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怎么就不能愛你了?”
方啼霜幾乎是瞬間就清醒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一把扯過錦被,然后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連顆腦袋也不露。
片刻后,他像只微微開口的蛤蜊,從那錦被與床榻的縫隙里探出一雙眼睛,很沒底氣地問:“你……你做什么摸我的頭?”
裴野伸手做勢要去掀他的被,方啼霜叫喚了一聲,而后一下便將那條縫給閉上了。
“你腦袋頂上那是什么?”裴野問, “別藏了,孤都看見了。”
方啼霜寧愿把自己團在被子里悶死,也不愿意再讓他看到那對貓耳朵,他心存僥幸地覺得裴野方才應該沒太看清, 于是便躲在被里嘀咕道:“我腦袋上什么也沒有, 是陛下你瞧錯了。”
“狡辯什么?”裴野有些不太理解他, “孤又不會揪了你的貓耳朵——是最近才長的么?先前怎么不見你有?”
方啼霜聽他這樣問, 便知自己那多出來的一對耳朵早已被他看光了,于是這才慢吞吞地從錦被里探出個腦袋來。
“是一早就有的,”方啼霜小聲解釋道, “之前是我給收起來了, 所以你瞧不著。”
裴野對他這對貓耳朵有些好奇, 可他一湊近,方啼霜就又迅速地把腦袋給收了回去,只聽他急急道:“你別亂碰我耳朵!”
“怎么?”小皇帝頗為玩味地問,“碰了會怎樣?”
“不怎樣,就是癢, 比戳肚子還癢癢。”方啼霜說完便用兩只手遮捂住頭頂上那對貓耳。
他很怕癢, 身上的癢癢肉極多, 從小和兄弟姊妹們“咯吱咯吱”地鬧著玩,他總是最先輸的那個。
而進宮后化了貓后,又不幸再多了兩處不能碰的。
裴野在旁側提醒了他一句:“你既不讓人碰,將那多余的耳朵收回去不就好了?”
方啼霜經他這么一提醒,才想起來自己還有收耳朵的本領,忙沉下心來,開始用力將那對耳朵往回收。
可惜無論他怎么用勁,把一張白面似的小臉憋到通紅,那腦袋頂上的耳朵也一動不動的。
方啼霜便疑心是這貓耳朵被手擋住了的原因,因此才沒法往回收,于是他便對裴野說:“我要把手放下了,你可不要趁機碰我耳朵。”
裴野看他一眼,莫名覺得他那語氣有幾分好笑,反問道:“孤碰你那耳朵做什么?”
方啼霜稍稍松了一口氣,然后緩慢地把捂住貓耳的那雙手放下了,緊接著他趴在床榻上,很賣力地把那雙耳朵往回收。
裴野見他面頰通紅,可那耳朵卻幾乎一動不動的,微弱的燭光里,他能瞧見那對毛絨絨的耳朵似乎還在微微地抖,讓他很手欠地想上去揉一把。
方啼霜注意到他的目光,頓時便把收不回耳朵惱意遷怒到了皇帝身上:“不準你盯著我,被人盯著的話,我耳朵就收不回去了。”
裴野心里覺得這小貓兒麻煩,但還是翻了個身遷就他道:“行,孤不看你了,你趕緊的,把這耳朵收回去。”
說完他便起身走了,方啼霜現下也沒心思去看陛下往哪兒去了,只忙著馴化自己那對多余的耳朵,低聲嘟囔著催促它:“回去,快回去!”
等裴野拿著一套里衣回來的時候,方啼霜終于成功將那對惱人的耳朵給收回去了。
陛下隨手將那身里衣丟給他,然后吩咐道:“換上。”
說完他便轉過身,背對著床打了個很輕的哈欠。
這秋夜里,裴野渾身上下只著一件單薄的綢面里衣,在床邊站了會兒,隱約覺得有幾分冷意,但他并未在意。
“我換好了。”方啼霜朝著他的背影道,而后抖摟幾下,把方才卷走的錦被攤了一半還給裴野。
裴野躺進被子里的時候,腳背不小心蹭到了方啼霜的小腿肚,小孩兒立刻往回縮了縮,而后有些驚訝地問:“陛下,你腳怎么這么冷?”
裴野漫不經心地側身閉上眼:“躺會兒便好了。”
“哦。”方啼霜應了聲。
隨后他又兀自在心里想了想,裴野平時身上分明很暖和,他猜可能是方才自己將那錦被全奪走了,害他受了涼,所以他的手腳才會這樣冰。
方啼霜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又不禁想起了今日皇帝對他的好來。
于是他偷偷摸摸地蹭過去,然后忽然將一只手越過裴野的腰際,緊接著貼在了陛下冰涼的手背上:“陛下……”
裴野的身子微微僵了僵:“你做什么?”
“我給您暖暖手,”方啼霜很小聲地解釋說,而后又軟聲道,“我方才不該把被子全拐走的。”
說完他又把自己的熱烘烘的腳背貼在了裴冰冰涼涼的腳心上,他腳上比手上還要冷,方啼霜被凍得一激靈,可還是沒把腳給縮回去。
“不用你暖,回去睡。”裴野道。
小孩兒很蠻橫地抱住他,刻意裝出惡狠狠的語氣:“就要給你暖,你且受著吧!”
裴野被他這莫名其妙的兇狠逗笑了。
方啼霜方才的沒出過被子,整個人眼下都暖烘烘的,睡前婉兒給他熱了碗羊乳喝,可能是沒擦干凈臉,裴野覺得后頭這小孩兒似乎還帶著幾分羊乳的奶膻味。
味道并不重,混著他衣裳上用的熏香,有種說不出的好聞。
“陛下,”方啼霜忽然又在他后頭念了一聲,接著又頓了一頓,然后才緩聲道,“今日謝謝你……唔,應該算是昨日的事了,差不多,反正謝謝你。”
裴野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不用太放在心上,孤是為了感謝你那日所贈的蝴蝶。”
方啼霜呼出的熱氣打在他后頸上,稍一撇嘴道:“這是不一樣的,我送的蝴蝶不值錢,哪里都能捉。”
“孤送你的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裴野說,“都是孤本來就有的東西,你既費力氣捉了蝴蝶,孤也費心思做了石雕,便都是一樣的。”
方啼霜有些累了,便把額頭貼在小皇帝的后背上,然后又輕又緩地說:“但這是阿爺阿娘走后,我過的最開心的一次誕辰了。”
他的語氣很真誠,似乎還帶著幾分鼻音:“阿爺以前也給我做過一只小木雕,是照著常來我家討東西吃的一只小野貓刻的,我特別喜歡,但后來在去長安的路上丟了。”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裴野忽然感覺自己的背上透上來一股濕意。
“我都有點忘記阿爺的模樣了,今日見到陛下送我的石雕時,我好像忽然又記起來了……”
方啼霜預感到裴野似乎要轉身,他便立即抱緊了他,不許他動,他的聲音帶著哭腔,聽起來可憐極了:“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么,反正就是覺得,你真好,我快要愛死你了。”
裴野稍稍一愣,而后道:“‘愛’字不可亂言。”
“怎么是亂用了?”方啼霜含著淚,不解道,“我愛阿爺阿娘、愛舅舅舅母、愛阿兄阿姊、愛好吃的好喝的、愛白云愛星星,怎么就不能愛你了?”
裴野覺得和這小孩兒有些說不清,又不想浪費太多時間解釋,于是便敷衍他道:“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小孩兒很不喜歡旁人用這樣的話來敷衍自己,他自認為已經不再是小孩了,他都換牙了,已經是半個大人了。
“我不管,”方啼霜在他后背上狠狠蹭了一下,把眼淚一股腦地全抹在他的里衣上,撒嬌耍賴似的,“我就要說愛,我就要愛死你,你管不著我……”
方啼霜就這樣抱著他,不知幾時便自顧自地睡著了。
可被他這樣抱著的陛下卻睡意全無,他很不習慣有人與他這樣親近,阿娘和乳母溫暖的懷抱,已經離他很遙遠了,她們的樣子,裴野幾乎一點也記不得了。
因此方才聽那小孩兒提起他阿爺,裴野心里也有幾分惺惺相惜的認同感。
有那么一瞬,陛下心想,他倆要是能一直這么下去就好了,他不立后,小孩兒也不會長大,不要娶妻生子,他們都做彼此一輩子最親近的人。
可也就是那么一瞬,這個荒謬而幼稚的念頭很快便被他自己否定了。
*
方啼霜睜眼醒來的時候,裴野已經去上朝了。
他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滾到陛下睡過的那一側床榻上,然后抬起爪子伸了個懶腰。
這懶腰才剛伸到一半,便聽屋里頭傳來了婉兒熟悉的腳步聲,婉兒端著一盆熱水,急沖沖地趕到他床邊:“主子快些快些,陛下給您請的夫子就要到了。”
“這位是……鳴鶴公公,”婉兒側身給他介紹了后頭那人,“您也認識的,圣人下了令,往后便讓他做您的伴讀,與您一道讀書識字。”
她身側跟著的正是曹四郎,昨日皇帝問過他幾句話,便指了他做這小貓兒的伴讀,要他幫著監督自家小弟。
曹四郎俯身將那小貓兒從床榻上抱了起來,然后幫著婉兒給他潔面洗漱,又催著他用早膳。
小貓兒很知道自家阿兄有多愛讀書,所以心里也很為他高興,故而更不敢再賴床了,草草地用過了早膳,便去偏殿里等著老師去了。
婉兒去外頭候這位夫子去了,偏殿內便只剩曹四郎還陪著小貓兒。
昨日小貓兒身邊太熱鬧,他也沒什么機會和同他說上幾句話,這會兒終于有機會與他獨處了,曹四郎便忽然從布包里翻出一只小玩偶來。
“這是二姐給你做的,”曹四郎把那只小布偶塞進小貓兒懷里,“定親時她夫家送了幾匹布來給她做新衣裳,二姐省下了一些碎布來,給你做了只小麻雀,又托人送進宮,讓我有機會便找個角落給你燒了。”
小貓兒接過那只小麻雀,那玩偶布面用是很鮮艷的紅,想是曹二姐用來做嫁衣的料子,繡工瞧起來比原先給他納鞋時更加細致,雀兒的尾端還繡上了“啼霜”二字。
像是生怕他收不到似的。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便用那貓爪子一下又一下地撥弄著那雀兒,而后“喵嗚”一聲,表示自己很喜歡。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腦袋,有些慚愧道:“阿兄沒什么好送你的,等往后尋著了新鮮的,元日時再補給你。”
小貓兒搖了搖頭:“喵嗚喵嗚!”不用你送!
“要送的,”曹四郎笑了笑,“托你的福,陛下將阿兄調到御前,月俸也漲了不少,等發了月俸,阿兄便托人去宮外給你尋些新鮮吃食。”
他先前是被小弟死而復生的喜悅沖昏了頭,而今才終于覺察出兩人之間地位的差距來。
在家時他是霜兒的兄長,凡事都想護著他,也都能護著他,而如今他心意未改,兩人的身份卻有了云泥之別。
他再也護不住這個小弟,反而還要小弟去替他求情,這讓他心里多少生出了幾分挫敗感來。
昨日是小貓兒的生辰,他眼見那么多人圍著他、那樣熱鬧,他默然地侍立在一旁,心里忽的便覺出了幾分異樣的孤獨感。
明明他才是霜兒的兄長,明明他才是這霜兒在這宮里最該親近的人,可當他們圍在一起說話時,他卻覺得自己才是最插不上嘴的那一個。
第六十二章 “圣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曹四郎側身往窗外一望, 見那教書夫子還未到,便又伸手撓了撓小貓兒的下巴, 很親近地貼在他耳邊問:“圣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裴野對自家小弟的態度本來便已經足夠奇怪了,如今竟還荒唐到要請夫子來教一只小貍奴讀書。
若說他沒發現小貓兒那皮下藏著的其實是一個人,曹四郎是不信的。
小貓兒點了點頭,而后又應了一聲:“喵~”
曹四郎無意識地擰起了眉頭,心里有些不明白那皇帝為何會對換了魂的小貓兒這樣好。
他歲數雖不大,卻不似方啼霜那樣天真, 旁人若無緣無故地對他好,他總要猜疑,總覺得那人是要圖謀著要從他身上得到點什么。
曹四郎心知自家小弟與他一樣無權無勢,原都是這宮里以一片枯葉作舟的螻蟻, 身上并無幾分利益可圖。
再說了, 裴野一個生殺予奪的皇帝, 又能貪圖一個庶人什么呢?
小貓兒見阿兄皺眉, 便湊上來用面頰蹭了蹭他的手背,想讓他舒心一些,不要總想著不好的事。
曹四郎見狀便把他再次抱緊在懷里, 心想他家霜兒這樣乖、這樣懂事, 長的也漂亮極了, 街坊鄰居家的小孩兒,就屬他最好看,甚至把那些嬌養的小娘子們都給比下去了。
他心里很怕他遭人騙、遭人欺負,怕得要命,可他到底不能時時刻刻都同他待在一塊, 而且即便他與他在一起, 他也未必能護得了他。
“霜兒, ”曹四郎低聲道,“聽阿兄的話,咱們還是要留點心眼,不能太信他了。”
小貓兒聽得有些懵了,愣了半晌才聽出阿兄口中這位“他”是哪位,他心里下意識地已經把裴野劃做自己人了,在他的意識里,便沒有對自己人還要留心眼的道理。
“喵喵喵!”小貓兒揮舞著爪子,手舞足蹈的,試圖與阿兄解釋,“喵喵喵!”
陛下他是個好人!
曹四郎神色復雜地看著他,正想再說些什么,外頭婉兒與宮人們已將那夫子迎進院來了。
他連忙收了心,抱起小貓兒便往外走,方啼霜一打眼瞧見那位要教他讀書認字的夫子,心里再不歡迎,也要抬起爪子與他好聲好氣地喵一句。
裴野叮囑過他了,說這叫尊重,也是人人都該有的禮數。
面前的夫子身著一件淺青長袍,看起來很年輕,至多不過而立之年,見小貓兒與他打招呼,他便也不含糊地回了一禮。
“夫子里邊請,”曹四郎朝他稍稍一鞠躬,“文房四寶、茶水點心都已備好了。”
被他揣在懷里的小貓兒也抬了抬爪子,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那年輕的夫子笑了笑,而后道:“原先陛下請吾等來授課,說是要教一只小貓兒讀書習字,眾人都覺著荒謬,以為圣人是在戲弄我們,只有某請愿而來——如今看來,雙兒主子果是只通人性的貓兒,想必也不比那些開智還不如不開的頑童們差。”
這位年輕的夫子瞧起來脾氣很好,小貓兒料定他應該不是會提戒尺抽人的主,故而心情也稍好了些。
曹四郎則替小弟答道:“貓主子生性聰慧,只要有夫子悉心教導,識文斷字自然不在話下。”
那夫子笑了笑,沒再說話。
等那夫子落了座,學生照例是要給老師奉茶的,小貓兒的爪子不太好用,因此這事兒便由曹四郎代勞了。
夫子吃了茶后,便同小貓兒粗略地介紹了一番自己的身份來歷。
原來這夫子姓游名隱,今歲才剛蟾宮折桂,不偏不倚地考了個二甲第一的成績,差一點兒成了探花郎。
也正差了這么一點兒,前三位進士及第的當即都被授了官,而他與后頭的人卻要在這長安城里候著守選,等吏部何時有了空缺,他才有官可做。
在小貓兒眼里,這位游先生就是位用書卷堆起來的“書人”,和他們正說著話呢,動不動便脫口而出幾句詩詞古文,把小貓兒聽得云里霧里的,像是團了一腦袋的漿糊。
而坐在他下首的曹四郎,眼里卻無時無刻不閃動著求知的光。
游隱寒窗苦讀了十余載,如今還是頭一遭授課育人……說是育人應該是不大對,他教導的乃是一只小貍奴。
說實話,他自己心里也沒什么信心,也不知這貍奴能不能聽懂人話。
游隱翻開了手邊那本千字文,雖然心里沒底,但到底來都來了,他總不能什么也不干,于是指著書頁上的字,便要教這小貓兒識認:“此文首為‘天’字,‘天,即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注】……”
這前十六字,小貓兒記得最清楚了,從前阿娘要他熟背千字文,他總是半途而廢,一連重背了不知多少回,這前頭一句,他是死了也不會忘。
等游隱一個個地給他解釋過了字意,小貓兒便搖頭晃腦地喵著念了起來。
游隱仔細一聽,發現他并不是在亂喵,每擱四個喵字便是一頓,倒像是真在跟讀那千字文一般。
他心下激動了起來,忙趁熱打鐵,又問這小貓兒:“雙兒,你認得哪個字是玄嗎?”
小貓兒一爪子拍在那個“玄”字上,而后很驕傲地一仰腦袋:“喵!”
“那冬字呢?”游隱又問。
小貓兒又是準確無誤地一爪子。
如此往復幾次,游隱面上一喜,連聲驚呼:“奇了奇了!”
他原是寒門子弟,年紀輕輕考中進士,已是祖墳中冒了青煙,偏巧他又不愛攀權附貴,對那長安城里八竿子打不著的名門望族,游隱更是敬而遠之。
雖說這貍奴是御貓,教導它的夫子還能借機伴君左右,乃是一門肥差,可他們這些文人讀了半輩子的書,幾乎個個都端持著各異的“節氣風骨”,少有人樂意自降身份去教一只畜牲識字。
游隱要不是眼下無處投奔,也不會到這宮里來教一只貍奴讀書。
可眼下游隱的心思卻全然變了,他一開始只覺得此差事荒謬,如今卻才真端正了心思。
他是惜才之人,無論這才是人還是貓,他都一視同仁。
下首桌案邊上的曹四郎見他一副遇了鬼的模樣,忍不住側過臉去笑了笑。
侍立在旁側的婉兒也掩嘴樂了起來。
游隱見這些宮人們對這樣有靈性的小貓兒一點也不驚奇的樣子,還以為是自己見識短淺,這長安城一方水養一方人,連貍奴也與自家那窮山僻壤里的有別,于是心里莫名起了一股子敬畏之意。
在游先生的傾囊相授之下,小貓兒不一會兒便被迷暈在那遼闊的書海里了。
只見他一開始只是時不時地點著腦袋,游隱以為他全聽進去了,便講解得愈發激動,結果只見這小貓兒再一次點頭,一顆小貓腦袋便砸在了面前的書卷上。
游隱:……
“雙兒他……他這是怎么了?”游隱也不敢亂動他,生怕把這御貓碰出個好歹來,“那誰,你來瞧瞧。”
不用他叫,曹四郎在聽見動靜的時候便已經起身了,他上前拖住小貓兒的腦袋,低頭喚道:“霜兒?”
小貓兒迷迷瞪瞪地掀了掀眼皮,感覺那書頁上墨黑色的字滿天亂竄,他困得差點兒都要瞧不清阿兄的臉了。
游隱偏頭看向曹四郎,后者覺察到他的目光,有些猶豫地轉身,而后稍一頷首道:“主子他想是有些累了。”
“累了?”游隱稍一思忖,心下便了然了,這小貓兒想是聽課聽困了,只是那陪讀的書童不好意思說罷了。
那小貓兒往團蒲上一賴,仰面朝天地躺下,這便不肯再動了。
正當游隱對他束手無策的時候,外頭院里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小貓兒耳朵尖一動,忽然就翻身坐了起來,下一刻,便見那剛下朝的少年天子推門走了進來。
游隱慌忙跪下行禮,身后還跟著婉兒與曹四郎二人。
“免。”裴野緩聲道。
小貓兒下意識抬眼瞧了瞧他,他敏銳地覺察到,裴野今日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唇色格外蒼白,落座時還掩唇輕咳了幾聲。
他立刻從團蒲上起身,而后邁步行至裴野面前,隨即又縱身一躍,黏糊糊地把自己掛在了陛下的腿上。
“喵嗚喵嗚?”你怎么了?
皇帝沒理會他,只是微微抬目望向游隱:“他學的如何?可曾偷懶耍賴?”
“這……”游隱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實話。
“不必顧忌他,”裴野淡淡然道,“先生請實話實說。”
游隱朝著皇帝一作揖:“微臣不敢欺君,這貓主子的確是天資聰穎,很通人性,識起字來也是觸類旁通,只是方才……”
他頓了頓,而后又道:“貓主子學到一半,便累得睡著了,微臣只怕過猶不及,學多了反而傷了貓主子的身子。”
皇帝垂目看了那小貓兒一眼,很無情地說:“無妨,傷不著他,他就是犯懶——此貓神行頑劣,玉不琢不成器,今日這事若再有下回,先生便只管用那戒尺狠狠地抽他。”
游隱躬身頷首:“是。”
小貓兒身子一抖,回頭很兇地朝裴野一齜牙:“喵嗚!”
裴野只手按下他的腦袋,無視了小貓兒的抗議。
小貓兒原本心里正不滿著,然而他的鼻尖剛一碰皇帝的手心,便敏銳地覺察到裴野今日的體溫似乎不大對,比往日里要高了許多。
“喵!”他張口咬住裴野的衣袖,試圖提醒他,“喵喵喵!”你病啦!
裴野稍一皺眉:“不許胡鬧。”
他話音剛落,便又側臉咳了兩聲。
小貓兒頓時炸了毛,一口扯住皇帝的衣袖,非要把他拉出去找太醫不可。
*
作者有話要說:
注:出自說文解字。
第六十三章 “離孤遠點。”
裴野坐在那兒像座雕塑似的, 憑著小貓兒那點兒力氣,壓根扯不動他, 于是他便只好跳將下去,到旁側拽扯戚椿燁的衣袍下擺。
戚椿燁不敢不理會他,很快便蹲下身來詢問:“主子是想要什么嗎?”
小貓兒搖了搖腦袋,然后抬爪指了指裴野:“喵喵喵!”他病了!
戚椿燁哪里能聽得懂他的貓言貓語,只得胡亂猜測道:“您想讓陛下陪您一道玩?”
小貓兒急得想跳起來打他的腦袋,忙又搖了搖頭, 而后開始手舞足蹈地對著戚椿燁比劃。
他先是把一只爪子抬到唇邊,而后意圖撅起嘴來吹,可惜想要把貓嘴撅起來實在有些困難,于是小貓兒只好張大了貓嘴, 然后往爪子上哈氣, 直哈地那貓毛輕微地飄動了起來。
戚椿燁仔細思忖了半晌, 然后猜測道:“吹?您是要吹什么嗎?”
小貓兒有些惱怒地擺了擺腦袋:“喵嗚!”不是!
與此同時, 裴野遙遙地瞧了他一眼,隨口猜道:“是風?”
小貓兒立即點了點頭,緊接著他又開始表演起了第二個動作, 他努力用貓爪環抱住自己, 而后一下倒在團蒲上, 開始抽風一般地發抖。
眾人皆是一臉懵,忙把目光挪到了上首的皇帝身上。
裴野問:“冷?”
小貓兒停下來,扭頭應道:“喵喵!”不是!
緊接著小皇帝便又猜問道:“寒?”
小貓兒迅速從團蒲上起身,而后揣著爪子點了點頭。
戚椿燁下意識便將這兩字連起來輕聲嘀咕了一遍:“風寒?”
這小貓兒瞧起來活蹦亂跳的,顯然并不像是染了風寒的模樣, 那便只有……
他忽然抬目瞧了眼座上那人, 小皇帝眼下微青, 唇色蒼白,仔細瞧來,他眼里似有倦意,但卻又絲毫不見脆弱之感。
故而戚椿燁今日只是覺得小皇帝昨夜又沒睡好,并未生疑。
今晨在朝堂之上,當年助太祖皇|帝四下征戰、立下赫赫軍功的三朝元帥領著舊部聯名上書,言新帝已能獨當一面了,要逼迫太后歸還那一半皇權。
太后及其黨派自然不依,搬出了當年先帝的遺詔,扣著其中一句話不放,說是先帝要她看著裴野成家立業,而如今后位空懸,新帝尚未成家,又怎能獨自立業?
朝堂上兩黨吵得沸沸揚揚,鬧得裴野也很頭疼,一邊是他名義上的母親,一邊是他不得不尊敬的祖父輩,他礙手礙腳的,幫了誰都會落人話柄。
那老元帥到底年紀大了,而太后母家寇黨個個都生的牙尖嘴利,從不會好好說話,把直來直去的老元帥氣得夠嗆,當場氣一短,忽然就撅過去了。
朝堂之上頓時成了一團亂麻,戚椿燁作為皇帝的貼身內侍,自然就身先士卒的上場替這些人擦屁股。
他也是忙亂了,竟一點也沒感覺到皇帝今日的異樣。
戚椿燁立刻遣宮人去請了太醫,接著又躬身附耳道:“陛下今日面色瞧起來確實不大好,不如先回寢殿去歇一會兒吧?”
裴野今日晨起只覺得有些乏力,如今下了朝回來,才發覺眼皮子都燒燙了,自從脫離了太后的掌控后,他便極少再生病了。
故而今日就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也虧的那小貓兒能發現。
皇帝并不強撐,他站起聲,然后垂目看了一眼那小貓兒,又囑咐了一句:“跟著先生好好學,不許偷懶。”
小貓兒忙跟上他,然后伸爪抱緊了裴野的靴子,喵喵嘰嘰地要他帶自己一塊走。
裴野給了曹四郎一個眼色,后者便立即走上前來,將那小貓兒給抱走了,小貓兒在他懷里揮爪掙扎著,對著裴野的背影喵喵叫個不停。
皇帝才剛回到寢殿,便見外頭急步進來一位宮奴:“陛下,崔閣老求見。”
裴野眼下外裳才脫到一半,聽聞老師要來,便又讓宮婢們替自己穿上了,而后在銅鏡前正了正衣冠,這才去了正堂迎客。
小皇帝才剛落座,便見外頭有位發絲皆白的老頭兒風風火火地提步行了進來。
裴野忙又起身去迎,站起身的時候眼前黑了一陣兒,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只見那老頭兒也不客氣,朝著小皇帝虛虛一拜,而后便兀自尋了個位置落了座:“陛下今日怎么了?臉色這樣差,今晨朝會上的鬧劇,想必還不能夠擾動陛下的心神吧?”
裴野壓下眼底的倦意,然后吩咐戚椿燁去給崔閣老奉了杯熱茶:“近日天寒風急,想是不甚著了涼,未免過了病氣給老師,這才遣了椿燁代勞,并不是有意怠慢。”
“請太醫來看過沒有?”崔閣老問。
“已經傳喚過了,”裴野淡淡然道,“還沒燒糊涂,不礙事——老師請說。”
崔山鳴到底年紀大了,腿腳也不如從前利索,師生二人往日里有事也是互通書信,他今日既親自來了,想必就還是為了晨起那件事。
“那老頑固太著急了,”崔山鳴嘆了口氣,“可憐他一心為了天下社稷,到頭來卻做了件糊涂事。”
崔閣老的意思裴野也懂得,他是怕皇帝心里因此會怪罪那老元帥。
裴野微微沉聲:“鄒阿翁的為人學生清楚,定然是有人在他耳邊煽風點火,他性子又急,難免要遭人鼓動。”
“他這般一鬧,陛下短期之內便再不好提起要回皇權的事,實是好心辦了壞事,”崔山鳴又嘆了口氣,“人老了真是可恨吶,沒活成個老神仙,就要成老糊涂了。”
如今新帝根基未穩,老元帥卻不合時宜地提起了讓太后退居后宮的事兒,那太后自然要借題發揮,提出了讓位的要求。
“她要您先立了后,才肯歸還皇權,可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約、媒妁之言,這婚事沒她點頭,哪里能成?”崔山鳴吃了口茶,而后沉聲道,“倒時她便要塞個寇家的女兒給陛下,陛下倘若推拒了,她便有理由繼續霸著皇權,若應下了,這天下不也還是有一半都是他們寇黨的?”
皇帝眼下只覺得眼皮越燒越燙,連崔閣老在說什么,都有些聽不進去了,但他還是勉強答應了幾聲。
崔山鳴見他狀態不好,故而也不求他多說話,自顧自道:“咱們這回定是讓寇黨給陰了,陛下該籍此反省,微臣也當好好反省一番。”
裴野頷首道:“老師的教誨,學生定銘記在心。”
“陛下好生歇息吧,”崔山鳴稍一頓,隨后又道,“等陛下好些了,記得抽空去探望探望那老糊涂,也別傷了老臣的心。”
皇帝一一應下了。
臨別之時,裴野不顧崔山鳴的阻攔,還是將老師送至到殿外的軟轎之上。
崔山鳴登上了轎,卻忽然垂目,猝不及防地捉住了裴的手,他的手寬厚而干燥,在裴心里,崔山鳴遠比先帝更要像他的阿爺。
“先帝臨終前,曾將微臣叫至榻前,只問了微臣一句話,說萬一阿野不堪大用,撐不起裴氏的江山,那微臣該怎么辦?”
裴野抬眼對上他的目光:“您會怎么辦呢?”
