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事已至此,太子不得不被逼著讓步。
從寢殿出來后,他忍不住同緊隨其后的師文宣抱怨起來。
“父皇當真是年紀大了,如今行事竟這般優柔寡斷,老三擺明了是與國師同謀,父皇居然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放過他了。”
“殿下切莫急躁……”師文宣拍了拍他的肩膀,“當日您因著泰山封禪一事在殿前與圣上盎盂相擊,圣上雖勃然大怒,罰您在東宮自省,卻每日都會讓內侍將奏折謄抄一份,送去給您批閱,但您瞧方才圣上的口諭,可說得明明白白,不許三皇子干政。”
太子那會兒已然被怒氣沖昏頭腦,如何能將崇文帝說的話記得清楚?當下經師文宣提醒,他才緩緩回憶起來,“那老師的意思是,父皇并非真的相信老三的說辭?”
師文宣頷首,“想來圣上仁善,念著與三皇子終歸是父子一場,留有情面罷了。”
“但若此事不成,一朝讓老三生了警惕,再想要拿捏住他的把柄,可就難了。”太子喟然長嘆,語氣間是止不住的惋惜,“枉顧老七費心給孤白忙活一場,孤實在過意不去。”
“殿下,照當下的情勢來看,圣上已然對三皇子心生嫌隙,恐再難委以重任,幽禁三個月,足以改變很多事情了。”師文宣捋了把胡須,溫溫和和地安撫他道:“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殿下只管代圣上處理好朝中政事,那三皇子為非作惡多年,總有其自食惡果的那一日……”
師文宣一提政事,太子驟然想起在七皇子的來信中有提到,煉制夷草膏的狄歷部落請求向熹和歸順稱臣,想著此事還未解決,他斂了斂神思后,復又差內侍去請旨面圣。
“老七攏共拜托了孤這兩件事兒,可不能兩件事都辦不成。”
師文宣知道他說的是何事,崇文帝既然已經知道夷草膏出自關外,必不會應許狄歷部落歸順,太子也就是走一趟,去要個諭旨好回了睿王交差罷了,他拱了拱手,“臣恭送殿下。”
“唉……”太子走遠,秦師爺忽而湊上前來,暗自嘆了口氣,“沒想到這睿王平日瞧著不露鋒芒,倒是個伶俐之人,多虧了他找到國師戕害陛下的證據,咱們此番才能主動出擊,只是有些可惜,讓三皇子逃過一劫。”
師文宣笑了笑,“怕是你猜錯了。”
“猜錯了?”秦師爺詫異,“不是睿王,還能是誰?”
師文宣笑意更深,“準是老夫那好學生發現了端倪,偏不想往自己身上攬麻煩事兒,借著睿王的嘴,將此事告知給了太子。”他從太子那里見過睿王上疏的奏本,其中對于如何發現夷草膏的過程,睿王寫得及其含糊,幾乎一筆帶過,但在謝見君命人送來的密信中,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卻被記錄得清清楚楚,甚是詳細,由此可見,此事是出自誰的手筆,昭然若揭。
遠在黃楊縣的謝見君此時耳朵一陣發熱,他摸了摸滾燙的耳垂,裹緊身上的薄被。
“怎么了?”宋沅禮原是閉眼假寐,聽著有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音,趕忙睜開雙眸。
“無礙,只是有點熱罷了。”謝見君半闔著眼搭話,他音色較尋常時候低沉些,還帶著些許病中的喑啞。
誰能想到已經進五月了,春山暖日和風,他還能染上風寒。從昨日起這身子骨便不爽利,渾身上下似是被人拿著絲瓜瓤狠狠地搓過一遍,酸疼得厲害。
找灶房里的婆子要了碗姜水喝下,又差侍從去七皇子跟前告了假,他將被子一蒙就昏睡了過去,不成想入夜發起了熱,燒得神志不清時,他聽見有熟悉的說話聲,以及屋門開開合合的動靜,是宋沅禮將太醫請來了。
這又是搭脈又是開藥,一通折騰到進夜半。宋沅禮擔心隨行內侍們服侍得不熨帖不上心,干脆窩在屋中的軟榻上將就了一宿,一面時時給他替換額前溫熱的帕子,一面試探著他的體溫,一整夜沒睡安穩,這會兒腰酸背疼,不過抖抖筋骨,五官都皺作一團。
“不枉折騰我這么多燙,這身上摸著總算不熱了。”
謝見君扯出一抹笑意,“各屋里都安排了侍奉的人,你留在這兒,不怕被我傳染了風寒?”
“你就貧吧。”宋沅禮揭下他額前的帕子,丟進一旁的木盆中,“你可真行,有病不尋太醫,還能自個兒悶著不吭聲。”
“本想著睡一覺捂捂汗,興許醒來就沒事了。”謝見君就著他搭過來的手,半撐著坐起身來,“今日可有京中送來的回信?”
“剛醒便琢磨這些事兒,你可歇歇吧,從在黃楊縣落腳到現在,還沒正經休息休息呢,即便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更何況是你……”宋沅禮沒好氣道,扶他坐穩后,又忙忙活活地知會門外的內侍,命其將藥端過來。
內侍們都知道屋里住著的這位是睿王最為器重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哪怕昨夜不用他們進屋中伺候,他們亦沒有離開屋門前半步,現下得了吩咐后,小跑著往樓下灶房去。
屋外清凈了,宋沅禮掩緊門,回身朝謝見君搖頭,“別惦記了,不曾有來信,只是今日一早,薩爾其滿來過,睿王殿下以圣上病重,一臥不起,暫未處理國事為由,將他打發走了。”
正說著,叩門聲起,七皇子從內侍們那兒聽說謝見君醒了,特此前來探病。
謝見君擔心給七皇子過了病氣,讓宋沅禮幫著放下床榻上的帷簾,這才請人進來。
“謝卿,你病好些了嗎?”七皇子三步并作兩步跨進門,一屁股挨著床榻跟前坐下。
謝見君剛想開口,從喉間涌上來一陣癢意,他不得不掩嘴咳了兩聲,咳得滿口一股子血腥氣,扯得胸腔疼得發緊。
“都是孤太無用了,事事要謝卿幫著孤分憂解難,那日在西戎營帳便是如此……”七皇子自顧自地嘟囔起來,聽上去沮喪極了。
謝見君不明白他只是染了風寒,這小少年怎么就內疚上了,但看其耷拉著腦袋,像只滿身絨毛被雨打濕的可憐小狗,他這心里又有些不得勁,“為殿下分憂是微臣的職責,但咱們與西戎王會面當日,若非殿下持正不撓,給西戎王立了我朝之國威,后續兩方商談互市事宜必不會這般順利,再者言……”
他又咳了兩聲,清了清沙啞的嗓子繼續道:“再者言,微臣只是吹了點冷風,實在不足讓殿下掛念。”
七皇子得了夸獎,心中喜不自勝,再開口時,臉上帶了幾分靦腆,“謝卿幫了太子哥哥這么大的忙,孤過問兩句,也是應該的。”
小少年被兩句好聽的話輕而易舉地哄好,謝見君見狀也跟著放松下來,便問起互市商談的進程如何,算起來這中間來回拉扯了,也有半個月了。
“昨日聽宋卿道,已然接近尾聲,說是再有個幾日,便可敲定下來呢。”七皇子乖巧回話,“謝卿一定要早早養好身子,介時孤在黃楊縣設宴邀請西戎王前來慶賀,謝卿可不能缺席。”
謝見君眉眼微翹,溫聲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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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到京中的消息,已是一旬過去了。
這日,謝見君風寒初愈,正窩在屋里給云胡寫家書,內侍急匆匆地敲門,說睿王殿下急召他前去議事。
他第一反應便是崇文帝的諭旨到了,遂忙不迭更衣出門,隨內侍往廳中去。
“謝卿,你快些瞧瞧!”七皇子臉色陰沉,眸中盡顯慍怒之意。
謝見君不明所以,暗道依著奏本上的說辭,崇文帝應該不會準許讓狄歷部落歸順,怎么小少年看起來這般生氣?正疑惑著呢,他接過書信揭開一瞧,是太子回信說夷草膏投毒一案,國師供認不諱,并意圖刺殺父皇,被三皇子當場誅殺,父皇念三皇子救駕有恩,不追究此案,只罰其回府自省。
就這么結束了?此等危害龍體的大事,說不追究就不追究了?謝見君頗有些意外,沒看出來這崇文帝還挺縱容三皇子的,只是不知道他自個兒的身子骨能不能扛得住這波縱容。
眼下事情塵埃落定,他們遠在黃楊縣,即便再不甘心,但也是鞭長莫及,他好聲好氣地勸著炸了毛的七皇子,“殿下,咱們將這些人證物證呈到圣上面前,是為了讓圣上知曉國師心懷不軌的真面目,如今這目的已然達成,殿下該高興才是呢。”
七皇子窩了滿肚子的火沒地方發作,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兀自跌坐回椅子上,手握著扶柄咯吱作響。他本以為靠著搜集來的夷草膏,能夠逼著國師吐出些什么東西來,好攀咬住三皇子,替太子清理繼位的路,可這國師未免太愚蠢了些,偏趕在要緊關頭行刺,平白搭上一條命。
“殿下,圣上的諭旨已到,當務之急,咱們還是先拒了旗黑那邊的請求。”謝見君再度提醒。早些同狄歷部落劃清界限,早些了卻一樁心事,不過將來待與西戎的互市一開,還得讓黃楊縣的縣令盯緊了,以防夷草膏流通進入熹和,禍害熹和的百姓。
小少年還有些憤憤然,故而提筆給旗黑寫信時,語氣之刁鉆,用詞之苛刻,連謝見君瞧了都皺眉,但最終還是命人給狄歷部落送了過去。
從那天以后,旗黑安分了下來,再無給過任何回應,仿若先前大費周章,命使節前來請求歸順一事從未發生似的,這等寡民小國原就不引人矚目,故而此事終了后,大伙兒的目光仍舊放在互市上。
往后又過了五日,長達一個月的繁冗談判終于落下帷幕,正如七皇子所言,他挑著黃道吉日,在黃楊縣鎮國中數一數二的酒樓設宴,邀請西戎王前來恭賀兩國順利達成協作。
大抵促成互市通商,本就是兩朝的心愿,即便各自心里的那柄算盤珠子瞧得噼啪響,兩朝的官員們齊齊坐在一起推杯換盞,語笑喧嘩,感情好得猶如數年未見的親兄弟。
睿王率先舉杯敬酒,慶賀熹和與西戎兩國“交得其道,千里同好,固于膠漆,堅于金石”
西戎王起身回敬,他學不了熹和人文縐縐的說話方式,自然也不懂勞什子的引經據典,只扯了兩句漂亮話,寓意青山一道,同擔風雨。
這等融洽的氣氛一直維持到天黑,夜幕低垂,孤月當空,今晚的黃楊縣格外安靜。
“有刺客!快護駕!”
一行身形高大之人,額發蒙面,一手持烈焰火把,一手持凜冽長刀,直直地沖進了睿王設宴的酒樓之中。
第262章
乍一遇襲,兩朝官員第一反應便是對方想要趁這鴻門宴,將自己一網打盡,但沖破守軍防衛圈的匪徒們已然殺紅了眼,見著人就無差別地揮刀,下手之重,當即有人被砍掉了半個胳膊,那人疼得在地上翻滾,撕心裂肺地嚎叫著。
“謝、謝卿,咱們、咱們怎么辦?”七皇子被謝見君護在身后,哆哆嗦嗦地問道。他們此番設宴,為了避免西戎王再搞出諸如馬酒之類的幺蛾子,特地選在黃楊縣,沒成想在本朝的地盤,酒宴未散,便生了變故。
看這群匪徒的身形裝扮,加上口中嘰哩哇啦令人聽不懂的西戎語,謝見君幾乎可以斷定,是狄歷部落的王上旗黑,因著被崇文帝拒絕歸順稱臣,生了怨懟之心,妄圖趁著兩國官員懈怠之時,對他們打擊報復。
“殿下別慌,微臣定會護您安危。”他溫聲安撫著被嚇得直打顫的七皇子,順勢觀察起眼前的局勢。
這旗黑派來的人不在少數,且個個都是精銳,普通的士兵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頃刻間便有許多人都受了傷,其中不乏有熹和的文官,這些文官平日里養尊處優慣了,哪里見過這等驚心動魄刀光劍影的場面,一個個如喪家之犬,一面落荒逃散,一面扯著嗓子叫嚷。
“護駕!護駕!”
