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可惡,實在太可惡了!
皇帝的千秋誕日過后, 照例舉國上下都是要再歇假兩日的,雖然裴野覺得這日子不重不輕的, 很沒有舉國同休的必要。
但規(guī)矩從來如此,他要是貿(mào)然改動,哪怕意在勤政,也是要惹人不快的,裴野如今根基還不穩(wěn),并不想干這種吃不不討好的蠢事。
可他平日里除了上朝論政、批閱奏折, 便是讀策考課、練劍鍛體,手不離筆劍,心不沾風月,如今乍然閑暇下來了, 卻也不知道該做什么才好了。
皇帝低頭看向懷里的那只小貓兒, 正想開口問它什么, 卻忽聞那小貓兒的肚子突然“咕”了一聲。
那聲音極輕, 裴野差點以為是自己聽岔了,然而下一刻,那動靜忽的又重復了一遍, 而且遠比上一回還要響亮得多。
這回皇帝可聽真切了, 他伸手輕輕戳了戳那小貓兒的肚皮:“又餓了?”
他話音未落, 只見那小貓的身子頓時蜷了起來,還慌忙用那兩只前爪擋住了自己那毫無防備的柔軟肚皮:“喵!”
皇帝愣了一愣,隨即便意識到自己這是不小心戳到了這小貓兒的癢癢肉,緊接著他又似笑非笑地撓了撓這小貍奴的下巴:“怕癢啊?”
方啼霜一見他這表情就覺得很不對勁,正要翻身躲開, 卻被裴野眼疾手快地扣住了他兩只貓爪。
小貓兒頓時炸了毛, 開始齜牙威脅他:“喵!”松手!
裴野哪里會懼他, 順手便將那兩只爪子疊起來攥進了右手中,空出的另一只手則伸出了一根食指。
方啼霜:“!”
下一刻,裴野動了動手指,又很沒人性地戳了他兩下,看那小貓兒癢得卷起肚子、縮起后腿,便覺得很有趣。
“以后還敢和孤甩臉子嗎?”他稍稍拉長了調(diào)子,不徐不疾地問。
眼見他的手指又要落下來,方啼霜登時頭皮一緊,脫口喊了聲:“嗷!”
他的雙爪皆被束縛住了,只剩兩只后足還能動彈,于是他便下意識動了動兩只后腿,想要一腳把皇帝給蹬開。
裴野看了他那對后足一眼,隨后淡淡道:“你踢,踢一腳扣兩袋小魚干,踢兩腳孤就把清寧宮里那只犬兒抓來貓舍陪你!
小貓兒頓時便不敢動了,被扣小魚干事小,他還可以去云太妃那討,要是真把那犬爺招來了,他這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
接著他便很識相地搖了搖腦袋:“喵喵喵!”
他保證以后再也不敢了。
裴野很滿意,于是又一次故技重施:“往后要不要懂禮學乖?”
小貓兒又連忙點了點頭。
一人一貓就這樣對峙了一會兒,裴野見他目光誠懇,于是終于松開了手。
方啼霜一得自由,便立即翻了個身,一轉頭就和他翻臉了,撲過來做勢便打算咬一口裴野的手指報仇。
結果他一抬頭,卻見那人又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目光看著自己,還主動朝他伸出了手指,很貼心地送到了小貓兒嘴邊。
他雖然沒言語,但方啼霜覺得他如果開口,說的一定會是“你咬我一口試試”?
小貓兒臉色一變,動作頓時從兇狠變得諂媚了起來,他先是用腦袋蹭了蹭裴野的手腕,然后又討好地舔了舔他的指尖,表示自己很愛護他的手指,絕沒有動過那要咬它的邪念。
裴野目光一動,正要收回手,卻見那小貓兒忽然又撲將上來,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他的袖口泄憤。
等報過仇之后,他又把腦袋往后一縮,然后很慫地立即跑遠了些。
裴野心里方才浮起的那點溫情轉瞬便被他一口給咬散了。
立在皇帝身側的戚椿燁見皇帝的袖子被小貓兒濡濕了一片,怕他要發(fā)怒,于是便連忙道:“圣人,奴婢伺候您更衣……”
不想?yún)s見裴野面上并無怒意,只道:“不必麻煩,取綢布來擦干便好!
“是。”戚椿燁應聲。
“你倒是一點也不肯吃虧,”裴野一面抬手讓戚椿燁替他擦袖口,一面對他說,“也好,省得叫別人欺負了去!
小貓兒心說你這皇帝嘴上說的倒是好聽,尋常分明也只有他才敢來欺負他。
鬧了這么一通,方啼霜頓時覺得自己更餓了,他每次一餓起來就感覺自己整只貓兒都要不好了。
于是他便用后足立將起來,然后抬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喵嗚~”我餓啦。
那座上之人分明看懂了,卻還要揣著明白裝糊涂,佯出一副不解的模樣:“怎么,方才孤給你肚皮戳傷了?”
小貓兒瞪他一眼,然后追過來扯他的衣袍下擺:“喵嗚喵嗚~”餓啦餓啦,要餓死只貓啦。
裴野一開始還沉著臉不欲應,后來被他喵得不勝其煩,這才俯下身來捏了捏他的臉:“又叫喚什么?晨起不是才吃過么?現(xiàn)下才是什么時辰?離午膳還早著呢。”
想起這個小貓兒就委屈,這宮里頭的主子個個都是錦衣玉食的,想必作為他們的“老大”,皇帝也不會缺錢,怎么就要克扣他的伙食了?
再說了,小貓吃得胖點怎么了?又不礙著誰,身上臉上多出來的二兩肉,說明他這飯也不是白吃的,養(yǎng)他可不比養(yǎng)那些吃不胖的人劃算嗎?
“你的膳食孤已經(jīng)讓秦太醫(yī)瞧過了,份量是不缺的,也已比從前先帝飼養(yǎng)的那群貓兒的標配還要豐富些,你要知足,不許貪食,秦太醫(yī)說過肥會致病,再放任你吃下去,只怕再過不久你便要站不起來了。”
方啼霜認為秦太醫(yī)說得未免也太夸張了一些,又覺得裴野這話多少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在,哪有貓兒會把自己吃到站不起來的?
再說了,他好歹還是個人,心里肯定還是比普通貓兒要有分寸的。
不過仔細想想,裴野又不知道他的身份來歷,對他的食量有些誤解也是正常的,但他現(xiàn)在實在是覺得自己就快要餓扁了,再這樣下去他認為自己很有可能會餓到一命嗚呼。
于是他后足一蹬,便又跳到了皇帝的桌案上,然后躺倒下去,開始打滾耍賴討吃食。
裴野很無奈地看著他:“太醫(yī)說了,即便是你撒嬌裝可憐也不能心軟,這都是為了你的身體著想,吃太多的小貓兒是要短命的!
方啼霜聽到這句話,忽然楞了楞。
他還是很惜命的,特別是自從那日溺水之后,他愈發(fā)懂得了活著的美好,于是他思忖片刻,又一咬牙,打算不如就忍到午膳時再吃算了。
為了忘卻這饑餓的知覺,小貓兒開始在殿里四處跑,東摸摸西碰碰,然而那饑餓感卻始終絲毫未減,反而還愈加濃烈。
方啼霜實在是熬不住了,便打算偷偷溜出這大明宮去,到云太妃那兒去討些吃食。
可他才剛貓到門口,那座上的裴野卻忽然出聲道:“站住。”
小貓兒腳步一滯,又聽他問:“打算上哪去?”
皇帝嘆了口氣,生怕這小貓兒餓極了便要跑去刨蟲子、撲蝴蝶吃,于是終于松了口道:“罷了——椿燁,讓貓舍小廚房再給這小貓兒煮些吃的來,別太多。”
方啼霜聽見了,立刻便又快樂了起來,蹬蹬蹬便從那殿門口又沖了回去,然后也不加緩沖,就這么直愣愣地砸進了裴野懷里。
裴野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身上只顧著抽條,卻并不怎么長肉,被這大肥貓沒輕沒重地砸了一下,簡直錘得他胸口生疼。
他伸手揉了揉那小貓兒的腦袋,很無奈道:“孤現(xiàn)在覺得你一腳踩死那方啼霜的故事不是他們胡說的了!
小貓兒驟然聽見自己的名姓,動作略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不過這片刻的錯愕早已被裴野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問:“你認識他?”
小貓兒連忙搖了搖頭,這一下意識的動作像是欲蓋彌彰,反而更惹的皇帝懷疑了。
這小貓兒的聰慧他是知道的,有時還聰明得有些過了頭,不像貍奴,倒像是個小孩。
可惜他從前連一眼都不愿賞給這些貍奴貓官兒,對這只小貓兒實在沒什么了解。
而且自先帝仙逝后,伺候他的人殉的殉,守靈的守靈,這宮里真熟悉那小貓兒的人就更少了。
即便旁敲側擊地問起貓舍里的人,他們也都是一臉的茫茫然,說起自家主子,一律都覺得它從來就是這么聰敏過貓,還說先帝從前也是將這小貓主子當成小娃娃來養(yǎng)的。
裴野聽了這些話,于是便也只好認為,這小貓兒當真是天賦異稟,故而裴野尋常也不太把他真當成是小貓來對待。
因此現(xiàn)下他覺得小貓兒對“方啼霜”這個名字的反應實在很奇怪。
裴野繼續(xù)追問道:“有人向你提過他,是嗎?”
方啼霜立刻甩了甩腦袋,伸爪便要去抓他腰間墜的那只香囊,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可裴野卻不吃這套,他拍開他的爪子,又問:“還是有人故意讓你去踩他那一腳的?”
小貓兒拉了拉臉,迅速往桌案底下一鉆,面上很快便露出了一副聽不懂人話的呆樣,旁的事他未必會,但裝傻充愣倒是很在行。
他把尾巴往裴野那一掃,然后背對著他開始舔爪子梳理毛發(fā),任裴野怎么喚他,他都不肯應答了。
旁側的戚椿燁見狀便開口道:“陛下,咱們這小貓主子和那孩子無冤無仇,主子何苦要特意去踩他一腳?想來都只是巧合,不過主子淘氣不小心失足惹出了意外罷了!
裴野心里是怕它受了有心人的教唆,但仔細想了想,也覺得自己這猜測無憑無據(jù),有些沒道理。不過他還是篤定,這小貓兒一定是認識那方啼霜的。
過了一會兒,一位小宦官端了條剔骨蒸魚進殿,在桌案下窩了好半天的小貓兒頓時又活了過來。
他這會兒又忽然聽得懂了人話了,裴野只說了句出來,他便立即從桌底下鉆了出來。
皇帝掃了眼那只蒸魚,問道:“魚刺都挑干凈了?”
那宦官立即應道:“都剃干凈了,廚房知是給小貓主子用的,不敢在這上頭有怠慢!
他一開口方啼霜便認出他來了,來的這人正是澤歡,小貓兒只同他對視了一眼,卻并不想上前去和他招呼。
等他把那點心魚放下了,小貓兒便大搖大擺地直奔著那食盤去了。
澤歡才退出去,外頭便又來了位小貓兒眼中的不速之客,一個宦者躬身進殿來報:“圣人,懷親王來了!
“請他進來。”裴野道。
正打算要吃魚的小貓兒頓時警惕了起來,這位懷親王他還記得,是個很不要臉的丑人,先前在云太妃那兒,他還一臉猥瑣地要摸他的尾巴和屁股,實在是很可恨。
果然,那懷親王一入內(nèi),目光便牢牢鎖在了他身上。
而后他上前拜過皇帝,又在他下首落了座,他眼中閃著新奇的光,張口便問:“皇兄,您怎么把它帶到了御前?您從前不是最見不得這些貓兒狗兒的嗎?”
裴野翻開書頁:“知道孤不喜歡,你還送只碎嘴鸚哥兒過來?”
懷親王連忙笑了笑:“臣弟也沒想到您會把這鸚哥兒放到御前來呀——這才一日不見,綠衣你怎么就蔫巴了?別是被這壞貓兒欺負了去。”
說完他便看向了那只貓兒,那鸚哥兒見終于有人肯為自己說話了,這便又囔囔了起來:“壞貓兒,壞貓兒!”
小貓兒如今心里知道了裴野還是待自己最親近,便也不樂意費心和它鬧了,還是吃魚填肚子最要緊。
“誰要欺負你這碎嘴鸚哥兒?我們雙兒分明很乖巧懂事!迸嵋白詡喜歡捉弄那小貓兒,卻不許別人說它。
“皇兄你也太護短了吧?你這小貓兒不一般啊,這么得我皇兄的寵?”他沖著方啼霜笑了笑道。
小貓兒滿腦子都是裴野方才那句話,心里莫名很受感動,覺得裴野真是天下第一懂他的人。
而且他還清清楚楚說的是“我們雙兒”,顯然是已將他歸到了自己的陣營里去了。
那懷親王又笑笑道:“皇兄你是不知道臣弟這綠衣使者的好!
他說完,便讓宮人去把那鳥籠取了下來,然后迅速打開籠子,對里頭喊了一聲:“去!”
那鸚哥兒便振翅在正堂里飛了幾圈,緊接著懷親王又一吹哨,那鳥兒便又回到了他肩上停下,旋即抵頭在他面頰上蹭了蹭。
懷親王遞給它一粒特質(zhì)的食物作為獎賞,隨后又對它道:“綠衣乖,去圣人那兒!
那鳥兒便飛將起來,在裴野頭頂上空盤旋了一圈,而后也在他肩頭停下了,最后又親昵地蹭了蹭裴野的左臉。
小貓兒原本在那悠閑地吃魚,驟然瞧見鸚哥兒這番舉動,氣得腦袋頂上的毛都炸開了來——
他都還沒貼過裴野的臉呢,怎么就讓這臭不要臉的人養(yǎng)出來的臭不要臉的鳥給捷足先登了!
可惡,實在太可惡了!
第四十二章 “真哭了?”
小貓兒把那只才吃到一半的魚往旁側一推一撇, 隨即便向著裴野飛撲過去,要將他肩上的那只鸚哥兒打開。
那鸚哥兒也不是傻的, 一見那小貓兒來勢洶洶,頓時嚇得渾身一抖,雙翅一振便慌忙從裴野肩上飛離開了。
小貓兒面色一斂,很快便收起了爪子和獠牙:“喵嗚!”算你識相!
緊接著他又來到裴野面前,然后一伸爪子,粗手粗腳地拂了拂他肩頭那無中生有的塵埃。
懷親王見自家那鸚哥兒被嚇得四處亂飛, 正要開口,卻聽那座上的皇帝忽然道:“孤管教不嚴,失禮了!
說完他又輕輕拍了拍那小貓兒的爪子,嗔怪道:“你做什么總嚇唬人家?往后再不許了, 聽見沒有?”
這話雖是責備的話, 但那語氣卻絲毫聽不出責備的意味。
方啼霜很給面子的點了點頭, 半點沒把他這話往心里去。
懷親王裴逸見皇帝都開了口了, 他自然也不好再說那小貓兒什么,于是便叫了幾個宮人,與他一道把那受驚的鸚哥兒又關回了鳥籠里去。
好容易將那鳥兒哄回了籠里, 懷親王松了一口氣, 然后轉頭與那小貓兒玩笑道:“小貓, 我皇兄又不只是你一只貓的,怎么,旁的什么鳥呀人呀,就是碰碰他也不成嗎?”
他稍稍一頓,又繼續(xù)道:“還和綠衣爭起寵來了……那再一年皇兄立了帝后, 你難道也這般喊打喊殺地不讓她碰陛下么?”
懷親王原也只是說笑打趣, 不料聽他說完話的一人一貓皆是一愣。
裴野的神色微動, 他原以為這小貓兒是天生與這鸚哥兒不對付,又可能是覺得那鸚鵡占了它的地盤,所以才要圈地示威,故而他并沒往爭寵吃醋那一層去想。
小貓兒的耳朵則是只聽見了懷親王說的那“立了帝后”四個字。
是了,明年裴野便要十四了,立后乃是皇帝的頭一等大事,雖說自古帝后之位,也大多不為皇帝可選擇,大多是為政為權為子嗣,帝后二人也未必會有感情。
可小貓兒不懂,他眼里只有爺娘在時的舉案齊眉,舅父舅母的不離不棄,他心里篤定,若要娶妻成婚,那便定然是要為情為愛的。
想想旁人要娶妻生子,他倒也不覺的有什么,可只要一想到不久之后,裴野身邊就要多一個人搶走他所有的注意力,小貓兒就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和那人是男是女、是貓是狗都沒什么關系,他就是覺得裴野應該不要有這樣偏愛的人,和他一直這樣打鬧下去才好。
雖說小貓兒的心思被裴毅一語道破了,但裴野卻并不覺得小貓兒這樣有什么不好的,反而還覺得它更加可愛了。
“立后之事還需斟酌,又不是說定就定的,”裴野淡淡然道,“你嘴里說著孤要立后,別是自己想成婚了!
懷親王忙笑道:“臣弟房里的那些丫頭都已經(jīng)鬧騰得夠嗆了,哪還有精力再討個祖宗回來治自己啊,臣弟恨不得一輩子不成婚,打光棍還更舒坦。”
裴野正色道:“哪有人不成婚的?你再滿嘴這些離經(jīng)叛道的胡話,孤便要再請幾位先生去你府上好生教教你!
裴逸立馬收斂了神色,他是幾位皇子里性子最像先帝的,從小便愛好招貓逗狗、吃喝玩樂,讓他去聽那些老夫子們念念叨叨,那還不如殺了他。
好容易出宮立府,脫了云太妃的掌控,他哪里還想再被人管教?
“皇兄可別,是臣弟說錯話了,”他嬉皮笑臉地說道,“長幼有序,這也得是您立了后,才能開始考慮臣弟的婚事不是?再說了,臣弟還想在這長安城多陪您和阿娘幾年呢,若成了婚去了封地,也不知一年還能不能回來一趟!
方啼霜一邊聽著他們聊,一邊在那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剩下的魚,但他心思卻渾然不在那點心魚上頭。
小貓兒聽著裴野的語氣,認為他是非要娶這位尚不知名姓的皇后不可了,他心里有些失落,卻也懂得娶妻生子乃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
裴野作為皇帝,有太后和臣子們催著趕著,想必就更無法免俗了,他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是很沒有道理同他鬧的。
好在這位皇后暫時還沒有著落,小貓兒也就是稍稍失落了一會兒,等吃完了魚,肚子不空了,他便又將這事兒拋到腦后去了。
*
懷親王同他養(yǎng)的那只綠毛鸚哥兒一樣嘴碎話多,他再次落座后,便挑了一些府上趣事與民間趣聞,和那鸚哥兒一句一和地同皇帝閑扯。
等他和裴野說完了話,小貓兒早已在宮人的伺候下,用完了那少的可憐的午膳。
他今日不想睡懶覺,故而對裴野把自己丟在一邊的作法有些不滿,對那霸占了裴野時間的始作俑者裴逸便更不滿了。
小貓兒兀自在那旁邊刨爪子伸懶腰,無聊了好半天,才見那懷親王終于起身要走了。
“皇兄,這是綠衣平日里最愛吃的零嘴,”說著他便將帶來的一大袋干果仁放在了桌上,“陛下若想訓它,使這個作為獎賞便足夠了。”
小貓兒一聽有吃的,沒能被那聊勝于無的午膳填滿的肚子頓時又叫囂了起來,他先是鬼鬼祟祟地湊了過去,而后又嗅了嗅那果仁的氣味。
裴逸見狀忙提醒道:“你不能吃這個。”
小貓兒本來也就是瞧見這果仁新奇,想要嘗個味,聽他這么說,頓時逆反之心大起,猝不及防地貓過去,一口便卷起了一小堆果仁含進嘴里。
懷親王府上是養(yǎng)過貍奴的,因而很知道這果仁小貓兒吃多了要害病,于是便緊張地上前,伸手便要掰開它的嘴。
可這小貓兒使勁閉著嘴不肯放,懷親王便扭頭求助皇帝:“皇兄,您快和它說說,這東西貓兒不能吃,一會害了病可不怪我。”
他話音未落,便聽裴野忽然沉聲命令道:“雙兒,吐出來!
方啼霜聞言立刻松口,將那一嘴的果仁都吐到了裴毅的臉上。
裴逸“哎呦”叫喚了一聲,身旁立即便有宮婢呈上一方干凈錦帕,他忙接過帕子抹了一把臉,然后氣惱道:“皇兄,您可得好好管管這貓兒了,怎的養(yǎng)得這般淘氣?再不管教一番,這往后怕不是要蹬鼻子上臉了?”
他家養(yǎng)的那只小貍奴黏人溫順,從沒對他這樣胡鬧過,這要不是皇帝寵這小貓兒,他定要讓人把它捉去好生教訓一頓。
裴野看向那小貓兒,他也覺得這小貍奴這回確乎有些過了火了,私下里同他打鬧、和那鸚哥兒吵架拌嘴,他倒不覺得有什么,總歸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
可它現(xiàn)下是當眾給客人沒臉了,也好在今日來的是沒心沒肺的裴毅,若來的是朝中重臣,也叫他這般淘氣地羞辱,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裴野先打發(fā)了裴逸,然后冷臉對那小貓兒道:“你過來。”
方啼霜乖乖過去了。
“去把你弄臟的地清理干凈。”他的面色和語氣都與往常不同,帶著一股莫名的威壓與肅然。
見旁側的宮人們想上前幫那小貓兒,裴野便道:“誰也別動,它自己惹出的禍自己收拾!
小貓兒覺得自己被兇的簡直是莫名其妙,但裴野的語氣又不容置疑,他也不敢在這時候還和他頂嘴,于是便跳下桌去,可憐巴巴地用爪子去扒拉那落在地上的果仁。
坐在上首的皇帝頓了頓,而后用教訓小孩的語氣道:“孤知道你聽得懂人話,也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
小貓偷偷覷了一眼他的神色,發(fā)現(xiàn)他面上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要同他開玩笑的樣子。
“所以你方才定然是故意將那果仁噴在裴毅臉上的,是不是?”
小貓兒沒應聲,撇著嘴兀自在那兒撥弄地上的果仁。
“又不吭聲了,“裴野問,“嗯?”
小貓兒忽然鼻尖一酸,背對著他蹲著,忽然就開始用爪子抹起了眼淚。
他從來就是這個性子,每每家中長輩說他兩句,他話也不知道答,不管做沒做錯,也不管他有沒有道理,眼淚就已經(jīng)先難飌不爭氣地掉下來了。
裴野愣了愣,站起身:“孤才說你幾句呢,你至于么?”
說罷他走到小貓兒面前,見那小貍奴把臉用爪子捂住了不讓他瞧,裴野心念一動,以為小貓兒是故意裝哭博取同情,于是便一把拉開了它的爪子,不料卻發(fā)現(xiàn)他面上竟真淌著淚。
裴野有些訝異:“真哭了?”
皇帝忙抽出袖中綢帕替他擦眼淚,他和兄弟們不親近,不曾有過教育幼弟的機會,只知道做錯了就要教訓,要讓它改了這惡習,卻沒想到小貓兒都沒給他機會說完,便開始掉金豆子了。
小貓兒大抵是覺得丟臉,并不許他擦,一溜煙兒便又鉆進桌底下躲著去了。
裴野見狀也沒發(fā)火,只是很無奈地蹲到了桌邊,他這已然是放下了面子,宮里即便是他那名義上的阿娘——太后所育的十二公主,也沒有這么大的面子要他紆尊降貴來哄。
“孤罵你了沒有?欺負你了不曾?”裴野輕聲問道,“不過說你幾句,你倒像是蒙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說完他又頓了頓,心里的天秤已然是不自覺地偏移了,想著小貓兒再聰明也只不過是只貓兒,哪里又會真懂得那些人情世故。
他的語氣緩和了下來:“算了,這回的事兒孤也不追究了,你也別再哭了。”
小貓兒蹲在桌底下冷靜了一會兒,等把眼淚都抹干了,這才肯露出個低頭不見眼睛的腦袋。
裴野在桌邊蹲得腳都酸了,見這小貓兒終于不哭了,便又給他找了個臺階下:“知錯了嗎?”
小貓兒不敢得寸進尺,于是便點了點頭,然后委委屈屈地喵了一聲示弱。
第四十三章 “怎么就讓它逃了?”
這事兒了結之后, 一人一貓倒是相安無事了好幾天。
小貓兒心里記掛著阿兄,卻再能沒在御前見過他, 偶爾得空在這大明宮里轉上一轉,也不曾見過曹四的蹤影。
方啼霜一開始還沒太放在心上,但有日他忽然就想起了婉兒說過的話,她說那害過他的楓靈被抬出去的時候,渾身血淋淋的,好像又說什么他當晚就咽了氣。
小貓兒心里嚇得要命, 裴野這人平日里對他很好倒是不假,可對其他人……那便不一定了。
更別說他阿兄似乎還和清寧宮扯上了關系,他雖然對這其中的恩怨也是懵懵懂懂的,但也能感覺到皇帝和太后之間的明刀暗箭的往來。
方啼霜趴在團蒲上用爪子托著腮, 一臉很苦惱的樣子, 他很怕自家阿兄悄沒聲息地被裴解決掉了, 而他卻還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今晨照例是要去清寧宮去給太后問安的, 眼下正堂里沒旁人,小貓兒閑來無趣,便趴在團蒲上發(fā)呆冥想。
正出神呢, 卻忽然被一陣奇怪的動靜驚擾, 他下意識抬眼, 卻見那只頂上掛著的鳥籠微微晃動著,而里頭的那只鸚鵡則鬼祟地探出了一個腦袋。
小貓兒心下一驚,整只貓馬上從團蒲上立了起來。
那鳥籠平日里鎖的很好,別說是那鸚哥兒,即便是小貓兒, 輕易也是打不開的, 想必是方才那宮人喂食時粗心, 沒將那鳥籠子鎖好,那鳥兒又聰明,偷偷摸摸地就把籠門給推頂開了。
“喵嗚!”小貓兒見它要逃跑,便使鉚了勁撲將上去,試圖把它拍回鳥籠子里去。
然而這鳥兒也機靈得很,一閃身便躲開了,然后學著人的聲調(diào)笑了幾聲,嘲笑那小貓道:“蠢貨,蠢貨!”
方啼霜氣急敗壞,一躍飛上桌案,然后虎里虎氣地飛來跳去,想去捉住那只盤旋在空中的壞嘴鸚哥兒。
不料鳥兒沒捉著,反而還不小心把裴野桌案上擺的筆架奏折踢亂的踢亂、碰倒的碰倒,大小不一的毛筆頓時嘩啦啦散落了一地。
小貓兒頓時一愣,與此同時,那只狡猾的鸚哥兒忽然朝著殿門口,頭也不回地飛了出去,只剩下方啼霜腦子一片空白地蹲在桌案上。
離門口不遠處,給小貓兒端了午膳來的宦官差點迎面撞上那只越獄的鳥兒,他驚叫了一聲躲開,然后連忙喊來其他宮人:“糟了糟了,那鸚哥兒逃了!”
宮人們慌忙從四處趕來,還沒來得及進殿瞧見那一地狼藉,便聽外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裴野在眾宮人各異的目光中徐徐進院,他很快便敏銳地覺察到了不對勁:“怎么了?”
手里還捧著小貓兒午膳的那位宦官跪在地上,顫聲道:“陛下,那鸚哥兒方才飛……飛走了!
“好端端的,”裴野面色并不好看,可他的語氣依然是不緊不慢的,不過腳下卻下意識加快了腳步,“怎么就讓它逃了?”