崔山鳴爽朗一笑,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連中三元,初入官場的時候了:“道若不成,乘桴浮于海。【注】”
裴野也笑了笑:“老師慢走。”
“陛下保重。”
裴野知道崔山鳴是在說笑,若再早幾十年,他的確能在先帝托孤時說得出這樣的話,也完全干得出這樣的事來。
但他已經很老了,那原本挺直板正的脊背不知何時已然塌下去一塊,發髻依然梳得一絲不茍,但挽起的發絲卻已經全白了。
裴野在瑟瑟秋風中凝望著他愈來愈小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種凄涼的悲意,這位長輩的路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了,而他才不過剛開始。
他和這位亦師亦父的尊長,也不知還能再見上幾面。
“圣人,太醫已經在寢殿內候著了,”戚椿燁小心翼翼地替皇帝披上了一件斗篷,“這外頭風緊,陛下還是快回屋吧。”
而與此同時,偏殿之中。
夫子在臺上教他讀詩,小貓兒學著阿兄的模樣,腦袋一晃一晃地跟著喵,心里卻始終記掛著另一頭的皇帝。
他幾次想趁機逃走,可要么是被婉兒和阿兄逮著了,要么便是叫夫子拿戒尺嚇住了,于是便只好硬熬到了放堂的時辰。
游隱一說放堂,小貓兒“嗷”叫一聲,而后便逃命般地竄出門去,往寢殿的方向飛去了。
今日的天色陰沉沉的,寢殿內燭火未明,有些昏暗,小貓兒輕手輕腳地貓進殿內,而后又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陛下的床邊。
他身姿輕巧地縱身一躍,正好落在裴野邊上的位置上,只差一點就要踩到他的手指頭了。
床榻上的人雙目緊閉,額上鋪了條疊好的絹布,鬢角有薄汗,面色蒼白得看起來幾乎要變成透明色了。
小貓兒很想叫喚一聲,可又怕把他給吵醒了,于是便默默地在他身側躺下了,將腦袋埋在他手心里。
他眼下心慌意亂的,總覺得是昨夜自己任性地搶走了被子,才害得皇帝挨凍受寒,繼而發起了熱,又總疑心裴野會因此而病死。
方啼霜小時候因為被村里那一堆男孩們欺負怕了,便常和鄰居家一位同齡的小丫頭待在一塊扮家家酒,那丫頭也不讓他扮她的丈夫,回回都讓他當兒子。
不過那小丫頭生的靈巧,說話也溫柔可愛,從不會像那些人一樣欺負他,故而她要玩什么方啼霜便都由著她。
可惜沒多久,那丫頭便就病死了。
一開始也是害了風寒,連著幾日高熱不退,阿娘陪著他去看望過那丫頭一回,只見原來靈巧漂亮的一張臉,像是染上了一層灰霾,人也一下子消瘦下去了。
臨走時那丫頭還醒過一回,喊過幾聲家里親人的名字后,便叫了方啼霜過去,同他說:“等我病好了,咱們還要在一塊玩兒。”
方啼霜點頭說:“好,我等你。”
然而當天夜里,便傳來了那小丫頭的死訊。
小貓兒很害怕裴野也會這樣忽然離他而去,一想到眼前這人可能會死,他就很想哭。
裴野睜眼的時候,就見那小貓兒正躺在他手邊,偷偷摸摸地把眼淚蹭在錦被上,他稍稍支起身子,啞聲問:“怎么,誰欺負你了?還是不聽話挨夫子打了?”
小貓兒搖了搖頭,緩步上前,意圖把腦袋塞進他頸窩里:“喵嗚喵嗚?”你會死嗎?
裴野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把臉側向另一邊,輕咳了兩聲:“離孤遠點。”
小貓兒才不管,繼續黏糊糊地湊上來,下意識伸舌頭舔去了他鬢邊的薄汗:“喵嗚喵嗚~”我不要你死。
皇帝將他摘到一邊,輕聲解釋:“孤沒事,太醫說只需睡一覺,再發點汗便好了——你先到別處玩去。”
小貓兒不肯走,裴野便喚了宮人們進來,把這小貍奴帶出去,可宮人們才將他帶出去不久,小貓兒便又找機會偷溜了進來。
緊接著他又鬼鬼祟祟地把自己塞進了錦被里,而后便縮在裴野身側不肯動了。
皇帝扒拉他一下,他便像狗皮膏藥一般又黏了上來,陛下拿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于是只好有些無奈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那你就待在這兒,別往上頭來。”
小貓兒這回倒很乖順地點了點頭。
裴野終于躺了下來,闔眼歇了一會兒,心里又無端想起了方啼霜的身世,他阿爺戰死沙場,阿娘又逝于病榻,自幼便見慣了生離死別……
“你是不是……怕孤病死了?”他忽然垂目,幾不可聞地問道。
小貓兒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失落:“喵。”
裴野嘴角忽然扯出了幾分笑意來:“傻貓兒。”
他頓了頓,心里卻是一片酸軟,很溫柔地說:“別怕,這只是小病,這宮里那樣多的太醫,哪里能讓孤死了?”
*
作者有話要說:
注:《論語·公冶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意思是:我的主張行不通了,就乘坐小竹筏到海上漂浮。
第六十四章 “什么尾巴?孤不記得了。”
陛下果然沒騙他, 那風寒引起的高熱夜里便退了下去,第二日竟也不見他休息, 晨起喝過一碗湯藥后,便又見他上朝去了。
小貓兒聽了他一宿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一直半夢半醒著沒怎么睡,眼下見他忽然“又活了”,卡在心里那塊不上不下的石頭頓時就落了地。
裴野一走,他便在床榻上打了兩個滾, 只滾到了裴野睡過的地方,那上頭暖烘烘的,還殘留著陛下的體溫與淺淡的藥香味。
小貓兒把眼睛一閉,便就仰面朝天地睡了過去。
他這一睡便睡沉了, 辰時婉兒來叫他起床, 卻怎么叫也叫不醒這懶貓, 最后還是曹四郎到小廚房先端了早膳過來, 把食物的熱氣與香氣煽在他臉上,這才給這小貓兒饞醒了。
小貓兒一睜開眼,婉兒便與曹四郎一人架起他一邊爪子, 硬生生把他從被窩里給拽了出來。
“喵嗚!”被窩外冷極了, 小貓兒哀哀地叫了一聲, 眼神還念念不舍地和床上那張錦被糾纏不休。
婉兒一面打濕巾帕給他擦臉,一面對他道:“這可不怪咱們,圣人叮囑過,切莫讓您誤了讀書的時辰,您若貪睡不起, 咱們這些人可都得被責罰。”
小貓兒一努嘴, 這才放下了回去繼續睡的心思。
他才剛用過早膳沒多久, 那頭的夫子便如約而至,不知是不是因為得到了裴野的授意,今日的游隱顯得格外地兇。
小貓兒一打瞌睡,他便揮動戒尺,重重敲在小貓兒面前的桌案上,那小貍奴頓時被嚇得一跳,連帶著手上也是一抖,這便把桌上的書卷都給撩飛了。
聽見那書卷的落地聲,他悄悄咪咪覷了眼臺上游隱的面色,只見那夫子正一臉嚴肅地看著他,緊接著他又扭頭看了看身后的阿兄。
曹四郎下意識起身,想替他撿起那冊書卷,卻被夫子一聲給喝住了:“你別替他撿,既是自己犯了錯,便該自個擔著。”
小貓兒只好可憐巴巴地用爪子把那書卷扒拉了回來,然后又連咬帶拽地將那書卷又搬上了桌。
不過經過了這事兒,這之后小貓兒便不敢再打瞌睡了。
他就是“欺軟怕硬”的性子,心里知道誰對他好,誰嘴硬心軟,不舍得發狠打罵他,他便就要對其撒嬌耍賴、犯懶做壞,可誰要是真對他兇,他又摸不準那人脾氣,便就知道怕了,也就會乖乖聽他的話,不敢再犯懶了。
就這么巴巴地學了一日,小貓兒坐得渾身酸疼,兩只后腿都要壓麻了,這先生可算是大發慈悲地放了堂。
不過臨走時夫子還留下了兩樣功課,其一是要小貓兒背熟《千字文》,其二則要他熟讀《爾雅》第一篇,小貓兒用爪子翻了翻手邊那本《爾雅》,只覺得天都要塌了——
那文章那樣長、字那樣多,還那樣難,游隱竟要自己在明日之前將那一大篇文章念熟,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
這日裴野下朝回來的時候,小貓兒就沒給他好臉色看過,無論皇帝同他說什么話,他都冷冷淡淡地哼上一聲。
裴野覺得有些奇怪,心里忽然浮起了一種莫名的落差感,昨夜這小貓兒還黏糊糊地蹭在他手心里,趕都趕不走,怎么這會兒就忽然翻臉不認人了?
小皇帝擱下了手上的朱筆,而后悄沒聲息地往那小貓兒所在的地兒走去,而后又往團蒲上撈了那小貍奴一把,小貓兒“嗷”一聲便從他手里滑走了,只留下了他落在團蒲上的一冊書卷。
裴野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這是一本《爾雅》,小貓兒不肯理他,他便去問曹四郎:“游隱今日給你們留了功課?”
曹四郎頷首作答:“回陛下的話,是有此事。夫子今日讓主子背誦《千字文》,再熟讀《爾雅》第一篇。”
裴野頓時便反應過來了,這小貓兒大概是覺得是自己同那夫子說了小話,才讓游隱留了這樣多的功課來折磨他。
他端持著那書卷,跟在那小貓兒身后慢慢地走,從后頭瞧他,那氣鼓鼓的腮幫子忽隱忽現的,落在裴眼里,只覺得那樣子很有幾分可愛味道。
裴野隨著他繞了一圈,眼看那小貓兒便要往殿外去了,陛下恰巧嗓子有些發癢,便掩嘴輕咳了幾聲。
那小貓兒立刻緊張地回頭,小皇帝見狀干脆也不抑著了,偏過頭去不輕不重地又咳嗽了兩聲。
小貓兒止住腳步,忙跑回來仰頭看他,見裴野的唇色還是那樣蒼白,整個人仍有些病怏怏的,很疑心他下一刻便要咳出血來。
于是小貓兒打算暫時先不生這位病患的氣了,緊張兮兮地伸手要他抱。
裴野見他被誘上鉤了,便轉過身去,欲擒故縱道:“找旁人抱去,也不怕孤過了病氣給你。”
小貓兒聽他這么說,頓時又急匆匆地跟了上來,一邊追還一邊拍打他的衣袍下擺,喵喵嘰嘰地吵著要他抱。
小皇帝也不著急,直到快回到桌案邊上了,他才像是勉為其難地蹲下身,將那小貓兒揣進了懷里。
小貍奴得償所愿,傻乎乎地便把方才心頭對裴野的怒氣全丟到腦后了。
裴野的懷里很暖和,衣襟上還浸染著那股獨特的熏香,小貓兒原本只想賴一會兒,心想自己瞇一下下便爬起來繼續去念書,可沒想到,這雙目一閉一睜,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然是全黑了。
寢殿內燃著微弱的燭光,他稍稍支起身子,往四下一掃,沒瞧見裴野的聲音,只在枕頭邊上瞧見了一套薄襖子。
方啼霜下意識掀開那錦被看了看,果然又瞧見了自己不著片縷的身子。
不是……他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又是什么時候化了人形?才剛他不是還在裴野懷里嗎?
難不成是?
方啼霜飛快地縮在被窩里換好了衣裳,然后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寢殿,緩步慢行地進了正堂。
正堂里燈火通明,皇帝仍在伏案批閱奏章,他輕咳了兩聲,正要伸手去端旁側的茶水,卻忽聞身側的戚椿燁輕聲提醒道:“陛下,那小郎君來了。”
“睡醒了?”裴野抬目看向門口那人。
方啼霜微微一怔,而后才點了點頭。
“過來坐,”裴野淡淡然道,而后又稍稍偏頭,吩咐戚椿燁說,“椿燁,你先退下吧。”
戚椿燁立即便頷首退去了。
見人走了,方啼霜便一陣小跑過去,然后自下首挑了條木椅,抓住兩邊扶手便想將那木椅抬起來,可他到底還年幼,那胳膊也才不過才長的同那椅子腿一般細,將這實木的椅子拖動便已經很吃力了,更何況要將它整個都抬起來。
“不必麻煩,”裴野看向他,又往旁邊讓了讓,在左側空出了半邊座位來,“同孤一道坐便是,平日里也沒見你客氣過。”
方啼霜低著腦袋,貼著他坐下了。
雖然他平日里與小皇帝一直同吃同睡,可他心里到底也還是知羞的,方啼霜有些尷尬,于是便伸出手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那疊在桌案上的奏章。
“陛下……”方啼霜猶猶豫豫道,“那什么,我方才……”
裴野又拾起手邊那只朱筆,而后淡淡然解釋道:“方才孤抱你回寢殿睡,不過還未將你放上榻,你便忽然來了一出大變活人,孤差點將你摔在地上,那樣的動靜,竟然也吵不醒你。”
說實話,陛下這番話多少還經過了幾分潤色,他那時正要將那小貓兒放下,誰料懷里的貓忽然一沉,突然便成了一個大活人,這猝不及防的一變,讓皇帝往前踉蹌了幾步,差點就抱著方啼霜一道摔在了地上。
這差點是真的只差一點,那時方啼霜的腦袋離地面大概也就只剩一尺多的距離了,好在他這么多年風雨無阻地練劍鍛體還算沒有白費,往前幾步后便堪堪穩住了。
方啼霜扭頭看他一眼,心里很不好意思,可嘴上還要理直氣壯地替自己辯解:“還不都怪你,昨夜我怕你咳死了,一會兒也不敢睡,今日還要被夫子兇,一點兒也沒法偷睡,可困死我了。”
裴野的目光下意識落在了他氣鼓鼓的臉頰上,而后嘴角浮起了一抹很淺的笑意:“好,便都賴孤——”
他微微一頓,而后忽而換了一種語調:“方啼霜,你后頭怎么還長了條尾巴?”
陛下話音未落,便見方啼霜忽然面露驚恐之色,頓時拔高了音量:“哇!不許你說這個!”
裴野被他這猝不及防的一聲吼嚇了一跳:“你做什么忽然這么大聲?”
“我不管,反正你趕緊忘掉,”他面頰上浮起了幾分紅暈,眼眶里也濕乎乎的,好像被人瞧見長了尾巴是極其羞恥的一件事,“你要是再說,我就再不要理你了!”
裴野瞧他那副反應,便覺得好笑,于是刻意打趣他道:“平日里當貓的時候也不見你藏著尾巴不肯示人,這會兒怎么又不讓人說了?是怕將來找不著媳婦嗎?”
方啼霜很委屈地瞪他一眼,總覺得眼前這人笑得很壞、很欠揍,可又有些詞窮,好像說不過他,故而便背過臉去,真不肯理他了。
“方啼霜……真生氣了?”裴野湊過去看他,伸手便要掐他的臉。
方啼霜拍開他的手,沒好氣道:“走開。”
“你的功課都做完了么?”
方啼霜這才想起了那被自己忘卻的功課,心里頓時一陣難受,可面上還要強撐著不肯示弱:“我早背熟了,不用你說。”
可他這話實在說的很沒底氣,才一出聲便就出賣了他。
裴野笑了笑,還是忍不住放軟了聲調哄他:“好了,孤不說你長尾巴的事了。”
“你要全都忘干凈,”方啼霜這才肯扭頭看他,警告他道,“也不準和告訴旁人。”
裴野揣著明白裝糊涂:“告訴旁人什么?”
“就我……”方啼霜又紅了臉,面上不自覺地浮上了幾分氣惱,“我那尾巴的事,你還裝傻!”
“什么尾巴?孤不記得了。”
方啼霜這才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我也不記得了。”
第六十五章 “你愿不愿意走?”
裴野批閱奏章, 方啼霜便趴在桌案一邊念書,念得嗡嗡作響, 活像是一小群蜜蜂在振翅。
裴野那樣喜靜的人,竟也不嫌他吵,偶爾還開口糾出幾處他讀錯的地方,方啼霜倒是很虛心地改了口,但還是有些驚奇地問:“陛下,你眼睛分明一直看著奏章, 怎么還能糾我的錯?”
陛下沒好意思說,那些啟蒙讀物他早就倒背如流了,當時在課上學過便記下了,根本用不著回去再做功課, 又怕打擊了小孩兒的信心, 因此他只說:“孤聽著呢。”
方啼霜支著腦袋, 很苦惱地說:“我一瞧這些字, 我就腦袋犯暈、想睡,明明已經讀過好些遍了,可就是記不下來, 陛下, 這病秦太醫能看嗎?”
裴野從學時沒遇見過這樣的困難, 因此也無法解他的疑,只輕聲答道:“讀書不可急于求成,既是仙藥也治不了懶病,你只管好好學,孤又不逼你去考學做官, 不急。”
方啼霜一撇嘴, 氣鼓鼓地說:“可夫子急啊, 我若學不會,他可要打我手心的。”
裴野聽他的語氣,莫名有些樂了:“他這么兇啊?”
“可不是嗎?昨個來的時候還給笑呢,今個就嚴得不行,還不是陛下你給教唆的1”小孩兒憤憤然道。
“怎么就是孤給唆使的了?夫子本該就是這樣的,嚴師才能出高徒,”小皇帝頓了頓,而后又隨口胡謅了一句,“當年孤也沒少被崔閣老打手心。”
方啼霜眼睛微亮,聽說裴野這樣聰明的人,竟也要被老師揍,他便覺著心里平衡了,可又疑心裴野是在說謊哄他高興,于是又將信未信地問:“真的?可你是皇帝,他怎么敢真打你?”
裴野夾了他一眼:“你倒是知道孤是皇帝,那上回那一拳是狗打的?”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依然覺著自己很有理:“誰叫你騙我,那回可差點要渴死我了都——陛下你還沒回答我呢,那崔閣老真敢打你嗎?”
“孤騙你做什么,那時孤連個儲君也不是,他怎么不能打了?”
方啼霜心里頓時有些莫名的高興,又很八卦地問他:“那陛下怕嗎?你那時哭沒哭過?”
裴野本來就是隨口胡說哄他的,他自幼過目不忘,又勤奮刻苦,尋常連挨罵都極少,更不可能挨打。
他們這些皇子,哪個不是金尊玉貴的?師長們若非要訓責,也是罰他們貼身帶著的小書童,那戒尺無論如何是敲不到他們手心里的。
因此沒什么經驗的裴野只好敷衍道:“有一點吧,但沒哭過。”
“啊?”方啼霜的表情看上去還頗有幾分遺憾似的。
裴野覺得他實在很欠教訓,于是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肘子:“還不背書去?就知道犯懶開小差。”
方啼霜不甘示弱,也還了他一肘子:“還不批奏章去?就知道陪我說話,影響我讀書。”
兩人于是各自歸位,過了半晌之后,又忽然異口同聲地笑了起來。
方啼霜念了沒一會兒便困了,在那兒不自覺地點著頭,裴野輕拍了他的后背兩次,方啼霜才勉強又清醒了一會兒。
可等到裴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后,偏頭便見那小孩兒已經趴在桌案上睡著了,更準確地來說,應該說是把頭埋在書卷里睡著的,也不嫌硌得慌。
裴野將他從椅上攔腰抱起時,發現他額頭與鼻尖都硌紅了,飽滿光潔的額上,還印上了兩行淺淡的墨跡。
皇帝笑了笑,而后抱著他行至廊檐之上,候在外頭的戚椿燁緩步上前,有些猶豫道:“陛下……”
陛下抬眸看向他,聲音極輕:“噓,別出聲。”
戚椿燁于是只好跟在他身后,輕手輕腳地跟著那似乎有些鬼迷心竅了的皇帝回了寢殿。
是日清晨,小貓兒因昨日睡足了,倒是醒得很早,沒再讓婉兒他們憂心要如何叫他起床。
昨夜他怕得要死,可今晨夫子卻像是忘了昨日留下過功課似的,好像壓根就不記得要考課的事了,小貓兒心里不免有幾分慶幸。
又不由得心想,早知道昨夜就不要那樣刻苦了,害他連睡也睡不安穩,夜里直做噩夢,夢見連他的食盤里都堆滿了小山高的書,游隱責令他不把這些書啃完就別想睡覺。
連裴野也拿著戒尺在旁邊幫腔,可把小貓兒給委屈壞了。
小貓兒今日聽課聽得格外認真,因為生怕夫子一不高興就記起了昨日的留堂功課。
而坐在他身后的曹四郎卻是記著的,為著小弟,他也沒和游隱提起。
可臨到放堂時,夫子卻把他倆都叫住了,說是要考課。
小貓兒心里一咯噔,抬頭便看見那夫子盯著他,有些奸詐地一笑:“還以為夫子我把昨日留下的功課給忘了吧?”
小貓兒很諂媚地一搖頭:“喵嗚~”
他緊張地直甩尾巴,感覺昨夜才記下的字,睡一覺醒來便全送給周公去了,眼下腦子空空,只好不停地給身后的阿兄使眼色,希望他能搭救自己。
游隱一拍書卷,肅然道:“看旁人做什么?看書!”
小貓兒腦袋一抖,只好垂著腦袋去看面前的書頁,夫子不考他千字文,只問他《爾雅》,游隱每念一字,小貓兒便憑著記憶用爪子拍在一個字上。
他只要拍錯一個字,便會被夫子兇一句,然后就聽他說:“把手伸出來。”
小貓兒雙目緊閉,一邊抖著一邊翻出了半邊貓爪,然后夫子就會不輕不重地敲一下他的手心。
不過說實話,那嫩粉色的肉墊雖然瞧起來脆弱,可因著平時也是用來走路的,皮其實并不算薄,因此被打起來其實也不咋疼,可小貓兒就是害怕。
然而走運的是,那夫子一路盤問下來,小貓兒也并未錯上幾個字。
等他考完了小貓兒,不僅方啼霜自覺松了一口氣,連游隱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他還生怕這小貍奴不用功,一會兒錯太多讓他給打壞了。
游隱看向后頭的曹四郎:“你呢?功課做了嗎?”
曹四郎立刻站起了身,而后將那《千字文》與《爾雅》第一篇全背下來了,比平時說話還順溜,連一字不漏、一字也不差。
小貓兒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真真是佩服極了他。
游隱也感到很驚奇,他一開始就是把他當個擺設來看,沒想到這小宦官竟如此勤奮,當即便問:“你叫什么名?”
曹四郎原本想脫口而出自己的原名,可話音一頓,卻又改了口:“奴婢姓曹,名鳴鶴。”
游隱覺著他不卑不亢的,想是個好孩子,故而便評了他一句:“不錯。”
只是得了老師這不濃不淡的兩個字,曹四郎心里卻不知有多歡欣、多雀躍。
他志在云天,卻不得不困囿于這深宮之中,他心里對母親的無奈之舉并沒有怨懟之意,畢竟他若留在家中,也是渾渾噩噩地活著,等歲數大了,再去誰家做個學徒,學一門手藝,這輩子也還是這樣過去了。
可進宮為宦這條路,卻是讓他全然斷了這些念想,他心里到底還是遺憾的,卻不想游隱的出現又讓他重新點燃起了希望。
*
轉眼幾月便飄過去了,夫子終于給他們放了假,方啼霜迷迷糊糊地在這宮里又度過了一年。
元日前后那幾日,小貓兒格外想家,每回一變人,他就老纏在裴野身邊念叨著想回家看看,把皇帝的耳朵都快叨出繭子來了。
“就回這一次,”方啼霜搖著他的手腕,半帶撒嬌道,“我只瞧一眼就走,陛下若是不放心,我便變作貓兒回去,反正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誰。”
方啼霜近來隱約已經能夠控制自己的變幻了,雖然還不太熟練,但努力一下還是能控制得住的。
裴野沒給正面答復,只偏頭問他:“孤為何不放心?”
方啼霜其實也說不大清楚,可他求了裴野這么多回,總覺著他好像不太樂意讓自己回去的模樣,他雖然嘴上不說,可方啼霜就是知道他心里不高興了。
于是方啼霜嘟囔著嘴,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啊……可陛下總不答應我。”
裴野晾了他一會兒,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半晌,他忽然又開口道:“罷了,等孤什么時候得空了,便帶你出宮去逛逛。”
他沒說讓他回家,但方啼霜也依然很高興,裴野讓出宮這事便已經超出了他的心里預期了。
他圍著皇帝,很快樂地跑著繞了他一圈,而后又追在裴野身側,嘰嘰喳喳地問他:“真的?陛下可不準騙我。”
裴野:“真的。”
方啼霜稍稍一頓,而后又問:“那咱們能不能帶上阿兄一起?”
皇帝看他一眼,然后很冷淡地說:“只有我們,也只有這一回。”
方啼霜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失落:“那好吧,”
很快便到了上元節那日,裴野難得歇假,說要帶小貓兒出宮去看花燈,只見那小貍奴一個鯉魚打挺,立刻便從團蒲上飛了起來,而后很激動地朝裴野叫喚道:“喵!”走!
緊接著,小貓兒把自己憋在被窩里,努力了好一會兒,這才終于化作了人形,隨后他又換上了今歲裴野才讓司衣局給他做的新衣裳。
這是件柿紅色的圓領袍衫,上綴一條雪白色的狐尾圍脖,方啼霜被宮婢們環繞著,梳洗得干干凈凈,一眼瞧上去,只覺得比那些權貴家養的貴郎君還要像嫡少爺。
裴野在燈下瞧了他許久,直到小孩兒過來牽他的手,他才恍然醒過神來。
方啼霜搖了搖他的手臂,掌心里軟乎乎的,緊緊貼著他那練出薄繭的手掌:“陛下,你怎么發呆了?”
裴野牽著他往外走,直到登上了車,才終于緩聲回答道:“孤若有個小弟,也該有你這樣大了。”
他生母一尸兩命時他才五歲,陛下曾聽乳娘說過,那日周氏小產下來的死胎也是個男孩兒,若也隨了他生母的長相,想來也當是方啼霜這樣靈巧可愛的模樣。
方啼霜并不清楚他生母的事,還以為是裴野感到孤獨了,于是便很鄭重地拍了拍皇帝的手掌,看著他的眼睛道:“那往后霜兒也做陛下的小弟,陛下就做霜兒的六阿兄好了。”
裴野看著他那天真的笑意,心里如同被蟻蟲爬過似的,又麻又癢。
他不愿在面上流露情緒,于是便偏過頭去,掀簾看向車窗外,外頭正飄著小雪,搖搖晃晃地落,絨花似的,也不凍人。
過了片刻,坐在他身側的方啼霜忽然聽見陛下很輕地開口問:“孤若同意讓你離宮歸家,你愿不愿意走?”
第六十六章 “我喜歡,喜歡極了!”
裴野的聲音就像是外頭的薄絨小雪, 被微風卷進馬車里,轉瞬便化成水霧消散去了。
方啼霜的下半張臉都埋在雪白色的毛絨圍脖中, 只剩一雙漆黑的杏核眼在撲閃著,他似乎很認真地在考慮皇帝的問題。
他沉默得愈久,窗邊裴野的臉上便愈冷,陛下稍稍偏過頭,打量著方啼霜面上的表情:“怎么不說話?”
方啼霜吸了吸鼻子,隨后忽然松開了裴野的手, 接著把手揣進了腿上擱著的暖手爐里。
手心里的溫度徒然消失,裴野的心微微一涼,連帶著他的面色也全然沉了下來。
還不等他開口說話,便聽身側這小孩兒很委屈地埋怨他道:“你要趕我回去, 你不要我了。”
裴野也不知道他是從何處下的這個論斷, 才剛沉郁下來的心情, 被他這一句話輕描淡寫地就給打散了:“孤沒有……”
皇帝剛提起那句話的時候, 方啼霜心里其實不免還是有些欣喜,他太想家了,剛進宮的時候, 他幾乎沒日沒夜地想著那個又破又擠的小屋子。
可是現在, 他在宮里也有了牽掛, 那點歡欣之情幾乎轉瞬即逝,很快便被濃濃的不舍給掩蓋了。
方啼霜把下巴尖往圍脖里更深地一埋,有些賭氣地絮叨著:“我只是想回家看看,不想離宮,我都說了只看一眼, 可你卻想趕我走。”
“我怎么不想回家?可我舍不得‘猛虎堂’里的朋友, 舍不得小廚房里的好吃的, 舍不得那個壞夫子,舍不得云太妃那做的魚糕,我……”方啼霜的話音里忽然浮上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哭腔,“還有、還有……”
他雖然沒說完,但這個還有后頭跟著什么,裴野看他的目光與神情,答案其實已經呼之欲出。
裴野側過身去,重新牽起了他的手,用一種很蠱惑人的聲音在他耳側開口問:“還有什么?”
方啼霜頓時紅了臉,猛地掙了一下他的手,可惜裴野手勁太大了,他沒能甩開,于是只好別過臉、扭過身子:“我不和你說!”
陛下便就糾纏著他,非逼他說不可,半點也沒有做皇帝的人該有的氣度。
從來都是方啼霜纏著他,小孩兒自己黏著旁人的時候,是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煩人的,可現在倒過來了,換他被人這樣纏著了,方啼霜又很嫌他煩。
鬧了半天,裴野見他還是不肯松口,便威脅他道:“你若不肯說,孤現在就讓蘇靖調轉車頭回宮去。”
方啼霜瞪他一眼,梗著脖子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一個當皇帝的人,怎么能言而無信、食言而肥呢?”
裴野有些玩味地笑了笑:“你最近同游隱學的不錯,都會了這么多新詞了。”
緊接著他又一本正經地說:“出了宮,孤便不是皇帝了,可以食言。”
“你不講道理,你不要臉!”方啼霜憤憤道。
陛下眼下心情很好,因此也不在乎被他罵這幾句,又繼續催促他道:“快說,還有什么?”
方啼霜覺得裴野今天簡直像是個無賴,伸手推了他一把,沒推動,于是只好又臉別到了旁邊去,一眼也不肯多看他,而后咬牙切齒道:“還有你唄。”
他架勢很大,聲音卻小的可憐,裴野若不仔細聽,都有些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什么?”裴野揣著明白裝糊涂,“還有誰?”
