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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方啼霜,你認識這人嗎?”

    “主子一大早上哪兒去了?小廚房那做了些點心, 這都要放涼了,”婉兒道, “你們誰有見過主子嗎?”

    院內的人紛紛搖頭,只一位內宦應道:“方才我好像見著貓主子從那小門里鉆出去了,難得休一日假,想是出去散心了吧。”

    婉兒面上卻有幾分擔憂之色,這小貓兒她是很知道的,嘴饞大于一切, 現下眼看著用點心的時辰都要過去了,他實在很沒理由還不回來。

    別是在外頭忽的變作了人身……這么冷的天,只怕是要凍死在外頭的。

    婉兒不加猶豫,進屋披上外袍, 而后對眾人道:“我出去尋尋主子……”

    她話音剛落, 救聽見忽然有人敲響了貓舍的院門, 婉兒離門最近, 于是便小跑去開了門。

    她迎門便見一個很面生的小宦官,再一看他懷中,正抱著一只用衣袍裹著的小落湯貓, 婉兒一眼便認出她家貓主子來了。

    “主子!”婉兒面色一變, 驚道:“這是怎么了?”

    “澤歡, 快去請秦太醫來,快去,跑著去!”

    澤歡聞聲忙跑過來瞧了一眼,也變色道:“娘呀。”

    說完便沖出門去,緊趕慢趕著去請太醫了。

    婉兒忙從那小宦官懷里接過貓兒, 而后小心翼翼地抱著他往屋里去了, 一邊瞎忙活著, 一邊吩咐宮人們:“把炭火再燒足些!”

    等能做的都做完了,婉兒這才有心思轉頭,她仔細打量了那送雙兒回來的小宦官一眼,見他也是渾身濕透的狀態,于是便道:“你也先換身衣裳吧,把自己弄干了再回來說話。”

    旁側的宮人聽完,便將那同樣濕淋淋的小宦官帶下去更衣了。

    等宮人們帶著那曹四郎再回來的時候,婉兒已經拾掇好了慌亂的情緒,出言詢問他:“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四郎吸了吸冷出來的鼻涕,也是一臉的迷茫:“我是昨日才調去御前當差的,今日圣人去慈恩寺祈福,故而歇放我一日假,我閑著無事,便想著到住處附近的池邊觀魚,哪曾想魚兒沒見著,卻見那水面上忽地浮上來一只貓兒。”

    他稍作停頓,然后又道:“貓舍里的雙兒主子我是見過的,知那不是哪來的小野貓兒,我便跳下去將它撈了上來。”

    婉兒將信將疑地看他一眼:“好端端的,雙兒主子怎會往那池邊去呢?它平日里最怕水了,洗個澡都要鬧得跟什么一樣……”

    曹四郎一低頭:“這就不知道為何了,我也是偶然路過,沒見到主子究竟是怎么掉進池里的。”

    婉兒又問:“那你有沒有見著……當時那附近還有誰人在嗎?”

    曹四郎遲疑了片刻,像是在細想,而后才搖搖頭道:“沒有。”

    這之后秦太醫便來了,貓舍里一陣忙活,婉兒自然也沒空再去理會曹四郎了,他就尋了個能看清貓臉的位置,默默立在一側,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眾人圍著那小貓兒折騰了半天,明明還在春日里,宮人們卻個個腦門上都熱出了一把汗。

    最后婉兒燒了一盆熱水來,調好了水溫,再和秦太醫一道小心翼翼地將那小貓兒放進了溫水里。

    見那小貓兒終于睜開了眼,眾人們欣喜極了。

    “貓兒主子醒了!”

    “醒了醒了,這是好了!”

    秦太醫面上也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來,而后偏頭對身側的婉兒說:“婉兒姑娘,你去尋幾塊干布來,反復給主子擦擦身上的毛,一會出了水,別讓它濕著身子。”

    婉兒忙應下,一路小跑去找干布了。

    而剛清醒過來的貓兒讓秦太醫托著頭,目光卻落在了立在一邊的曹四郎身上,雖然他的意識還模糊著,但他還是能感覺到,阿兄看向他的目光雖然復雜,但卻沒有了往日里的那種敵意。

    不對……阿兄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心里這樣疑惑著,人卻又迷糊了過去。

    人定之初,路面上薄薄一層霜雪映著一片緋紅的天。

    皇帝的儀仗入了宮門,留在路面上的車轍與隨從的腳印密集而無序,弄臟了那一層干凈的白雪色。

    轎輦還未至大明宮,卻忽有一宮婢從旁側上前,她先是朝著那龍輦行了一禮,然后附耳對著戚椿燁輕聲說了句什么。

    戚椿燁先是一愣,而后微微側身,對著那龍輦中的人道:“圣人,大明宮里出事了。”

    裴野抬手掀開車簾:“怎么?”

    戚椿燁忙稟道:“說是今晨雙兒主子失足落進池水里去了。”

    裴野面色一冷:“溺死了?”

    “還活著,只是受了涼,害了熱病,一直昏昏醒醒的,想是不太好。”

    “才給它歇了一日假,怎么就落了水了?”裴野皺了皺眉,“請太醫了沒有?”

    戚椿燁聞言看向身側的女婢,那宮婢連忙應道:“請了請了,眼下秦太醫還在那兒伴著呢。”

    裴野正要放下簾子,手上卻又忽地一頓:“既是失足落水,那它是怎么被發現的,還是自己爬回去的?”

    那宮婢垂首應聲:“回圣人,是一個名叫曹鳴鶴的小宦官救了貓主子,現下他人也還在貓舍里陪著呢。”

    一聽到這名字,裴野眼里便閃過了幾分懷疑。

    轎輦旁的戚椿燁面色也稍稍一變,落簾之前,戚椿燁聽見車里的人冷聲道:“不回寢殿了,先去貓舍看看。”

    “是。”戚椿燁頷首。

    貓舍里此時安安靜靜的,皇帝這回并未事先讓人去通報,故而宮人們也沒有像上回那般出貓舍來相迎。

    屋內眾人只聽得宮車搖鈴漸近,而后外頭看門的宮人慌里慌張地跑了進來:“圣人來了!”

    擠在小貓兒屋內的宮人們立刻手慢腳亂地魚貫而出,在院內迅速排好了行列,閉唇垂首而待。

    外頭龍輦才停穩,裴野踩著凳子下車,戚椿燁拂塵一擺,高聲道:“圣駕到——”

    裴野才踏進院子,那成排的宮人便齊齊行了跪拜禮:“奴婢恭迎圣駕。”

    “免,”裴野稍一抬手,“你們主子呢?”

    跪在前頭的澤歡忙答道:“回陛下,在屋里頭呢——婉兒姐姐和秦太醫也在里頭照顧主子,不便出來迎,望陛下諒解。”

    裴野稍一點頭,而后他的目光掃過了那一眾宮人,又從里頭挑出了一個樣貌稍拔尖的內宦,冷聲道:“你,去正堂候著。”

    被挑出來的那人正是曹鳴鶴,他對自己驟然被皇帝點名的事兒也不覺驚訝,反倒順從應下,然后跟著皇帝身邊的一個內宦去了貓舍正堂。

    小貓兒所在的屋舍內炭火燃得很足,裴野進屋時,屋內照看那小貍奴的婉兒和秦太醫紛紛起身行了禮。

    “免,”裴野走近了瞧,“它怎么樣了?”

    戚椿燁可不敢讓皇帝同那兩人一道蹲在地上,于是忙張羅來了一方矮凳,先委屈他們皇帝坐到了貓窩旁。

    婉兒紅著眼答:“主子時睡時醒的,哺食肉粥也只用了兩口。”

    裴野偏頭看秦太醫,秦太醫便道:“貓主子這是害了熱病,沒胃口也是正常的,卑職這開了一劑藥,已讓宮人們去煎熬了,只要能把湯藥哄它喝下去,想是沒什么大礙的。”

    裴野低頭瞧了一眼,只見那原本古靈精怪的小貓兒,現在雙目緊閉,整只貓看起來都蔫蔫的,可憐兮兮地縮在小窩里。

    皇帝伸手摸了摸它的下巴,而后便起身道:“好生照看著你們主子。”

    “是。”

    隨后裴野緩步行至正堂,而后慢條斯理地在主位上落了座。

    小貓兒平時不會客,這正堂里沒人來,故而陳設簡陋,連座椅也是宮人們剛剛才擦洗過的,桌上還殘留著淡淡一點水漬。

    裴野的目光多在上頭停留了一會兒,那戚椿燁便俯身上前,用帕子將那水痕抹去了。

    下方的內宦早在他進堂時,便軟身一跪,等皇帝落了座,他便出聲道:“陛下萬安。”

    裴野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瞧。

    侍立在一側的戚椿燁瞧著他鎮定自若的模樣,心想這孩子若不是太后的人,想是會有大出息的好苗子,只可惜呀……

    過了好半晌皇帝才開口道:“聽說,是你救了雙兒?”

    “是奴婢。”曹鳴鶴答。

    “怎么救的?”裴野又問。

    曹四郎便將方才告給婉兒的那番話刪刪改改,又對皇帝重復了一遍。

    聽完他的陳述,坐上首的裴野一抬手,命人將殿門關了,然后又對曹四郎笑了笑:“謊話編得是不錯,可你為何要救它?”

    “因為它是雙兒主子……”

    “那你不更該見死不救么?”裴野看著他,“方啼霜,你認識這人嗎?”

    不用等他回答,只看他的神色,裴野便知道他心里已經慌了,這小宦官看似老成,可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個孩子。

    “雙兒害死了同你一道進宮的小弟,你會不恨它嗎?”裴野的語氣一直是淡淡的,但下方跪著的人卻忍不住在發抖,“你恐怕比任何人都期盼它死吧?”

    “奴婢不敢這樣想,小弟的事只是一場意外,要怪也只能怪他命不好,雙兒是主子,是陛下的御貓,奴婢哪怕有那齷齪心思,也萬不敢對貓主子見死不救!”

    裴野好整以暇地吃了口戚椿燁奉上的茶水,稍一頓,然后道:“孤猜你也不敢,但若背后有靠山,那可就不一定了。

    “你奉人之命,原想殺了仇貓血恨,可臨到了了,卻又害怕東窗事發,到時靠山不肯保你,只怕還要連累親人,所以又做了回‘好人’,把這小貓兒救了……”

    他話音未落,外頭卻忽然傳來了一個女婢的聲音,她硬著頭皮道:“陛下,貓主子方才醒來了,非要往您這里來,奴婢恐怕它這樣下去要加重了病情,于是只好帶著它過來了。”

    說話的人正是婉兒,她懷中那只精力缺缺的小貓兒還應聲叫了一聲:“喵嗚~”

    戚椿燁覷了眼皇帝的眼色:“圣人……”

    裴野稍作猶豫,然后道:“把它帶進來吧。”

    “欸。”戚椿燁頷首領命。

    第三十二章 “你是失足落水的?”

    小貓兒被戚椿燁抱進屋后, 先是四處張望了一番,而后目光不經意地在曹四郎的背上短暫地停留了半晌。

    到了上首的皇帝面前, 小貓兒便往裴野懷中一蹭,端出一副很粘人的款,在他懷里“喵嗚喵嗚”地扮可憐。

    裴野這會兒也不嫌棄它了,聽它這腔虛弱的聲調,便不自覺地放輕了聲音:“怎么了?”

    小貓兒扭頭看向下頭那人,那人也若有所感似的, 悄悄然抬目,與方啼霜對望了一眼。

    “是他救了你嗎?”裴野問。

    方啼霜點了點頭,然后用腦袋頂在裴野手心里蹭了蹭:“喵~”

    “你是失足落水的?”裴野又問。

    小貓兒連忙憤憤地搖了搖頭。

    “那是誰害的你?”裴野眉心微蹙,“也是他嗎?”

    小貓又搖了搖頭。

    皇帝頓了頓, 而后又問:“是楓靈?”

    方啼霜一時愣住了, 他仔細想了想, 有些不太確定那人是不是叫這名字, 隨便點頭恐怕要錯誤了無辜之人的清白。

    侍立在一側的戚椿燁心想皇帝這也太把小貓兒當人了吧,就算是這貍奴略通人性,是只靈貓, 恐怕也很難將那些宮人的名字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于是戚椿燁輕聲開口, 給小貓主子提了個醒:“楓靈就是那日同下頭那位一道來的小宦者, 嘴角有顆黑痣,貓主子仔細想想,是不是這號人物?”