他才剛踏入正堂,便見桌案邊上落了一地的狼藉,而那罪魁禍首小貓兒,正背對著他擋在那狼藉前頭,好像只要這般,他便看不見地上散落四處的毛筆與折子了。
裴野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看了那小貓兒一眼,然后緩步回到了龍椅上落了座。
方啼霜覺得這氣氛實在過于沉重了,于是悄悄咪咪地抬頭偷看了裴野一眼,卻見他并不在看自己。
他心里頓時浮出了一個想法——完了,他這回可能闖了大禍了。
因為裴野看起來似乎真生氣了,還不是尋常的那種普通生氣,小貓兒心里莫名有些害怕,于是便鼓起勇氣,試探地輕聲“喵”了一聲。
可這一聲喵完之后,他卻依然沒得到回應,他心里頓時方寸大亂,于是便找補似的開始用爪子扒拉那些散落的毛筆,試圖把它們撿起來再擺回桌上。
可惜那貓爪子實在太沒用了,只有撓人撲蝴蝶的時候才好用,到這時候卻廢地撿不起一只筆。
他又不敢上嘴叼,怕裴野嫌棄。
這會兒裴野終于開口了,他稍稍偏頭,不冷不熱地喚了一聲:“椿燁!
小貓兒立即抬頭看向他。
可皇帝卻看也不看他,開了這一次尊口,便又沉下臉來不言語了。
他只是開口喚人,卻不說吩咐要做什么,好在戚椿燁伺候他久了,倒是很懂皇帝的心,忙吩咐了幾位宮人上前,將那一地狼藉都收拾好了。
小貓兒則揣著手蹲在旁邊,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一臉的無所適從。
他知道自己又闖了禍了,可裴野罵他罰他都無可厚非,但他這樣一言不發(fā),小貓兒心里實在很害怕。
氣氛僵持了很久,終于,戚椿燁硬著頭皮開口打破了這冷到極點的空氣:“圣人,該用午膳了。”
裴野冷冷地應了一聲,而后外頭候著的宮人們便將那午膳陸續(xù)擺上了桌案,小貓兒也被請到一邊另給它設的小桌案上用膳。
小貓兒一邊沒什么食欲地嚼著盤子里的水煮雞肉,一面偷偷打量著皇帝,他看上去和平日里似乎沒什么不同,同樣是先凈手漱口,然后才開始提筷用膳。
只是看也沒看他這邊一眼。
小貓兒心里委屈極了,一面啃餅子,一面在心里開始反思自己的錯處,他是犯了錯總要先三省自身的那類人。
可想來想去自己也就只有把皇帝的桌案弄亂這一項錯處,那鳥兒又不是他故意放走的,桌案也不是他故意弄亂的……
他一開始倒是真的在自責,但隨著時間推移,小貓兒越反思越覺得自己的錯處輕微,是很可以被原諒的,反之裴野那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才是大錯特錯。
于是愈發(fā)覺得自己委屈起來了的同時,又開始隱隱認為裴野這樣實在很惹人討厭,既然他不理會他,那他可也不樂意再同他說話了!
皇帝和這小貓兒鬧不快,御前的宮人心里也不好過,自這小貓兒來了,裴野才有了幾分人氣,這御前的氛圍也好了不少。
可如今兩這一人一貓忽然誰也不搭理誰了,這兒的氣氛反而比從前更糟了,說是直降到了冰點也不為過。
宮人們大多也不明白這前幾日分明還很和諧的一人一貓,怎么忽然便不對付了,關于這點,戚椿燁倒是知道得比他們稍多些。
自楓靈一事后,皇帝雖然籍此替小貓兒出了一口惡氣,可也因此和太后撕破了臉,每次戚椿燁跟隨裴野去問安,太后說話總是夾槍帶棒、陰陽怪氣的。
而戚椿燁身處內(nèi)廷,雖然對朝堂黨爭并不十分清楚,但也知道太后母家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再加上太后一直借著新帝年幼一說,堅持要垂簾聽政,將裴野的皇權分去了一多半。
她看起來似乎一切都由著裴野做主,可其實新帝就像那帶著鐵鐐銬的困獸,他所做得到的“自由”和權利,不過是她被所允許的罷了。
不過其實要是皇帝肯忍一忍,兩人說不定也能相安無事,可偏偏裴野天生就不是那愿意被人束縛住手腳的性子。
戚椿燁有時也懷疑,那日他將那企圖溺死小貓兒的宦官楓靈折磨到半死,其實并非全是為了替那小貍奴泄憤,或許也是為了他自己那想反抗太后的私心。
故而他想當然地以為,皇帝那日是在太后那受了氣,又要與朝中那些外戚權重周旋,心里本就煩躁,一通邪火無處發(fā)泄。
回來再一見那小貓兒放跑了鸚鵡,弄亂了桌案,自然是要把氣撒在它身上的。
眼下裴野的心頭火大概也已經(jīng)降下來了,可那小貓兒卻不知怎么想的,皇帝冷落了他幾日,它便很快將這場皇帝單方面的置氣迅速發(fā)展成了雙方的冷戰(zhàn)。
裴野作為皇帝,自然拉不下臉去同它求和,于是這一人一貓便一直鬧到了現(xiàn)在。
*
幾日之后,有位宦官在路上撿到了那只鸚哥兒的尸體,皇帝知曉了,倒也沒說什么。
小貓兒在不遠處聽了一耳朵,心里又是一緊,很想沖上去向皇帝解釋,那鸚哥兒不是他放走的。
可他猶豫再三,還是沒動。
立在裴野身側的戚椿燁見他面色微沉,于是便開口勸慰道:“那鸚哥兒自幼被豢養(yǎng)在那一方金絲籠里,早已喪失了野性,籠子外頭雖是天高地闊,可到底不是失了野性的家雀兒能適應的,如此去了也是它的命數(shù)!
裴野聞言,面色依然不動,卻忽地偏頭瞧了那小貓兒一眼。
方才在旁偷聽的小貓兒立刻收回了目光,佯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搖晃著尾巴去到院里玩去了。
“陛下,”等那小貓兒走了,戚椿燁忽然又道,“昨日有個內(nèi)官私下里同奴婢說,那日他晨起時有些頭暈,替那鸚哥兒喂食的時候,也記不清有沒有將那鳥籠子鎖好了,他怕陛下責罰,故而那日也不敢說……那小貓主子想必是見那鳥兒要逃,這才跳上桌案去,要攔它的。”
裴野聽了卻也并不意外:“孤知道。”
那鳥籠子掛的高,小貓兒即便再淘氣,也夠不著那籠門,哪里有本事將鳥兒放走?
戚椿燁心說那您這些日子究竟是同他它置什么氣?
可他心里念叨歸念叨,嘴上卻是不敢多問的。
第四十四章 可這兒有什么危險呢?
小貓兒可沒皇帝這樣的耐性, 才和他冷戰(zhàn)了幾日,便就又沉不住氣想求和了。
可方啼霜暗中觀察了幾日, 也沒找到哪兒有臺階可下,于是便只好時常在御前刻意弄出些大動小靜來,試圖引起裴野的注意。
不料裴野卻絲毫不為所動,好似這小貓兒只是一團空氣,他眼瞎看不見似的。
小貓兒遭受了這樣的冷落,心里又憤懣又委屈, 也不愿意再熱臉貼冷屁股了,于是漸漸的便也不愛在裴野身邊待著了。
轉眼梨花落盡榴花開,長安城說話間便入了夏。
方啼霜既怕冷又怕熱,冬夏都很恨這身貓毛, 只覺得它冬日里不足以抵擋酷寒, 夏日里卻又成了件厚襖子, 熱的他像只犬兒一般狼狽得直吐舌頭。
夜里他熱得睡不著覺, 便時常從貓舍那扇小門里偷溜出去,然后閑逛到大明宮內(nèi),裝出四處亂晃的模樣, 其實目的還是想找他那位許久未見的阿兄。
巡邏的內(nèi)衛(wèi)瞧見擅闖者是這小貓主子, 通常也不會攔著, 故而方啼霜在這大明宮里可以說是暢通無阻,可說來也奇怪,他分明日日都在這大明宮里閑晃,卻很不巧地一次也不曾碰見過曹四郎。
但多日的探索也并不是全無收獲,他至少隱約確定了一塊很可疑的區(qū)域, 那片院落離正殿很遠, 小貓兒幾乎沒見過有宮人出入過這里。
可此處院落皆是高墻林立, 格局規(guī)劃與別處大有不同,小貓兒找不到落腳點,無處可借力跳上那房檐,自然也就進不去那院里。
于是他急匆匆地去四下轉了轉,最后在不遠處找到了一顆高樹。
方啼霜心里一喜,忽然有了計策——他只需爬到這樹頂上去,再往四下一望,可不就將這片院落盡收眼底了嗎?
于是他便蹲在樹下開始摩拳擦掌,心里暗暗給自己鼓了把勁,這才終于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往這樹上爬去了。
小貓兒天生便有著攀爬的本領,因此這株高樹他上得也并不很吃力,然而他登頂了往那樹上一站,小貓兒才恍然發(fā)覺這顆巨樹究竟有多高。
方啼霜頓時慌了神,也顧不上勘探這四周院落環(huán)境了,眼下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更要命的事,那便是……他好像下不去了。
小貓兒的心跳就像是散了一地的落珠,七上八下地搗得他胸悶氣短,兩眼差點一黑,好在他在閉眼之前倒還知道先死死抱住離他最近的一條樹干。
隨即他便顫著聲,用自己最大的氣力開始喵喵叫喚了起來。
而與此同時,蹲守在這附近暗處的某位千牛衛(wèi)面上忽然一怔,而后側身輕聲問同伴:“你聽見什么動靜了嗎?”
同伴的耳力顯然沒有他好,稍稍怔楞過后,正要搖頭說沒有,卻見身側的同僚壓低了聲音,倏地又道:“噓,你聽。”
他很快凝神,一時也聽見遠處傳來了微弱的貓叫聲,嬰孩兒啼哭似的,在這半夜里莫名有些滲人。
“哪來的野貓兒?”他偏頭輕聲問。
“咱們大明宮里從不養(yǎng)野貓,也不可能放外頭那些貓狗進來,”方才先開口的那名內(nèi)衛(wèi)忖了片刻,隨后緩聲道,“興許是御前那只小貓主子,它近來入了夜,常過來這里四處轉悠!
接著他頓了頓,又開口道:“你且在此盯著,我過去瞧瞧……”
他話音未落,便見他們這些日子里輪值盯守著的對象——那曹鳴鶴忽然破天荒地出了院門。
兩名千牛衛(wèi)即刻對視了一眼,而后很有默契地同時緊隨其后,同步跟上了那小宦官的腳步。
可憐的小貓兒此時正猴一樣地把自己緊緊掛在了樹上,可不幸的是,今晚夜風略急,陣風刮過,那樹枝兒便跟著風兒一道搖晃其起來,連樹冠上的片片綠葉也都被這夜風撩地振顫不休。
小貍奴的兩只后足止不住地打著顫,整只貓兒被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方啼霜才剛上這樹時,只覺得望下去一片漆黑茫然,可偏小貓兒夜里視力也是上佳,等緩過神來時,這樹頂究竟有多高,他都不必仔細看,都已經(jīng)落在眼中一清二楚了。
也是直到小貓兒隨著那樹枝開始一道搖晃時,他這才終于開始心虛起了自己的體重,現(xiàn)下他渾身高度警惕,生怕忽然聽見一聲脆響,然后他便會連同斷裂的樹枝一道摔到地上去。
這樹頂可比房檐高多了,要是真摔下去,他覺得自己大概非死即殘,一個不走運只怕就要一命嗚呼了。
小貓兒正放開了嗓子呼救,卻聽聞不遠處忽然傳來了人聲。
方啼霜立刻安靜了下來,并且迅速地豎起了腦袋上的那對貓耳,緊接著他便聽見這樹下又傳來了一道熟悉的人聲,那語調(diào)中幾分驚訝、幾分慌亂,喊出的二字小名吐字卻很清晰。
“霜兒?”那是他阿兄的聲音。
小貓兒立刻拔高了音量,使勁叫喚了兩聲作為回應。
下一刻,樹下那人便猛然仰起了頭。
曹四郎抬頭看了看那只在風聲樹影中搖搖欲墜的白貓兒,又迅速用目光丈量了一番這株老樹的高度,心里很吃驚,他想象不到那樣膽小的方啼霜竟然敢爬到這么高的樹上去。
“大半夜的你爬到樹上去做什么?”他下意識地開口問了一聲。
那小貓兒大概已經(jīng)怕得快失去理智了,于是只哼哼唧唧地喵了幾聲作為回應。
曹四郎聽他喵出了顫音,知他這是已經(jīng)怕極了,便連忙出言安慰道:“別怕,阿……奴婢這就來救您!
他本來脫口便想自稱阿兄,可心里卻總怕隔墻有耳,故而稍藏了些心思,含糊地將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自稱給掩蓋過去了。
而那兩名內(nèi)衛(wèi)因著有跟蹤方啼霜失敗的例子在先,所以此番也不敢離曹鳴鶴太近,一直和他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只能隱隱約約聽見了“奴婢、來救你”之類支離破碎的詞句。
“那小貓主子……”其中一位內(nèi)侍忽然開了口。
兩人聲音雖然是極輕地低語著,可那聽力無比敏銳的小貓兒卻還是聽見了他們的聲音。
他心里頓時更亂了,想要提醒阿兄,卻又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能強打精神加重語調(diào):“喵!喵!”有人!
曹四郎哪里聽得懂他的貓言貓語,只以為他是太害怕了,于是也顧不得這樹有多高了,脫了鞋襪便開始往樹上爬。
小貓兒心一端拴著又怕高又怕死的自己,另一端則膽戰(zhàn)心驚地連著他的阿兄,很擔心他會失足摔下去。
這樣左右拉扯著,小貓兒一時便急得頭頂生煙,掛在樹上呢呢喃喃地咪咪叫個不停。
好在曹四郎從前在家時也沒少皮,院里那顆杏樹都要被他們兄弟幾個給爬禿嚕皮了,家里也只有方啼霜一個怕高不肯隨他們一起爬樹玩的。
他小心謹慎的,倒是順順利利地爬上來了,算是有驚無險。
曹四郎兩手緊抱著樹干,耳邊微涼的冷風獵獵地吹,他沒往樹下看,反而很鎮(zhèn)定地對那小貓兒說:“抱著我!
方啼霜立刻便用雙爪勾住他的脖子,然后再往曹四郎懷里一鉆,要下樹時一人一貓皆是精神緊繃。
不遠處暗暗窺探的內(nèi)衛(wèi)們遙遙瞧著,額上也不禁冒出了汗珠來,這曹四郎如何倒是不打緊,可那小貓兒若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兒,也不知道他們腦袋頂上的烏紗帽還能不能保住。
好在那曹四郎和小貓兒最終都平安落了地,曹四郎一邊伸手摸撫著小貓兒的后背,聊做安慰,一邊抱著他往自己所住的那院里走去。
在回院的路上,曹四郎心中的萬千疑竇呼之欲出,他有太多話想問方啼霜了,可偏偏一直找不到和他獨處的機會。
可他想了又想,思忖又斟酌,才剛只開口喊了他一句:“霜兒……”
懷中那險里逃生、驚魂未定的小貓兒卻忽然抬爪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兩下,似乎是見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于是他頓了頓,抬爪又是輕輕兩下。
曹四郎面色一凝。
小孩兒沒有不喜歡玩火的,從前在家時,兄弟姊妹幾個,偶爾會趁著爺娘不在家,偷摸圍在墻角里點火玩,但總也怕挨阿娘與阿爺打罵,故而便以“小孩玩火尿炕”為名,差遣家里最小的弟弟去趴墻望風。
被差遣的方啼霜總是嘟囔著嘴,很不樂意地反駁:“你們不也玩火么?你們怎么不怕尿炕?”
兄姊們也總是強詞奪理,哄他說是因他年歲不足,等他再長幾歲,到那時候便就自然而然地不再怕了。
方啼霜雖然嘴上抱怨,可哪回都還是乖乖去望風了,若遠遠瞧見張氏回來了,他也不會傻到大聲言語,總是悄沒生息地跑過來,然后輕輕拍兩下他們的后背示意。
家里這一群皮孩子便就知道要即刻銷毀方才那玩火的罪證了。
可如今張氏定然不可能到這宮里來,那么便只可能是霜兒在提醒他有危險。
可這兒有什么危險呢?
曹四郎心里其實早有猜測,戚椿燁免去了他的職務,將他挪到這偏僻的院子里來,說好聽點是叫他休息一陣,說難聽點便是將他軟禁在此處。
他猜這附近暗處興許會有人在盯著他,如今想來果然不錯,皇帝實在不太可能會放著他不管。
等回到了院里,曹四郎才在小貓兒耳邊低聲問:“人大概在哪個方位,你清楚嗎?”
小貓兒立刻豎起耳朵聽了聽,而后微微點了點頭,遮掩著用爪子指了個方向。
曹四郎心念一動,忽而又對他道:“你先假裝出去,然后找個時機再從后方另一側窗子進屋來,需讓他們覺得你已經(jīng)走了,別叫他們瞧出端倪,一會兒再把圣人招來。”
懷里的小貓兒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曹鳴鶴有些不舍地將他放下了:“記得仔細些看路!
等目送小貓兒出了院子,曹四便立即進了屋,而后輕手輕腳地過去打開了后窗。
方啼霜平日里倒也沒少和人演,對此已經(jīng)很熟練了,他先是大搖大擺地出了院子,然后看上去像是要往貓舍的方向回去了。
可等他行至一方暗處,小貓兒忽然便身姿敏捷地草圃里一閃,轉而改換了另一條道,就這般又繞了回去。
*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
第四十五章 “霜兒,有人來了,你快……”
曹四郎在這屋里等的相當焦心, 這兒地僻,他很擔心那小貓兒找不著路。
可沒等他憂心太久, 便忽見一團白影從窗外飛了進來,曹四郎眼疾手快地將那小窗子一關,然后低頭看向落地的那小貓兒。
先前他當它是仇敵,見它一眼便要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可現(xiàn)下他知曉了它的身份, 卻只覺得既憐惜又心疼,很想將他摟在懷里抱上一抱。
那小貓兒與他也是同樣的心思,“喵”一聲便跳起來撲進了他懷里。
前幾回兩兄弟相見,要么眼紅動怒, 要么就是沒機會解釋, 現(xiàn)下好容易聚在一塊了, 曹四郎卻反而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了。
他先是搓了一把那小貓兒的腦袋, 話里不自覺地便帶上了幾分哭腔:“先前在那廊下家,阿兄不識你,錯誤了你的來意, 還失手打了你, 是阿兄的錯。”
小貓兒搖了搖頭, 他從沒因這個對阿兄起過怨,那會兒阿兄還都什么也不知道,要打他也是該的,總歸都是為了他才動的怒。
而且那傷其實很輕,沒過幾日便好全了。
可方啼霜雖然沒放在心上, 曹四郎卻為此愧疚到如今, 其實他也明白這事兒不太能算是自己的過錯, 可心里明白歸明白,他也還是過不去這道坎。
閑下來的時候,他便總想著那時若沒人攔著,他便是將這小貓兒打死了都有可能,這樣想了又慮,便更加無法原諒自己了。
曹四郎定了定心神,又同他道:“一會兒阿兄問你話,如若是,你便應一聲,不是你便應兩聲!
小貓兒點了點頭。
“那日出事之后,你便占了這御貓的身子,是不是?”
方啼霜立即應了一聲:“喵。”是。
曹四郎頓了頓,又問:”有時你也是能化作人身的?”
“喵!睂Α
“能自個控制么?”
“喵、喵!辈荒。
曹四郎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凝重了起來,他雖然早猜到了是如此,可不好的猜測得到了驗證,他心里仍是不好受的。
他手上無意識地撥弄著小貓兒身上的毛,低聲問:“那除你我之外,這宮里還有誰知道你能化作人身的事嗎?”
方啼霜很快便應了一聲,緊接著他稍稍一頓,而后抬起爪子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碗。
曹四郎稍一思索,這宮里知曉了小貓兒秘密,還肯替他隱瞞的,想必也只能是貓舍里伺候他的宮人了,又見他那小弟指了那只茶碗,心下便有了答案。
“是貓舍里的婉兒姑姑?”
方啼霜實在是很佩服他阿兄的腦子,當即貓爪一拍,然后應了一聲:“喵!”
曹四郎知道自己猜對了,可心里卻仍是悶悶的,臉上也沒什么欣喜之意:“她為人如何?可不可信?會不會將你的事兒抖摟出去?”
小貓兒連忙搖了搖頭,又抬爪拍了拍胸脯,表示婉兒此人他是很信得過的,應當不會做出背叛他的事兒來。
曹四郎不像他那般單純,心里難免生疑,但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叮囑他道:“往后你要更加當心些,千萬別再被多一人發(fā)現(xiàn)了你的事!
小貓兒也不傻,很知道這事若敗露的話,想必他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故而便很乖覺地點了點頭。
一人一貓你問我答,很快便將這短暫的前塵論了個究竟。
等盤問清楚了,曹四郎這才終于有心思和自家小弟說起了心里話。
他垂下眼,緩聲說起了家里的事:“你‘不在’之后,阿娘差人給我送過兩封家信,她和阿爺都不識字,找的是隔壁坊的一位書生代的筆。”
“信上說,你的尸首已經(jīng)安置妥當,就葬在姑姑的墳邊……”
“那日阿娘拉著你的尸首回去,阿爺氣得當夜就要休了她,是家里的兄姊和鄰居大娘攔著,這才沒休成!
“不過阿爺與阿娘置氣到現(xiàn)在,過了年也還是一句話也不肯同她說!
“也有好消息,咱們的長兄現(xiàn)在不是學徒了,往后便能自己賺錢了,二姐上月也許了人家,定在明歲年前結親,那人雖然家境一般,但好在為人老實,二姐嫁過去也是做正妻,不做妾,不必再挨人欺負!
曹四郎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小貓兒說著話,方啼霜則窩在他懷里很仔細地聽。
他覺得這些事既遙遠又親切,一時便又想起了那日臨別時,兄姊們那不舍的目光。
他忽然又很想家。
他想親眼看著曹二姐出嫁,也想回到那雖然吃不飽也穿不暖,但有兄姊們陪他一道嬉戲打鬧的日子里去。
及此他又想起了那冷心冷肺,忽然就不搭理他了的裴野,頓時悲從中來,覺得這世上還是只有親人最好。
小貓兒一傷心,便開始控制不住地掉眼淚。
曹四郎一低頭,只見那小貓兒把眼淚一股腦地全抹在了他的衣襟上,夏日里衣裳穿的薄,曹四郎心疼小弟的同時,只覺得領口處傳來了微微的濕意。
他心疼地搓揉著小貓兒的腦袋,而后輕聲呢喃道:“也怪阿兄,沒能早些發(fā)現(xiàn)你……”
一人一貓便又這樣湊在一起說了會話,方啼霜哭累了,不知何時,便以這樣的姿態(tài)在曹四郎懷里睡著了。
曹四郎抱著小貓兒坐了一會兒,然后才輕手輕腳地將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隨即又伸手替他蓋上了被褥。
緊接著他又想起近來入了夏,天氣悶熱,曹四郎稍一思忖,生怕把這小貓兒給熱壞了,于是便又小心翼翼地將那他那對小貓爪子掏出被來,輕輕壓在被面上。
替方啼霜掖好被子后,他又坐在床邊,細細瞧了這小貓兒好一會兒,一旦知曉了它就是他家霜兒,便愈發(fā)覺得這貓兒的模樣可愛極了。
臉盤子圓圓鼓鼓的,想必在這宮里也沒少吃。
對了……先前他挨了板子在暗房里養(yǎng)傷,某日醒來時,忽然瞧見床邊的桌案上放著一包紙袋包著的糕點。
他原以為這是楊松源留給他的,可后來他旁敲側擊地謝過了楊松源,才發(fā)現(xiàn)了有些不對勁。
楊松源是何等圓滑之人,雖然知道這人情并非出自他之手,可卻也不推不拒地接下了。
不過他雖然沒明說,但曹四郎心里卻早有懷疑。楊松源巴不得有人對他死心塌地地效忠,這糕點若真是他送的,定然是要敲鑼打鼓地生怕他不知道,怎可能這樣悶聲不言。
而現(xiàn)在想來,那糕點多半就是這小貓兒送來給他的,那楊松源也就是欺負這小貍奴不能言語……他心里越想,便越發(fā)覺得感動得一塌糊涂。
曹四郎方才說話說多了,現(xiàn)下不免有些口渴,想要起身去倒杯水喝,然而他才剛站起來,便聽外頭院門口忽然傳來了有人破門而入的動靜。
他心跳一緊,也顧不得去拿水了,回頭一望床上那小貓兒……只見他不知何時,竟已化作了人身,眼下正披發(fā)裸身,平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曹四郎情急之下,忙轉過去推了他一把:“霜兒,有人來了,你快……”
他話音未落,便聽有人抬手敲響了他的屋門。
與此同時,門外立了一位身量頎長的少年人。
裴野自小受過的教育,便是教他如何明識懂禮,待人接物都要平心靜氣、委婉和善。
于是他進了院子,卻也并不著急進屋,反而還紆尊降貴地抬手敲了敲門,仿佛方才那命人破門而入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來拜訪一下住在這兒的客人似的。
他門是敲了,可卻并沒有什么耐心等曹四郎來開門。
于是皇帝后退幾步,又偏頭給了內(nèi)衛(wèi)一個眼神示意,身后那兩名內(nèi)衛(wèi)便即刻上前,一人一腳、駕輕就熟地踹開了屋門。
皇帝則不染纖塵地避開了那落在地上的、折斷的門栓,而后不緊不慢地踏進了屋內(nèi),他看向曹四郎,似笑非笑:“動靜大了些,失禮了!
曹四郎立即跪地行禮:“圣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是奴婢怠慢了才是。”
裴野垂目睨著他,只見他指尖微顫,說話時余光和重心都落在身后,于是便也抬眼望向了他身后的那張床,那被褥里鼓鼓囊囊的,想必是藏了人。
但皇帝卻并不打算立即拆穿,這么熱的天,他倒想瞧瞧那人能將自己蒙在被衾里多久。
“那小貓兒來過你這兒?”裴野問。
曹四郎如實答道:“奴婢方才洗了臟衣裳,正要回屋睡下了,卻忽聞不遠處傳來了陣陣貓叫聲,那叫聲凄凄,像在呼救,奴婢便好奇出去瞧了瞧,果然望見貓主子被困樹上,故而便順手救下了他,后來回院里見他無事,便讓他走了。”
裴野很輕地一挑眉:“那株樹孤也見過,順手 救下?拼了命的事你卻稱是順手,倒是很‘惜命’!
曹四郎腦門上的汗珠順著眉心流進了眼里,扎的他眼睛發(fā)疼,可他卻也不敢抬手去擦,只垂著眼強忍著。
“奴婢還在宮外時,常常爬高樹摘果子,外頭那株樹雖是高了些,可對奴婢來說,倒也不算什么,還是救下小貓主子最要緊。”
他答得很巧妙,幾乎讓裴野找不到他的錯處。
裴野在桌案邊上落了座,而后目光悠然地落在了床上那一團一動也不動的被褥上。
“孤很不明白你,倘若它害死你小弟是真,你為何要搭救它,看它摔死豈不是更快人心?”