“你!”小孩兒羞赧著一張臉,連耳廓都紅透了,惱羞成怒道,“就是你唄煩死了就知道問。”
裴野笑了笑,沒有再得寸進尺地問下去。
小孩兒的手心暖烘烘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從手爐里掏出來的緣故,還有些微潮,像是被燙化了的雪花溶在了他溫暖的手心里。
方才陛下那一句不過只是試探,無論方啼霜的答案是什么,裴野都不會放他離宮,這也是他沒答應方啼霜把曹鳴鶴也帶出來的原因。
只要曹鳴鶴還在宮里,方啼霜心里就有牽掛,倘若他哭著鬧著非要回去……裴野目光黯下來,忽然覺得自己這樣挖坑試探,總有些對不起這小孩兒似的。
“方啼霜。”他忽然喊他的名字。
方啼霜還在生氣,扭著頭不肯看他,惡聲惡氣地問:“做什么叫我?沒見著我和你生氣了,不想理你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覺得還不夠冷酷,于是又鄭重其事地補了一句:“至少三天都不要和你講話了。”
他自以為說的很霸氣、很傷人,但卻不知道落在旁人耳朵里時,那依然還是道幼聲稚氣的童音,半點也沒有威懾力。
小皇帝沒忍住笑出了聲。
方啼霜一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瞪著那一雙如同汪著水的杏眼,鼻尖粉紅粉紅的,像是又要哭了。
裴野連忙收起笑,哄他道:“一會兒看完了花燈,孤就帶你回家去看看。”
“真的嗎?”小孩兒立刻轉怒為喜,反手扣住陛下的手指,方才立下的“三天不和皇帝說話”的豪言壯志也被他拋在了腦后。
“嗯,”裴野無意識地揉了揉他的指腹,“不過說好了,只看一眼就走。”
方啼霜高興極了,又覺得眼前這位少年天子可親可愛了,隨后他猝不及防地撲上前,在陛下的臉頰上親了一口:“陛下你可太好了!”
裴野頓時怔住了,過了好半晌才神色復雜地看著他:“你……放肆。”
方啼霜不明白他為什么要不高興,從前在家時,誰對他好,誰哄他高興,無論是阿兄阿姊,他無一例外,要么就飛上去抱人家一個踉蹌,要么就撲上去朝那人臉上啃上一口。
阿兄阿姊們都很愿意讓他親,有時還招手過去讓他連著左臉、右臉、額頭,一口氣親三下呢。
他心里還以為是陛下嫌他口水臟,不想讓他碰,可這親都親了……又收不回來了。
方啼霜怕他一不高興,就不帶他回家了,于是便湊上前去撒嬌道:“我沒放肆,我這是高興呢,六阿兄要是不喜歡,就親回來唄,霜兒肯定不嫌你。”
只見他“六阿兄”的額角抽了抽,長睫往下垂落,稍側過臉去,不敢看他似的,默了半晌,也只道出一句干巴巴的:“不許胡鬧。”
方啼霜湊近了瞧,總覺得小皇帝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倒像是羞赧,耳朵分明紅了半邊,卻還要刻意裝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樣。
小孩兒笑了笑,兩眼彎的像月牙似的,若不是眼下有求于皇帝,他可想把他一整張臉都親過去,惡心死他才好。
裴野見他笑得一臉奸詐,忙警惕道:“你做什么?還不快走開些,不知禮數的兔崽子。”
方啼霜嬉皮笑臉地貼上去,用袖子蹭了蹭他的臉:“別生氣啦,我都替陛下擦干凈了。”
裴野撩開了他的手:“別鬧了。”
*
馬車很快便從大明宮側門繞了出來,兩人在一偏僻處下了車。
方啼霜注意到他們身側跟了幾個仆從打扮的千牛衛,緊接著他又往四下一望,發現還有些內衛已扮作路人模樣,混入人群中去了。
他沒想到裴野出趟宮竟這樣麻煩,當即抓牢了他的手,怯聲問:“陛下……”
裴野輕聲打斷他:“在外頭要叫我阿兄。”
這外頭鬧騰騰的,四處都是觀燈的人群與熱鬧的攤子,方啼霜久未出宮,徒然見著這么多行人,心里莫名有些害怕。
“阿兄,”方啼霜小聲問,“你陪我出來玩,是不是很危險啊?”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日裴野遇刺的時候了,由此可見,他們陛下在那些壞人眼里,一定是塊香餑餑,而這外頭又有這樣多的人,萬一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刺客……
裴野看他一眼,安撫道:“沒什么可怕的,這外頭沒人識得我,再說了,還有蘇將軍在呢。”
方啼霜瞧了眼蘇靖所在的位置,稍稍放下心來,目光和注意力很快便被那些各色的花燈給吸引走了。
路過平康坊的時候,小孩兒隱隱約約聽見那里頭傳出了纏綿悱惻的歌聲,胡琴與琵琶托著那輕盈的歌喉,仿佛要隨著那天燈飛入月宮里去似的。
方啼霜好奇極了,直往那坊門里探:“阿兄,那里頭是什么地方,還有這樣會唱曲兒的娘子?”
裴野拽他的手,要把他拉走:“小孩兒別問,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話音未落,便見身側停了一個弱冠青年,身著錦袍腰墜白玉,想來應是富貴人家的郎君,他面上的笑意介于風流與猥瑣之間,讓人很難一言便給他下論斷。
“這位少郎君此言差矣,”那青年浪蕩一笑,“這北里可是喝花酒、嫖妓子的好去處,旁的里坊中的窯子哪比得上這平康坊?怎么就不是個好地方了?”
方啼霜聽他這么說,便也知道那里頭是個什么地界了,他臉一紅,忙扯著裴野的手:“阿兄,咱們快走吧。”
“兩位小郎君先別急著走啊,”那青年朝他們笑了笑,“二位想必是家教很嚴,在這長安城里住著,竟還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既然今日有緣,不如便由某做東,請二位去大堂里入席喝個花酒如何?”
方啼霜不由便往裴野身后退了一步,小皇帝平日里應酬慣了,遇見這樣好客的人也不怯場,幾句話便辭了他,然后帶著方啼霜走了。
等離那平康坊遠了,方啼霜才猶豫著開口問:“阿兄,那人怎么還想拉著咱倆學壞啊,他可真奇怪。”
裴野這回倒是沒敷衍他,不緊不慢地回答道:“也許是他生性好客、愛交友,又許是他見我與你衣著不凡,以為是世族權貴家養的少郎君,請頓花酒結識拉攏,也不吃虧——大約是后者,否則方才那樣多的人途經,他怎么不請旁人,偏來同我們搭話?”
方啼霜聽得茫茫然,他還以為這人就是單純地想帶著他們學壞呢。
兩人說著便經過了一個賣花燈的攤子,那攤主是個長著絡腮胡的胡人,瞳孔是很淺的琥珀色,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方啼霜的目光才剛飄上去,他便立即扯著嗓子喊:“小郎君來瞧瞧,我這兒都是最時興的燈籠,別家可沒有我這樣多的樣式!”
方啼霜被他這如雷貫耳的一嗓子喊地止住了步子。
那攤主見他還在猶豫,便又是嘹亮的一嗓子砸了過來:“貴人,我就是在和您說話呢,那位穿紅衣裳的郎君!”
兩人于是停在了那攤子前,聽那胡人攤主一個接著個地介紹自己家的燈籠:“我這還賣天燈呢,喏——”
他指了指天上,大話吹的跟真的似的:“那些個飛的最高的,便都是從我家賣出去的燈籠。”
方啼霜方才瞧著來往的孩童手上都提著一個漂亮燈籠,便一直是滿眼艷羨。
在宮外時,他每年上元節都要跟著家人們來游夜賞燈,可礙著家中貧寒,他們這些孩子一貫是只敢看,不敢開口說想要的。
旁側的裴野瞧見他那巴巴的眼神,便知道他很想要,故而便偏頭詢問道:“喜歡哪個?”
方啼霜下意識搖了搖頭:“我不要,一個燈籠能買好多吃的……”
他搖完了頭忽然又覺得很后悔,可覆水難收,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從那其中幾個燈籠上蹭過,然后很小聲地對身邊的裴野說:“咱娚飌們走吧。”
裴野見他那副樣子,便隨手指了那架上掛著的兩個燈籠:“就要那兩個吧。”
那攤主立刻便將那兩個燈籠取了下來,笑嘻嘻地將燈籠交到了兩人手中:“謝貴客賞臉,二位上元安康。”
方啼霜順手便接過了那只剪紙貍奴燈籠,有些怔然地抬頭望向裴野。
裴野讓身側的蘇靖往那攤主手里放了一錠銀子,那攤主瞪大了眼睛,這一錠銀子都足夠買下他這一整個攤子了,于是便忙朝著遠去的兩人喊了不少吉祥話。
“陛……阿兄。”方啼霜忽然道。
裴野注意到了小孩兒那亮晶晶的目光,這才不緊不慢地對上了方啼霜的眼:“怎么,你真不喜歡?”
方啼霜還沒反應過來,裴野便伸手要奪他手中的只燈籠:“那還我。”
小孩兒立刻把那只燈籠護住了,笑著躲開了:“我喜歡,喜歡極了!”
說完他便斜眼看向了裴野手中的那只兔子燈籠,那燈籠編得栩栩如生,惹的他有些眼饞,裴野選的這兩個燈籠恰巧都是他一眼看上去最喜歡的。
“阿兄,”他提著那只燈籠走了一會兒,忽然猶猶豫豫地問,“不如咱們換一個燈籠拿吧?”
裴野一瞧他那樣子,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便同他換了一個燈籠拿著,而后又笑道:“都是買給你的,你喜歡便都給你拿。”
“你可真好,”小孩兒笑得燦爛極了,看那手中的提燈在雪中輕輕晃著,很艱難地做了決斷,“算啦,還是你先幫我拿吧,我要牽阿兄的手呢。”
第六十七章 “阿姊,我回來了。”
雪下的漸緊了, 長街上來往的行人卻并不見少,身側的千牛衛在詢問過裴野之后, 終于替兩人打起了傘。
方啼霜的目光時常從傘下望出去,匆匆落在那些沿街叫賣的行攤之人身上,往往此時裴野的聲音便也會在他耳邊響起:“想要?”
小孩兒總是下意識搖頭說不,可末了心里卻又要后悔,這之后陛下干脆不問了,見他盯著哪兒瞧, 便讓內衛們去替他買上一份。
他不肯開口說想要,但裴野只要買給他的,他必定照單全收,方啼霜從來不會和吃的過不去。
裴野見著這樣熱鬧的景象, 心里不由得也覺得有幾分新奇, 便偏頭去問身側那忙著啃熱包子的小孩兒:“你老家那兒, 也這樣熱鬧嗎?”
方啼霜搖了搖頭, 嘴里嚼著包子,含糊應道:“只有長安城才這樣熱鬧,我和阿娘來長安的路上, 還遇見過鬧饑荒的州府村子……”
說到這兒他便頓住了, 連帶著手里的肉包子他也不大愛嚼了。
裴野聽他說饑荒, 便忖了忖,而后沉聲背誦似的:“天啟四年,荊、揚兩州大饑,米斗近萬錢,人易食。”
這不過是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 讀起來輕飄飄的一句話, 卻也不知是用多少條人命堆起來的一場悲劇。
小皇帝記得這段天災, 更記得先帝下旨賑災,朝廷撥了一大批銀子下去,卻如雨點兒落海,連個大點的水花都激不起來。
那些高官權貴底下的根都已經爛透了,最后送到災民們口中的,未必能有一粒米。
他阿爺沒有太|祖皇帝那樣的腕力,不敢伸手抽起這深埋在地底下的世家脈絡,只草草斬斷了幾條旁枝跟須,稍做警告,便再沒有下文了。
緊接著這怯懦的人便溘然長逝,把這些爛攤子全留給了他。
方啼霜將吃到一半的包子塞進了紙袋里,想起陛下最后那一句“人易食”,不知想起了什么,心里總覺得惡心,于是便在嘴里含了一顆蜜餞,想了一想,又往裴野嘴里也塞了一顆。
陛下皺了皺眉,他一向不喜歡這些甜過頭的東西,可看見那小孩兒巴巴地遞過來,他便就忍不住張了嘴。
已經送入嘴的食物,即便不合口味,也萬沒有再吐出來的道理。
裴野咽了蜜餞,才開口道:“當街食物,不合禮數,若叫御史瞧見,可是要錄入史冊的。”
“咱們躲在傘下偷偷吃,哪有眼睛那樣尖的御史啊?”方啼霜理直氣壯道,“夫子前幾日才與我們講過,說《朝野僉載》里記載了一位令史張衡,因為下朝回去路上吃了個蒸餅被御史瞧見了,因此便被彈劾降職,我覺得這規定也太壞了,即是神仙餓了,也忍不住要吃飯的。”
裴野見這小孩兒搖頭晃腦的模樣,心里倒很欣慰:“記得這樣清楚,看來書也沒白讀。”
小孩兒驕傲地仰起了腦袋,叫他背書什么的,他總是不成的,可若要與他說什么奇聞趣事,他定記得比誰都要清楚。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轉眼便到了方啼霜的家門口,那小院的模樣沒怎么變,只是檐瓦上覆了雪。
到后半段路上,裴野注意到,這小孩兒的話明顯少了許多,看向四周的眼神都有些發愣。
裴野先是屏退了那些內衛,而后將一個不大不小的木匣子抱進了懷里,方啼霜也沒心思去注意他究竟抱了個什么。
眼下他正怔怔然地盯著那很顯寒酸的院門,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懼意。
他心里既期待,又不免有些害怕。
皇帝也并不催促他,而是很有耐心地站在他身側等候著。
過了好半晌,方啼霜才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終于抬手敲了敲門,院里頭立即便傳出了一道清澈的女音:“誰呀?”
驟然聽見曹二姐的聲音,方啼霜的眼眶頓時便濕潤了,他抬起袖子抹了把淚,同從前一樣開口喚她道:“阿姊……”
里頭曹二姐正打算抽門栓的手忽地便頓住了,她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她默了片刻,卻聽屋里頭又傳來了阿爺的聲音:“二姐,外頭是誰來了?”
曹二姐不知該如何應答,只得先跑進屋,詢問阿爺的意思,她紅著雙目,低聲道:“阿爺,門外那人說話,像是霜兒的聲音,他還叫我阿姊呢……”
曹紀安不信,還笑話她道:“莫說胡話,都快要出嫁的人了——定是你聽錯了,想是街坊鄰居家的孩子過來送東西的,你快去把門開開,別讓人家等急了。”
曹二姐心里也模棱兩可的,經阿爺這么一說,也覺著興許是自己聽錯了,于是忙又小跑出去開了門。
只聽那木門“嘎吱”一聲,曹二姐頓時便怔愣住了。
方啼霜提著燈往里踏了一步,怯怯地喊了她一聲:“阿姊,我回來了。”
曹二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一開始是滿臉的不可置信,而后那眼眶忽的便紅了一圈:“霜兒?你不是……你不是……”
方啼霜的遺體她是見過的,那小臉慘白慘白的,她都不忍細看,看一眼便要哭,阿娘拉著霜兒回家的那天,他們兄弟姊妹幾個,幾乎都要把眼淚流盡了。
誰都不敢相信,去時還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回來時便成了這樣冷冰冰的一具尸體。
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家中小弟離世的事實……可眼下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又是誰呢?
屋內榻上的曹紀安見女兒去外頭開了門,這么久了卻也沒個動靜聲響,當下便著了急,疑心她是叫什么歹人給擄去了,于是忙拍著床榻喊她:“二姐?憐兒!外頭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沒事的阿爺,”曹二姐一抹眼淚,忙繞過方裴二人去關門,“憐兒這就進屋了。”
等插好了門栓,曹二姐怯怯地瞧了一眼方啼霜,心里縱有千言萬語,眼下也不知該先說什么、先問什么才好,于是便只得道:“咱們先進去瞧瞧阿爺吧?”
方啼霜點了點頭。
屋里一片漆黑,才剛進屋,一陣寒氣便撲面而來,為了省那兩顆銅板,夜里如非必要,他們家里從來是不點燈的,沒到大寒時候,也從來舍不得燒炭取暖。
方啼霜一進屋,嗅到了熟悉的氣味,便又想起了他與兄弟姊妹幾個在被窩里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時候了。
他將燈籠找了個地方掛好,曹二姐則一邊抽泣著,一邊翻出家里的矮燭點上。
曹紀安的眼睛還沒完全適應過來,只見著了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又聽見了女兒的抽泣,心里有些著急:“憐兒,你怎么了?”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矮矮的輪廓越靠越近,借著燈籠與曹二姐剛點燃的燭火的光,他終于瞧清了眼前那人。
曹紀安的反應顯然也不比曹二姐好上多少,他的嘴唇顫抖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霜……霜兒?”
方啼霜的眼睛也紅紅的,要不是他強忍著眼淚,只怕眼下連話都要說不清楚了:“阿舅……”
曹紀安倒是比曹二姐冷靜得要快一些,自家的孩子他不必細瞧,只一眼便知道他就是他們家的霜兒:“你怎么回來的?”
他的目光細細掃過方啼霜身上的每一處,見他既不少胳膊,也不缺腿,小臉又唔白了不少,臉上也更有肉了,想必即便是去了地下,也沒受過什么委屈。
再一眼,是瞧他身上的衣裳,那樣好的質地,燭火照映下似有流光,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樣貴重的衣裳料子。
然后才是他身旁站著的那人,那少郎君瞧著要比方啼霜高了一個頭還不止,玉冠錦袍、長身玉立,樣貌也極出眾,舉手投足皆不似凡人。
方啼霜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釋,一時有些啞了聲,卻聽他身側站著的少年天子忽然替他答道:“啼霜眼下正在天上仙宮里做侍童,天帝念他良善乖巧,便允他回家探一次親。”
曹紀安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方啼霜,小孩兒則連忙點了點頭:“他說的不錯。”
借著裴野給的話頭,方啼霜就順勢往下瞎編了:“我身邊這位就是我在仙宮里伺候的仙君,他怕我下來的時候迷了路,所以才跟我一道來的。”
曹二姐給兩人倒了杯熱水,然后猶猶豫豫地開口問:“你在那仙宮里……過的如何?”
“我過得很好,”方啼霜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仙宮里頓頓都有肉吃,仙君……仙君也對我很好,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那兒冬日里連地上都是暖的,一點也不冷——還有阿爺和阿娘,他們也在呢。”
曹紀安聽著他的話,心里其實是不大信的,可那日那具小小的尸體,直到現在還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如若不是他說的那般,那要怎么解釋站在眼前這個活生生的霜兒呢?
小孩兒頓了頓,又問:“舅母他們哪兒去了?”
“她今日好容易得了空,阿舅便讓她帶著你幾個兄姊去觀燈了,二姐說要留下來照顧我,所以才沒走……”
話到此處,曹紀安忽然也頓了頓,然后抬眼看向了他的小外甥,眼眶瞧起來也是紅的:“霜兒,你舅母……她也是不得已,你也便別怨她,要怨便怨阿舅,都是阿舅沒本事。”
方啼霜搖搖頭:“我不怨舅母,也不怪阿舅。”
裴野半垂著眼眸,聽身側那小孩兒一邊抹眼淚,一邊與家人敘舊,等他們聊得差不多了,裴野便輕聲提醒了一句:“啼霜,時辰到了。”
方啼霜念念不舍地瞧了兩人一眼,低聲道:“阿舅、阿姊,我得走了。”
裴野將手里抱著的木匣子往那坑坑洼洼的桌案上一放,沉聲道:“這是啼霜給你們備的禮,往后每隔一年,便可去院中那株樹下再取一回。”
說完他便牽起了方啼霜的手,恭順有禮道:“告辭。”
曹紀安沒管那箱匣里裝的是什么,只急匆匆地伸手撈了方啼霜一把,沒撈著他的手,只堪堪觸著了他冰涼的袖角。
“霜兒!”
方啼霜扣緊了裴野的手,強忍下了想回頭的欲望,他怕自己只要回頭看上一眼,便要舍不得走了。
兩人前腳才剛踏出院子,曹二姐后腳便緊接著追出了屋子,可只不過一晃神的功夫,她便發現她們家霜兒的身影竟已然消失在了茫茫的雪中。
白茫茫的雪地里眼下只剩下方才那位“仙君”的身影,他懷里抱著一只雪白的貍奴,稍稍回頭,冷聲同她道:“回去吧。”
他話音才落,那抹絳色的身影便隱沒在夜色之中了,就像是一把飛雪、一陣薄霧,轉瞬便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曹二姐如同失了魂一般,緩步慢行地走回了屋子里,朝著床榻上的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我才出院子,霜兒便不見了,只瞧見那‘仙君’懷里抱著一只貍奴……可咱們這兒哪有那樣漂亮的貍奴?那簡直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曹紀安愣了愣,然后道:“憐兒,你過來瞧瞧這個。”
曹二姐忙走過去,而后借著那箱匣上的一把銅鎖,“咔嗒”一聲打開了那漆木箱子。
在瞧見那里頭裝的是什么之后,兩人同時都怔住了——
只見方才那兩人留下的那箱匣里竟堆滿了碎銀與十幾貫銅錢,足夠他們一家衣食無憂地過上一整年了。
與此同時,一輛不怎么起眼的馬車內。
少年天子伸手揉了揉那小貓兒的腦袋,夸獎道:“你倒機靈,這回變得很及時。”
小貓兒好奇地仰頭看他:“喵嗚喵嗚?”你給他們留了什么?
“想知道那箱匣里裝了什么?”裴野猜道。
小貓兒重重一點頭:“喵!”
裴野并不打算瞞他,于是便開口解釋道:“只放了點碎銀和銅錢,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小貓兒頓時很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不蝻鏠是沒想給家里送點什么,可奈何一路上都不好意思向皇帝開口。
可他心里到底還有些不解,不明白一向出手闊綽的皇帝怎么不給金子,那樣豈不是一勞永逸?也不必每年都讓人去院里那棵樹下送錢了。
皇帝不輕不重地掐了把小貓兒的臉,笑道:“你是不是在想,孤為什么不直接給他們一箱金子?”
小貓兒一時怔住了沒答話,很詫異為什么裴野最近總能一下猜中他心中所想。
“傻貓兒,你那一家的老弱婦孺,若給了金子,你叫他們怎么花得出去?這不是明擺著要人來打劫嗎?”
小貓兒一想通這個道理,便忍不住虎頭虎腦地往他手心里一蹭,很感激地“嗷”了一聲,然而朝裴野小狗似的甩著他那毛絨絨的尾巴。
他真是一點兒也沒想到,裴野不僅為他家里人考慮了,竟還考慮得這樣周到。
“喵喵喵!”小貓兒快樂地在他身上穿來竄去、撒嬌打滾。
裴野放任他在自己身上撒潑,而后淡笑道:“不必言謝。”
第六十八章 “方、啼、霜!”
回宮之后, 小貓兒第一件事便是將自己塞進被窩里。
裴野以為他這就要睡了,有些嫌棄沖那小貍奴道:“洗漱過了沒有?一回來就往被里鉆……”
他話音剛落, 便見那錦被中忽地鼓起了一個大包,而后他又聽那里頭的小孩兒嚷嚷著說:“陛下,快給我找件衣裳來!”
陛下看了床榻上那鼓包一眼,很想上去朝他屁股上來上一腳,這小孩兒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如今還敢蹬鼻子上臉, 使喚起皇帝做事來了。
他還沒答應,就見方啼霜忽地從被窩里露出個腦袋來:“陛下?”
陛下不想回答他。
方啼霜就帶著那床錦被,蝸牛似的往床邊挪了挪,而后放軟了聲調朝他撒嬌道:“六阿兄, 您就幫幫霜兒吧。”
裴野很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別叫這個, 若讓旁人聽見了……”
“這兒不是只有咱倆嗎?”方啼霜朝他一彎眼睛, “旁人又不長千里耳, 再說了,我叫的那么小聲……”
小皇帝很無奈地轉過身去,方才那套衣服落在雪地里, 雖然他撿得快, 但到底沾了雪, 故而裴野還是去衣箱里又替他拿了一套新的。
小孩兒換好了衣裳,便提起那顆白兔花燈,另一手則提上了方才在外頭買的吃食,隨后朝他的“六阿兄”報備道:“陛下,我回貓舍玩會兒, 一會兒就回來。”
“你拿的動么?”裴野指了外頭候著的兩個小內宦進來陪他, 又囑咐道, “早些回來,一會兒夜里雪該下大了。”
“我知道啦,”小孩兒看了眼那兩個小內宦,然后與轉頭對裴野說,“我只要阿……鳴鶴陪我去就行啦。”
裴野:“行。”
曹鳴鶴取了一件小披風上前,替方啼霜披上了,掛在那兒的幾件小斗篷也是司衣局給他新做的,穿起來很和合身、很暖和。
方啼霜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正當裴野以為他已經離開了的時候,卻見他忽然又從屏風之后探出了一個腦袋來,笑吟吟地盯著陛下,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我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可別太想念我。”
裴野忍不住笑罵道:“行了,快滾。”
宮人們心里除了詫異還是詫異,他們偶爾輪值的時候能見到這位小郎君,也不知他是從哪兒來的,只知道陛下待他格外得好。
但他們也沒想到,皇帝竟然能縱容他“你來我去”的,稱呼里半點也不見對天子該有的敬重,而且還敢對皇帝說那樣的肉麻的話……
便是裴野的血親兄弟,也沒有敢對他這樣黏糊的。
方啼霜和曹四郎兩人才走出去不久,小孩兒就把那只兔子花燈塞到了阿兄手上。
曹四郎偏頭看他一眼:“嗯?”
方啼霜眉眼一彎:“這個送給阿兄。”
“那你呢?”曹四郎問。
小孩兒又笑了笑:“我方才已經玩膩啦。”
曹四郎心里是不信的,但因為怕辜負了自家的小弟的心意,于是還是接過了那盞花燈,他輕輕撥弄著那盞明亮的兔形燈籠,而后忽然輕聲問:“圣人今日帶你出宮去了?”
方啼霜愣了愣,這事除了戚公公與千牛衛,旁人一概是不清楚的,對外只稱說陛下今日身體不適,在寢宮內休息,也不知道曹四郎是怎么猜到的。
“你怎么知道的呀?”
曹四郎覺得他家這小弟真是單純得可愛,因此忍不住揉了揉他的發頂:“傻小孩兒,宮里哪來這樣的花燈?”
方啼霜憨笑了一聲:“我哪想得到,還是阿兄聰明……”
緊接著他又解釋道:“陛下先前答應陪我出宮玩一回,然后今天他剛巧有空,我倆就去宮外看花燈了。”
方啼霜怕曹四郎聽著傷心,于是又退一步說:“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還是和以前一樣。”
曹四郎朝他靠近了一步,然后附耳低聲問:“回家看過嗎?”
方啼霜點了點頭:“舅母他們不在家里,我和阿舅與二姐說了些話,騙他們說我現在住在仙宮里,是叫仙君給領去做侍童了。”
曹四郎頓了頓,然后說:“挺好的。”
霜兒死而復生的事,說來復雜又荒謬,倒不如編個漂亮點的謊話,無論他們信或不信,也能讓家里親人放寬心些,心里好歹有個安慰。
兩人一路聊到了猛虎堂,方啼霜把外頭買來的零嘴點心給婉兒他們分了,貓舍里只有婉兒清楚他的身份,其余的宮人——譬如澤歡,則只知道他是上回把乳牙弄丟了的那位。
“謝小主子的賞,”澤歡奉承地笑道,“小主子上元安康。”
末了他又多嘴問了一句:“主子今兒怎么得空來賞咱們了?旁的乳牙也已換下了嗎?需不需要……”
“不需要!”方啼霜面上看起來并不怎么高興,一看見澤歡這模樣,他就想起了上回丟牙的倒霉事,“謝謝你上回替我撿牙啊。”
澤歡好賴話不分,還真當時這小主子看重自己:“舉手之勞嘛,再說了,陛下都賞過了,我怎么好意思再收小主子的禮呢?”
方啼霜立刻伸出手,翻臉道:“那還我。”
澤歡忙抱著紙袋賠笑著跑了。
和他們鬧了一陣后,方啼霜第一時間便回了寢宮,裴野沒騙他,夜漸深了,這外頭雪也下大了。
方啼霜鉆進寢殿時,卷了一身雪氣進屋,鵝毛般的雪花被夜風卷進了屋里,還未落地便融了一大半。
方啼霜的耳朵和鼻尖都被凍紅了,只見他搓了搓手,一路小跑到裴野身側坐下,嘀咕道:“可凍死我了,方才去的時候還沒這么冷呢。”
小皇帝沒接他的話茬,只捧著一本書卷,靜靜地看。
小孩兒對自己被忽視了的這件事很不滿,把靴子一脫,再往坐榻上一踩,然后壞笑著把凍得冷冰冰的小手往陛下頸窩里一塞。
“欠收拾呢方啼霜?”
見裴皺著眉頭回頭瞪他,方啼霜反而很高興,理直氣壯道:“誰叫陛下不理我——我留的蜜紅果呢?”
“給你擱外頭桌案上了,自己找去,”裴野將他一把攆開,而后又恨恨地朝他屁股上來了一巴掌,“下回再這樣不知禮數,孤就讓蘇靖送你去刑司。”
方啼霜趿著靴子,笑吟吟地跑走了,這話小皇帝幾乎每天都得說上一句,可哪一次也沒舍得真罰他,因此他一點也不怕。
從宮外帶回來的吃食,他大多都送給了婉兒他們與阿兄,只給自己留了一串蜜紅果和一盒子果脯,當貓的時候他一點甜味也嘗不到,這些日子可饞死他了。
裴野耳邊才安靜了一會兒,便見那小孩兒又鬧騰騰地跑進來了:“完了陛下,我的蜜紅果都化啦!”
那紅果上頭裹的是一層蜂蜜,在室外時冰天雪地的,自然是凍硬的,可如今進了屋,被地龍一烤,便全化成了蜜水掛在上頭。
“那你拿出去插外頭雪地里,等凍上了再吃。”
“可我等不及了!”只見那小孩兒迫不及待地就啃下了一顆滴淌著蜜的山楂果,嚼吧沒幾下便咽了下去。
裴野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吐籽,眉頭稍一皺:“那山楂核那樣硬,你也不怕一會兒噎著了?”