    方啼霜一聽戚公公這一形容,便知道自己沒有冤枉錯人,于是連忙點了點頭。

    他現下還沒恢復好, 四肢腦袋都是乏的, 光是點頭搖頭都嫌費力, 故而就很嬌氣地賴在裴野懷中躺著,都不大愿意坐起來回答問題。

    不過雖然小貓兒點了頭,皇帝也不能憑他這一貓之言就給人定罪,于是便吩咐戚椿燁道:“椿燁,通知蘇靖去把楓靈押來,順帶也搜搜這二人的屋子,看有什么可疑之物。”

    “是。”戚椿燁垂首退出去了。

    裴野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曹鳴鶴身上,他伸手揉了揉小貓兒身上的毛,眼里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只是很靜默地看著下首的人。

    他懷里的小貓兒縱然是心疼跪在地上的阿兄,可他眼下除了”喵嗚喵嗚“地叫喚兩聲,也沒法再做些其他的了。

    *

    蘇靖辦事是很麻利的,不多時便將那嚇得畏畏縮縮的小宦官帶到了御前。

    “陛下,人帶到了,”蘇靖說完,又呈上了一只染血的布袋,“這是在此人屋內尋到的,卑職破門而入時,他還在試圖銷毀這只布袋。”

    裴野瞧見那袋口有血漬,可懷里的小貓兒身上卻找不到傷口,于是便道:“勞將軍查一查他身上是否有傷。”

    蘇靖才要動手,便見那小宦又往衣裳里縮了縮,眼一紅,眼眶里就滾出了兩滴淚來:“陛下,奴婢冤枉啊,奴婢今晨哪兒都沒去,不信你問鳴鶴,他從外頭回來時我還出屋來找過他說話呢。”

    他這一言一句,撇清了自己的關系不說,還反咬了曹鳴鶴一口,指出今晨沒好好在院里待著的人是他才對。

    蘇靖沒理會他的辯解,依令開始搜他的身,果然在他右手掌上找到了一處傷,還纏裹著厚厚的白紗布,不肯以示人。

    他面上是泫然欲泣、梨花帶雨的,可蘇將軍壓根不知道憐香惜玉這四字該怎么寫,他非要藏藏掖掖地不肯給人看,蘇靖就干脆下了狠勁,捉住了他的手腕拉起來。

    坐在上首的裴野冷聲道:“把紗布拆了。”

    蘇靖立即上手去扯那紗布。

    楓靈此刻已亂得是六神無主了,哭著求饒道:“這傷是方才不慎讓釘子給扎了,這不是……”

    可等那紗布被扯下來后,他便無話可說了,那兩處被尖銳的犬牙扎出來的血洞很深,顯然是發了狠咬下的,他也沒處去找兩顆這樣對稱的釘子來。

    而后排的一列整齊的牙印,更是昭然若揭。

    “小貓兒溺水的事沒外傳吧?”裴野似笑非笑地睨著他,“可你怎么一來就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了?”

    楓靈被他問的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應答。

    他哭哭啼啼的,聽得裴野很是心煩。

    皇帝收了那又淺又薄的笑意,冷聲道:“不想挨打的話就閉嘴。”

    那小宦官明白裝可憐這招沒用后,很快便沒了聲響。

    蘇靖繼續道:“卑職還在曹鳴鶴的屋子里找到了一床半干不濕的被衾和衣物。”

    楓靈聽聞此言,便立即“砰砰砰”往地上磕了幾個響頭,直到把頭磕青了才肯作罷,磕完了頭,他又哀聲道:“陛下,奴婢是冤枉的啊!”

    “事已至此,”他頃刻間便扮出了一副誠懇的模樣,扭頭對曹四郎憤憤道:“我也再不能替你隱瞞了。”

    說完他抬手指向曹鳴鶴:“陛下,此事都是曹鳴鶴逼奴婢做的,他來這大明宮就是想為弟報仇,可眼見著雙兒主子都在御前當值,他找不到機會下手,恰好今日貓兒主子歇假,陛下又不在宮中,這曹四便要挾奴婢,要奴婢替他誘捉了那貓兒,再交由他手上處置……”

    “奴婢為此又是被貓主子咬了一口,又是被責問,實在是冤枉啊!”

    他說得動情動肺的,小貓兒一時都要被他被忽悠住了。

    被救起來的時候,他已陷入昏迷,只記得此前那楓靈要誘他走的時候,他阿兄確系是跟在附近的,而他對后來的事兒都迷迷糊糊的,壓根也不知道為何曹四郎看他的眼神就忽然變了味。

    但方啼霜才不管這楓靈說得是不是真的,他的胳膊肘自然不會往外拐,把阿兄保下才是要緊事。

    于是他鉚足了勁對那小宦官破口大罵道:“喵嗚!”你別騙人了!

    小貓兒叫聲剛落,皇帝的聲音便從他頭頂上方響了起來:“他與你同屬一級,憑何來要挾你?他是許諾你財物了,還是他打得過你?”

    裴野這話叫小貓兒恍然大悟,當即便又罵了一聲回去:“喵!”

    皇帝把小貓兒往懷里搓了搓,低聲道:“你也省點力氣。”

    楓靈比曹四郎要大上兩三歲,故而身量也比他高,若說曹四郎是用暴力要挾的他,那未免也太過牽強了。

    他思慮再三,這才答道:“他許諾過事成之后,要給我一百金子。”

    這話在方啼霜聽來就很荒唐了,把他們家那個破房子囫圇賣出去,也指不定能不能值上幾金,一百金……他阿兄就是真隨口許諾了,這叫楓靈的小宦官就會隨便信嗎?

    別說最熟悉曹四郎的小貓兒不會信,裴野也不會信,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楓靈:“你既是同他一道來的,會不知道他家貧富?一口氣拿的出一百金的家境,誰會愿意把孩子往這內廷里送?”

    他這樣說,讓方啼霜不免有些驚訝。

    他原以為有權有勢的人都特別虛榮,旁人都恭維皇帝,說得以去勢來到這內廷中侍奉,乃是自己的造化,這恭維話平日里方啼霜從未見他反駁過,沒想到他心里卻很清楚。

    楓靈此時的語調已經很沒底氣了:“奴婢……他騙奴婢說他家是經商的,他說得很真,奴婢一時糊涂,這便信了。”

    “那訂金呢?”

    楓靈懵了神,好一會兒才想清楚裴野說的是什么意思,他低低道:“他沒給我,說是等事成了之后再一并給……”

    裴野打斷他:“你也不問他要?一分錢沒到手,你就敢替人賣命?”

    這問題楓靈一時半會兒答不上來,他的謊話被裴野一字一句地拆解了,現在他幾乎已經找不到話可以再圓了。

    而裴野本不充裕的耐心到此刻也行將告罄了,他偏頭看向那一直沉默不語的曹四郎:“你呢,沒話要辯嗎?”

    曹四郎聞言,便用那種很傷心的目光看了楓靈一眼,然后接下話茬道:“我原以為咱們同僚一場,還想替你隱瞞下來,不曾想你竟是這樣的人。”

    說完他轉頭對上首之人道:“奴婢今日見楓靈行動鬼祟,便跟了他去,卻見他誘了雙兒主子,卻遭主子反抗,咬了他的手掌,楓靈便用那布袋將它套了,往墻上撞了幾下,而后又將貓兒丟進了池子里……”

    “奴婢……奴婢確如陛下所言,到底是存了齷齪心思,有人能替奴婢血恨,奴婢自然是求之不得,”曹鳴鶴誠然道,“可奴婢膽子小,料想陛下明目如寶珠,哪里會看不透這樁鬧劇?奴婢恐怕受牽連,故而便想著救貓抵罪。”

    “那屋里的被衾衣物都是奴婢用來給貓主子取暖用的,奴婢怕事情鬧大,怕聲張又怕暴露了楓靈,故而才想著能不能自己把主子救醒,只是貓主子怎么也醒不過來,奴婢這才……這才帶著主子去了貓舍。”

    他這話十分有八分都是真的,只有那些未道明的用意和前情是假,幾乎要將他自己都說服過去了。

    “你撒謊!”楓靈聞言把面頰上嬌弱的眼淚一抹,氣急敗壞道,“那日楊公公找的人明明是你……你才是……”

    他這話剛一出口,便知自己說錯話了,可他此時已無話可辯了,于是只好捂著嘴哭。

    裴野要的就是這狗咬狗的效果,耐著性子聽了這么老半天,他在乎的壓根不是哪條狗咬了他的貓,而是那位在背后放狗的主人。

    第三十三章 “霜兒。”

    是日清晨。

    “昨夜那正堂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婉兒又怕又好奇地問那賴了半天床的小貓兒, “聽說那楓靈被抬出去的時候,渾身血淋淋的, 簡直要嚇死個人。”

    小貓兒聽著這形容,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昨夜他只聽到一半,裴野就開口要讓戚椿燁把自己送回去,方啼霜那時見阿兄還未脫險,自然是寸步不讓,“喵嗚喵嗚”地在他懷里撒嬌打滾不肯走。

    戚椿燁便在旁側勸道:“貓主子, 婉兒姑娘說藥已煎好了,只等您回去喝了,等喝了藥再睡一覺,身子就能好啦。”

    方啼霜一聽回去還要喝藥, 頓時就更不想走了, 黏黏糊糊地扒住裴野的手臂蹭了又蹭。

    戚椿燁笑道:“貓主子這想是要您給它喂藥呢。”

    他這一番曲解正合了方啼霜的意, 他就是想裝出一副離不開裴野的模樣, 騙他留下自己。

    裴野低頭看向那打滾撒嬌的小貓兒,像是認真地思忖了片刻,然后道:“你先回去, 一會兒孤再來看你。”

    他的語氣雖然柔和, 但話里卻并無可轉圜的余地。

    戚椿燁很明白皇帝的意思, 故而便上前強硬地將小貓兒從裴野懷里抱了起來,任它張牙舞爪地瞎鬧,也面不改色地將它送到了候在門外的婉兒手中。

    他笑了一笑:“陛下交代過,讓貓主子在屋子里好生將養著,別再四處走動了, 一會兒這邊的事情解決好了, 陛下自會去探望主子的。”

    婉兒微微頷首, 而后接過了那只還在齜牙咧嘴、不肯回去的小貓兒。

    方啼霜只記得,后來正堂那邊靜靜悄悄的,什么動靜也聽不到。

    因為要躲那苦藥,小貓兒在屋里上躥下跳地跑,直到把自己累癱了,宮人們便借機捉住了他,而后擒住他的四肢,秦太醫再端起那藥碗,婉兒則將一只小漏斗戳進了他嘴里。

    眾人一頓忙亂,累的均是滿頭大汗,這才將那一小碗藥喂進了小貓兒肚子里。

    明明要喝藥的是這小貓,可幫忙喂藥的宮人們卻顯得比它還要痛苦。

    被灌下湯藥之后,小貓兒看起來明顯是被苦蔫吧了,又因為喝藥前大鬧了一場,現下已經是精疲力盡,光是從貓窩里爬起來都有些困難,于是在窩里艱難地翻了幾個身便睡過去了。

    他都不知道昨夜裴野究竟有沒有來看過他,就更不清楚昨夜那正堂中最后發生了什么事了。

    婉兒瞧見他那副樣子,也就明白這小貓兒腦子里肯定也是一清二白,故而也就不再問了。

    方啼霜這時忽的想起了他阿兄的事,楓靈被抬出去了,那他阿兄呢?

    “喵嗚喵嗚~”小貓兒咬了咬婉兒的袖子,示意她再說些關于昨夜的事兒。

    “誒別咬,這身是新衣裳,別給奴婢咬壞了,”婉兒嗔怒道,“我要是清楚昨夜那堂內發生了什么事兒,至于還來問你嗎?”

    她頓了頓,然后又道:“奴婢只聽說昨夜圣人讓蘇將軍攜那救你的曹鳴鶴,一道將半死不活的楓靈抬去了清寧宮,說是人當晚就咽氣了,這些也是澤歡四處打聽來的,他說知情人口吻都語焉不詳的,不敢多說。”

    方啼霜一聽他的阿兄還好好的,頓時心中就安定了,至于這其間的彎彎繞繞,方啼霜弄不明白,也并不很感興趣。

    “對了,”婉兒說,“昨夜陛下還來看過你,只是你那時已睡死了,還偏著腦袋流涎水呢,陛下就問奴婢說,‘你主子平日里也這樣?別是溺水溺壞了’,奴婢當時差點就要笑出聲來了,還得硬憋著一口氣回陛下的話。”

    她才說完話,這便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小貓兒深覺自己一張貓臉簡直都要丟盡了,于是便惱羞成怒地去撲婉兒的袖子,婉兒哪里會坐著讓它撓,笑一聲便跑開了。

    方啼霜追著她跑了一會兒,因著身子還沒完全痊愈過來,才這點步程就讓他喘得不行了。

    他抬頭看了那笑得很欠揍的婉兒一眼,忽然福至心靈,前爪按住胸腔,扮出了一副呼吸困難的模樣,嚇得婉兒慌了神,忙跑過來問:“怎么了這是?奴婢讓澤歡去給您請太醫……”

    小貓兒見她果然自投羅網,面上頓時閃過了幾分壞笑,而后猝不及防地抬爪撓過她的袖口,只聽一聲“撕”響,婉兒那衣袖面上便顯出了一道很不漂亮的抓痕來。

    方啼霜辦完壞事,還順便趾高氣揚地叫了一聲:“喵!”叫你笑話我!

    婉兒捧著那袖口,頓時心疼不已,她面上一橫,心想今天自己就要同這小貓兒絕交,昨日她替他流的眼淚真是白瞎了。

    方啼霜見她真不高興了,于是便連忙湊上去討饒:“喵?”