“奴婢不敢……”
“還有一事,”裴野忽然又道,“孤方才差人去貓舍里問過了,那小貓兒沒回貓舍,它最后是在你這消失的,你要怎么解釋?”
曹四郎頓時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那方啼霜隔著一層被褥聽著,也同樣是膽戰(zhàn)心驚的,他又怕又熱地在被窩里憋得不行,于是只好悄悄地掀起了那被褥的一角,以為誰也瞧不見似的,偷偷摸摸地自那夾縫里換了口氣。
地上的曹四郎則硬著頭皮道:“奴婢也不知曉,方才奴婢分明已送小貓主子出門去了……”
他話音未落,便見那坐在桌案邊上的裴野忽然起身,然后悄沒生息地往床邊去了。
曹四郎正想出聲制止,卻見皇帝已然是捏住了那被衾的邊緣,隨后一把掀開了那方被褥。
第四十六章 “便送去孤床上吧!
被褥被掀起的那一瞬間, 方啼霜的呼吸幾乎凝滯了,等瞧見了裴野的下半張臉, 他才猛然反應了過來。
方啼霜手忙腳亂地扯住了被子邊緣,然后緊緊地裹住了自己那一絲|不掛的身子。
倒不是因為他有多怕羞害臊,只是身后垂著的那條貓尾巴實在是太過顯眼,很不能見光,更不能見皇帝。
裴野徐徐然收回手,垂眼瞧著面前這個只露了一個腦袋在被褥外的小奴。
他烏黑的長發(fā)披散著, 長而微卷的眼睫濕漉漉的撲閃著,臉頰上似有淚痕,眼角和鼻尖都帶著點紅,想必是才剛哭過。
即便是見過不少美人的皇帝也不得不承認, 眼前這小奴的確是很漂亮, 哭過之后就更漂亮了。
就像是搖曳在夜雨中一朵飽含雨露的鮮花, 又像是一只受驚的無助小貓, 讓人很有欺負他、弄哭他的欲|望。
裴野盯著他看了許久,方啼霜方才磕磕巴巴地開口叫了他一聲:“陛下!
他現(xiàn)在除了身上披蓋著這條的被褥,渾身上下便是一絲|不掛的狀態(tài), 實在很難爬起來向這位少年天子行禮。
裴野倒也沒因此就要發(fā)作他, 只是偏頭問那跪在地上的曹四郎:“你這位小弟……可是得了什么穿了衣裳便會死的怪癥?”
曹四郎自然是答不上來的, 只是抬頭同那床上的人對視了一眼,兩人面上皆是形容復雜。
趴在床上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方啼霜搶答道:“我沒病,我就是……您每次都來的太巧了,我方才正睡覺呢,都沒來得及……”
“照你的意思, 倒是孤來的時辰不巧了, ”裴野打斷他道, “你這是埋怨孤呢?”
皇帝還從未聽說過有誰入寢時是要連里衣都脫光了,一絲|不掛地睡的。若非是這兩人年紀還小,又是很親近的表兄弟,他都要往很不好的方面去想了。
“我沒有這意思,”方啼霜急慌慌的,又改了口,“奴婢不敢。”
“這會兒倒又自稱奴婢了,孤還以為你全然不識規(guī)矩呢。”裴野背過身去,不緊不慢地走回了桌案邊上。
他直著腰背,很有風度地落了座,而后偏頭吩咐道:“椿燁,讓蘇靖帶人去將這院子及其周圍院落,全都搜查一遍,一是查查這小奴究竟是打哪來的,二是也尋尋那夜不歸宿的小頑貓兒!
“是!逼荽粺铑h首。
說完裴野的目光便又落回了那只露出個腦袋的小奴身上,淡淡然吩咐他道:“去把衣裳穿上!
方啼霜怔楞地對上他的目光,不太明白自己現(xiàn)下這個狀態(tài)要怎么去找衣裳穿。
跪在地上的曹鳴鶴并不敢擅作主張地起身,于是只得怯聲詢問道:“陛下,奴婢能否去給……”
不等他說完,裴野便打斷他道:“去!
曹四郎立即掀袍起身,手腳麻利地從箱柜里取出了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那正是上回皇帝賞給方啼霜的那套天青色圓領袍衫。
他將那套衣裳輕輕擺放在方啼霜的腦袋邊上,兩兄弟又對視了一眼,卻什么話也沒敢說。
送完衣裳后,曹四郎便退開了去,再度回到裴野腳邊,復又跪下。
而趴在床榻上的方啼霜則悄悄覷著裴野的神色,見他并沒有要出門回避的意思,于是便只好把那套衣裳也扒拉進了被褥里去,而后將腦袋往里一縮,便直接躲在被窩里換起了衣裳。
因著現(xiàn)下是在夜里,雖然屋內(nèi)點了燭,但方啼霜往被窩里一鉆,便等同于是在摸瞎。
再加上他平日里不過是一只小貓,爺沒人要求他穿衣裳,如今甫一摸著這衣裳,他一時還覺得十分陌生,穿的他極不順手,害他只能在被窩里翻來覆去,到最后累得簡直是滿頭大汗。
等他終于換好衣裳能見人了,桌案邊上裴野手邊的茶水也已快見了底,見他換好了衣裳還不肯過來,便有些不耐煩道:“磨蹭什么?既已換好了衣裳,還不快過來請罪?”
方啼霜暈乎乎地從床榻上翻身下來,沒能找到可以穿的靴子,于是便只好穿著那雙白襪走過去。
一到裴野面前,他的手便無處可放似的,連換了幾個姿勢,把手擱在哪兒都覺得不太對,最后便只好揣在前頭,捏著手指在那搓揉。
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請什么罪,裴野不問他話,他也不知道要和這皇帝說什么,再加上他們近來關系微妙,他和裴野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話了。
方啼霜對他心里那變扭勁還沒過去,連多看他一眼都覺得很怪。
好在裴野默然片刻后,還是開了尊口:“小奴……你上回究竟是怎么逃走的?”
方啼霜垂下眼,很倔強地回答:“我不能和您說!
“你若不說,孤便打你板子,直打到你說實話為止。”
方啼霜頓時便嚇壞了,他一只覺得裴野應當是個好人,也該是個很講道理的人,可他的眼神不像有假,語氣也不疑有他,一轉頭,似乎是要喚外頭的宮人進來拉他去打板子的模樣。
他又急又怕,脫口便道:“我什么壞事也沒做,您怎么能打我板子呢?若叫別人知曉了,會罵你是壞皇帝的,所以您不能打我!”
裴野聽了他這孩子氣的說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壞皇帝?孤不在乎那點無關緊要的聲名,尋常人家里打殺幾個奴婢都使得,何況這里是皇宮,而你又是個身份可疑、來歷不明的‘小刺客’,便是打死你也是該的!
方啼霜立刻便被他唬住了,緊接著他用余光瞄了地上的阿兄一眼。
曹四郎的神色不動,依然是一副鎮(zhèn)定模樣,方啼霜與他交換了一個視線,心里便也稍稍安定了下來。
他梗著脖子,心里很怕死,但面上看起來卻是一臉的虎樣:“那你就打死我吧,就算打死我,我不會說的!”
他的聲音稚幼,語氣卻活脫脫像是要壯士斷腕一般的悲壯。
裴野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很懷疑只要一板子打下去,這小奴便什么話都要招了。
可偏他對這小奴還挺感興趣,方啼霜也的確不曾做過什么觸及他底線的錯事,裴野自認為是一個很講理的人,并不隨便折磨人,說要打他板子也只不過是嚇唬嚇唬他而已。
方啼霜說完便緊緊閉上了眼,那身衣裳叫他穿得皺巴巴的,渾像是被誰扯亂了似的,看起來有些可憐兮兮的,很像是招誰欺負了似的。
裴野有些玩味地嘲他:“怎么?板子還沒下去,你便就視死如歸了?”
還不等方啼霜回答,蘇靖便敲響了那虛掩著的房門:“陛下,這附近都搜查過了,卑職等人既沒找著暗道,也沒尋到那小貓主子的影子!
這個結果倒也在裴野的意料之中,他當然也知道,要想在這宮里頭修條暗道出來,絕非易事。
他只是想不通,這方啼霜究竟是從哪兒來,又是從哪兒走的,又疑心這條“暗道”是自古就在的,而他因為年紀太輕所以不知道。
皇帝放下茶盞,而后徐徐然起身,走到了方啼霜的面前。
兩人的距離徒然拉近,方啼霜即便是垂眼,也能瞧見他近在咫尺的腰身,他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卻見那裴野忽然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這人是有氣的,呼吸還帶著幾分暖意,可見眼前這人的的確確是個大活人不假。
還不等方啼霜反應過來,裴野便又再度伸手,不輕不重地捏了捏他那肉嘟嘟的面頰,手感很軟,像是才蒸好的冰皮點心,很讓人上癮。
于是裴野又伸手捏了捏他另一邊臉,最后他捧著方啼霜那張懵懂又茫然的臉總結道:“你是活的。”
方啼霜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么,他本來就是活的呀!
“你,”裴野忽然退一步轉身,然后冷冰冰地丟下了一句,“和孤回去!
說完他便朝著門口走去了,也并不打算再向方啼霜解釋什么。
方啼霜回頭看了那跪在地上的兄長一眼,曹鳴鶴連忙站起身,咬牙朝外頭喊了一句:“陛下……”
裴野頭也沒回:“孤只讓他來,沒叫你。你既救了那小貓兒,等尋到了它,孤定然重重有賞,別太心急!
曹四郎聽他這話,便明白自己并沒有身份和權利替方啼霜求情,他只是位這宮里最低等的奴婢,是貴人們動動手指便能碾死的螞蟻。
皇帝已經(jīng)走到院門口了,而方啼霜卻還站在屋里沒動,裴野心里不免有了幾分脾氣,偏頭冷聲:“還不快滾過來。”
方啼霜只好拿了他阿兄的一對靴子,將就穿上,而后猶猶豫豫地小跑著跟上了皇帝的儀仗。
裴野沒有要等他的意思,腳下步子一邁,走的飛快。
而方啼霜因為踩了雙不合腳的鞋子,走的很艱難,只能一路走兩步再跑兩步,才很勉強地跟上了他。
等到了皇帝的寢殿,裴野往床邊坐軟塌上一坐,忽然不由分說地便叫人把方啼霜的手腳都捆了起來。
“您做什么?”方啼霜一臉驚恐道,“陛下!”
方啼霜很怕死,見狀什么也顧不上了,對著要來綁他的內(nèi)衛(wèi)便是幾腳,可他那用盡全力的幾腳對日日都要練功的千牛衛(wèi)來說不過是在撓癢癢,嚇退不了任何人。
等人手腳都綁好了,蘇靖轉身請示皇帝:“陛下,人送到哪里?”
裴野低眸忖了忖,又稍一挑眉,而后才道:“便送去孤床上吧!
“是。”
第四十七章 “不成不成!”
內(nèi)衛(wèi)們只奉命縛了方啼霜的手腳, 卻沒封上他的嘴,因此在將他扛去床榻上的途中, 方啼霜一口一個救命,簡直是要喊破天了。
裴野走在他身側,很冷淡地說:“叫喚什么?孤又不要你的命!
方啼霜卻并不信他的,他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被人這么綁了,心里同時浮起了好幾個很不好的念頭。
于是便很悲觀地認為, 自己今天就要命喪于此了。
皇帝被他吵得有些頭疼,聽他還在不停嚷嚷,便偏頭威脅他道:“孤勸你立刻閉嘴,否則孤真要了你的命!
方啼霜立刻便慫了, 迅速把嘴閉上, 頓時安靜了下來。
被那兩名內(nèi)衛(wèi)擱在半邊床榻上的時候, 方啼霜的第一反應是, 這床可真軟真好睡,不愧是龍床。
只半晌他便又撇開了這一雜念,苦巴巴地抿了抿嘴, 再一偏頭, 便瞧見裴野在床邊背對著他落了座。
這位少年天子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 脊背身姿一向都是挺直著的,他肩寬腰窄,即便是個背影戳在那,也都比常人好看許多。
等方啼霜一頓胡思亂想完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拋來甩去, 都是一腦袋的雜念, 自覺很不應該, 于是便干脆把腦子放空了,什么也不去想了。
裴野被宮人們伺候著洗漱過了,正要更衣入寢時,又轉頭看向了床上的方啼霜,只見他那雙不合腳的靴子已經(jīng)被宮人脫去了,現(xiàn)在足上只著一雙薄薄的白襪。
他見那襪底沾了灰,于是有些嫌棄地一皺眉,吩咐宮人道:“也替他洗洗!
宮人們立刻應聲而上,因著床上之人手腳被縛,故而這些宮婢們便拿他做人偶擺弄,洗漱更衣,都不用他自個動一下半下的。
方啼霜當人的時候可沒有被人這樣伺候過,那些宮人的手觸到他身上來時,他只覺得自己渾身都是癢癢肉,哪里一碰哪里便是一縮。
“好癢啊,姐姐您輕點……”方啼霜哀求道。
宮婢們見他長得俊,又是這副可憐樣,心腸不禁便先軟了三分,這便遂了他的意,將動作放輕也放慢了些。
可等她們真放輕了,方啼霜反而覺得更癢癢了,又不好意思再開口勞煩她們第二遍,于是便只好強忍了下來,在那兀自癢得發(fā)顫,還時不時伴隨著幾聲沒忍住的笑聲。
他方才還大呼大叫地喊著救命,這會卻笑不停了。
可裴野的目光冷冷地飄過來時,他卻不敢再笑了,很怕皇帝再賜他一個“御前失儀”的罪行,于是只得憋著,憋到最后一張白臉都紅透了。
好在宮人們及時松開了他,方啼霜再度躺回到床上,頓時長舒了一口氣。
心說有這么多人伺候著也未必好,若碰上個怕癢怕碰的,被人伺候就是折磨而非享受了。
裴野也沒理會他,似乎身側多一人躺著,也礙不著他什么。
可方啼霜卻很不自在,那束縛住他的繩子一端系在床頭,一端系在床尾,他自己現(xiàn)下是幾乎無法挪動的,可偏方才那些宮人還將他身上脫的只剩下里衣。
現(xiàn)在到底還只是初夏,到了夜里也還是冷的。
不過要指望皇帝細心體貼地過來替他蓋被,那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于是方啼霜只好做賊似地在床上蠕動著,又怕用力過猛吵醒了皇帝,于是在努力把自己往被里擠的同時,又膽戰(zhàn)心驚地用余光注視著那閉了眼的皇帝。
可他才剛一動,裴野便睜開了眼,他那對瞳孔黑沉沉的,看向人時一點感情也不帶:“做什么?”
方啼霜被他盯得有些害怕,可還是鼓起勇氣,訕訕道:“我冷……”
裴野這才想起來他是沒蓋被子的,方啼霜手腳皆不能動,若是任由他自個挪動下去,只怕這一晚上他也別想成功鉆進被子里頭去了。
可宮人們才剛被他遣出去,裴野也不愿意再費這一嗓子。
皇帝忖了忖,這才掀被起身,然后把被方啼霜壓住了的那截被衾往外一扯,然后隨手丟在了他身上。
方啼霜受寵若驚,并沒有想到皇帝會親自起身替他蓋被:“謝……謝陛下!
裴野替他蓋完被后,便又躺下了。
他能睡著,可方啼霜是萬萬不能的,眼下他渾身的汗毛都快炸起來了,但偏這殿內(nèi)還安靜得滲人,他幾次鼓足勇氣,這才終于開了口:“陛下……”
裴野閉著眼沒應聲。
方啼霜便繼續(xù)問道:“您為何要綁我到這兒來呀?”
皇帝掀了掀眼,很敷衍地答:“想綁便綁了,哪那么多廢話!
方啼霜面上悻悻的,可心里卻不由得想,裴野若不是皇帝,他一準要找機會撲上去咬得他大叫。
他有時覺得裴野這人很不錯,有時卻又恨不得一口咬死這壞皇帝。
裴野這被子蓋得很敷衍,方啼霜眼下全身上下,連同小半張臉都被壓在了那錦被里,方才的冷意一退,不久他便又覺察出幾分熱來了。
他可不敢再勞煩裴野一次,于是便又自己在那動了起來,試圖將那錦被頂開些。
裴野是睡眠極淺的人,方啼霜才略動幾下,他那好容易才聚起來的困意便又散了,于是他有些不耐煩地問:“又怎么了?”
方啼霜眨了眨眼,很不好意思道:“方才太冷了,這會兒又太熱了……”
裴野聞言躺了一會兒沒動,最后卻還是又坐起身來,隨手抓了一把旁邊的被子,將其往下扯了扯,恰好讓那錦被退到了他胸口處。
方啼霜頓時覺得自己好多了:“謝謝您!
他頓了一頓,而后又問了一句:“陛下,我能不能……”
“不能,”裴野打斷他道,“你要是再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地找麻煩,孤就把你丟去地上睡!
方啼霜聽完立即便閉上了嘴,可過了沒一會兒,他便又小聲試探著開口道:“我就問一句,問完就不煩您了!
他說的小心又謹慎,讓裴野覺得自己要是不聽他問這一句話,仿佛就很不是東西了。
皇帝略一頓,然后道:“說!
“您能不能放了我呀?”方啼霜小心翼翼的,像要同他好好講道理,可說出來的話卻很蒼白,“我也沒做過什么壞事,我是好人。”
“你如何證明自己是好人?”裴野偏頭問他,“你‘死而復生’,在這宮里來無影去無蹤的,又不肯解釋緣由,哪兒像個好人?即便是把你當小刺客捉了也并不冤。”
方啼霜辯解道:“我不是不肯說,是不能說。”
“撒謊,你父母雙亡,也并不見有誰拿了你親人來要挾你,你是在為誰賣命?他要你在這大明宮里做什么?”
方啼霜有些氣惱,覺得這都是裴野胡思亂想出來的、無中生有的事兒,他平生最恨被人冤枉,又因為裴野近來一直因為那只鸚哥兒的事冤枉冷落他,他心里也壓著氣呢。
于是便也很不要命地開口道:“你挺大一個皇帝,怎么能隨口誣賴人呢?”
裴野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質(zhì)問,覺得這小奴膽大包天的同時,不免也有幾分新奇。
“孤幾時誣賴你了?你倒是好好解釋解釋孤方才問你的話!
方啼霜又撇著嘴不愿意說話了。
“孤挺大一個皇帝,怎么能這樣好聲好氣地問你話呢?”裴野似笑非笑地瞧著他那張鼓囊囊的側臉,“很應該讓人將你拖去刑司,先嚴刑拷打一番,那時想來你便什么話都肯招了。”
方啼霜一下便慌了神,連忙道:“不成不成!”
他能屈能伸,這會兒立即便放軟了聲調(diào),語無倫次道:“你是好皇帝,不能這樣對我,我很樂意被綁著,這兒還有床睡,我很喜歡!
裴野笑了笑:“這很好,既你沒話要問了,那便閉嘴吧!
他語氣里已有了些困乏的倦意,若說之前他還只是懷疑,這會兒卻已經(jīng)很確定了,這方啼霜就是條人形安神香,既管用又不傷身。
若不是他來歷不明,還很難“捉”,裴野都想讓他往后就杵在這兒給他當御用“安神香”了。
皇帝強忍下了困意,忽而又開口問他:“你和那小貓兒認識?”
方啼霜閉著嘴不答話。
裴野探手一拍他:“為何不作聲?是想通了要去刑司受罰了,嗯?”
這招果然很見效,方啼霜立即就又犯慫了,只是還要再小聲嘟囔一句:“不是您讓我閉嘴的嗎?”
“我與雙兒……也不算認識吧,它踩了我一腳,差點兒害死了我,也不算害死,反正我同它是一點也不熟!
“哦,”裴野道,“不熟,你卻還知道它名喚雙兒,你叫方啼霜,它叫雙兒,想來也應該很有緣的,都過了命的交情,怎么能說是不熟呢?”
他特意在那“過了命”三個字上咬了重音,有那么一瞬,方啼霜還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他看穿了。
可他仔細想了想,自己絕對可以算是守口如瓶,并沒向裴野不小心透露過什么要緊話,于是便壯著膽子道:“不熟就是不熟,我也是從阿兄口中得知它的名字的,您不要胡說,我與它是一點緣分也沒有,很清白的!
他說的話裴野半個字也不信,他越是遮掩,裴野就越覺得他是在扯謊。
接下來裴野再問,方啼霜便有了心眼,一句正經(jīng)話也不肯答,沒頭沒尾地繞來繞去,幾個回合便把有些困糊涂的皇帝聽得更困了。
裴野心想這回,方啼霜手腳上的捆繩都被內(nèi)衛(wèi)打了死結,殿外又烏央央地守著一群宮人與內(nèi)衛(wèi),防得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輕易是不能再叫他跑了的。
于是他心往下一放,這便睡去了。
第四十八章 “你這妖貓兒。”
轉眼便到了深夜, 因著有裴野的吩咐,寢殿內(nèi)燭火未熄, 燈火如豆。
方啼霜瞇眼瞧著那搖曳的昏暗燭光,漸漸地也犯起了困。
可正當他行將入睡之際,卻忽然發(fā)覺自己頭頂上長出了兩只貓耳,腦袋頂上的異物感很明顯,并不需要他伸手去摸去確認。
他慌忙用余光瞥了眼裴野,見他仍是閉著眼的, 這才略松了一口氣。
緊接著,他的身子也開始變化起來,幾乎只是一瞬間,他便從一個人化作了一只白貓兒。
與此同時, 方才縛住他手腳的繩索頓時也是一松, 他便急慌慌地撥開那件里衣與被褥, 而后輕手輕腳地往床底下一鉆。
小貓兒窩在床底定了定神, 正打算要往外跑時,忽聞床榻上的人動了動。
他的四肢頓時便僵住了,縮在床底連動也不敢再動。
而就在此時, 裴野已經(jīng)坐直了身子, 方才他只覺得身側忽的一輕, 那輕飄飄的一點動靜,便足以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了。
裴野稍一偏頭,然后猛然放開了旁側的那半邊錦被——
只見被褥里的那件里衣和捆繩都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只是原本最該躺在那兒的人卻消失不見了。
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伸手碰了碰身側那半邊床榻,指尖上很快便傳來了溫熱的觸感, 這說明那人才剛走不久。
再仔細看一眼, 裴野突然發(fā)現(xiàn), 在那件里衣里,似乎還粘黏了幾根純白色的貓毛,和尋常那小貓兒蹭掉在他衣袖上的一模一樣。
裴野皺了皺眉,很快便掀被起身,正要開口喚人進來,卻忽而心有所感似的,猛然俯身向床底一望。
在看清床榻下那團毛絨絨的團子是誰的時候,皇帝面上閃過了幾分錯愕,但很快便又恢復如常,他看著那只背對著他貼在床底墻上的小貓兒笑了笑:“原來你躲在這兒!
小貓兒猛然聽見了裴野的聲音,不禁嚇得渾身一顫,旋即便做賊似地回頭瞧了那人一眼,恰對上了裴野含笑的眼。
“還不快出來?”
于是小貓兒只好灰頭土臉地從床底爬了出來,那床榻下乃是清潔的死角,平日里宮人們也不會特意爬去床底清掃,故而小貓兒很不幸地在床下碰了一鼻子灰,身上原本干干凈凈的毛發(fā)眼下都沾了灰絮。
裴野只手拎起他后頸,將那小貓兒提將了起來,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是你吧?每回方啼霜一出現(xiàn),你便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世上哪有這樣的怪事?”
小貓兒一聲不吭地呆愣著。
他稍頓了頓,又道:“你這妖貓兒,孤就說畜生怎會有你這般聰明的,原是個小騙子變的,一直欺瞞著孤,你這可是欺君之罪,要打入天牢問審才是!
皇帝一語中的,小貓兒的心里和身上都被捉住了要害,雙手雙腳皆耷拉著,一張貓臉也喪兮兮的,活像只死貓。
“做什么又擺上了這張臭臉?”裴野將他拎道了坐塌上放下,“你是那一腳踩下去奪去了他的魂,還是別的什么妖術?”
小貓兒露出了一張迷茫的臉,表示自己實在很無辜。
“還同孤裝蒜呢,”裴野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那小貓兒肉嘟嘟的臉頰,“臉皮真厚!
皇帝扭頭喚了宮人們?nèi)雰?nèi),替小貓兒把毛發(fā)上的臟污都給洗凈了,也沒誰敢多問一句,為何這小貓主子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椿燁,”裴野忽然道,“吩咐下去,明日在偏殿里挪個位置出來,將貓舍移到那去,往后這小貓兒也別總回去了,夜里就在孤寢殿里置個窩,陪孤一道睡!
小貓兒頓時渾身一顫。
他若是日夜都與裴野待在一塊,到時難免會露出馬腳,若叫皇帝抓個正著,那時定然是怎么解釋也說不清了。
“怎么一聲不吭的,想必是心虛了,”裴野接過那只被洗的干干凈凈的小貓兒,面上很淺地一笑,“要是尋常孤冤枉了你,你定要甩臉子開始嗷嗷叫了。”
小貓兒很沒底氣地“哼”了一聲。
戚椿燁的目光掃過那空蕩蕩的床榻,緩步上前道:“陛下,那方啼霜……”
“孤醒來便沒見著,想是又讓他給跑了,”裴野淡淡然道,“把床上那些收了,再讓蘇靖進來搜搜看吧!
“是!逼荽粺铑h首。
蘇靖很快便帶了人進來,仔仔細細地搜查了好幾圈,卻連那人的一片衣角也沒摸著,心里不免覺得自己有些尸位素餐的嫌疑,很對不起這樣看重他的皇帝。
于是上前稟明皇帝時,面上不免便有些失意:“陛下,卑職等人已將這殿內(nèi)四處都搜查過了,卻絲毫不見有那人的蹤跡……”
他頓了頓,又道:“榻上那兩條捆繩上也不見人掙脫的痕跡,而且那是卑職親自打的繩結,被縛的人越是掙扎便捆得越是結實,除非是讓剪子給絞斷了,否則別說是他那樣一個孩子,便是會些功夫的成年人,輕易也掙脫不開的!
裴野面上倒也不見驚奇:“孤知道了,今夜辛苦將軍與諸位了!
內(nèi)衛(wèi)們忙稱說不辛苦,蘇靖更是受寵若驚,裴野幾次吩咐,他都無功而返,心里很怕皇帝覺得他是能力不足,要革了他的職,沒想到裴野卻依然是這樣好聲好氣的,頓時便很受感動。
戚椿燁看了一眼那憑空出現(xiàn)的小貓兒,倒沒有問他的由來,只輕聲詢問道:“陛下,要奴婢遣人去叫那貓舍的人過來,將主子帶回去睡嗎?”
裴野隨手捏了捏那小貓兒的臉頰:“夜深了,就不勞動他們了,今夜就讓它在這兒歇下吧!
“是。”
等宮人們與內(nèi)衛(wèi)都退去了,裴野又不輕不重地揉了揉那小貓兒的腦袋:“小妖貓兒,你再變一個給孤瞧瞧!
方啼霜睜著眼睛裝死,絲毫不為所動。
裴野也不鬧他了,寢殿內(nèi)熄了燈,方才散去的困意又卷土重來,他抱著那小貓兒上了床,過了會兒又嫌他一身長毛太熱,將他丟去了旁邊睡。
皇帝這回與這小貓兒置氣這么久,并不是因為他犯了什么錯,惹的他生了什么氣。
而是因為那日去清寧宮請安,臨走時太后貼在他耳側笑道:“六郎怎的愈發(fā)沉不住氣了,從前圣人可不是這樣的性子!