方啼霜又低頭咬下了一顆,然后含糊道:“反正它又又不會在肚皮里發芽,我才不怕。”
裴野不太能理解他這等歪理,很怕他吃多了山楂核要鬧肚子:“不發芽也不好多吃,快吐出來。”
小孩兒就爬上坐榻,然后趴在窗邊,把方才攢在嘴里的和這顆吃剩下的核都吐進了外頭的雪中。
然后回頭沖裴野笑道:“我騙你呢,我方才沒咽,全藏在舌頭底下了。”
裴野很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等來年雪化了,窗戶外頭就要長出山楂樹來了,”方啼霜倚在坐榻上美滋滋地想著,“等它結了果,咱們就年年都有紅果吃了。”
說完他便把那串裹著蜂蜜的紅果遞送到了裴野嘴邊,獻寶似的:“陛下,你也嘗嘗吧,這個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啦。”
裴野夾了他一眼,冷聲道:“拿開,孤不愛吃這個。”
方啼霜以己度人,認為這樣好吃的東西,世上是不該有人不愛吃的,于是便把那串蜜紅果往陛下唇上一碰,而后強買強賣道:“你嘴唇碰到啦,已經弄臟了,快吃快吃。”
小皇帝現下很想去慈恩寺里請個佛法,或是向云清觀里討幾張符,能將這煩人的小孩兒一下變回貍奴的那種。
可他偏頭看了看旁側那滿眼期待的小孩兒一眼,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咬了一顆裹滿了蜜的山楂下來,那蜂蜜很甜,但卻并不齁人,混著紅果的酸,還算可口。
方啼霜朝他笑了笑:“我沒騙你吧?”
他面上一笑,連帶著手上也是一抖,就這么微微一抖,那粘稠的蜂蜜便滴落在了裴野膝上攤開的書頁上。
裴野:……
方啼霜見狀立刻收回了那串蜜紅果,因為收的太急,又不小心濺了一滴蜂蜜在裴野下裳上,那滴粘稠的蜜還和他那串蜜紅果藕斷絲連的,糾纏了好一會兒才斷。
“方、啼、霜!”裴野咬牙切齒。
小孩兒立刻舉著那串蜜紅果跑開了,連靴子都來不急穿,好在這寢宮里燃著地龍,他赤足踩在地上也不涼。
“我不是有心的,”方啼霜迅速溜到了屏風后頭,只探出一個腦袋,見裴野要起身,他就嗷嗷叫了一聲,“我錯了,您可別打我!也別丟我的蜜紅果!”
說完還吭哧吭哧地把剩下的蜜紅果全塞進了嘴里,而后含糊道:“唔……也別送我去刑司。”
裴野根本沒聽清他在那嘀咕什么,只瞧見了那小孩把自己的腮幫子塞得和只短尾鼠似的,頗有幾分滑稽之感,于是心里的怒意也消了大半。
“不去刑司可以,”裴野遙遙朝他道,“那就扣你半月的點心。”
小孩兒苦著一張臉,嘴里塞的紅果子太多,眼下他嚼也不是,吞也不是,張口說話像傻子似的,沒一個字能說清的,可他又舍不得吐出來,于是就那樣可憐巴巴地看著裴野。
裴野盯著他看了一會,本來還想堅持一下作為天子的威嚴與矜持,可最后到底沒忍住,還是笑了出來。
這回他說倒是到做到,果真罰了那小貓兒半月的點心,這小貍奴苦不堪言,一得空便要去四處覓食蹭吃喝,結果到頭來少了這一頓點心,他不僅一點也沒掉秤,還又胖了一些。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倒霉事。
開春之后,方啼霜上元節那日吐山楂籽的地方,果然長出了一株小苗。
小貓兒高興壞了,每日都要努力變成人一會,親自給這株小苗澆水施肥,每逢刮風下雨的日子,都要守在那窗邊睡,非常寶貝這株“山楂苗”。
裴野見他這樣,曾多次欲言又止,但看他那副模樣,又什么也沒說出口。
然后某日小貓兒忽然發現,他悉心照顧了快一月的這株“寶貝”似乎不像是小樹苗,看起來和那花壇里宮人們拔除的雜草沒什么兩樣,只是長得稍茁壯了一些。
再一日,那株茁壯的雜草便被宮人們打掃院子時不小心給拔了,小貓兒因此還傷心了好幾日。
裴野笑話了他幾句,而后第二日便不知從哪兒尋來了一株山楂苗,同他一道種在那窗前。
*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就要長大了,不要著急。
第六十九章 :“又不是孤蟄的你。”
又五年立夏, 那株山楂樹終于開了花,那朵朵雪白的小花緊挨在一起, 小貓兒光是看著這花,便想到了這之后結出的紅果。
所以自從山楂樹開花的那一日開始,他便常常蹲在樹下咽口水。
百花盛開后,那成群的蜂蝶便聞香而來,但大多數都被園里嬌艷的百花吸引走了,很少來光顧小貓兒親自料理的這顆山楂樹。
小貓兒當時就不樂意了, 宮里負責料理花圃的宮人們曾告訴過他,果樹開花以后,若無蜂蝶流連,到時便會結不出果子來。
于是他便一邊蹦跳著一邊揮爪, 想將那些蜂蝶都趕到他養的山楂樹上去。
可惜這些蜂蝶都不肯乖乖聽話, 被他一爪子嚇走了, 也不往那山楂樹上去, 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便又停到了另一顆梨花樹上頭。
小貓兒不甘心,繼續揮爪試圖把下頭的其他蜂蝶都趕過去, 沒想到最后蜂蝶沒趕成, 他還被一只兇猛的大蜜蜂往腮幫子上蟄了一道。
小貓兒臉上吃疼, 差點就要哭出來了,很委屈地夾著尾巴,打算跑去正堂找裴野傾訴。
可走到一半,他又覺得氣不過,折回來又打算和方才蟄他的那只蜜蜂決一死戰。
不料蜜蜂兒在他眼里都長的一個樣, 小貓兒壓根認不出誰才是他的仇家, 于是無差別地又招惹了一群蜂兒, 害的自己另半張臉也被蟄了一包,倒是對稱了。
于是乎,不幸慘敗的小貓兒終于還是跑去了正堂,打算讓裴野也隨他一道罵罵這不知好歹的蜜蜂兒。
裴野抬起頭,遙遙地朝他看了一眼,有些吃驚:“方才去哪兒了?又胡吃了什么東西,怎么……”
怎么一下子就長成了一塊發好的饅頭?
不過這話他沒說出口,怕那小貓兒惱羞成怒地要撓他的衣裳。
小貓兒聽見他的聲音,頓時便覺得委屈極了,不自覺地滾落了幾滴眼淚下來,然后抽抽搭搭地往裴野懷里蹭。
見他這副模樣,陛下也有些心疼了,又見他臉頰上有根蜂針,于是便伸手想替他**。
小貓兒見狀立即便跳開了:“喵!”
“這是讓外頭的蜂蟲給蟄了?”裴野眼看那小貍奴的兩邊腮幫子越腫越大,把他那一對藍晶似的圓貓眼都擠小了,實在很像他今晨才用過的包子,故而沒忍住笑了笑。
小貓兒大受打擊,對裴野不僅不安慰他,甚至還嘲笑他的做法感到分外憤怒,于是一轉身,把尾巴朝向他,氣鼓鼓地窩到了地上的團蒲里去了。
裴野忙吩咐人去請秦太醫過來,而后放下了朱筆,走到了那小貓兒的身后,再次詢問道:“在院里遭蜜蜂蟄了?”
小貓兒張了張嘴,感覺眼下臉腫得連叫喚一聲都很困難,只能有氣無力地嘆了一聲:“喵~”
裴野蹲下身,順了把他身上的毛以示安慰,而后又教訓他道:“你不去招惹那蜂蟲,它也不會無緣無故來蟄你,再過幾月你也到了志學之年了,怎么說也是只大貓兒了,不該再這樣貪玩了,是不是?”
小貓兒不太高興地甩了他一尾巴,忍著疼朝他“喵”了好幾聲。
“唔……”裴野努力猜測著他喵言喵語里的意思,雖然兩人相處的日子并不短,但他大概是沒什么天賦,至今也沒能學會這門“外語”,偶爾福至心靈,倒是能意會出一些意思。
與此同時,外頭的小內侍領著秦太醫進來了:“圣人,秦太醫到了。”
“請。”裴野忙起身,又成了那個翩然有禮的天子。
秦太醫如今成了大明宮里的御用太醫,平日里就在大明宮當值,因此來的也格外得快。
他緩步進堂,而后依規矩朝皇帝拜了一拜,緊接著才開始查看窩在團蒲上的那只小貓兒。
裴野方才雖嘴上不說,但心里到底是有些心疼的,眼下見秦太醫神色似乎有些凝重,便忍不住問:“要緊嗎他這傷?別是遭馬蜂給蟄了。”
“陛下請寬心,不是馬蜂,這上頭的螫針還在呢,”秦太醫平鋪直敘道,“一會兒拔了螫針,再往傷口處抹些膏藥便好,只是……”
“只是什么?”
秦太醫緩聲道:“只是貓主子這臉頰腫得這樣厲害,只怕這兩日進食都有些困難了。”
裴野瞧了一眼那可憐的小貓兒,心里覺得有些好笑,但奈何在人前時,他從來是倨傲而持重的,因此也只是沉聲道:“無妨,這小貓兒是疼死了也要吃的,餓不著他。”
秦太醫要給那小貓兒拔螫針的時候,便先給裴野使了個眼色,讓他先回避一下。
皇帝很快便會意,轉身去了殿外。
等那秦太醫拿了燙過的銅鑷子靠過來的時候,小貓兒先是張望了一下四周,沒瞧見裴野的身影,眼眶里的眼淚頓時便含住了。
秦太醫診治過他的次數并不少了,如今已然是深知這小貓兒的脾性,只要有裴野陪在這里,它必定都要鬧上一番。
不說一哭二鬧三上吊,但也要哭哭啼啼地賣個慘,或者四處亂竄、飛檐走壁的,最后可能還要出動千牛衛將軍們來捉,這般鬧上一通,往往半個時辰便過去了。
果不其然,瞧見裴野不在這,這小貓兒便乖順多了,只一開頭張望了幾下,沒尋到人,便就安靜下來了。
方啼霜從來只和關系親近的人撒嬌鬧脾氣,秦太醫此等的,算是熟人,但絕對還不到親近的程度,在這些人面前,小貓兒還是比較安分守己的。
等他拔完針上了藥,裴野才從外頭走進來,一眼便見著這小貓兒眼眶里汪了一捧淚,他才靠近,便見他的眼淚頓時便應時對景地落了下來。
裴野見他這副模樣,頓時心疼極了,忙俯暔渢下身將他抱了起來,問秦太醫:“他這傷可有忌口?”
秦太醫便徐徐道:“切忌生冷葷腥,飲食稍清淡些,不兩日便能好了。”
秦太醫走后,裴野就抱著小貓兒往寢殿里走,一邊走還一邊問他說:“知道疼了?往后還去不去招惹那蜂蟲了?”
小貓兒別著腦袋,不肯理他。
“又給孤甩臉子,”裴野被他駁了面子,有些不大高興,“又不是孤蟄的你,你和孤生什么氣?”
方啼霜還是高傲地端著一張“饅頭”臉,一眼也不肯看他。
裴野覺得他現下若化了人形,想必又要恨恨地來上一句:“陛下,我和你生氣了!我三天都不要和你講話了!”
那影像就像走馬燈似的,在陛下腦海里繪聲繪色地流淌著。
小貓兒正和裴野置氣呢,揣著一對貓爪等著他來哄自己,然而哄貓的話他沒聽著,卻忽然聽見抱著他的陛下在他耳邊低聲了一笑。
他心里一惱,正要生氣,卻又發現那低笑并不像是幸災樂禍,于是又愣了愣。
下一刻,他便感覺到裴野忽然湊了過來,往他其中一邊臉頰上輕輕吹了口氣,末了還問他一句:“還疼嗎?”
小貓兒眼下兩邊腮幫子還是刺疼刺疼的,但已經比方才剛被蟄的時候好多了,并不是不能忍受。
但他就喜歡看裴野為自己操心的樣子,眼下也不樂意放他去正堂批奏章,于是又可憐巴巴地叫喚了一聲:“喵嗚~”
他疼著呢。
裴野果然就心疼了,抱他回小床上,又給他吹了好一會兒,直到把這小貓兒哄睡著了才走。
小貓兒仰面朝天地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后便被餓醒了。
他抬起貓爪一撫肚子,而后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腮幫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睡一覺之后,這臉頰腫得更高了。
不管啦,反正秦太醫說兩天就能好。于是他又仰面癱回了那張屬于自己的小床上,盯著天花板開始發呆神游。
這張小床只和龍床隔了一個屏風,去歲時,皇帝某天早上起來,忽然便說以后要同他分床睡,也不知發的什么瘋。
反正小貓兒用了很長時間才適應了自己這張小床。
沒一會兒,婉兒便端了食盤進來,饒是方才已聽說了這小貓兒被蜂蟲蟄了的事,可如今親眼見著了,也還是覺得很驚奇。
“怎會腫成這樣?”婉兒強忍下了笑意,然后照例把食盤放在了他那張小桌上,“還能吃的下東西嗎?圣人特意叮囑過,今日給您做的都是好嚼化的膳食。”
小貓兒湊過去嘗了一口魚肉粥,吃一口,流出來半口,實在是吃的很艱難。
婉兒于是忙跑去將此事同裴野說了,皇帝忖了忖,然后去外頭園里折了條大小適中的竹枝回來,用匕首削去棱角,而后讓婉兒帶給了那小貓兒。
小貓兒很快便會了意,先是屏退了婉兒,然后輕車熟路地躲在被窩里化出了人形,換好衣裳后,他便捧起那碗稀粥,用那根空心的竹管子吸起了粥。
這招果然很奏效,方啼霜沒兩下便將那碗粥給喝完了。
稍填了一點肚子,方啼霜精神多了,于是便打算去正堂里找裴野玩。
他本來想從正殿進去,可轉念一想,又繞去了后殿,心里盤算著要從后頭偷偷貓到正堂,然后再冷不丁地嚇那皇帝一跳。
方啼霜依照計劃,先是悄沒聲息地鉆進了后殿,而后又偷偷摸摸地從龍椅背后靠近了那座上的陛下。
眼看就快要成功了,方啼霜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奸計得逞的笑容,可這一笑,便不小心扯疼了臉頰上的鼓包,方啼霜無意識地“嘶”了一聲。
這聲響并不大,蚊蠅叫似的,可裴野還是敏銳地回過了頭:“做什么呢?”
方啼霜把臉一拉,垂頭喪氣道:“每次你都能發現,你就不能讓我嚇一回嗎?太小氣了陛下。”
說完他便旁若無人地往裴野旁側一擠,然后下意識往他桌案上一望,只見那桌上擺的并不是什么奏章,而是一卷又一卷堆疊在一起的畫像。
每張畫像里頭都是一水的美人圖,旁側還有一行蠅頭小楷批注著此女子身份名姓,幾何年芳。
“吏部尚書寇氏之嫡長女,”方啼霜頓了頓,看向那座上的皇帝,“年芳十九。”
第七十章 他們會分道揚鑣嗎?
方啼霜念完了那行字, 心里莫名覺著有些不太舒服,可他的手指頓了頓, 還是指向了其中的一幅畫,而后隨口夸贊道:“這一幅畫得最好。”
他這幾年除了念書識字,還跟了一位名師學畫。
起因是有年他隨手給裴野畫了一張圖做壽禮,陛下也不知怎么從他這幅天馬行空的畫里瞧出了他有繪畫的天賦,于是當即便決心給他請一位當世的名家做老師。
他在那群畫師里篩來選去,最終訂下了一位很年輕, 但卻很有名氣的畫師。
這位畫師還頗有脾氣,入不得他眼的學生,他是給多少錢都不肯收的,而那段日子里恰巧天災頻發, 又逢邊境干戈, 陛下忙得腳不沾地, 也是百忙之中才定下了這位畫師, 只瞧見過他作下的畫,卻并不知其人。
所以這事兒還是裴野讓人把方啼霜的畫帶去給他之后,才偶然聽聞了此事。
皇帝一開始是不報什么希望的, 因為那畫作筆觸稚幼, 他有些怕是自己愛屋及烏, 高看了方啼霜,一會兒若被人推拒了,小孩兒知道了恐怕是要傷心的。
但不料那位畫師見了他的畫作后,卻表示可以見一見這位小朋友。
見了面才知道,這位聲名遠揚的畫師原是位娘子, 尋常都是女扮男裝, 日日宅在府邸上, 少有人知,故而外頭才都以為這位“言蟬”先生是位男子。
這回這位江言蟬因要面圣,不好欺君,這才換成了女人的裝束打扮。
她已是半老徐娘的年歲,卻一點兒也不見老,換上娘子的裝束后,也莫名還留存著幾分雌雄莫辨的味道,說話也不像尋常世家小姐一般拘著藏著。
正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和方啼霜一見如故,當日便結為了師徒,裴野曾經去旁觀過幾回方啼霜學畫,只覺得這位江畫師教他的時候,像是哄孩子一般,不過方啼霜的畫技倒的確是一年更比一年好了。
這也說明了他沒看錯人,他們霜兒確實是有天賦。
裴野有些摸不清方啼霜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又指了指旁側另一幅丹青:“那這幅便畫的不好了嗎?”
方啼霜搖了搖頭:“都很好,也都很見畫師功底,只是匠氣太重了,有些瞧不出那些娘子原來的靈氣。”
裴野默然半晌,食指在桌案上輕敲著,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孤要立后了,若依太后的意思,孤最該立寇氏為后,其余的女子便冊二妃四嬪,借以充盈后宮。”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直在盯著方啼霜的那張側臉,可那沒心沒肺的傻小子面上卻始終帶著那副天真無邪的笑意:“寇氏挺好的,樣貌端莊,很有一國之母的樣子,名義上又是陛下的表姊,若立她為后,便是親上加親,想來……是很好的。”
裴野掩下了目光里那幾分失落,心里覺得方啼霜是讓那姓游的給教壞了。
他心里知道自己這樣想不對,可他寧可瞧見這小孩兒像他養鸚鵡時那樣鬧上一場,也不想看見他這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陛下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竟滿腦子都是這樣離經叛道的幻想。
“那你呢?”裴野脫口問,“可有中意的適齡女子,明歲也可訂下婚約了——懷親王不比你大幾歲,如今卻已生養的兩男一女了。”
方啼霜楞了一愣,然后搖了搖頭,心里像是被剜空了一塊,有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他每日除了讀書作畫,腦子里便從未想過這些人生大事,也幾乎不曾想過裴野還要立后,而他也要成家。
那這之后呢,他們會分道揚鑣嗎?
“陛下喜歡這里頭的哪位娘子?”方啼霜忽然又問。
裴野隨手翻了翻,頓了半刻后才道:“孤連她們的人都沒見過,也不知她們的脾氣秉性,又談何喜歡呢?她們入宮也只是為家為族,而孤則是為了權、利與子嗣,都只不過是一場交易罷了。”
方啼霜忽然覺得裴野與這些女子都很可憐,雖然他也說不上來是何處可憐。
他不知該說什么,于是只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那陛下以后若是有了心愛之人呢?”
他問得隨意,可裴野卻答得很認真:“倘若孤日后果真立后封妃,便不要愛他了,免得他往后盡受委屈……倒不如讓他另辟良人,也好過困在這后宮里,和旁的女子爭風吃醋。”
方啼霜聽不出他話里的意思,只覺得很唏噓,可憐他至高無上,卻還是不得自由,于是又陪著在他身側坐了一會兒,而后便回寢宮養傷去了。
曹四郎去地窖去取了冰,做成了冰袋進來給他敷臉。
方啼霜剛開始疼得齜牙咧嘴的,后來便漸漸習慣了,而后便垂下了眼,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曹四郎今歲剛過十七,已出落成了一個身量頎長的翩翩少年,五官脫去了稚氣,很有幾分大人模樣了。
而那小床上的方啼霜卻像是永遠長不大似的,無論是氣質還是面相,都還是一團孩氣,時間在他身上仿佛被某歲冬日的寒冰凍住了,歲月也奪不走他質潔的天然本性。
曹四郎注意到自家小弟的失落情緒,于是便問他:“今日是怎么了?垂頭喪氣的,又同圣人置氣了?”
方啼霜的性子天然樂觀,幾乎每日都是一副無憂無慮的開心模樣,所以曹四郎極少見著他這副樣子。
只見那小孩兒微微垂目,有些疑惑地問:“阿兄,這世上是不是人人都要成婚生子,如若一個人他不成婚,會怎樣呢?”
說完他便意識到了不對,他阿兄已是閹人之身,余生再不能人事,早不是個健全人了,他這話問的,倒像是刻意在往他心窩子里戳。
方啼霜忙瞧了他阿兄一眼,然后爬起來捉住了曹四郎的手:“阿兄,我……”
曹四郎卻并未因此與他置氣,只神色溫和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像是并未把他這話放在心上:“傻小子,人但凡到了年歲,自然都是要娶妻生子的——怎么?這么早就想要討個媳婦兒了?和阿兄說說,你看上了誰?”
方啼霜頓時羞紅了一張臉:“我沒有……我就是隨便問問!”
曹四郎仔細忖了忖,而后笑道:“別是婉兒姑娘吧?她比你年長四歲,無……不過也好,你這性子,還是要年長些的才好管教。”
方啼霜氣急,沒輕沒重地拍了曹四郎的大腿一下:“你別亂說,當心污了人姑娘家的清白。”
曹四郎稍躲開了些,又笑了笑:“喲,還知道要護著心上人的清白了,你放心,等得了機會,阿兄便替你去試探她幾句,宮婢過了二十五便要出宮了,那時你也才二十一的歲數……
“阿兄!”小孩兒一撇嘴,不太高興地打斷了他,“我只把婉兒當阿姊來看,你莫要再拿這個來捉弄我了!”
曹四郎見他的神態語氣,便知曉了自家小弟這位“心上人”一定不是婉兒了,而后他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便正色道:“好好好,阿兄不說你了。”
他稍稍一頓,而后又道:“你只顧把書念好、把畫學好,旁的什么都先別想,知道嗎?”
方啼霜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晌午時分,皇帝寢宮內。
裴野緩步進了殿,他自幼便沒有午后小憩的習慣,可床榻上那只小貓兒有,而且若是到點了不睡,午后便就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
唔……說是午后小憩倒是有失偏頗了,他養的這只小貓兒無論晝夜,只要是一閑下來,不是四處搗蛋,便是隨便找一處好躺的地兒窩著打盹。
皇帝走到他床邊,先是俯身瞧了瞧他的兩頰,只見那腫包似乎消下去了不少,而后他才輕推了這小貓兒一把:“霜兒。”
小貓兒翻了個身,把屁股對向他,還和那床小被難舍難分地糾纏著。
“江先生快到了,”裴野原本想伸手掐他的臉,可目光在那小貓兒臉上梭巡了一圈,實在沒找著可下手的地,“還不快些換好衣裳去上課?”
小貓兒懶洋洋地往被窩里一鉆,過了半晌,忽地露出了一張雙頰皆是鼓鼓囊囊的人臉來,連眼也沒睜開,只悶聲道:“不去,我現在不能見人呢。”
“怎么不能見人了?”裴野站在床前,看著他犯懶耍賴。
方啼霜沒回答他,只懶洋洋地說:“而且我眼睛都睜不開了,這兩日恐怕都畫不了畫了。”
陛下便俯身上去,伸手做勢要掰他的眼皮:“真睜不開了?給孤看看?”
方啼霜忙笑著躲開了,把眼皮掀開了一條細縫,江先生平日里都是午后才來,因此他也常常為了多睡會兒午覺和裴野耍賴,不過最后總還是會起來去學畫的。
可今日他心情莫名不是太好,兩邊臉頰又受了傷,因此覺得自己格外脆弱,便還賴在床上不肯起:“我就歇這一日,上回得了風寒都沒歇呢,就讓我歇一回吧,好不好?”
“不行。”裴野淡聲道。
皇帝平日里對他都很縱容,可唯獨在學畫與讀書上,他一向是不容他偷懶的,無論這小貓兒怎樣撒嬌耍滑都沒用,陛下自己是從未因病休過朝的,因此也用對自己的那一套來要求方啼霜。
小孩兒知道他在這事上的嚴苛,怕再磨下去,陛下便真要生氣了,于是忙在被窩里換好了衣裳,然后跳起來去捉皇帝的衣袖:“好啦好啦,我不歇啦,你別生氣嘛。”
裴野忽然低頭看向了他捉住自己袖角的那只手,而后沉聲道:“你歲數也大了,往后便不要再做孤做這樣親密的舉動了。”
方啼霜眼里的光黯了黯,然后默默收回了手。
第七十一章 陛下不要不理霜兒,好不好?
江言蟬向來到的要比方啼霜早些, 每回等這小孩兒半夢半醒地逛到偏殿里的時候,她都已經鋪好了畫卷, 甚至開始執筆在宣紙上畫起了草圖。
“老師!”今日方啼霜忽然不夢游了,一路小跑著進來,一見著江言蟬,便急匆匆地要和她告狀,“您快瞧瞧我的臉。”
江言蟬收了筆,這才抬頭看向那白玉似的小人兒, 單薄的身板子、細條條的腰肢,兩邊臉頰卻高高地腫起,有些頭重腳輕的怪異感。
“欸,”江畫師笑了笑, “這是讓誰給揍了?”
方啼霜往她面前的小桌上一坐, 氣鼓鼓地抱怨道:“不是旁人揍的, 是今晨讓那惱人的蜜蜂兒給蟄的, 我今日連肉都吃不成了,陛下還不許我休息,只歇一日都不成, 實在很不講道理, 您說是不是?”
“圣人確實是過于嚴苛了, ”江言蟬的話總是順著小孩兒的心思講,“不過陛下也是為了你好。”
方啼霜一努嘴,很輕地“哼”了一聲。
江言蟬稍稍靠近了一些,面上浮起幾分笑意,而后忽然對他道:“老師這兒有件好事兒, 你要不要聽?”
方啼霜嘴里的氣頓時一泄, 往小桌上一趴, 很好奇地問她:“什么好事兒?”
“昨日你寄在外頭的畫作賣出去了一幅,”江言蟬并不吊他的胃口,開門見山道,“那人出價不低,但也不太高就是了。”
小孩兒高興地一拍桌:“真的?您可別拿我尋開心——賣出去的是哪張?”
他執意不肯在那些畫作上冠上“言蟬之徒”的名號,因此方啼霜心里也做好了這些畫作無人問津的準備,只要有人肯買,他便是只收兩個銅板也很舍得賣的。
“咱們霜兒往后也是要成為名畫師的人,怎么還這樣冒冒失失的?”江言蟬刻意打趣他道。
而后她稍稍一頓,又答道:“是你送出去的第一張畫,畫中是棵開了花的山楂樹,半倚斜陽,樹下還有只抬目而望的小貓兒。”
不必她說,方啼霜當然記得很清自己這畫上畫了什么。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回 把這張圖送去給江言蟬看的時候,她夸了好幾句,說是畫的很有意境。
于是一下課,他便興致勃勃地把畫帶回去給裴野瞧,陛下只吝嗇地夸了一句有長進,然后又問他,是饞蜜紅果了是吧?
方啼霜被戳中了心思,但卻不肯承認,把畫一收,說讓陛下賞畫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今日下了課后,方啼霜照例去了正堂,宮人們替他在裴野下首支起了一張小食案,讓他與陛下一道用哺食。
他用膳的時候嘴總是很碎,嘴里吃什么都不耽誤他講話,雖然裴野總教訓他說“食不言寢不語”,可方啼霜偏回回都不聽話,一回來就要同他分享今日的瑣碎趣事,麻雀兒一樣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可今日他悄悄抬頭偷瞄了裴野好幾眼,心里很想同他說幾句話,但話到嘴邊,卻有些說不出口,于是直熬到食盤中空了,兩人也沒說過一句話。
宮人們低眉順眼地收了食盤碗筷,都猜想今日是這兩人又在互相置氣了,可從前兩人吵架拌嘴時,還不用半刻就又和好了,鬧得像今日這樣僵的,從前還沒有過。
小孩兒抬目看向座上那人,青年錦服高冠,眉眼冷淡疏離,方啼霜還是今天才這樣仔細地打量他,這人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長的,十六之后便像是筍苗一般地拔高,方啼霜覺得自己怎么趕也追不上他。
陛下長大后,眉目便像是被風霜刀劍雕刻了一遍,變得更加清晰、鋒利,不笑的時候,便讓人覺著很有距離感,也很有上位者的威嚴。
可方啼霜對他的心情卻很復雜,一方面,他當陛下是他的知己,拿他做自己的“六阿兄”,心里對他是極親密的,可另一方面,隨著年紀漸長,他也越來越知道,裴野皇帝的身份意味著什么。
因此他現在心里忽然有些矛盾、有些糾結。
裴野見那小孩兒欲言又止,于是便先開口問:“孤聽江先生說,你的畫賣出去一張了?”
“可不是,”方啼霜眼睛一亮,立即應道,“那人出價十兩銀子呢。”
“賣的是哪張?”裴野又問。
小孩兒頓時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就是山楂樹那張,我方才想起來,總覺得樹也沒畫好,花也沒畫好,果然那時候我還太年輕啦……”
裴野見他那副故作老成的樣子,忽而笑了笑:“你現下也還沒老呢。”
小孩兒嘻嘻一笑,話鋒一轉,又開始夸這位買主眼光好了。
“才不過十兩銀子,我看還是他賺啦,”方啼霜擺出了一張闊氣的臉來,很驕傲地說,“等我往后成了名,畫迷們一打聽,喲,這就是大畫圣‘啼霜先生’當年的首作,到那時候,那幅畫的身價還不得再翻上十好幾倍嗎?”
