時一個人在院子里獨酌。

    相比趙鈺卿,趙長風倒沒多滄桑,可是年紀輕輕便已兩鬢染霜,令人唏噓。

    說來年紀最小的趙鈺卿也快到而立之年,更別提另外兩個人,可三兄弟到這把年紀還無妻無子,也是驚奇。

    身體被動飄到他住了十九年的偏僻院子,趙白魚訝然發現修繕擴建了不少,儼然判若兩院,環境清幽宜人,就是招魂幡、長命燈和香燭之類的物事不計其數,瞧著更像寺廟。

    再走近一點,還真聽到敲木魚和誦經的聲音。

    趙白魚站在長廊處,頭頂的燈籠點亮橙紅色的火光,于夜風中搖曳,發出微弱的吱呀聲,身側的門敞開著,里面青燈長亮,香火未絕,桌上擺著一個牌位,旁邊的幾案有一衣著樸素的婦人伏案抄寫佛經,腳邊的銅盆里燃燒著紅彤彤的紙。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

    她在抄《地藏菩薩本愿經》替亡人祈福。

    這時有嬤嬤帶著兩個丫鬟提著籃子走過來,籃子里是折疊好的元寶、王金、福錢等燒給亡人的物事,拿到牌位前拜了拜,同旁若無人地抄寫佛經的謝氏交代兩句便到庭院燒掉那些元寶。

    嬤嬤叮囑兩個丫鬟在庭院里看著火,留意一定要全都燒完才能離開,而后進屋陪同謝氏。

    那兩個丫鬟離游廊挺遠的,但趙白魚就是能聽到她們的對話內容,其中一個小丫鬟顯然新來的,不懂趙府情況便小聲詢問。

    另一名大丫鬟環顧左右,確定無人靠近才告訴她當年轟動京都府的大事件,換子真相被揭穿,趙家人忍辱含垢,假意投入東宮、也就是繼位不到一年的廢帝一黨,揭發他們謀害先帝,協助臨安郡王登基。

    即便昌平和趙鈺錚等人都得到應有的報應,可真正的五郎早就死了,做再多、再怎么懊悔也于事無補,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今天是五郎的祭日。”

    與此同時,背后的謝氏無比虔誠地念著,“南無地藏王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求我小兒郎來世圓滿,長命百歲,百歲無憂。”

    趙白魚猛地扭頭看去,終于看清牌位上的幾個大字“故兒趙白魚之靈位”,是他的牌位。

    ——不,準確來說是原著“趙白魚”的靈位。

    他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不是夢。”

    誰在說話?

    趙白魚循聲望去,瞧見一個樣貌和他一模一樣,只是氣質更為柔和蒼白,身體也十分單薄,眉間有一抹郁氣。

    “趙白魚。”

    原著里無人疼愛的趙白魚。

    “幸會。”

    意料之外的是他眼前的‘趙白魚’并沒有原著里描寫的那般不堪。

    ‘趙白魚’看向謝氏,目光柔和,既無怨恨亦無偏執:“你看到沒?他們覺得我一生悲苦,其實除了無人愛我,總歸生活無憂,不愁吃喝。”笑了笑,“可人活著的時候想不通這些,著眼于當下的苦難并將其無限放大,偏執于無緣的東西,死活不肯放手……現在我倒是明白我這偏執原是與他們一脈相承。人死萬事空,我本來該無聲無息地消散,是他們的執念將我拉回來,叫我親眼看一看,此世并非無人愛我。”

    “我已心滿意足。”

    “你是趙白魚卻不是我,但祝你無災無痛,萬事順遂,稱心如意。”

    “我亦愿你無災無難,得上天眷顧,三星高照,萬事如意常吉祥。”