但兩國會晤,為了防止對方派兵突襲,大多數守軍都被布防在了各自的營地,就連跟西戎王前來的士兵也被程琰帶兵堵在了城外,以至于城中守衛松散,這會兒派不上多大的用場,但不知這行人是如何避開守軍入城的,但是眼下糾結這個問題,早已經無用。
匪徒們像是提早約好了一般,他們兵分二路,一撥人沖向了西戎王,另一撥人則揮刀朝七皇子而來,與此同時,伴隨著“嗖嗖嗖”幾道破空聲,接二連三的利箭扎進了屋中,將圍困在一起的眾人一下子沖散了。
守軍們趁機撕開個口子,護著七皇子和謝見君等眾官員下樓。
然酒樓外也沒能好到哪兒去,眼前是被自己高大壯碩的持刀匪徒,身后是不知從哪里飛來的箭,眾人舉步維艱。
原本空寂的長街,此時哀嚎遍野,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不少官員都被嚇得臉色煞白,踉踉蹌蹌地被推搡著走。
“謝大人……”守軍的將領撥開人群,湊到謝見君跟前,“屬下已命人去給常將軍和程將軍傳信,最多一盞茶的功夫,援兵便能趕到這里,還請您和七皇子隨屬下先行回驛館安頓。”
謝見君正有此意,這長街實在開闊,連個躲避的地方都沒有,與其在這兒給匪徒當箭靶子,不如回驛館,大門一關,等援軍來。
他點點頭,“那就有勞將軍了。”
得到應許,那將領立時帶上幾個士兵,掩護著他二人往驛館方向走。
眾人剛經歷過一場廝殺,此時滿身血污,連盔甲上都沾了黏膩的血,七皇子瞧了直作嘔,腳下的步伐都慢了。
“殿下再忍耐些時……”謝見君不得不扯下束帶,蒙住他的雙眸。
冷不丁矮巷中竄出一小支隊伍,約摸著有七八個人。
夜色昏暗,認清被包圍在中間的小少年,正是他們要找的睿王后,為首之人一聲令下,刀劍相擊的刺耳聲起,謝見君將七皇子拽到身后,掩護他躲避呼嘯而來的利箭。
黑壓壓的夜空中一聲急促的驚呼,有匪徒繞到二人身后,意圖發動突襲,七皇子被嚇得動彈不得,腳下仿若生了根似的,緊緊地扎在地上,挪不開半步。
眼見著泛著寒光的長刀破空劈下來,謝見君眼疾手快地俯身上前,將他結結實實地護在懷中,打算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替他抗下這一刀。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出現,伴隨著一聲重重的悶響,面前約摸著高他大半個頭的匪徒應聲倒地,那人身后是提著四指寬木棍的……
“黃、黃向文?”謝見君驚呼。這不是他們入城當日,朝七皇子扔石頭的那個瘋子嗎?他如何會出現在這里,還提著木棍?
“打死你們!把你們都打死!”黃向文揮舞著手中的木棍,一下接一下地重擊著倒地的匪徒,直至這人腦漿四濺,還不曾停手。
有匪徒聽著這邊的動靜,見自己人被殺,一時面露猙獰,手中的刀柄攥得咯吱響,嘴里還罵罵咧咧,謝見君甚至不用宗哲翻譯,都能猜的出來,這是打算將他們碎尸萬段呢。
“快走!趕緊離開這兒!”,他朝興奮到不知疲倦的黃向文揚聲叫嚷道。縱然首要的任務是保護七皇子安然無恙,但他也不想看一個文弱書生以卵擊石,故而騰出手來,打算將黃向文拽到跟前。
哪知這瘋子像是著了魔一般,直直地朝交戰的人群中沖了過去,一面高舉著木棍橫沖直闖,一面大呼,“死了!殺死你們,都死了!”
長刀沒入他胸膛的那一刻,謝見君捂住了七皇子蹭掉束帶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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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黃向文一打岔,原定要一盞茶才能趕過來的援軍到了。
負傷的匪徒哪里能比得上常知衍親率的精兵?不過三五個回合便齊齊敗下陣來,被守軍們鉗制住,五花大綁地丟在地上。
謝見君安置好受驚的七皇子,上前一把扯下為首之人的面巾,“薩爾其滿?”
那會兒這七八個人剛從巷子里沖出來時,他便覺得領頭的匪徒身形瞧著有些眼熟,聲音也似是有所耳聞,如今活生生的人就撩在眼前,倒是將旗黑派人刺殺睿王和西戎王的猜測,一并給證實了。
被揭穿真面目,薩爾其滿也不裝先前出使時表現出來的低聲下氣任人揉捏的卑微模樣,他朝著謝見君猛啐了一口,“你們這些熹和人出爾反爾!背信棄義!”
突然從他口中蹦出來這么一句話,謝見君愣了下,脫口而出,“你會說熹和語?”
薩爾其滿冷哼一聲,別過臉去,算是默認了此事。
但謝見君在意的并非這個,他繼續道:“既然你能聽懂,也會說,那溝通起來可就容易多了。”
他揮退前來翻譯的通事宗哲,鉗著薩爾其滿的下巴,迫使此人看向自己,而后有些好奇地發問,“我朝自始至終不曾點頭應許貴部歸順稱臣,你出使時帶來的蜜蠟,睿王殿下也吩咐人悉數歸還,我倒想問問,何來‘出爾反爾,背信棄義’一說?莫不是……”
他逼近,語氣也變得愈發森然,“莫不是有人提早向你們承諾了什么?”
薩爾其滿臉色一變,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他扯了扯嘴角,“用你們熹和的話來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別想從我嘴里摳出半個字來。”
謝見君還想套話,自然不會如這人所愿的那般輕易處置掉。
他站起身,將指腹上沾染的冷汗蹭到薩爾其滿的身上,側目看向常知衍,“常將軍,勞煩您先將這些人帶回軍營,找個空營帳仔細看顧著。”
說著,他掃了一眼被捆得結結實實,連口都被堵死的匪徒們,意味深長道:“可要緊把人看住了,今日刺殺睿王殿下一案,本官同他們還有話要問。”
常知衍也聽著薩爾其滿意有所指,即便謝見君不吩咐,他也會這么安排。于是,他讓程琰帶幾個心腹,押著人往城外軍營走,自己則率兵把睿王,以及今日參加筵席的所有官員,安全送回了驛館,并將原來驛館外的守軍數目增加了一倍,以防再生事端。
*
七皇子今夜嚇壞了,一路木木樗樗,直到回了驛館房間,灌了一大碗太醫熬的安神湯藥后,整個人才稍稍放松下來,他用力地抓著謝見君不撒手,像是扯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謝卿,你莫要離開,孤……孤不想自己呆在這兒。”他心里清楚,若不是謝見君寸步不離地守護,今日刺殺,自己還不知是個什么光景,遂此時此刻,他對面前之人的依賴達到巔峰。
謝見君半跪著把小少年沾滿血腥氣的鞋襪換下來,同衣物一并交由身后的內侍,囑咐他們拿去燒掉后,抬手撫了撫他的脊背,溫聲安撫道:“殿下莫怕,常將軍派數百精兵在外守著,不會再有宵小之徒行不軌之事,微臣也會守著您的。”
“好、好、”七皇子訥訥地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進去,須臾,他忽而開口,“謝卿,方才薩爾其滿說的那句話,是想讓咱們知道朝中有人與他們勾結?”
“大抵只是說漏嘴了。”謝見君猜測,他瞧薩爾其滿的懊悔神色,怎么瞧怎么都不想是故意為之。
“那你說,是誰跟狄歷部落暗中勾結,狼狽為奸?還有……還有他們潛入城內,挑在孤與西戎王設宴之時刺殺,是不是也得了那人的授意?”七皇子驚魂未定,一提起此事,眼眸中滿是恐懼。
“殿下!”謝見君故意拔高了音量,將他從今晚的回憶中拉扯出來,見小少年茫茫然地抬眸看向自己,他又有點心軟,遂將聲音放得低柔些,“殿下,夜已深,您該歇下了……有何事,咱們明日再做商談,可好?”
七皇子扯著衣袖的手猛地攥緊,他心領神會,扶著人躺下時,自己也挨著床榻邊兒穩穩當當地坐下。
一整晚,他都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未動,有幾次七皇子從噩夢中驚醒,見著他靠在帷簾上閉眼假寐,便往跟前貼近幾分,而后沉沉地睡去。
*
轉日一大早,謝見君陪七皇子用早膳時,內侍前來通傳,說是程琰程將軍過來了,還帶了狄歷部落的消息,眼下正等在廳中。
直覺不是什么好消息,謝見君干脆只身前往,瞧著程琰起身朝自己行禮時,姿勢有些怪異,他不禁關切道:“昨日同薩爾其滿等人廝殺時,程將軍可是受了傷?”
程琰被問得一愣怔,反應過來,肉眼可見被西北邊境的烈風吹得黑紅的臉頰上,現出一抹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應了聲,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謝見君見狀也沒繼續發問,招來身邊的侍從低語了幾句后,便問道程琰此番跑一趟,是有何要緊事。
“對了對了!”程琰猛地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主帥命我給謝大人傳話,今早二更,西戎王率三千騎兵突襲狄歷部落,那王上旗黑與部落守軍大敗而逃,旗黑更是在逃跑的途中遭遇西戎圍剿俘虜,砍下首級懸于西戎營地門前,以儆效尤,部落中的漢子被當場誅殺,女子與哥兒充作軍妓,聽說老人和孩子也被帶走了。”
“藥童呢!他們部落中的那個藥童呢?看起來約摸著十歲,是個小漢子,個子不算高,瘦瘦的……”謝見君努力回憶著當日向他透露夷草膏消息的小藥童,揪著程琰一邊比劃孩子的長相,一邊焦急地問道。
程琰下意識搖頭,奇怪尋常看起來最是沉穩冷靜的謝大人,如今咋這般莫名其妙,一個狄歷部落的小藥童,與他們有何干系?誰會特意關注一個十歲孩子的下落。
謝見君心里一沉,好半天才啞著聲問道,“被帶走的老人和孩子會怎么樣?”
“先是為奴,等到冬日里草場荒了,部落里沒了吃食,這群未開化的刁民便會將心思打到孩子身上……”程琰越說,越覺得謝見君臉色陰沉得駭人,他心里一個勁兒地打顫,生怕說錯了話,回頭再被常知衍收拾一頓,故而磕磕絆絆地找補道:“不、不過,今年未必如此,等開了互市,西戎便會從互市上跟咱們商人買糧食,想必就不會再吃人了……這人肉有啥好吃的,能趕上米面饅頭香,他們也是逼不得已……”
即便聽了此話,謝見君臉色也未見好半分。
半晌,程琰試探著開口,“謝大人,這藥童是很重要的人嗎?要不請睿王殿下出面,去找西戎王要了這藥童回來?”
“不了。”謝見君跌坐回椅子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若七皇子正大光明地去要人,西戎王定然會默認那藥童有端倪,不但不會給,興許還可能給這孩子帶來滅頂之災。
只是刺殺,便讓一個部落從此隕落,這西戎王實在太過兇殘。
但讓謝見君就此放任不管,他也狠不下這個心來,畢竟他不殺伯仁,伯仁差點因他而死,遂緩了緩神后,“程將軍,勞您給常將軍帶句話,倘若他的線人有幸見到這個孩子,幫忙給關照一二。”
“謝大人的囑托,下官自當給主帥帶到。”程琰拱手,“主帥還問,昨日關押起來的那些狄歷部落的俘虜該如何處置?”
“不急。”謝見君擺手,“薩爾其滿現下正是逆反之心最為強烈之時,先干晾他幾天,讓他冷靜冷靜。”
“是……”程琰把話帶到,當即就要回軍營,他還得給常知衍寫自責狀呢。
昨夜出了刺殺親王那么大的事兒,常知衍差點沒一腳踹廢他,這挨了怒罵,又挨了軍棍的滋味委實不好受,今早還被派來傳話,程琰如今心中的怨氣已經要溢出來了。
他剛要走,被吩咐出門的侍從去而復返,手里拿回個精巧的小瓷瓶,瞧著挺好看,他止不住多打量了兩眼。
“程將軍,這是太醫署的金瘡藥,有活血化瘀消腫止疼之療效,您一并帶著吧。”謝見君朝著侍從使了個眼色。
山噳~息~督~迦X
侍從會意,雙手將小瓷瓶奉到程琰面前。
程琰難為情地挑眉,他不曉得謝見君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傷,可他一貫難以拒絕旁人的示好,故而尷尬地道了聲謝,拿了東西,快步狼狽而去。
送走了程琰,謝見君又去見了七皇子,擔心這小少年心悸未平,他盡可能將程琰送來的情報往平淡了復述。
得知狄歷部落一夜之間出此變故,小少年還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們、他們這是咎由自取!太子哥哥說了,多行不義必自斃!”
謝見君沒搭腔,須臾問道昨日俘虜的匪徒怎么辦。
七皇子想了想,一臉正色地鄭重其事道:“此事交由謝卿代孤處置,望謝卿早些查明刺殺真相,好問清朝中是誰如此大膽,居然背著父皇同蠻夷勾結,妄圖加害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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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了差事兒,謝見君隔了三日才去到城外軍營。
薩爾其滿被捆著關了兩天,每日只給清水,一點饅頭渣滓都吃不到,餓得眼冒金星胃抽抽,謝見君提著食籃進來時,他目露兇光,看向食籃的目光猶如餓急了眼的狼,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
“好久不見。”謝見君走到他面前,盤腿坐下,將罩在食籃上的絹帛扯下來,濃郁的肉香味瞬間溢滿整間營帳。
薩爾其滿不由得咽口水,即便是極力壓制自己的意志力,也難以將目光從葷肉上挪開。
“我來這兒,是為了告訴你,狄歷部落沒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沒了?你們干了什么?!”薩爾其滿如夢初醒,厲聲質問道。
“您這話說得可真有意思……”謝見君笑了笑,“只許你們刺殺我朝睿王殿下,不興旁人報復?再者言,將爾等滅亡之人,是你們的西戎王,與我朝何干?”