裴野看著他,很淺地一笑:“我們霜兒是長大了。”
方啼霜面上的笑意漸斂,心里的欣喜之意頓時淡下去了不少,他從前倒很想長大,做夢都在期盼著有天醒來,他能長得和裴野一樣高。
可現在卻不知怎么了,他反倒希望自己永遠也長不大了。
這日之后,他幾乎都沒怎么與裴野親近過。
兩人每日都各做各的,方啼霜有時很想同陛下分享一些關于自己今日遇見的趣事異聞,但一想起他之前說的話,便又把話頭咽了下去,不想說了。
這可把小孩兒給憋壞了,于是有事沒事就往猛虎堂里跑,要么找婉兒他們玩鬧,要么就去找阿兄閑聊,因此漸漸地便也不太愛在御前待著了。
直到這年七月半。
游夫子與江先生一道歇了假,小貓兒百無聊賴,就叼了只團蒲,懶洋洋地窩在樹蔭底下乘涼。
小貓兒半夢半醒間,忽而望見不遠處出現了幾個人影,再定睛一瞧,是阿兄他們正在從藏書閣里往外抬書,然后鋪了一張白布在地,接著又將那些書一本一本地鋪在白布上曬。
于是這小貍奴便伸了個懶腰,而后搖著尾巴往那邊去了。
“喵嗚~”小貓兒上前蹭了蹭曹四郎的手背,“喵嗚?”你們在做什么?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貓腦袋,而后輕聲對他解釋道:“三伏暑熱,濕氣又重,趁著今日天晴,戚公公便令咱們將這些舊書都抬出來曬一曬,免得遭到蟲蛀霉壞。”
小貓兒點了點頭,然后踏著醉步往那些書卷的縫隙里踩了踩,不一會兒,他便找著了一本封皮瞧起來很有趣的書,再抬起貓爪子翻了幾頁,只見里頭還有好些插畫小圖,于是他頓時便更感興趣了。
裴野尋常并不許他看這些閑書,況且他放了課其實也不愛看書,巴不得一頁紙一行字都不見,連皇帝尋常擺在床頭的書都不碰,就更別提來這藏書閣里借書看了。
這本書名叫作《玄怪錄》,小貓兒才翻了幾頁,便就迷上了。
眼下明明是艷陽高照,可這小貓兒卻怕的脊背發涼,不過他怕歸怕,手上卻半點也不肯停,越看越害怕,越怕越起勁。
這天夜里,小貓兒難得沒有沾床就睡。
寢殿里照例把燭火滅到只剩一盞,他兩眼大睜,總覺得天花板上趴了個什么東西,窗外又立了一只鬼影,床底下還藏了只心懷不軌的妖怪。
總之眼下大概只有被窩里才是安全的。
于是小貓兒把身子往錦被里一栽,總算找著了幾分安全感。
可三伏天里暑熱難耐,小貓兒在被窩里憋了一會兒,便就受不了了,偷偷地探出了兩只后腿,可才沒過一會兒,便又疑心會有妖邪來拽他的腳,故而又連忙把腳收了回去。
如此往復幾次,小貓兒把自己熱的直吐舌頭,整只貓兒都快熱蔫了。
“喵?”他輕輕叫喚了一聲。
可屏風那頭,裴野那側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小貓兒心里害怕極了,試探了幾次,才終于鼓足勇氣鉆出了被窩,然后輕手輕腳地爬上了陛下的龍床,最后在那床錦被的邊角處尋了一處地兒,不聲不響地窩了進去。
裴野睡眠極淺,很快便覺察到床尾處的床榻的異動,他忙支起身子,卻瞧見被尾處忽然多了一個圓圓的小鼓包。
“方啼霜?”裴野抬手將被子往上一拉,果然瞧見那下頭藏了一坨小貓兒,他頓了頓,而后問:“做噩夢了么?”
小貓兒可憐兮兮地抬頭看向他,然后有些變扭地往他那兒走了過去。
裴野下意識伸出了手,而后猶豫地揉了一把他那顆小貓腦袋,很輕地安慰道:“不怕,那都是假的。”
方啼霜頓時鼻尖一酸,把腦袋往皇帝懷里埋了埋,而后喵喵咪咪地叫喚了好半晌。
眼下這一人一貓這樣的姿態動作,已然是這幾月里最親密的時刻了。
小貓兒在他懷里埋了一會兒,而后便在裴野的床上賴下了,陛下陪他躺了片刻,緊接著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開口道:“不早了,孤抱你回去睡吧。”
方啼霜不愿意回自己的床上去,于是躺在他的枕上裝死,偽作一副已睡熟了的模樣。
裴野輕嘆了口氣,而后將那小貓兒輕巧地抱了起來,將他送回了屏風另一側的小床上,又替他掖好了被子。
緊接著他又端起了那盞唯一的燭火,再重新點燃了兩盞燈,寢殿內頓時明亮了不少。
皇帝放下了紅燭,正要轉身回去,卻忽聞身后那小床上傳來了一聲:“陛下……”
他回頭一看,只見那小貓兒化了人身,腦袋上還頂了一對沒來得及收起來的貓耳朵,眼角和鼻尖都浮著一抹紅色,看起來可憐極了。
“我不要點燈,我已經不怕了。”他說。
小孩兒其實并非是真不怕了,他只是為了裴野,方啼霜很知道陛下覺淺的壞習慣,夜里只要稍亮些吵些,他都是會睡不好的。
小孩兒很不愿意看見陛下為了遷就自己,又換得一夜無眠。
裴野淡淡然道:“你不怕,孤怕——快睡吧。”
說完便轉身回到了屏風另一側的床榻上。
方啼霜聽見了那側窸窸窣窣的聲音,于是他便側過身,從那方屏風底下望著那一側的床榻。
從這屏風底下的縫隙望過去,他其實是能看見裴野的半張臉的。
“陛下,”方啼霜頓了一頓,而后斟詞酌句地問,“你能不能陪我說說話?我好像……還是有點害怕。”
裴野很輕地“嗯”了一聲,而后也側過身,透過那條窄窄的縫隙看他的半只眼睛。
方啼霜沒立即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指頭,通過那條縫隙,往屏風另一頭探了過去,而后才道:“六阿兄,你能不能牽著我的手?”
裴野下意識地想推拒,可瞧見那只小小的指頭,一時便又心軟了,他沒答應,只是也伸出手去,勾住了方啼霜的那根食指。
“老師說最近又賣出去幾幅我的畫,”方啼霜很小聲地說,似乎是擔心裴野不樂意聽,他稍稍頓了頓,在聽見陛下的反響之后,他才又道,“加起來我已經賺了五十多兩銀子啦。”
裴野無意識地揉了揉他的指腹,而后輕笑道:“孤聽江先生說過了,你近來的畫愈畫愈好了……這樣很好。”
他撒了謊,裴野心里其實更想讓方啼霜大字不識一個,最好養成個小廢物,往后便只能依靠他活著,一生都困在這內廷里,想逃也逃不了。
他本可以把他牢牢地綁在自己身邊,可裴野不忍心,又怕小孩兒以后長大了懂事了,會因此記恨他一輩子。
裴野垂下眼眸,心里想著以后。
以后等這小孩兒懂事成人了,他愿意出宮便出宮去,好歹也有一技之長,餓不死自己。
如若不愿意出宮……陛下壓根就沒考慮過他不愿意出宮的事,畢竟裴野覺得沒人會甘愿被困在這內廷里一輩子。
方啼霜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而后忽然含著哭腔道:“我們……能不能不吵架了?霜兒以后再不偷懶賴床了,陛下不要不理霜兒,好不好?”
裴野心里一酸,諸多未宣之于口的顧忌都如被狂風吹散的濃霧,最后出口的,只剩一聲淡淡的:“嗯。”
“我現在也能掙錢了,”方啼霜一咬牙,然后憤憤不平道,“不然這皇帝咱們也不當了,我們去找處無人知曉的荒山野嶺,搭房子種地去,我可以賣畫來養家糊口,陛下以后……以后也可以娶自己喜歡的人,不必在宮里受這種委屈。”
裴野聽他這孩子氣的話,面上不由得浮起了幾分柔軟的笑意:“孤若一走了之了,那這天下怎么辦?黎明百姓又該當如何?”
方啼霜的腦子里飛快地閃過陛下的幾個兄弟,只覺得他們都還不如自己成器呢,實在沒一個可堪大用的。
“我不知道,”方啼霜脫口道,“反正總會有法子的。”
裴野沒再問下去,只是順著他道:“好,那孤以后若是覺著要撐不下去了,便同你一道走。”
方啼霜頓時覺得心里充滿了力量,仿佛他也是個有擔當、值得倚靠的大人了,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淚,而后堅定地勾住了陛下的手指。
窗外的夜風輕挑地刮著樹梢上的枝葉,蜘蛛懸浮在院內的瓜果之上,伴著蟬鳴聲辛勤地織著密網,而遙遠的牽牛織女星忽閃著,皎潔的月光輕盈如練……
而寢殿內的兩張床上,有兩人正隔著薄透的一扇屏風,在縫里偷偷地勾著手指,各懷心思地睡著了。
第七十二章 “帶上來給哀家瞧瞧。”
自那夜之后, 方啼霜每日里就像打了雞血似的,但凡有點閑暇時間, 便要去尋個小角落躲著練畫。
裴野還是第一次見過他這樣發奮努力,感到驚奇的同時,又難免有些心疑。
方啼霜作畫時是不許旁人看的,于是陛下只好熬到了夜里,等那小孩兒洗漱上床,才有空問他:“你近來怎么這般刻苦?”
方啼霜透過那屏風下的縫隙, 故作神秘地朝他一笑:“不告訴你,陛下自己猜猜。”
裴野對他一貫是好脾氣的,眼下若是旁人讓陛下自己猜,他恐怕就要翻臉了, 可換了方啼霜, 他便莫名有了耐心。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皇帝稍稍忖了忖, 又問,“還是你有了什么想要的東西?”
方啼霜搖了搖頭,笑盈盈道:“陛下猜錯啦。”
裴野忽然想起先前戚椿燁偶然與他提了一句, 說這小孩兒忽然找他打聽起了大明宮每日的流水, 以及他每日的開銷。
皇帝那時忙的要命, 便也沒將其當回事,以為他是閑著沒事,隨口問的,畢竟這孩子從小就嘴碎。
可如今想來……裴野忽然抬眼,不可思議地又問了一句:“是因為孤?”
小孩兒微微一愣, 然后點了點頭, 眼里的雀躍不加掩飾:“陛下還記得吧?我先前說過以后要賺錢養活你, 那可不是在說大話!”
方啼霜那晚興致勃勃的,可后一日去找戚椿燁一問,這才發現他那點自以為很多的積蓄,其實還不夠陛下半日的開銷的。
可他的陛下自幼養尊處優,想必除了當皇帝,旁的粗活累活一點也不會,而且他也同自己一樣,早早地失去了雙親,身邊除了他,連個真心待他的人都沒有。
他分明是位高權重、生殺予奪的帝王,可這么拆拆減減,竟只剩他一個可倚仗的人了。
方啼霜心里頓時覺得自己好像確實該長大了,他要做個“大丈夫”,要同他阿爺一樣賺錢養家糊口。
可他到底能力有限,又不想讓陛下跟著自己走了以后,在宮外受苦,他不想旁的,其實也就一個目標,那就是出宮之后自己能像裴野還是皇帝時這樣金尊玉貴地供養著他。
那他就得攢下很多很多的銀子才行。
裴野嘴上沒說話,可心里卻泛起了無邊酸軟,過了好半晌,他才輕輕地呢喃了一句:“傻霜兒。”
他原本還想說些什么,可仔細一忖,又覺得小孩兒愿意刻苦也是好的,不至于辜負了自己的天賦。
另一頭的方啼霜則早已閉上了眼,睡得很安靜,他想是這些日子里累壞了,最近回回沾著床便就一下睡著了。
皇帝輕手輕腳地翻身下床,接著緩步走到了另一張小床邊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在床邊立了半晌,凝望了那小孩兒很久很久,最后才有些逾矩地俯身,抬手珍而重之地撫過他的鬢角,將他的小碎發別到了耳后。
“好夢,”他輕聲道,“霜兒。”
兩人于是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又過了一年。
次年晚春三月時,太后來過大明宮一回。
那時方啼霜才剛辭了江言蟬,懷里揣著一袋沉甸甸的銀子,昨日他的一幅新畫賣了一百兩銀子,比之先前賣出去的第一幅畫,足足翻了十倍。
小孩兒高興極了,第一時間便要跑回來把這事說給裴野聽。
然而他才剛走到正堂附近,便見婉兒忽然迎上前來,一邊推著他往外頭走,一邊在他耳側低聲說:“方才太后忽然來了,陛下讓您回避回避,一會兒等她老人家走了,咱們再進去。”
方啼霜下意識回頭一望,然后問:“鳴鶴呢?”
“圣人也讓他回避了。”婉兒說完便拉著他進了偏殿。
把門栓插上之后,婉兒才又沉下聲警醒他道:“太后此行不善,那楊松源也不是個善茬,仗著太后的寵愛,私底下養了多少干兒子,都是替他暖床的,還好鳴鶴被咱們陛下討過來了……反正咱盡量不要往他們跟前去。”
方啼霜聽不太懂,還以為那句“暖床”就是字面意思,傻乎乎地問:“不是吧,他那樣有權有勢,內務府難道也不肯給他發炭火嗎?”
婉兒見他這一派單純的模樣,怕自己再多說下去,恐要帶壞了小孩,于是便嘆了口氣:“先不說了,奴婢去替您把午膳端過來。”
方啼霜乖順地點了點頭:“那你早點回來,我一個人待著好無聊啊。”
婉兒走后,小孩兒獨自在偏殿里坐了會兒,心里想著那正堂里的事,總疑心他的陛下會受太后欺負,于是一拍大腿,便自作主張地偷偷溜進了正堂后殿。
聽見正堂里的那兩人似乎在說話,于是方啼霜便躲在了一扇屏風后偷聽。
“那么些世家貴女,六郎便都瞧不上嗎?”是太后的聲音,“那些畫像哀家早早地便讓宮人們送來了,可這么些日子過去了,哀家竟也聽不見一點消息。”
裴野淡淡然應道:“立后之事還需細細斟酌,如今山河未定,邊境失地尚未收回,兒還不敢思量這些事。”
太后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反問道:“立后乃是家國大事,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六郎是不敢思量,還是不想呢?”
她頓了頓,又道:“從前是見你年歲尚小,又肯用功,一心撲在朝政上,對選妃之事屢次推脫,哀家與朝臣倒也很能理解你,可下月便是你十九歲生辰,再一年,陛下便到了弱冠的年歲了,那時哀家若再霸著這皇權,還要垂簾聽政,底下的人還不得罵死哀家?”
“陛下若有孝心,便該早日考量這立后封妃的大事,免得哀家日日憂心……一會兒那些朝臣們還以為是哀家跋扈,不肯為陛下立后呢。”
裴野冷冰冰地一笑:“阿娘這是說的什么話?愛卿們都是明事理的人,哪里會不明白阿娘的良苦用心?”
太后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氣氛忽然僵持了半晌,忽聽太后又道:“你表姐寇沁蕙質蘭心,既端莊又識大體,哀家怎么瞧,都是陛下的良配。”
裴野有些敷衍道:“寇沁的確是位佳人。”
“是位佳人?”太后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可六郎這樣百般推脫,哀家還以為阿野是看不起我們寇家的女兒呢。”
裴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阿娘緣何會這樣想呢?誰敢瞧不起寇家的女兒?這天下可有一半都姓寇呢,只怕說起來,比我們這些姓裴的還要高上一等——阿娘,您說是也不是。”
這名義上的母子二人在這堂上你來我去,字字句句都是真刀明刃,他們早已撕破了臉,便不想再搞虛與委蛇的那一套了。
兩人嘴里愈毒,面上也就愈發溫和,若不仔細去聽,還真會以為堂上的是對母子在閑話家常,是副母慈子孝的普通景象。
而下頭的宮人們垂首聽著,卻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在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
“哀家前些日子聽說,”太后放下茶盞,抬目看了眼龍椅上的那位青年,“陛下在大明宮里養了個小孩兒,說是圣上百般寵愛,地位身份與貴主兒也沒差別了。”
近身伺候皇帝的人都知道,這幾年大明宮里多了位小郎君,這位小郎君行蹤莫測,身份不明,有位宮人據說還在大半夜里撞見了那小郎君忽然長出了一對貓耳,把他嚇了夠嗆。
不過能被調到裴野身邊近身伺候的,個個都很機靈圓滑,很知道什么話該說、而什么話不該說,故而他們心里疑歸疑,可也沒人敢在私下里多嘴議論過。
所以這事兒落到遠在清寧宮的太后耳朵里,便只以為皇帝是豢養了一個小宦官,因此便更確定了他這位養子恐怕是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不過到底只是一個閹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也沒機會和皇帝珠胎暗結,生下個一兒半女來,故而太后也就沒怎么將此事放在心上。
可如今見他不僅不肯立后,大好的年紀,竟連妃嬪侍妾也沒過一個,不禁便覺著是這男狐媚子使了什么欺君媚上的手段,叫皇帝豬油蒙了心。
“母親從哪兒聽說的?”裴野徐徐然問道,“只是孤的一個小友,叫他陪著孤解悶罷了,何來的‘百般寵愛’?”
“宮人們傳的消息,自然會有添油加醋的地方在,可總也不能無中生有,”太后緩聲慢語道,“陛下年紀也不小了,往后也不該再耽于玩樂,是時候該收收心了。”
她稍稍一頓,而后很快又接口道:“身邊的閑人該清的也都清一清,若為著個小宦官、男狐貍犯了糊涂,那實在是很不應當。”
“唉,哀家也都是為了你好。”
方啼霜驟然聽見他們議論自己,心里一慌神,便不小心碰著了屏風,蹭出了一點輕微的動靜。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楊松源便轉身幾步,緊接著望向了屏風后:“大膽賤奴,竟敢偷聽陛下和太后說話!”
“是誰?”太后一抬手,輕輕地搭了搭自己的額角發梢,“帶上來給哀家瞧瞧。”
楊松源立刻把人拎了上來,帶到了堂下,見這小孩兒一言不發的木然模樣,楊松源便出言呵斥道:“還不快跪下,懂不懂規矩?”
方啼霜怕給裴野惹上麻煩,于是便上前幾步,給堂上的兩人行了一禮。
太后瞥了眼皇帝那漸冷漸暗的眼神,嘴角一揚:“是漂亮,怪不得我們阿野都瞧不上旁人了。”
方啼霜覺得她的話簡直是莫名其妙。
裴野冷著眼:“阿娘別再說胡話了。”
說完他稍一頓,起身下了逐客令:“太后請回吧,一會兒天該暗了,路不好走。”
太后卻像是摸著了他的逆鱗,眼里的笑意愈發濃了,又垂目深深看了那堂下跪著的小人兒幾眼,這才施施然辭去了。
那兩人一走,方啼霜便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
皇帝的神色依然是冷的,一言不發地過去拍了拍他膝蓋上沾的灰。
方啼霜往外瞧了一眼,嘟囔著嘴道:“可算走了。”
裴野不太高興地問:“孤不是讓婉兒囑咐你不要過來么?她沒和你說?”
“她同我說了,”方啼霜一撇嘴,抬目盯著他的眼,很小聲地說,“我怕太后讓陛下受委屈,我放心不下呢。”
裴野頓時便心軟了,低頭看向他蹭滿了涂料的袖口,每日都是臟兮兮的:“孤不委屈。”
他一點也不覺得委屈,可方才見那小孩兒跪在堂下,而太后用那樣的目光瞧著他時,陛下莫名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
“好嘛,陛下是大人了,不怕委屈,”方啼霜把自己那一袋子銀錢都塞進了裴野懷里,笑吟吟道,“你瞧,我的畫賣了好多錢,再攢幾年,養活一個陛下也不成問題了。”
裴野的手指動了動,很想伸手揉他的腦袋,可又堪堪忍住了。
“嗯,”裴野說,“我們霜兒真有出息。”
方啼霜把今日新畫的畫遞給他看,趁著裴野看畫的功夫,他又問:“陛下,太后剛才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啊?我有點聽不太明白。”
太后方才那語氣,說的好像他是只勾引了皇帝的狐貍精,都是因為他,陛下才不想立后選妃的。
可小孩兒不明白的是,他分明是個男孩,卻被她說的活像是禍國媚君的蘇妲己了。
裴野把那副畫展平,而后漫不經心地應道:“她腦子不好,你不必管她。”
方啼霜聽見陛下這話,莫名樂了半天,然后才扯了扯他的衣袖,很開心地同他說:“陛下你也不知禮數了,你要變得和我一樣啦。”
第七十三章 “陛下偷我東西……”
今日是陛下的二十歲誕辰, 方啼霜一早睡醒就沒見著他人影。
一大早便著盛裝出宮的裴野領著眾臣們祭告天地,再由崔山鳴替他束發加冠, 在太廟里聲勢浩蕩地行了加冠禮。
等皇帝加冕歸來之時,方啼霜也已經放了堂,今日裴野不在,他便霸占了他的桌案,趴在那堆奏折之間,半夢半醒地做著功課。
裴野走到他身后一看, 只見那宣紙上的字如狗爬似的,歪歪扭扭、忽大忽小,一看這懶鬼就沒用功。
陛下冷笑了一聲,而后順手揪了把他的耳朵, 不陰不陽地數落道:“孤的桌案是不是很好睡?”
方啼霜頓時就醒來了, 他拍開皇帝的手, 然后搓了搓那半邊耳朵, 含糊道:“還成吧,就是有點硌人。”
“孤是不是還得讓宮人給你加床毯子,添只枕頭?”
方啼霜眼睛微亮, 很同意地朝他一笑:“也不是不成。”
裴野也笑了笑, 而后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快起開——都念了多久的書了, 字還寫成這樣,一點也不害臊。”
方啼霜把那疊宣紙一收,然后往桌上的奏章底下壓了壓,開始胡說八道:“我寫得好著呢,夫子都夸我的字寫得大氣。”
說完他很好奇地摸了摸陛下冕冠前頭墜著的冕旒:“陛下, 你這冠帽重不重呀?”
眼下堂內再沒有旁人, 每當兩人獨處的時候, 方啼霜就總喜歡把那些他本就沒太放在心上的規矩禮數通通往后一丟。
不過近來他倒像是懂事了一些,也不和從前那般黏糊地同裴野親近了。
“有點,”裴野說著就要解冠,見他那副好奇模樣,便隨口問道,“你戴不戴?”
方啼霜這會兒倒知規矩了,沖他笑道:“我不戴,一會兒叫人瞧見,又該傳我壞話了。”
“傳你什么壞話?”裴野問。
方啼霜想了想,而后隨口瞎說道:“唔……興許會謠傳說我有造反之心,亦或是用妖言蠱惑了陛下,要做禍國殃民的大壞事了。”
皇帝輕笑了一聲,抽出絹帕去擦他臉頰上蹭上的幾點淺淡的墨跡,而后才又問他:“你知道什么叫禍國殃民?”
“我怎么不知道,夫子上課時都與我們說過……”方啼霜稍稍低下腦袋,很順從地讓他擦。
他嘴里一邊說著,一邊又伸手拂了一把陛下的冕旒玩。
那五色冕旒被他這一下鬧得紛紛相撞,垂墜著搖晃了起來,方啼霜垂目看著陛下藏在旒后的那張臉,竟然忍不住發起了呆。
裴野覺察到他的異樣,忽而便一抬眼,輕飄飄地對上了他朦朧的視線:“想什么呢?”
方啼霜頓時嚇了一跳,有些欲蓋彌彰道:“沒……沒想什么呢,這破珠子晃得我眼暈。”
他頓了頓,緊接著又道:“陛下,不如我給你畫幅丹青吧?”
他這些年畫了不少畫,可卻獨獨沒舍得為裴野繪過一幅丹青,皇帝為此還曾央過他幾回,可不管陛下怎么說,方啼霜卻都不肯替他畫。
“今兒怎么忽然想起要給孤畫丹青了?”裴野問他,話里帶了點氣,“旁人央求你幾句,你便都愿意給畫,獨獨孤問你討時,你卻死活也不肯動手。”
方啼霜朝他憨憨一笑,隨口扯道:“陛下可冤枉霜兒了,霜兒就是想留到陛下加冠這日,再給陛下畫呢。”
他藏在心里沒說的是,從前他其實私底下偷偷給裴野畫過好幾幅丹青,可卻總覺得不稱意,又覺著自己畫技不精,怕把他的陛下給畫丑了、畫壞了。
因此這么些年過去,他也沒敢答應給陛下畫丹青。
可眼下他畫技見長,心里也有了自信,覺得補一幅丹青給裴野做加冠禮,也是很好的。
裴野聽著他胡說,但心里卻莫名得很熨帖。
他輕笑一聲,答道:“好啊。”
方啼霜就轉身回了寢宮,去找那盒自己珍藏已久的顏料。
這還是裴野去歲生辰時送他的賀禮,他幾乎沒舍得用過,那里頭的顏色一個比一個稀奇罕見,有些寶石磨成的粉末,甚至貴勝黃金。
小孩兒摳門,想著這一盒子寶石粉都快抵上自己這些年攢下來的積蓄了,故而便總也舍不得用。
裴野看他這樣,還說過他幾回,讓他盡管用著,用完了他還給買。
方啼霜卻心疼極了,滿腔正氣道:“這些可都是民脂民膏,你一個做皇帝的人,不如多給黎民百姓們省下些大米,眼下這世上多少人還吃不飽飯呢。”
裴野便笑著說:“好啊,那你還回來,反正你也舍不得用,不如賣了給百姓們買大米。”
方啼霜聽罷,卻連忙抱緊了那寶貝盒子,微微嘟囔著嘴,聲音頓時低了下來:“買都買了,天下那么多百姓呢,這點大米哪里夠分……”
說完便抱著那盒子跑了,裴野因此還笑話了他好幾日。
方啼霜在寢宮里翻找了半天,把那些箱匣都給攪亂了,也還是沒能找到他那盒寶貝顏料,于是就朝著外頭大聲囔囔道:“陛下,我顏料呢?你給我放哪兒去了?”
方啼霜自己找不著,便疑心這寶貝是讓陛下拿去換大米了,可他那日不過是隨口一說,借機教訓一下裴野,并不真舍得真將這顏料拿去賣。
他心里慌亂,又翻起了壓在最底下的一個小箱匣,可剛打開那箱匣,方啼霜便愣住了。
那里頭放了一只長條的檀木匣子,方啼霜下意識打開一瞧,只見那里頭放了一卷畫,他都不用展開細看,心里就已經知曉那畫中的內容了。
那是他賣出去的第一幅畫。
匣子里除了這幅畫卷,還有一條戴舊了的五色繩與一只用壞了的毛筆。
他怔然了片刻,這才想起了這條手繩是什么時候的東西。
但那只毛筆……他一點也沒忘,也不可能忘。
那是他剛學畫時,裴野送給他的,那筆尾還刻了他的名,他曾生澀地用這只毛筆勾描作圖,也用它寫過字、抄過書。
那時他的字總寫的又大又丑,陛下也總是笑話他的字長得像大爬蟲,被他用過的宣紙活像是被狗啃過似的。
可也是陛下托著他的手,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地教他運筆束字。
后來這只筆被他用壞了,炸了毛,方啼霜換了新筆,便將這舊的拋之腦后了,沒想到竟被裴野撿了去。
與此同時,裴野也踏步走了進來。
“怎么會找不著?”皇帝冕袍未換,被宮人從正堂里急匆匆地喚過來,不免有些心煩,“孤不是給你收在……”
他微微一怔,而后緩步走到了方啼霜的身后,只見那大小孩兒那張單薄的后背正在微微地發著抖。
裴野稍一俯身,伸手擦過了他濕漉漉的眼,頓了半晌才道:“怎么又哭了?是誰昨日才信誓旦旦地和孤說,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
方啼霜收了眼淚,可話里多少還是帶了點鼻音:“陛下偷我東西……”
裴野一時失笑:“你怎么還惡人先告狀,這里頭哪樣東西不是孤的?你偷翻孤的東西,竟還有理了,嗯?”
方啼霜不管他,繼續伸手打開了那檀木匣子旁側的那只白水晶雕的小盒子,里頭裝的的正是那只黃粉蝶,蝴蝶被保存得很好,下頭還鋪了一層防潮的木屑。
方啼霜大氣不敢喘一下,唯恐這蝴蝶要活過來,當著他的面飛走。
“陛下藏著這些做什么?”他脫口問道。
裴野垂目看著他那毛絨絨的發頂,輕描淡寫道:“不為什么,喜歡……便就收著了。”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東西收好,而后又將其放回了原位,他是真沒想到,自己的第一幅畫竟是裴野買下的。
那時候,他托江言禪往宮外寄了些畫,可過了很久都無人問津,小孩兒傷心極了,時常懷疑自己可能并不是學畫的料子。
當時那十兩銀子,也真的讓他高興了很久很久,那段時間里,他甚至連晚上做夢也能笑醒。
不過如今知曉了那買主原來是陛下,他心里卻也并不覺得自己受騙上當了,反而是百感交集,鼻子一酸,眼眶便又泛起了紅。
方啼霜把眼淚一抹,然后清了清嗓子,很刻意地加粗了語調:“誰讓你買我的畫了?”
“這不是花錢買個清凈嗎?”裴野故意打趣他道,“也不知道那時候是誰,天天在孤耳邊嘀咕著,說自己可能不是學畫的料,心里一難過,又要孤同江先生請病假,不肯去上課。”
方啼霜聽他這陰陽怪氣的語調,不由得破涕為笑,笑了沒一會兒,又有些懷疑地問他:“那我后來賣出去的其他畫呢?不會也是你給收的吧?”