    “你還過來做什么?”婉兒和他慪氣道,“我以后再不理你了。”

    方啼霜知道她心腸最軟,眼下說的不過是氣話而已,所以依然不氣餒地往她鞋上蹭,見她不予理會,又作怪地擠出了一張鬼臉。

    婉兒原來還死端著一張冷臉,結果憋了還沒片刻,便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與此同時,屋外忽然傳來了動靜,緊接著澤歡便推開了屋門,向里通報道:“主子,丹碧姑姑來了。”

    他話音剛落,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便跟著翩然入內,她先是對方啼霜稍行一禮,笑吟吟道:“奴婢貓主子安。”

    方啼霜“喵”了一聲作應。

    隨后她又面向婉兒,兩人對視一笑,雙雙行了平禮。

    “太妃聽聞雙兒主子溺水的事,心慌了一整日,奈何年后太妃身子便不好了,不能親自過來看望您,”丹碧將一個暗紅色的食盒遞給了婉兒,“這里頭是太妃命小廚房新做的魚糕點心,想著雙兒主子愛吃,便遣奴婢送來了。”

    婉兒接過了那盒糕點:“謝太妃的賞。”

    小貓兒近來在御前當差,算來也有好些日子沒去云太妃那里蹭吃蹭喝了,對她那兒的點心倒也是心饞得很。

    這會兒丹碧親自把點心送來了,方啼霜高興地直勾尾巴,對著丹碧喵喵叫個不停。

    “主子的精神氣看起來倒很不錯,”丹碧笑道,“想是沒有什么大礙了,那奴婢這也該回去向太妃交差去了,免叫太妃再為此憂心擾神的。”

    婉兒與她說笑著送她出門去,等送走了丹碧,她正要進院門時,卻忽地瞥見那側邊不遠處站著一個人,看那人的姿態,顯然是已經在那處站了很久了。

    “你……”婉兒張了張嘴。

    那人緩步上前,婉兒認出了他就是昨日送她家主子回來的那位小宦官:“你是曹鳴鶴?”

    曹鳴鶴點了點頭:“您是婉兒姑姑?我想問問……貓主子今日怎么樣了?”

    婉兒對他與自家貓主子的恩怨也略有耳聞,眼下也已經知曉,他就是那位被小貓兒不幸害死了小弟的倒霉兄長,所以很不明白他來問這一句的用意何在。

    可到底是他救了自家貓主子,婉兒也不好晾著他,于是便答道:“主子好些了,今晨熱病也退了,膳食也用的很好。”

    曹鳴鶴看上去像是略松了一口氣,他點了點頭:“那便好。”

    “你要進去探望探望主子嗎?”婉兒順口便道。

    曹鳴鶴遲疑了片刻,最終也只是往院里探了一眼,然后道:“不了。”

    婉兒也就是隨口客氣一句,本來也沒想讓他真進到貓舍里,可那小貓兒的耳朵卻很尖,一聽見阿兄的聲音,便馬不停蹄地從屋里竄了出來。

    他自門口悄悄地探出了一只毛絨絨的腦袋,然后巴巴地沖著曹四郎叫喚了幾聲。

    曹四郎的神色依然有些復雜,他緩緩蹲下身,然后又遲疑地伸出手去,摸了一把小貓兒的頭,小貓兒也很親近地用腦袋在他掌心里頂了頂。

    在場兩人一貓,只有婉兒一人在旁邊嚇得心驚膽戰的,生怕曹四郎又想起他那小弟,發瘋弄傷了這小貓兒。

    曹鳴鶴看著這小白貓兒,心里縱有千言萬語想詢問,可到底他也只是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低聲喚了一句:“霜兒。”

    小貓兒則嬌膩膩地應了一聲:“喵嗚~”

    他覺得阿兄一定已經知道他是誰了,至于是怎么發現的,這里人多眼雜,也不是他們兄弟倆可以剖白的地兒。

    婉兒則很不明白,這根本不熟、甚至還有仇的一人一貓在這里忽然煽起了什么情?簡直是莫名其妙。

    “主子快進屋吧,”婉兒催促道,“這外頭冷風緊,當心又凍壞了身子。”

    曹四郎聞言便站起身,作辭道:“我也走了,御前輪班伺候,再過半個時辰便要輪到我了。”

    婉兒心里固然對他有意見,但面上到底是溫和有禮的,她笑著把小貓兒往院里頭掃了掃,又對外頭站著的曹四郎道:“公公慢走。”

    直到曹四郎的背影消失不見,小貓兒才依依不舍地進了門。

    婉兒唯恐他又遭人誘騙,于是低聲道:“你傻啦,那是什么人?你沒事別招惹他,上回讓他打傷了尾巴不記得了?真是記吃不記打,你再這樣,以后你出門奴婢都要跟著你一道了。”

    方啼霜不想喪失自由,于是“喵嗚”一聲哀叫,便急匆匆跑進屋里去了。

    第三十四章 你們還是人嗎?!

    因為這場事故, 皇帝給小貓兒放了大半月的假。

    也不知怎么的,平日里要他出門去時, 方啼霜就一副不情不愿、痛苦萬分的模樣,可等到真拘著他不讓他出院子了,小貓兒又覺得自己閑得腦袋頂上都要長菌子了。

    小貍奴每日里至少要越上三次獄,但這貓舍里各處都有宮人看著,連那扇小門都給他嚴嚴實實地封死了。

    因是皇帝下的命令,宮人們不敢有半點懈怠, 任憑這小貓兒如何撒嬌打滾、軟硬兼施也都不管用。

    等到小貓兒得以重新上崗的那日,天氣已經轉暖了,芙蓉園里春桃將謝,梨白緊接著四月的尾巴, 鋪了滿園的梨香春雪。

    小貓兒今晨一出門, 便在蘇靖懷里伸了個懶腰, 而后抖擻出了一派神清氣爽的精神氣。

    方啼霜最愛這樣的節氣, 不冷也不熱的,讓人很有出門玩耍的動勁。

    不過如若他此番出門是要去踏青,而不是要到御前當值, 那便更好了。

    小貓兒與皇帝多日不見, 乍到御前時竟還有幾分認生, 裴野看上去似乎又長高了一些,臉上稚氣幾乎已經脫盡了,看上去更向大人的模樣靠齊了些。

    他來時聽婉兒說了,今日乃是皇帝的誕辰,可方啼霜見他的衣著打扮, 和往日里并沒有什么不同。

    面上還是不愛笑, 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的樣子, 小貓兒有些疑心今晨是不是他聽錯了,亦或是婉兒記錯了日子。

    “身子可養好了?”裴野抬眼問道。

    小貓兒低聲應了一句:“喵嗚~”早好啦。

    蘇靖則笑著應答道:“卑職去接主子時,聽婉兒姑娘說,貓主子的身子早好全了,成日在貓舍里飛檐走壁,可勁鬧騰,鬧得貓舍里沒一日安寧日子。”

    他都沒好意思說,方才婉兒把這小貓主子送到他手上時,面上就像要將瘟神請走一般的喜悅。

    裴野面上閃過了幾分轉瞬即逝的笑意,而后對那小貓兒招手道:“過來。”

    方啼霜很順從地跳進了他懷里,然后偷偷打量著侍立在下首的曹四郎,多日不見,他總覺得阿兄似乎也長高了些,面頰上有了一點肉。

    想必他在這御前的日子混得還不錯,皇帝也沒有難為他。

    裴野把這小貓兒接進懷里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是抱住了綁在一起的幾塊磚石,好在這“磚石”是軟的,好歹砸不疼人。

    他順手掂量了一把這小肥貓兒,發現這一場大病不僅沒讓它清減下去,還叫它比原先又養胖了不少。

    “貓舍的伙食想必是很好。”裴野感慨道。

    他才單手抱著這小貓兒沒一會,便覺得有些手酸了,他是日日晨起、風雨無阻都要練劍的人,眼下也覺得小貓兒近來確乎有些太沉了。

    現在說它是小貓兒都有些不太恰當了,應說是大肥貓兒才對。

    蘇靖也點頭道:“卑職也覺著,這小貓主子是愈發沉了。”

    雖說民間皆以肥胖為富貴之態,小貓兒這樣是很有福氣的吉祥樣,但他們這些自小衣食無虞的貴家子,還是很知道吃多了容易得富貴病的道理的。

    小貓兒不僅愛吃,平日里還很不愛動,那一身肥肉都是虛的,對身體康健很有損害。

    方啼霜聽他們這樣說,整只貓兒都要不好了——他哪里就變沉了?一定是這蘇靖近來疲于鍛體,變得太嬌弱了,連他這么只“輕飄飄”的小貓兒都嫌重,這叫什么道理!

    “椿燁,下令讓貓舍里的小廚房稍清減些小貓兒的膳食,再每日牽上繩兒拉他出去轉上兩個時辰。”

    戚椿燁微微頷首。

    方啼霜頓時一副遭到天打雷劈的倒霉模樣,可這些人不僅沒一個顧及到了小貓兒的心情,還非常慘無人道地開始討論起了給他減重的計劃。

    “陛下,奴婢聽聞貓舍里還設了一些爬架,奴婢以為,總有些雨雪大風天氣不能出門,這爬架設在院里,也方便得很,”戚椿燁笑道,“不如到時先督主子爬上擱幾十圈兒,然后再讓開飯。”

    裴野深感同意:“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那就在孤這院里也搭一個吧。”

    戚椿燁:“是。”

    小貓兒滿臉震驚地看著這些壞人,憤怒道:“喵!喵喵喵!”

    你們還是人嗎?!

    眼見那裴野一副真要把那些“酷刑”付諸實踐的樣子,小貓兒心下一涼,又急中生智地一晃,腳下一軟,裝出體力不支的模樣,最后往裴野懷中一栽。

    裴野倒并未像婉兒一般慌神,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病了?”

    方啼霜總覺得自己仿佛一眼便被他看穿了似的,渾身的不自在,但還是硬著頭皮,很虛弱地點了點頭。

    裴野略一皺眉,露出了一副很惋惜的樣子:“唔……那恐怕又要叫秦太醫給你開些苦藥了,那些湯藥又有諸多要忌口的食物,怕是那些好吃的,你又都不能吃了。”

    小貓兒一聽這話,頓時便從他的懷里跳將了起來,然后聲若洪鐘地“喵”了一聲,表明自己這突發的惡疾忽然就好了。

    戚椿燁見裴野難得有興致說笑,于是也笑道:“看來啊,還是咱們陛下的龍氣養貓,這是病也不用看,藥也不必吃了,只需陛下金口一開呀,就什么病都好啦。”

    裴野笑沒笑不知道,但他這一番打趣,蘇靖和宮人們憋笑倒是都憋得很辛苦。

    小貓兒真是有夠煩這些人的,不幫他就算了,還總幫著皇帝一道來欺負他,實在是很可恨。

    就在此時,外頭忽有一宦一婢并排入內。

    妙齡宮婢款款上前,朝著上首行了一禮,然后開口道:“陛下,下頭來人通報說,花萼樓的歌舞宴席已經備下了,只待午時再擺設——各地送來的壽禮也一應都清點入庫了。”

    另一位宦官則言:“陛下,馬車也已備下了,只待陛下午時出行。”

    “孤知道了。”裴野淡淡然應。

    戚椿燁看了眼那小貓兒,忽然便開口問道:“陛下一會兒要帶雙兒主子一道去嗎?”

    裴野:“外頭人多眼雜,就不帶它了。”

    戚椿燁頷首道:“是。”

    小貓兒聽著他們這一番對話,就知道今晨他并未聽錯,今日果然是裴野的誕辰。

    說實話,裴野平日里雖然時常要捉弄他玩,但大部分時候對他還是很好的,他如今能過的這般舒坦,還得仰仗著他的賞。

    這樣說來,他要是不準備點賀禮,就多少顯得有些沒心沒肺了。

    可他身無長物,吃的用的一應都是裴野給他的,實在沒什么能送給裴野做賀禮的。

    方啼霜絞盡腦汁想了又想,干脆就從裴野懷里跳下地,然后大搖大擺地跑進院子里去,打算去撲只漂亮蝴蝶來上貢。

    裴野只以為他是在屋子里待膩了,所以想跑出去玩,故而便遣了一宦一婢去外頭看著他,還囑咐了一句:“仔細別讓它磕碰著。”

    不必他提醒,宮人們也知道這小白貓兒如今可是皇帝的寵貓,身上的一撮貓毛都比他們的性命要貴重,自然是不敢懈怠的。

    殿外院里種了好些花草,陽光灑落下來,便見金光側影之間,有幾只粉蝶在花間飛舞。

    方啼霜輕手輕腳地走著貓步,而身后那兩位“笨手笨腳”的宮人便也緊跟著他往前。

    眼看著他們快要把他看上的那只豆粉蝶驚跑了,小貓兒很兇地一回頭,對身后兩人齜出了一對小虎牙:“嗷!”別跟著我!

    可這兩人與他不怎么熟,并不明白小貓兒此舉的含義,依然在他身后緊跟不舍。

    方啼霜嘆了一口氣,心說這兩人可真是榆木腦袋,于是又退了幾步,將他倆引開了些,然后走到他們面前,用前爪圍著兩人劃了一個無形的圈。

    最后他再用小短腿不輕不重地敲了敲地面:“喵嗚!”

    他形容得繪聲繪色的,兩人即便是再笨也該懂了。

    那小宮婢點了點頭,然后蹲下身同他道:“您的意思是,讓奴婢就在這兒待著,是嗎?”

    貓大爺拍了拍她的手背,滿意地點頭道:“喵嗚~”孺子可教。

    安置好那兩人,方啼霜這才又折回去,繼續貓貓祟祟地找尋方才那只豆粉蝶的蹤跡。

    不過可能是因為太久沒操練的緣故,方啼霜被這只豆粉蝶耍得團團轉,他的耐心很有限,失敗了幾次,挫敗感一上來,就不肯再去追它了。

    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改去撲其它的粉蝶。

    可惜他學藝不精,下手又太重,一不小心便撲殺了兩只粉蝶,一爪子把人家拍到地上,紙一樣薄的蝴蝶轉瞬就不動彈了。

    小貓兒跺了跺腳,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模樣。

    不遠處那兩人還看熱鬧似的,很激動地盯著小貓兒的動作,不出聲地替他加油鼓勁。

    小貓兒摩拳擦掌,準備今日就和這只豆粉蝶杠上了,要是不捉住它,他今日干脆連午膳都不用了!