    名字、面孔、命數相同卻是不同的兩個人一左一右,拱手對拜,互相祝福,相視而笑,便于此時,‘咚——’地聲響,黃鐘之音響徹京都府上空,伴隨著節奏明快的木魚聲、誦經聲,以及雨聲、蛙鳴,庭院丫鬟的竊竊私語和屋外小廝的喁喁私語相互交織,逐漸拉遠,一方銷聲匿跡,而另一方愈加清晰,畫面從扭曲模糊到真切鮮明——

    趙白魚猛地睜開眼,屋內昏暗而雨聲、蛙鳴和喁喁私語都消失,唯獨鐘聲隱隱約約,又過了一會兒,聽到‘宰相夫人來訪’的消息,接著便是小廝進屋確定他從剛才的夢境里醒來,回到了此世此間。

    披上鶴氅,趙白魚穿行于游廊間,十指相扣藏于寬大的袖子里,低眉垂眼地思索著夢境里看到的‘趙家人’以及‘趙白魚’。

    毫無疑問那是原著故事線,HE結局定格在主角冊封大典當日,戲幕一落,提線木偶似的配角便都活了過來,燒殺屠戮,腥風血雨,為主角編織出一個充滿血腥的BE番外。

    原來他以為的趙家人知道換子真相后依舊疼寵趙鈺錚是別有目的,原來原著里的‘趙白魚’不是可悲至極,不是任人踐踏,也不是死不足惜,亦有人為他拾骨,有人在他死后為他供數十年的長命燈,有人為他負愧多年而糟踐自己的人生,有人愿供出十世福分換他來生圓滿。

    原來‘趙白魚’親緣淺薄,并非天命難違。

    ***

    前堂。

    謝氏聽到腳步聲便迅速轉身,看見趙白魚就下意識上前,走了幾步突然停在原地,扯起笑臉:“五郎,”打量著趙白魚,無災無痛,沒有任何會夭折在二十六歲的跡象,心口里緊繃的繩子霎時斷裂,忍不住長舒一口氣,輕聲細語道:“我方才路過王府,便想著見見你。眼下見著了,倒也沒其他事,便不多打擾你,我……我這就走了。”

    嘴上說走,腳下不動,眼睛還盯著趙白魚。

    趙白魚垂眼,雖有那場夢境鋪墊,可他仍不知如何面對謝氏。

    恨過他、怨過他、苛待過他的人是謝氏,愛他、愧對他、為他誦經念佛祈福長安的人也是謝氏,趙白魚曾心酸卻從未想去憎恨謝氏和趙家人。

    曾經的一世兩清并非賭氣,他對趙家人的自作多情在十九歲出嫁那年的夏日便煙消云散,此后心無波瀾,雖感懷于趙家人之后竭力修補親緣付出的努力,到底沒很大的觸動。

    可當下,連想關心他都得小心翼翼地拐著彎的謝氏總讓他不經意想到夢境里瘋魔似地抄寫佛經,念叨著‘南無觀世音菩薩’,求著上天垂憐,望小兒郎‘長命百歲’的謝氏。

    終歸心有不忍。

    趙白魚:“前天收到硯冰寄來的紅糖塊,他親手熬的,我想著今晚煮些紅糖雞蛋,煮多了些,子鹓也還在宮里,放久了會涼還會有腥味……您喜歡喝嗎?”

    謝氏雙眼肉眼可見地瑩亮起來,嘴角翹起,連連點頭:“喜歡,娘——啊,我,我最喜歡紅糖雞蛋了!”

    不管從前,反正從今往后這就是她的摯愛。

    趙白魚笑了笑,借口是去催促,實則到廚房親手煮紅糖雞蛋水,他廚藝太差,干別的都不行,唯獨煮得一碗好喝的紅糖雞蛋水。

    先煮兩碗,便端到前廳,分給謝氏一碗。

    謝氏嘗了口,舌尖被燙到便眼睛一熱,瞬間明白這是才剛煮好的糖水。

    不是人情順便,而是特意下廚,是歷經六年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終于窺見冰釋前嫌、再續親緣的可能性。