“孤也不曾想過,”裴野很冷淡地說,“阿娘有這樣狠的心腸,連只小貓兒都要坑害!
“好孩子,你才活了幾歲?”太后稍一皺眉,眼里的慈愛都快要溢出來了,倒像她真是個心疼孩子的好長輩,“咱們皇族之人,心腸當然要冷,你寵愛那貍奴,那小貓兒便成了你的軟肋,阿娘這也是為你好。”
“皇兒謝過阿娘。”
“客氣什么,阿娘可不敢要陛下的謝,”太后一莞爾,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若真心疼愛那小畜生,最好是將它揣懷里放心口,否則也不知什么時候便會出了意外!
裴野面色一冷,很明白她話里話外的意思。
大明宮里仍有她的耳目,這是其一;她也有本事再要了那小貓兒的命,這是其二;他將那小貓兒看得太重了,反倒成了旁人的把柄,他明晃晃的軟肋,這是其三。
那日離開清寧宮后,他想了又想,覺得自己應該與這小貓兒疏遠一些,它未來之前,自己分明也活得很好。
可自從疏遠了它,裴野便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心里悶悶的,很不是滋味,又時常擔心他出了事,自己擾地自個心神不寧。
小貓兒意識迷離之際,忽然又聽見他說:“下回若讓孤抓住了你的尾巴,便要送你去慈恩寺超度個七七四十九日,回來再將你押入天牢,嚴刑拷問一番……”
他說著說著便睡下了,留待方啼霜一人怕的睡不著了。
小貓兒想了又想,愈發(fā)覺得這小皇帝實在可恨,于是便偷偷伸出爪子去,想在他那張俊臉上拍下一爪子。
可小貓兒那爪子才伸過去,便見裴野忽然又睜開了眼,方才的沉睡不過是唬貓的,小貓兒暗道一句陰險,而后貓爪子一軟,又乖又溫順地使著那只爪子拍了拍皇帝的胸膛,像要哄睡他似的。
裴野似笑非笑:“我們雙兒真是只乖貓——誒,別停呀!
“孤記得你那首安眠曲也唱的很好,何不再唱給孤聽聽?”
小貓兒將放在身側的那只爪子握成了拳頭,而另一只爪子則任勞任怨地替皇帝輕拍著胸膛,嘴里還輕飄飄地用貓言貓語哼著歌兒。
方啼霜也不知道自己是幾時睡下去的,反正他被宮人們吵醒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被子里,而是隔著一層錦被趴在裴野的胸上睡的。
他與眼里還帶著朦朧睡意的皇帝對視了一眼,差點踩著他的胸跳起來。
“把它挪開!迸嵋俺林粡埬樀。
宮人們忙應聲上前,將那只挺重的肥貓兒搬開了,小貓兒自覺是挺委屈的,他自認為乃是一只身輕如燕、身上半點多余肥膘也不長的俊貓,并不會壓死人。
而被他壓了不知幾個時辰的裴野,只覺得胸口悶得厲害,原本就多夢的他,昨夜更是做了一個被磨盤壓住的怪夢。
夢里那貓頭人身的小貓兒乃是閻羅殿里的貓閻王,細數(shù)了他“在世”時的對自己犯下的數(shù)百條罪證,最后那醒木一拍,操著一口稚幼的奶音道:“念在你在世時給過貓閻王我一口飯吃,就免了你上刀山下火海之苦,只罰你在那磨盤山下被壓個五百年!”
那磨盤一壓,他幾乎就要背過氣去,再仔細一想,這夢未免有些太荒謬了,便在夢里掙扎了一番,醒來時便同那要壓他五百年的“磨盤”對上了眼。
“圣人,”戚椿燁端捧著一件龍袍上前,躬身道,“今日有朝會,快請更衣吧!
裴野并沒有賴床的習慣,抬手揉了揉那被壓疼的胸口,偏頭對一旁那小貓兒道:“孤回來再和你算賬!
小貓兒并不知道皇帝做了那樣奇怪的夢,只覺得自己又不是故意睡到他身上的,也不知他回來要和自己算什么賬。
待皇帝一走,他便偷搶了裴野那只軟枕,將其抱在懷里,又很享受地睡起了回籠覺。
第四十九章 “睡的可好?御前貓管事!
幾個時辰后。
皇帝下了早朝回來, 剛進正殿,便詢問宮人們道:“那小貓兒呢?”
那宮婢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貓主子還在睡呢, 方才奴婢們?nèi)ソ辛艘换兀Y果主子用過早膳后便又回去睡下了。”
裴野跨步踏入寢殿,只見那小貓兒正枕著他的躺枕,睡地仰面朝天,那睡相極差,顯然是半點禮義廉恥都沒被他放在心上的, 再湊近些仔細一聽,似乎還有很輕微的呼嚕聲。
皇帝掐了一把他的臉頰,而后將其從床榻上拎了起來,小貓兒嚇得雙腿一抖, 頓時從美夢中驚醒過來, 然后睜大了那對貓眼:“喵!”
“睡的可好?”裴野朝他淡淡然一笑, 而后一字一頓道, “御前貓奉筆。”
“你這小官當?shù)奈疵庖蔡p松了吧?孤五更天便要起身上朝了,你倒好,一睡便是巳時, 哪個食俸之官的日子過得有你這樣清閑舒坦的?”
小貓兒無話可言, 于是便在那裝聾作啞地一聲不吭。
皇帝將他一直拎到了正堂的桌案邊上:“孤也是很講道理的人, 這樣吧,要么你往后就與孤一道去上早朝,要么孤下朝回來之前,你便勤快些,來這兒當值。”
傻子都知道要選后者, 小貓兒用自己的腦袋頂了頂他的手心, 看起來簡直是萬分乖巧, 萬分可憐:“喵~”
“往后還睡不睡懶覺了?”裴野順手揉了揉它的腦袋。
小貓兒下意識地要往裴野腿上跳,往他懷里鉆,然而剛爬上皇帝的膝蓋,便被他只手拎了起來。
“喵?”
裴野朝他一彎眼角,輕聲道:“還裝貓兒往孤懷里鉆呢,真不害臊!
小貓兒哀怨地瞥他一眼,他知道裴野這定然又是在詐他,畢竟他也沒有親眼見到自己大變活人。
因此方啼霜打算,只要沒被當場捉住,他一律不理會皇帝這些詐人的話,而此時如果他退縮了,便證明是他心里有虧,是被戳中了心思的表現(xiàn)。
故而他仍然堅持不懈地往裴野腿上跳,往他懷里鉆。
裴野拎開他幾次,便也懶得再挪動他了,就任由他往自己懷里鉆,反正皇帝并不認為自己是會被占便宜的那一方。
*
貓舍當日便從大明宮外緣被直接挪進了主殿,方啼霜被迎回去參觀新居時,迎面便被澤歡撲了個滿懷。
如今入了夏,小貓兒很不喜歡他們這些臭男人身上的熱汗味,因此恨不得離宦官們遠遠的,只愿意與宮婢們親近。
他先是很不客氣地撓了澤歡一爪子,然后轉身撲進了婉兒懷里,把腦袋頂在她手心里撒了個嬌:“喵嗚~”
婉兒很輕地揉了揉他的腦袋,面上的笑意有幾分勉強:“恭喜主子。”
其他宮人們也忙都圍上來向他道喜:“原咱們也就算是些有幸在大明宮里當值的普通宮人,如今跟著咱們貓主子搖身一變,也算是半個在侍奉御前的貴奴啦,在這宮里可長臉面了!
“貓主子,不瞞您說,先前使勁擠去別宮的那幾個內(nèi)官呀,如今可是巴不得回到咱們這兒來呢,那雙目赤紅的呀,都快要滴血啦。”
說完他們都異口同聲地笑了起來。
“說來說去,這宮里哪位貴主都不及咱們這位貓主子有本事,平日里還從不會打罵苛待奴婢們,咱們吶,真真是修了幾世的福分,才遇著了您這樣一位貴主呢!
澤歡嘴甜地奉承完,其它宮人們便也爭先恐后地開始應和著他。
“可不是,貓舍里活少事少吃飯飽,哪還有比咱們這兒更好的地兒呢?”他這話一落,便又引起了眾宮人們的笑聲。
小貓兒并不是謙虛的人,聽著他們的恭維,心情大好,當即貓爪一拍,很豪放地叫了幾聲,意思是:你們這些人跟著我,往后貓大爺如果吃香的喝辣的,也絕少不了你們一口!
宮人們也沒那神通,小貓兒喵喵咪咪的,他們是一句也沒聽懂,但這卻并不妨礙他們亂喝彩,捧得那小貓兒有些頭重腳輕的,差點便要以為自己就是這宮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主了。
可一回到正殿,他便又成了那只能看皇帝臉色,矜矜業(yè)業(yè)的可憐小貓兒了。
裴野說到做到,當夜便讓人在自己寢殿內(nèi)安置了個豪華貓窩,就貼在龍床的床尾。
這一舉措害的小貓一連幾日都沒法睡個好覺,每日都硬生生地熬過了子夜之交才敢睡下。
可就這么相安無事地過了快一月,小貓兒愣是沒露出過一絲馬腳,這倒讓裴野覺出幾分奇怪來了。
先前幾次的遇見,方啼霜出現(xiàn)的都不是什么好時機,自從裴野懷疑這一貓一人可能有關聯(lián)之后,他便猜測這小貓兒定也算不準自己每次要變?nèi)司烤箷鞘裁磿r辰。
而他由貓化人,由人化貓,想必皆是不可控的,所以方啼霜每次出現(xiàn)才會顯得那么狼狽,連衣裳都來不及穿。
可偏偏這小貓兒近來安分守己,從前那股子聰明勁也變得時有時無的,讓裴野都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的猜測了。
今日正是端午,晨起婉兒伺候過那小貓兒洗漱,隨后便在他手腕上纏了一條長命縷,這是她昨日親手纏結的,五色絲線編在一起漂亮又亮眼。
“這是續(xù)命縷,還有一條長些的,奴婢替你纏在床頭,俗聞此般便可防惡鬼襲身或被兵刃所傷!
她像是真將這小貓兒當成了家弟來看待,對他的生活起居可謂是無微不至。
旁的宮人不知道這小貓主子并非凡貓,但她可不一樣,她是親眼見過這小貓兒的人形的,因此除了拿他當主子以外,也很把他當人來看。
婉兒抬眼瞧了瞧這空蕩蕩的寢殿,裴野一早便起身去院外練劍了,眼下這殿內(nèi)便只剩下她和這小貓主子,于是便壓低了聲音道:“雙兒主子,您近來在陛下這住著,可曾……可曾化作過人身?”
小貓兒忙用貓爪子捂住了她的嘴,面上鬼鬼祟祟的,很怕有人會在窗外偷聽,他與裴野同吃同住了這么多日,很知道他是怎樣一個狡猾的人,小貓兒每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被他捉住了把柄。
“喵嗚喵嗚!”小貓兒低聲提醒她道。
婉兒見他這般謹慎,心里倒很欣慰,在他耳邊輕聲說著悄悄話:“不打緊,圣人還在院里練劍呢,方才奴婢瞧了瞧,侍候陛下的宮人們也都跟出去了,守在殿外的是咱們貓舍的澤歡。”
方啼霜點了點頭,婉兒又小聲問他:“先前奴婢不便問,陛下為何要將主子您挪到他屋里頭睡?”
小貓兒沒法回答她,只忙來忙去地做了幾個動作,其中蘊含的信息量實在有些大,婉兒沒聽懂,眉間稍一蹙,而后問:“是陛下猜到您……還是……”
她話音未落,小貓兒便連忙點了點頭。
婉兒面上頓時又掛上了那種憂慮又傷感的表情,暗暗嘆道:“這可如何是好,圣人定是要抓住您現(xiàn)形的那一刻,然后,然后……”
然后會怎樣,她也不敢再往下細說了,總之應該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婉兒忖了忖,又正色道:“貓主子,奴婢先前奉勸您的話,您盡可以不聽,但如今可不成了,您萬不能再懶著了,這是關乎生死的大事,您白天夜里,都盡量抽出些空來,去那日月底下吐納吐納天地靈氣,等鞏固了妖術法力,咱就不怕什么了,您說是也不是?”
小貓兒原也不信這些,畢竟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應該是個人,可轉念一想,哪有普通凡人會變成貓的?
既然他的命運都已經(jīng)如此蹊蹺了,不如就病急亂投醫(yī),照婉兒說的那般瞎練練也沒什么損失。
正當他鼓足精神,摩拳擦掌打算沖出去打坐修煉時,忽聞殿外腳步身一響,下一刻,裴野便提劍踏將進來。
他鬢有薄汗,眼中殺意未退,偏頭與方啼霜對視上的時候,小貓兒不由自主地便后退一步,渾身的毛都要立起來了。
見那“兇神惡煞”的皇帝緩步向自己走來,小貓兒莫名有些心虛,忙一爪子拽下了婉兒纏在他貓窩里的那條五色縷,而后借花獻佛地將其呈給了皇帝:“喵嗚~”
裴野低頭看了眼那根五色繩,自他的乳母去世后,便再沒有人為他編過這樣的手繩了。
將他帶大的乳娘在他七歲時被太后找了個由頭杖殺了,剩下的宮人們只拿他當儲君、當?shù)弁,卻從沒人把他當成過是一個孩子。
可他如今已不再是小孩了,這樣幼稚的小玩意……
婉兒見他面色冷淡,還以為是皇帝為此感到不悅了,這畢竟都是民間的俗語,很上不得臺面。
她生怕自家這貓主子因此冒犯了皇帝,故而便磕磕絆絆地替他打圓場道:“陛下,這長命縷是奴婢閑手編的,奴婢家鄉(xiāng)每逢端午,未加冠未出閣的郎君娘子,都要系上這樣一條五色縷來驅邪祈福,方才奴婢給貓主子戴上時也同它說了,主子想來是也想為您辟邪消災、祈愿安康,這才獻給您的!
婉兒這一段話解釋完,小貓兒的胳膊都要舉酸了,皇帝氣息漸平,劍鋒撩起的那點星殺意也幾乎退盡了。
他伸手接過那條長命縷,只是收下了,卻不見他帶上。
婉兒心里略松了一口氣,方啼霜心里卻隱隱有些不太高興,他自以為那五色縷編的非常漂亮,婉兒的手與他阿姊是一樣巧的。
裴野收了卻不戴,想必是嫌棄這絲繩寒酸,不肯配在他那高貴的龍爪上。
也是……小貓兒忽然有些哀傷地想,皇帝擺著那么貴重的珊瑚寶石不戴,緣何要帶這樣一條破繩子呢?
他先前自以為裴野愿意和他做朋友,如今想來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皇帝冠上的一顆明珠落下來便足以砸死他,他只不過當他是寵物逗著玩罷了。
第五十章 “別哭了!
皇帝這回收了東西, 卻沒再向他道謝,興許是因為他原以為那小貓兒不過是只貍奴, 可如今這貍奴卻又多了一層人的身份。
他既自持是個位高權重的帝王,便萬不能再自降身份,再與那小貓兒道謝了。
于是裴野偏頭對戚椿燁說了句什么,不一會兒,便有兩位宮人抬著一大罐及膝高的陶罐,風風火火地送到了小貓兒面前。
小貓兒看了眼那只大陶罐, 又抬起腦袋看了眼皇帝。
裴野便緩聲解釋道:“這是給你的回禮!
他頓了頓,又吩咐宮人們說:“打開給它過過目!
宮人們立刻便將那大陶罐拆了封,小貓兒很好奇地把腦袋往那陶罐里一探,他先是嗅到了一股濃烈的小魚干味, 緊接著他又仔細眨了眨眼, 等瞧清了那陶罐里頭都是些什么, 小貓兒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這一大罐的魚干都快能抵上他大半年的俸祿了, 倒出來恐怕能囫圇將他整只貓兒埋了,哪怕他想奢侈一把洗個小魚干澡都夠了。
小貓兒哪里能忍受得了這種誘惑,當即腳一蹬, 便將整個腦袋都埋進了那陶罐口里。
方啼霜一開始并沒發(fā)現(xiàn)自己被卡住了, 還十分悠閑地先卷了兩只小魚干入口嘗了嘗, 等聽見外頭宮人們驚慌的聲音,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卡在陶罐口拔不出來了。
“喵!”小貓兒頓時便慌了神,后足一個勁地亂蹬,而前爪則使勁按在陶罐口,試圖將自己的腦袋拔出去, “喵喵喵!”
可惜他的兩只后足找不到著力點, 前爪再怎么使勁也拔不動自己那顆被卡住的大腦袋。
宮人們頓時也慌了神, 忙上前道:“圣人,這……”
裴野則輕描淡寫地一擺手,而后緩緩蹲下身,旋即曲指敲了敲那陶罐,說了句風涼話:“小饞貓兒,就這么等不及?”
方啼霜覺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裴野的聲音透過那陶壁傳進他耳朵里,顯得有幾分失真,這讓小貓兒不禁被激起了那日溺水的不好回憶。
于是陶罐外頭他的爪子掙扎得更厲害了,而陶罐內(nèi)他則吐著舌頭直喘氣。
裴野聽那小貓兒的叫聲逐漸變了調(diào),好玩心頓時散了,忙伸手將那小貓兒從陶罐里拎了出來。
皇帝見那小貍奴吐著舌頭,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便下意識皺了皺眉:“快去請秦太醫(yī)過來!
戚椿燁忙差遣了兩位腳程快的內(nèi)官跑去請?zhí)t(yī)了。
當然,還不等秦太醫(yī)緊趕慢趕著來到大明宮,那頭被平放在床榻上的小貓兒便已經(jīng)恢復過來了,并且不顧宮人們的阻攔,跳下床便要去找自己那罐子比貓還高的小魚干罐。
等找到了那陶罐,小貓兒又吵吵囔囔地讓宮人們把那罐子魚干挪到了他的貓窩旁,打算以后就將其當寶貝一樣守著過日子了。
再遲一步,那秦太醫(yī)便提著藥箱趕到了,他看了看眼前那活蹦亂跳的“病患”貓兒,座上的皇帝也瞧了眼那只精力旺盛的小貍奴。
兩人都覺得這只小貓兒看著應該不太需要被診治,但為了安全起見,也不能讓太醫(yī)白跑了這一趟,于是皇帝道:“太醫(yī)就隨意替它瞧瞧吧,方才它一腦袋栽魚干罐里了,捉它出來后它便吐著舌頭,動也不動的,像是要被嚇死了!
小貓兒聽裴野描述了一下自己方才的癥狀模樣,自覺相當丟臉,忙喵喵叫了幾聲想要打斷他。
秦太醫(yī)倒是很專業(yè),到底是在御前,聽過皇帝的描述之后,他忍住沒笑,然后照例給小貓兒檢查了一番身體。
“貓主子并無大礙,”秦太醫(yī)忖了忖,而后又道,“想是那罐內(nèi)太過封閉了,主子又倒立著身子,難免是要胸悶氣短的,許是這感覺令它憶起了那日溺水的境遇,這才會有那樣的反應!
聽他這么說,裴野看向那小貓兒的目光倒是又柔和了不少,小貍奴那日落水遭難,雖論起緣由,它是被清寧宮的人所坑害了,但此事到底是因他而起。
“圣人,清寧宮那邊傳來消息說,太后眼下便要擺駕至興慶宮觀龍舟渡了,”戚椿燁在裴野身側小心翼翼地說,“眼下文武百官也相繼到齊了,若是陛下去遲了,只怕難免要受小人詬病。”
裴野向來是很不愛去湊這樣的熱鬧的,但礙著規(guī)矩,還是不得不去偏殿更了衣。
上轎輦之前,他回頭瞧了那小貓兒一眼,忽然道:“你也隨孤一道!
小貓兒嘴里的小魚干才咬到一半,聞言忙嚼吧嚼吧,下意識便將那魚干囫圇咽下了肚。
他雖然不曾親眼去瞧過,但也是聽阿舅說過的,端午時興慶池要競渡龍舟,不僅文武百官要來,皇帝與帝后也是要親臨的。
龍池北起長慶坊,南至柿子園,池兩岸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其熱鬧之盛大,足以說是萬人空巷、人潮如海。
看龍舟倒是其次,百姓們大多更想瞻仰一番那似乎只存在于戲本子與說書人口中的天子的真容,其次就是皇帝那如同天上繁星一般多的三千佳麗,百姓們便是只瞧見了宮婢的一抹倩影,也足夠他們?yōu)榇烁∠肼?lián)翩了。
小貓兒和他們不一樣,太后皇帝什么的他已經(jīng)見多了,如今只對這龍舟競渡感到好奇,于是半點也不加猶豫,便飛跑過去,樂顛樂顛地追上了皇帝的背影。
從大明宮至興慶宮還要走好長一段路,不過小貓兒隨裴野坐在又穩(wěn)當又軟和的轎輦之中,一點也不覺累。
他一邊很自在地翹著腿,一邊偷摸地從給皇帝準備的茶水點心里叼奶糕吃。
裴野一開始并未在意,以為那糕餅點心很糊嗓子,小貓兒沒水配著,想必啃幾塊便要噎住不肯再吃了。
誰料他才一個沒看住,那食盒里的糕餅便叫他悄悄咪咪地啃了個一干二凈。
裴野看著那只余幾粒糕餅碎屑的食盒,忍不住便要皺眉,正要開口教訓那小貓兒,卻見他忽然仰面朝天地倚在窩里,嘴里干的就快要口吐白沫了。
于是在教訓他以前,皇帝卷起車簾,向外頭的宮人們要了一碗清水,按著這小貓兒的頭讓他喝了。
方啼霜把臉湊在那素碗邊上,不停地卷動著舌頭,當小貓什么都好,只是喝水卻比人要麻煩許多,那碗水他喝一半灑一半,喝完仍還覺得自己渴得慌。
皇帝捏著鼻子將小貓兒用過的那只碗送了出去,然后伸手戳了戳它結結實實的滾圓肚皮。
小貓兒眼下飽得是一動也動不了了,怕癢也無處可躲,于是只得由著他戳。
“方啼霜,你好歹也是個人,”裴野皺眉道,“怎么吃也沒個吃相,非要把自己撐死了你才甘心?”
他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太后雖非他生母,但也不可能會在吃食上苛待了他,因此裴野從未受過饑寒之苦,對口腹之欲也并不看重,故而便很不能理解這小饞貓兒逮到機會就把自己往死里塞的舉動。
小貓兒如今動彈不得,也沒什么氣力能反駁他了,只得氣無力地“喵”了一聲,像在撒嬌賣慘似的。
裴野很受不了他這樣叫喚,小貓兒一這般叫喚,他便想起了那日他溺水時的慘樣,這就又覺得自己將他這般丟在旁邊,心中總有些心不安理不得的疚意。
他稍一猶豫,緊接著便很無奈地一俯身,將那小貓兒抱到了自己膝上,然后又很不熟練地伸手替他輕輕揉著小貓肚子。
他的動作很生澀,但力度卻很溫柔。
方啼霜不知怎么的,忽然便想起了自己那位短命的阿娘。
曾幾何時,他與阿娘一道趕路去京城投奔阿舅時,他因為餓了太久,忽然又得了一位好心店主的施舍,那位店主給他們娘倆煮了一大碗的素面。
方啼霜餓狠了,又吃的太急,吃完便鬧了肚子,他依稀記得那日很冷,阿娘也是這般將他抱在懷里,然后用那雙布滿了裂痕凍瘡的手,輕輕替他按揉著肚子。
他那時尚不知阿娘已害了病,也不知她是怎樣強忍著病痛,哄著他堅持與她一道去到長安城的。
他只知道記憶中那個即便落了難,也能將一頭烏黑長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阿娘常常對他說:“霜兒乖,等到了長安,咱們就不必再忍凍挨餓啦,你長這么大還沒見過你阿舅吧,他呀……”
小貓兒想著想著,不禁便淚濕了眼眶。
裴野第二次瞧見他的眼淚,怔楞了半刻,有些失措道:“怎么哭了,可是撐得太難受了?”
小貓兒很傷心地搖了搖頭,緊接著他用爪子擋住了眼睛,不許人看,又努力翻了個身,將腦袋埋進了裴野懷里。
皇帝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小貓兒的后腦勺,繼續(xù)問道:“孤揉痛你了嗎?”
小貓兒“喵”出了兩聲哭腔,很奇怪,自從與這小貓兒待久了之后,裴野便能聽出他淺顯的表達了。
比方說這回,裴野就知道,他說的應該是“不是”。
皇帝小心翼翼地順著小貓兒的背,因為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而哭,故而也只能低聲哄勸了他一句:“別哭了,一會兒到了還有粽子吃呢。”
*
作者有話要說:
————
皇帝:老婆怎么被我感動哭了,我有罪。
小貓兒:阿娘嗚嗚嗚。
第五十一章 他是什么時候偷偷戴上的?
小貓兒心里那點莫名的傷感來的快去得也快, 一想到一會兒還有粽子可吃,便覺得心頭這些傷心事可以先放一放, 等吃完了再難過也很來得及。
裴野見這小貓兒先是用爪子抹了一把眼淚,然后又用前爪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頤指氣使地要他繼續(xù)給自己揉肚子。
方啼霜認為當務之急便是要快些將肚子里的糕餅點心消化了,一會兒才有余力多啃幾個大粽子吃。
他依稀還記得去歲在舅舅家時,那段時間家里的日子過得還不算是很潦倒,端午那日張氏包了一串白粽, 然后煮好了一人給分了一顆去。
方啼霜吃得眼淚花花,心想那皇城里的貴主,定能頓頓都吃上這樣好吃的粽子,而如今他才發(fā)現(xiàn), 自己的目光有多短淺。
不說旁人, 便只說他面前這位小皇帝, 平日里就連山珍海味也不屑吃, 桌上幾十樣好菜,他大多都是淺嘗輒止地夾兩筷便停了,自己不吃便算了, 還不許他吃。
小貓兒要是能說話, 第一件事便是要給這鋪張浪費的皇帝背上一首《憫農(nóng)》。
皇帝淡淡然瞧了他一眼, 要不是這小貓兒眼淚花花的,看著怪可憐,他一定會將這小貓兒從自己膝上掀下去。
裴野只手托著他的下巴,沒好氣道:“你敢命令孤?膽子倒是越吃越肥了!
小貓兒很知道他的脾氣,小皇帝一貫是吃軟不吃硬的, 這會兒沒和他翻臉, 便說明他并不是不肯繼續(xù)給自己揉肚子的, 駁他那一句只是為了拿喬擺架子。
于是他便拿腦袋在皇帝懷里蹭了又蹭,再甩動那條毛絨絨的尾巴拂了拂他的手心,可惜還不等這表演結束,小貓兒的整個身子便忽然抽了抽,緊接著他便打了個相當響亮的飽嗝。
裴野先是楞了楞,因為他不太敢相信這是這么一只小貍奴能發(fā)出來的聲音,直到他下一個嗝接了上來。
小皇帝頓時笑了出來,若非是自幼受過的禮教使他很刻意地不笑出聲,他眼下恐怕都要把小貓兒的打嗝聲蓋過了。
方啼霜躺著他懷里一抽一抽的,兩只后足也不由自主地一蹬一蹬的,偏那臭皇帝還在那一個勁地笑話他。
可小貓兒才剛扯出獠牙,這里一個飽嗝便又頂了上來,恐嚇裴野的目的不僅沒達到,還差點把自己的下唇給咬破了。
等裴野笑夠了,倒沒有再推拒,又伸手替他揉起了肚子。
他的動作越來越熟練,小貓兒哼哼唧唧地叫了幾聲,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便仰面躺在裴野的懷里睡過去了。
皇帝盯著小貓兒的睡臉瞧了又瞧,越看越能自他面上看出與方啼霜那張臉的幾分相似來。
他忽然不由自主地便伸出手去,輕輕捏了把小貓兒的臉頰。
又過了半個時辰,外頭的戚椿燁拂塵一擺,而后高聲道:“圣駕到——”
興慶宮兩道的宮人們頓時跪成了兩排,齊聲拜道:“恭迎圣駕!