    于是方啼霜又在花叢中折騰了好半晌,不遠處的宮人們等得腳都酸了,只聽見小貓兒忽然發出了一聲按捺不住的驚叫——他終于撲著那只豆粉蝶了!

    而且憑著這傳上來的觸感,它應該還活著。方啼霜小心翼翼地用兩只前爪一起壓住了它,還沒等他將其從地上刨起來呢,便聽后頭忽然傳來了開門的動靜。

    緊接著,他聽見裴野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小貓兒呢?”

    宮人回答道:“陛下,主子在那兒撲蝴蝶玩兒。”

    方啼霜想是裴野要走了,要到那花萼樓去赴誕辰宴,若是這樣的話,他那費了千辛萬苦才捉住的蝴蝶不就白費了?

    小貓兒心念一動,立刻發出了一聲中氣十足的吼叫:“喵!嗚!”

    裴野果然被他的聲音吸引了過來:“怎么了?”

    那兩位宮人也被他嚇了一跳,還以為這小貓兒是出了什么事了。

    等裴野走到他面前,小貓兒就獻寶似的,捧上了那只看起來半死不活的豆粉蝶:“喵嗚!”送你的!

    “孤還以為你叫這蝴蝶給咬了,”裴野的眼睛彎了彎,“叫這么大聲做什么?”

    跟著皇帝一道上前的戚椿燁原本想抽出帕子去接,畢竟裴野大概率不會去碰這東西,可聽見陛下的聲音,卻又有些不太確定了。

    小貓兒見他動也不動,以為他是不稀罕,于是便不太高興地“喵”了一聲,打算把那只豆粉蝶收回去。

    不想那小皇帝卻忽然蹲下身,從袖口中抽出一方綢帕,而后將他貓爪里的那只蝴蝶裹入了手帕中去。

    他很淺地一笑:“承蒙惠贈。”

    *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和訂閱~

    一個小通知:因為11號要上夾子,所以11號停更一天,補在12號晚上零點雙更~

    第三十五章 “沒穿衣裳?”

    皇帝這一去就是好些個時辰, 獨自留在正殿內的小貓兒四處打滾閑逛,順帶還把那桌案上擺的那盆薄荷草又給啃禿了。

    眼見天漸黑了, 裴野仍未歸來,小貓兒百無聊賴,干脆就窩在皇帝的龍椅上睡著了。

    曹鳴鶴知道霜兒就待在這正殿里,但今日戚椿燁將他的當值時間挪到了夜里,想是要讓他避開與那小貓兒獨處的時辰。

    可既不在他當值的時辰里,他又不敢貿然進殿, 于是只得苦等著,直待快到了那輪崗的點,他立刻便火急火燎地趕去,替下了那守在殿門口打著哈欠的宮人。

    等那人走了, 他就悄悄往那殿里望了一眼, 隨后低聲喚道:“霜兒?”

    殿內空空蕩蕩的, 晃著那句“霜兒”的回音。

    霜兒不在這兒?曹四郎思忖片刻, 然后輕手輕腳地踏入了殿內。

    “啼霜?”他輕輕地喊。

    殿內依然無人應答,可就在他接近那堂上之時,忽然便瞧見那龍椅上蜷著一位**的人, 那人雖是背對著他的, 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

    方啼霜骨感的薄背就這樣暴露在空氣里, 那兩片渾圓的屁股蛋之間還夾著一條純白色的貓尾巴,想是被冷著了,只見他曲著身子,緊緊地抱著自己曲起的膝蓋。

    曹鳴鶴下意識向身后張望了一眼,好在這兒并沒有其他人, 他忙上前推了推方啼霜的身子, 貼在他耳邊喊:“霜兒, 快醒醒!”

    方啼霜聞聲掀了掀眼,用他那雙睡意朦朧的眼望向曹四郎,呢呢喃喃道:“阿兄……”

    他說完又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不再是他熟悉的嫩粉色的肉墊,再等他看清自己現在身處何地時,這才大夢初醒般小聲叫了一聲:“啊!”

    不是,他變成人的地點、時辰,怎么總是這么不合時宜!

    更為不妙的是,就在此時,殿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而殿內的兩人皆是一驚,曹四郎心念一動,立刻把這不著寸縷的小弟搓去了后殿,而后自己則像沒事人一樣,垂首侍立在堂下。

    就在他站穩低頭的下一刻,只見皇帝緩步踏入了正堂之中,緊接著他的聲音便在殿內悠悠響起:“小貓兒呢?”

    跟隨著他的宮人們即刻便動身往四下去尋。

    而裴野則徐徐然走到曹鳴鶴的面前,曹鳴鶴立刻俯首道:“回陛下,奴婢才剛來輪值,來時……便沒見著那小貓主子。”

    他雖然低垂著腦袋,只出聲,不動色,但那手心和后背幾乎要被汗濕透了,如若裴野再盯著他瞧上一會兒,曹鳴鶴不敢保證自己不會開始發抖。

    裴野微微瞇了瞇眼。

    站在他身側退一步的戚椿燁便開口問:“讓你值守的是殿外,緣何無故進到這殿里來?”

    曹四郎一時竟答不上來,只垂著頭,默了片刻后才道:“奴婢在門口喚了幾聲貓主子的名,不見他應,于是便想著進殿來瞧瞧……”

    還不等皇帝仔細斟酌過他這句應答的真假,后殿里卻忽然傳出了宮婢宦官們的驚呼:“有……有刺客,快護駕!”

    裴野聞言,順手便取下桌案后方擺著的一方利劍,旋即提劍大步邁進后殿,然而后殿的宮人們見著小皇帝來了,都下意識團團圍擋在他身前。

    裴野冷聲道:“讓開。”

    宮人們相覷一眼,又瞧見了皇帝手上拿著的那把劍,于是忙退讓開了一條道。

    裴野通過那條道走上前,落目竟只見角落里縮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孩童,烏黑的長發披散,身上還裹著一件他平日里掛在后殿木架上的絳色披風。

    “方啼霜,”裴野淡淡然開口,“為什么躲在這里?”

    片刻后,正殿內。

    渾身上下只披了一件斗篷的方啼霜被發跣足,可憐兮兮地跪在堂下。

    “方才是誰大呼小叫地喊著‘有刺客’?”座上的裴野不緊不慢地問。

    一位宦官身下一顫,忙出列跪下了,而在他身后,又陸陸續續地跪了幾位宮人。

    “廢物,”裴野道,“一個童稚小兒,跳起來能打到你們的頭頂嗎?至于怕成這樣?”

    他話音剛落,戚椿燁便接口道:“你們看著也有些年歲了,怎么還咋咋呼呼的不識規矩,還愣著做什么,自行出去領罰,別在這兒礙陛下的眼。”

    那幾名宮人立刻躬身,感激涕零地退了出去,只要皇帝沒發話說要怎么罰,那便是饒過他們這一回的意思。

    “那小貍奴呢?”裴野的語氣顯得有些不耐煩 ,“還沒尋到嗎?”

    戚椿燁:“回陛下,宮人們已將這大明宮尋了個遍,都不見小貓主子的蹤影,依奴婢看,不如請蘇將軍去貓舍里問問,看是不是主子自行回貓舍去了。”

    他稍稍一頓,隨后又道:“對了陛下,今晨您與將軍說過,今日讓貓舍里的宮人早些來接貓主子回去,想是主子已被人接回去了也說不準。”

    經由他這么一提醒,裴野便記起來了,因著那小貓兒大病初愈,他很體貼地允許它可以在先頭這幾日遲到早退,并讓蘇靖通知貓舍宮人,夜里早些帶著那小斗篷來接貓。

    “既是接走了……”

    他話音未落,便見外頭踩著碎步跑進來一個小宦官,跪地便稟道:“圣人,貓舍的婉兒來接貓主子。”

    裴野面色微變:“請她進來。”

    婉兒手臂上掛著一件小斗篷,被宮人帶入殿內時面上還有幾分茫然。

    可一入殿,她便被跪在堂下的那小人吸引去了注意,她緩步上前,然后在那人身邊跪下了。

    而就在跪下的那一瞬間,婉兒用余光瞧清了那人的模樣——那就是她家的小貓主子!

    完了!皇帝不是抓她進來問罪來了吧?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堂上的人卻忽然開了口:“你也沒見過那小貓兒?”

    婉兒的腦子有些卡殼,她心里知道她家貓主子眼下就跪在她身邊,可嘴里卻只能應道:“回圣人,自今晨主子出門起,奴婢便再沒見過了。”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從未像現在這樣快過,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應答究竟對不對。

    坐在上首的皇帝揉了揉眉心,今日的壽宴已鬧得他心力交瘁,沒想到回宮后竟還要料理這么個爛攤子。

    緩了一會兒后他抬眼:“椿燁,去把上一位輪值的內官找過來——蘇靖。”

    “卑職在。”

    “帶上現下課可調動的內衛,在宮里再仔細地搜查一番,”說到這里他忽的一頓,而后道,“別忘了仔細搜查池塘湖邊,另外,把貓舍里的宮人們也叫上,讓他們去那小貓兒平日常去的地方尋上一尋。”

    蘇靖頷首領命:“是。”

    “婉兒。”他忽然又開口。

    婉兒嚇了一跳,忙應道:“奴婢在。”

    “你就回貓舍里候著,若見你主子回來,便即刻差人來通報。”

    婉兒連忙應下:“是。”

    她退出去的時候,又悄悄瞄了方啼霜一眼,眼見跪在那里的人果真是他,她開始暗暗祈禱,希望自家貓主子千萬不要有事。

    婉兒前腳剛出去,那上一輪當值的宦官后腳便被戚椿燁提來了。

    裴野問了他幾句,他都一一應答,只道方才自己當值的時候,并未見小貓主子出過殿門。

    戚椿燁:“你敢擔保?若主子是從殿內窗口跳出去的呢?”

    “這……”那宦官立刻又改口道,“奴婢只知道雙兒主子沒踏出過殿門,不敢擔保主子沒出去過,但奴婢當值時,確乎是沒聽見什么異樣的聲響……”

    裴野吃了口茶潤喉,然后又問:“你回去多久了?”

    “奴婢是才剛被鳴鶴替下的輪值,椅子都沒坐熱,就被人帶過來了。”

    他話音剛落,裴野又看向身側的戚椿燁:“椿燁。”

    “是,”戚椿燁答道,“奴婢去時盤問過與他同住一屋的內宦,他確是才剛回的屋。”

    聽他這么說,裴野倒是稍稍放下心來,這么短的時間,即便曹鳴鶴有心,也很難對那小貓兒做些什么,而且那小貍奴好歹也吃過一次虧、上過一次當,總也該學聰明了些。

    處理完那小貓兒的事兒,裴野的目光終于又落在了跪在堂下的方啼霜身上。

    他斗篷里現下**,光著膝蓋在磚石地上跪了這樣久,早覺得自己膝蓋以下都疼麻了,曹鳴鶴在他不遠處站著,心跳幾乎要蓋過了裴野的聲音。

    只見裴野忽然從上座起身,而后緩步行至他面前,方啼霜很熟練地垂著腦袋,只能看見他繡工精致的衣袍下擺,和那雙纖塵不染的靴子。

    “你這小奴……膽子倒肥,對孤兩次食言在先,又竊孤披風在后,你還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的語氣并不好,可方啼霜大概是當貓時同他處久了,無論裴野怎樣說話,他都無端對眼前這人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我……奴婢沒食言,只是奴婢并不是說來就能來的。”他脫口道。

    “哦?是誰不許你來?“裴野看著他烏黑的發頂,那單薄的身子似乎在微微打著顫,”為什么來不了?”

    方啼霜答不上來,頓時就有些慌了神,開始口不擇言道:“沒人不許我來,我以前日日都來,就是你……陛下看不著我。”

    “怎么說?”裴野似笑非笑地問,“你真是鬼?”

    “我不是……我就是……”方啼霜憋得有些氣惱,脫口便道,“這事兒我也不能同別人說。”

    “秘密?”

    “對。”

    裴野忽然用腳尖微微勾起了他身上的厚披風,方啼霜不明白他這是要做什么,臉上一紅,立刻就用手把披風拉緊了。

    可那抹白色的影子還是在裴野眼前閃了閃,他看著地上那人:“沒穿衣裳?”

    “沒來得及……”

    裴野又笑:“這是連衣裳都顧不上穿就來找孤了?”

    方啼霜總覺得他的笑很不懷好意,不像是在笑,更像是在諷他。

    “即便是采花賊,也斷沒有不穿衣裳就來的道理,”裴野說,“看來你是色中之魔,實在是再壞也沒有了。”

    方啼霜覺得自己委屈極了,但又不知該如何辯解,他連采花大盜要怎樣采花都不知道,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是個色魔了。

    一直立在旁側的曹四郎聽著皇帝的語氣,發現裴野與自家小弟竟是認識的模樣,這一變故把他心里才想出的幾個應對之策都給攪亂了。

    裴野就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轉身又回到了堂上,施然落座后,他吩咐道:“椿燁,帶他去換一身衣裳。”

    戚椿燁頷首:“是。”

    第三十六章 “這衣裳會咬人嗎?”

    待戚椿燁將方啼霜帶走之后, 裴野便轉頭看向曹四郎:“他是你小弟?”