    小兒郎親自下廚,同坐一桌,安靜地喝糖水,只余湯勺輕碰碗壁叮當響的畫面,是謝氏渴盼許久卻想都不敢想的期望,她以為她會痛哭流涕,會激動難耐,事實是她表現平靜得體,就像天底下每一個普通的母親和她的兒郎,在一個平凡的日子做著尋常的事情。

    像品嘗山珍海味那般喝著紅糖雞蛋水,再是費盡心思地拖延時間,仍是很快見底,謝氏頓時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該用何等借口繼續留在王府。

    趙白魚頗為自如地聊起一些尋常話題,謝氏趕緊接住話茬,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還是拘謹,一板一眼的,卻是破冰的跡象。

    很快便是半個時辰過去,謝氏已然心滿意足,并不得寸進尺地賴在這兒,平白惹人生厭。

    她起身告辭。

    趙白魚送她,走過庭院、游廊和影壁,站在門口目送她上了馬車,忽然開口:“府里的牡丹開得如何?”

    謝氏驚喜地抬眼:“繁花似錦,嬌艷欲滴。”

    趙白魚:“是三月下旬辦宴?”

    謝氏:“三月二十五。”

    趙白魚:“我可以去嗎?”

    謝氏鼻子一酸,笑得溫柔燦爛:“倒屣而迎。”

    趙白魚抬手,廣袖遮住面孔,稍稍低頭作送別。

    謝氏進了馬車,車輪骨碌碌地走遠,驀地衣袖掩面,喜極而泣。

    ***

    晚間,霍驚堂從宮里回來。

    自他拒絕儲君的位子,又認回大皇子的身份,和元狩帝的父子關系緩和到最純粹、最佳的狀態。

    但元狩帝就是喜歡將人事物都利益化最大的性格,說白了也有見不得霍驚堂成日游手好閑的浪蕩子模樣,便叫他入宮教皇子們武功、排兵布陣、行軍打仗等等,西北戰神親自教學當然是名師出高徒了。

    且有這出,霍驚堂不僅是皇子們的大哥,還是他們的老師,雙重身份的保障下,日后新帝登基也必須恭恭敬敬對待他們,干不出卸磨殺驢的破爛事兒。

    不過照眼下的進程來看,霍驚堂更有可能成為一眾皇子們的童年陰影。

    澡房里,水汽氤氳,霍驚堂泡在熱水里,從趙白魚的視角只能瞧見他寬厚的后背和隆起精壯肌肉的臂膀,長發束起,雙手搭在浴桶兩邊,腕間纏著一串佛珠。

    “今天下了一下午的雨,沒辦法開展室外活動,應該早回來才是,怎么反而這么晚?”

    “早上十三和十五各自耍小心眼,讓我罰繼續雨中操練,累垮了才放他們回去。”

    霍驚堂雖說訓練時嚴厲認真,其實很少懲罰,以他這懶散的性格必然是少管一樁事是一樁,要不是元狩帝時常令人盯著,說不定點個卯就自顧自地跑回來了。

    能讓他主動罰人,肯定是對方觸及他的底線。

    “怎么?”

    “皇子間爭斗,耍心機玩手段是家常便飯,但小小年紀就不擇手段往死里坑,不趕緊矯正回來難免歪成殘暴不仁的性子。這幫小子,不求他們日后能出個盛世明君,當個仁義之君,既能以身作則,又能體恤他人之苦便可。”

    說到此處,沉默片刻,霍驚堂裝不住他冷靜自若的皮,重重地、輕蔑地、異常不開心地嗤一聲:“煩!”

    翻個身,朝趙白魚伸手,霍驚堂風騷地說:“小郎君快來安慰我疲憊的身心。”

    趙白魚走過去,一巴掌往他后背拍,老話常談:“做個正經人。”倒也任他握住手,帶著彎腰低頭,水汽氤氳了眼睛,唇舌被堵住,驀地天旋地轉直接被拽進浴桶里,水花四濺,衣服濕了大半,漂浮在水面上。

    水面搖搖晃晃,趙白魚瞇著眼,玉簪滑落,本就松散的發髻一瞬披落肩膀,發尾濕透,亦隨外衫漂浮。

    霍驚堂輕笑著,“小郎傍晚時見了趙夫人?”