“這不可能!西戎王不會對我們趕盡殺絕,我們是他的屬臣!他若行此事,如何服眾?!”薩爾其滿默念著跌坐回原處,他不相信自己聽來的消息,只當謝見君是為了套取他的情報,而蒙騙于他。
“譴責西戎王對你們趕盡殺絕,你怎么不提你們干了什么?這會兒關心自己部落,不覺得太可笑了?你們縱容夷草膏在部落里盛行時,可曾想過這東西對人傷害極深,會致人喪命嗎?”謝見君一連□□問,成功地激怒了薩爾其滿。
“你懂什么?”薩爾其滿雙目通紅,儼然已經喪失理智,“你們熹和泱泱大國,富有四海,哪知我們狄歷部落有多艱難,王上并非縱容,只是需要這筆錢抵作軍費,供養軍士,有朝一日可以擺脫西戎的控制!他們吸食夷草膏,也是為了部落的將來,即便為此喪命又何妨?古來征戰者,哪里有不喪命的!他們泉下有知,也會理解的!”
謝見君被他這番謬論氣笑,“那你可明白一個道理,‘君以此興,必以此亡’?”
“命都沒了,誰還在乎這些東西!你不懂!你不懂!”他如喪考妣地叫嚷著,那聲音凄厲,又帶著些許的心酸與無奈。
謝見君哽了哽,決定岔開話題,問起那日他所言,說熹和出爾反爾是為何意。
“你想知道?”薩爾其滿冷笑,似是覺得自己拿捏住了一個把柄,他又重新端坐起來,“除非你讓我活著。”
“也不是不可,但我能得到什么?”謝見君正兒八經地同他做起了買賣,“告訴我那人是誰,以及他讓你們干甚,我可以酌情考慮向睿王殿下求情。”
“但如果我守口如瓶,他也能讓我活下來,說不定還會幫我報仇。”薩爾其滿忽而大笑起來,他自以為戲弄了謝見君,等著看他惱羞成怒。
哪知謝見君只是撣了撣衣裳上的灰塵,便起身收拾好食盒,“既然如此,咱們拭目以待,看那人容不容你被押解回上京,帶到崇文帝面前。”
說著,他無視薩爾其滿氣急敗壞的模樣,掀開帳簾,徑直走了出去。
“從今日起,把營帳外的守衛全部都撤走,每日只給帳中之人送一餐,回上京之前,只要餓不死就行。”
他故意揚聲吩咐守衛,為的就是讓薩爾其滿也聽見,意料之中鐵鏈重重地砸在地上。
在薩爾其滿怒吼聲中,謝見君提著早已放涼的食盒揚長而去。
*
眨眼三日后,他照常給云胡寫家書,侍從來報,說薩爾其滿要見他。
“謝大人,晌午時分,主帥從營帳外經過,聽見帳中有打斗的聲音,他擔心帳中那人有恙,趕緊入賬內,這才發現有一熹和士兵打扮的漢子,假借送飯為由,刺殺薩爾其滿,幸虧主帥發現及時,那漢子見事情敗露,當場自戕而亡。”程琰接他去城外軍營的路上,將此事告知與他。
“薩爾其滿如何?”謝見君問。
“受了點輕傷,程將軍命軍醫前去給他包扎,現在已無礙,只是……”程琰頓了頓,“只是他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個人悶坐著一語不發,半個時辰后才說要見您。”
謝見君聽了個大概,心道自己賭對了。他那日在帳中呆了片刻,定然會讓有心人察覺到異常,急于下手封口。他之所以當眾說要撤走守衛,也是給藏在暗處的人動手的機會。
然其實他早就跟常知衍通過氣,明著將看守的士兵撤走,實際派心腹把營帳嚴密保護起來,如此,怎可能讓奸人得逞?
再見到薩爾其滿,這人衣衫襤褸,血跡斑斑,一副頹然之勢,再無先前半點的意氣風發。
“聽說你要見我?”謝見君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薩爾其滿微抬了下眼皮,被匕首劃破的傷口如油煎火燎,疼得他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好在那匕首上沒有淬毒,否則他這會兒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尸首了。
“是你安排人刺殺我,對嗎?”他滿臉的怨恨神色,連聲音都浸著恨意。
“不是。”謝見君言簡意賅地否認。
“我不信!定然是你為了從我這得到情報,故意演了一出戲,想讓我就此依附于你們!”薩爾其滿惡狠狠道,他拳頭握得死死的,哪怕是掙開了傷口也全然不在意。
謝見君唇角半勾,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薩爾其滿心里驟然咯噔一瞬,下一刻,透著些許冷意的聲音響起,
“我為何要向你證明,前來刺殺你,迫不及待想要取你性命之人,并非是我安排的?”
第263章
薩爾其滿沒料到處心積慮地質問,居然能得來這么一句話,他迷茫片刻,聽著謝見君繼續不緊不慢道:“此事信不信,全然在你,你大可再賭一把試試,但并非每回都有人恰好從帳門外經過,發善心順手進來救你。”
他本以為勝券在握,可以借手里攥著的把柄,替自己博一條生路,不成想謝見君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帳外的守衛說撤走就撤走,只吊著他那口氣,保他能活到熹和的皇帝面前。
但、但若是這么輕易地亮出底牌……他有些猶豫,擔心熹和的官員卸磨殺驢,得到想要的東西后便弄死他,以絕后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謝見君篤定地開口,“你在權衡自己該相信哪一邊,對嗎?”
一語被猜中心思,薩爾其滿彼時已經不感到驚訝了,如今他為魚肉,旁人為刀俎,無論選擇誰,都是任人揉捏的份。
“我還是那句話,今日刺殺并非是我安排的戲碼,信不信由你,你若肯吐露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我可以酌情給你求情,留條命作為狄歷部落的遺孤,如果你執意不肯說,也無妨,總歸這一路回上京,山長水遠,變數多得很。”
謝見君言畢,感覺似是耗盡了僅有的耐心,來回踱了兩步后便要撂帳簾。
“等等,你說話、你說話可否算數?你當真能保我活著?”薩爾其滿出聲留人,他預感繼續僵持下去,自己也不會再占據上風,與其單槍匹馬地應付一路上時不時的刺殺,不如合作,最終的結果再差勁,也就是賠上一條爛命。
“那要看你有沒有誠心,我才能考慮酌情到什么程度。”謝見君重新坐了回來,單手支著下頜,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薩爾其滿警惕地四下望了一周,身子微微前傾,附在他耳邊,低聲耳語起來。
片刻,謝見君神色凝重地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如何?”等在外的常知衍湊上前來問道:“可說了些什么?動靜這般小,我一句都沒聽到。”
謝見君朝他使了個眼色,“不知好歹的東西,都已經到這步田地,居然還死咬著一個字也不肯透露,罷了,既是如此,便放他自生自滅。”
常知衍會意,當即叫來自己的親信,吩咐他們看好帳中的人,不許任何人接近。
送謝見君回城中驛館時,他的手里被塞了張紙條,打開來看,是謝見君吩咐他避開眾人耳目,去找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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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里,看似風平浪靜的使團卻莫名地暗流涌動起來,年輕的睿王殿下以刺殺受驚為由,命守軍將驛館圍了個水泄不通,看似是為了保護諸位官員的安危,實則是軟禁。
從薩爾其滿那里得來的情報太過于震驚,為避免走漏風聲,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將所有人嚴防死守。
期間守軍們抓獲了一名趁夜私自翻越驛館,往外送信的灶房小廝,從他身上翻找出來的書信中清晰地記載了從使團落腳在黃楊縣到如今發生的種種,但小廝是個忠心的,常知衍還沒來得及撬開他的嘴,便被他尋著時機自戕了。
后睿王下旨,自今日起,凡發現使團中有異動者,無需上報奏明,即刻原地誅殺,以儆效尤。
此等緊張微妙的局勢一直維持到與西戎簽訂互市條約。
有了上回被刺殺的前車之鑒,西戎王這次謹慎得很,簽訂條約的地點設立在了兩國交界處,且重兵把守,再沒給任何人奇襲的機會。
互市東起黃楊縣,西抵樺南鎮,綿延數十里,逢五向兩朝商人開放。
使團離開黃楊縣前,正趕上互市開市,謝見君特地前去轉了一圈。
西戎牧民們驅趕著成群的牛羊過來邊境,與攜帶布匹、糧食等物的熹和商人們交易,想要購置茶葉和鐵器的牧民,則帶上駿馬,前往茶馬司置換。
關口處帳包鱗次櫛比,一片熱熱鬧鬧,人聲鼎沸的太平景象。
來黃楊縣一個來月,謝見君終于從黃楊縣百姓的臉上見了踏踏實實的笑意。
無論這份來之不易的和平能支撐多久,至少此時,這座經受近百年戰亂折磨的小鎮,總算有了蓬勃的生氣。
*
五月過半,使團啟程回上京。
來時,是常知衍親自帶兵迎接,歸時,是常知衍親自帶兵護送。
走出黃楊縣,越過分界的石碑,謝見君回眸看著這座不起眼的小城,在自己的視線中愈行愈遠,禁不住有些唏噓。
“不打仗,還有互市可以買賣東西,百姓們定然能安居樂業。”常知衍瞧出他眸底的復雜情緒,縱馬到他跟前笑道。
“是啊,只要他們過上好日子,便不枉吾等跋山涉水走這一趟。”謝見君感嘆,余光中瞥見押送薩爾其滿的馬車,他道:“小常將軍,那些被俘獲的狄歷部落的人最后如何處置?”
薩爾其滿需要進京面見崇文帝,但當時一起前來行刺睿王的那些匪徒,則留在了軍營里。
“他們吶……”聽謝見君問起這個,常知衍眉梢微挑,“刺殺親王此等重罪能留一條命,屬實已經便宜他們了,但無罪釋放斷然不可能,況且,即便是放了,他們也未必有活路,不如充作勞工,這互市一開,邊境線的守衛愈發森嚴,正好留這些個力氣大的壯漢整備邊防工事。”
“如此也好。”謝見君頷首。狄歷部落已經沒了,難保那生性殘暴的西戎不會對這些人趕盡殺絕,被收編在冊,起碼不會過得太辛苦。
“出來這么久,想你家夫人了?”倆人討論的話題太沉重,常知衍不動聲色地岔開,“我聽聞互市那日,你可置辦了不少東西哩。”
“只是瞧著新奇,回頭給云胡和孩子們添個新鮮罷了。”提起家里人,謝見君緊繃的神色逐漸溫柔下來,他懷中還揣著一對鑲銀鈴的鐲子,是按照云胡手腕的圍度,找當地有名的銀匠師傅給打的,一想到小夫郎戴著這對鐲子,銀鈴隨手腕的晃動叮叮當當作響,他這心里便癢癢的,只巴不得腳程快些,好快點回到上京。
“我給大福也準備了手信呢……”常知衍掏出一副不知從哪兒得來的袖箭,擺弄給謝見君看,那袖箭長約八寸,頂部覆著一對蝴蝶片,發動時扣動蝴蝶片,觸發機括,便可以將箭射出,又輕便又精巧,“給大福防身用的小玩意兒,不錯吧?”
謝見君睨了他一眼,“我兒子還不滿七歲。”言外之意是大福用不上這東西,揣著還怪危險。
“那又如何?我七歲便能縱馬騎射,八歲時已經百步穿楊,九歲耍長槍,跟我爹都可以過幾招……”常知衍不以為意,“要我說,你就把大福讓給我,我瞧著這小子稀罕得緊,哎哎……謝大人!”
他話還未說完,謝見君雙腿一夾馬腹,一騎絕塵而去,嗆了他滿嘴的土灰。
常知衍往地上吐了幾口渣滓,笑罵道:“這人咋開不起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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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云胡!”滿崽興沖沖地鉆進臥房,“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云胡拿繡帕給他洇了洇額前的汗珠,“大熱天的,去哪里玩了,跑得這么急?”
“剛從季子彧府上回來!”滿崽“咕咚咕咚”灌下兩盞涼茶,抹了把嘴,“后日殿試放榜,也不知此番能不能中進士,他便讓我許諾,說自己若是進了前三甲,打馬游街時,邀我去茶肆二樓給他丟香囊和絹花,還說只接我一人的。”回憶起季子彧那書呆子纏著他,非得要他立誓的正經模樣,滿崽嘴角勾起一抹不曾察覺的笑意。
“是嘛……”云胡故意拖長尾音,那聲調聽著促狹極了。
滿崽鬧了個大紅臉,猛地想起自己是帶著任務來的,忙不迭將話茬子扯了回來,“你還沒說是要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呢。”
“好消息是什么?”云胡順著他的話接道。
“宴禮阿兄托我給你帶話,他前些天接了阿兄的來信,說使團已經啟程回上京了!”