    曹四郎愣了一下,然后應道:“是。”

    “可方啼霜, 不是早死了嗎?”裴野的語氣輕飄飄的,像是只是在與他談些閑話,“他的尸首還是你母親張氏拉回去的。”

    曹四郎心下一慌,聽裴野的口氣,像是有關于方啼霜和他家的事兒,他都很清楚, 可他作為方啼霜的兄長,對自家小弟死而復生一事,卻是真的一點也摸不清頭腦。

    平日里兩兄弟又沒機會獨處,他甚至連聽方啼霜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奴婢也不清楚……”他眉間一蹙, “奴婢也以為啼霜他……”

    裴野端詳著他面上的情緒變動, 忽的又問:“孤聽聞你年前曾追打過那小貓兒, 可有此事?”

    曹四郎點了點頭:“那日奴婢被貓叫聲喚醒, 又想起自己那一道進宮的小弟,心下煩悶,故而失手打了它, 受懲之后奴婢已思過悔改……”

    “倘若真是它害死了你小弟, ”裴野打斷他道, “它也合該挨你這一下——可方啼霜現在卻還活著,你要如何解釋?”

    曹鳴鶴搖了搖頭:“奴婢……”

    “這么說,他方才那句所謂‘不足為外人道’,和你也沒說?”

    曹四郎實在不知該怎么回答,于是只好點了點頭。

    “那你知道, 你家里給方啼霜堆的那小墳包里并沒有他的尸首嗎?”裴野一字一句, 很緩慢地說著。

    曹四郎面上的第一反應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起來就像是當真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他若是個成人,裴野必然會篤定他是心機深沉,可他只是個年歲不大的少年,畢竟礙著年歲,面上情緒與身上舉止反應,都是很難作偽的。

    當然,也除卻他天資過人,偽扮得太好。

    與此同時,戚椿燁帶著剛更完衣的方啼霜進殿來了。

    裴野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回到了方啼霜的身上,大概是這兒沒有合適他的衣裳,戚椿燁給他換上的是他穿小穿舊的舊衣。

    看起來其實還很新,只是尚衣局每歲給他縫制的新衣太多,而他又長得太快,很多衣裳來不及穿兩次便壓了箱底。

    可既是他穿過的衣裳,又不得隨意地賞給宮人,所以要么是積壓著,要么就由宮人們擇一吉日燒毀了去。

    戚椿燁挑的這件衣裳只是一件常服便裝,給方啼霜穿也不算太過逾制,再說方啼霜才剛也穿了皇帝的那件披風,戚椿燁也不見他動怒,故而他揣摩著皇帝的心思,料想他給方啼霜換這身衣裳應該也不會出什么差錯。

    裴野的目光向下壓,只見方啼霜身著一件天青色的圓領袍衫,及腰的長發被束成了一個小冠,看起來干干凈凈的,像個富貴人家的小郎君。

    “過來。”裴野道。

    方啼霜一回生二回熟,很順從地就走到堂上去了。

    到了桌案一側,見皇帝提筆,于是方啼霜便伸手在硯臺里添了些水,然后拾起墨塊便開始研磨。

    堂下立著的曹四郎則悄悄瞄了一眼堂上那人,只見自家那小弟看起來竟不是第一回 干這事兒的樣子,面上還略帶一絲憨笑,很有些沒心沒肺的意思在。

    方啼霜可不知道他方才走后,他阿兄都經歷了如何一番波濤暗涌,只知道這小皇帝待貓待人都挺和善,雖然時常喜歡捉弄貓、捉弄人,但他肯定是個好人。

    他還讓人給他衣裳穿,沒讓他在半光著身子跪在底下,可見這小皇帝的心地還挺善良的。

    不過雖然方啼霜覺得裴野是個好人,但裴野可不覺得方啼霜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傻子。

    “你,”裴野忽然問,“家住何處?”

    方啼霜脫口回道:“豫州……后來跟著阿娘來到了長安城。”

    裴野很快便捕捉到了他言語里的信息:“你阿爺呢?”

    “死了,”方啼霜面上頓時顯出了幾分傷心之色,不像是裝的,“我阿娘說讓湊些銀子去免了此役,可阿爺不肯,說要保家衛國,阿娘就說他是傻子,我以前覺得阿娘說的不對,可后來阿爺再沒能回家,我就想,阿娘其實是對的。”

    裴野又道:“為國捐軀乃是英雄之舉,你阿爺該是英烈,怎能說是傻子?”

    方啼霜犟嘴道:“可我不想要英雄,我只想要阿爺,他連尸骨都流散在他鄉,世上哪有這樣凄慘的英烈?”

    “可若沒有人來衛國,我朝萬千生民又何來的家?”裴野反問。

    他自幼讀圣賢書,學治國之韜略,凡事只喜歡從大局來看,這些一人一家的繁盛興衰,他聽來只覺得小器,也并不是覺得他們就不慘、不可憐,只是很難觸動他的心。

    可方啼霜不一樣,他眼里沒有那些大而無當的心懷,他只知道自己的阿爺戰死了,尸骨回不了家,朝廷發放的撫恤金經過層層克扣,到他們孤兒寡母手里還不夠他們吃飽飯的。

    “不是你的阿爺死在戰場上,你也不會吃不飽飯,你怎么會知道呢?”方啼霜心里有些莫名的憤怒,眼里頓時汪了幾滴眼淚,口不擇言道,“我阿爺他每日都會給我帶好吃的,他還會用草編螞蚱,編兔子……”

    他心里情緒很滿,可說出來的話卻顯得有些不盡如人意。

    裴野冷冷地看著他,似乎也動了怒。

    沒人敢這樣教訓皇帝,除了帝師和他的幾位尊長,但那都是他的長輩,他可以虛心受教。

    侍立在一旁的戚椿燁與堂下宮人心里皆是一驚,沒想到這小孩竟這樣膽大,戚椿燁估摸著依規矩,方啼霜怎么也得被罰個笞刑三十。

    那實打實三十個板子下去,即便是成人也未必能受得住,何況這樣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

    曹四郎覷著皇帝的神色,毫不猶豫便朝他跪下了:“陛下,霜兒他少不經事,口無遮攔,并非有意冒犯——霜兒,還不快跪下向陛下謝罪!”

    方啼霜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錯話”,可他并不覺得自己說錯了,只是覺得自己不該把這話說給皇帝聽。

    他看了看堂下一臉擔憂的曹四郎,正欲要跪,卻聽那座上之人忽然徐徐開口:“罷了,童言無忌,別把衣裳跪臟了。”

    方啼霜就快要跪下了,聞言身形一晃,忙抬手扒住了桌案的邊緣,然后形容艱難地爬了起來。

    他此舉讓裴野不禁想起了那小貓兒,那小貍奴尋常也喜歡這樣扒著桌案,趴上來偷瞄一眼他在做什么。

    戚椿燁見狀也給了曹四郎一個眼神,示意他趕緊起來,曹鳴鶴很機靈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又退回到了邊上。

    他原本都做好替弟受罰的準備了,不料皇帝卻這么高高拿起,又輕輕放下了。

    方啼霜見他并不打算追究,于是又重操舊業,繼續開始研墨。

    這回他很老實地不再開口說話了,皇帝也沒再找他搭話,方啼霜就這么安靜地看著裴野寫字,他發現他來來回回就寫著那四個字。

    內有……內有什么來著?方啼霜覺得后面兩字自己好像曾經見過,但又好像沒見過。

    還沒等方啼霜想明白那后兩字是什么意思,裴野忽然就從寫好的宣紙里抽出一頁來,然后轉身遞給了戚椿燁:“小貓兒找著了嗎?”

    “回陛下,還沒消息。”戚椿燁雙手接過了那張宣紙。

    “等有了消息,記得即刻來告訴孤。”

    “是。”

    “孤有些乏了,”裴野站起身,“今日就早些更衣入寢吧。”

    戚椿燁忙跟上他,曹鳴鶴看了眼桌案邊的自家小弟,也跟著同去了。

    可就在裴野行將離開正殿之時,他忽地腳下一頓,回頭看向方啼霜:“愣著做什么?”

    方啼霜怔楞了片刻,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奴婢也要跟去嗎?”

    “那是自然,”裴野冷淡道,“今晚你給朕守夜。”

    方啼霜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跟了過去,他一路小跑著上前,隨后跟在了曹四郎的身邊,兩兄弟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到了皇帝寢殿,裴野行至一扇半透光的屏風之后,戚椿燁連忙跟上,又招呼了一眼曹鳴鶴,打算替皇帝更衣。

    不料裴野一擺手,卻道:“都退下吧。”

    戚椿燁腳步一滯,又與曹鳴鶴對視了一眼,兩人便雙雙退到了屏風后頭。

    而跟在他們屁股后頭打算一道離開的方啼霜卻被叫住了:“你、留下。”

    方啼霜只好停住腳步,身子再往后一轉,見裴野正在解衣帶,他也完全沒有要上前的意思,反而警惕著“非禮勿視”四個字,伸手將雙目遮了起來。

    裴野偏頭看了他一眼:“你站那么遠做什么,還不快過來伺候孤更衣?”

    方啼霜怔了怔,他左右再沒有旁人了,因此裴野口中這個“你”,應該只能指的是他。

    站在屏風外的曹四郎心里一慌,小聲對戚椿燁道:“公公,霜兒他不會……”

    戚椿燁看他一眼,而后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別說話。”

    屏風內的方啼霜硬著頭皮上前,而后笨手笨腳地開始替裴野解起了衣帶,他尋常沒接觸過這樣復雜的衣物,因此動起手來也顯得格外的不熟悉。

    可偏皇帝今日這件衣袍穿的格外隆重,剝了一層還有一層,根本脫不到頭。

    再見那刺繡料子、一金一銀的絲線交錯,其間又點綴著數百顆東珠寶石,在葳蕤燈火下熠熠生輝,弄壞了哪顆都是把他囫圇賣了都賠不起的價格,故而方啼霜脫的小心翼翼的,連手指尖都在發抖。

    裴野低頭瞧見,便輕聲揶揄:“這衣裳會咬人嗎?”

    方啼霜在心里惡狠狠地踹了他一腳,但面上卻慫得一動也不敢動,只怯怯道:“不咬人,但我害怕。”

    “怕什么?”裴野明知故問。

    “怕把陛下的衣裳弄壞,”方啼霜微微皺了皺眉,他覺得裴野有些啰唆,很影響他解人衣裳,可他是皇帝,方啼霜又不敢對他甩臉子,于是只得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覺得這一顆珠子都比我要值錢。”

    裴野笑了笑:“無妨,弄壞了孤也不要你賠。”

    “真的?”

    “孤從不食言,也從不心疼衣裳。”

    聽他這么說,方啼霜手上力道卻半點也沒加重,裴野是不心疼,但他還是心疼銀子的。

    “都不要你賠了,怎么還這樣束手束腳的?”裴野很想打哈欠,可他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每次一遇上這小奴,他就格外得困,這小奴簡直比太醫開的安神香要管用的多。

    方啼霜想了想,然后嘀嘀咕咕地答道:“可我舍不得,這一件差不多就夠我吃一輩子的飯了,這一套衣裳,換下的大米能把大明宮給堆滿嗎……”

    他這句很務實的話,不知怎么就戳中了裴野的笑點,但礙于面子和威嚴,皇帝還是板住了一張臉。

    可一想到在這小奴眼里,這件冕服就等同于無數大米,皇帝還是有些忍俊不禁,可忍著忍著,他忽然就打了個情難自抑的哈欠。

    旋即他便忍不住笑了,方啼霜看他笑得這么莫名其妙,于是也跟著他一道開始笑。

    屏風后的兩人皆是一頭霧水,不知怎么里頭忽然就笑作一團了。

    方啼霜抱著皇帝換下來的衣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手上一軟就把衣裳弄掉在了地上。

    聽見那衣裳落地的身上,裴野面上的笑意忽的一止,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于是便冷聲道:“行了,閉嘴。”

    方啼霜這會兒又很識時務了,他立刻止住了笑,然后蹲下去把不慎掉落的衣裳一一撿了起來。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的收藏、訂閱和評論!

    第三十七章 “唱來給孤聽聽。”

    皇帝脫去了一身累贅, 最后只剩一件單薄的里衣貼在身上,那身料子是綢制的, 光是肉眼看上去都覺得極薄。

    不過從小被人伺候著沐浴更衣的裴野卻并不覺得在方啼霜面前穿成這樣有什么的。

    而方啼霜雖然心里謹記著母親所教過的“禮義廉恥”,可他自幼便與兄弟姊妹們待在一塊,就連阿姊們更衣入寢,也從來沒有害羞著要避開他的,畢竟他們家也就那么大一點地兒,一堆丫頭小子都同睡在一張床上, 實在沒什么好避嫌的。

    所以原則上他對這些同齡人也是不害臊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裴野并不是他的親人,他總覺得裴野很不一樣,眼下這幅場景, 他也很不該看。

    于是方啼霜便抱著那足有他半個人重的一套冕服, 把腦袋嚴嚴實實地縮在了衣裳后頭。

    與此同時, 他聽見裴野喚了一聲:“椿燁。”

    等外頭的人應了聲, 他又忽地朝他這邊道:“你不累么,打算當一晚上的衣架?”