    趙白魚鼻音哼了聲做回應,腳指頭蜷縮起來。

    霍驚堂的手在趙白魚的腰腹處徘徊,聞言便似閑聊般繼續問:“小郎打算赴宴?”

    趙白魚眉頭緊皺,左手越過霍驚堂的肩膀緊緊攥住浴桶邊緣,指尖泛白,低低回道:“邀了幾年,再拒絕就不禮貌了。”

    霍驚堂:“前嫌盡棄還是走個過場?”

    趙白魚抿緊唇,不想回應,可霍驚堂見他不說便湊上來親著他的嘴角,動作隨之逗弄著,跟逗著貓兒似的,有一下沒一下的,特別磨人。

    “煩不煩!”趙白魚突然爆發,兩手成拳砸向霍驚堂的肩膀,順勢起身,就準備踹開煩死人的狗逼玩意兒直接走人。“自個兒玩去唔——!”

    霍驚堂握住他的腰拽了回去,背靠浴桶,琉璃色菩薩眼盛著懶散兇狠,像個墮佛,蠱惑得惱怒的趙白魚心軟下來,湊過去用嘴唇點了點他的下巴和喉結。

    霎時水花飛濺,霧氣繚繞,燈火明滅,屋外的家仆捧著掃洗澡房的工具來了又走,直到月上中天,霍驚堂抱著趙白魚出來,他們才得以進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澡房。

    下午睡了兩個時辰本該精神,奈何晚間不知節制地鬧了場,體力消耗得厲害,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霍驚堂穿上里衣,擁著趙白魚便闔眼。

    春夜微涼,萬籟俱寂,草木之下暗蟲唧唧,燭火閃爍兩下便熄滅,黑甜的夢鄉迅速降臨。

    ……

    也是一個剛下過雨的夜晚,林深樹密蟲鳴陣陣,十六歲的趙白魚剛成為秀才郎,心懷鴻鵠之志,有為生民立命的抱負,亦是才華橫溢,前途敞亮。

    如無意外,接下來便是鄉試、會試,最后殿試考取功名。

    恩師夸他有狀元之才,他倒不在乎狀元還是榜眼,能當官就行。

    趙白魚從這個時代跌跌撞撞的走來,雖然摔得鼻青臉腫,混跡三教九流看遍底層悲苦,還沒踏進官場,還沒真正見過這個時代最令人絕望的黑暗,還沒嘗到拼盡全力撞得頭破血流卻無能為力的滋味,尚懷幾分天真稚氣。

    便和天下學子一般無二,讀書只為做官。

    有人做官為財,有人做官為建功立業、為青史留名,也有人做官僅兩個字‘為民’。

    趙白魚以為修自身和修官身一樣簡單,不求財、不謀權,只為民二字多輕松。

    若有鵬程萬里的機遇,便從為民到憂國,歸根到底還是為民謀福祉。

    他還帶有生來自由平等的時代烙印,便事事擇善而為,怎么也沒想到趙家人會因為趙鈺錚的一個念頭便要求他放棄科考。

    趙白魚心覺荒唐,難得措辭嚴厲地拒絕,怎料一覺睡醒就發現他被關在陌生的屋子里,門窗緊鎖,角落里有撐過十天半月的干糧。

    今天是進考場的日子。

    門外突然響起腳步聲,似乎是朝外面走。

    趙白魚借著門縫看見一道頗為熟悉的背影,他走到院門口,而后響起趙鈺錚好奇的詢問:“三哥,你怎么在這兒?”