只見那盛裝過的少年天子緩步下了轎輦,懷里還抱了只通體雪白的白貓兒,宮人們不敢抬頭,大多只瞧見了皇帝那短暫略過的衣袍下擺。
小貓兒平日里總在大明宮待著,很少見過這樣人頭攢動的陣仗,眼下便睡眼朦朧地在裴野懷里四處張望,看哪里都覺得很好奇。
裴野抵在他耳邊輕聲:“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便算了,一會兒到了觀景臺,太后和文武百官都在,你要是還像只田舍貓似的,當心要惹人笑話,到時丟了孤的臉,回去便要罰你三頓飯!
小貓兒迷糊著的眼頓時便睜大了,他到底是沒怎么見過世面,聽裴野咋唬他幾句話便信以為真了,還真以為連小貓兒都要知禮守矩乃是這宮里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于是他忙支棱起了腦袋,硬拗出了一派仰首挺胸、睥睨凡塵的,很有一副貴貓的模樣。
裴野微不可見地一勾嘴角,低聲夸獎道:“對,就是這樣!
小貓兒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在觀景臺上落了座,他還在糾結自己作為一只御貓兒,究竟該不該正襟危坐。
太后斜眼瞧了瞧皇帝這邊,然后慈笑道:“皇帝近來與那小貍奴走得倒近,去哪兒都要帶著它,倒有幾分從前先皇的模樣了!
她一開口,下首的諸臣們也紛紛都應和了幾句。
裴野搓了搓懷中那小貓兒的后頸,淡淡然道:“這小貍奴有靈性,先前曾救過一次駕,不顧自身安危擊退了三哥……那逆臣派來的刺客……”
說到這里他忽然頓了頓,像是被觸及了心里的傷心事。
下首的臣子們便立刻義憤填膺道:“那逆臣賊子也是罪有應得,既是他先不顧念手足之情,便也怨不得陛下了,圣人切莫再為此傷心傷神。”
“這小貓主子竟有如此忠君護主之心,怪不得能深得先皇看重,圣人器重它也是該的……”
下首的諸臣你一言我一語地互表忠心,太后反倒無處可插嘴了。
她笑眼盈盈地掃了眼下頭那些原本與她商議好要在今日犯難給這小皇帝一點苦頭吃的官員們,只見他們個個都低垂著腦袋,像一排死的陶俑。
太后面上帶笑,那目光里卻似淬了毒,藏在袖中的手掌緊了又緊,這樣的場合,她母家人不便說話,可這些臣子不都是她母家費心提拔的嗎?
怎么一個一個的……好,很好。
裴野在她面前裝了這么久的孫子,原來背地里竟然這般算計她!虧她這些年處心積慮地為他鋪順了這條稱帝的路!
太后一失手,便不慎將手中的茶盞重重磕到了桌沿,只見那張長桌稍稍顫了顫,而那瓷杯竟倏然裂開了一道痕。
下首的百官紛紛朝著太后這兒瞧了過來。
楊松源反應極快,當即便上前接下那方茶盞,而后轉身瞪了身側那婢子一眼,怒斥道:“你這蠢奴,怎么做事的?這樣燙的茶水也敢送到太后手里!”
隨后他又立即轉身,用絹帕替太后擦了擦被茶水打濕的纖纖玉指:“殿下沒被那蠢奴燙著手吧?”
“無礙,”太后揉了揉眉心,睜眼便是滿目的慈悲,“想是她一時疏忽閃了神,不要苛責她!
楊松源的語氣稍緩和了一些,扭頭對那宮婢冷目:“聽見沒有,今日是殿下大發(fā)慈悲饒過了你,還不快退下去領罰自省!
那小宮婢忙慌里慌張地退下了。
緊接著,楊松源朝下首一望,點名指了一個人:“你,上來。”
曹鳴鶴稍稍一怔,隨后頷首而上。
楊松源又朝著皇帝那邊躬身作揖:“圣人,殿下今日來得急,侍官兒帶的少了,從您那兒饒一位來補上,您該不會介意吧?”
裴野朝他遙遙一笑:“公公未免把孤得也太小氣了,不過一個不成器的小內(nèi)宦,能伺候好太后也是他的榮幸!
小貓兒則一臉緊張地看了看自家阿兄,然后又拽了拽裴野的衣角。
他雖然不清楚裴野與太后之間的彎彎繞繞,可心里還是知道太后此人的,曹四郎若待在大明宮,那還尚有活路,可要去到了楊松源手上,那可不是羊入狼口嗎?
裴野低頭一看,那小貓兒著急得都要撓人了,他捏了捏小貓兒的后頸脖子,示意他別搗亂。
曹四郎不卑不亢地侍在太后身側,他知道霜兒也在這兒,故而面上半分畏懼也不露。
他比方啼霜要早慧,想的事自然也比他深,他雖只在太后身邊侍候過半月,但也很知道她是個面熱心冷的人。
方才那宮婢奉上的茶未必就真燙了,太后當面不責罰她,可他知道,那宮婢往后絕不會再出現(xiàn)在她身側了。
這宮里除了那些貴主權宦,他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奴婢,命賤如螻蟻,主子說打殺便打殺了,沒人敢駁一句不是。
太后抬眼瞧了瞧下首那鴉雀無聲的諸臣百官,又聞河面上緊鑼密鼓,她笑笑道:“諸位,龍舟競渡要開始了,咱們還是好好觀賞這一年一次的熱鬧勁——皇帝,您說是不是?”
“太后說的是,今日過節(jié),孤與諸位愛卿不談國事,只嘮家常,愛卿們不必太過拘束,還是觀龍舟要緊!
他此話一出,臣子們也都松懈了些,紛紛俯眼往臺下池面望去。
小貓兒心里記掛著曹四郎,又念著家中的親人們,旁人觀的是龍舟,他的目光則在沿岸密密麻麻的人頭里找尋著親人的影子。
雖然其實也不太能看清,他們所住的坊離這兒又實在太遠了,張氏不太可能拋下曹紀安從家里出來,可他卻還是下意識在那些人堆里找了又找,直把眼睛都給瞧酸了才肯作罷。
“東張西望什么?”裴野撿了一串小粽子給他,“這是小廚房特給你包的,說是和了魚肉碎與稻米,沒加糯米進去,你就嘗個新鮮!
小貓兒用爪子拍了拍那串特制的“九子粽”,示意皇帝替他將那粽葉拆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顯然并不打算動手,方啼霜于是便直接撲上去,對著那粽葉外皮就開始啃,把正要上前替主子剝粽子的婉兒嚇了一跳。
裴野只手拎起了那只丟人現(xiàn)眼的肥貓兒,又使了個眼色叫婉兒退下,而后竟當真紆尊降貴地替那小貓兒剝起了粽子。
有注意到皇帝這上頭的,私下里都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并不約而同地心想,這小貓兒好威風,竟能使喚得動皇帝去替它剝粽。
小貓兒倒沒注意到這上頭,他的目光徐徐落在了少年天子那截纖瘦的手腕上,那上頭系了條長命縷,正是今晨他送給他的。
裴野是什么時候偷偷戴上的?
第五十二章 “這回算你欠孤的!
見裴野帶上了他送的那條絲繩, 小貓兒的心情頓時大好,等裴野剝開了粽子, 他便抬起了兩爪搭在裴野的小臂上,就著他的手猛吃了兩顆小粽子。
等他嚷嚷著要皇帝再給他剝第三顆粽子的時候,卻見裴野忽然罷手不肯再剝了,小貓兒立刻便瘋狂甩動著尾巴表達自己還要再吃的意愿。
“不許再吃了,”裴野正色道,“當心一會兒鬧肚子!
小貓兒不情不愿地扒拉著他的衣袍下擺:“喵嗚~”最后再吃一顆嘛。
裴野在這事上倒是不肯太縱容他的, 方才那盒子糕點想必他也還沒有消化完全,如今又添了兩粒小粽子進肚,已然是過量了,若是再吃下去, 只怕就真要撐死了。
即便他并非凡貓, 可裴野瞧他除了興許能化人之外, 也沒別處比普通貍奴要稀奇的, 想必也還是有被撐死的可能在的。
小貓兒抬頭朝他“喵”了幾聲,露出了一臉的可憐相。
裴野一時有些心軟,便又出言哄勸道:“一會兒還有冰鎮(zhèn)過的時令水果, 你好歹留著點肚子!
方啼霜一聽待會兒還有的吃, 故而也不再磨皇帝了, 他扭頭看向了不遠處的曹四郎,只見楊松源吩咐了他句什么,他便頷首退下了。
小貓兒生怕阿兄遭人欺負,于是想也沒想,便追著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裴野面色一沉, 偏頭對戚椿燁低聲吩咐了一句:“遣幾個宮人跟著那小貓兒, 別讓它又跑丟了。”
戚椿燁轉身朝后頭站著的貓舍宮人們一使眼色:“還不快跟上你們主子!
婉兒與澤歡立即會意, 忙小跑著追上了小貓兒的背影。
方啼霜馱著那沉甸甸的肚子,追在曹四郎的身后喵喵叫喚著,曹四郎一開始并沒回頭,直到離開了觀景臺上的視線范圍,他才忽然頓下腳步,而后轉身蹲下與自家小弟打了一個照面。
他也不再去提那日他被裴野帶走的事,只是低聲道:“阿兄沒事,大庭廣眾之下,以那位的身份,還不至于當眾對我做什么——你呢?圣人對你……”
說到這里他忽然頓住了,只見那小貓兒身后,陸陸續(xù)續(xù)又追上了兩個人。
婉兒追上來,先是看了眼自家貓主子,而后又瞧了瞧那曹鳴鶴,緊接著微微笑道:“主子,這下頭沒什么好玩的,第一場龍舟競渡眼看都快要結束了,咱們不如回去瞧瞧哪隊贏了吧?”
小貓兒朝她搖了搖爪子,示意她退到旁邊去,他要和阿兄說話。
婉兒并不肯讓:“主子就別為難咱們啦,是圣人囑咐要咱們跟緊了您的,以免有什么心懷不軌的人拐了您去!
這后半段是她自己添上的,她心里還記得自家主子與這小內(nèi)宦有血仇,斷然是不敢讓他倆靠得太近的。
小貓兒很著急地過去撲了撲她的羅裙,繼續(xù)沖她擺爪道:“喵嗚喵嗚!”
阿兄才不是壞人!
曹四郎能感覺到她的敵意,不過這也正說明了她是真心在緊張那小貓兒的安危,曹鳴鶴心里還是很為弟弟感到高興的。
他伸手揉了揉方啼霜的小貓腦袋:“殿下那兒還等著呢,奴婢不敢讓太后等著急了,等奴婢閑下來了,再去陪主子玩,貓主子快些請回吧,這外頭人多眼雜的,您當心被人擠了碰了!
小貓兒依依不舍地朝他點了點頭:“喵嗚喵嗚。”阿兄也小心。
等曹四郎離開后,婉兒便抱起了這小貓兒,她聽著曹四郎的語氣,總覺得她對自家貓主子應當并沒有壞心。
只是防還是依然要防的,畢竟若有人真和這傻小貓兒動起手來了,小貓兒也只有挨打挨殺的份。
她一邊抱著方啼霜往回走,一邊輕聲勸他道:“主子可留點心眼吧,您是害了他小弟,不是救了他小弟,怎么還敢與他這樣親近?您忘了那楓靈了嗎?既有前車之鑒,您怎么還這般隨意地想也不想就跟人走?”
澤歡走在她身側,聞言也出聲道:“我看倒也未必,上回咱們主子出事,不也是他搭救了主子嗎?他若有壞心,圣人又怎么還會將他留在大明宮里?”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而后繼續(xù)道:“我方才瞧見他看咱們貓主子的眼神,就像盯著親弟弟似的,說不定他是沒了弟弟,將那點掛念都寄放在咱小貓主子身上去了!
婉兒聽完忍不住笑了笑:“你少胡說了,把人家猜的像個二傻子似的。”
澤歡說完也覺得自己想得有些荒唐了,故而也隨著婉兒一道笑了起來。
而方啼霜聽了,卻只覺得心有戚戚然,自從進了這宮闈,他們便都一樣是命不由己了。
相較之下,他還覺得自己的運氣倒比阿兄要好些,至少他遇上的大多是好人,也都很愛護他。
若他沒遇上那場意外,也不知道現(xiàn)在會是什么下場,他沒法像阿兄一樣把事都想的面面俱到,也沒有那樣一顆七竅玲瓏心,只怕一個不慎就會在這宮里喪命。
小貓兒才剛回到觀景臺上,還沒到裴野跟前,遠遠便瞧見了一抹碧綠的影,他心里一緊,頓時便不想回去了。
只見晃悠在太后與皇帝跟前的那小人忽然心有所感地朝他這里望了過來,末了很激動地說:“阿娘,您看那兒,是那只膽子特別小的貍奴!”
太后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嗔怪道:“你這孩子,跟著教習嬤嬤學過的禮儀都去哪兒了,身為公主,怎能這般大喊大叫的像個村婦,也不害臊!
十二公主抬起腦袋,很傲慢地笑:“睿兒天生嗓門就大,昨日騎射課上,老師還夸睿兒英姿颯爽,很有幾分當年**爺爺?shù)挠白幽!?br />
太后對這個獨女一向很縱容,聞言便很慈愛地朝笑了笑:“是呢,咱們菡睿若是個男兒郎,定也能像**皇帝一般馳騁沙場,好不威風!
說完她便用余光瞧了裴野一眼,有句話他放在心里沒說,她這寶貝女兒若是個郎君,這儲君之位便也沒有裴野什么事了。
“阿娘阿娘,睿兒想同那小貓一塊玩,上回它惹得睿兒都不高興啦,這回睿兒定要好好教教它規(guī)矩!”
太后偏頭瞧了眼皇帝:“那你可得問問你皇兄了,這小貓兒如今可正得圣寵,得問問陛下舍不舍得將它借與你玩!
十二公主很快便蹬蹬蹬跑到了皇帝跟前,下意識想要扯他的袖子撒嬌,可忽然又想起,她這位阿兄乃是兄長里最不近人情的,于是她只擺了擺身子道:“皇兄,您把那小貓借給睿兒玩一玩唄!
婉兒懷里的小貓兒頓時炸了毛,他眼里的十二公主此時就像是一片綠油油的粽葉,面上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不懷好意。
小貓兒很默契地與裴野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后忽然就腦袋發(fā)暈、四肢發(fā)軟地從婉兒懷里栽進了裴野懷里。
婉兒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她很驚訝小貓兒是怎么用這么大的力道從她懷里掙脫出去,下一刻又能那般柔弱無骨地躺倒在皇帝懷里的。
演得是一氣呵成,幾乎沒露出什么破綻來。
裴野也很配合地詢問他道:“怎么?累壞了?”
小貓兒很虛弱地點了點頭。
皇帝便有些抱歉地看向了十二公主:“雙兒這會想是不太舒服,菡睿還是去尋旁人玩吧!
裴菡睿有些不大服氣,悶聲道:“我瞧它方才分明還好好的,這一看就是裝的,它不想和本公主玩,它是只壞貓!”
一旁的懷親王見狀便打了個圓場:“菡睿,來這么久了,怎么也不到你八皇兄這兒來逛逛,盡知道和你圣人說話——快過來,皇兄帶你去射粉團玩。”
裴菡睿不太高興地瞪了那小貓兒一眼,然后扭頭便跑到懷親王那兒去了。
小貓兒終于松了一口氣,然后賴在皇帝懷里琢磨起了曹四郎的事兒。
這大庭廣眾之下,太后自然是不會對曹四郎做什么的,可回去之后呢,清寧宮的宮門一閉,誰知道他阿兄還有沒有命在?
他想了又想,才終于抬起爪子輕輕拍了拍皇帝的手背。
今日這樣熱鬧,上前來給裴野敬酒敬茶的人絡繹不絕,端午賀詞小貓兒在他懷里聽得都快會背了,好容易熬到?jīng)]什么人了,皇帝這才得空低頭看了看他。
“怎么了?”
方啼霜朝他眨了眨眼,然后抬爪偷偷指了指侍立在太后跟前的曹四郎:“喵嗚~”
裴野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知道這小貓兒在擔心什么,可曹鳴鶴對他來說,其實與其他宮人并無二致,他甚至還曾經(jīng)是太后的人。
皇帝并不在乎他的下場與去處,太后想要如何處置他便如何處置,他懶得多費口舌去保下一個對自己無用的人。
“你想讓孤保下他?”裴野低聲問。
小貓兒立即點了點頭:“喵!”
裴野卻很冷淡地,低頭在他耳邊說:“可孤并沒有保他的理由,太后都開口了,孤要是連個內(nèi)官都不肯給,豈不是顯得孤太小氣了?”
方啼霜一撇嘴,有些傷心于裴野的冷漠,雖然他說的很對,小貓兒有時和他在一塊久了,會忘了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裴野從不會去做那些他覺得很多余的事,曹四郎繼續(xù)留在大明宮,實際上也并不會給他帶來什么好處,他若是想要讓皇帝救下阿兄,就得給他一個非救不可的理由。
可他忖了又忖,腦子比身上的毛還白,而且就算能想出一個絕妙的理由,他也沒法開口說。
小貓兒忽然便露出了一張頗為沮喪的貓臉來,阿兄的重要之處都只是相對與他來說的,而對于裴野來說,可以侍奉他的人多的是,曹四郎于他而言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你瞧瞧,孤一不順著你的意,你就把一張臉拉得老長,好像孤欠了你什么似的。”
小貓兒哼哼唧唧地叫了一聲,裴野又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要救他,因為他是你阿兄,是不是?”
方啼霜這會兒也不裝了,也學他一樣小聲地說:“喵~”對。
“有求于孤的時候才肯說實話,”裴野忽然很淺地一笑,“罷了,一會兒結束后孤替你把他要回來!
小貓兒立刻便笑逐顏開,變臉變得比翻書還快,憨笑著拿腦袋在裴野懷里蹭了蹭,然后很諂媚地對他叫了聲:“喵嗚喵嗚!”你最好啦!
“先別急著高興,這回算你欠孤的,往后還是要還的!
他沒說究竟要怎么還,小貓兒又沒心沒肺的,認為現(xiàn)下能把阿兄救回來就好,其他和以后的事都很無關緊要。
于是他搖頭晃腦地用臉蹭了蹭裴野的手,然后輕輕松松地躺在皇帝懷里等水果吃了。
第五十三章 “肚子里要長瓜苗了!
方啼霜直到這會兒才有心思去觀那龍舟賽, 雖然這場龍舟競渡似乎已是最后一場了。
小貓兒一眼就相中了一艘船頭豎著黃旗的龍舟,然后也不管那上頭的是誰, 相中的那艘龍舟是趕在其余的龍舟前,還是落后于眾龍舟,他都很興奮地隨著鑼鼓聲一道“喵喵喵”地給下頭吶喊助威。
等下頭第一艘龍舟越了線,小貓直接就跳到了桌案上,與有榮焉地高舉著貓爪子。
戚椿燁瞧著那小貓兒的背影,臉上不由自主也露出了喜氣洋洋的笑意:“圣人, 奴婢看今日勝的最多的就是咱們蘇將軍領著的那隊了,這不正說明了,咱們這些伴著陛下您的,也都沾染上龍氣了嗎?”
裴野平日里并不愛聽這些奉承話, 但今日見小貓兒這樣活潑, 他看著心情也很好, 因此聽著這話也感覺格外順心。
“行了, 好沒規(guī)矩,”裴野只手將那小貓兒從桌上撈了下來,“杵在桌上像什么話?”
方啼霜心頭沒了煩惱, 自然整只貓兒都暢快多了, 裴野既答應了他, 那當然是會說的做到的,于是他憨笑了幾聲,雙足立起來就要去蹭皇帝的臉。
裴野稍往后一避,面上很嫌棄道:“你做什么?”
小貓兒只當他是口是心非,因此鍥而不舍地用自己那腮幫子貼在他面頰上搓了搓, 很熱切地表達著自己對他的感激之情。
第二回 裴野倒沒有躲, 任由那小貓咪在他臉上蹭了蹭, 而且看上去并不像是真不喜歡的樣子。
不多時,宮人們忽然抬了一筐一筐的瓜果上前,領頭那公公滿臉堆笑道:“陛下,這是井水鎮(zhèn)過的寒瓜,吃來甜脆可口、清熱宜人,最是解暑啦——各位貴主兒也請慢用。”
那內(nèi)宦語畢,竹筐里那一顆顆滾圓的寒瓜便陸續(xù)被擺上了食案。
皇帝面前那顆寒瓜乃是精挑細選過的,無論是品相還是成熟度,都屬上佳。
小貓兒怔怔地與那顆碧玉般的大寒瓜大眼瞪小眼了一會,這樣新奇的瓜果,他別說是從未見過,就是聽也沒聽說過的。
待那侍者一刀下去,將那顆大綠瓜開膛破肚,小貓兒沒忍住“吁”了一聲,他從未想到這世上竟還有這樣漂亮的大果子。
只見那寒瓜被對半剖開后,頓時便露出了內(nèi)里淺綠的皮與鮮紅色的瓜瓤,小貓兒覺得那就像是在碧玉里裹了一大顆紅瑪瑙,陽光下晶瑩剔透地閃著水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顆“瑪瑙”里還鑲了些黑色的大芝麻,實在是很敗風景。
再等那切好的寒瓜被端上前時,方啼霜立即便聞見了一股很清新的果香,他的口水幾乎是頓時就下來了。
裴野瞧這小貍奴面上一副大開眼界的模樣,便覺得有幾分好笑,又見他饞得慌,故而便先撿了塊小些的放盤子里給他啃。
有美食在前,小貓兒很快便把那點微乎其微的矜持全然拋在了腦后,撲上前對著那紅瓤就是一通亂啃,直啃得一臉干干凈凈的純白貓毛都染上了一層粉紅的水漬。
裴野一面慢條斯理地用著那切成小塊的寒瓜,一面有些驚奇地看著那只小貓兒。
只見他仿佛與那顆寒瓜有仇似的,吭哧吭哧像只小豬在刨瓜,連那瓜籽也不見他往外吐。
等那紅色的瓜瓤全吃完了,眼見小貓兒要連那皮都給囫圇吃了,內(nèi)宦們忙呼著“使不得”,然后上前將那瓜皮給奪了下來。
裴野看了眼那只把貓臉與貓爪都給吃臟了的大花貓,忽然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他:“那瓜籽呢,你也一并給吃了?”
方啼霜見他突然嚴肅了起來,心里有些害怕地點了點頭。他心里自有一套道理,認為凡是能被端上桌的,便沒有不能吃的。
從前他第一回 吃粽子的時候,要不是阿兄阿姊們攔著,他能把那粽葉也嚼吧嚼吧吞了,因此并不覺得把那寒瓜的種子也給咽了有什么的。
可他一聽裴野忽然用這種語氣說話,他便覺得自己很可能又犯了什么大錯。
皇帝緊接著便用那種略帶憐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很嚴肅地說:“吃了寒瓜籽,肚子里可是要長瓜苗的。”
“喵?”小貓兒頓時感覺天都要塌了,他畢竟年紀還小,裴野一咋唬,他就信以為真了。
方啼霜旋即又看向了裴野身側的戚椿燁,而后再瞧了瞧后頭的貓舍眾人,他們當然是沒一個敢違逆皇帝的意思的,于是便也隨他一道露出了幾分悲傷神色。
完了,他完了。
肚子里長瓜苗……那將來這瓜苗長大了,豈不是要將他的肚子給頂破?他才活了八年多,怎么突然就要命不久矣了!
皇帝一開始是意在唬他少吃些性涼的寒瓜,沒料到會在他面上瞧見這種表情,于是干脆也不解釋了,打算看看這小貓兒接下來要怎么做。
只見他剩下的瓜也不肯再吃了,神色無比哀傷地往裴野懷里一倒,把那一臉的果汁蹭了皇帝一身。
裴野因覺得小貓兒這模樣有趣,故而也沒就他把自己這一身華服弄臟的事責怪他。
“怎么不吃了?”裴野假好心地詢問他,“再吃一片吧,這么甜呢!
小貓兒哪里還有心情再吃,愁眉苦臉地翻過身,趴在皇帝腿上就不動了。
*
皇帝人忙事多,唬完小貓兒,轉頭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又因見這小貓似乎與尋常的模樣也并無二致,故而也沒將這茬放在心上。
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不過隨口胡謅的一句話,可把這傻小貓兒給騙慘了。
方啼霜連裴野是怎么將他阿兄討回來的,都沒仔細去聽,只記得太后似乎被氣得夠嗆。
他親愛的阿兄是被救回來了,可他竟然就快要完了……也不知如果他真被那瓜苗頂破了肚子,還能不能再活了。
自打回大明宮后,小貓兒是一口水也沒敢喝,可這夏日里就算是不出去曬太陽,待在屋里也悶得慌。
小貓兒被暑氣蒸了一會兒便就受不了了,渴得嘴里都泛起了白沫,幾次想爬過去喝水,卻又都堪堪忍住了。
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瓜籽在他肚里發(fā)了芽的情景,覺得眼下只要渴死了那瓜苗,就活了他自己了。
午后宮人們砸了些碎冰鎮(zhèn)葡萄,而后又抬了整塊的冰磚上來,擺在裴野桌案邊上,隔著那冰磚給皇帝煽涼風。
小貓兒靠近大樹好乘涼,于是也叼了自己的團蒲過來,窩在那大冰磚旁休息,身上好歹是涼爽了些,那渴意是一點兒也沒減輕。
小貓兒扭頭看著那塊大冰磚,忽然間便福至心靈——他要是舔了那冰塊,不就又能消暑解渴,還能不叫那瓜籽發(fā)芽嗎?
方啼霜想起冬日里白雪皚皚的時候,地上連一根綠芽也不見,這不正說明了種子很怕冷嗎?若他舔了冰塊,說不定那寒瓜種子不僅不會發(fā)芽,還能將它給凍死呢!
小貓兒說干就干,見沒人注意到他,他先是偷偷地將腦袋探了過去,然后悄咪咪地伸長了舌頭,做壞事一樣在那塊大冰磚上舔了一口。
誰料就是這么一小口,小貓兒的舌頭就黏在冰上拔不下來了。
他驚慌失措地一抬腦袋,很不明白這死了的冰塊怎么還能咬人呢?
這會兒他是進退兩難,再進一步,怕舌頭黏得更死了,再退一步,怕自己就此失去了這個舌頭。
裴野聽見身旁侍者的驚呼,這才低頭看了下來,不僅不出手搭救他,還要在旁邊笑著說風涼話:“你怎么這么不挑,什么都饞,什么都吃?”