“壞消息呢?”云胡壓下心頭即將噴薄而出的欣喜,接著問。
“壞消息就是,還得再等兩個月。”滿崽抿了抿嘴,有些難為情。他曉得云胡一直私下里偷偷算著日子盼阿兄回來,現下知道又有兩個月的腳程,想來怕是要難過了。
“總歸是往回走了,兩個月就兩個月,這么久都等了,還差最后幾天?”云胡輕笑,欣喜與失落交織在一起,攪得他心頭陣陣發酸。
知道給季宴禮寫信報歸程,怎么就不興給他也遞一封呢?難為他整日提心吊膽,都是做夫君的人了,還這般粗心,早知、早知就不給這人縫荷包了。
他將縫了半截子的荷包丟回笸籮里,不由分說地拽起滿崽,“走,聽說薈萃樓的大師傅剛學了幾手新菜樣,帶上大福和祈安,再叫著昌多,今日請你們去吃大餐!”
滿崽還在琢磨如何安慰云胡呢,就被懵懵懂懂地扯出來府,瞧著他這位嫂嫂不咋像傷心的模樣,他也隨之寬了心思,罷了罷了!
*
眨眼殿試放榜的日子到了。
起早,眾人還未來得及用早膳,甘盈齋的伙計連滾帶爬地跑進府里。
“掌柜的,不好了!街上來了一伙人,揚言要把咱們鋪子給砸了!”
云胡將懷中的祈安丟給明文,出門迎上小廝,“發生什么事兒了?”
“小的也不知道……“小廝苦著臉攤手,“今日原是正常開張迎客,可剛開門沒多久,就有幾個壯漢提著刀棍登門,開口便道甘盈齋做黑心買賣,以次充好,拿變味酸臭的壞果糊弄人!”
“這不可能!”云胡立時反駁。如今五月,天還未熱起來,擱放在地窖里的果肉罐頭便已經用冰煨著了,怎么會變味?況且,盛著果肉的罐子一直都是蠟封口,結實得很,即使擱置半年之久,也不曾流失鮮味。
“云胡你別急,我同你一道兒過去瞧瞧!”滿崽跟著從屋里出來,阿兄不在,他得保護好這一家子的人。
“你……”記掛著這小子等下還得去看三甲游街,云胡本想讓他待在家中,畢竟對方來者不善,還不曉得會鬧出什么事來。
但架不住滿崽堅持,二人匆匆忙忙地更衣,坐上馬車往圖蘭街去。
剛拐到街上,便聽著亂糟糟的喧鬧聲。
“叫你們家掌柜的出來,別躲起來當縮頭烏龜!”
“就是!他敢賣這腌臜東西,還不敢承認?”
……
“你胡說什么!”昌多厲聲斥責那出言不遜的漢子,“我們甘盈齋,行得正坐得直,從不做黑心的買賣!”
“說得好聽,那我們買到的變了味的壞果,你作何解釋?”漢子被呵斥,也不見半點懼意,反而見昌多是個哥兒,意圖上前推搡他,其余幾人更是高舉著手中的刀棍,怒罵著要把鋪子砸了。
“我看你們誰敢動他!”云胡拎著從后院灶房里拿來的菜刀,朝著幾人破空一刀劈下,刀尖兒狠狠地扎進木頭柜臺里。
鬧事幾人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一抖擻,回過神來,見來者又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哥兒,嘴里開始不干不凈地謾罵起來,甚至還對著云胡說起了葷話,那混蛋模樣怎么瞧,怎么都不像是吃了虧,來替自己討公道的。
若是放在數年前,云胡歷經此事,定然是躲在謝見君身后,害怕得渾身發抖,但如今他也算是走南闖北,見識甚廣,豈會畏懼這幾個宵小?
他拉著欲替他打抱不平的滿崽,將菜刀從柜臺上拔出來,泛著寒光的刀尖沖著那些漢子,“今日若當真是我甘盈齋黑了良心,濫竽充數,我翻十倍賠償給你們!”
說著,他便讓昌多去報官,并令這幾天當值的所有伙計,一個不落地都站在門口,以表自己的決心。
一聽要報官,為首鬧事的裹著黃頭巾的漢子面上閃過一抹慌亂,但想到自己是來要說法的,他又挺了挺腰桿子,“正好讓官老爺來瞧瞧,你們甘盈齋是如何做買賣的!”
兩方僵持的功夫,陸續又有七八個人找上門來,說自己買到的合意果是壞的,這其中還有常客。
云胡照樣原話奉還,只等著京兆府尹聞訊,帶著衙役們趕過來,他才扔下手中的菜刀,指著要砸鋪子的幾個漢子,屈膝道:“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買賣,一直兢兢業業,不曾動過歪心思,今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們,竟要遭此滅頂之災,還請大人明察秋毫,為草民作主。”
黃頭巾漢子一聽這說辭,當即就不樂意了,“好嘛!分明是你自己做了虧心事,不認賬,還在這兒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
京兆府尹聽兩邊各執一詞,不知真相如何,便問道是怎么一回事兒。
黃頭巾漢子朝身邊人揚了揚下巴,立時有人抬上了兩個陶罐,剛剛揭開封口,一股子難聞的酸臭味從罐子中溢出,圍觀眾人紛紛捂住口鼻。
“這是昨日我們剛買的!”黃頭巾漢子發話,“你們家的伙計放話說能擱半年往上,哪知才拆開就腐壞了!你們還敢說自己不做黑心買賣?”
云胡蹙了蹙眉頭,他打量了一眼陶罐,的確是甘盈齋的東西,當值的伙計也證實了昨日這伙人來過,買了兩大罐桃肉罐頭。
他一時沒吭聲,倒被認為是心虛了。
黃頭巾漢子以為這小哥兒被自己嚇住了,愈發得意,嚷嚷著讓京兆府尹治云胡的罪,還要抄了甘盈齋賠錢。
“大人!”短暫的斟酌過后,云胡復又開口,“草民雖不知他買到的東西為何是腐壞的,但應是鋪子里出了叛主之人,請大人詳查此事,還草民公道!”他故意將事情說得嚴重些,還百般請求官府的人介入,為的就是給圍觀眾人表態,一來他不知情,二來他行事端正,不怕被查。
不僅如此,這事兒若不查個水落石出,給常客們一個交代,別說是京中的這間鋪子要關門,就連曹溪和甘州的分鋪,也會一傳十,十傳百地受影響。
他話音一落,人群中果然起了議論聲,多是在說云胡居傲鮮腆,這誰家鋪子里沒點見不得人的腌臜事?大伙兒都藏著瞞著,他居然大言不慚地讓官府來詳查。
“查什么查?壞事都做盡了,你還在這兒裝啥坦蕩?”黃頭巾漢子一臉慍色,說話語氣更是刻薄不善,竟還想要伸手掌摑云胡。
滿崽一把將云胡薅到自己身后,指著妄圖動手的黃頭巾漢子,怒斥道,“都說了是甘盈齋的罪責,我們會給十倍賠償,大人尚未定奪,容不得你們在此造次!”
此時京兆府尹也呵住漢子,倒不是他當真覺得云胡無罪,只是……這誰不知道甘盈齋的這位不起眼的小哥兒掌柜,是當今戶部左丞謝見君的夫人,做黑心買賣是一回事,當街掌摑官眷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孰輕孰重,他身為朝廷官員,還是能分的出來。
他隨手點了幾名衙役,“去庫房看看。”
衙役們得了吩咐,在昌多的引路下,一行人往后院中去。
圍在鋪子門口的大伙兒都未曾散去,盼著有熱鬧可以看。
沒多時,衙役們從后院搬出了幾個陶罐。
“大人,您來看看。”為首衙役指著密封陶罐用的蠟,同京兆府尹說道:“這些罐子的封口處都被人刻意挑開了,應是剛撬開沒多久,蠟還未風化僵硬。”他說著,捏了捏邊緣的蠟塊,確實是軟的。
但因著撬開的位置過于隱蔽,以至于他們也是仔細查看了之后才發現的問題,但凡鋪子里的伙計粗心些,定然被糊弄了過去。
云胡將這話完完整整地聽了去,他在心中暗自盤算起來,這幾天當值的伙計里,有兩個是從甘州跟來上京的,算是他白手起家的親信,有倆人是上個月牙婆送來的,品格德行暫時尚不了解,但也不能僅憑這個就盲目地下結論。
他將四人都叫到跟前,請京兆府尹盤問。
這案子其實并不難斷,那京兆府尹本就生得兇狠,一臉橫肉緊繃起來時,能把半大小子給嚇哭,他只冷著臉呵了幾聲,便讓人先生了懼意,加之四人口供加起來一對峙,便現了端倪。
其中一位親信說自己前天早上曾見牙婆送來的黃三,鬼鬼祟祟地進了庫房,但聽黃三辯解,是說自己睡不著,怕影響了第二日的售賣,想去清點一下庫房里的合意果存量,即使他當時覺得奇怪,但也沒往心里去,如今發生了這事兒,再回想起來就愈發怪異了。
黃三并非多么有骨氣一人,親信剛挑明時,他便面色煞白,兩股戰戰,被衙役亮出腰間佩刀一嚇唬,登時就匍匐在地,哆哆嗦嗦地說自己是收了黃頭巾漢子的錢,故意為之。
“你莫要攀咬我!我何時給過你銀錢?!”黃頭巾漢子急了,臉漲得通紅,隱隱還有竄逃之意。
京兆府尹哪能讓他如愿,立時讓衙役將其拿下,并呵斥黃三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黃三重重地磕了個頭,哭喪著臉道:“前些日子這人深更半夜找上門來,給我十兩銀子,讓我把鋪子庫房里的罐頭撬開,說事成之后再給我五兩。”
“口說無憑,銀子呢?”
“在在在在我家墻的縫隙中,小的在墻上扣了個洞,把銀子放在里面了,都是整錠的銀塊,小的不敢用。”黃三顫顫地指著自己家的方向,一連往地上又叩了幾個響頭,“大人饒命啊,小的不過是貪財,不知道會惹出這么大的亂子來!都是他!都是他教唆小的這么做的!”
見京兆府尹連眼神都懶得分他一個,只是命衙役去他家中找銀子,他又轉而看向云胡,“掌柜的,小的真不是故意這么做的!”
云胡沒吭聲,甘盈齋因為這些腐壞的罐頭,風評受影響,往后還不知道是個什么光景,他生不出憐憫之心來。
那黃頭巾漢子倒是一個勁兒地替自己辯解,朝著京兆府尹大喊冤枉。
“就是你!我夫郎孩子都能作證!你來的那晚,隔壁的王二麻子出來溲解,也瞧見你了!”黃三為了自保,梗著脖子同他對峙。
“大人,您若不信,盡可以將我妻兒和王二麻子一并尋來,問個清楚!小的發誓,小的今日若是說半句謊言,天打雷劈!”他豎起三根手指,一板正經地朝天發誓。
事已至此,真相幾乎已經浮出水面,云胡曉得鋪子遭了瘟,如果不將事情鬧得更大些,保不準之后還會有人惦記。
他趁機又添了一把火,“大人,草民與這漢子無冤無仇,他莫名加害于草民,背后定然受旁人致使,如此行為放縱,不循禮法之人,大人一定要嚴懲不貸,將他身后的毒蟲禍害也一起揪出來!”
——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好端端地,怎么有人去找云胡的麻煩?”、
尚書府上,師文宣將將聽完秦師爺奏明今日在圖蘭街上發生的橫禍,眉頭就緊蹙起來。
“老爺,您莫要著急,事情已經解決了。”秦師爺安撫他道:“那京兆府尹不光找到了漢子賄賂黃三的十兩銀子,還順藤摸瓜地搜查出了背后尋釁滋事之人,這人是三皇子母族出五服的一個侄子,向三皇子投誠被拒,也不知從哪里打聽來些閑言碎語,知道三皇子被禁閉在府上,有咱小謝大人出的一份力,竟做主去為難云胡哥兒……”
師文宣驟然一拍桌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老爺,您消消氣!”秦師爺幫著撫了撫他的胸口,繼而說道:“屬下方才去知會京兆府尹,命他嚴加懲治,并將懲結果張貼出去,以此殺雞儆猴,斷了那群陰溝里老鼠的惡濁心思。”
“也好也好。”師文宣緊繃的神色有一絲松動,“能將三皇子壓制到今天這局面,見君功不可沒,若讓他知道,自己不在上京時,云胡受了刁難,咱們還置之不理,必定會寒了他的心。”
“是呢。”秦師爺附和,“剛剛夫人得知了消息,立時帶著姑娘去了甘盈齋,說要給咱云胡哥兒撐場面呢,聽聞公主殿下也過去了。”
師文宣點點頭,不管怎么說,此事漂漂亮亮地解決完,回頭他也好跟謝見君交代。
“對了!”他忽而響起些什么來,“殿試放榜了嗎?子彧可中了進士?”