“孤又不是冤大頭,”裴野說,“吃的用的還都是民脂民膏呢,哪有那么多銀子買你那破畫。”
方啼霜回頭瞪了他一眼,頓時便從地上跳了起來,追著鬧著要捶死他。
一面追他,一面還要反唇相譏:“你的畫才是破畫,我畫的可好著呢!”
兩人鬧了一會兒,方啼霜臉頰上的眼淚也干透了,撇著嘴粗聲粗氣地問他:“我那寶石磨的顏料呢?”
裴野徑直走到一個箱匣前,只伸手一翻,便就翻出了他那盒寶貝顏料:“這不在這兒放著嗎?小熊瞎子。”
方啼霜立即把那盒子奪了過來,然后理直氣壯道:“都是陛下老愛把我的東西亂擺亂放的。”
這小懶鬼活得實在很邋遢,東西用完了從來不肯放好,都是隨手一放,給他收拾起來了,他還不樂意,嘀嘀咕咕地說自己的東西都要找不著了。
裴野很看不慣他這點,為此也沒少教訓他。
于是陛下上前幾步,在他額前輕輕一彈,冷笑著放了狠話:“下回再把東西亂丟亂放,孤就讓人把你那些‘寶貝’全丟到池塘里去。”
方啼霜也不甘示弱地踮起腳,還了他腦門一下:“那我就在陛下奏章上畫畫,讓朝臣們都笑話你!”
裴野每次見他這臭德行、壞脾氣,就總覺得拳頭發癢,可即便恨得牙癢癢了,他也舍不得真打他,方啼霜也正是摸清了他的性子,這才敢這般膽大妄為。
兩人互相別著眉頭,一前一后地回到了正堂里。
方啼霜鋪展開畫卷,要替皇帝畫丹青像,嘴里像吩咐侍童一樣地指揮裴野:“陛下,我忙不開啦,你快替我洗筆去。”
裴野夾了他一眼,但最后還是任勞任怨地替他去洗筆研墨,末了還得乖乖坐到堂上去,讓他照著畫。
其實方啼霜即便閉上眼,也知道他的陛下究竟長什么模樣,就連他眉里藏著小痣,眼尾的弧度、眉毛的長度,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他還是要陛下坐在那兒,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夠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瞧,才可以細細地、不合禮數地,用目光描摹過他身上的每一處。
方啼霜覺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心里很怕裴野會發現他的齷齪心思,可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冒著風險偷偷瞧他。
過了半個時辰,堂上的皇帝只覺得自己的腿都要坐麻了,因為怕他畫不好,故而陛下方才簡直是一動也不敢動,眼下他等的有些不耐煩了,便開口問道:“好了沒有?”
“快了快了,”方啼霜有些心虛地回道。
“都過了半個時辰了,”裴野問,“起草總該起好了吧?拿過來給孤瞧一眼。”
方啼霜很不樂意讓別人瞧見自己畫的半成品,可他方才假公濟私,光明正大地偷看了裴野好多眼,眼下心里發虛,有些疚意。
于是他忖了忖,還是不情不愿地把畫呈了上去。
裴野垂目一看,只見那上頭不過幾筆干凈線條,卻將一位身長玉立的青年躍然紙上,雖然宮廷畫師們每歲都會替他畫一幅丹青肖像,可無論在哪一幅畫上,他都脫不了那居高臨下、威嚴又倨傲的氣勢。
不像是個人,只像是位帝王。
可方啼霜替他畫的這幅……畫中人的眉目是舒展開的,眼里仿若含著無限的溫柔,低頭看向懷里那只小貓兒的時候,嘴角似乎還帶了一抹清淺的笑意。
“孤哪里抱著貓了?”裴野心里越滿意,嘴上越要挑刺,“亂畫。”
方啼霜眼下正心虛著,很聽不得他說這個,故而便刻意抬高了聲調,強詞奪理道:“我給畫的丹青都要帶貓的,陛下愛要不要。”
裴野怕他一生氣,便要罷筆不畫了,因此又出言哄道:“和你開玩笑呢,我們霜兒畫得很好,比那些老畫師們畫得要好多了,孤滿意著呢。”
“這還差不多。”方啼霜稍稍別過臉去,一對耳廓都要紅透了,眼看那頭頂上的貓耳朵又有要冒出來的趨勢,他便把那畫卷囫圇一搶,忙跑回自己的小桌上給畫上色去了。
第七十四章 “我想和陛下永遠待在一塊兒。”
這年五月初, 游隱游夫子新婚燕爾,陛下很大方地讓他歇了一月的假。
而江言禪每年到了春末夏初, 也要是告假南下去游山玩水的,除此之外,還要在沿途逗留作畫,回來的時候少說也要到夏末了。
因此這月方啼霜可以說是過得格外清閑,他不上課不練畫的時候,便不太喜歡化作人形, 總是喜歡變回那只小貓兒。
裴野問過他一回,他答說是因為做人太累,還是做貓兒好,不必動腦子, 也不用費體力。
這日小貓兒往那山楂樹底下一趴, 曬了半日的太陽, 這才慢吞吞地伸一把懶腰, 然后一搖一擺地往正堂里走去了。
裴野照舊坐在堂上,垂目看著手邊的奏章,自他加冠之日起, 朝臣們催著他立后封妃的諫言便不絕于耳。
如今竟連崔山鳴也上奏請他做下決斷……寇家貴女、勛臣之后, 他總得從里頭選出一位皇后來。
小貓兒才晃步進來, 一打眼便瞧見皇帝桌案旁窩著一只小母貓兒,與他一樣是通體雪白的毛色,只貓耳上帶了幾點暖棕色,還生了對鴛鴦眼,一碧一藍, 全似寶石般通透。
小貓兒的目光往下瞧, 不緊不慢地落到了它身下那只團蒲上, 胡子一吹,頓時就炸了毛。
那是他的專座,旁人誰也不能碰的,即便是旁貓,那也不可以!
小貓兒登時便怒氣沖沖地撲了上去,齜牙咧嘴地要扯走它座下的團蒲。
可那只母貓兒看起來脾氣極好,見他這般,也能一動不動地、溫順地蹲在團蒲上,靜靜地看他拉扯自己身下的那只墊子。
裴野被那些奏章惹得有些心煩,聞聲偏頭看了他一眼:“別欺負人家,與它好好玩。”
戚椿燁聞言也垂下眼來,慈眉善目地朝那小貓兒一笑:“小主子,那是波斯國獻給圣人的壽禮,性情溫順,又頗通人言,波斯使臣正是聽說了咱們陛下身邊有只寵貓,這才送它過來,與小主子您……”
后頭的話他沒敢說出口,怕那脾氣不太好的小貓主子聽了,要撲上來撓他。
如今這貓主子的地位漸長,即便是撓傷了裴野,皇帝也未必舍得降罪于他,到頭來說不定還得倒打一耙,怪他們這些人犯賤招惹了那小貓兒。
他雖然沒把話說盡,可也足以惹得小貓兒生氣了。
那小貓兒一吹胡子一瞪眼,心里很不高興地想,裴野明知道自己并不是只真貓,還接了這破禮往身邊放,可見是故意要借此來捉弄他的。
不過皇帝其實還挺冤枉,他心里倒沒想那么多,只是他最近忙透了,而那小貓兒卻歇了假,閑得發慌不說,隔三差五還得闖出些禍事,拴不住地往外跑。
裴野把這只波斯貓放在身邊,出發點還是為了吸引那小貓兒的注意力,也讓他多個伴,省得成日里沒事干,吃睡夠了,還撓壞了他好幾雙新靴子。
若讓外頭那不知道的瞧見了,恐怕要以為大明宮里是養了條精力旺盛的小狗。
方啼霜扯不動那只團蒲,于是便猛地跳上了陛下的桌案,兩只在外頭踩得臟兮兮的小貓爪子很粗魯地往陛下那些奏章上一按,在那上頭蓋了個貓爪章。
裴野微微一愣,正想出言訓斥他,卻見那小貓兒倒先發制人地惡貓先告狀,在那喵喵咪咪地對著自己兇了起來。
只見那小貓兒目露兇光,一會兒抬爪指指團蒲上的那只小母貓,一會兒點點皇帝,最后又忿忿不樂地“哼”了幾聲。
皇帝并不知道這小貓兒又在鬧什么脾氣,垂目看向那被他踩臟了的奏章,不太高興道:“給孤擦干凈。”
小貓兒這才注意到了那倒霉奏章,心里不由得也泛上了幾分心虛,可他一眼下正和裴野置氣呢,氣勢上是半點也不能輸的,于是也不太高興地收回貓爪,滿不在乎地在那奏章上拍了拍。
皇帝的面色頓時便冷了下來,他不說話,只是漠然地望向他。
一人一貓就這樣僵持了半晌,皇帝才又冷冷地看他一眼,心里這些日子積壓下來的煩躁有些壓不住了,不自覺地冷聲遷怒他道:“你幾歲呢?能不能懂事一些?”
小貓兒不怕他要打要罰,就怕他冷下一張臉,語氣冷淡得像對旁的什么陌生人說話的樣兒。
每逢他這樣,方啼霜心里就知道,陛下是真生氣了,他心慌意亂地看了裴野一眼,也不欲和他理論了,慘巴巴地跳下桌去,不知道往哪個小角落里跑去了。
戚椿燁在旁側看的膽戰心驚的,生怕這一人一貓又不痛快了,到時候又要連累了他們,于是忙開口勸皇帝:“那小貓主子……”
“別管他,”裴野如今正在氣頭上,語氣還是又冷又硬的,“慣得他毛病。”
可才不過多久,皇帝手上的奏章就批不下去了,腦海里時不時地就要浮起那小貓兒的委屈臉,又疑心他是尋了個沒人的小角落,眼下正躲在里頭偷偷抹眼淚呢。
再半晌,裴野便忍不住擱下了朱批,往小貓兒方才甩尾離去的方向去了。
小貓兒眼下正把自己卡在一個鏤空的置物架框里,本來是想從那蜂窩一樣的洞里來回鉆幾下解氣,沒想到這木框子掛得貓還挺舒適。
于是方啼霜干脆就把自己掛在這上頭了。
掛在框上的小貓兒越想越覺得委屈,他這些日子里閑極無聊,但他個性使然,其實也并不怎么愛動,偶爾胡鬧搗蛋,也都是為了引起陛下的注意,想要讓他來陪陪自己。
卻不料裴野不僅會錯了意,竟還弄了另一只小貓兒來,霸了他的位置、占了他的團蒲,氣得他腦殼發緊。
他“好聲好氣”地找裴野理論,竟然還要被他兇。
方啼霜在那上頭掛了一會兒,怒氣漸消,便又突然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很少做夢,常常是把眼一閉,便能酣甜無夢地睡到天亮,可昨夜他卻破天荒地做了一個怪夢。
夢里他瞧見貓舍眾人圍將在一起,他便也很好奇地擠進去看熱鬧。
只見站在中間的澤歡手上捧著一幅畫,炫耀似地對眾人說:“你們可知這上頭畫的是什么人?”
方啼霜聞言定睛往那畫上一瞧,只見那畫上蒙著一團迷霧,他再怎么睜大眼睛,也看不清上頭究竟畫了什么。
“畫了什么啊?”方啼霜皺眉道,“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著?”
澤歡像是聽不見他說話似的,朝眾人狡黠一笑:“這上頭畫的呀,可是這世上的第一美人呢。”
方啼霜頓時就更郁悶了,很不明白那澤歡怎么跟看不著他似的,在旁邊急頭白臉道:“我看不清!那上頭哪畫了東西了?”
他話音一落,那澤歡便像是忽然瞧見他了,把畫端過來給他瞧:“小主子莫急,您再仔細瞧瞧?”
他聞言低頭一看,只見那團白霧登時散了,畫中人原來還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可漸漸的,他便就清晰了起來。
方啼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竟在那畫中看見了裴野的臉!
畫中人的動作不斷變幻著,一會兒提劍、一會兒執筆、一會兒垂目斂眉、一會兒抬眸,又遙遙朝他一笑。
“你們、你們怎么敢?”方啼霜怔怔然地看著那畫上的人,嘴里下意識地嘀咕著,“那可是陛下,怎么能說是……”
澤歡笑道:“小主子說什么話呢,這不是您畫的嗎?”
方啼霜渾身一抽,頓時就醒過來了,而后他很快便發現,自己的褻褲里濕漉漉的,像是尿了床,似乎又不太像。
好在屏風那側的陛下早走了,小孩兒手足無措地翻身下床,著急忙慌地給自己換了一身衣裳。
然后才偷偷摸摸地伸手掃了掃錦被里頭,見床上沒被弄臟,方啼霜這才松了口氣,而后便做賊似的,把那堆換下來的衣物裝入小盆里,打算避著人把臟衣裳弄到井邊洗了。
途中還撞見了大明宮里常在御前伺候的翎碧姑姑,她見方啼霜端著銅盆,還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不由有些心疑,便拉住他問:“小主子今日緣何起得這樣早?”
方啼霜支支吾吾道:“我睡夠了,就起了。”
翎碧低頭掃了眼那銅盆里裝著的東西:“這一大早的,主子要把這些臟衣裳拿到哪兒去?”
“我要洗衣裳。”
“你是主子,怎能自己洗衣裳,圣人若是知道了,可要責怪奴婢們伺候不周的,”翎碧眉一挑,說話間便要搶過他手中的銅盆,“把臟衣裳給奴婢,奴婢替您洗。”
方啼霜抱著那銅盆死活不肯松手,他眼下心虛得不得了,一掙扎幾下,更是把整張臉都給鬧紅了:“不用你洗!”
聽他忽然拔高了音量,翎碧手上一松,看向他的目光頓時更加疑惑了。
方啼霜連忙又往回找補了一句:“夫子教過了,凡事要親力親為,我也得自己做些事兒……”
見他這樣羞燥,翎碧心里忽然便明白了過來,也不再為難這半大小孩了,笑道:“奴婢當是怎么了……那事兒圣人沒同主子說過嗎?”
方啼霜抬頭看了她一眼,眼里一片澄澈,除了羞意和微弱的一點兒好奇,便什么也沒有了:“什么事?”
“哎呀,”翎碧雖然比皇帝還要年長幾歲,可到底是女流之輩,談及此事,臉上不禁也是一紅,只道,“這話奴婢不好說,您不如等陛下回來,再去問問他吧。”
說完便扭頭走了,留下方啼霜一個人在原地發呆發愣。
他原本還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可聽翎碧的口氣,這事倒像是很正常似的,而且她一口一個陛下,說的裴野好像對此也很有經驗似的。
方啼霜可不敢問拿這事兒裴野,他總覺得這是件很丟臉的事,況且他還是做了那樣的夢才……
翎碧姑姑乃是裴野身邊除戚椿燁之外,最有身份的宮婢了,方啼霜很怕她把這事兒告給皇帝,故而他一早上便躺在外頭的院里,曬了半日的太陽才敢進去找裴野。
可一進正堂,兩人便又鬧得不歡而散。
正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小貓兒耳朵尖一動,忽然聽見了很輕的一陣腳步聲,他都不必回頭看,只憑著這腳步聲,他便認出了來人。
裴野一眼瞧去,只見那小貓兒像是沒地待似的,把自己塞到了一格很小的鏤空框里,活像是讓一只極寬的項圈套住了肚子。
皇帝疑心這小肥貓兒是卡在那兒,因此便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卡著了?”
小貓兒把貓屁股對著他,垂著眼不肯理他。
裴野很快伸手,想要將他從那木框里**,小貓兒便輕輕松松地往外一跳,幾步跑去了角落里,蹲在墻角與他置氣。
皇帝太知道他的脾氣了,每回兩人拌嘴吵架,他便只需晾著他,晾到那小貓兒氣消了,他就若無其事地喊他過來吃飯,兩人便就莫名其妙地又和好了。
可若沒晾夠,他親自去哄,這小貓兒便要水漲船高、得寸進尺地耍起小性子,得聽他哄啞了嗓子,他才肯紆尊降貴地同他和好。
“方才孤心里有氣,”裴野蹲在他后頭,輕輕撓他的小貓腦袋,“話說重了些,孤向你道歉。”
方啼霜心里其實已經軟了,可還要裝腔作勢地背對著他,氣勢洶洶地“哼”了一聲。
“那團蒲不是你的,你的那只孤放的好好的,再怎么也不會給旁的貓用,”裴野說到這里,話音忽然往下沉了沉,“朝里局勢不明,寇氏占著半壁江山不肯松手,幾個黨派之間明刀暗箭,孤實在是心煩,并不是有意要朝你發火的。”
小貓兒聽他掏心掏肺地說這些,頓時便更心軟了,還平添了幾分心疼,忙一轉身,往他懷里一埋,這便不和他生氣了。
一人一貓才剛冰釋前嫌,裴野便抱著他在角落里又蹲了會兒,等到覺得有些蹲累了,這才抱著這小貓兒,往寢殿里走了去。
“快換件衣裳去,”裴野在小貓兒耳邊道,“該用午膳了,你不是說貓食不和你的胃口嗎?”
小貓兒“喵”了一聲,而后迅速鉆進了被里。
等那小貍奴化作人形,再換好了衣裳走出來,兩人便又和好如初地一道去用午膳了。
路上,裴野忽然偏頭,輕聲問他:“你今歲便滿十六了,可有想過以后?”
方啼霜的思緒飄來擺去地晃了一會,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便搖了搖頭:“沒想過。”
“也該是時候考慮考慮了,”裴野淡淡然道,“你若想出宮返家,孤便贈予你一座府邸、一間畫舍、一世用不完的金銀,你若愛慕上誰家姑娘,孤也會替你指婚……”
方啼霜打斷他,很堅決地說:“我不要!”
裴野怔然片刻,然后才問:“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方啼霜嘟囔著嘴,偏著頭,猶猶豫豫了好半晌,這才幾不可聞道,“我想和陛下永遠待在一塊兒。”
陛下心跳一緊,又追問道:“怎么永遠待在一塊兒?”
“就是、反正就是等我二十歲、三十歲、七老八十,老到快死了……”方啼霜看上去又快要哭了,他說的很動情、很誠懇,“我都要和你一直待在一塊兒!”
裴野看了他很久,心里酸得不成樣子。
而后他忽然一反常態地牽起了他的手,方啼霜頓時便愣住了,不知從哪日起……反正從很久之前的某一日開始。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密地,扣住過對方的手了。
“一諾千金,”裴野帶著薄繭的寬厚手掌緩緩扣下來,而后一字一句地,徐徐道,“往后你再要后悔,可來不及了。”
第七十五章 “找,全都去找!”
這夜方啼霜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滿腦子都是今日裴野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他先是望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然后才輕手輕腳地側過身子, 借著微弱的燭光盯著皇帝那半張側臉瞧。
陛下的眼睫長而濃,閉眼的時候便會在眼底遮下一片弧度漂亮的陰影色,方啼霜的視力很好,在這樣昏暗的環境里野還能看清他眉頭上的那顆小痣。
方啼霜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野正是那些事令他輾轉反側、寢食難安,可偏偏卻沒人能為他答疑解惑。
就在他發呆發愣之際, 屏風那側的皇帝卻忽然睜開了眼。
方啼霜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然后胸膛里就像是裝了一面小鼓,“咚咚咚”地開始狂跳起來。
“怎么還不睡?”裴野輕聲問他。
“就……就快睡了,”方啼霜支支吾吾地解釋道, “白日里睡多了, 現在就有點兒睡不著。”
裴野目光灼燙地望著他, 那半大小孩這幾年張開了不少,但那對杏核眼依然是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而那不薄不厚的唇瓣上頭,活像是點了一層水紅色的胭脂。
他臉頰上的奶膘也褪了不少, 右邊臉頰上還新長出了一點淺淺的酒靨, 笑起來的時候便會輕輕凹下去一個圓, 亮出的一排小牙整整齊齊的。
方啼霜眼里分明寫滿了單純,絲毫不見半點媚態,可裴野卻還是莫名覺得他很勾人。
“今晨下朝后,翎碧同孤說你……”
方啼霜頓時漲紅了臉,旋即把腦袋往被窩里一埋:“我沒有, 你別同我說這個!”
裴野忍不住笑了笑, 總覺得自己像是在欺負小孩兒似的:“你躲什么?這又不是什么壞事兒, 你這是長大了。”
方啼霜這才猶猶豫豫地探出了一雙眼來,心里依然懵懵著,顯然是還想讓他繼續細說,可嘴里卻不好意思多問。
“束發加冠那是名義上的成人,”裴野斟詞酌句地說,“這是身體上的長大成人,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
“陛下也這樣嗎?”方啼霜熱著一張臉,腦袋頂上的貓耳朵不由自主地冒了尖,“你……也做夢嗎?”
陛下腦海里頓時閃過了他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綺夢,不由得也有些心虛,于是只敷衍道:“孤也是男人,怎么會與你不一樣,都要夢的。”
方啼霜便莫名覺得口干舌燥,他下意識咽了口口水,然后低聲問:“那陛下夢了誰?”
“你呢?”裴野立即反問。
他的心跳不由得也快了起來,方啼霜不是問他夢見了什么,而是問他夢了誰,說明他心里可能也已經有了個隱約的人了。
“沒誰,”方啼霜猶猶豫豫地說,“就是看見了一幅畫,澤歡說那畫里是天下第一美人兒。”
陛下緊接著又問:“那畫中人長什么模樣?”
“沒……沒看清,”方啼霜隨口扯道,“可能、可能挺美的吧。”
裴野忽然有些失落,心里暗自想著,以后得讓那澤歡離自家這小孩兒遠點,澤歡那模樣品相,簡直沒一處是配得上他的。
方啼霜見裴野忽然就不說話了,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于是刻意梗著嗓子,粗聲粗氣地問:“那陛下呢?夢見誰了?”
“孤夢見了一院的山楂樹,”裴野緩聲道,“都開花了,風拂過,像下了雪。”
“沒啦?”
“沒了。”
方啼霜微微一皺眉,大大咧咧地說道:“這夢比我的還奇怪,你不是騙我吧?”
“孤騙你做什么?”裴野臉不紅心不跳地答。
方啼霜替他憂心,又嘀嘀咕咕地說道:“別是外頭院里那顆山楂樹成了精,到夢里來蠱惑陛下來了……虧的我害日日替它澆水捉蟲,它怎么不先來我的夢里?”
陛下很輕地笑了笑。
他沒說的是,那由飛花堆成的雪景里,還坐了一個人,垂著瓷白無垢的一張小臉,坐在樹下作畫。
夢里他忍不住張了張嘴,喚了他一句:“啼霜……”
那漫天的飛花頓時卷動起來,撲鼻的暗香里,那人影忽而朝他跑了過來,與他飛花一道砸進了他的懷里。
翌日。
朝中傳出了一個消息,內廷里一團喜氣。
方啼霜一早就聽見宮人們在院里吵吵鬧鬧的,擾得他睡不好覺,于是便掀被翻聲,大搖大擺地晃進了院里。
“翎碧姐姐,”婉兒見他們聊得這樣熱鬧,便將水盆放在了一側,然后湊上去問,“你們在說什么啊?”
翎碧笑吟吟地一掩嘴,而后才解釋道:“是件大喜事——咱們陛下呀,終于決意要立后了。”
婉兒微微一愣,而后下意識往后頭寢宮的方向看了一眼,沒想到卻撞上了那小貓兒驚愕的眼神。
婉兒便連忙又問:“怎么這樣突然?定下的皇后是誰?”
“哪兒突然了,陛下都多大了,再不立后才奇怪呢,聽說定下的是寇家的貴女,”翎碧笑道,“若依輩分來看,咱們圣人還得換她一聲表姐呢……”
婉兒聽他們說完,再一回頭,這才發現那小貓兒已經跑沒影了。
她在方啼霜身邊呆得久了,很知道這小貓兒究竟把裴野看得究竟有多重,兩人的感情比那男女之愛,只怕還要只增不減,她家小貓主子,一時恐怕不能接受這樣的打擊。
婉兒連忙問宮人:“你們方才瞧見貓主子了嗎?”
“才剛不還在那兒站著嗎?”有宮人答,“這一會兒的功夫,上哪去了?”
“興許是跑去玩了吧,過會兒餓了就回來了。”
這大明宮里有千牛衛將軍們輪守,按理說那小貓兒跑不出去,也不會有什么危險,可婉兒還是忍不住要擔心他。
“我去找找主子,”婉兒辭了他們,“他早膳還沒用呢。”
被她擔憂著的那小貓兒眼下攀上了一處房頂,正踩著那一排瓦片在檐上走。
裴野終于還是要立后了,娶的是那位端莊漂亮的寇氏貴女,太后此時想必很高興,寇黨更要高興壞了,連著這宮里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可唯獨這小貓兒不高興。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高興什么,人總是要娶妻生子的,裴野是皇帝,那就更避不開這樣的俗事了。
陛下不只是他一個人的陛下,還是未來那位皇后的、后宮里三千妃嬪的,等將來他們有了子嗣,陛下的注意力再被那些小屁孩兒們一點點地分去,那留給他的……
豈不是就所剩無幾了?
想到這里,方啼霜的心里頓時像是被堵住了,腦海里燒得慌,心里也火辣辣地疼。
與此同時,小貓兒的耳朵尖忽然一動,旋即他猛地一扭頭,卻發現那只文文靜靜的小母貓兒竟緩步跟在他的身后。
“喵~”那只異色瞳的小母貓兒豎起了尾巴,似乎是在同他示好。
小貍奴眼下心煩意亂的,半點也沒有交一只貓朋友的興致,于是便朝它不太友好地叫了一聲:“喵嗚!”走開!
那小母貓兒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方啼霜就一甩尾巴,轉過身借力跳到了另一方屋檐上。
緊接著,他就聽見自己身后也傳來了檐瓦的輕響,再扭頭一看,那只小母貓兒竟又跟了上來。
方啼霜就不想再管它了,這一來二去,也就接受了自己身后追了個跟屁貓的事實。
小貓兒今日不愿意再在這大明宮里待了,他在屋檐上舉目四望,連踩了幾個點,都沒找到合適的地方“越獄”。
正垂頭沮喪之際,那異瞳小貓忽然湊了上來,喵喵咪咪地同他說了幾句悄悄話。
方啼霜這才驚奇地發現,他竟然聽得懂這只貓在說什么!
“喵嗚?”真的?
那異瞳小貓兒一晃尾巴:“喵喵喵~”和我來。
方啼霜立刻追在了它后頭,與它一道跳下了屋檐,然后小跑了一陣,兩只小貓兒隱入了樹叢,方啼霜忽然瞧見了那只異瞳貓所說的墻洞……
很小、也很擠。
那小母貓兒身材苗條,想必鉆過去并不是什么難事,可他從來就沒舍得短過自己的吃喝,想從這小洞里鉆過去,屬實是有些困難。
人形的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故而怎么吃也不怎么發胖,但這小貓兒的身子可不一樣,除去那一身長毛,底下藏著的小肥肉也不少。
“喵嗚喵嗚?”你看我像能鉆過去的樣子嗎?
那小母貓兒于是以身作則,輕輕巧巧地往那洞里一鉆,然后再輕車熟路地鉆了回來。
方啼霜受了鼓勵,于是小步走過去,先把腦袋往里一伸,然后再是身子,到小肚子的時候,他便發現自己好像卡住了。
他一開始也并不著急,可使勁試了好幾下也沒能把自己擠過去,小貓兒頓時就慌了,忙急促地叫喚了幾聲。
墻里頭的那只異瞳貓頓時會意,退后幾步,然后忽然朝著小貓兒卡在墻內的貓屁股重重一頂,那小貓兒身上一松,頓時脫到了外頭。
“喵嗚!”小貓兒朝墻洞里喊。
那小母貓兒探出只腦袋來,也欲同他一塊走。
方啼霜連忙把它勸了回去,用除了他倆沒人能聽懂的貓話同它說:“一會兒他們發現我不見了,定要來找我,你和我長的像,你就躺在那棵山楂樹下玩,他們不會發現的。”
那小母貓兒看起來有些猶豫。
方啼霜就繼續道:“你幫我這回,我回去以后就同你玩兒。”
那異瞳貓終于點了點頭。
小貓兒背過身去,走了幾步,而后又忽然扭頭問:“你叫什么?”
那異瞳貓咪了一聲,方啼霜沒聽懂,猜測這可能是他們波斯國的話,于是便隨口道:“哦,小咪,謝謝你小咪。”
方啼霜這一走就是小半日,用午膳的時候裴野沒見到他人,便起了疑,再去那院里一找,忽然發現在樹蔭下窩著的那只小貓兒并不是他的那只。
陛下的臉色頓時便冷了下來,轉頭問宮人:“那小貓兒呢?”
宮人們面面相覷,唯獨婉兒悻悻應聲:“奴婢今晨找了貓主子一會兒,遠遠望見那山楂樹底下睡了只小貓兒,便以為是他,屋里食盤中的吃食也動過了,奴婢便以為他還在……”
“今晨便不見了?”
“是,”婉兒垂首應道,“晨起時宮人們都在傳,說陛下要立后了,小主子在旁邊聽了一耳朵,這便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她可算是豁出去了,暗搓搓地在話里替那小貓兒表露出了幾分情意,也不知這位陛下能不能聽懂她的言外之意。
裴野稍一愣,話音忽而落得更低:“找,全都去找!”
“是。”宮人們連忙應下,然后有序地散去了。
裴野原本是不怎么擔心的,可過了約摸半個時辰,戚椿燁忽然回來向他稟報說,千牛衛同宮人們翻遍了大明宮,也沒尋到那只小貓兒。
裴野只覺得身上止不住地發冷,連心跳都要凝住了。
也對,那小貓兒要是還在這大明宮里,哪里能忍得住餓,這么久都不肯回來吃飯呢?