小貓兒有些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嚷嚷著。
裴野笑完他,倒是端了一盞不冷不燙的茶水來,然后徐徐倒在了那小貓舌頭與冰磚的連接處,沒一會兒就把小貓兒的舌頭給解救了下來。
皇帝瞧那小貓兒的臉上先是解脫的欣喜,而后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驟然一縮,整只貓瞬時便就生無可戀了。
“怎么了,舌頭凍疼了嗎?”裴野問。
小貓兒悲傷地搖了搖腦袋,方才裴野用茶水解救他的舌頭的時候,他沒忍住喝了點。
運氣不好的話,只怕肚子里的瓜籽今日就要發(fā)芽長苗了!
這可怎么辦?他還沒活夠呢,好吃的也都還沒吃夠……
小貓兒就這么繼續(xù)苦熬到了夜里,用哺食的時候,婉兒發(fā)現(xiàn)今日給方啼霜準備的那碗水他連一滴也沒動過,就連哺食用的也比平日里少了許多。
她擔心小貓兒是害了什么病,于是忙去捉了那試圖以打盹來抑制口渴的貍奴,隨她一道前去面圣。
“入夏了胃口不佳,膳食用的少了也情有可原,可怎么這一大碗水,主子一點也沒用呢?”婉兒憂心忡忡地說,“而且今日從興慶宮回來之后,主子便一直是一副一蹶不振的樣子,奴婢心想,可別是暈車或是中了暑!
她這么一說,裴野也重視起來了,忙吩咐了宮人去請秦太醫(yī)過來。
秦太醫(yī)三天兩頭地往貓舍里跑,都快成了小貓兒的御用太醫(yī)了,輕車熟路地繞了小路趕過來,沒一會兒就到了御前。
秦太醫(yī)先是讓小貓兒躺倒在坐塌上,然后按了按他的肚子,又替他做了一回例行檢查,倒沒查出什么大毛病來。
“貓主子并無大礙,只是瞧上去有些缺水的跡象,多給它喂些水下去,想必胃口自然就好了!
婉兒聞言,忙端了一碗水來,眼看那碗水都要抵在小貓兒的唇邊了,不料他卻拼死了也不肯喝,沒人知道這小貓兒怎么忽然對水就有了心理障礙了。
婉兒見狀忙勸道:“這水是才從井里打上來的,是很干凈的,主子就用些吧!
小貓兒還是死死閉著唇,一滴水也不肯沾。
秦太醫(yī)的臉色稍稍變了變,轉身對皇帝說:“陛下,貓犬若是怕水以至于不肯喝水,很可能是患上了‘癟咬癥’,倘若真是……只怕是只有不到十日了。可貓主子都養(yǎng)在宮里,平日里也不與其他貍奴犬兒打鬧,怎么會患上這樣的病呢?”
裴野對貓狗并沒有什么研究,這種病癥他是聞所未聞,但那句“只剩十日”顯然是驚到他了。
“這么嚴重嗎?”
秦太醫(yī)雖然在治貓治狗上有所研究,但他被召進宮做太醫(yī)到底還是為了醫(yī)人治人,醫(yī)治過的動物也不過就是這小貓兒與那清寧宮的犬爺,以及南御園的那些奇珍異獸,對這個似乎只存在于偏門醫(yī)書上的病癥并沒有實際的了解。
“卑職也不敢確定,這病在貍奴身上很罕見……”
秦說完又半逗貓似的地鬧著那小貓兒動了動,見他除了不愿喝水之外并沒有任何異樣,他便又仔細忖了忖。
小貓兒本來就快渴死了,偏那婉兒還端著那么老大一碗水在他前面晃,他眼里只有那碗水,至于秦和裴在說什么,他是一句也沒去聽。
秦太醫(yī)最后又說:“應該不會是‘癟咬癥’,若主子還是不肯喝水,一會兒可以煮些粥湯一類的吃食,哄它吃了也好!
裴野稍一點頭,偏頭吩咐宮人道:“讓小廚房煮些綠豆粥過來,煮稀一些。”
小貓兒原本還能勉強忍住滴水不沾,可等那冰鎮(zhèn)過的綠豆湯被端上來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了。
而且方啼霜仔細想了想,他從前只聽說種子澆水能活,卻沒聽說過澆綠豆湯能活,可見這碗綠豆湯他是可以喝的。
于是他便試探著探了探舌頭,在嘗了一口之后,更是再忍不住了,呼嚕呼嚕便將那碗綠豆湯都喝了個干凈。
裴野原本看這小貓兒也不像是有病的樣子,又見那瓷碗都被他舔干凈了,于是便笑道:“孤就說了,金尊玉貴地養(yǎng)著他,哪里還能養(yǎng)出那么大的毛病來,原來是養(yǎng)的嘴刁了,不肯喝清水,還要喝有滋味的才成!
第五十四章 “你……”裴野顯得有些吃驚,“放肆!”
方啼霜很怕自己夜里又口渴, 于是今日早早地便睡下了。
因著這天氣愈來愈熱了,小貓兒入睡前倒是乖乖在肚皮上披了一層薄毯, 可睡著睡著,那塊薄毯便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半夜里小貓兒忽然覺得冷,迷迷糊糊地一睜眼,卻發(fā)現(xiàn)身上好像有點不太對勁,他感覺四肢莫名比睡前要沉了許多,而身下硬邦邦的, 不像是睡在他軟乎乎的貓窩里。
“!”下一刻,他便立即反應了過來,不是這手腳忽然變沉了,而是他又變成人了。
他心慌意亂地從地面上翻身爬了起來, 好在眼下寢殿內(nèi)也熄了燈, 半夜三更的, 殿內(nèi)幾乎一絲光亮也沒有, 裴野就算是睜了眼,也不太能看清他。
于是很快他便輕手輕腳地朝著皇帝平時掛衣裳的地方摸了過去,這會兒他活像是后背上也長了眼睛, 有點什么風吹草動他便要停下來往后瞧瞧。
方啼霜的心跳在耳邊逐漸放大, 簡直比那樹上的知了蟲還要聒噪, 可那龍床上卻一絲動靜也沒有,這讓他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聲太大,從而蓋住了那頭的聲音。
他很順利地來到了衣架邊上,卻發(fā)現(xiàn)本應掛在上頭的那套衣裳不見了,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 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旁邊那只巨大的木箱。
可那木箱的蓋子對于他來說實在太過沉重了, 方啼霜抬起來有些吃力, 而這箱子也很不給他面子,抬到一半的時候,它忽然“咯吱”地叫了一聲。
那聲音其實并不大,可放在這空曠安靜的宮殿里,便顯得有些刺耳了。
他睜大了眼睛,一顆發(fā)抖的心差點就要從喉口蹦出來了,可即便是他不慎弄出了這樣的聲響,龍床上的人竟然也沒有半點反應。
難道今日裴野睡死過去了?
方啼霜覺得有些不太可能,畢竟他平日里就是磨磨牙,喵出幾聲夢話,都能把床上把覺淺的人給驚醒了。
當然,他其實也沒有親眼見到過,只是曾經(jīng)在睡醒后聽見裴野抱怨過幾句。
方啼霜顧不得那么多了,若他動作再不快點,一會兒裴野真被他吵醒了,不僅會瞧見他赤身裸體的模樣,而且還會看見他身后垂著的那根貓尾巴。
今日在觀景臺上,他點頭坦白乃是為了救阿兄,那是不得已的事,雖然裴野也沒有因此就要打他殺他,但方啼霜認為,只是聽見和親眼見到是不一樣的。
如若他真瞧清了他這一怪異的模樣,皇帝未必不會把他當成是妖怪來看待。
方啼霜從那衣箱里隨手扯了套衣裳穿上,好在收拾衣箱的宮人們很仔細,每套衣裳都是疊放在一處的,因此他也不必費心在箱子里去翻找那些配件。
不過裴野的衣裳對他來說著實是太大了,下裳拖地不說,連袖口也要抖上好幾抖才堪堪能露出手來,實在是不怎么合身。
他就拖著這樣大的衣裳,輕手輕腳地往龍床的位置摸了過去。
眼下他的眼睛已經(jīng)全然適應了黑暗,越靠近那龍床,便越覺得奇怪——
那床上的被褥似乎是疊好的,裴野并沒有睡在床上。
方啼霜正怔愣著,忽聞外頭有宮人提燈進殿,他聽見腳步聲,下意識就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可惜那人腳程太快,沒一會兒就過了屏風,方啼霜正想往床底下躲,卻聽那人驚呼了一聲,是戚的聲音:“誰?出來!”
他先是提燈照了照床尾的那只貓窩,他是被裴野遣回來看那小貓兒睡得如何的,原以為只消回來替那小貓主子掖掖被角,卻不料那只貍奴竟直接消失不見了。
方啼霜仍保持著上半身鉆進床底,下半身還露在外頭的姿勢,看起來就是顧頭不顧腚的藏法。
戚椿燁很知道這小郎君對皇帝的特殊之處,而且,小貓兒忽然不見了,他回去也沒法交差,不如就把這方啼霜帶去面圣也好。
“欸,小郎君,可別再往那床底下去了,”戚椿燁提燈走到了他身側,輕聲哄勸道,“那里頭多臟吶,而且圣人在外頭等您呢,可別讓圣人等急了!
方啼霜心里一緊,心想裴野在等他?他怎么就神通廣大地知道自己變成人了?難道……他在方才出去前就看見了?
戚椿燁見誘哄不成,于是稍冷了冷聲:“郎君若是不肯聽話,那老奴只好去喚蘇將軍進來帶您去面圣了!
方啼霜并不想把事情鬧大,于是就順坡而下,有些狼狽地從床底下鉆了出來。
戚椿燁倒是很貼心地給他準備了一雙合腳的靴子,又請他把身上那套皇帝的朝服換了下來。
若換了別人,誤穿了這樣逾制的衣裳,押下去處死了也是該的,但無知者無罪,而且戚椿燁知道皇帝未必會在意這個,只讓他換下便是了。
殿外,露臺上。
裴野忽然聽見腳步聲,也并不抬頭看,只是淡聲開口問了句:“怎么去的這樣久?”
然而下一刻,他便意識到了,回來的不只有戚椿燁一個,身后還多了一個他并不熟悉的腳步聲。
“圣人,奴婢方才回去瞧過了,小貓主子并不在窩里,殿里只有這小郎君一人,”戚椿燁說到這里,忽然頓了頓,然后又道,“要奴婢去囑咐蘇將軍去尋一尋嗎?”
“不必勞動他,”皇帝支起身子,而后看向那低著腦袋的方啼霜,緊接著又對戚椿燁道,“你先退下吧!
戚椿燁頷首應道:“是!
等他退去了,裴野復又躺下,然后神色懶懶地提醒他道:“旁邊還有一架躺椅。”
方啼霜一開始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會錯意,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先是往皇帝旁側那臺躺椅上一坐,然后才略有些僵硬地躺下了。
“方啼霜!迸嵋昂鋈婚_口道。
方啼霜徒然被連名帶姓地叫了這一聲,嚇得他差點從躺椅上跳了起來。
“怎么先前孤看著你時,你便連一回也不肯變,”裴野緩聲道,“倒是專挑孤不在的時候變!
方啼霜很小聲地回答道:“這是巧合,而且我變?nèi)艘埠芸膳碌,會嚇到你……陛下。?br />
裴野有些好笑:“怎么個可怕法?孤倒想親眼瞧瞧!
方啼霜突然側過腦袋,不再回答他了。
如果他忽然見著清寧宮那只犬爺變成了人,身上還生了一對狗耳朵和一條狗尾巴,哪怕事先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也肯定還是會被嚇到。
所以方啼霜以己度人,認為裴野不可能會不害怕。
好在最近幾次變?nèi),他倒是能控制住耳朵和尾巴其中之一了,只可惜藏好了耳朵,尾巴就收不回去,而收起了尾巴,耳朵便又冒出來了,按下葫蘆浮起瓢,實在做不到兩全其美。
因此他還是覺得先藏耳朵最要緊,畢竟尾巴能用衣裳擋住,而那貓耳朵卻不能。
方才睡著了他還不覺得,如今在這躺了一會兒,方啼霜忽然覺得口又渴了起來,沒一會兒的功夫,嗓子就干得都快冒煙了。
他手左邊的桌案上就擺著一盤冰鎮(zhèn)過的葡萄,看上去還在冒著絲絲涼氣,葡萄旁便是一壺沉在冰水里的茶湯。
方啼霜忍不住便多往那兒看了兩眼,然后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
裴野半閉著眼,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便道:“想吃就自己拿!
方啼霜下意識搖了搖頭,而那只小手已經(jīng)身不由己地爬了過去,他只吃葡萄,又不喝水,想必也不會催發(fā)肚子里的那堆瓜籽。
沒過一會兒,那一碟子的冰鎮(zhèn)葡萄便都消失不見了,因為怕被裴野說,所以方啼霜還很克制地在那碟子中央留下了最后一顆葡萄。
裴野轉過來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還知道給孤留一顆呢,挺慷慨!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來了,方才他嚼葡萄的時候太猴急,不慎咬碎了幾粒葡萄種子,才剛還沒有什么感覺,但剛剛用舌頭輕輕一舔,竟然就把那顆乳牙給舔掉了。
裴野見他突然面露驚悚之色,有些奇怪,于是側過身問他:“怎么,噎著了?”
方啼霜搖了搖頭,然后低頭往地上吐了一口什么。
皇帝湊過去瞧了一眼,借著明朗的月光看清了地上那是一小攤血跡,第一反應還以為是這小奴吐血了。
緊接著他又注意到了那一小塊血跡里還夾帶了一顆小乳牙,便頓時明白過來了。
他是明白了,而方啼霜卻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掉了牙,還流了血,想必是肚里那株瓜苗很頑強地發(fā)了芽,正在偷他身體里的養(yǎng)分呢!
“掉顆牙而已,你又哭喪著臉做什么?”
方啼霜很想駁他一句,你知道什么?可裴野才剛請他吃了那么香那么甜的葡萄,于是他收斂了一點,只悶聲道:“我就要死了,我怎么還能開心起來?”
裴野面上微微一愣,然后勾著嘴角笑:“怎么就要死了,就為著這一顆牙和一口血?”
“還不是你要請我吃什么寒瓜,”方啼霜莫名有些郁悶,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就帶了點哭腔,只聽他悲傷地控訴道,“也不早告訴我那瓜籽不能吃,我吃了那么多瓜籽,還不小心喝了一點水,那肚子里寒瓜種子可不就發(fā)芽了嗎?”
裴野聽到這里,終于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他原本還不明白那小貓兒為何會突然憋著不肯喝水,如今聽他這么一說,心里便頓時了然了起來。
方啼霜心想自己都這樣慘了,裴野竟還笑得那么高興、那樣沒人性,不由得便悲從中來,鼻尖一酸,眼眶里便又開始下雨了。
皇帝忽然見他低頭在那里搓眼睛,好容易才忍下笑意,起身有些僵硬地順著他的背:“好啦,上午那是孤誆你的,誰知你竟會信得這樣真!
“你不要哄我,”方啼霜抽抽搭搭著說道,“我連牙都掉了一顆了!
裴野有些不解:“這掉牙和那寒瓜籽又有什么關系?”
方啼霜于是便斷斷續(xù)續(xù)地把自己心里的猜想和裴野說了說,不料皇帝聽了他這一番說辭,面上的矜持便再也掛不住了,偏過頭去就開始笑。
原本還哭的稀里嘩啦的方啼霜頓時炸了毛,也顧不上擦眼淚了,連聲道:“我都要死了,你還笑話我,你到底是不是人……”
皇帝是真沒見過這樣單純、這樣傻的人,聞言倒也沒生氣,還很好心地問他:“你不是還有好些個兄弟姊妹么?你就沒見他們掉過乳牙?”
“舅母說他們是要換牙了,和我怎么一樣?”方啼霜心里的那根軸一時還轉不太過來。
“可不就是要換牙嗎?”裴野又笑了笑,“你這是要長大了!
方啼霜趴在那兀自思考了一會兒,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被裴野誆騙了,而且還被他騙得慘極了!
他一想通,便覺得怒氣難耐,先是咬牙切齒地拎起桌案上的茶壺,直接把嘴對著壺口牛飲了大半壺,這才堪堪解了渴。
緊接著他又轉身朝向裴野,然后沒輕沒重地在那小皇帝的身上戳了一拳,小孩兒的力道,本來也不怎么重,更何況裴野自幼便風雨無阻地練劍以鍛體,這么一拳對他來說就像是在撓癢癢。
“你……”裴野顯得有些吃驚,“放肆!”
他倒不是因為真被方啼霜這一拳打痛了,只是沒想到竟然有人真敢對自己動手,這簡直是太不知道死活了。
方啼霜心里并不解氣,還一臉委屈道:“你害的我一整日都不敢喝水,揍你一拳怎么了?”
他嘴上這樣委屈,其實心里已經(jīng)虛了,方才那一下是他氣急了沒忍住,但這會兒他覺得自己其實還挺有理,所以嘴上也不肯甘拜下風。
不過他的屁股已很識相地離了那躺椅,隨時準備要跑路了。
第五十五章 “你湊過來,我悄悄和你說!
裴野自認為自己是有著極高的涵養(yǎng), 才沒與這小奴一般計較。
他正要開口說話,卻見那方啼霜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起身, 而后“蹬蹬蹬”地竄出去了挺遠。
“你做什么跑?”裴野沒好氣道,“給孤滾回來!”
方啼霜方才錘人的時候倒是很有氣勢,這會兒卻全然變了個模樣,慫兮兮地朝他這里喊:“那您說好了別打我,也別叫別人來打我,我也不想去刑司。”
皇帝冷聲反問:“怎么只許你打孤了?‘禮尚往來’的道理你不懂么?”
方啼霜忖了忖, 認為他說的有點道理,于是委曲求全地往回走了兩小步,然后怯聲道:“那你要輕點還手,我剛剛打的也不重呢。”
“你怎么知道不重?”
他這么一問, 方啼霜忽然也有些不太確定了, 可他明明記得自己方才那一拳過去, 那小皇帝既沒哼哼, 面上也不見痛苦之色,怎么會真打重了?
可裴野問完那一句便不說話了,他頓時有些心虛, 于是又一步一頓地挪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那您要打我板子嗎?”方啼霜小心翼翼地問, “我很怕疼, 最多只能忍一板子,唔……半板子行嗎?”
皇帝從未見過敢這樣和他討價還價的人,但見他那一臉很為難的模樣,不由又覺出幾分好笑來了:“杖刑都是從整十罰起,最少也要罰十板子, 哪有只罰一板子的道理?”
“。俊狈教渌鋈挥行┖蠡谧约捍蛩且蝗, 只輕飄飄的一拳, 卻要換來一頓板子,這怎么想也不值當,“那不然……還是您還我一下吧,就別勞動刑司的公公們了,都這么晚了,他們肯定都睡熟了。”
“可以!迸嵋包c了點頭,緊接著便作勢捏緊了拳頭,像是要忽然發(fā)狠,而后一拳垂死他似的。
方啼霜聳著脖子,立刻認命地閉上了眼,然后提醒皇帝道:“好了,你可以打了。”
裴野只意味深長地盯著他那張臉,手上卻一動也不動,方啼霜原本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可皇帝這么磨了他片刻,他的耳畔便只剩下那夜風略過樹葉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聽見那夜風中夾雜著遙遠的蛙聲,以及樹梢上搖曳著的點星的蟬鳴,方啼霜就這樣慢慢的,忽然聽見了來自自己胸膛里的心跳聲。
“我好啦!狈教渌痔嵝蚜怂槐。
裴野將那時間拉得越長,他心里就越害怕,總疑心這小皇帝是不是在蓄力,然后再一拳打死自己。
方啼霜忍不住皺了皺眉,隨后又補了一句:“你要打的時候能告訴我一聲嗎?我害怕……”
裴野依然沒吭聲。
方啼霜閉著眼,幾乎聽不見一星半點的、屬于面前之人的聲音。
他的心跳愈來愈快,害怕的情緒已然是籠罩過了頭頂,這外頭的月光雖然明亮,可到底不及白日里,更何況眼下他耳邊連一點屬于人的動靜也沒有……
方啼霜突然睜開了半只眼睛,也就在此時,他忽的瞧面前人的拳頭往他這兒砸了過來,他下意識地便往后一挪。
直等那一拳落在他身上了,方啼霜才發(fā)現(xiàn),裴野那一下不過是一個高高揚起、又輕輕落下的玩笑,最后只是很輕地在他胸膛上貼了一下,這便算完了。
方啼霜怔楞了片刻,面上緩緩地轉悲為喜,又忍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慨道:“陛下,您可真是個好人。”
陛下沒理他。
挨過了這一下,方啼霜心頭的害怕情緒退下去不少,緊接著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撐著手跳下了那條躺椅。
而后他蹲下身去,凝神去看他掉下來的那顆很完整的小乳牙。
他像是犯起了愁,苦著臉不知道在想什么。
椅上枕著隱囊的裴野忽而有些口干,可這兒并沒有趁手的奴才可使,于是他只好把目光再度挪到了方啼霜身上:“方啼霜,過來給孤倒杯茶……”
說到這里他話音一頓,突然想起這只茶壺方才被那小奴整個提起來對著壺口牛飲過,于是頓時又覺得自己不怎么渴了。
方啼霜聽見他這半句話,本來已經(jīng)小跑到桌案邊上握住那茶壺柄了,又聽他忽然頓住了,于是便偏頭望向了他。
只見皇帝面上露出了少許嫌棄之色,然后道:“唔……罷了!
方啼霜知道他是在嫌棄自己,心里卻有些不太能明白他們這些貴人的臭毛病。
在家里他們兄弟姊妹加上舅舅舅母一共有八個人,每人能擁有自己的一副碗筷都夠嗆,平日里喝水也就是拿個瓢在水缸里舀起一碗水就喝,家里八口人喝水做飯也全指著那一只瓢。
兄弟姊妹們誰也不嫌誰,哪里有這宮里這樣多的規(guī)矩。
不過他這會兒倒是知道不能再以己度人了,這些宮里的貴主肯定要比他們這些窮人要講究得多,更別說面前這位還是皇帝,是這世上再尊貴不過的人物了。
“你那乳牙……要怎么處置?”裴野忽然問。
方啼霜撓了撓頭:“我聽舅母說,要是下排的牙掉了,那就要把牙丟到屋頂上去,若是上排的牙掉了,便要將其丟去床底下,否則新牙是要長不好的!
裴野早早的便沒有了生母與乳娘,身邊也不曾有人與他說過這樣的習俗,掉下來的乳牙都被他埋進了花壇里,新牙照樣是長的很好。
可他也并不覺得這樣的民俗蠢,到底都只是一種美好的寄愿而已。
“那你怎么還不去撿?”他又問。
方啼霜一撇嘴:“可它不是還沾著我的口水呢?”
裴野笑了笑:“怎么?自己吐的還嫌臟?”
說完便丟了一條擦手的絹布給他:“接著,用這個包著手撿。”
方啼霜接過那條質(zhì)地柔軟的綢帕,這樣一條帕子,在外頭不知道能換多少米,夠煮多少碗粥,然而他卻奢侈地要拿這帕子去撿那顆臟兮兮的乳牙。
他有些舍不得地將那條帕子揉在手里搓了搓,然后才慢吞吞地蹲下身去,捏起了那顆乳牙。
“撿好了?”
“嗯。”方啼霜點了點頭。
皇帝站起身,與他一道走到露臺邊上,露臺旁便是貓舍,方啼霜記得這正前方向上……那大概是婉兒那屋的房頂。
方啼霜猶豫了一會,總算確定好了位置,然后將那顆牙放在手心里重重一掄——
他到底還年幼,臂力不足,發(fā)力又發(fā)的很不巧,只見那顆乳牙在琉璃瓦邊緣磕了一下,然后便彈到了露臺與那房頂?shù)膴A道之中去了。
方啼霜下意識往露臺邊緣的欄桿上一趴,伸手想去撈那顆乳牙:“啊,我的牙!”
他身側的裴野忙伸手扯住他的衣領,這點高度把人摔死倒不至于,但摔傻摔殘還是很有可能的。
皇帝冷聲提醒道:“你當點心。”
方啼霜方才差點就這么滑下去了,他尋常當貓當慣了,這樣的高度,壯個膽跳下去也沒什么,故而第一反應是要跳出去捉住那顆牙。
這會兒他心有余悸地抱住旁邊的柱子,緩了一會兒才順過氣來,扭頭與皇帝道了句謝。
“舉手之勞,”裴野淡淡然道,“而且陛下是個好人!
方啼霜愣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方才自己說過的,皇帝這是在打趣他。
他對著裴野狡黠一笑,兩汪含水的杏眼就像是今夜空中高懸的那只月牙,靈動又漂亮。
“那陛下不如就好人做到底,陪我下去找找我的牙,”方啼霜有點兒怕黑,于是伸手就拽住了少年天子的衣袖,嘴里還在催促道,“快點快點!
那動作實在很粗魯,沒半點對一個皇帝該有的尊重,裴野心里那點兒剛剛凝起的對他的欣賞之意頓時又碎掉了。
兩人在那草圃里摸瞎似的找了幾圈兒,皇帝便有些不耐煩了,方啼霜因為丟的是自己的牙,于是心里倒是很耐煩,只是這夏夜的草圃里蚊蟲格外多,沒一會兒小孩兒便被叮了一身的包。
他身上癢的不行,一邊滿地找牙,一邊在身上左撓撓右撓撓的,沒多久也受不了了,惱羞成怒道:“不找啦不找啦,我不要這破牙了,要癢死我啦!”
皇帝拽著他出了夾道,然后去喚了幾個宮人過來,讓他們提著燈去找牙,自己則帶著方啼霜上了露臺,又讓戚椿燁去換了壺茶來。
他半倚在躺椅上喝茶,而方啼霜則在那里抱著柱子往下瞧,看了一會兒他忽然回頭:“陛下你快來看,好大的流螢!
裴野放下茶盞,然后緩步走過去,再朝下一望:“哪來的流螢?”
只見那小孩兒晃晃腦袋很神秘地一笑:“只有我能看著,陛下太笨了,所以瞧不著!
他童言稚語的,皇帝聽了倒也沒生氣,反而還很虛心求教似的偏頭問他:“那么方小夫子,勞您給指教指教!
“你湊過來,我悄悄和你說,”方啼霜朝他招招手,“過來過來。”
裴野心說:好沒規(guī)矩。
可上半身卻已然側了過去。
方啼霜附在皇帝耳邊,輕聲道:“就是……就是哈哈哈哈哈……”
他都還沒說出口,自己就先被自己逗笑了,他的肩膀微微聳動著,趴在裴野的肩膀上,整個人笑得眼淚花花。
裴野耳朵都被他笑癢了,于是不輕不重地將他推開去,欲擒故縱道:“孤不想聽了。”
方啼霜忙追上來捉他的手腕:“我要說我要說!”
皇帝冷著臉,很刻意顯出幾分厭煩來:“那你快點說!
小孩兒這會兒想笑也不敢笑了,忙小聲道:“我就是想說……我覺得下面那些提著大燈籠的公公們很像流螢。”
裴野也隨著他的目光往下一望,只見那些宮人們手上提著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曳著,忽明忽暗,乍一眼望去,倒真像是那飛火流螢。
很大只、很笨重。
小皇帝仔細想了想,忽然也沒忍住勾了勾嘴角。
方啼霜見他笑了,于是也愈發(fā)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很好笑,一開始還笑得有些矜持樣子,可笑著笑著他便腿一軟蹲在了地上,好險沒把自己笑岔過氣去。
第五十六章 “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宮人們半夜里被喚過來尋牙, 心里不免都覺得有些古怪。
裴野顯然已經(jīng)過了要更換乳牙的年紀,這掉的自然不能是皇帝的牙, 那么便只能是……跟在他身邊那位小郎君的。
他們下意識在暗里多瞧了一眼那小郎君,只見那位郎君瞧著很眼生,而且這內(nèi)廷里入了夜,除了他們的陛下與千牛衛(wèi)能是個純公的,其余健全男性正常情況下是不準在這內(nèi)廷里留夜的。
哪里又冒出來一個這樣的郎君來呢?