原定在四月的殿試,因為崇文帝的病情反反復復,一直拖延到五月中旬才舉辦,今日正好是殿試放榜的日子。
“中了中了!咱們小公子當真爭氣,得您和姑爺,還有小謝大人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如今是陛下欽點的狀元郎呢。”秦師爺一臉喜色,“早起踏馬游街時,小公子一襲赤色御賜狀元袍,簪花披錦,別提多風光了,那同咱們姑爺如出一轍的玉面模樣,不知勾走了多少姑娘哥兒的歡心呢,就是……就是……”
秦師爺頓了頓,面上喜色褪盡,轉而漫上來一抹為難。
“就是什么?你說話為何這般磕絆?”師文宣催促道。
秦師爺嘆了口氣,“就是那臉色著實陰沉了些。”
此時游街回府的狀元郎臉色何止是陰沉,簡直陰沉到了極點,都趕上灶房里的鍋底一般黑了。
他一路被皂吏牽馬穿過長街,打高處飛來的香囊和絹花幾乎要將他淹沒,可他偏偏冷著臉,不茍言笑,連皂吏都忍不住勸他,說高中狀元是喜事,這如何也得笑一笑。
自己滿心期待的人沒見著,季子彧哪里還有心思能笑出來?
那天滿崽分明答應得好好的,還立了誓言,許諾他中三甲,一定會來看他風風光光地踏馬游街,這人居然、居然爽約了!
季子彧氣得不行,回了府里便窩進臥房,誰來喚也不理。
“子彧,滿崽來了,你躲在里面作甚?還不趕緊滾出來?”季宴禮在門外邦邦邦地叩門。
門里的人倔強地一點動靜也不發,被放了鴿子,難不成,還不興生氣了?
滿崽知道是自己食言了,但今日云胡受刁難,他實在脫不開身,只是沒想到事情解決完,游街也結束了。
見季子彧不肯開門,他便攔住要踹門進去揪人的季宴禮,“阿兄,我明日再來吧。”
季子彧趴在門框上聽著,心里直著急,暗道滿崽怎么不再堅持堅持,說走就要走,沒準再敲兩下,他就不端著架子了。
門外忽而傳來一聲短促的“哎呦”,聽著聲音,像是滿崽一腳踩空,從石階上摔下來的動靜。
季子彧驀然慌了,趕忙手忙腳亂地去撥弄門閂。
兩扇雕花木頭由內而外拉開,他面前遞過來一個繡著文冠花的黛青香囊。
滿崽一臉計謀得逞的壞笑,“喏,答應給你的香囊,我可沒食言!”
第264章
“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
被一個香囊哄好的季子彧,同滿崽并肩坐在廊下的石階上,得知今早甘盈齋突遭橫禍,他驚詫出聲。
“是吶……”滿崽攤手,有些惋惜道:“若非有人上門尋釁滋事,被絆住了腳,我決計不會食言。”
季子彧聽了他這話,攥著掌心里的荷包,悶悶地笑,“要不過三年,我再去考一茬,莫叫你留了遺憾。”
“凈在這兒說不著調的話!”滿崽上手扯他耳朵,故意板著臉訓道:“旁人苦讀圣賢書數十載都未必能高中,你得了便宜還賣乖!”
被扯得一陣吃痛,季子彧也不惱,像只等著被呼嚕毛的大狗子,彎下腰往滿崽跟前又湊了湊,“今日那些人沒傷著你吧?下回再遇著同樣的事兒,你可千萬別悶頭往前沖。”他與滿崽打小一起長大,最是了解這家伙的性子,尋常給陌生人打抱不平時,便不由分說地擼起袖子就上,更別說如今遭刁難的人是云胡了,指不定要動手。
“瞧不起誰呢?”滿崽側目睨他,“有京兆府尹大人幫著主持公道,我不傻哩,云胡遇著這事兒本就夠煩悶了,我出門前,他還在應付得了消息趕去甘盈齋的公主殿下,我可不想再給他添一份擔心了。”
一提起這個,滿崽又氣鼓鼓,“這些人就是仗著阿兄不在,才敢肆無忌憚地欺負云胡,今個兒倘若阿兄在上京,諒這些賊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把主意打在甘盈齋和云胡身上,幸而云胡聰慧,否則還不定要被如何磋磨呢?甘盈齋這回要大出血了,為了安撫那些買到腐壞罐頭的常客,說好的十倍賠償,可得一分不少地丟出去,你是沒看到,昌多心疼得臉都綠了。”
自己沒幫上什么忙,他說著,聲音慢慢地低沉了下去,頭頂忽而罩下來一片斑駁的光影,是季子彧抬手接住了掉落的花瓣。
“以后、”季子彧斟酌著,似是要說些什么,午后暖陽極盛,他就那么微微歪著頭,盛滿碎金的眼眸中倒映著滿崽的身影。
大抵是望過來的目光太過于熾烈,滿崽莫名心口一滯,肆意孳生的悸動,躲進砰砰砰胡亂地跳著的心里,“干、干嘛?”他也跟著磕絆起來,對繼而要聽到的話,竟還冒出了些期待,這可一點都不像他。
“偶爾也依靠一下我嘛。”季子彧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神色也正經,但細看之下還藏著星星點點的緊張和不安,這也一點都不像他。
“可以嗎?”他追問,被貪念裹挾著失了理智,錯了禮數,他全然不顧,固執地等待著一個答案。
滿崽忽而起身作勢要走,走出兩步,他又回眸,仿若鄭重思考過似的,“可以。”他笑著道。
季子彧這個滿腦袋塞著克己復禮的書呆子,又生得敏感細膩的性子,頭回這般坦蕩而直白地袒露心聲,若是能哄得他高興一些,那便哄哄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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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巍安關,再走個兩日便要入京,綠槐高柳似墨云成蔭,南來的風中夾雜了上京城久違的煙火氣。
這一趟出門數月,臨到家門口,眾人心頭都跟著放松起來,但眾人里面,可不包含某幾個暗懷鬼胎的官員。
常知衍奉命護送使團回京,這一路可沒少給他們找麻煩。先是打著使團中出了細作的旗號,抓了幾個妄圖往外遞消息的人當眾處置,后將跟前伺候的內侍,都換成了冷冰冰的士兵。
妥妥地以護衛之名,實施軟禁之責。
心思各異的官員們叫苦不堪,齊齊鬧到睿王殿下面前,又以“不做虧心事,何怕鬼敲門”的由頭給勸了回去。
薩爾其滿的日子倒是過得舒坦,看守他的人都是常知衍的親信,每日里三餐頓頓不落,甚是熨帖,少了時時需要提防刺殺的心驚膽戰,這近兩個月的腳程,他還壯碩了些許,人瞧著也精神多了。
“你答應我的事情,可還算數?”他抖了抖桎梏著腕間的鐵鏈,同被叫來馬車里的謝見君問道。
“你便是要說這個?”謝見君蹙眉,身子還沒挨上椅子就要走。并非他沒有耐心,實在是被纏得厭煩了。
“等等!”薩爾其滿眼疾手快地將他扯住,鐵鏈拖行在馬車的地板上,發出刺耳沉重的聲音,“我想、我想、”他猶猶豫豫,須臾才敢開口,“等這件事情了結之后,能放我回西北嗎?為奴也罷,勞工也罷,你們熹和不是講究落葉歸根?我想回去,給我們王上立一座衣冠冢。”
他小心翼翼地望著謝見君,神情近乎哀求,“你放心,待到了你們皇帝的面前,我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決計不給你們拖后腿!”他們幾代人賴以生存的部落隕落了,作為王上的旗黑如今身首異處,遭西戎百般凌辱,他能做的,就是立個碑,給還活著的人留個念想。
謝見君何嘗不知其心思?原是不該應下的承諾,卻偏生了惻隱之心,于是微微頷首,道自己會為他爭取,從馬車里出來時,他還受了狄歷部落的一個大禮。
“我可算是將這些個朝臣徹底得罪透了。”常知衍在官員那兒挨了幾回白眼,喪著臉縱馬跑來跟他抱怨。
“這文臣武將不合,乃是自古以來常有的事情。”謝見君自個兒雖也覺得七皇子嚴防死守這招,用得著實有些過了,但只能口頭上安撫兩句,畢竟這小少年為了太子殿下,一門心思想要憋個大的,身為臣子,他們自當跟隨,更何況此事兒,還是他攪和出來的。
沒求得半點寬慰,常知衍輕嘖了一聲,有道是“天下烏鴉一般黑”,誰讓他被連哄帶騙地也淌了這渾水呢?
*
一場梅雨過后,風起綠意,使團的隊伍終于進了上京城。
“好好好,睿王此事辦得漂亮,不枉朕如此看重你!” 崇文帝高居龍案后,對著剛從黃楊縣回來的七皇子連連稱贊。
“七弟材優干濟,勤勉盡責,實在是為父皇分憂的一把好手!”太子跟著附和了兩句。如今三皇子被封禁在府上,朝堂之上幾乎算是他的一言堂,然他之所以這般順利地掌權,都得歸功于他這個好皇弟。遂見著七皇子歸來,他這面上也見了喜色。
但七皇子顯然神情并沒有那么歡喜,領旨謝恩后,他便上前一步屈膝行禮,“父皇,兒臣有本上奏。”
“哦?”崇文帝面露疑惑,想起兩個月前剛發生不久的國師投毒一案,就是出自自己小兒子之手,他不免提起些興致,讓七皇子說來聽聽。
“西戎求和,提出互市通商,兒臣得父皇信任,臨危受命出使邊境,與西戎商談此事,卻不料事成之時,慘遭賊子刺殺。”七皇子說著,撩起自己的衣擺,胳臂和腿上,凡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有著大大小小的傷痕,單是瞧著便觸目驚心。
崇文帝臉色一變,當即將常知衍召進殿中問責。
“微臣護駕不力,致使睿王殿下遇刺受傷,臣等罪該萬死。”常知衍直接認罪,連替自己辯解的話也不曾有。
“父皇莫要生氣,兒臣無恙。”七皇子又跳出來。這一身駭人的傷其實是他自己弄的,就為了讓事態看起來嚴重些,好拋磚引玉,引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崇文帝倒是并沒多在意他這個小兒子的安危,瞧著人全須全尾地站在面前,便不疼不癢地又賞賜了些東西,以示安撫,倒是太子一聽這話,莫名緊張起來,他直覺此事沒那么簡單,果不然就聽七皇子繼續道。
“父皇,兒臣遇刺后,幸而常將軍救駕及時,不僅救兒臣于危難之中,還抓獲了前來行刺的賊子。”
“嗯……”崇文帝輕點頭,“那是他失責在前,將功抵過罷了,是賞是罰,朕自有定奪,用不著你替他求情。”
“父皇,兒臣所言,并非如此。”七皇子頓了頓聲,“兒臣連夜審問了那賊子,得知這些人都是關外狄歷部落的將士,得王上旗黑之命,前來刺殺兒臣和西戎王。”
“狄歷部落?”崇文帝聽著這名字甚是耳熟,經太子在旁提醒后,才想起來國師研制丹藥中所致人上癮的夷草膏,便來自于這個地方。
“老七,你的意思是,他們王上因歸順我朝未果,心生怒意,轉而報復你和那西戎王?”
“是,也不是。”七皇子回的很是勉強,瞧著還有些難言之隱。
“老七,你何時說話這般扭捏?還不快將實情速速道來,莫讓父皇分神為你擔憂。”太子出聲催促。
“是旗黑派人刺殺不假,但旗黑也是受之于他人的命令,而此人……”七皇子下意識地看向崇文帝右側的空位,本該站在那里的人如今不在,他說話愈發有了底氣,“此人正是兒臣的三哥,安王殿下。”
他處心積慮地憋了那么久,終于說出來了,頓時便覺得身上輕松了不少。
此話一出,別說崇文帝了,連太子都猛地抬眸,望向他的眼神中是連綿的震驚,“七弟,此話當真?”
七皇子拱了拱手,“兒臣不敢蒙騙父皇和太子哥哥,茲事體大,兒臣認為有必要向父皇稟告實情。”
崇文帝微不可察地瞇了瞇眼,“你說是老三讓旗黑派人刺殺你?”,他語氣聽上去耐人尋味,很明顯并不相信這番說辭,余光中瞥見謝見君身穿朝服,手持笏板,規規矩矩地站在眾臣前面,他復又道:“謝卿,朕欽點你陪睿王出使,出了這么大的差錯,你來說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回稟陛下。”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從袖口處掏出一本奏章,雙手呈于胸前,“睿王被行刺當日,微臣也在場,此事確如殿下所言,是三皇子施壓于旗黑,致使狄歷部落的蠻夷出此下策,這是賊子的證詞,請陛下查閱。”
今日侍奉御前的內官兩步邁下臺階,接過奏章后,又弓著身迅速回到崇文帝身邊。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紙奏章上,誰也沒注意到,他朝著不遠處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會意,偷偷摸摸地退出了殿外。
崇文帝揭開奏章,草草掃上兩眼,緊接著面色陰沉,將奏章狠狠地摔在龍案前,“這個逆子!”