    趙三郎說了幾句話糊弄過去,趙鈺錚還想追問便聽另一道較為冷淡的聲音說:“他就是只猴子,除了干壞事還能做什么正事?別被他教壞了,你大病初愈,就陪二哥到馬球場邊上坐著,指點指點二哥。”

    趙鈺錚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馬蹄嘚嘚跑遠了。

    但聽趙二郎一句不痛不癢地呵斥:“適可而止。”

    趙三郎嘀咕兩句就跟上去,不大的院子徹底空曠下來,趙白魚便想著,倒也不必關他十天半月,只需錯過今天入考場的時辰便等于自動放棄未來三年的科考。

    “唉。”

    趙白魚抱著胳膊,把臉埋在臂彎處,在陌生小院里關了兩天一夜終于砸開門窗逃了出去,望著無星無月的天空和伸手不見五指的密林深處,忽然捶著手掌頗為懊惱:“早知道前幾日不該拒絕寶華寺高僧推銷的平安符和祈福簽的!”

    可惜當時他嫌棄價格太貴,拒絕走神佛庇佑的強大后門。

    如今后悔也是無濟于事,神佛把后門關上并留下無情的背影。

    比起蛇蟲鼠蟻遍布且充滿未知的密林,顯然身后的小院更安全,只要在里面待到天亮就行,但是對趙白魚來說,他寧愿闖進危險重重的密林,接受死于非命的可能,也不愿轉身回去逼仄的房間。

    那是他對趙家人持有的一腔熱情乍然冷卻大半的開端。

    黑暗中摸索前行,物理意義上的摔得鼻青臉腫,疼痛和恐懼撕扯著靈魂和軀體,他在這不見光明的密林里踽踽獨行,身處異世卻一直強行壓抑下來的格格不入、畏懼、孤獨、難捱的痛楚和委屈在剎那間爆發,趙白魚突然狂奔,腦中一片空白,是生是死全憑天意。

    接著他被樹根絆倒摔下山坡,滾到山間小道邊,以為會摔死在那兒無人知曉,便聽小道盡頭有馬蹄聲由遠及近,不知怎地,黑暗和視線模糊的雙重限制下偏偏瞧見疾馳而來的馬和馬上形貌昳麗的青年,頭頂盤旋著低飛的雄鷹,左手持長弓而馬背革帶里的白色箭羽尤其顯眼。

    意識模糊前,趙白魚心想,原來是夜間騎射的郎君,不知是否從軍。

    瞧他長發飛揚,意氣風發,若不帶吳鉤豈非可惜?

    馬背上的郎君瞥來一眼,冷峻淡漠,不過瞬間便又輕飄飄地移開,馬蹄聲逐漸遠去,趙白魚心想沒發現他,還是看見了但不愿多管閑事?

    算了,有點痛,先睡會兒。

    意識消沉之際,馬鳴蕭蕭,前蹄高高仰起,一盞燭燈照亮他的臉,而后被攏入溫暖的衣衾里,嗅聞到淡淡的、令人心神安寧的佛前燃香的味道。

    趙白魚半昏半醒間呢喃:“……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所以他才會在第一時間就猜想如果不是年少成名的將軍就可惜了這般風姿。

    再醒來后,趙白魚身處醫館,根本查不到救他的人是誰,連對方具體長什么模樣都不記得了,只有個俊美昳麗的概念,當然第一時間排除貌丑殘暴的臨安郡王。

    久而久之,記憶更模糊,有時候甚至會以為那是場夢。

    或者那人是山間鬼魅,偶爾發善心做好事救了他。

    ……

    睡夢中突然驚醒,趙白魚睜開眼,入目便是霍驚堂沉睡的面孔,仔細瞧著,若是年輕個十歲,輪廓和五官都更柔和,膚色也更蒼白些,確實像他十六時遇見的山間精怪。

    此時屋外的鷹唳應景而響,如當夜低空盤旋的雄鷹。

    趙白魚驀地笑了。

    ——原來我每一次的生關死劫,都是你救了我——

    作者有話要說:

    低眉垂眼,這個有成語,形容羞澀的樣子,不過我文里的用法就是字面意思垂眸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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