第七十六章 “你知道什么叫愛嗎?”
裴野這會兒再坐不住了, 撂筆起身,打算隨著那些宮人們一道去找。
“把其他宮里不當值的宮人們也都叫出來, ”裴野頓了頓,而后又道,“去從前的貓舍、云太妃宮里、芙蓉園……他從前愛去的地,都仔細找找。”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只小母貓兒忽然緩步朝這兒走了過來,片刻后它在皇帝面前站定, 緊接著又抬頭對著裴野叫喚了一聲:“喵~”
隨后它便學著那小貓兒平時走路的模樣,大搖大擺地繞著皇帝晃了兩圈:“喵~”
“你知道他在哪兒?”裴野下意識問。
那只異瞳貓并不應,只是扭過身去,朝著一個方向不緊不慢地跑去了。
陛下和宮人們跟著這小咪, 最后來到了一處僻遠的宮墻前, 瞧見了那宮墻角下不大不小的一塊墻洞。
與此同時, 宮墻外的小貓兒才在云太妃那兒胡吃海喝了一通, 眼下盡興而歸,高高興興地把那小貓腦袋往宮墻里一探。
緊接著,他先是看到了小咪的兩只前爪, 然后再一抬頭, 便望見了陛下那張冷漠的臉。
方啼霜:……
小貓兒下意識想把腦袋往外撤, 可才剛挪出去一點,就聽見裴野冷冰冰地說:“滾進來。”
方啼霜于是又進來了,然而他在云太妃那吃得實在太飽,小肚子眼下已經完全頂了起來,要想從這小洞里擠進去, 實在是很困難。
婉兒見狀偷瞄了一眼皇帝, 而后兀自上前蹲下身, 拔蘿卜似的將他往里拔了拔,沒拔動,于是便回頭看向裴野,小聲道:“陛下,貓主子他好像……卡住了。”
陛下冷著一張臉,沒說話。
旁側的宮人們見狀,也一個接一個地上前試了試,可他們只要一使勁,那小貓兒就要叫,宮人們怕把他弄疼了,因此也都不敢太用力。
最后無計可施,只得讓蘇靖把靠近那墻洞的墻體小心翼翼地砸開了些,這才把那肥貓兒從那墻洞里解救了出來。
裴野見他毫發未損地進來了,于是扭頭便走。
小貓兒覺察氣氛不對,于是便很心虛地跟在裴野的身后,夾著尾巴走。
回去之后,皇帝便把他晾在一旁,連一句話也沒同他說,小貓兒在他旁側蹲了一會兒,逐漸失去了耐心,很快便往院里跑去了。
小貓兒叫來了小咪,然后和這小母貓兒一塊躺在爬架上。
不遠處守著幾個宮人,一直在目光不錯地盯著他,想必是裴野叫來看著他的。
小咪又湊上來,舔他的毛示好,小貓兒則怏怏地癱在那兒,一點反應也不給。
“小咪,”過了一會兒,小貓兒忽然出聲叫她,“我心里難受,又不好和別人說,所以只好委屈你聽我說了。”
小咪很安靜地看著他。
“唉就是,要是你有個很好的朋友,你倆每天一道吃飯睡覺,互相給對方舔毛,”小貓兒慢吞吞地喵著,他不常喵這么多話,故而說的很辛苦,“結果你這位好朋友,忽然有一天,就要那什么……”
他稍稍一頓,忽然發現他們小貓的詞典里沒有“成婚”這個詞,方啼霜絞盡腦汁,換了種說法:“就他忽然要和別的貓生小貓去了,以后你們也許就不能再一起吃飯睡覺,也有其他貓給他舔毛了,你又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你怎么辦?”
蹲在他身側的小咪望著不遠處,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消化方才他所說的話。
過了好半晌,她才喵喵咪咪地開口,小貓兒聽見她說,那我也去找一只貓生小貓去。
方啼霜嘆了口氣,然后哀哀道:“和你們小貓說不明白。”
小咪又頓了片刻,接著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只想和他生小貓嗎?”
小貓兒背脊一顫,頓時從爬架上跳了起來,從攤平在那兒,到正襟危坐,才不過轉瞬的功夫。
“你別胡說!”
雖然明知道宮人們聽不懂他們的話,可小貓兒還是刻意壓低了音量:“我是公的,他也是公的,我們倆是生不了小貓的。”
小咪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然后開始懶洋洋地舔爪子梳理毛發,理了沒一會兒,她忽然又扭頭看向了那小貓兒,很隨意地問:“那我們倆生吧?”
方啼霜:……
小貓兒頓時跳下那爬架,然后逃也似地跑走了。
一直熬到天黑,皇帝也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方啼霜心里悶悶的,夜里化了人身,就合衣躺在床上等。
陛下直到后半夜才回了寢宮,方啼霜睡得并不安慰,半夢半醒的,聽見屏風那側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便猛地睜開了眼。
過了一會兒,他猶猶豫豫地爬下了床,光著腳走到了陛下的床尾。
裴野抬頭看著他,方啼霜也回望向他,陛下的眼底浮著一抹淡青色,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里現出了一層蛛網似的紅血絲,看起來像是累慘了。
兩人誰也沒說話,方啼霜就這樣盯著他瞧了一會兒,然后忽然低下頭去,哭了。
“地上不涼嗎?”裴野話音冷硬,往身側的位置上輕輕一拍,“上來。”
方啼霜停在床尾處,把眼淚抹干凈了,這才慢吞吞地爬上了床榻,皇帝往旁邊挪了挪,方啼霜將自己那被地磚凍得冰涼的腳丫子伸進去,觸到的都是裴野的體溫。
“知道錯了嗎?”裴野低聲問了一句。
方啼霜一咬唇,然后很倔強地搖了搖頭,他自覺私自跑出大明宮這事,他確實有不是之處,可他覺得裴野怎么也不該這樣冷落他。
他本來就已經夠難過了,現在一點也不想做什么明事理的好孩子,他只想哭,只想對陛下鬧脾氣、耍小性子,要他像從前那樣來哄自己。
方啼霜覺得自己現在特像一只行將被人丟棄的小貓兒,心里一點安全感也沒有。
他曾向陛下承諾過,自己要一輩子都與他待在一塊兒,可陛下卻什么承諾都沒有給過他。
“私自溜出大明宮,今日的哺食也沒吃上幾口,”裴野質問他道,“你這是想做什么?不想活了?還是在和孤置氣?”
“我沒有不想活了,”方啼霜垂著腦袋,低聲解釋道,“我就是沒胃口……”
皇帝的語氣冷冰冰的:“撒謊,你幾時沒胃口過?”
他頓了頓,又問了句:“為什么要溜出大明宮去?孤不是同你說過了,外頭……”
“我記得,陛下說外頭很危險,”方啼霜的眼淚止不住地落,全砸在那錦被上,“可我心里難過,我不想再待在這兒了。”
裴野微微一愣,下意識抽出絹帕去擦他的眼淚。
方啼霜拍開他的手,一抬頭,用那雙很傷心的眼望著他:“陛下什么也不同我說,說立后便立后,我還以為……還以為我們倆很好呢,我那樣信你,可你當我是什么?”
裴野看他那樣,本就沒能硬起來的心腸又是濕軟一片,他伸手環過他的脖頸,攬著他的背將那半大小孩往懷里一帶。
“是孤考慮不周。”裴野附在他耳邊,輕聲道,“是孤錯了。”
他方才是氣上頭了,覺得這小貓兒好不懂事,這宮里眼下情勢這樣險峻,他竟還不聽話地往外跑,萬一被太后的人盯上了,那便是有去無回了。
在得知宮人們翻遍了整座大明宮都沒能尋到他的那一刻,陛下只覺得通體生寒、肝膽俱裂。
他覺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幼年時,眼睜睜地看著生母周氏慘白的尸體被抬入棺內。
而站在他身側的女人衣袖上熏著一股濃烈的香,紅唇白臉笑顏、鳳冠珠翠當啷,那柔滑的手輕輕牽起了他的小手,貼在他耳邊說:“阿野,今后本宮便是你的阿娘了。”
裴野遙遙地看著那個無助又可憐的自己,覺得他那樣遠,但又那樣近。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是貪得無厭,沒有只手遮天的能力,卻還要奢望能將他的小貓兒永遠留在身邊。
方啼霜試圖推開他的懷抱,可惜不僅沒能推動,陛下箍著他的那雙手反而還越來越緊了。
他便賭氣似地,將臉上的眼淚和鼻涕一股腦地抹在他的肩頭,他知道裴野很愛干凈,他就是要惹惱他,要氣死他。
可陛下卻不惱,還那樣親近地擁著他,然后輕聲對他解釋:“那日太后見過你之后,便讓人四處散播謠言,說孤為內宦所惑,故而才遲遲不肯立后封妃。”
方啼霜懵懵懂懂的,有些聽不太明白:“我哪有那樣的能耐?他們真傻,這樣胡扯的話也信。”
可再仔細一想想,懷親王還比裴野還要年幼些,但府內卻早已添了兩房側妃,又有數不清的妾室,家中長女今年都快滿五歲了。
而裴野身邊卻連位采女也不曾有過,御前的妙齡女婢也不少,可方啼霜卻也不曾見他對誰多瞧過幾眼。
“然后呢?”他問。
“緊接著,寇黨與幾位重臣聯名上書……要孤殺了你這惑亂朝綱的妖宦。”
方啼霜頓時愣住了,緩了一會兒后才驚道:“他們怎么能……怎么能這樣壞呢?”
裴野頓了頓,而后又道:“先帝還在時,曾養了一整個貓舍的貍奴,也是這群人……屢次上書,要他滅殺了那些‘惑君亂政’的小貓兒。”
“在他們眼里,宮奴的一條命,和那些貍奴并沒有什么區別。”
方啼霜的眼淚止住了,有些后怕地看著裴野。
“立后是孤不得已而為之,”陛下抬手揉了揉他毛絨絨的頭發,“不過你放心,孤心里有主意。”
方啼霜的心也軟了,軟乎乎地貼上去,勾住裴野的脖子,湊近了問他:“可陛下難道要一輩子都不娶妻生子嗎?”
他貼得這樣近,近得裴野仿佛都能觸到他的鼻息,都快要碰到他那潤紅而柔軟的唇瓣了。
裴野艱難地移開目光,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別湊這樣近……”
誰料方啼霜聽了這話,不僅不往后退,還更往前一湊,然后在陛下的下巴上,很輕地碰了一下。
“你……”陛下的臉色忽地變了,藏在烏黑長發下的那雙耳朵不由自主地紅了。
只見那方啼霜先是狡黠一笑,然后得出了一個奇怪的定論:“陛下很怕我親——你為什么這樣怕我呢?”
裴野看著他,沒說話,眼神忽明忽暗,像是在抑制著什么。
“不要胡鬧。”
“我不胡鬧,那陛下要答應我一件事,”方啼霜盯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萬一以后,陛下心里的主意行不通,那些壞人把你逼得不行了……”
他頓了頓,然后自以為很慷慨地說:“你可以娶妻立后,可你還是要最愛我。”
裴野忍不住笑了笑:“說什么傻話。”
那小孩兒忽然伸手,隨后很不知輕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臉,眼里寫滿了認真:“我說真的,你要是不答應,我可就要去愛別人了。”
“你知道什么叫愛嗎?”
方啼霜腦海里頓時蹦出了小咪那句“你只想和他生小貓嗎”?臉上很快紅了一片,貓耳朵也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他猛地推開裴野,很心虛地沖他喊:“煩死啦你那么大人了,這還不知道嗎?”
說完就兀自掀被下床,急匆匆地跑回自己那張小床上去了,只留下一個落慌而逃的背影。
裴野轉頭看著屏風那側的模糊人影,忽然很輕地笑了笑。
第七十七章 “這是一對。”
是日。
曹四郎歇了假, 方啼霜便把他找了過來,兩人一道坐在床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自從那天之后, 有那么幾日,方啼霜心里總是飄飄然的,時不時便覺得自己就快要飛起來了。
但他其實并不太明白這樣的感覺意味著什么,只知道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要靠近裴野、與他說話、同他對望。
可他又不愿意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于是就這樣矛盾而糾結地避著他。
“聽說陛下這些日子里要立后, 說來也奇怪,原來禮部細細核對過圣人與寇氏的生辰八字,二人命格互不相沖,”曹四郎低聲與他說, “可欽天監連著卜了好幾卦, 都說是兇卦。”
方啼霜聽得入神, 忙問道:“然后呢然后呢?”
“卦象上說, 若立此后,恐皇朝有大災禍,殃及萬千百姓, ”曹四郎平鋪直敘道, “可你知道的, 圣人他不信鬼神,更不信這‘天命’,因此還是執意要立后,但怪事這就發生了。”
“這我知道,晨起我聽婉兒說過, ”方啼霜說, “昨夜天現異象, 有顆巨大的隕星砸到咱們長安城來了。”
曹四郎點頭道:“這還不算巧,更巧的是,那隕星竟不偏不倚地落進了那吏部寇尚書名下的馬場里,砸死了上百匹馬,卻沒傷著一個人,你說怪不怪?”
方啼霜愣愣地點了點頭:“怪,太怪了。”
“陛下雖不信神鬼天道,但不得不為了百姓著想,故而這樁婚事算是告吹了。”
曹四郎頓了頓,緊接著又問他:“你今歲也二八了,可想過以后沒有?陛下與你談過嗎?”
方啼霜誠然答道:“他說過,說要賜我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金銀,還有宅子、畫舍,還能給我指婚,可我沒答應。”
“圣人曾說過要放你出宮?”曹四郎微微睜大了眼,很驚奇地問,“那為何不走呢?”
“這宮里很好,什么都有,有很多好吃的,也有漂亮衣裳穿,我不想回去……”
“可陛下不是允了你,要賜你一世吃穿不愁的錢財嗎?”曹四郎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外頭比這宮里,有的東西只多不少。”
方啼霜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最后才憋出一句:“我想留在宮里頭陪著阿兄。”
“你少唬你阿兄,”曹四郎微微一笑,“三日里能有一日想起要過來找我說話就不錯了,天天就知道和陛下膩在一塊。”
方啼霜對兄長一向很乖順,只有對著陛下的時候,才會那樣不講道理地撒潑,曹四郎說的話他不敢駁,只低聲道:“阿兄,對不住。”
他看著曹四郎,愈發覺察到自己這些日子里不小心忽略了他的事實,心里很是愧疚。
聽了他的懺悔,曹四郎卻只是笑笑:“阿兄知道的,你先前來找過我幾回,但阿兄總是忙著干活,沒空理你,后來你才來的少了,這不是你的錯。”
“阿兄,”方啼霜忽然問他,“你想回家嗎?不然我求陛下放你回去吧?”
曹四郎搖了搖頭:“我已是不全之身,還回去做什么?既不能娶妻生子,亦不能科考入仕,回去也是惹人笑話。”
方啼霜心里一酸,下意識地牽住了他的手,而后躺在他大腿上,很親近地扣住了他的手。
曹四郎的手掌要比他大上一圈,掌內鋪了一層薄繭,與裴野不同的是,陛下那是練劍握出來的,而他阿兄這是干活干出來的。
因為他是方啼霜的兄長,皇帝便下旨讓戚椿燁等人多照看點他,很多活他本不必干的,可他心里卻始終過不去自己那一關。
他并不想借著小弟的光偷這個懶。
“阿兄,”方啼霜輕輕掰弄著他的手指,而后低低地問,“你真不想家嗎?”
曹四郎一低頭,愣愣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當然想家,有時候太想了,甚至會莫名對那個記憶中溫暖的小家產生一種類似與恨的情緒。
恨張氏從那么多兒女里偏偏挑出他來,恨他們眼下過得那樣幸福美滿,長兄和二姐先后有了兒女,爺娘也抱上了孫兒孫女。
可這樣聽起來似乎普通至極的天倫之樂,他怕是這輩子都體會不到了……
但同時他又下意識壓抑著自己這種扭曲的恨意,他愛家里的每一個親人,也都真心實意地希望他們能過的更好。
這樣想著,曹四郎忽然緩緩地俯下身,將額頭抵在方啼霜的額頭上,兩人四目相對,而后曹四郎垂下眼,低低地說:“還好你還活著,還好……”
與此同時,寢殿內忽然傳來了很輕的腳步聲,不過片刻后,一身明黃朝服的裴野便持著一個小木盒,立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倆。
兩人下意識地分開了,曹四郎立刻從床榻上翻下身來,對著裴野行了一禮:“陛下。”
裴野稍一點頭,他便躬身退了出去。
寢殿內頓時只剩下裴方二人。
“不是入睡的點,怎么也在床上躺著?”裴野淡淡然道,“不像話。”
方啼霜在床上懶洋洋地滾了一圈,然后翻身坐了起來:“床上舒服嘛,外院里日頭那樣曬,待一會兒就熱得不行了。”
“那怎么不去正堂里?那只小咪也在呢。”
“我不去,”方啼霜下意識避開了裴野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道,“它想跟我生小貓,我沒同意,現在看見它怪不好意思的。”
陛下在他那張小床上落了座,聞言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笑,又刻意打趣他道:“那小咪也是只漂亮貍奴,它樂意與你生小貓,你怎么還不愿意呢?”
方啼霜心里羞惱,于是便沒輕沒重地推了陛下一把,瞪著他道:“那我這就找它生小貓去!”
裴野連忙笑著把他拉了回來。
隔了一會兒,陛下忽然又問:“你尋常……都喜歡那樣和人親近?”
方啼霜愣了愣,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裴野為何要這樣問。
“當然不是了,”方啼霜解釋道,“那是我阿兄,我才與他這樣親近。”
“那孤呢?”
方啼霜抬頭望向他的眼,而后很認真地告訴他道:“你是我的陛下,我的六阿兄。”
皇帝被他這一句話熨平了心肝,過了好半晌,才又命令似的對他說:“那以后你只能與孤親近,知道嗎?”
“那沒有這樣的,”方啼霜不太樂意,“我和阿兄也是頂要好的,我不和他親近,他是要傷心的。”
“你和旁人親近,孤也是要傷心的。”
方啼霜卻很霸道地說:“那你就假裝沒看到唄。”
裴野不太高興地一垂眼,而后將他壓倒在床榻上,哈著手要撓他癢癢:“你依不依?孤不逼你,你自己好好說。”
一說完,他就戳他的小肚子,撓他的脖頸,才鬧了兩下,方啼霜就受不了了,邊躲邊道:“我依我依,你別咯吱我了!”
陛下這才松開手,只見床上那大小子甫一恢復過來,便立即飛撲了上來,猝不及防地將裴野壓倒,然后一擼衣袖,惡狠狠道:“你完啦陛下,我要報仇!”
剛發表完這豪言壯志,裴野便使了個巧勁,將他重新壓回到身下,雖然一直不怎么能使得上勁的人是方啼霜,可他看起來卻要比方啼霜還累似的,鼻尖上都冒出了細密的小汗珠來。
“別鬧了,”裴野緩緩吐出一口氣,“孤有東西要送你。”
一聽有禮物,方啼霜頓時便將要報復他的事拋在了腦后,也沒心思去想陛下為什么忽然臉色不對了。
“在哪在哪?”方啼霜伸手摸他的衣袋,“快拿出來給我看。”
裴野連忙抽身,生怕那傻小子摸到了什么不該碰的地方,他往旁邊一退,心里灼熱熱地燒著,心想他幸好是入了宮,在自己身邊長大。
若是被賣進了那些富人家里做小奴,這樣不知輕重的性子,只怕早要被人欺負去了。
裴野把帶來的那只小盒子丟給他,一邊看著他拆,一邊還要教訓他道:“孤送你東西,你不恭敬些便算了,還要來搜孤的身,你講不講理?”
方啼霜憨笑一聲,很無賴地說:“我不講理,我年紀小呢,陛下得讓著我。”
“融四歲,能讓梨。”
“他讓他的,我可一個都不讓,大梨小梨我都要吃!”
他笑得那樣無賴,可偏裴野卻依然覺得他可愛,而且可愛極了。
方啼霜笨手笨腳的,摳了半天都沒能將那盒子打開,自己手笨,嘴里還要怨怪裴野:“陛下,你送的這是什么東西?不是誠心要送的吧?封的這樣緊,生怕我打開似的……”
裴野奪過了他手里的盒子,然后手上輕輕巧巧地一推,便就推開了,他將那打開的盒子丟回給他,然后還嘴道:“傻子才打不開。”
方啼霜笑著接捧過那盒子,那盒里裝了一塊羊脂玉佩,通體潤白,上頭雕了一只敞著圓肚皮呼呼大睡的小貓兒。
“你雕的?”方啼霜樂壞了,這不年不節的,他沒想到自己竟還有這樣貴重的禮物可以收。
裴野點點頭:“喜歡么?”
“那還用說,”方啼霜立刻從小床上跳起來,大爺似的往腰間拍了拍,“快點快點,陛下快替我系上!”
陛下有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取出那塊玉佩,輕手輕腳地替他系在了腰際上。
方啼霜眼尖,一眼就瞧見皇帝腰間那佩玉也換了一塊,他立即彎下身,蹲在床上去摸他腰際的玉佩。
那方玉佩瞧起來與他那塊像是同一塊玉,上頭雕了只半蹲著舔爪子的小貍奴,他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夸贊道:“咱們陛下手可真巧。”
“這是一對。”
他忽然聽見裴野這么說,方啼霜抬頭望向了他的眼,有些茫然,又有些耳熱:“一對?”
“是一對。”裴野答。
方啼霜有些羞赧地移開了目光,轉移話題道:“你那么大的人了,那樣多的人看著你,配這樣幼稚的玉佩,當心惹人笑話。”
裴野伸手搓了搓他的腦袋,把他柔軟的發絲揉亂:“他們管不著。”
方啼霜笑了笑,然后赤著腳,在床上踩了兩圈,很滿意地盯著自己腰間的那塊新玉佩瞧。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沒頭沒尾地開口問:“陛下,那隕星是怎么回事,是你同哪路神仙說好的嗎?”
“是,”裴野朝他看去,玩笑道,“托你阿爺的福,孤請他替孤隨手撈了顆星子打下來,你阿爺瞄得不夠準,本來是央他往寇尚書的臥房里打的……”
“打住打住!”方啼霜被他逗笑了,又怕被陛下這樣敷衍過去,不肯告訴他真相,“我不要聽這話,我阿爺才不喜歡多管閑事呢。”
“這哪里是多管閑事?”裴野故意打趣他道,“你阿爺這可不是為了他家霜兒的終身大事著想嗎?”
方啼霜頓時羞紅了臉:“現下是在說陛下的事呢,和我有什么干系,凈胡說八道,再不說人話,我可就要咬你了!”
裴野笑了笑,并不以為怵,但到底還是怕把這毛小子惹急了,一會兒恐怕要撲上來撕扯他的衣裳,故而便同他簡單地提了提這事起因經過。
原來欽天監早就稟明過皇帝,說半月后某夜將有隕星落地,于是裴野便同他做了一場局。
“所以那隕星落進寇尚書的馬場只是湊巧?”方啼霜問。
“嗯,”裴野說,“是走了一回運。”
方啼霜沉吟片刻,然后又問:“可萬一這隕星落進湖海中,沒人知道可怎么辦?”
“那也無妨,”裴野淡淡然道,“此計只是拖延之策,寇黨的命數也快盡了。”
第七十八章 “你難道不恨她么?”
方啼霜磨了裴野很久, 陛下這才答應了讓他阿兄出宮省親的事。
“這事兒和誰也不許說,”裴野面色肅然道, “若讓旁的宮人知曉了,開了這樣的先例,往后便人人都要鬧著回家省親了。”
方啼霜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拉著陛下的手搖搖晃晃,又對著他千恩萬謝:“這道理我知道的,阿兄肯定也知道, 他是頂穩重的一個人……這回是贈他弱冠的賀禮,咱們進宮都十年啦,他若再不回去看看,舅舅舅母恐怕都要老了。”
“也只許這一日, 宮禁之前要趕回來, 否則是要罰的。”裴野很冷淡地說。
方啼霜把半張臉頰都貼在他手臂上, 隨口應道:“知道啦知道啦, 阿兄又不是我,他最重規矩了。”
“你倒也知道,”裴野明夸暗諷道, “孤還以為你心里敞亮亮, 什么也裝不下呢。”
方啼霜一邊笑著, 一邊輕飄飄地捶了捶他的手臂,捶完了還要嘴甜撒嬌道:“你最好了嘛,既然陛下應允了這事兒,那我就三日都不惹禍,都聽陛下的話。”
裴野根本不信他的, 這小孩兒回回有事求他, 回回都這樣說, 可最后該抵賴的還是要抵賴,一點也沒個君子的模樣。
省親那日,方啼霜悄悄地將他的阿兄送上了轎,而后又從自己這些年賣畫的積蓄里湊了滿滿一荷包的銀錠塞到他手里:“阿兄替我帶回去。”
小轎里的曹四郎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沒收:“這……我要怎么說?”
“阿兄那樣聰明,”方啼霜說,“就隨口編一句,就說是這幾年里誰誰誰賞的,你攢著沒花,拿回去給小阿姊做嫁妝。”
“可這銀子你攢了那樣久……”
方啼霜有些不高興了:“舅舅舅母不是也供養了我與阿娘那樣久嗎?我心里都記著呢,我阿娘還在時,咱們家里日子過得那般捉襟見肘,阿舅那樣一個要面子的人,還不是為著我阿娘四處借錢買藥?”
曹四郎還是不肯收,默了半晌,他才輕聲問:“你難道不恨她么?”
方啼霜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向他的阿兄。
“家里那樣多的孩子,她卻偏將你我二人送進了宮,阿娘背著阿爺做的主,卻差點兒讓你丟了一條命,”曹四郎微微低下眼,沒敢看方啼霜臉上的表情,“若無此機緣,你如今或許已是一縷亡魂、一個殘人,她不是你親娘,你怎么能不恨呢?”
他心思敏感,這么多年以來,心里一直無時無刻不記掛著此事,亦因張氏的所作所為,心中對這個小弟有愧,所以他憋了這么些年,也一直沒敢這樣問他。
方啼霜沒應聲,卻忽然也鉆進了那頂小轎里,對著他阿兄的胸口就是一下,他對身邊人一向溫順乖巧,只有對付裴野時,才有這樣粗手粗腳的時候。
曹四郎被他這莫名其妙的一下給捶懵了,也不知道躲,就那樣愣愣地抬頭看著他的小弟。
“我這不是沒死也沒殘嗎?”方啼霜看著他的眼睛道,“她不是我親娘,可她也是我親舅母,家里吃不飽飯的時候,除了要去學手藝的長兄,她給我盛的粥最稠了,而且阿娘去世后,舅母也不曾苛待過我……”
他頓了頓,稍稍低下頭,像是在思考,又過了一會兒,方啼霜才繼續道:“我也不是沒想過,可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這么多孩子,哪個都是骨血,把誰送入宮都是剜心之痛,我捫心自問,恐怕也不能比她做的更好了。”
曹四郎看著他的樣子,心里很愧疚,愧意是來自于自己以己度人的猜測,使他不小心錯誤了方啼霜這樣一個干凈孩子,疚意則是來源于心里,那深深的內疚,他羞愧于自己做為他們的血親,竟還控制不住地要去嫉恨親人。
方啼霜擠到他旁側坐下,緊緊地扣著曹四郎的手,與他推心置腹:“我心里一點兒恨意也沒有,舅母若讓我賣身為奴,冠了奴籍,往后不僅要任人打殺,不高興了還要被賣去黑市里,又折價賣去下一家。”
“若非她送我進宮,我也遇不上陛下……也過上了如今這樣的好日子。”
方啼霜與他貼的很近,眼神也坦誠得不得了:“我一點兒也不苦,所以我才一點兒也不恨,阿兄……我知你這些年過的委屈,你才是最該恨的,可你卻總是這樣懂事,從來也不和我說。”
曹四郎被他三言兩語戳中了心窩子,頓時鼻尖一酸,一滴眼淚就那樣無意識地涌出來,還來不及滴落,便被方啼霜抬手抹去了。
最終他還是收下了那袋子銀錠,小轎慢緩緩地輕搖,曹四郎低頭把眼淚抹干凈。
積了這么多年的愁悶,竟戁鴌被方啼霜那樣一句輕描淡寫的“我知你的委屈”,輕飄飄地就給化解了。
曹四郎也是此刻才終于知道,原來委屈是攢久了不說,才會變成苦,而只要有人點破,有人能懂,放下倔強哭上一場,心里也就舒坦了。
載著曹四郎的那頂小轎子剛走,裴野就從暗處走了出來,方啼霜一瞧見他,便跑過去,硬凹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沖他抬起了小拳頭:“陛下,你無賴,你偷聽人說話!”
“孤可沒有,”裴野仿著他平時模樣,撇嘴道,“誰讓你說的那樣大聲,話都自己鉆到孤耳朵里來了,怪誰?”
方啼霜被他逗樂了,臉上的怒意一挎,氣勢頓時就下去了,可他卻還要繼續撐著兇意,沒好氣道:“你別學我!學的一點也不像!”
“既然一點兒也不像,那你怎么知道孤在學你的?”
方啼霜一時答不上來,便狠很地“哼”了一聲:“我還不知道你嗎?”