“父皇/陛下息怒!”眾臣齊齊跪倒在地。
離著奏章最近的太子悄默聲地瞄了兩眼,證詞是謝見君提筆謄寫的,行文流暢,言之有序,將三皇子所行之事,樁樁件件都簡明扼要地表露了出來。
這哪里是證詞?分明是扎向三皇子的利刃!他禁不住心中暗喜。
“陛下,起初是那賊人行刺被擒,出言不遜,抨擊我朝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微臣以為旗黑雖有意向我朝歸順,但我朝并未準許,故不存在此說辭,逼問之下才知事情原委,微臣怕狄歷部落狗急跳墻,意圖攀咬安王殿下,為自己脫罪,特地三入狄歷部落找尋證據。”謝見君繼而又遞上一紙奏章,“陛下,這是安王與王上旗黑來往的書信,以及狄歷部落歷年朝貢的禮單。”
崇文帝目眥欲裂,持奏章的手略略發抖,相比較頭一回遞上的證詞,顯然這折子里論述的東西,揭露的真相更令人震驚。
信中三皇子數次承諾旗黑,說自己一朝登位,便許狄歷部落歸順于熹和,不僅出兵援助部落,以擺脫西戎的迫害,還派遣匠人前去扶持牧民。
最后一次來信,是讓旗黑派人去刺殺睿王,大抵是在國師投毒一案敗露之后,三皇子起了殺心。
“來人,傳旨!”崇文帝忽而起身,“宣安王進宮,朕要親自問問他,阿黨比周,謀害親王,他究竟要干什么!”
內官領了旨,匆匆地往殿外走,還未及殿門口,禁軍們押著一個小太監請旨面圣。
“陛下,微臣見這小太監鬼鬼祟祟,似是在圖謀些什么,微臣擔心會對陛下不測,故而將其捉拿。”
小太監“哐哐”往地上叩頭,“奴才是尿急,想去溲解!”
“胡說!”禁軍首領出聲駁斥,“你方才所去的方向,分明是宮門口!”
崇文帝踉蹌著從龍案后,走到冷汗漣漣的小太監面前,“你是想去給老三通風報信,對不對?”
小太監哪里還敢說話,哆哆嗦嗦地抖成個篩子,“奴奴奴奴才……”
局勢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很多事情就差捅破窗戶紙,崇文帝沒聽他繼續辯解,擺擺手讓禁軍將其帶下去,責令嚴查宮中所有內侍,一旦發現存心不良,吃里扒外之人,盡然交給刑部處置。
那小太監叫嚷著“陛下饒命”,被禁軍一左一右架著拖出了殿門外,前去宣旨的人也變成了常知衍。
謝見君籠袖,重新站回了原來的位置,等著這場鬧劇落幕。
二刻后,三皇子被帶到了崇文帝的面前。
“兒臣參見父皇,不知父皇召兒臣前來,所為何事?”他屈膝行禮,瞧著七皇子同在殿中,他笑了笑,“孤久居府上,不知七弟凱旋歸來,恭喜七弟。”
“你還有臉說恭喜?”崇文帝將奏章丟到他面前,“看看你做的好事!”
早在失去使團的消息時,三皇子便預知到出了事,遂入宮前,他已經做好了抵死不認的準備,直到看到那些書信。
“父皇,兒臣冤枉吶!兒臣不曾命人刺殺過七弟,更不曾與旗黑有過來往!”他強忍著心中的震驚,迅速地替自己找補起來。
“你從頭到尾都不知情?”七皇子反問,掩藏在衣袖下的拳頭攥得發白。
“七弟,你我雖并非一母同胞,但也是我至親的兄弟,我怎會謀害你呢!”三皇裝模作樣地辯解,引著謝見君都往他這邊望了一眼。
“你還知道他是你至親的兄弟!”崇文帝怒不可遏,一腳將他踹倒在地,“你眼里除了朕身下的這把椅子,還有半點父子兄弟情意嗎?”
“父皇圣明,此事來的蹊蹺,兒臣雖不知七弟為何要將遇刺一案栽贓給兒臣,但兒臣懇請父皇明察。”他不知是何處出了紕漏,讓老七這個雜碎抓到了把柄,要將他趕盡殺絕,但勾結外敵,刺殺皇子的罪名,他斷斷是不能認下的。
“老七……”他回眸看向七皇子,“本王自認待你不薄,你是受了何人指使構陷本王?還有你!”他緊接著直指謝見君,神情咄咄逼人,“當初西戎求和,本王記得你最先贊成此事,連老七奉命出使,都是你陪同,如今看來跟狄歷部落朋比作奸,你的嫌疑最大,最應該被明察的就是你!”
這潑天的罪名砸下來,謝見君可不能老實接住。今日之事,不成功便成仁,若不能將三皇子一擼到底,待這人有朝一日東山再起,最先清算的就是自己了。
眼見著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個兒身上,他緩了緩神,“陛下,您若認為前前后這些事皆是微臣一人所為,那微臣為證清白,甘愿受審,不過在受審之前,微臣有一人,想請陛下過過眼。”
“誰?”崇文帝挑眉,“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薩爾其滿從殿外緩緩進門,“安王殿下,您還記得鄙人嗎?”他早已等候多時,為的就是在此刻出現,給三皇子致命一擊。
“你是誰?本王不曾見過你,何來記得你一說?”三皇子只瞟了他一眼后,便迅速斂回眸光,開口否決。
“安王殿下您日理萬機,不記得鄙人很正常,那這個呢?”薩爾其滿從腰間掏出一塊玉佩,“當年您前來狄歷部落,提出與王上合作,王上擔心來者不善,遭人戲弄,曾請您表明自己的皇室身份,您當時給的,便是鄙人手里的東西。”
那玉佩是金裹麒麟,每位皇子出生時,內務府都會特地打造,因著嘉柔受寵,她雖為公主,但也得了一塊金裹鳳凰的玉佩,這麒麟和鳳凰只熹和的皇室所用,旁人不得僭越,違者輕則革職流放,重則斬首示眾,別說是熹和人了,連關外人都知曉,遂當年三皇子亮出此物以表身份,旗黑立馬答應了合作的事情。
“難怪本王的玉佩不見了,居然是被宵小之徒偷拿,另作他用!”三皇子梗著脖子抵死不認。
“你還嘴硬!”崇文帝怒極,將龍案拍得咣咣作響,“你這些年做了什么,你當朕一無所知?如今被擱到臺面上來,你非但沒有半點悔過之心,還妄圖攀咬這個,誣陷那個來為自己脫罪!”
他劇烈地咳了幾聲,連將將痊愈的身子都跟著抖動起來。
“父皇息怒。”太子上前,給他撫了撫胸口,“三弟年輕浮躁,行事難免魯莽沖動了些,父皇莫要同他一般見識。”
太子這不開口還好,一開口直接火上澆油。
“他魯莽沖動?朕看他是膽大包天!”崇文帝推開太子,指著三皇子破口大罵,“以往你行事乖張,朕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你狠起來,竟然連自己的親兄弟也不放過,朕若繼續由著你,保不齊哪天死在你刀下的人,就是朕了!”
老七不算是最出色的皇子,其母族不比三皇子家于他有助力,他原是可以為了江山穩固,保住老三,但眼下老三不知死活地內外勾結,還未上位,就許諾給狄歷部落歸順,這才是令他最為慍怒的地方。
再言之,老七此次出使,立了大功,朝野上下人盡皆知,若將此事就此掩下,之后斷不會再有朝臣對自己剖心剖肺,鞠躬盡瘁。
如此衡量下來,一個親王便顯得沒有那么重要了。
不給三皇子繼續強辯的機會,他直接下旨,褫奪其親王封號,降為皇子,自今日起幽禁府中,非召見不得出府半步。
圣旨一出,三皇子面色青白地跌坐在地上,一顆心徹底沉到了谷底。
“父皇!”七皇子哽了哽,他沒料到這么多人折騰一通,父皇對三皇子還是心軟了,不過沒了親王而已,居然還保留了皇子的身份。
“都退下吧,朕累了。”崇文帝擺了擺手,率先起身離開,留著一殿的人面面相覷。
謝見君算是看明白了,這老頭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兒子死不死,活不活,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倘若今日三皇子所為沒有動搖他身下的那把龍椅,別說是褫奪親王了,大抵也會像夷草膏那般既往不咎。
*
“幸好沒有連累謝卿,方才三皇子讓你受審時,孤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從殿中出來,七皇子追上謝見君,低聲道。
“微臣未做虧心之事,何懼受審?”謝見君淡然回話,心中卻落了幾分微涼,說不清是為自己,亦或是為旁人。
但他眼下只想回家,遂急匆匆行禮告退后,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趕。
云胡早先聽秦師爺前來傳信,說謝見君今日方歸,但曉得他得先去宮中述職,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故而等到甘盈齋關門才回家沐浴,打算換身干凈衣裳。
浴斛中的水燒得正溫熱,剛躺進去,便感覺渾身疲憊一點點溢出,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喚明文進來幫著擦背。
兩扇木門一開一合,腳步聲穿入耳中,他背對著,抬手指了指搭在木桶邊緣的帕子,“明文,辛苦你了。”
“明文”沒吱聲,洇濕了帕子,順著他光滑的脊背緩緩地擦拭起來。
“我好累啊……”云胡癟著嘴,小聲地嘟囔起來。他時常同明文閑聊,多數時候都是他說,明文聽著,故而這回也不例外,“夫君終于回來了,他若早些回來,我便多高興些時辰,若是晚些也無妨,總歸要見到他了。”
身后一聲輕笑,手中的動作卻沒停,似是聽他說累了,“明文”將帕子丟回到木桶里,雙手搭在他肩膀上,耐心地案撫起來。
“明文,你學壞了。”云胡像只饜足的小貍奴,舒服地瞇了瞇眼,沒聽著應話,他又自顧自地說道:“笑吧笑吧,我才不怕你們笑話我呢,跟你說這些話,只是希望夫君此番回來,能多呆些時候,我不想他這般辛苦,但師母又說,夫君是行大事的人,不能被兒女情長絆住腳。”
說到這兒,他兀自嘆息一聲,仿若知道自己所言甚是矛盾,他蔫蔫兒地垂下腦袋,“不過能回來就好,孩子們都很想他。”
“那孩子的爹爹想不想他?”沉默許久的“明文”驀然出聲。
“那自然是想……”云胡下意識脫口而出,意識到落在耳畔的聲音清潤又熟悉,他神情一怔,猛地回過身來,“你你你你你你何時回來的?怎么也不許人通傳一聲。”他歪頭往屋中望去,哪里有明文的身影,自始至終給他擦拭身子,給他案撫肩膀的人都是謝見君!
“方才剛到。”謝見君將小夫郎重新按回到浴斛中,喚明文提熱水進來。
小夫郎害羞地不敢抬眉,小鹿似的圓眸低低垂著,他輕推了推謝見君,磕絆著囁嚅道:“你最壞了,都不告訴我,讓我像個傻子似的蒙在鼓里,還說些、說些不害臊的話!”
明文憋著笑送下熱水,趕忙提著木桶離去。
“也不知是誰說想我?”謝見君語氣促狹道,案撫的雙手在水下不安分地游走起來,水面涌過一圈圈漣漪。
云胡后知后覺地燒起來,耳梢終于漫上緋色,一如窗外余暉灼灼。
被指腹的薄繭有意無意輕蹭著,小夫郎被頂弄出幾聲悶喘,喉間的尾音也打著圈地發顫。
尤云殢雪之中,手腕上一陣冰涼堅硬的觸感,他躲開覆在自己眼眸上的寬厚掌心,這才瞧見腕間多了一對鑲著銀鈴的鐲子。
“你慣會給我買這些東西,莫不是想要圈住我?”
“是吶。”謝見君俯身親了親他的唇角,“待我畫地為牢,將你藏起來。”
云胡怔忪一瞬,笑意從眸中漾開,“那我甘之如飴。”
第265章
昨夜落了一場洶涌的雨。
離京小半年,路上又顛簸了兩個月,謝見君被吵醒時,整個人混混沌沌地迷瞪著,搖搖腦袋還有些頭疼。
身側空無一人,云胡在他長此以往樂此不疲的折騰下,早已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哪怕鬧到最后,整個人止不住地痙攣發抖,天一亮又精神抖擻地上班去了,徒留某位孤寡人家守著兩個吵吵鬧鬧的孩子望天哀嘆。
“謝瑭,你今日如何不去書院?”他掀開虛掩的窗戶,朝窗外的小學生吆喝道。
大福顯然還沒從自家阿爹已經回家的事實中緩過神來,他歪著腦袋打量了兩眼后,才滿是不確定地回話,“阿爹,你睡迷糊了吧,今日是書院休沐日,夫子許我們在家歇息。”
“哦。”謝見君自討了個沒趣,一倒頭又躺了回去。
不多時,“蹬蹬蹬”小短腿跑起來的動靜由遠而近,他翻了個身,張開手準備迎接小豆丁。
祈安扯開一道兒門縫,見阿爹笑得眉眼彎彎地瞧他,小嘴一癟,便紅著眼圈攀上了床榻,“阿爹,哥哥說我是個傻子。”
“誰叫你去踩水坑,把爹爹剛給你做的新鞋子給沾濕了,傻不愣登的。”大福緊跟著進門,朝小告狀精做了個鬼臉。
“哥哥才傻!”祈安雙手掐腰,嫩白的臉頰如同冬日里屯糧的倉鼠似的氣鼓鼓,“你傻,你全家都傻!”,說完,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仿若自己在這場不見硝煙的戰役中占了上風,眉梢都飛出一抹小得意。
大福對著謝見君聳了聳肩,那無奈的表情仿佛在說,“看見了吧,我說他傻,這話沒錯。”
謝見君被這倆活寶一唱一和地逗得笑出聲,長臂一撈,將大福也撈上床榻,三人并排,板板正正地平躺著。
之所以平躺著,是倆孩子誰也不肯相讓,一左一右攀著自家阿爹的兩條胳臂,鬧著要聽故事,不僅如此,還不許阿爹朝任何一邊稍微歪動身子,眼下就差拿把尺子擱在跟前,隨時測量角度了。
謝見君原以為自己小半年不在家,回來怕是孩子們同他生分了,不親近了,如今雖被“八爪章魚”纏得動彈不得,但心里卻是美滋滋。
管他的奪嫡,管他的黨爭,什么都比不上夫郎孩子熱炕頭,就是這炕頭著實有點熱,兩個小火球嚴絲合縫地貼在他身子兩側,沒多會兒就悶了一身汗。
適逢明文來叩門,說該用午膳了,謝見君一手拎起一個,抱著去了膳堂。
昨日回來得晚些,只喚府里人去跟許褚報了聲平安,今日來膳堂的路上正遇著,他便將孩子們交給侍奉的婆子后,上前扶著拄拐的許褚進屋落座。
“先生,學生昨日聽云胡說您近日來胃口不佳,可是身子不爽利?”