    方啼霜聞言,這才把那貴值千金的冕袍輕輕堆放在了坐塌上, 然后再同搬運工一般, 將那衣裳一層一層地往衣架上套。

    奈何那衣架實在有些太高了, 他只得踮起腳來干活,有時還得跳將起來,才得以把那衣裳捋平,實在是很辛苦。

    偏那皇帝倒是很悠閑自在地漱口潔面,凈手燙腳, 時不時還往他這邊瞧上一眼, 仿佛把他當做大街上賣藝的樂子似的觀賞。

    方啼霜敢怒不敢言, 只得埋頭繼續整理他那套復雜又麻煩的盛裝。

    等勉勉強強整理好了那套冕服,方啼霜已經累到連手臂都抬不起來了,整個人蔫蔫巴巴的,唯一的心愿便是回到貓舍里躺著。

    皇帝洗漱過后,戚椿燁照例在香爐里點了安神香,然后端起那裴野用過的水盆和絹布,俯身退了出去,曹四郎則上前替皇帝放下了床簾,接著也緊隨其后跟了出去。

    待退至屏風后,他略止住了腳步,而走在前頭的戚椿燁則扭頭對他使了一個神色,低聲提醒道:“圣人入寢時不喜有人打擾,走吧。”

    曹鳴鶴面露難色:“可是啼霜他……”

    “那不是咱們該管的事,既然進了宮,便都是圣人的奴婢,這是規矩。”

    曹四郎不由自主地往后瞧了一眼,屏風后燈火漸熄,香爐中飄來一股奇異的藥香,而那后頭的人影,他已然是看不真切了。

    如若是在宮外,街坊鄰居有誰膽敢欺負了霜兒,他就能不顧一切沖上去和人家拼命,可里頭那位并不是什么街坊鄰居,而是這天下的主人。

    他要是拎不清敢對他不敬,那他宮外的家人們,恐怕都得受到他的連累。

    而那扇屏風之內,明黃色的簾帳落了半邊。

    裴野側著身子,又半倚著床頭,看著貼墻而立的那人:“你站那么遠做什么?”

    方啼霜低聲支吾了一句什么,裴野沒聽清,只見他艱難地挪動著腳步,然后孤零零地站到了這偌大寢殿的正中央。

    “你杵在那里像是根矮柱子,實在很礙眼,”裴野不滿道,“要孤怎么睡?”

    方啼霜一本正經地答道:“那陛下您就不要看我,您一直盯著我看,當然就睡不著了。”

    他說得很有道理,但皇帝并不愿意聽,強詞奪理道:“孤就喜歡盯著人睡,你過來。”

    方啼霜于是又挪到了裴野的床邊,接著很乖順地立在了他放下的那一面簾帳前。

    從裴野的視角,恰能瞧見他的半面身子,那張白嫩的側臉上團了一團肉乎乎的小奶膘,儼然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

    方啼霜能感覺到裴野一直在盯著自己看,他不太喜歡被人死盯著的感覺,可他又沒膽子讓皇帝收回目光,于是只好折中道:“陛下,您要是睡不著的話,我可以給您講故事聽,我還會唱哄睡歌。”

    “哄睡歌?”

    “嗯,我從阿娘那兒學來的,我阿娘唱的可好聽了,”小孩兒很驕傲地說,“阿娘的聲音比其他很多娘子都要好聽。”

    裴野的嘴角不自覺地舒展開了一個很淺的弧度:“唱來給孤聽聽。”

    “唔……我想想,”小孩兒微微仰起腦袋,嘴里開始哼起了一個柔而綿長的調子,哼了一會兒后,他才鼓起勇氣,小聲通知道,“我要開始唱啦。”

    “嗯。”

    他的唱腔和說話時的聲調變化不大,都是很清澈的童聲,沒有任何技巧,歌詞里夾雜著一些方言詞語,但并不難懂。

    小孩兒的咬字很含糊,偶爾忘了詞,便硬湊一個詞塞進去,聽來雖然有些不對勁,但因著是童稚奶音,聽起來倒也沒什么違和感。

    裴野面上看起來是風平浪靜的狀態,可實際上他的右手一直按在枕下的刀柄上,只要方啼霜有一絲一毫的不對勁,他就會用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割斷他的喉管。

    可他看起來實在太真誠了,既不主動向他靠近,唱起這安眠曲的時候也很賣力,仿佛是真想哄他睡著似的。

    這讓皇帝不禁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多想了?眼前這只不過是一個天真的童稚小兒,并不是有意要接近他的奸細,也沒有心懷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與心機。

    但那懷疑也只是片刻,方啼霜的來歷不明,動機蹊蹺,裴野說什么也不相信他真是一個干凈的人。

    方啼霜的歌聲悠長不止,也不知是不是那裴野早已免疫的安神香終于又起了效用,還是他今日應酬得實在太疲乏了,裴野竟覺得自己的意識愈發模糊了起來。

    困意就像是層層細密的蛛網,蛛絲柔軟地攀附了上來,幾乎要蒙住了裴野的眼神與意識。

    他終于不再盯著方啼霜了,只是用余光追著他青色的袖角。

    “別唱了,”裴野忽然道,“還是講故事吧。”

    他把這小奴叫來這里,并非是真缺人守夜,只是想親眼瞧瞧,他究竟是如何金蟬脫殼,又是如何悄沒生息地從這宮里逃走的。

    然而即便方啼霜不唱了,開始講他那些幼稚的小故事,皇帝的睡意也不減反增,他有些疑心,是不是方啼霜身上攜帶了什么無色無味的安眠香,否則時常失眠的他今日怎么會這樣困?

    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就連方啼霜的聲音忽然停下了,他都沒立即發覺。

    等皇帝注意到方啼霜沒聲了的時候,他抵抗著睡意一睜眼,卻發現方啼霜方才站立的地方早已經空了。

    裴野捏住那只匕首的手柄直起身子,而后翻身下床,低頭看了眼那件落在地上的空蕩蕩的天青色衣袍,他的面色沉了又沉,朝外喊道:“椿燁。”

    歇在外頭小隔間里的戚椿燁瞬間睜眼,慌忙披上外袍,趕到了裴野的面前:“陛下……”

    他一眼就看見了地上那套散落的衣袍,那堆疊起來的形狀就像是……就像是有人憑空從那衣裳里消失了一樣。

    “他人呢?”裴野問。

    戚椿燁才睡下不久,這會兒滿腦子的漿糊,心說這人就在您面前沒的,問我做什么?

    但心里想歸想,他還是連忙喚了守在外頭的那兩名內宦進內:“才剛你們有見著人從這殿里出去了嗎?”

    兩人先是一楞,而后紛紛搖了搖頭:“奴婢二人一直守在殿門外,自陛下回來之后,便不曾見到有人進出過。”

    而就在這兩人被叫進去問話的同時,躲藏在外間花瓶之后的小貓兒膽戰心驚地往殿門口跑去了。

    那兩名小宦官進來時無意識地將門留下了一條不寬不窄的縫,方啼霜縮了縮身子,勉強從那縫里鉆了過去。

    緊接著他便貓貓祟祟地往草叢中一鉆,頓時便隱沒在夜色里了。

    *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八點還會再更一章~

    第三十八章 簡直就是在虐貓!

    小貓兒一邊東躲西藏, 一邊斷斷續續地跑路,好容易快到貓舍了, 結果才剛行至距院門不遠處的道上,便被蘇靖帶人給拿下了。

    蘇靖提起小貓兒的后頸,然后將他囫圇塞進了自己懷里,緊接著又扭頭對身后的下屬道:“你們先回去稟明陛下,說小貓主子已尋到了,我將它送回貓舍, 一會就來。”

    “是。”身后內衛們應答道。

    等人都退去了,蘇靖抱著那小貓兒,輕輕撓了撓他背上的毛,然后很鄭重地對他說:“往后主子可別再淘氣亂跑了, 惹得這么多人都為您奔波不說, 還惹得陛下為您擔憂。”

    小貓兒簡直有苦說不出, 他多冤枉啊, 明明一整日都待在大明宮里沒怎么動過,還被人說是到處亂跑。

    而此時此刻的貓舍里,婉兒自回來起便沒進過屋, 一直待在院里揣著手徘徊, 只要聽見有人的腳步聲, 她便猛地推開那虛掩著的院門,往外一探頭。

    前幾回探頭除了把路過的宮人給嚇了一跳以外,沒有任何收獲,但最后這回不一樣,她探出頭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那位倒霉的貓主子。

    婉兒差點就要喜極赧梤而泣了, 眼里含著淚花, 嗚咽道:“主子!”

    蘇靖很見不得姑娘哭, 于是連忙將那小貓主子往婉兒懷里一塞,然后便匆匆告辭了。

    婉兒倒是很克制地沒在院里掉眼淚,等把那院門一關,屋門一閉,她眼眶里含著的淚水這才緩緩滑落了下來。

    小貓兒見狀,便慌忙用前爪的肉墊替她抹了抹臉,不料卻把婉兒一張白凈的臉抹得臟兮兮的。

    方啼霜沒想到會這樣,于是微微一愣,婉兒立馬就反應了過來,小聲驚呼了一聲:“您回來還沒洗爪子呢!”

    她連忙起身,捧起妝奩上的一方小銅鏡照了照,小貓兒以為她要怒,沒想到她卻頓時破涕為笑。

    方啼霜聽見她的笑聲,一時也很想笑,但奈何這只貓的身子并不允許,臉上的動靜不比人的靈活,所以只是齜出一雙虎牙,然后擺出了一張看起來很兇惡的笑臉來。

    婉兒笑累了,就抽起手帕把臉上那些臟污連著淚水一抹,然后道:“方才可真是嚇死我了,您這回是在陛下面前顯了形嗎?”

    雖然不是她說的那樣,但方啼霜感覺也差不離了,所以只是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陛下怎么肯放您回來的?”婉兒繼續問。

    方啼霜先是用前爪指了指自己,然后“喵”了一聲,最后很無奈地搖了搖頭。

    “哦對,您現在不能說話,”婉兒面上有些疑惑,“不過您都能變作人身了,還不能說人話嗎?”

    她問得很真誠,但小貓兒總覺得自己好像被鄙視了,似乎他在婉兒眼里,不僅是只貓妖,還是只妖力衰微,控制不好妖術的低等妖怪。

    小貓兒嘆了口氣,婉兒也嘆了口氣:“算了,奴婢也不為難您了,等哪日您能說話了,再同奴婢說吧。”

    “喵嗚~”方啼霜應了一聲,隨后就往窩里一滾。

    雖然他今日也沒做什么事,但小貓兒還是覺得自己累慘了,鉆進貓窩里之后,他就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而與此同時,大明宮里。

    一群宮人與內衛把大明宮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到皇帝口中可能存在的那條暗道。

    裴野百思不得其解,若宮里沒有這條暗道,那方啼霜是怎么光著身子……也未必一定是光著來的的,說不定還有人來接應他,可他究竟是怎么離開這大明宮的?

    曹鳴鶴那邊他也遣人去問過了,院里的宮人們都說方才他一直都和他們待在一起,沒有離開過。

    假若是一個人撒謊,尚可以得到解釋,可總不能這么多人都被收買了。

    所以……難道御前還有他想不到的人是方啼霜的同伙?

    過了片刻,戚椿燁忽然上前來稟:“圣人,蘇將軍帶人回來了,說是小貓主子已尋到了。”

    裴野此時身上只著里衣,肩上披了一件略薄的披風,聞言稍一抬眼,淡淡然應道:“知道了,請他進來說話。”

    蘇靖屏退了下屬,而后孤身進殿面圣,他照舊先向皇帝行了個禮,然后才起身道:“陛下,卑職方才已親自將小貓主子送回貓舍安置下了。”

    “嗯,”裴野又吃了口濃茶提神,“它沒受傷吧?”

    “貓主子一切安好,是在貓舍附近尋到主子的,想必是淘氣跑出去閑逛了幾圈,還是知道天晚了要回去的。”蘇靖答。

    裴野稍一點頭,然后吩咐道:“往后大明宮內日夜禁嚴,若有可疑之人出現,便直接將其押到這里,孤親自問話。”

    他頓了頓,接著又道:“還有,從內衛里挑兩個機靈些的去盯著曹鳴鶴,一旦他有什么可疑舉動,立即來稟明孤。”

    蘇靖頷首而應:“是。”

    說完裴野又看向了身側的戚椿燁:“椿燁,你一會兒將那套方啼霜穿過的衣裳呈送去給曹鳴鶴,就說下次別再讓他弟光著來了,有傷風化。”

    戚椿燁連忙應下。

    是日清晨。

    小貓兒稍微睡過了一點頭,但貓舍宮人們礙著皇帝的囑咐,也沒誰敢來叫他起床,只有婉兒在端水進屋時刻意弄出了一些動靜來。

    待那小貓兒微微掀開了眼皮,她就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聲道:“別睡啦,奴婢昨夜看書上說,你們妖怪都是要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地修煉的——你知道要怎么修煉嗎?”

    方啼霜呆愣著一張貓臉,很無語地看著她。

    “就是要去找個風水好的地方一坐,然后就開始呼吸吐納、吸收日月精華,”她神秘兮兮地說,“您就是太懶散了,修為才會這么低的,書里的妖怪們,個個都是法力高強,能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呢。”

    方啼霜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感覺腦子里是一團亂,心中又浮起了幾分被吵醒的煩悶,于是他便和婉兒較起了勁:“喵、喵、喵、喵、喵!”

    我不是妖怪!

    “欸,您吵什么,不要您修煉就是了,”婉兒嘆了口氣道,“可您再這么懶散下去,萬一哪天青天白日里也變作了人身,那還往哪兒躲?”

    她見小貓兒不吭聲,便頓了頓,又道:“吃一塹長一智,就算是妖怪,也還是要學點東西才好保命的呀。”

    小貓兒再往貓窩里一翻,這回徹底放棄掙扎了。

    當小貓兒是挺好的,可惜就是不能說人話,他再努力地瞎叫半天,也抵不上婉兒連珠炮似的嘮叨。

    不一會兒,澤歡便端了小貓兒的早膳進屋。

    方啼霜在這宮里的樂趣不多,吃好喝好便可以算是他最大的愛好了,然而今日他一低頭,卻瞧見那餐盤里的食物足足要比昨日少了三分之一!