宮人們心里覺得這位漂亮的郎君興許是裴野從哪兒新找來的侍婢,可瞧他那與皇帝肆意打鬧的模樣, 又有些不確定了。
而且這小郎君身上穿的衣裳像是裴野的常服,這得是多受皇帝的抬愛,才能有這樣的體面?
方啼霜的乳牙最后是被澤歡撿著的,原本尋牙的隊伍里也并沒有他, 是他半夢半醒間聽見了這外頭的動靜, 非要提燈出來幫手的。
不過最后皇帝倒是一視同仁地給來尋牙的宮人都打了賞, 澤歡因著其功勞最大, 于是得的賞錢也最多。
謝恩的時候他先是謝過了皇帝,然后又轉頭對著方啼霜殷殷道:“奴婢名叫澤歡,小主子下回若再掉了牙, 盡管找奴婢, 奴婢的眼神最好啦, 別說是個把顆牙了,您就是掉了根毛奴婢都能給您找著了!
方啼霜乍一聽覺得他這話沒問題,可這話配上他那天生笑起來就賊兮兮的五官,就總覺得他是在咒自己掉牙又掉毛。
他頓時很想一爪子撲過去撓他,但又想起現(xiàn)在自己是人, 不能做這樣“粗魯”的動作。
于是方啼霜面上勉強笑了笑說:“好。”
心里卻想:呸, 要真有下回, 我找誰也不找你。
等澤歡離開后,裴野偏頭看向方啼霜,忽然笑了笑:“你們貓舍里竟還有這樣‘會說話’的內(nèi)宦?”
方啼霜聽得出來他是在說反話笑話自己,他恨恨道:“陛下笑話我做什么?還不是他們欺負貍奴聽不懂人話,專挑了這樣的歪瓜裂棗來貓舍里氣我。”
“哦?”裴野像是仔細斟酌了一會兒,然后問道,“不如孤讓戚椿燁打發(fā)他到別宮去,再換些機靈點的內(nèi)宦去貓舍伺候。”
方啼霜嘴上抱怨歸抱怨,可真要把澤歡趕走,他卻舍不得了,又疑心他這樣沒把門的一張嘴,若去了別宮,難免會遭人欺負。
“不成不成,”方啼霜撇嘴道,“他們這些人我都用慣了,而且澤歡雖然說話不好聽,但他是個好人,貓舍里就屬他跑的最快,秋千也是他搭的最好。”
裴野頓了頓,接著又沒頭沒尾地開口問:“他是好人,孤也是好人,所以你覺得孤和貓舍里伺候你的婢子一樣?”
方啼霜怔愣了片刻,這只是他平日里再順口不過的夸獎,在他眼里,凡是對他好的,便全都是好人,并沒有個高低貴賤之分。
可把皇帝和一個小內(nèi)宦做比,似乎確實有些不太合規(guī)矩。
于是方啼霜又重新補充了一句:“陛下和澤歡不一樣的,在我心里,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大概是怕裴野聽不懂這“第一等”的意思,他又繼續(xù)解釋道:“陛下知道我的秘密,卻不要打死我,我也知道陛下的秘密,我還守口如瓶,從沒有對旁人說過,可見我們倆也算是那什么……”
他忽然記不太起那個詞了。
抓耳撓腮了半天,方啼霜才終于磕磕巴巴的地說:“知己?對!是這個詞吧?”
裴野想了一會兒,才記起自己不慎讓他知道的秘密是什么,應該是那日小貓兒恰好撞破他將那碗湯藥倒掉的事兒。
雖然心里知道“知己”這個詞不免太深了,但皇帝卻很莫名的,不太想和面前的這人解釋清楚。
“那日你忽然跑進大明宮,”小皇帝故意岔開了話題,“并非是誤闖搗蛋吧?”
方啼霜很激動地看著他,然后又很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確定沒人在附近后,緊接著才很小聲地說:“那天我去清寧宮睡午覺,恰好聽到太后和那楊公公嘰嘰咕咕地說什么給陛下送藥,我一聽就知道他們不懷好心,所以我就想去提醒您不要喝那碗藥,那日可急死我了。”
他的語氣帶著幾分驕傲,似乎是覺得自己當時的聰明才智很值得再炫耀一番。
皇帝聽著他這幼稚的形容,便想到太后與楊松源兩人如同耗子一般“嘰嘰咕咕”地躲在角落里密謀的模樣,頓時便覺得有幾分好笑。
“孤那時并不待見你,你為何還要拼命來提醒孤?”裴野問。
方啼霜也說不清,他冥思苦想了一會兒,然后才道:“我就是覺得……陛下看起來也不過才和我家里最大的阿兄一般大,他們兩個大人卻要偷偷害你,實在太不厚道了,而且阿爺阿娘常常和我說,要做個有善心的好人,我要是見死不救的話,阿爺阿娘要來夢里罵我的。”
裴野垂目看著他,然后緩聲道:“你也是個好人!
方啼霜很快樂地笑了笑,然后補充道:“那我怎么也得是個大好人吧!
皇帝見他笑,心情也不自覺的好,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同這小奴待在一塊的時候,他面上的笑意便格外的多。
“你那顆牙打算什么時候丟?”裴野又問,“再攥手里,當心要化了。”
有了寒瓜籽的慘痛回憶腩奮,皇帝說的話,這會兒方一個字都不信了:“你不要誆我,牙長在嘴里的時候,怎么舔可也不見它化呢!
裴野一本正經(jīng):“嘴里的牙是活的,掉下來的牙是死了的,要是不會化,屋頂上祖祖輩輩的乳牙傳承下來,如今只怕都要鋪滿整片屋頂了!
方啼霜心里雖然提防著再受騙,但卻又忍不住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于是忙背過身去,偷偷打開手指檢查手心里的那顆乳牙。
只見皎潔的月光之下,那顆乳白色的牙齒完完整整的,哪兒也沒缺、哪兒也沒少,可見這皇帝又在誆他了。
方啼霜回頭瞪了他一眼,腮幫子有些鼓,顯然是氣壞了:“你好大一個皇帝,怎么總是唬人呢?”
“你不也總信?”
“我往后再不要信你了!狈教渌吡艘宦。
見皇帝什么表示也沒有,于是他又在他耳邊翻來覆去地“哼”了好幾遍,直到把氣都給哼短了才肯罷休。
“行了,”裴野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丟乳牙了嗎?再磨蹭天都要亮了!
方啼霜這才用手指捏起那顆牙,裴野親自上前掰了掰他的手勢以及站姿,擺好姿勢后,方啼霜掄了掄手臂,果然覺得要比方才好出勁多了。
“我要扔啦!狈教渌f。
裴野站在他身后側半步的位置上點了點頭。
方啼霜莫名有些緊張,但見那顆乳牙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诹朔宽斏系臅r候,他頓時便很開心地小跳了幾下。
丟完了牙,方啼霜就一邊撓著手上的蚊子包,一邊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今夜格外的晴,天上連一朵云也不見,方啼霜把脖子都仰得酸了,于是不得不把腦袋靠在了旁邊的柱子上。
“陛下,月牙旁邊那顆特別亮的星星叫什么?”他忽然問。
“那是啟明星!
方啼霜仰著頭,忽然又道:“阿娘說,人死后都是要回天上變成星星的……陛下你說,我阿爺是那顆啟明星嗎?”
裴野沒回答,啟明星自古便高懸在那,怎么可能是這凡間某一人的魂靈?
“興許,”皇帝還是沒把心中所思所想道出口,“為何要問孤?”
方啼霜答:“因為我覺得陛下你懂的特別多,你識得那么多字,一定是這天底下最博知的人!
裴野偏頭去看他的臉,只見這小孩兒的目光很誠懇,一點兒也不像是在吹噓拍馬的樣子,可見這話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想法。
他原先也曾這樣仰慕過自己的老師,那個不茍言笑的崔閣老,面上布滿了皺紋,頭上長滿了銀絲,連那一雙眼睛里都滿是歲月的痕跡。
他像方啼霜這樣小的時候,也曾覺得崔閣老是這世上最博知的人,人間沒有他看不透、勘不破的事兒。
可他現(xiàn)在才真正發(fā)現(xiàn),崔閣老越來越老了,有時候也會思路不清晰,也有他答不上來的問題,也有他解決不了的事。
世上并不存在這位“天底下最博知的人”,除了在小孩兒的心里。
“你才見過多少人?”裴野說了和崔閣老當時一樣的話,“孤不過有幸比其他人多讀過一些書,又有位很好的老師教導罷了,并不會比旁人多知道些什么。”
小孩兒才不管這些,他依然堅持著自己的見解:“我說你厲害你就是厲害,要是讓我讀那么多書,我肯定就要死了。”
裴野看著他的側臉,沒說話。
只見方啼霜忽然又伸出手去,想用手指天上的月亮,可伸到一半,又堪堪忍住了:“我阿娘她現(xiàn)在一定住在月亮上,和嫦娥一道吃桂花糕呢。”
“都奔月成仙了,哪里還有什么口腹之欲?”
方啼霜不明白他說的話:“若連吃都不能吃了,還要成仙做什么?月宮里好大一顆桂樹,倘若做不成桂花糕,那也太可惜了,連桂花樹也要傷心的,其實烤兔子也不錯,就是我阿娘不愛吃葷的,不知道嫦娥仙子吃不吃葷兔子……”
他倒是很認真地替那月宮上頭的仙子憂慮起了每日的膳食。
皇帝很淺地一笑,意簡言賅地評價道:“你這是歪理!
“哪里就是歪理了?”方啼霜憤憤不平地解釋道,“你沒養(yǎng)過兔子,你不知道,兔子是很能生的,要是嫦娥仙子也不愛吃兔子,沒過多久月宮里便都要擠滿了兔子了,到時候我阿娘被兔子擠得沒地方住了可怎么辦?”
裴野從未杞人憂天地替嫦娥擔憂過這個,為了解方啼霜的惑,他頓了頓,猜想道:“興許月宮上的兔子都是母兔子。”
方啼霜面上忽然露出了一種遺憾來:“啊,那要是吃了就沒了呀?”
說完還吸溜了一下口水,繼續(xù)感慨道:“嫦娥仙子可真可憐啊。”
第五十七章 “今夜不許再跑了!
三更天, 大明宮正殿的院里。
一個身材矮胖的御廚在夜色里架火烤起了兔子,那炭火上的兔子瞧起來極肥, 正在火焰的烘烤下滋滋冒油。
這半夜忽然被叫醒來烤兔子的可憐廚子,正一邊強忍下打哈欠的沖動,一邊給那架子上的兔子灑著香料。
而一直嚷嚷著要吃兔子的方啼霜則端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只手托腮,邊打哈欠邊咽口水。
“陛下,好香啊, 兔子怎么這么香……”他的聲音都已經(jīng)有些迷糊了,可言語中還是半句不離吃。
陛下此時正坐得遠遠的,生怕給那炭火油煙熏臭了衣裳,要不是這小奴非要待在院里親眼瞧著那只兔子被烤熟, 他早就要回寢殿內(nèi)去了。
這大熱天的, 這小傻子還非要往火堆旁湊, 還嫌不夠暖和嗎?可見是再傻也沒有了。
那兔子被烤得越來越香, 方啼霜漸漸地清醒了些,又瞧見那御廚被熱的滿頭大汗,小孩兒心里體諒他, 于是很好心地跑去尋了把大扇子來。
緊接著他就在那御廚身后開始給他煽風, 瞧那表情倒是很賣力。
那廚子先是感到了幾分涼意, 而后轉頭才發(fā)現(xiàn)是他,御廚雖然看不破這位小郎君的身份,但見連皇帝都這樣縱著他,不由便對他起了幾分敬畏之意。
“哎呦小主子,您這可是折煞奴婢了, 快請回位坐著等吧!
方啼霜不依, 手上的力道反而又加重了, 很固執(zhí)地說:“您幫我烤兔子,我替您扇扇子,這是報答,才不是折煞……。
他話音未落,只見那火堆被他這風煽得徒然竄高了半尺,差點燎掉了那御廚的眉毛。
方啼霜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
御廚忙哀哀請他走:“小主子就請退開些吧,當心讓火給燎了燙了,這兒不能煽風,奴婢多謝您的好意了。”
方啼霜好心辦了壞事,一時也有些沮喪,回頭看了那不遠處的裴野一眼。
只見那小皇帝似乎是很輕地嘆了口氣,然后朝他招了招手:“過來。”
方啼霜抱著那把大扇子,“蹬蹬蹬”幾步就朝他跑過去了。
裴野看他一眼:“請你吃烤兔子的分明是孤,怎么也不見你替孤打扇子呢?”
方啼霜微微一怔,然后朝他笑道:“我給忘啦,陛下您等著,我這就給您打扇!”
話音才剛落,他便很賣力地朝著裴野搖起了扇子,那一陣一陣的涼風在小皇帝耳邊呼呼地吹了一會兒,到底是在這暑熱天里帶來了絲絲涼意。
可漸漸的,只聽那風聲越來越小,到最后干脆就直接沒了。
小皇帝抬頭看他:“怎么不動了?”
“我手酸啦,”方啼霜理直氣壯地回答道,接著還要危言聳聽地說,“再搖下去我的手恐怕就要斷了!
“人手打斷骨頭還連著筋骨呢,哪兒那么容易斷,”裴野說,“孤瞧你就是犯懶!
方啼霜一撇嘴,覺得自己很冤枉,于是反駁道:“我沒犯懶!”
說完又吭哧吭哧地舉起那把扇子,繼續(xù)瘋狂地朝著裴野扇動著,可惜因為用力太猛,這回他才沒扇一會兒便累得不行了。
方啼霜擼起袖子,干脆大搖大擺地往裴野身邊一坐,一邊甩著手腕,一邊耍賴道:“我不成了,要累死我了,陛下您自己扇會兒吧!
說完便把那只扇子丟給了裴野。
裴野早就看清這小奴了,無論是做人還是做貓,吃倒是一直都很能吃,但耐力卻極差,能賞臉給搖上這一會兒扇子,顯然已經(jīng)是很給那只兔子面子了。
這一會兒的功夫,火架那兒少了方啼霜的“幫手”,御廚總算是將那只肥兔子給烤熟了,而后便幾刀切下去,將那烤兔子片好了裝盤,這才躬身將其送到了皇帝身側的桌案上。
“主子請慢用。”
方啼霜在這兒苦等了這么久,早饞得雙目發(fā)直了,忙扭頭問裴野:“陛下,我現(xiàn)在能吃嗎?”
裴野心里倒很想答一句不能,他腦海里都能想象到方啼霜委屈地直抹眼淚的樣子了。
他也不知怎么的,一開始怕見他哭,可這會兒他不哭了,皇帝便又想要把小孩兒給欺負哭。
不過這大晚上的,再讓他哭一回,只怕明兒眼皮都要腫得不能看了,陛下打算好心一回,于是點頭道:“吃吧。”
方啼霜立即便拾起筷子,先夾了一塊腿肉,象征性地吹兩下,便就塞進了嘴里。
那兔肉還燙著,在方啼霜嘴里和他的舌頭打起了架,裴野看他的眼睛頓時濕了一層,不知道是被燙的還是給好吃的。
這御廚不愧是御廚,把這只肥兔子烤得可謂是外焦里嫩,外頭的酥皮焦脆,內(nèi)里的瘦肉飽含肉汁,一口下去能把人香一跟頭。
“太好吃了!”方啼霜由衷地感慨道。
他自從化貓以來,雖說每日都能吃飽喝足,但那膳食到底是專給貍奴的口糧,一點鹽也不撒,一點香料也不放,只清湯寡水的,他便就已經(jīng)吃不夠了,更別說眼下按給人吃的手法烤出來的兔子了。
方啼霜自認為自己這輩子都沒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今日簡直是大飽口福了。
“陛下,”方啼霜雖然愛吃,但畢竟和那么多兄弟姊妹待久了,身上倒也沒有護食的毛病,遇到好吃的第一時間就想同人分享,“您也吃點吧!
裴野搖了搖頭,他夜里有忌口,再餓也是不吃葷食的。
見皇帝不肯吃,方啼霜頓時有些失落,他實在是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對著這樣香的一只兔子無動于衷。
于是他眨了眨眼,特意挑了一塊好肉,用筷子夾了送到皇帝嘴邊:“陛下,您看看它吧,它多好吃呀!
裴野別開臉:“不要胡鬧!
“就算真不吃,您好歹也聞聞,”方啼霜嘟囔著嘴道,“聞聞又礙不著什么,再不聞它都要涼了!
皇帝被他擾得不厭其煩,終于同意試著聞聞看那塊兔肉,那小奴不知是眼瞎還是什么,直把那塊兔肉往他鼻尖送,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要把肉喂給皇帝的鼻子。
“怎么樣怎么樣?”方啼霜雙目放光,“是不是香極了!”
裴野覺得自己大抵是受到了面前這只大饞貓的感染,只聞了聞那塊兔肉,便覺得自己似乎真有些餓了。
皇帝稍一點頭:“嗯!
方啼霜立刻道:“那陛下也嘗一塊吧?”
這回裴野倒沒直接開口拒絕,猶豫了半刻,既不說要吃,也不說不要吃。
這可把方啼霜給急壞了,逼得他又開口勸了一句:“吃嘛吃嘛,涼了就不好吃了。”
等他勸了這第二回 ,皇帝這才像是不情不愿地開口道:“就一塊。”
方啼霜高興極了,忙把自己的筷子遞給了裴野。
裴野垂目看了那雙被用過的玉箸,才剛那御廚知道皇帝入了夜不吃葷食,故而只給準備了一對玉箸,再遣宮人去取恐怕還要一會兒功夫,但……
他從來沒有和人同桌而食的習慣,更別說用同一副碗筷了。
旁側候著的戚椿燁見狀忙道:“陛下,不如奴婢現(xiàn)在回去取吧?”
“罷了,不必麻煩了!迸嵋敖舆^那對玉箸,然后將其掉了個頭,隨手挑了一塊兔肉,很斯文地送入口中。
方啼霜滿目期待地望著裴野,好似那兔子與他根出同源,若是裴野肯夸贊這兔肉一句,他定也要與有榮焉似的。
“怎么樣怎么樣?”還不等裴野嚼上幾口,他便急不可耐地追問道。
裴野并沒立即回答他,等到口中那塊兔肉咽下去了,他才不緊不慢地評價道:“善!
不出他所料,這小奴果然很開心,還很驕傲晃了晃腦袋:“我說吧,簡直是太好吃了!
“既如此,”皇帝忽然道,“那剩下的這些便都歸孤了!
方啼霜頓時大驚失色,忙伸手把那盤兔肉往回撈:“不成不成,全給陛下的話,我就要餓死了!
皇帝笑了笑,把那對玉箸還給他:“吃吧,孤不與你搶!
他看著這小奴一口一口地把自己吃撐了,一連打個好幾個飽嗝,可眼見盤子里還剩了一些,他便又面露不舍之色,還要繼續(xù)再往嘴里送。
“好了,”裴野拍拍他的手,“再吃就要吐了。”
然后偏頭吩咐宮人:“把這碗筷收了吧!
方啼霜最怕的就是浪費糧食,急忙開口道:“可不能丟了,放著明日熱熱還能再吃呢。”
裴野隨口哄他一句:“明日宮人們會把這些剩菜送去給清寧宮那只犬兒吃。”
方啼霜想起從前,稍富裕些的街坊鄰居家里養(yǎng)了犬兒,也都是吃的他們家的剩飯剩菜,于是便信了,撐著個圓滾滾的小肚子,乖乖跟著裴野回到了寢殿內(nèi)。
他既變成人了,自然不能再睡地上那個小貓窩。
還不等他想明白自己今夜該睡在哪里,便聽裴野忽然道:“今夜你便與孤一道睡吧——把衣裳換了!
他頓了頓,緊接著便有些嫌棄地說:“一身熏兔子味。”
方啼霜一回生二回熟,被宮人們團團圍著洗漱了一通,然后便香噴噴地蹦到了皇帝的龍床上。
這床有多軟,他是見識過的,可惜前幾回都睡得很不穩(wěn)當,今日可算能安心睡上一回了。
他在床上滾了兩圈,忽然感覺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腕,他轉頭,脫口問:“陛下?”
陛下沒應他,雙目輕闔著,像是已經(jīng)睡著了。
方啼霜輕手輕腳地躺好了,然后才聽到裴野低聲道:“今夜不許再跑了!
*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怎么變貓的。
第五十八章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
這天夜里, 方啼霜做了個噩夢。
夢里他正支使著御廚把那兔子架在火堆上烤呢,那把火堆里卻忽然傳出了一聲異響, 旋即便竄高了三丈有余,緊接著便見那火里蹦出了一只一丈來高的大兔子。
那兔子赤紅著雙目,直追著他問:“我好吃嗎?”
方啼霜下意識回答:“好吃……哇!”
這兔妖忽然猝不及防地張大嘴,然后一口咬掉了他身后那條貓尾巴,方啼霜雖然不覺得疼,可還是被嚇哭了。
他淚眼婆娑地回頭瞧了瞧身后那條只剩下短短一小截的貓尾巴, 苦巴巴地抬頭與那兔妖商量:“您能不能……嗚嗚全給他咬了?我剩這一茬可怎么辦?”
這大兔子忽然又“哈”地吹出了一口罡風,直接便把方啼霜給吹飛了,接連翻了好幾個跟頭才停住。
方啼霜這會兒倒是頑強極了,把眼淚一抹, 從沙石地上爬起來便想跑, 可那兔子幾乎是轉瞬便又非到了他跟前, 嘴里依然嚷嚷著那句話:“我好吃嗎?”
方啼霜才剛吃過虧, 故而這會兒很識相地搖頭道:“不好吃,你一點兒也不好吃,我以后再不吃了, 兔大仙您就安息吧!
沒想到他這樣答, 這兔子也還是很不高興, 故技重施地又朝著他吹了一口氣,方啼霜轉瞬便飛到了半空中。
這回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飛了,只是飛得很低,而且時不時就要落在地上歇一歇, 于是他便拼了命地邊飛邊跑, 想要把這只可怕的兔妖給甩掉。
可逃著逃著, 他又忽然瞧見,面前有一座大山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方啼霜鉚足了勁,也仍舊越不過那座山,轉眼間,那兇兔子便又追了上來。
這兔妖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在他身后冷冷地開口道:“這可不是山,那是嫦娥殿下的腳趾!
方啼霜大驚失色,也顧不上逃命了:“怎么可能呢?那我阿娘呢,不會讓嫦娥一腳趾給踩死了吧?”
那大兔子冷漠地回答道:“殿下是誤踩過她幾回,不過反正她早就死了,再踩幾次也無妨,她如今正與你阿爺一道在趾山上給殿下修指甲呢。”
這兔子說完,便又恢復了方才那張兇神惡煞的面容,一邊追他一邊大喊道:“你既吃了我的第九千八百代徒孫,還敢肖想我們玉兔,今日我便要一口吞了你,為我那可憐的兔兒們報仇!”
方啼霜立即落荒而逃,百忙之中還在試圖同它講道理:“我只吃過這一回,絕沒有什么‘兔兒們’,而且你們兔爺爺都是吃草的,怎么能吃人呢,我是很不好吃的!
那兔子可聽不進他的道理,依然對他窮追不舍。
方啼霜自覺自己今日恐怕是要喪命于兔腹了,朝著那趾山便絕望大喊:“阿爺阿娘,救命。
他在夢里拼死撲騰著,現(xiàn)實里裴野卻只瞧見一只“瘋貓兒”要死要活地往他懷里撲,嘴里還“喵”地很瘋很起勁,仿佛是吃錯了什么藥了。
而夢里的方啼霜最終不幸還是被那兔子抓住了,這兔妖將他整個提溜了起來,而后送到了嘴邊,旋即張大了嘴,口吐人言道:“方啼霜……”
那聲音冷冰冰的,帶著幾分煩悶與惱意,他總覺得這道聲音非常熟悉,好像曾在哪兒聽過似的。
還不等他回想起來,那兔子又開口喚了他一聲:“方啼霜,醒醒!”
方啼霜被他這一聲叫回了魂,終于朦朧地睜開了眼,只見夢里那只兔妖的臉同面前裴野的臉緩緩重疊在了一起。
小皇帝拎著他的后頸,衣襟上還沾了他蹭落的雪白貓毛,那襟口看起來還皺巴巴的,像是招誰狠狠地蹂/躪了一番似的。
只見這把他衣裳蹭亂的始作俑者先是打了個哈欠,然后很無辜、很可憐地看了裴野一眼。
他確實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自己委屈又可憐,在夢里被那兔子追著咬了好一通,嚇掉了他半條命不說,剛醒來還要被皇帝瞪,而且這會兒他都快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了。
“喵嗚喵嗚~”小貓兒哀哀叫喚了兩聲,四肢在空中刨了刨,一臉無助的可憐相。
裴野輕嘆了口氣,終于將他放回了床榻上。
方才他只覺得手中那只手腕忽然一縮,瞬間便成了只毛絨絨的貓爪,再一睜眼,便見那方啼霜的身影像是蒙了一層白霧,怎么也瞧不真切。
一眨眼的功夫,一個大活人轉瞬便成了一只貓,實在是再靈異沒有了。
再過了一會兒,只見這小貓兒眉頭一凝,忽然便鬼叫了起來,說什么都要往他懷里躥,他一下便被驚醒了,然后順手將這小貓兒提溜了起來,這才有了之后的事。
眼下這一人一貓各占了半張床,這會兒忽然都一聲不吭的,殿內(nèi)頓時靜了下來。
好在戚椿燁耳朵尖,方才就聽見了那里頭的動靜,忙換好了衣裳,然后輕車熟路地招呼侍婢端了熱水進殿。
“陛下醒的早了些,”戚椿燁垂首道,“今日休沐,不必起早上朝,圣人不妨多歇會兒?”
若按照尋常情況,裴野但凡是醒了,便不愛再睡回籠覺,哪怕天還沒亮,也是要洗漱穿衣去院里練劍的。
可今兒陛下卻破天荒地犯了懶,伸手推了把那小肥貓的背,把他往里頭挪了挪,復又躺下了:“孤再躺會兒!
“是。”戚椿燁當然是求之不得,昨夜皇帝失眠,那小郎君又吵著要吃烤兔子,連帶著他也陪著熬了半夜不睡,這會兒困的眼皮子都睜不開,巴不得再回去躺會兒。
他一擺拂塵,屏退了奉水的宮婢,然后狀若無意地問起:“陛下,那方小主子……”
“許是今晨走的,”裴野淡淡然道,“公公沒瞧見嗎?”
戚椿燁頓了頓,而后回答道:“那許是郎君走的急,奴婢沒瞧見——貓主子這是夜里自己回來了?”
裴野很輕地“嗯”了一聲。
“貓主子平安回來就好,”戚椿燁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奴婢這便先退下了!