“無礙無礙,不過天兒熱,苦夏罷了。”許褚笑瞇瞇地打量著他,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你一路風塵仆仆地從西北趕回來,累壞了吧?老夫聽說西北邊境酷寒難耐,飯食同咱們這兒也大相徑庭,這一趟得吃了不少苦吧?”
總有些人,他不關心你的青云路攀登到何處無人能及的地位,只在乎這一路走得累不累,辛不辛苦。
謝見君心里一暖,“勞先生掛念,西北雖蕭瑟孤寂,但別有一番風味,學生收獲良多,不虛此行。”話至此便足夠了,那些數不清的徹夜難眠和無法言喻的提心吊膽是斷斷說不得的,許褚年事已高,擔不了這份心。
“那就好。”許褚點點頭,言語間透著濃濃的慈祥和關愛。他知道自己這位學生一向是報喜不報憂,在村里那會兒便是如此,如今見著人完完整整地站在面前,他這些日子的擔憂終于都散了去。
一家人坐在飯桌前其樂融融,久別重逢后的團聚,給這間屋子帶來了喜悅和歡愉。
“主君,公主府上來人了。”李盛源進來傳話。
崇文帝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不用提名諱,謝見君便知是嘉柔,他將挑去魚刺的魚肉喂給祈安,順口問道公主殿下此時派人過來,所為何事。
“一準是常庭晚又尋我呢。”大福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擱放下筷子。
“小公子,這回不是世子,是常將軍。”李盛源在旁解釋道,“說是得了新鮮東西,請您過去瞧瞧呢。”
謝見君一聽便知是怎么回事,抬眸正對上好大兒滿是期待的星星眼,他咬了咬牙,努力地擠出一個笑來,“去吧。”
見大福利落地跳下椅子要走,他又將人叫住,“待會兒見了公主殿下和常將軍,可不興直呼小世子的名諱。”
“可是常庭晚還喚我大福呢。”大福委委屈屈地勾著手指,“我都糾正他好幾回了,我叫謝瑭,可他還是一個勁兒地叫大福……”
謝見君笑,“那便隨你二人去吧。”
前腳剛送大福和明文上了公主府的馬車,午膳還沒吃完,緊接著秦師爺又登門來請,說師文宣在家中設宴,為小謝大人接風洗塵。
算起來昨日他和七皇子在殿前鬧得那一出,也該傳到師文宣耳朵里了,今日召他過去,大抵是想仔細問問在西北的事情,謝見君心里門兒清,當下應了話,道自己換身衣服便去。
“阿爹剛回家就要走。”祈安癟嘴,不高興的情緒滿上雙頰,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蔫兒下去。
許褚擔心他纏著謝見君不讓出門,揉了揉小家伙的腦袋,哄道:“爺爺一會兒帶你去庭院中捉蛐蛐兒,如何?”
明明惦記著想玩,祈安卻還矜持上了,像個小大人似的攤手,連語氣也學著許褚一般故作老成,“沒辦法,那也只好這樣了。”
“學人精。”謝見君輕點了下他的額頭,溫聲嗔怪道。
雖是不疼,但祈安還是皺著眉頭撫了兩下,半刻又整個人撲在謝見君身上,吧唧兩口啄了啄他的臉頰,“沒事的,我還是喜歡阿爹,我最乖了,所以等阿爹忙完,請再來陪祈安一起玩吧。”
這回語氣又換成了通情達理,大抵是跟云胡學的,但謝見君此時卻沒了想笑的心思,這心里頭被忽而涌上來的愧疚攪得酸酸澀澀,他重重地頷首,伸出小拇指,作勢同祈安拉鉤。
伴隨著小家伙嘰里咕嚕一通聽不懂的咒語后,一大一小勾在一起的手指擱半空中晃了晃,祈安笑意斐然,好似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諾,跟著許褚離開的腳步都蹦蹦跶跶,輕快不已。
小孩子可真容易滿足呀……謝見君禁不住發出羨慕的感嘆。
趕著扒了兩口碗中還溫熱著的米湯,他回屋換了身玄青常服,便叫上喬嘉年出門。
悶在府上憋壞了的喬嘉年,一見著人便張手撲過來,“老大,你都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有多想你!都說了我不會給你拖后腿,你北上竟還是不帶我,這沒有我在身邊侍奉你,你多無聊呀!”
他像只花蝴蝶似的,圍著謝見君身邊嘰嘰喳喳喋喋不休。
熟悉的聒噪聲連綿襲來,謝見君久違地一陣頭大,好脾氣地安撫了兩句,又保證下回外派出京一定帶上他后,這才哄著喬嘉年快些趕車去尚書府。
————
設宴,便需得有人作陪,謝見君到時,已經有不少官員在正廳等候。
他大概掃了一眼,前來赴宴之人,都是師文宣的得意門生,季宴禮歷來少不得出席,年初一那日,處處擠兌他的管大人居然也在場。
但這回碰面,管大人再無先前的輕慢神色,待他的態度可謂是如沐春風,好到都有些殷勤諂媚了。
“瞧瞧,還得是臉皮夠厚才行。”落座后,季宴禮挨著謝見君,低聲揶揄道。
其實不單單是這位管大人,連之前僅僅點頭之交的官員,再見謝見君都笑呵呵地主動上前來寒暄,年長些便“賢侄、賢侄”地喚著,同齡人無論官階都尊稱他一聲“小謝大人”,也算是應驗了那句話,“當人得勢時,周圍的人都是好人。”
太子苦斗安王數年無果,謝見君出使一趟西北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眼下褫奪了親王封號的三皇子被幽禁在府上,恐是這輩子再無翻身之日,也再無法給太子榮登皇位的這條路添堵。
誰替太子分憂,解決了這一大麻煩,誰就是大功臣,毋庸置疑。
眾人已然默認,茲要是這位年輕的戶部左丞大人安安穩穩地行事,不作妖,一朝太子順利繼位,記掛著這份情意,保他后半生榮華富貴應有盡有,無可厚非。
局勢明朗,論誰還沒點攀高枝兒的想法?謝見君也看出眾人是有意結交,朝他遞橄欖枝,他自然不會撫了師文宣假借接風洗塵之名,特地給他鋪路的這份心意。
青年才俊,棟梁之材,庸中佼佼,拔群出萃……
活了兩輩子沒見識到的夸贊人的成語,今日像一頂頂高帽似的,“咣咣咣”砸在謝見君的腦袋上,砸得他暈頭轉向,不知天地為何物。
其實是被灌的。
酒酣興起之時,諸人簇擁著,這個敬完,那個舉杯,謝見君手中的杯盞就沒空過,被扶著出門上馬車時,他還隱隱約約地聽見柳云煙埋怨師文宣,說這做先生的人,身為長輩,也不曉得去攔著些,瞧把倆孩子給灌成什么樣了,走路都不穩妥。
馬車從尚書府出來已是傍晚時分,喬嘉年擔心他家老大喝多了酒,脾胃不舒坦,一路都走得慢騰騰。
到家門口前,謝見君算著時辰,云胡也該從甘盈齋回來了,他沒下車,隔著門簾道自己喝多了酒,走不了半步路。
喬嘉年是個機靈的,當即便意會地跳下馬車,小跑著進府里尋人。
“不是去先生那兒赴宴嗎?怎么還醉得走不動路了?”云胡神色焦急地跟著他往門外走。
“主夫,您還是快去瞧瞧吧!我來找您時,主君都開始說胡話了!”他表述地越是嚴重,云胡越是耐不住,腳下像穿了風火輪似的,走得快飛。
門外,馬車安靜地矗立著。
“也不停在避風口,這要是著涼受了風寒,可如何是好?”云胡蹙著眉抱怨道,前腳剛踩上馬車,一只修長的手撩開竹簾,將他一把拽進了車里。
謝見君面色薄紅一片,他歪著腦袋,朝小夫郎憨笑了兩聲,從身后抽出一枝新紅海棠,“今日去先生府中,瞧著那一樹海棠花開得尚好,便采來贈予你,想邀你一同欣賞。”
他一雙醉眸水光瀲滟,竟比手中的花枝更顯幾分俏艷。
云胡似是被撲面而來的酒氣,熏染出些許的醉意,他怔怔地望著謝見君,直至這生得秀氣雅致的面容一寸寸挨近,柔軟溫涼的唇瓣覆在唇上,他下意識垂眸,被扣住后頸帶至懷中。
索求的親吻從此刻開始,端得一身清潤如玉的皮囊褪去,謝見君像是不知饜足的野獸,肆無忌憚地啃咬著自己的獵物。
看似平靜的馬車中,掩藏著激浪彭拜的波瀾。
海棠花枝亂顫,落了滿地的旖旎繽紛。獵物被貪婪地拆骨剔肉,吞咽進腹中,吃干抹凈。
“分明是行過明路的正經夫夫,偏像一對偷歡的風情愛侶。”被名義上的醉酒之人抱下馬車時,云胡失神地想到。他就不能相信這人的鬼話,白日宣淫什么的,可不是誰都能承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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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見君是真的醉了,灌下一海碗的解酒湯,悶頭再睡醒時,腦袋里猶如重錘敲擊,疼得兩鬢青筋突突突地跳。
幸而今日還能在家休一日,他生了怠惰之心,一個翻身環住小夫郎的腰,絮絮叨叨地問起從尚書府聽來的事兒。
“你說這個吶……”云胡曉得當日在甘盈齋遭了刁難的事兒瞞不住,聽著他問,索性就挑揀著重要的地方講了講,說到自己為籠絡客人們,依照著承諾給了十倍價錢的賠償后,他倒嘶一口涼氣。
謝見君幾乎能想象到小云掌柜躲在外人瞧不見的地方,半夜獨自捧著小錢罐肉疼得直犯抽抽的可憐模樣,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小守財奴,是得好好規整規整你鋪子里的伙計了。”
“唉……”云胡嘆了一聲,“好在有昌多和滿崽幫忙,客人們也都是明事理的人,不然我還真有點不知所措。”他那時曾想,倘若謝見君在身邊,這些風風雨雨,或許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出面處置,但轉念又想,他是夸過海口的,是軟肋沒錯,但也是盔甲。既是盔甲,就不該成為累贅。
小夫郎的那點不可說的小心思,做夫君的人又如何看不明白?謝見君攥住他的手,包裹進掌心里輕揉了揉,安撫的話還沒說出口,屋門被“咣咣咣”敲響,這保不齊又是哪個小討命鬼來了。
“爹爹,阿爹,你們醒了嗎?”小討命鬼貼在門板上,聽屋里的動靜。
“這就來了。”云胡應聲。熱騰騰黏糊糊的溫情轉瞬即逝,沒了繼續賴床的理由,他撥開謝見君,摸索著套上衣裳,起身開門時,與端著荔枝的大福撞在一起。
“爹爹,這是長睿哥哥的阿爹托府里人送來的,說南豐今早剛到的商船,正新鮮著呢。”大福一面說,一面歪著頭墊腳往屋中望,瞧見謝見君還躺在榻上,他眉梢微翹,曲起的指腹刮了刮臉頰,“阿爹羞羞!”
被自己兒子嘲諷了,謝見君臉不紅心不跳地上手摸過荔枝,仔細剝去外殼,露出內里白嫩嫩的果肉。
大福嘴都湊上去了,愣是沒吃著,水靈靈的荔枝被直接塞進了云胡口中。
果肉甘甜軟彈,好似“絳紗囊里水晶丸”,云胡咯吱咯吱嚼了兩口后,面前伸過來一只平攤的掌心,他想也不想,自然將果核吐到了謝見君手中。
滿崽盯了兩茬,阿爹剝好的荔枝肉一個沒蹭上,但這番體貼憐愛,卻學得有模有樣,見云胡又嚼了兩下后,他主動把手伸到云胡嘴邊,“爹爹,這里!這里!”