    就連那張面餅子都小了一圈,還不及他一張貓臉大呢。

    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小貓兒頓時就甩臉子不肯干了,這貓舍簡直就是在虐貓,簡直是其心可誅,喪盡天良!

    他把前爪往食盤上一戳,然后很嚴肅地看向婉兒和澤歡二人:“喵?”

    婉兒見他一副“你們膽敢拿這么點吃的來糊弄我貓大爺?”的模樣,忍不住便掩嘴笑道:“您也別這樣瞪著我們,這都是陛下吩咐的,他說您太沉了,咱們大明宮里不養豬,以免您再吃下去長成了今歲的年貨,所以便要貓舍小廚房在飲食上給您清減些。”

    方啼霜一拍爪子,頓時撩出了兩顆虎牙:“喵!”豈有此理!

    他以為裴野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這樣狠心!

    澤歡聽完也笑了,并伙同婉兒,兩人頓時笑作了一團。

    因為樂的太狠,澤歡還被嗆到咳了幾聲,接著他撫胸問道:“陛下真這樣說的?”

    婉兒笑著點了點頭:“圣人原話就是這般。”

    澤歡笑得直喚“哎呦”,瞧見那小貓兒一臉要發火的模樣,他也不收著點,依舊繼續笑道:“哎呦我的娘呀,咱陛下的嘴也太毒了吧?”

    “不過咱陛下說的確實也在情理之中,要說以前咱主子好歹也是只苗條的小白貓兒,可現下這活脫脫的就是只大白豬,往豬圈里一放,指不定多少豬爺豬娘都跑過來認崽崽呢。”

    他一旦笑開了,這嘴里的話便收不住了,可把小貓兒氣的火冒三丈,連早膳也不用了,掀爪子就飛過來要撓死他。

    澤歡躲得飛快,一邊逃命一邊討饒,這會兒嘴里又什么好聽的話都說的出來了。

    “貓主子,你英明神武,奴婢就是個卑鄙小人,不堪入目,主子您就別和我一般計較了,就大貓有大量,饒過奴婢吧——啊!”

    方啼霜根本不吃他這一套,飛將上前就給他手掌上來了一口,力度克制得很好,沒見血,只留下了一排整齊的牙印。

    他雖然是胖了不少,但身姿依然要比兩足的人要敏捷得多,見澤歡疼得齜牙咧嘴,鼓著嘴連連往手掌上吹氣,小貓兒頓覺心情舒暢,最后還要挑釁地沖澤歡叫一聲:“喵!”該!

    “婉兒姑姑,你看主子他,”澤歡伸長了那只被咬的手,皺著臉賣慘道,“咬得也太狠了吧。”

    婉兒倒是很樂見其成:“你就是該!你這嘴賤的毛病早該改了,也虧的是在咱們貓舍,若是擱在其他貴主兒宮里,你這雙腿只怕是早被打斷了,何止才被咬這么一小口,都沒見血,算咱們貓主子看得起你了。”

    小貓兒深以為然,于是也在婉兒身旁罵罵咧咧地幫腔作勢。

    罵完了討貓厭的澤歡,小貓兒風卷殘云地把那份喂仿佛耗子吃的早膳給用完了,然后由著婉兒替他擦臉洗爪、梳理毛發。

    等一切整理妥當后,婉兒這才將小貓兒送到了在院里等待多時的蘇靖手上。

    他臨走前婉兒還忍不住叮囑了他一句:“主子,記得早去早回。”

    小貓兒朝她晃了晃前爪作為應答。

    早去他倒是勉強可以做到,可至于早回……那就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當然,最主要還是得聽裴野的意思。

    蘇靖最近大概是覺得自己和這小貓兒已混熟了,而且小貓兒也不會把他的事兒拿去四處八卦,于是便打開了話匣子。

    路上他先同小貓兒說了自己最近當差時的趣事,然后又講起了自己那個未過門的媳婦。

    “卑職聽媒人說,她溫婉賢淑、貌若神女,夸得像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人了,可卑職甚至都未親眼見過她……”

    小貓兒聽他說著,忽然就想起了裴野,他生得比女人還要標志,也不知將來要找一個怎樣的妻子做皇后。

    要按他的想法要求,美不美倒在其次,但這位皇后一定要愛貓,否則他在往后這宮里的日子,說不定就要不好過了。

    第三十九章 裴野要是有了新寵,那他怎么辦?

    一人一貓才至正堂外, 便聽見里頭傳來了一道很奇特的說話聲,不停重復著“圣人萬歲, 圣人萬福金安”這一句話。

    等小貓兒從蘇靖懷中跳下,大搖大擺地往里走時,忽聞那聲調一轉,饢碸突然變作了一派老生的腔調:“大膽!”

    小貓頓時被那道洪鐘般的聲音嚇了一跳,渾身的毛都嗲了起來,微微弓起了身子, 尾巴尖不由自主地開始搖晃。

    方啼霜下意識一抬頭,一眼便瞧見了那只被關在鳥籠里的綠毛八哥,方才正是這只怪鳥在說話。

    他長這么大,就沒聽說過這世上還竟有會說人話的鳥, 于是想當然地就帶入了晨起時婉兒說過的那番話。

    這只綠毛鳥很有可能是只妖怪, 而且修為一定還不低, 皇帝居然敢把這樣的妖邪放在身邊……難道是被那妖術蠱惑了?

    就像婉兒說的那樣, 書里的那些大妖個個都能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呢,皇帝也是人,他一定也不例外。

    “怎么不過來?”裴野問, “喜歡這只鸚哥兒么?”

    旁側的戚椿燁忙同方啼霜解釋道:“這只鸚哥兒是懷親王昨日獻給陛下的壽禮, 乃是一只能言鳥, 因通體碧綠,故而又被賜名為綠衣使者,圣人想著您在御前也正缺個伴,而這鸚哥兒又恰好能說會道、機敏聰慧,與您正相配呢。”

    方啼霜可不這么覺得, 他仍然堅持認為這只怪鳥應該是只碎嘴妖怪, 說不定還是懷親王特意送來害裴野的, 裴野平日里看著那么聰明,怎么這時候忽然就糊涂了?

    小貓兒踏步上前,然后抬頭仔細瞧了瞧那籠中鳥,只見這只扁毛妖怪渾身上下滿是碧綠碧綠的羽毛,只有雙翅上點了一抹赤紅。

    方啼霜單方面認為它長得有些欠揍,很不明白裴野為什么會覺得自己喜歡和這家伙玩!

    那只鸚鵡約摸著是覺察到了他的敵意,也盯著他仔細打量了起來,隨后它便傲慢地仰起了頭,開始用小貓兒聽不懂的腔調唱起了戲。

    它一開嗓,立在旁側的戚椿燁便開口同皇帝解釋道:“陛下,這是昆曲兒《孽海記》里的思凡一折。”

    這戲裴野是聽過的,彼時他尚年幼,太后也還是皇后,因著深宮寂寞,便時常會請一班戲子進宮來唱戲,每日里敲敲打打地鬧人,還非要拉著他去陪看圍觀。

    裴野不喜吵鬧,也看不懂那戲臺上的喜樂悲歡,只向那些戲子討了幾本戲本子看。

    那戲詞倒寫的不錯,可不知哪日,這些戲本子被那莫名怒意當頭的皇后見著了,她伸手便撕了他的戲本子,訓他不務正業,終日只知曉看這些淫詞艷曲,怪不得皇帝遲遲不肯立儲。

    裴野在她走后,把那些紙頁從地上一一撿了起來,然后隨手丟進爐子里燒了,從此他就再沒讀過那些所謂“歪門邪道”的書。

    眼下乍又聽到這色空少女懷春,裴野忽然稍稍覺察到了一絲寂寞的意味。

    先帝子嗣不豐,他僅有的幾個兄弟品相不齊,大多都把他當做與自己爭儲的勁敵。身邊的侍者即便有同齡人,他也覺得是那位苛刻的皇后派來的監視他的。

    仔細想來,他在這深宮之中,竟然就從沒有過一個可以交心的人。

    縱然他如今當了皇帝,每日都有一堆人上趕著拍他的馬屁,近侍們敬他怕他,所有人都盡量順著他的意思,可他們只是怕,只是敬,最多是仰慕,卻沒有人真敢來愛他。

    不同于裴野,這怪鳥在唱什么,方啼霜是一句也沒聽懂,再加上這只怪鳥莫名很不和他眼緣,所以小貓兒就愈發覺得它吵鬧。

    只見那小貓兒“唰”地往桌案上一跳,然后很拽地朝頂上那只鳥籠里的鸚哥兒罵了一聲:“喵!”閉嘴吧你,臭妖怪!

    那只鸚哥兒不但沒理會他,反而還唱得更起勁了。

    方啼霜自從穿到這小貓兒身上以來,就是沒事瞎叫喚兩聲都有人過來搭理他,這只扁毛妖怪是怎么回事,沒看出來他是一只有身份的大貓嗎?

    這么兇猛的一只貓戳在這里,它竟然敢裝作沒看見,真是豈有此理!

    小貓兒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與威嚴,于是便朝它齜出了兩顆小獠牙,見它仍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于是就忽然猛地往上一跳,一爪子拍得那只鳥籠拼命搖晃了起來。

    這回那只鸚哥兒終于知道怕了,在那金絲籠里開始飛來竄去,還不小心蹭掉了一片羽毛。

    那翠綠色的羽毛緩緩飄落到了皇帝的發間。

    方啼霜卻完全沒注意到,還在繼續罵罵咧咧地與那只怪鳥吵架拌嘴,跳起來時迅猛無比,而降落時還一腳踹亂了桌案上疊得整整齊齊的奏章。

    裴野臉色微變,伸手去下了發間那根翅羽,然后沉聲道:“夠了。”

    小貓兒和那只鸚哥兒頓時就安靜了下來,只剩那只鳥籠子還在那緩緩地在那里搖晃。

    “孤最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裴野很嚴肅地看向那小貓兒,“要鬧就出去鬧,別把這里也弄得雞飛狗跳。”

    小貓兒很委屈地低下了腦袋,裴野見他那副樣子,頓時便有些疑心是自己把話說過了。

    他正想再找補一句,卻見那小貍奴忽然又抬起了腦袋,朝他很不客氣地吼了一聲:“喵!”我就是不喜歡這只臭鳥!

    裴野瞬間便將那句找補的話咽回了肚子里,緊接著他面色一冷,沒好氣道:“椿燁,帶它出去。”

    聽見這話,小貓兒忽然一臉震驚地看向他,他實在很不明白,裴野憑什么要為了這只扁毛妖怪同他置氣。

    他昨日明明都收下他送的蝴蝶了,他們現在難道不已經是好朋友了嗎?他怎么還胳膊肘往外拐,去偏心那只怪鳥?!

    小貓兒越想越傷心,心里像是忽然被一塊大石頭給堵住了,哀怨地看了皇帝一眼,便被戚椿燁抱走了。

    戚椿燁將他交到了外頭的侍宦與女婢手上,然后叮囑他們道:“你們好生照看這小貓主子,沒有圣人的吩咐,別放它進殿,也千萬別讓它跑出了這院子。”

    宮人們齊齊應下了。

    裴野說到做到,在院里給他搭了很大的一座貓爬架,但小貓兒現下心里難過,只跳上爬架第一層,就縮在那兒憂郁地不肯動了。

    宮人們面面相覷,還以為是小貓兒不喜歡這個新搭的爬架。

    昨日那陪他撲蝶的小宮婢見狀,便湊上前道:“貓主子若是不喜歡玩這個,不如奴婢帶您去那邊撲蝴蝶玩吧?”

    小貓兒怏怏不樂地看她一眼,然后冷漠地別過頭去,渾身散發著一股“誰人也不想理會”的氣場。

    他躺在那里仔細一斟酌,猜測可能是自己方才怒意未消,不小心就把脾氣對著裴野發了,他又聽不懂他的意思,肯定以為自己是在對他發脾氣。

    裴野畢竟是皇帝,平時被人捧慣了,而自己卻在這么多宮人面前折了他的面子,所以他不開心了也很正常。

    可是……小貓兒胡子一翹、嘴一撅,他也不是故意的,怎么都不讓他解釋一下就把他趕出來了,這也太無情了!

    與此同時,他忽然聽見那些受他冷落的宮人們悄聲談起了那只鸚哥兒,聲音不遠不近,剛好能傳進他耳朵里。

    “聽說這只鸚哥兒呀,從前乃是跟在一位名伶身邊的,從小跟著那戲班子一塊開嗓學戲,還能唱上幾折昆曲呢。”

    “喲,這可真是神了。”

    “可不是嗎?最關鍵的是它還聰明伶俐,知道怎么溜須拍馬,聽聞昨個在花萼樓里,它上來第一句就是——陛下千秋萬歲,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叫人怎么不喜歡吶?”

    “要我說呀,這位綠衣主子很可能就要成為咱們陛下的新寵了。”

    “……”

    小貓兒的腦子里頓時“嗡”的一聲炸了,裴野要是有了新寵,那他可怎么辦?

    可裴野究竟圖那只怪鳥什么,圖它一嘴聽不懂的戲詞,還是那誰都能說上幾句的恭維話?

    小貓兒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覺得裴野簡直就是說書人口中那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負心漢!

    小貍奴翻了個身,把方才翹起的二郎腿給放下了,面上的憤怒和悲傷忽然就被一種莫名的凝重給取代了。

    要是那只扁毛妖怪真取代了他的位置……那往后這院里的貓爬架說不定就會被拆了,改裝成一只大鳥窩,他的貓舍就變成鳥舍……連婉兒澤歡也要去伺候那只臭鳥了。

    最重要的是,裴野興許就不樂意和他玩了,那他以后要和誰玩?