等戚椿燁離開后,皇帝伸手揪了揪那小貓兒的腮幫子,低聲感慨道:“世上竟真有你這樣的怪事,改日得空了,孤帶你去慈恩寺問問主持方丈!
那小貓兒背對著他,動也不動,應也不應。
皇帝支起手肘,探頭過去一望,只見那小貓兒不知什么時候又睡著了,湊在他臉邊仔細一聽,小貓似乎還打起了很小的呼嚕。
裴野現(xiàn)在算是看清了,這小貓兒簡直是又懶又饞又貪睡,剛認識的時候倒是真很怕他,多少還會裝裝樣子,如今被人他識破了底細,就更肆無忌憚了。
陛下忍不住又掐了一把小貓兒肥嘟嘟的臉頰,小貓兒被擾了安眠,迷迷糊糊地抬起爪子,趕蚊子一般拍走了陛下的手。
可惜裴野這會兒已經(jīng)沒什么睡意了,便又再度故技重施,繼續(xù)去撓他的下巴。
小貓兒不勝其煩,于是把眼睛掀開了一條細縫,然后將皇帝那兩只蔫壞的爪子拍在了床榻上按著,接著又發(fā)出了一聲“嗷!”的警告。
裴野很輕地笑了笑,也不再鬧他了,躺下闔眼又假寐了一會兒,隨后便起身去院里練劍了。
好像也就是從這日起,床尾的貓窩便成了個擺設,小貓兒再沒回那貓窩里睡過。
不過十日里有七八日,裴野都是被這小貓兒給壓醒的,還有二三日,小貓兒直接把自己睡掉下了床,滾到了床底下。
哪怕滾下了床,他也能睡得好端端的,一點也不怕地上涼,也不嫌床底臟,于是小皇帝醒來若不見那小貓兒,第一件事便是先到床底下去刨貓,都快成了他的習慣了。
*
皇都的暑氣一過,轉眼便又入了秋。
這日小貓兒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睜眼,自從天氣轉涼,他便愈發(fā)能睡了,常常是連裴野是幾時起身去上朝的都不知道。
今日他一睜眼,便瞧見小皇帝手中捧著一本書卷,正坐在榻旁的桌案邊上看書。
“喵?”方啼霜疑心自己今日是起早了,因為往常他睡到睜眼的時候,裴野要么還在朝中議事沒回來,要么就在正堂里批奏章。
“終于醒了?”裴野放下書卷,“你再磨蹭一會兒,都快能用哺食了——椿燁,讓宮人把那碗長壽面呈上來!
“是。”戚椿燁頷首。
隨即侍立在外頭的婉兒便小步走進來,替她家貓主子潔面漱口,緊接著又給他戴上了一頂很喜慶的虎頭帽,身上給披了件正紅綴金穗的小披風。
而后婉兒再將那碗雞湯泡的長壽面往他專屬的小桌上一擱,末了還笑著朝他拜了一句:“主子生辰吉樂!
小貓兒先是楞了楞,隨后才呆呆地反應過來,今日似乎是他的生辰。
他記得自己是在霜降時出生的,可他對時間的概念本就不怎么清晰,這宮里的日子很好過,不像從前那般饑一頓飽一頓的,一眨眼竟快過了一年了,他心里還覺得自己才剛入宮不久。
小貓兒低頭看向那碗長壽面,金澄澄的面湯里躺著一顆煮的滾圓的荷包蛋,因是煮給他的,故而刻意放的溫了,但那絲絲冒上來的香氣還是半分不減。
他記得從前在家時,阿娘也會在每年的這日給他煮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面,后來他投奔了舅舅家,家里孩子多,條件不好,但舅母若是記得,也還是會在這日擠出一顆雞蛋煮給他吃。
方啼霜總是將那顆燙手的雞蛋藏在袖里,時不時再拿出來瞧上一瞧,很是寶貝,兄姊們因此便笑他說:“霜兒,你再不吃那雞蛋,恐怕一會兒都要孵出小雞崽來啦!
然后他就會去找把竹刀來,將那一顆小小的雞蛋切成六份,分給兄弟姊妹們一塊吃。
雖然每人都只能分得一小口,但方啼霜還是很開心。
裴野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面湯,全然沒有往常那樣小豬刨食般的粗野,湯面漣漪未消,便又忽然落了幾滴“雨”進去。
皇帝沒說話,只是走到那小貓兒身側蹲下,然后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裴野很輕地說,“是舍不得長大嗎?”
小貓兒很怕被他瞧見眼淚似的,立即一抹眼淚,把那點想家的心思收了收,然后把頭埋進碗里,呼嚕呼嚕地干掉了那一大碗面。
裴野默默收回了手,覺得自己方才心頭泛上來的那點心疼像是喂了狗,心想沒準這小貓兒方才只是被這碗面香哭了也有可能。
最后吃飽喝足的小貓兒攤在團蒲上,接著打了一個飽嗝,婉兒才剛給他擦得干干凈凈的一張貓臉眼下全被他糟蹋了,害得她不得不重新再給他洗一遍。
“先歇一會兒,”裴野道,“待會孤還有壽禮要贈予你!
因為吃太飽而神態(tài)萎靡的小貓兒頓時支棱起了那對貓耳朵:“喵?”
第五十九章 他可稀罕死他了!
裴野抱著他回貓舍的時候, 小貓兒遠遠便瞧見了貓舍門口張燈結彩的,乍一眼看上去, 只覺得喜慶非凡,活像是要給他娶妻似的。
澤歡率領貓舍眾宮人出院來迎,浩浩蕩蕩地朝著來人來貓拜了兩拜,一拜是給那少年天子,一拜給他們的小貓主子。
“叩迎圣人,圣人萬安, ”宮人們異口同聲道,“拜迎雙兒主子,祝賀主子生辰吉樂,歲歲安康!
方啼霜從未低看過這些宮人們, 這會兒見他們對自己又跪又拜的,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總疑心自己會因此折壽。
故而小貓兒連忙朝他們叫喚道:“喵嗚喵嗚!”快起快起!
可宮人們哪里肯聽他的, 于是小貓兒只好用爪子拍了拍裴野的手背,皇帝一邊帶他往前走,一邊隨口道:“免禮!
宮人們聞言, 忙起身退居兩道, 而后由婉兒與澤歡揭下了貓舍新?lián)Q的牌匾上蓋著的紅布。
那牌匾上頭的字乃是皇帝親手題的, 小貓兒只覺得又規(guī)整又飄逸,除此之外,實在也評價不出個所以然來,而且他識字不多,只認得那最后一個“堂”字。
“喵?”他仰頭望了眼裴野, 裴野便答道:“貓舍更名為‘猛虎堂’!
小貓兒聽了立即一揚腦袋, 這名字一聽就霸氣, 很合他的心意。
緊接著,婉兒與澤歡又雙雙揭開了大門兩旁對聯(lián)上的紅布,那幾字小貓兒是見過的,正是先前皇帝閑暇時在桌案上寫寫畫畫的那幾字。
雖然字寫的很漂亮,但這也并不耽誤他讀得云里霧里的,于是沒文化的小貓兒又拍了拍裴野的手背,請他給自己做翻譯:“喵喵喵?”
你寫了什么,快點兒告訴我。
小皇帝低頭看了他一眼,而后低聲道:“不是說學過千字文嗎?連這也讀不懂?”
小貓兒立刻望向了別處,假裝自己沒聽懂他所問的話。那千字文都是他多久之前學的了,如今久不溫習,早就忘了大半了,還能記得幾個字還算好的了。
旁側的戚椿燁見裴野不答話,生怕這一隊人就要這么僵持在門口了,于是忙出聲給小貓兒解釋道:“貓主子,這上頭書的是——內(nèi)有猛獸,閑人免進。”
小貓兒一拍爪子:“嗷嗷!”很好!
他很喜歡裴野給他題的這些字,聽起來很威風,很符合他的身份。
小貓正想拿面頰蹭蹭裴野的手背以示感謝呢,卻聽那少年天子卻又忽然道:“今日過后,孤會請一位夫子來教你讀書習字,每十五日一考課,若有懈怠,便罰扣你每月的俸祿與零嘴。”
小貓兒睜大了眼,一臉的難以置信。
他輩子最痛恨的便就是讀書,從前是因為家貧,聽著兄姊們嘴上對學堂的向往與憧憬,心里便才也有些想上學讀書成大業(yè)的心思。
可自從進宮之后,他日日陪著皇帝批奏章、讀策論,也就很知道自己有著一看書看字便犯頭暈的毛病,如若再多看幾眼,除了能暈得更快、睡得更香以外,便毫無長進。
可見他著實是沒有什么讀書考學的天賦。
不像裴野,在桌案前一坐一整日都不嫌煩,看那么多字也不會困,小貓兒心里常常想,怪不得他能做皇帝。
“喵!”小貓兒在他懷里很兇狠地揮舞了幾下貓爪子,很不情愿地反抗道,“喵、喵!”
他才不要讀書!
“沒問你的意見,”裴野很冷酷地告訴他,“這事兒孤說了算。”
小貓兒頓時拉出了一張如喪考妣的臉來。
侍在旁側的宮人們心里不免也覺有幾分新奇,心想這年頭,若想成為御前的寵貓,光長得漂亮都不夠了,竟還要和人一般,要會讀書識字才成。
別說這小貓主子了,就是他們這些宦官公公們,也有許多是連大字也不識一個的,宮婢們倒比他們稍強些,能待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大多也都是官家小姐,識的字自然要比他們這些粗人多得多。
畢竟這些妙齡宮婢,若是在皇帝身邊呆久了,說不準什么時候便得了圣眷封了貴主,身份出生自然不能太低微。
可要一只小貍奴也去讀書識字,這事兒便實在是有幾分荒謬了,不過既是皇帝的意思,宮人們自然也不敢多言,面上笑意半分不減,夾道迎著皇帝與那小貓主子進了院。
院子正中央立了一塊晨起新抬來的石雕,今晨送來時便蒙著紅布,因是御賜之物,故而沒人敢偷瞧,這會兒終于要揭布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腦袋,引頸而望。
小貓兒驟然瞧見這么一坨紅布包著的東西戳在院里,心里猜想這可能就是皇帝說要贈予他的壽禮,于是頓時便將方才要讀書識字的苦悶拋到了腦后,嚷嚷著要宮人們趕緊拆布。
宮人們也早都等的迫不及待了,自然不會懈怠,說了幾句吉利話,便就“唰”地揭開了那塊紅綢。
而那塊紅綢之下,赫然就是小貍奴的那張貓臉,方啼霜怔楞了半晌,然后才想起了這就是裴野那日繪的那副畫,原來竟是畫來做這個用的。
他雖然沒怎么見過世面,但也能瞧的出這位石雕師傅的雕工極好,連貓臉上的發(fā)須都栩栩如生,仿佛是以活的小貓兒為模子,就這么澆筑了一個似的。
小貓兒從裴野懷里跳下地,然后圍著那方石雕繞了好幾圈,怎么看覺得這石雕哪兒都很和自己的心意,很高大、很精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些不夠威猛。
一打眼看上去就是一只很好揉捏、很好欺負的小貓兒。
小貓兒眼下不能說人話,戚椿燁便很有眼色地替他夸贊了這方石雕一番,從頭夸到尾,從選材贊到了雕工,小貓兒就在那兒連連點頭,認為戚椿燁正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說到底還是咱們圣人多才多藝,”戚椿燁笑了笑,又將話頭引回到了皇帝身上,“既能作畫,又有一手雕刻的好技藝,只怕這樣好的功夫,連外頭那些石雕大師傅們也不能及!
裴野倒是很冷靜,并不真把他的奉承話放在心上:“他們是吃這口飯的,孤不過是玩物之興,不能作比。”
宮人們忙也奉承道:“陛下您這可就太謙虛了!
比起笑容滿面,忙著恭維皇帝的宮人們來說,小貓兒面上更多的是吃驚——他沒想到這只大貓兒竟是裴野親手雕的。
這石雕看起來如此精細,想來定不是一天半日就能草草完工的,皇帝每日里那樣忙,也不知道是幾時抽出空來,去費心打磨那塊石雕的。
想到這里,小貓兒鼻尖一酸,眼前忽然又濕了一片。
難怪近來裴野手指上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一些見血的小口子,方啼霜還總以為是他練劍時不仔細,讓那利劍給劃到傷了。
小貓兒嗅覺敏感,一聞他指尖有血腥氣,便就不情愿讓他抱了,先前又幾次逃出了他的懷抱,自顧自便跑院里搭秋千玩去了。
皇帝卻也不惱,甚至從未將這事告訴他過。
裴野見這小貓兒忽然就怵在那兒不動了,心里有些疑惑,但眼下這么多宮人都在,他若忽然蹲下身去,實在有些不合禮數(shù)。
故而他緩步走到那小貓兒身側,微微俯下身:“怎么了?不喜歡嗎?”
他從前也不曾費心去給誰準備過壽禮賀禮,親近些的自有身邊的管事大公公幫著張羅,不親近的也有禮部的官員們替他代勞,他哪怕一句不問,送出去的禮物也都不會出錯。
可這回送給小貓兒的壽禮卻從頭至尾都是他自己的主意,為了把這方石雕磨到最好,他甚至放下身份去請教了幾位石雕師父。
甚至還不敢大張旗鼓的,每日都抽空偷偷摸摸地去,一是怕小貓兒提前知道他要送什么,二是怕旁人背地里數(shù)落他堂堂天子,卻去做這樣下九流的手藝。
他是真費了不少心思,因此很怕瞧見小貓兒這幅似乎興致不太高的樣子。
然而裴野只見這小貓兒忽然一仰頭,竟又是一副淚眼汪汪的模樣,裴野下意識一伸手,小貓兒便跳將起來,然后飛撲進了他懷里。
小皇帝身上稍稍一僵,而后抬手揉了揉那小貍奴的后腦勺,這小貓兒也很不見外,一會兒的功夫,便把眼淚全蹭在了陛下的衣襟上。
緊接著他抬起頭,對著裴野喵喵嗚嗚了半天,雖然小貓兒說的這些話,陛下連一句也沒聽懂,但他能感覺到,這小貓兒應該是對自己送的這份壽禮很滿意。
“喜歡就好,”裴野心里莫名浮起幾分酸軟和雀躍,很復雜,但感覺卻很好,他很有耐心地等這小貓兒止住了抽泣,然后才緩聲道,“孤還有一份禮物……”
裴野話音剛落,小貓兒便下意識一轉頭,只見他先前住的那屋里忽然走出了一個人來,這人穿著一件藍灰色的宮袍,發(fā)冠梳得一絲不茍,其上又端端正正地帶了一方巧士冠。
他都不用多看,只恍惚地瞥見一個輪廓,便就認出他阿兄來了。
曹四郎幾步走到小貓兒近前,隨后他先是朝皇帝拜了一禮,緊接著又對著那打扮得喜氣洋洋的小貓兒行了一禮。
他笑了笑:“祝我們霜兒……霜兒主子生辰吉樂,奴婢承蒙圣恩,今后便跟隨著戚公公,一道在御前伺候陛下與您了!
小貓兒沒著急應,而是先扭頭看了裴野一眼,皇帝也朝他淡淡然一笑,打趣他道:“怎么,高興傻了?”
方啼霜眼下的確是傻了,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哭也不是,礙著這張破貓臉,笑也笑不出來,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方式來宣泄自己心里的情緒。
他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稀罕死這位少年天子了,恨不得要撲上去狠狠啃他一口才能聊解心里的激動之意。
可惜陛下不是吃的,他也不敢亂啃。
“嗷!”只見這小貓兒先是愣了一會,而后忽然就在皇帝懷里發(fā)起了瘋,一邊叫喚著,還一邊甩起了自己的腦袋,“嗷嗷嗷嗷!”
眾宮人先是被這小貓主子這樣瘋狂的舉動嚇了一大跳,而后不知是誰先“噗嗤”笑出了聲,院內(nèi)頓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笑聲。
連看起來一向穩(wěn)重的戚椿燁也笑出了聲來,忙打趣他道:“喲,咱們小貓主子這恐怕是高興瘋了!
這小貓兒發(fā)起了瘋,可憐裴野被他無意識的幾腳踹的胸口生疼,忙順了順他的背:“好了好了,再鬧孤可就要把這壽禮收回去了!
小貓兒很識相地不鬧了,可眼眶里卻像是下起了暴雨似的,把兩只貓爪子都給抹濕了還不肯消停。
皇帝輕嘆了口氣,只好把他抱回屋里去哄。
第六十章 戳貓耳朵。
等這眼眶里漏雨的小貓兒終于止住了眼淚, 裴野才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然后用婉兒遞上來的一條熱毛巾替他敷了敷臉。
“你怎么總是哭?”裴野在他耳邊輕聲問。
他覺得方啼霜就有如一個蓄滿了水的棉花團似的, 一擰就是一把水,他自己是不愛掉眼淚的性子,也幾乎沒瞧見伺候他的宮人在他面前哭過,因此還是頭一回碰見如方啼霜這般,有事沒事就能掉兩顆眼淚下來的怪小孩。
不過這事若是擱在旁的宮人身上,皇帝肯定一早便要嫌他煩了, 可放在這小貓兒身上,他便卻莫名覺出了幾分可愛來。
小貓兒要哭的時候他自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這會兒好容易止住了淚,便又覺得自己這衰樣簡直把新封的“猛獸”之名都給糟蹋了。
眼下又聽裴野這樣問, 他便愈發(fā)覺得掉面子, 于是便叫喚了一聲, 然后睜開了皇帝的懷抱。
外頭院里現(xiàn)下也分外熱鬧, 前幾日宮里請了外頭的戲班子進來給太后祝壽,裴野私留了一班小武生沒送走。
這班小武生會舞龍舞獅,偶也干些雜耍的行當, 皇帝猜想這小貓兒應該也會喜歡, 故而今日便讓他們扮好了來貓舍里。
小貓兒循著鑼鼓聲跑出去, 果然激動地兩眼放光。
他的確很愛看這些,從前在宮外時,阿舅曾帶他去湊過一回熱鬧,因他不夠高,視野被前頭圍觀的人擋得嚴嚴實實, 所以舅舅便讓他坐在自己肩頭上看。
可惜他才看了半場, 舅舅便被礦場里的人叫走上工去了, 臨走時還說:“阿舅下回再帶你來看!
方啼霜夢里都在想著再去看一場,可惜后來這舞龍舞獅的便再沒去過他們那兒,阿舅的雙腿也意外殘了,這事兒便成了他心里不曾宣之于口的遺憾。
而如今這一大班的假獅子,卻是專為他一個人而舞的,再沒有旁人會擋著他的視線了。
小貓兒鼻尖又是一抽,大概是才剛哭過,這會兒倒很忍得住,他收拾了一番情緒,然后很享受地躺在了宮人們給他準備的小椅子上,跟著鑼鼓聲搖頭晃腦的,看起來好不愉快。
舞獅隊中場休息的時候,貓舍宮人們紛紛上前贈禮,澤歡送了小貓兒一只他手編的螞蚱,婉兒則送了他四小只正合腳的小鞋子。
除了這兩人之外,其他人也都略略表達了自己的心意,最奇怪的是這其中有位宦官竟送了他一顆平平無奇的小石頭,小貓兒捧著那顆小石子,面上有幾分納悶。
眾宮人也很納悶:“咱們送主子的雖然也都是些不值錢的物件,可好歹都用了心,你這送的是什么,可別是今晨才在路上隨手撿的吧?”
對此該內(nèi)官早就編好了說辭,半點也不以為杵,理直氣壯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這神石乃是當年女媧補天時用剩下的五色石,全天下攏共也就我手上這么一塊,每日里只消摸摸便能延年益壽!
他這話音一落,立刻便招來了同僚們的一片倒彩。
“要真這么寶貝,你舍得送出手嗎?”
“嘿!你們這話說的,若不是為了孝敬咱們貓主子,我當然是舍不得拿出來的!彼瘩g道。
眾宮人沒一個信他的:“什么大話都敢說,也不怕天塌下來壓死你!”
“你這要是補天石,我那螞蚱還是玉皇大帝在這人間與母螞蚱鬼魂時生的好大兒呢。”
眾宮人們難掩笑意,頓時都笑了起來,笑完了還要罵他:“澤歡,你這人怎么什么話都敢說?也不怕玉皇大帝讓雷公劈死你!
澤歡忙合掌念叨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眼見院子里這些人越吹越夸張,方才在屋內(nèi)讀策論的皇帝皺了皺眉,有些讀不進字了,偏頭對戚椿燁道:“貓舍里的這些宮人們怎么都這般聒噪?”
戚椿燁很識趣地回答說:“可不是,這兒實在不是能靜心的地方,不如陛下也出去瞧瞧看?”
“孤出去做什么?”裴野合上了那卷策論,“孤不愛湊那樣的熱鬧,今日不過是為了逗小孩兒高興!
戚椿燁再度躬身勸道:“陛下便去瞧瞧吧,有您陪著,小貓主子定會更高興些。”
裴野這才勉為其難地起身:“罷了,策論一日不讀也無妨!
而后便緩步出了屋,他一到院子里,眾宮人便立刻噤了聲。
小貓兒倒還很高興,還在“喵喵喵”地到處找人說話。
裴野在小貓兒身側落了座,而后輕咳了一聲,徐徐道了句:“諸位不必拘禮,同方才一般便好!
雖然皇帝發(fā)了話,但卻沒人敢拋卻禮數(shù)尊卑再同方才那般瘋鬧了,連給那武生們的喝彩聲都莊重了許多。
小貓兒心里頓時覺得他家小皇帝真是可憐極了,位高權重又如何?都沒人敢同他玩鬧。
于是他便黏糊糊地蹭進了裴野懷里,繼而吵吵囔囔地把自己新收到的賀禮奉給他看。
裴野面上雖不露什么,但小貓兒知道,他心里其實是高興的。
等下半場表演開始了,小貓兒就換上了方才婉兒才送給他的新鞋,然后跟在那些大獅子后頭裝起了小獅子,也隨著鼓聲搖頭晃腦的,瞧來憨態(tài)可掬,不僅逗笑了宮人們,也逗笑了皇帝。
*
這日小貓兒開心得太過了,到了夜里,便一絲困意也無,直瞪著一雙發(fā)熒光的貓眼,和裴野對瞪了好半天。
裴野近來因為總和這小貓兒一道睡,便極少再失眠,這會兒卻差點被這小貓兒這么不發(fā)一言地給瞪清醒了。
“你做什么?”裴野伸手覆住他的眼,“別盯著孤!
小貓兒沒輕沒重地拍開他手,把那毛茸茸的腦袋往前又湊了一湊,裴野不讓他盯著,他就偏要盯,還要湊近了盯。
皇帝伸手扯了扯他鼓鼓囊囊的腮幫子,而后正色道:“還不快睡,晚睡的小貓兒是要被狼妖叼走的!
說完裴野忽然稍稍一愣,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有幾分耳熟,似乎是小時候乳娘曾與他說過的。
“喵喵喵!”你少誆我!
小貓兒才不信他說的,心想自己平時可都比這皇帝早睡得多,狼妖要是喜歡叼晚睡的,那裴野指定老早就被叼走吃了幾百遍了。
裴野不打算再理會他了,兀自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睡。
小貓兒眼下雖然疲乏足了,可困意卻一點也沒有,很想再拉著皇帝聊會兒天,見他無視了自己,小貓兒頓時便不樂意了。
于是他忽然便掀開被子,然后對著裴裴野的后背不輕不重地懟了幾下,不料裴野卻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只不冷不淡道:“別鬧了!
小貓兒很委屈地一收爪子,從前裴睡不著的時候,他可是又給唱安眠曲,又給拍背的,可等他這會兒睡不著覺了,裴野卻只顧著自己睡。
方啼霜在那兀自“哼”了一會兒,越想越不服氣,于是便忽然又翻身跳起來,直接一屁股坐到了裴野身上。
小皇帝頓時睜開了眼,隨即下意識地一翻身——
他原是側躺著的,這會兒一翻身起來,小貓兒便坐不穩(wěn)了,腦袋歪向一邊摔在了床上。
小貓兒當即哀叫了一聲,裴野心里一緊,忙湊過去摸他的腦袋:“摔疼了?”
小貓兒嘴角一歪,面上露出了一副略顯得意的表情來,隨即他又伸出兩只貓爪,牢牢地勾住了裴野的脖子:“喵!”你也醒了吧!
這床榻是再軟不過了,因為入了秋,底下的褥子才又加了一層,那一下根本摔不疼人,更別說比人還輕得多的小貓兒了。
裴野的確被他這一舉動給鬧清醒了,可這小貓兒打不得罵不得,他只得很無奈地捉住他的兩只貓爪:“松手!
“喵嗚!”就不!
小貓兒今夏里才減下些肉來,這會兒才入秋不久,便又新貼了秋膘,掛在裴野脖子上一會兒還好,掛久了便重得像個秤砣。
而且裴野心里總覺得這樣的舉動有些太過親密了,若是這小貓兒真只是只小貍奴,這般倒也沒什么,可這貓兒身上既賦了人的魂,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你若再胡鬧,”裴野冷聲道,“便回地上貓窩里睡去。”
小貓兒見他的面色是真冷下來了了,這才收了爪子,他有些委屈地一抖貓須,不太高興地躺回了床上。
一人一貓之間隔了一尺的距離,各自平躺著,有那么好一會兒,他們誰也沒理誰。
最后還是靠外頭那側的小皇帝先妥協(xié)了,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說的有些重了,裴野忽然撐起手肘,往小貓兒那邊探了探。
小貓兒閉著眼,在覺察到那柔軟的床榻上輕微的凹陷之后,立馬便側過身,把后腦勺對向了裴野,儼然是要和他繼續(xù)慪氣。
裴野拿他沒辦法,只好伸手搓了搓他的側邊的小肚子,小貓兒最怕這招了,一開始還強裝鎮(zhèn)定,可沒過兩下子,便像只煮熟了的蝦子一般卷成了一團。
于是他忙轉過身來,把兩只前爪合在一起,扮出了個求饒的手勢。
裴野微笑地收回了手。
“明日晨起教你習字的夫子便要來了,”裴野看著他綠幽幽的雙目道,“不可再貪睡,也不要誤了時辰,那是對夫子不敬!
小貓兒早把這一茬給忘了,這會兒經(jīng)他提醒,整只貓頓時蒙上了一層灰霾,變得悶悶不樂了起來。
裴野平日里瞧他便不是個讀書的料,但開卷有益,讀書識禮到底也不會害了一個人,方啼霜現(xiàn)在年紀還小,多學些東西總是好的,免得長大了除了吃喝一事無成。
“聽見了嗎?”裴野的語調(diào)變得嚴肅了起來,“旁人問你話,不可不應,這是禮數(shù)。”
小貓兒無精打采地“喵”了一聲。
一想到明日不能再睡懶覺,要去夫子那里念書,小貓兒就激動不起來了,腦子里閃過幾串模模糊糊的千字文,沒等那字閃上一會兒,他便就睡著了。
他倒是睡得很香,可憐被他鬧散了困意的小皇帝卻睡不著了。
深夜,子夜之交。
裴野半夢半醒著,整個人正處于一個將睡未睡的狀態(tài),恍惚間卻聽見旁側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下意識睜開了眼,卻見身旁躺著的小貓兒幾乎是轉瞬之間,便化成了一個側躺著的人。
那烏黑的長發(fā)披散下來,頂上那發(fā)間,隱約露出了一只毛絨絨的純白色貓耳……如果他沒看錯的話。
裴野下意識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戳了戳那只小貓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