裴野笑了一聲,然后不輕不重地按了把他的后腦勺,一面將他往屋里推,一面解釋道:“孤也不是故意要聽的,方才過來找你有事,誰知你也往那小轎里一鉆,半天也沒出來,孤還以為……”
“還以為我也要回家去了?”方啼霜很快樂地笑了笑,不知道為什么,他很喜歡見著陛下這樣寶貝自己的樣子,這讓他有種被人重視著的安全感,“我都說了,要在宮里陪陛下一輩子,在大事上,我可從來不撒謊——”
“你這是,那什么小人的心眼……”他方才與曹四郎說了太多的大道理,現在腦子像是使用過度了,有些糊涂。
裴野有些無奈地替他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對對對,”方啼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一個做皇帝的人,最好還是不要有這樣的小人之心。”
裴野被他這莫名其妙的教訓逗樂了,樂夠了還要打趣他道:“你是長大了,學的伶牙俐齒的,什么話都會說,什么‘剜心之痛’,什么‘我知你這些年的委屈’,說的都這樣漂亮。”
方啼霜聽不懂好賴話,只當他是真在夸自己,只要得到裴野的認可,他就比做了什么都高興,眼下尾巴都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還行吧,”方啼霜嘿嘿一笑,一點兒也不謙虛地謙虛道,“畢竟讀了那么多書呢,也不是白讀的。”
裴野聽他說完,卻忽然“嘖”了一聲,然后佯出一副困惑樣子:“怎么某人在旁人面前都那樣懂事、那樣會說話,可到了孤面前,就成了個討人厭的小屁孩呢?”
方啼霜這會兒一下就明白過來了,剛放下去的拳頭頓時又立了起來:“你說誰討人厭?誰是小屁孩呢?”
說完他便攆著裴野,追著喊著要揍死他,陛下也不厭其煩地陪他跑了兩圈,然后才停下來拉住他的手:“好了不鬧了,孤與你說件事。”
方啼霜的注意力果然一下便被吸引走了,追在他后頭巴巴地問:“什么事?”
“明日秋獵,你去不去?”裴野問。
“不去不去,”方啼霜想也不想便拒絕了,“我又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我去干什么呀?那兒一點也不好玩,還不如在宮里躺著睡覺呢。”
“明日你若隨孤同去,”裴野與他道,“也不必去聽夫子講課,也不用練畫,多好,反正上哪兒不能睡?”
聽他這么說,方啼霜便有些猶豫了,裴野怕他還不依,便抵在他耳邊,輕聲與他說了實話:“明日孤不在,這大明宮里也不安全,你不走,孤放心不下。”
方啼霜就是在愣再傻,眼下也該反應過來了,這些日子以來,陛下在朝中備受寇黨刁難,日子過的如履薄冰、舉步維艱,眼下恐怕就是他要收網,要收拾寇黨的時候了。
他不想在這事上給裴野添麻煩,于是就點了點頭:“行,那我與陛下一道去。”
翌日清晨。
方啼霜懶得一大早梳頭換衣裳,于是干脆就化成小貓兒,困懶懶地往皇帝懷里一栽。
院里的小咪眼看宮人們走了大半,又見那小貓兒也走了,于是便也偷偷摸摸地爬上了車,喵喵咪咪地沖著小貓兒叫喚。
“你們要去哪兒?”小咪問。
小貓兒早忘了它曾說過要同自己生小貓的事了,最近他心里總有些郁悶的事,這些事兒與旁人不好說,他便總是去找小咪聊。
這一來二去,兩貓還真就處成了貓友了,平日里一起找地曬太陽,舔毛睡大覺。方啼霜還信口許諾過它,說等來年開春,便求陛下給它物色一只漂亮公貓,和它生很多很多的小貓。
小咪很高興,還把自己珍藏已久的小魚干分給他吃。
小貓兒沒收,還領著它去看了自己那比貓還高的小魚干大儲罐,可把異國來的小咪給羨慕壞了,小貓兒見它那副樣子,心里很驕傲,便慷慨地把自己的魚干分了它一半:“想吃自己來取,這罐子一空,他們就會給我裝滿的。”
總而言之,兩貓眼下的關系非常好,有時好的陛下都看不下去了,一度想把這只膩著自家小貓兒的異國小貓送回波斯國去。
可小貓兒不讓,故而陛下這想法便一直沒能付諸實踐。
“我們要出去玩,”小貓兒也喵喵咪咪地朝它叫,“不然你也一道吧?”
小咪喵了兩聲,表示自己很愿意。
裴野聽不懂這兩只小貓在傳遞什么密報,有些不太高興地問方啼霜:“你倆說什么呢?”
小貓兒把腦袋一仰,難得他能有點陛下也不會的本事,他可為此驕傲了,洋洋得意地抬起貓爪指了指那小咪,又拍了拍自己胸脯,最后把一只前爪搭在裴野的手掌心里。
裴野眉心稍稍一蹙,也難得他能聽懂這小貓兒的啞語,可惜這本事說出去可一點也沒面子賺:“你是說,它要同我們一道去?”
小貓兒點了點頭。
小咪在下頭看的十分敬佩,認為這小貓兒果然是貓中龍鳳,竟然可以同那兩足怪無障礙溝通,若去了他們波斯國,怎么也該封個貓大仙的名號。
小貓兒見裴野沒立即應答,于是又拍了怕他的手,再拿耳朵頂他的下巴:“喵嗚?”不行嗎?
裴野對他實在很難說出一個“不”字,于是只好道:“行,怎么不行,你樂意帶誰就帶誰,免得回去又說孤待你不好。”
*
作者有話要說:
解決完這些破事就可以談戀愛啦!
第七十九章 “方啼霜!”
皇帝所乘的龍輦一停, 裴野便辭了小貓兒先下了車,那馬車繞了個彎, 拐到后頭所駐的營帳外,小貓兒便領著小咪,兩只小貓兒一道悄悄地鉆進了營帳里去。
陛下在車上與他千叮嚀萬囑咐,這外頭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壞人的眼睛在盯著他們,叫他輕易不要露面,只躲在營帳里頭睡大覺、吃吃喝喝, 等他回來便好。
小貓兒對這個安排很滿意,故而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下來。
帳外有蘇將軍等千牛衛守著,侍衛們幾乎將營帳圍得密不透風,小貓兒進去前仔細瞧了瞧, 倒是稍稍安下心來。
可他想了想, 又怕這些千牛衛們都守在這兒, 沒人去保護他的陛下, 于是又忍不住從營帳下頭探出了一顆小貓腦袋,往外頭望了望。
蘇靖一眼瞧見著了他,便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將他往里推, 壓低聲音警醒道:“主子別出來, 讓旁人見著了,仔細要給陛下惹禍。”
小貓兒一聽這個,立時便順從地被他推了回去,他可不想在這個緊要關頭上再給裴野惹禍添麻煩。
他折回去,懶洋洋地趴在桌案上啃一塊甜面餅子, 心里滿當當地掛念著他的陛下, 可想想裴野那樣聰明、那樣胸有成竹, 小貓兒很信任他,總覺得他會平安歸來的。
沒過多久,兩只小貓兒合力吃空了一整個食盒,不過小咪其實并不怎么能吃,大部分還是小貓兒給啃完的。
緊接著,兩貓又找著了個裝著厚毯的大木箱,小貓兒率先往里一跳,緊接著小咪也追在他后頭,往一爬。
兩貓就這樣相依偎著,在箱子里呼呼大睡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貓兒迷迷糊糊地感覺到小咪在動,于是便掀起了半邊眼皮:“喵?”
小咪回頭告訴他,自己要去小解,一會兒就回來了。
小貓兒點點頭,困懶懶地說:“那你別往外頭去,外頭有壞人。”
說完他翻了個身,又睡沉了下去。
在波斯國的時候,小咪因自小便被選為貢貓備選,故而習慣禮數也是他們自小就教起的。
它從來不在人住的地上方便,很愛干凈,因此它并未將小貓兒的話聽進去,于是便又循著他們方才進來的路走到了帳簾前,而后低下腦袋鉆了出去。
駐守在外頭的千牛衛看見它,立時便將它攔住了:“將軍吩咐過了,陛下回來以前,主子不可隨意出入營帳。”
蘇靖聞聲過來,蹲下身瞧了它一眼,只見它瞳仁的顏色一碧一藍,身形也比那小貓兒纖瘦了不少,故而又抬頭道:“這不是貓主子,由著它去吧。”
他們收到的命令只是保護那只小貓主子,眼下寇黨失勢,皇帝怕有心人傷了小貓兒蓄意報復,又怕有人要捉了他來威脅自己,故而才將它藏在這里。
小咪繞出他們的包圍圈,緩步繞到后頭,挑挑揀揀地選了一顆大石頭,往后頭一躲,與往常一樣開始解手。
然而這小母貓兒才剛放下后腿,眼前便忽然一黑,緊接著便是一陣天旋地轉,它下意識要叫,可還沒等它叫出聲來,一頓悶棍便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
小咪還來不及叫出一聲,便就失去了知覺。
而與此同時,滿載獵物而歸的皇帝坐于一匹烏騅之上,目光冷淡而凝重,他背上的利箭一箭便能射穿一只鹿的頭骨,方才來回路上,也并沒有不識相的刺客要近他的身。
他心里只記掛著那小貓兒的安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將那小貓兒也縛在身上一并帶走。
回到駐帳之后,裴野坐在堂上,聽著戚椿燁在下首一字一句地清點獵物。
戚椿燁一眼掃過去,朗聲將清點結果報給皇帝:“吏部尚書寇朔之嫡次子寇宇軒,獲野鹿一只、灰兔一對、山雀一雙、貍奴……一只。”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下意識看向那筐里的小貍奴,而堂上裴野的目光也陰冷冷地落了下來。
那寇宇軒只手提起那只通體雪白的小貓兒,那小貓兒的嘴角有血跡,渾身癱軟、一動不動的,而那寇宇軒面上笑意漸濃,刻意緩步將那死貓兒提到皇帝跟前。
“微臣聽說陛下愛貓如命,”他佯出一副遺憾模樣,“方才在獵場上見這只白貓兒如此漂亮,本想活捉了獻給陛下,可它拼命要逃,微臣一不小心,便要了它的命了。”
裴野冷冷地望著他,在他提起那小白貓兒的一剎那,陛下幾乎都要按捺不住自己心里想拔箭射殺了他的沖動。
可裴野的手指抽了抽,終究還是沒動手。
隨著寇宇軒越走越近,陛下便越發確定了,他手上提著的那只小白貓兒并不是他的小貓兒,他家小貓的體型沒它這樣纖瘦。
寇宇軒只短暫地在裴野面上捕捉到了一絲怒意,可那點怒意幾乎是轉瞬即逝,這讓他不禁又緊了緊扯著那死貓兒的手指。
人都傳這位皇帝隨了先帝,也是愛貓如命的性子,可為什么……為什么他見著了寵貓的尸身,還能夠這樣冷靜?
寇宇軒不明白。
“那想是你武藝不精,”裴野冷冷地朝他一笑,“回去要好好練。”
“圣人教訓的是,”寇宇軒上前行了禮,而后又再激道,“圣人若不嫌棄,微臣便將這貍奴獻給您,雖說沒氣了,但身上的皮子分毫未損,到底也是快漂亮皮子,入了冬做條圍領也是好的。”
“難得宇軒有這樣好意,”裴野不怒反笑,“椿燁,替孤收下吧。”
寇宇軒眼下后背都被冷汗浸濕了,他沒想到裴野竟這樣薄情,眼見寵貓誤死在自己手上,他竟半點也不怒,還是那副冷淡模樣。
對愛貓尚且如此,那對他們寇家呢?
“來人,”裴野稍稍一頓,而后忽然淡淡然地吩咐道,“將這些寇黨逆臣拿下。”
左右侍衛立即上前,將今日到場的寇黨捉的一個不剩,這里頭有些人反應平靜,仿佛早有預料,而有些人則不明所以、大喊冤枉。
裴野讓戚椿燁宣讀了寇氏一族人近百條罪證,堂下其余眾臣聽得唏噓不已。
“裴野,你好狠的心,”寇宇軒掙扎著喊道,“我們寇家世代效忠于裴氏江山,若非姑母與我們寇家一路扶持,試問陛下,您能有今日嗎?如今您這把龍椅坐穩了,便要卸磨殺驢,你對得起……”
扣著他的侍衛狠狠一巴掌下去:“放肆!”
寇宇軒扭頭看了一眼身后那些父輩兄弟,眼下除了他,竟無一人敢上前抗命,他不顧臉上火辣辣的疼,繼續挺直了腰板。
“我長姊自小便聲名在外,乃是長安城第一才女,你不愿娶她便罷,緣何要用上那樣的手段?外頭的人都傳她命格不好,當上皇后便要敗了一國的氣運,”寇宇軒梗著脖子喊,“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你卻要逼死她!”
“陛下恐怕還不知道吧?”寇宇軒忽然大笑,發絲凌亂,衣衫不整,“她昨夜一根白綾懸梁自縊了,她死得那樣慘,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她!”
“裴野,你不得好死!”
寇尚書發冠內銀白參半,像是忽然老了許多,他的背佝僂著,眼珠子都有些渾濁了,他和太后一樣,一開始都沒將這年輕的小皇帝放在眼里。
他曾經以為寇家會永遠風光下去。
誰知他們這些人,竟都叫這點狂妄之心遮蔽了雙目,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寇黨在朝中的勢力已經被架空了,他們莫名其妙地樹敵無數,再沒有人愿意站在他們這一邊。
寇尚書烏紫色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腳下一軟,便跪倒在了裴野的面前:“阿野,你不能滅了我們寇家,我們這些人說到底,還是與你有恩,是不是?”
裴野就那樣靜靜地望著他,過了好半晌,才稍一點頭,說:“是,孤一直記著你們的恩情呢。”
被侍衛們捉住的寇黨一眾眼睛一亮,可下一刻,他們便聽見裴野又說了一句:“鴆酒已經為各位備好了,若想為家眷們留條活路,便懂事些飲盡了吧。”
說完裴野便轉過身去,要往后頭的營帳里走去。
“陛下,饒命啊!”堂下的人喊得撕心裂肺,“寇家是有罪,可罪不至死啊!”
“九十九條罪狀,”裴野停下腳步,但卻沒回頭,“若還罪不至死,那孤便在添一條——椿燁。”
戚椿燁聞言,上前一步道:“方才外頭傳來消息,說右驍衛寇兆明領兵意圖謀反,未至宮門便被活捉了,其后在該逆臣家中,尋到了諸多尚未銷毀的信件……”
才剛還大喊大叫著的寇黨頓時靜默了下來,每個人面上都是面如死灰。
這之后的話,不必言明,眾人都已經心照不宣了,寇黨這是徹底敗了,再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
裴野在眾臣面前,是緩步慢行地走回去的,可離了眾人的視線,他便一刻也裝不下去了。
那只死貓他方才看清了,就是常陪在小貓兒身邊的那只小咪,既然小咪都出事了,那他的小貓兒呢?
裴野簡直連想也不敢想。
蘇靖見皇帝遠遠地跑過來,便連忙幾步上前:“陛下……”
裴野沒應聲,只越過他,直接拂簾沖了進去。
只見那營帳里頭空空蕩蕩,哪里還有那小貓兒的影子?
“方啼霜!”裴野心亂如麻地喊了一聲。
這一聲盡失冷靜,侍從們聽著心里也害怕,忙圍進來幫著陛下一道找,找了沒一會兒,戚椿燁便眼尖地從那只大木箱里翻出了那只小貓兒。
“圣人莫急,”戚椿燁驚喜道,“小貓主子在這兒睡得好好的呢!”
裴野忙沖過去,將那被人聲驚醒的小貓兒揉進了懷里。
小貓兒迷瞪著眼,不明白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了,他看了看裴野,又瞧了瞧那些圍上來的宮人與侍衛,疑心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可他往裴野身上又瞧又摸了一通,卻什么也沒發現。
“喵?”出什么事了?
裴野卻只將他扣在懷里,什么話也不說。
片刻之后,宮人們退出去,小貓兒便縮在毯子里,迫不及待地化了人身,又換上了準備好的衣裳。
“怎么了方才,”他連衣帶都未系好,便急匆匆地跑過來問裴野,“外頭出什么事了?”
方啼霜頓了頓,又往四下望了望,有些疑惑道:“欸,小咪怎么還沒回來,它方才說要去解個手,這都過了多久了——陛下你方才瞧見它了嗎?”
第八十章 “又不是你當爹。”
裴野沒敢看他的眼睛, 只敷衍了一聲:“孤沒見著它。”
“怎么會呢?”方啼霜不太相信地一撇嘴,攆著他要他陪自己一塊找, “小咪不會一聲不響地藏起來的,你快讓他們和我一起去外頭找找,別是走丟了。”
裴野沒立即答話,方啼霜就急不可耐地說:“我要找它去!”
說完他轉身就要往外跑。
“回來!”
方啼霜停住腳步扭過頭,裴野幾步上前,替他系好了衣帶, 陛下忖了又忖,終于還是不忍心與他說實話,于是便道:“孤隨你一道去找。”
宮人侍衛們口耳相傳,眼下也都心知肚明, 那只異瞳小貓兒是找不回來了, 可裴野不說, 他們也都不敢提, 于是只好陪著一起演戲。
兩人領著一群宮人侍從,到處找一只小貓兒,可找了一圈又一圈, 這么些人, 卻連根貓毛都沒摸著。
裴野看不下去了, 伸手揉了一把方啼霜的耳朵和鬢角,勸道:“天色不早了,我們不如先回去吧?讓他們再找找,若小咪還在這兒,想必餓了總會回來的。”
方啼霜擰著眉, 一臉的不同意:“不成!”
這獵場這樣大, 入了夜, 又有野獸出沒,小咪一只人生地不熟的外國貓,要是迷了路,成了那些野獸的腹中餐可怎么辦?
方啼霜簡直要急壞了,瞧見站在他旁側的裴野一副不慌不急的模樣,他心里不自覺地就上火來氣:“小咪不會到處跑的,我和它說過了,這外頭有壞人,它肯定是遇到危險了,否則不會到現在還不回來的。”
裴野有那么一瞬間,忽然想著,不如就把真相告訴他算了,可再仔細忖了忖,說是迷路走失了,也總比將那具冷冰冰的尸體抬到他眼前要好。
方啼霜看皇帝那副不言不語的冷漠樣,就很想捶他,可這兒這么多人,他不好在外頭給當眾裴野沒臉。
于是便氣沖沖地折回了營帳里,皇帝以為他要消停了,可一回去,卻見他又縮進了毯子里,憋紅了一張臉,想必是要變回貓去。
“你做什么?”裴野問他。
“小咪是我的朋友,不是陛下的,”方啼霜梗著脖子道,“陛下靠不住,我要自己找它去!”
裴野見攔不住他,于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化成了一只小貓兒,頂著那小鼻子四處聞嗅。
嗅了沒一會兒,他就循步走到了侍立在外頭的戚椿燁旁側,站起身拿爪子撲著他的衣裳下擺,要他給自己聞手。
戚椿燁回頭看了眼皇帝,而后無奈地把自己的手掌攤開,任他聞聞嗅嗅。
小貓兒才聞了沒兩下,整只貓便僵住了,他在戚椿燁手心里隱隱約約地聞見了小咪的氣息,還帶了點淺淡的血腥味。
“霜兒……”裴野上前幾步,忽然很輕地嘆了口氣,“小咪它……”
小貓兒一點也不想聽,飛也似地循著小咪的氣息而去,可這獵場上的血腥氣太重了,他暈頭轉向地跑著,最后磕磕絆絆地停在了一只方小營帳前面。
裴野追著他跑了一路,見他要往里走,下意識伸出了一只手要撈住他,可那貓兒只一眨眼便沖了進去,他實在沒能攔住。
在看見那躺在一層薄毯上的小咪時,小貓兒只覺得腦子里“嗡”了一聲,小咪歪著頭平躺著,他呆呆愣愣地走到它身側,然后他看見了它嘴角的血跡。
小貓兒一聲不吭的,連呼吸聲都壓低了,他緩緩地把腦袋探下去,輕輕貼在小咪鼻尖上。
裴野看著他這樣,心里也難過極了,于是也蹲下身去,輕輕地撫著小貓兒的后背。
小咪胸前的貓毛頓時濕了一片,小貓兒哭了半晌,這才忽然感覺到,小咪好像還有氣,只是很微弱。
“喵!”他扭頭看向裴野,激動道,“喵喵喵!”
它還有氣!
裴野微微一愣,小貓兒怕陛下聽不懂,于是又喵喵咪咪地圍著小咪打轉,眼眶里的淚止不住地滴落。
“去把秦太醫叫過來,”裴野忙吩咐旁側的宮人道,“快!”
秦太醫立時就提著藥箱進來了,方才戚椿燁已經請他替這只傷重的小貓兒看過了,那時它的氣息已經是時有時無,脈象停的時候比起的時候還多。
反正怎么瞧也不像是還能救回來的模樣,秦太醫就不太想再折騰它了。
可竟沒想到,它自己緩了一會兒,眼下呼吸竟又給順過來了。
“這貍奴的氣雖然順下來了,可氣息微弱,傷得又太重,”秦太醫斟詞酌句道,“只怕救過來的幾率還是渺茫,而且這法子,實在很折磨……”
“無妨,”裴野道,“你且試試。”
秦太醫被那皇帝和小貓兒這樣盯著,也頂不住壓力,只好死貓當活貓醫,往小咪身上施了幾針。
只見那第二針下去,小咪的身體一陣痙攣,小貓兒嚇壞了,趴在它耳邊喊它的名字,喵喵咪咪地同它說一些顛三倒四的話,要它堅持住,要活下來。
小咪迷迷糊糊地聽見了他的聲音,可卻沒力氣開口應答。
它當然想活著……來年開春,雙兒答應過它的,它還沒生小貓呢。
那幾針施完,小咪竟然挺下來了,一口濁氣吐出來,還真就活了。
*
一年后。
寇氏一族嫡系男丁,除七十以上耄耋、十六以下孩童,一應腰斬于市,家中女眷奴仆,或沒入掖庭,或發賣為奴。
寇氏被抄家清算的那一日,寇太后身著素衣,髻上未簪金銀,自請到慈恩寺修行,為寇氏贖罪,為江上社稷祈福。
裴野看也沒看她,一句話便應允了。
“那日先帝臨終托孤,我還怕他不肯選你,”臨到別時,太后一步步走近他,“誰知他糊涂一輩子,竟還有這樣清醒的時候……”
“你生母……哦周氏,”太后笑了笑,將一只點翠藍蝶金簪慢悠悠地帶在髻間,“她原來只不過是哀家身邊的一個婢子,那樣低賤的身份!可她竟背著哀家,不要臉地勾引了陛下。
“飛上枝頭后,便拿這樣一只破簪子來贈我,還以為哀家會和她相互扶持,還會像以前那般與她親近——她也配!”
“我不過隨口騙騙她,她卻什么都信,阿野你說,她那樣傻的一個女人,怎么會生出你這樣一個處心積慮的壞兒子呢?”
“夠了,”裴野打斷她,還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腔調,“天色不早了,慈恩寺路遠,太后還是早點啟程吧。”
太后不肯走,就那樣笑吟吟地看著他。
寇氏倒了,可她終究還是太后,宮人們沒人敢上前攔她。
“你不敢聽嗎?”太后盯住了他的眼睛,“你殺了自己的同胞兄弟,滅殺了與你有恩的寇家,你心里,難道真的就一點疚意也沒有嗎?”
“那太后呢?”裴野不避不讓地對上了她的目光,“我那位阿娘與尚未出生的弟弟,可曾到太后的夢里過?死在寇家霸權冷刀之下的諸多亡魂,太后可還記著他們的名姓么?”
兩人冷冷地對峙了一會兒,最終太后還是扶髻起身,她臉上的笑意沒了,只淡淡地呢喃:“走到今天的位置上,誰手上不是沾滿了血?他們擋了我寇家的道,死的不冤……”
“至于周氏,那也是她活該,她若安安分分地做一個婢子,以哀家當年和她的交情,等她到了該出宮的年紀,哀家怎么會不給她擇一門好親事呢?怪只怪她太貪心了。”
皇帝自始至終都坐在明堂之上,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那女聲漸弱,連那最后一抹氣息,都被那灼白的日光燙散了。
他心里并沒有復仇的快意,有的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惑感,這么多年以來,他一直憑著這滿腔的恨意而活,可如今大仇得報,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只籠中困獸。
但他卻總覺得那支撐著自己往上爬的念頭忽然散了,他產生了一種,自己疲倦得不得了的錯覺,累得似乎都要支撐不住發上的玉冠了。
“陛下!”方啼霜忽然從后頭跑了出來,興沖沖地朝他喊,“小咪生了一窩小貓,我剛才數了數,一共有四小只,現在正在我給它們搭的小窩里喝奶呢,你快去看看。”
說完就沒輕沒重撲上來,一把扣住了裴野的手掌,催促道:“陛下你不要磨磨唧唧的啦,快點快點!”
這大明宮里除了方啼霜,沒人有膽子敢這樣對陛下吼,裴野被他這連珠炮似的一段話一把拉回了現實,他扣著他的手,貪戀著他的體溫,很縱容地被他拽著跑。
“你急什么?”裴野忽然笑了笑,“又不是你當爹。”
方啼霜理直氣壯地說:“這些日子都是我照顧的小咪,小窩也是我給它們搭的,那群貓崽子怎么也該喊我一聲干爹的。”
說起這個方啼霜就來氣,小咪養好病之后,他就央著裴野給小咪物色公貓,裴野每日里都忙得連軸轉,哪有空管這些小貓兒的終身大事,于是便將此事托給了懷親王。
懷親王很樂意當這個紅娘,從府里頭挑挑揀揀了幾只成年公貓,便送進宮去讓小咪選。
小咪與小貓兒一商榷,最后便定下了一只身姿輕盈的豹貓,誰知那只豹貓高冷極了,看不起他們這兩只大白貓,也不愿意和小咪親近。
這可氣壞了小貓兒,每天舉著拳頭追它輦它,結果因為吃的比這豹貓多,動的比這豹貓少的緣故,小貓兒除了在體重上能碾壓他,其他地方相較于它,簡直就是只廢貓。
小貓兒還不服氣,依然每天都要不自量力地抽空追打那只可惡的豹貓。
有次那只豹貓被他煩得受不了了,便結結實實地和他打了一架,害得小貓兒從小樹上跌下來,腦袋上頂了個大包。
可從那以后,那只豹貓大概是被小貓兒窮追不舍的精神給打動了,忽然就看上了他,每日都要碾在他后頭,高冷地舔爪子,然后對他說:“好吧,我同意和你生小貓了。”
小貓兒被他這話驚得又跌了一跤,破口大罵道:“你這瞎了貓眼的傻東西,我是公的!”
然后回去就同陛下告了狀,連日把這只心思不端正的豹貓給送了回去。
后來他又親自掌眼,給小咪選了只身姿輕盈、態度溫順老實的花貍貓,小咪也很滿意,而且這只花貍貓對小咪也很滿意。
兩貓甜甜蜜蜜了一陣,小咪便懷上了小貓崽。
可也就是這時候,那只花貍貓忽然翻臉不認貓了,每日茶飯不思,想家想出去。
那日小貓兒正在院里舔爪子曬太陽,忽然聽見那只花貍貓對懷孕的小咪說:“咪,我要走了。”
“去哪?”
“回家,找別的貓生小貓去。”
“哦,那你走吧。”
小貓兒頓時從爬架上跳了下來,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對貓夫妻。
調解了一通之后,小貓兒發現,這事兒在他們貓界里很正常,公貓一向不負責帶崽子,睡完就跑也是常有的事,這只花貍貓陪了小咪這樣久,還算是很有良心的了。
小貓兒為了這事,還問過小咪,讓那只小花回去了,以后小貓崽們不就沒有阿爺了嗎?
小咪很迷茫地問他:“阿爺,那是什么?”
小貓兒便不厭其煩地同它解釋:“阿爺就是爹爹,就像小花就是你肚子里小貓崽們的阿爺啊。”
小咪茫然地點了點頭,然后說:“可它們不用有阿爺啊。”
小貓兒和它倆誰也說不清,干脆就順了這對露水貓夫妻的意,讓宮人們把那只花貍貓送回懷親王府上了。
兩人到了那只貓窩前面,只見那貓窩里齊齊整整地躺著一排小貓崽子,每只都長得不一樣,老幺甚至是只通體漆黑的小黑貓,在那一窩小貓兒里顯得格外扎眼。
方啼霜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小黑貓,因著他身上有小貓兒的氣息,故而小咪也沒攔他。
“漂亮吧?”方啼霜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是他自己下的崽一樣驕傲,“它們眼睛還沒睜開呢,不知道會是什么顏色的。”
裴野看他那副與有榮焉的樣子就想笑,伸手就想碰那小崽子的背,方啼霜一爪子拍開他的手:“你的手臟兮兮的,一會兒碰了小黑,小咪該不要它了。”
“那你讓孤來做什么?”裴野被他氣笑了,“碰也不讓碰。”
“讓你看看,”方啼霜一本正經地打趣裴野,“陛下也跟著好好學學,以后一窩也能下四個崽子。”
陛下實在給他來一腳,可又舍不得抬腳,于是只好貼上去要撓他癢癢:“學的什么破嘴,孤是白疼你了,嗯?”
方啼霜笑著躲開,把那只小貓崽子護在手心里,忙道:“我錯了我錯了,你別咯吱我,一會兒我把小黑摔著了怎么辦?”
裴野見他仗著捧著小貓崽子,理直氣壯地躲開了他的“報復”,于是便罷了手,不撓他癢癢了,只又俯身附上去,在他耳邊問:“孤一個人怎么下崽?和誰生呢?”
方啼霜不上他的當,繼續玩笑道:“陛下也去找只花貍貓唄。”
裴野也笑:“孤不要花貍貓,孤只喜歡白的。”
方啼霜頓時怔住了,而后臉頰連著耳廓,忽然紅了一片,他忙把小黑放回窩里,然后兇巴巴道:“你再瞎說,我就打死你!”
陛下根本不杵,繼續念道:“不僅要白的,孤還要胖的,不胖不要,最好還是個愛哭鬼……”
方啼霜惱羞成怒,追著陛下打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