    雖然裴野戲弄他的時候,也很討貓厭,但是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和裴野待在一塊的時候其實還挺開心的。

    他喜歡裴野的桌案,喜歡桌案上的墨水的香味,還有他懷里好聞的熏香……這些他可不能拱手讓鳥!

    小貓兒躺在貓架上,翹著腳仔細思索了一番對策,然后伸爪拍開了企圖偷摸他爪上肉墊的小宮婢,敏捷地跳下了那架子。

    緊接著他鼓起勇氣,一路貓到了殿門外,宮人們忙跟上來,小聲勸道:“主子,陛下眼下在忙呢,咱們還是在院里玩吧,后頭還搭了個秋千吊籃呢,是專門按著您的體型做的,咱們一道去看看吧?”

    小貓兒回頭朝他們一齜牙,自以為很兇地叫了一聲:“喵!”別吵!

    他要是再什么都不做,那這些什么秋千玩具,就都要歸那只扁毛妖怪去了。

    方啼霜不顧宮人們的阻攔,狗一樣地飛奔向坐在那明堂上的皇帝。

    裴野此時正不知在宣紙上畫著什么,聞聲一抬眼,便見一只大白貓兒身后跟著一眾宮人,拼命地往他這里飛了過來。

    裴野遲疑了半晌,低頭便見那小貓兒已經到了自己跟前,于是便開口道:“罷了,它若不樂意在外頭帶著,那就讓它進來吧。”

    宮人們聞言,忙有序地退下了。

    小貓兒抬頭看看他,又看了看頂上被關著的那只臭鳥,稍愣了一愣,便就開始執行起了才剛構思好的妙計——這鳥兒不是能唱戲嗎?那他貓大爺還會唱歌呢!

    方啼霜給了上頭那鸚哥兒一眼“你給我等著”的挑釁眼神,隨后便仰頭哼哼了起來:“喵喵喵喵~喵喵……”

    裴野看著那小貓兒,眼里閃過幾分疑惑:“你要做什么?嗓子不舒服么?”

    小貓兒氣惱地跺了跺腳,然后又把他自認為挺優美的旋律又用那貓言貓語重復唱了一遍。

    這回裴野倒是聽懂了:“你是要唱歌給孤聽?”

    他話音剛落,小貓兒還沒來得及點頭,只聽那頂上的鸚哥兒就驕傲地仰起了頭,開始學他唱:“喵喵喵喵~喵喵……”

    就連那特殊的停頓它也學到了精髓。

    裴野一時失笑。

    方啼霜瞪著眼,抬爪子不輕不重地拍了拍皇帝的小腿:“喵!”別笑它的!

    小貓兒自覺自己這回真是遇到了勁敵,于是暗暗憋了一口氣,心里不知又有了什么主意,扭頭便又跑回去了殿外。

    裴野看著那小貓兒的背影,有些無奈地對戚椿燁道:“這小貓兒,真是越來越沒教養了,不高興就甩臉子轉頭走,實在很該找位嚴厲的教習嬤嬤來管教管教它。”

    戚椿燁覷著皇帝的臉色,見他面上帶笑,便知道他這句話并不是誠心的。

    第四十章 “禮尚往來。”

    離開正殿后, 小貓兒徑直跑到了外頭院墻下用來防火的太平缸前,緊接著飛身一躍, 不偏不倚地跳到了那水缸邊緣上。

    他身后跟著的宮人們見狀,不禁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可他們卻又都不敢出聲喊那小貓兒下來,生怕它一分神,便要失足落到水缸里頭去。

    方啼霜以水作鏡,好生端詳了一番自己的體態姿貌, 自認為是不比那綠毛鸚哥兒差什么的。

    他有些苦惱地望著那水面,開始左思右想,最后認為應該是自己這一身毛太白了,而裴野說不定就喜愛那鳥身上的翠綠色。

    可他又沒法兒把自己這身毛脫下來, 讓人寄去哪個布坊里去染個綠色回來。

    而且他再仔細想想自己渾身的毛發都變成翠綠的樣子, 方啼霜就覺得自己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裴野真會喜歡那種顏色的貓嗎?那也太滲人了吧?

    方啼霜苦著一張臉, 轉身跳下了那水缸,忽然便瞧見了前頭那宮婢髻上的珠花,在日光的照耀下閃著光。

    小貓兒眼睛一亮, 心里忽然有了個好主意——他要是也往自己腦袋頂上別朵花兒, 想必只會比那只鸚哥兒還要漂亮。

    既然想到了, 那便要立即去做,方啼霜步子一轉,就朝著那前院奔去了。

    他還記得昨日他撲蝴蝶的地方,那兒開了不少好看的花朵。

    小貓兒走到哪,那群宮人們便要跟到哪, 昨日那位宮婢見小貓兒又往昨兒那花圃中去了, 便跟上前笑著詢問道:“主子今日又要去撲蝴蝶?”

    方啼霜一晃尾巴, 應了她一聲:“喵嗚~”非也。

    隨即他便鉆進了那花圃中去,在那花叢之間晃了又晃,看了再看,蹭的貓毛上都染上了微弱的花香。

    終于,他在一盆綠牡丹前頭站定,然后抬爪對著那離他最近的宮婢招了招爪,示意她過來這里。

    那宮婢倒也還算機靈,小貓兒一招手,她便上前幾步,在他身側俯身問:“主子有何吩咐?”

    方啼霜再一抬爪,然后輕輕拍了拍那朵被他選中的綠牡丹,隨即再用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意思是讓那宮婢將那朵牡丹摘下來戴到他頭上。

    那宮婢面上泄出了幾分驚慌,忙勸道:“不可呀主子,這牡丹怎么能吃呢?奴婢要是擅自摘下來給您吃了,一會兒您鬧了肚子,陛下是要責罰奴婢的。”

    小貓兒有些無語,誰說他要吃這玩意了?他看上去難道像是傻的嗎?

    緊接著他繼續又朝著那宮婢比劃了一通,那宮婢瞪著眼,依然沒能看懂他的意思,而另一位前來圍觀的宦官倒像是看懂了,他問小貓兒:“您的意思是,要她將那朵牡丹花,別在您的頭上?”

    方啼霜連忙點了點頭,他就是這個意思。

    卻見那宮婢眼中看傻子的情緒更盛了些,她思忖了片刻,這才想好了措辭,又同小貓兒解釋道:“您沒有發髻,也就是說……您的毛發還不夠長,只怕是扎不了這朵牡丹花,而且這院里的花草也不是奴婢們可以隨意采摘的……”

    已經打定了主意的方啼霜可不愿意聽她這么說,既然宮人們不愿意幫他摘,那他就自己上牙咬了。

    宮人們見狀又怕小貓兒被那枝條戳傷了,于是這便敢下手了,不知是誰去取了一只剪子來,動手前又再問了那小貓兒一句:“主子確定是要這朵么?”

    小貓兒點了點頭。

    隨著那只剪子“咔嚓”一聲,那一朵開得很飽滿的綠牡丹便掉進了那宮婢手中。

    宮人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將這挺大朵牡丹戴那小貓腦袋上。

    過了片刻,終于有一宦者出聲提議道:“不如咱們去找根粗些的針線,穿過這牡丹花,然后再替主子系在頭上如何?”

    眾人都覺得他這提議不錯,連小貓兒聽完也贊善地點了點頭。

    于是下一刻,宮人們便找針的找針,找線的找線去了,一堆人合力,不一會兒便給小貓兒做好了一頂牡丹花冠,最后再由兩名宮婢替他把這頂花冠給戴好擺正。

    等那花冠戴好之后,小貓兒很興奮地擺著尾巴,抬頭卻見那些宮人們忽然看著他掩著嘴笑了起來。

    小貓兒有些不解,于是便朝他們叫喚了一聲:“喵嗚?”你們在笑什么?

    宮人們忙應聲道:“咱們吶,是笑您戴這朵綠牡丹還怪漂亮的,像換了只貓兒似的,很神氣。”

    小貓兒一點也聽不出來他們言語里的打趣,還以為他們當真是在夸獎自己,他面上頓時含了幾分羞意,若不是那毛絨絨的毛發遮擋著,想必別人此時都能瞧見他面上帶著的紅暈了。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腦袋頂上的那朵綠牡丹,愈發覺得自己現在簡直是有仙貓之姿。

    于是便擺出了一副趾高氣揚的拽樣,踏著略微夸張的步子又往那正殿里走去了。

    宮人們見方才皇帝并沒有不讓小貓兒進殿的意思,故而便也沒攔著它,任由它往殿里走去了。

    小貓兒這回身后沒再跟著宮人,來的也不像上回那般興師動眾,而且他的腳步本就極輕,落地幾乎是毫無動靜的。

    而那座上的裴野眼下又不知正在做什么,很專注地低頭執筆,直到那小貓兒來到了他的近前,又很不客氣地跳上了他的桌案,裴野這才注意到他,只是差點不小心把手中的那只畫筆戳在了忽然出現的小貓兒臉上。

    皇帝收筆抬眼,只見那小貓兒腦門上頂了一朵……什么,裴野乍一眼覺得那可能是朵品相上佳的青菜,第二眼才認出那是一朵綠牡丹。

    而這朵酷似青菜的綠牡丹,再配上小貓兒這張日漸圓潤的貓臉,便顯得它整只貓兒愈發有了幾分憨傻的氣質。

    裴野嗓子有點癢地咳了一咳,壓下了那想笑的沖動,冷淡地問道:“怎么忽然撿了朵菜唔……綠牡丹戴?”

    小貓兒又向他湊近了一步,稍一擺頭,很顯擺地朝他擺弄了一番自己腦門上綁著的這朵他的“奇思妙想”。

    裴野見他一副像是把“想要被人夸獎“這六個字都烙在了臉上的模樣,于是便順著這小貓兒的意道:“唔……挺漂亮的。”

    他夸的有些違心,但小貓兒卻沒聽出來,還很快樂地帶著那顆“青菜”在裴野手邊蹭了蹭,隨后便側躺在桌案上不動了。

    他尋常在貓舍里懶著,不但身上不愛動,就連腦子也是不愛動的,今日勞動他想了這么些法子,這就已經倦了。

    既然今日已經努力夠了,爭地位爭寵的事兒不如就先往后放一放,等明日再接再厲也不遲。

    他一邊調整出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一邊往桌案上攤開的那卷畫布上瞄。

    第一眼他只覺得這畫中之獸長得似乎有幾分面熟,再一眼,他便忽然收緊了爪子,瞪大了貓眼——裴野方才在紙上畫的……原來是他。

    但那似乎又有些不太像是他,圖上分別畫了好幾個面的小貓兒,后兩足是立著的,足下還有個石墩子,可他腳下并沒長石墩子呀?

    小貓兒心里不禁暗想,裴野這繪圖的能力可能有些不太過關,雖然那身上倒是畫得很像他……但難蘴這小貓兒面上那兇巴巴的表情怎么可能是他?

    小貓兒自認為自己平時與人為善,從來溫柔待人,是從不會對人露出這樣兇的表情的,裴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他的!

    他心里正這樣想著,一抬頭卻忽然撞上了裴野略帶笑意的目光,眼下他一整個后背都貼在桌案上,他還是第一次以這種角度瞧見了裴野的臉。

    方啼霜心里莫名便生出了幾分古怪的情愫來,他想也沒想,頓時一個鯉魚打挺便從桌案上跳了起來,一對前爪差點撲到裴野的臉上。

    裴野敏銳地躲開了,然后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你做什么一驚一乍的?”

    而后忙將那差點被方啼霜一腳蹬破的畫布卷了起來。

    方啼霜看著他,仔細想了想,也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有些莫名其妙了,于是便又跳上了裴野的膝頭,在他懷里蹭了蹭,又“喵嗚喵嗚”叫喚了兩聲朝他示好。

    裴野倒沒惱他,只是又緩緩打開了那副畫卷,讓小貓兒仔細欣賞了一番。

    小貓兒晃晃腦袋,不解道:“喵嗚喵嗚?”你畫我做什么?

    裴野也不知聽沒聽懂他的意思,嘴角的弧度像是在笑:“禮尚往來。”

    “你既送了孤一只蝴蝶,那孤也當回贈你一份禮。”

    說完他便將那副畫一收,小貓兒下意識伸出手去要接那幅畫。

    雖然他不太能欣賞得來那副畫作,但這既是裴野親手畫的,好歹也是費了他不少心思的,在小貓兒心里,便覺得這禮物與他費盡千辛萬苦捉來的那只豆粉蝶是差不多貴重的,于是也很樂意收。

    可不料皇帝卻沒將那副畫往他這里遞,而是偏頭遞給了戚椿燁。

    他回頭見這小貓兒手還伸著,便輕輕拍了拍他伸出的嫩粉色肉墊:“不是要送你這幅畫,再說你拿得動嗎就伸手?”

    方啼霜呆愣了一會兒,等回過勁來了,他才把那雙爪子往回一收。

    他沉思了片刻,而后忽然又莫名快樂了起來。

    裴野只抱過他,卻沒抱過這種臭鳥,只給他準備了禮物,也沒有這只鳥兒的份,想必他在這御前的地位還是不會輕易動搖的。

    這時候他還不忘抬頭給那只突然變安靜了的扁毛妖怪送去了一個“挑釁”的眼神,緊接著他又“哼”了一聲,得意洋洋道:“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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