謝見君抿嘴笑,也不去跟他爭搶。這言傳身教是為人父母之責,被澆灌長大的小樹苗是何模樣,全然來自于父母映射的這面鏡子,幸而大福這顆小樹苗,一路茁壯成長,不僅不長歪,有朝一日還會長成能夠遮風避雨的參天大樹。
大?參天大樹?福還在為成功接到爹爹的果核而沾沾自喜,想起今日前來還有重要的事情。
他將袍袖一擼,露出腕間的袖箭,“阿爹,爹爹,這是常將軍送我的!”他說著,還撥弄了兩下袖箭頂端蝴蝶片,隱隱能瞧見架設其中的利箭。
昨個兒謝見君和云胡歇下得太早,沒給他顯擺這玩意兒的機會,今日便借著送荔枝過來的由頭,跟倆人炫耀起來。
謝見君知道常知衍特地讓府里人來接大福過去,就是為了送他這東西,故而瞧見了也不意外,倒是云胡驟然瞪大眼眸,這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哪怕沒見過袖箭,但知道常知衍送的玩意兒定然不是普通的東西,他心中警鈴大作,“大福!”
大福被喚了個愣怔,抬眸見謝見君捂住云胡的嘴,“爹爹?”
“爹爹無事,只你自己看好這東西,切莫讓弟弟拿了去,還有…”謝見君頓了頓,神色嚴肅道:“你若拿袖箭射傷無辜之人,阿爹不僅會沒收,還會收拾你,聽著了嗎?”
大福清楚阿爹說的“收拾”絕不是面對著墻角罰會兒站這么簡單,他用力地點頭,豎起四根手指,保證自己絕對老老實實,不亂玩。
完事,他見謝見君神色無異,暗戳戳地湊上去問“天底下最最最最好的阿爹!過幾日,我能不能帶著桃木劍去公主府上找常將軍?常將軍說要教我學耍劍的招式呢!”
“恐怕你一時半會兒見不著常將軍了。”謝見君揉了把好大兒毛茸茸的腦袋,“常將軍自今日起便不在府上了。”崇文帝允常知衍一日時間,回家中探親,今個兒怕是已經出城去了。
護送睿王回京的軍隊此刻在城郊五十里外扎營,非陛下親召,不得入城。他作為一軍主帥,自然不能再回城里,也不能隨處亂溜達。
“那我去找常庭晚。”大福退而求其次,他就是想出去玩,甭管找誰。
“隨你。”謝見君同他有過約定,但凡將夫子每日布置的功課寫完,便不干涉他的行蹤。畢竟大福如今這般年紀,還能無憂無慮地玩多久?沒必要非得將他關在家中,折斷他的羽翼,剝奪作為孩子的天性。
一朝心愿達成,大福心頭那股子高興勁兒,明晃晃地擺在了臉上,滿崽從屋外進來時,瞧著他滿面喜色,抬手勾了下他的鼻尖,“能出去玩,這么樂呵?”
大福眉目微彎,笑起來時,眸瞳瞇成一對小小的月牙,瞧著可愛極了,也難怪誰見都說喜歡這孩子。
“明日要不要同我去南巷,聽說來了一個雜耍班子呢。”滿崽半蹲下身子,故意逗他。
“不行哦。”大福豎起一根指頭晃了晃,義正言辭地拒絕:“明日學堂開課,我還得去上學呢。”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季子彧說要給你和祈安買糖餅子呢,誰知你們倆都去不得,看來只能我代你去嘗嘗了。”滿崽故作惋惜道。季子彧這家伙月初從衢州回來后便入仕翰林院了,明日正趕上朝廷休沐,他二人索性約著要去南巷湊熱鬧。
“明日你們早些回來哦,這城中最近都不太安寧,別在外逗留太久……”云胡曉得滿崽來這兒是想同自己和謝見君報備一聲要出門的事情,遂順著他的話,跟著囑咐了一句。
“放心,最晚戌時,我保準回家。”滿崽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側目瞧著謝見君還不想動彈的慵懶模樣,他朝大福招招手,“走了,咱給你爹爹和阿爹騰地兒。”
大福又想給滿崽顯擺自己的袖箭,嚷嚷著“小叔叔,等等我!”,便追著他出門去了。
喧鬧了大半刻的屋里,重歸于平靜。
見謝見君的眸光一直追著倆人的背影,云胡打趣他道:“既是這般不放心,不妨明日你也跟著同去,正好看看那雜耍班子,若是有意思,趕明兒咱也去。”
謝見君聽出了小夫郎話中的揶揄,紅著臉連連搖頭,“我去作甚?莫不是叫晏禮看我笑話?”
云胡輕嘖一聲,曉得這是踩到做阿兄之人的尾巴上了,笑著切了話頭,“季家的那位嫡子也中了進士,聽說是十五名呢。”
“季同甫?”謝見君蹙眉。他回京至今這兩三日,只知道季子彧中了狀元,對這次殿試的結果沒怎么關注,故而云胡提起,他還愣了一瞬。
反應過來,他神情復雜,一臉的高深莫測,“季東林往他身上傾注了那么多心血,能考中進士也是意料之內。”
“這人真是奇怪,同是自個兒的孩子,偏他待子彧這般冷漠,不當回事兒,知道考中了狀元,又想起來聯絡,三番五次地著人去敲門,大言不慚地說帶子彧回鄉祭祖,凈顧著往自己臉上貼金。”
謝家和季家來往多年,云胡早從師念那里得知了不少季家內宅之事,這會兒說起來,他禁不住唏噓,“還好子彧爭氣,又明事理,別說是隨著回鄉了,連府門都沒讓他爹進,那尚書府的管事兒數次碰了壁,叉著腰在門外大罵子彧不識好歹,被咱們滿崽聽著了,一腳給踹出二丈遠,半晌沒爬起來呢。”
“這小子如今知道上心了。”謝見君輕捻著小夫郎鬢角垂下的發絲,似笑非笑地調侃起來,那語氣怎么聽,怎么酸溜溜的。
云胡促狹地睨了他一眼,“狀元郎踏馬游街當日,香囊絹花可是一個都沒接呢,還因著被某人放了鴿子,一路上都冷著臉,不知傷了多少哥兒姑娘們的心……依我看呀,這倆人就差捅破中間那層窗戶紙了。”
“那也得季家正經備好三書六禮來提親。”謝見君莫名端起做阿兄的架子來,他擔心有朝一日在婚事上委屈了滿崽,故而這旁人該受的禮節,季家給他弟弟只能多,不能少。
云胡見他這幅護短模樣,幾乎要忍不住笑,但轉念一想,滿崽若真是嫁人了,自己確實舍不得,想要接著逗他的心思,立時就被水澆滅了。
轉日,
已過戌時,天色漸晚,信誓旦旦保證早些回家的人卻仍不見影兒,謝見君有些著急,吩咐陸正明帶幾個府里家丁去南巷找找。
這個時辰,戲班子都散場了,就算是從南巷匍匐著爬回來,也該爬到了。
他耐不住,打算去季府一趟,不成想剛走到門口,便迎上趕來的季宴禮。
季宴禮神色緊張,因著來得匆匆,額前洇滿了汗,顧不上寒暄,他張口就問,“見君,我家那混蛋弟弟來你這兒了嗎?”
第266章
兩家孩子都不是那沒有分寸之人,即便再貪玩,歸家的時辰也斷斷不會拖過戌時,更不會到這會兒,一點消息都沒有。
謝見君想起昨日云胡隨口說起近些天,城中不安寧,不知為何,這心里總墜墜著些許的不安。
他們進府里等了片刻,李盛源傳信回來,說是南巷確實有一家戲班子,這幾日搭臺唱戲玩雜耍,今個兒熱鬧到酉時才散場。福伯前后腳地趕過來,他帶家丁圍著南巷轉了好幾圈,打聽到晌午時候,一同看雜耍的眾人中,有人見過季子彧和滿崽,但據那人回憶,戲班子撤走后,倆孩子就不知去向了。
“莫不是著了拍花子?”季宴禮下意識道,反應過來也知不可能,二人都到了婚嫁娶親的年紀,哪里還會同小時候似的,拍花子給塊糖就能騙走。
“城門口去過了嗎?”謝見君忽而想起什么來,連忙看向相繼回程的兩府家丁,家丁們提前約好一般,默契地同時點頭,又同時搖頭,這是去問了,但沒追尋到蹤跡的意思。
“等找到這混蛋小子,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頓不可。”季宴禮薄唇緊抿,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若只是季子彧丟了,他尚且還不會如此著急,畢竟這將近弱冠之年的大小伙子,茲要是不干勞什子偷雞摸狗的事情,一準沒啥大礙,但這回跟著一起找不見的還有滿崽,那可是被謝見君捧在手心里,嬌縱著養大的弟弟,平日里一家人拿著要緊,跟個寶貝似的,倘若出了事,他沒法跟他的好師弟交代。
一想到這兒,他一刻沒敢耽擱,吩咐福伯繼續帶人在城中轉悠著找,不將這貪玩的兔崽子揪出來,他今個兒誓不罷休。
季宴禮要去,謝見君便自然不可能在家中干等著,安撫住同樣著急的云胡后,他也跟著縱馬往城門口去。上京城再寬闊,不過只是輿圖上巴掌大的一座皇城,兩小子如果跑出城,又遭遇不測,那找起來,可就不容易了。
戌時五刻,日幕鼓如期敲響,城門緩緩關閉。
“嘚嘚嘚”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守城的護衛挖了挖耳朵,不耐煩地跟身邊人抱怨,“早干嘛去了!這都什么時辰了?”
本以為是有人不顧宵禁,趕著要出城,他正要開口呵斥,定睛一瞧,認清來人后,他立時繃直了身子,諂笑著迎上前,“夜露深重,不知謝大人和季大人前來此處,有何吩咐?”
季宴禮率先開口,“白日里當值的守門護衛是誰?今日內弟外出游玩,至今未歸,本官尋人心切,有事想要同他打聽打聽。”
得知是找弟弟,兩名士兵對視一眼,齊齊拱手回道:“稟二位大人,今日乃是我等當值,城門落鑰前,不曾見過狀元郎出城。”
若非謝見君此時心里亂作一團,他定能發現面前的守衛神色古怪,回話時眸中閃爍著一抹心虛,好似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他只是扯緊手中的韁繩,轉身又攀上馬背往城中去,季宴禮緊隨其后,馬蹄聲越來越遠,須臾消失在寂靜的長街上。
“什么狀元郎,再過些時日,狗屁不是!”其中一護衛撇撇嘴,語氣中輕蔑至極。
“少說兩句,小心禍從口出。”另一人及時喝止,一道驚雷劈過,他眼神陰冷駭人,再無方才半點的諂媚之相。
——
今夜輪到李大牛當值,天一黑他便燃起火把,跟同村的莊生圍著村外的山頭巡邏。
山中林子遮天茂密,因著下起了小雨,此時瞧上去霧氣涔涔,倆人并肩而行,深一腳淺一腳地淌在水窩里。
“這等鬼地方,除了咱們,誰還會來?主上莫不是太過謹慎了。”李大牛提刀砍斷兩側擋路的灌木,不耐煩地抱怨起來,他腳上的布鞋被雨水浸濕,鞋底還沾滿厚厚的泥巴,每走一步都似是有千斤重。
“攏共就剩下這兩日了,待事成之后,主上一朝得償所愿,咱們便都能跟著沾光!”莊生好聲好氣地勸慰他道。
“說是沾光,但這福氣得有命享才成……”李大牛苦著臉嘆了口氣。
他話音剛落,面前搖曳火光映照下的樹影微微閃動,緊接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誰?誰在那兒?!”他神情一凜,將火把朝一側的樹叢中揮舞了兩下,“出來!”雨夜漆黑寂靜,林子里一切蟬鳴鳥叫聲都被無限放大,連帶著這點輕微的動靜也格外地引人注目。
“兩位大哥……”夜幕中緩緩走出一位少年,約摸著有十七八歲的年紀,他肩上還背著一人,那人看起來年紀與其相仿,雙眸緊閉地伏在少年肩頭上一動不動。許是下雨的緣故,二人渾身臟污,臉頰上都覆著黑泥,瞧不出原本面目。
“來者何人?”莊生往前一步,攔住他的去路,厲聲問道。
少年將身后之人往上顛了顛,好讓他更舒服些,余光中瞥見漢子的手搭在腰間的佩刀上,他扯了扯嘴角,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小白兔模樣,
“兩位大哥,我是百川書院的學生,身后的是我弟弟,我爹娘要把他賣給員外做妾,他受不住跑來上京投奔我,沒成想在城郊迷了路,又被人騙去了包袱盤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哪知這笨小子竟一腳踩上了獵戶扎的夾子,還傷了腿……”
說著,他特意向前走近了一步,兩個人徹底暴露在光亮之中,正是讓謝家和季家兩家人一通好找的季子彧和滿崽。
“你們來這兒作甚?”李大牛瞧見滿崽右腿上簡單包扎后的傷口,神色有些松動,語氣也和善起來。
“說來慚愧…… ”季子彧面露難色,“我久居書院,不常出城,也是今日尋親才誤入此處,奈何今日天色已晚,幼弟又受了傷,不知可否借宿一晚?明日我二人定早早離開,絕不過多叨擾。”他說得誠懇,配上如今的狼狽模樣,尤其有說服力。
“不可!”莊生驟然開口,“我們村子遠離世俗多年,一向不曾接待過外村人,你們還是打哪兒來,回哪兒去!”話畢,他指了指東南方向,“那處一直往下走,天亮前就能下山。”
“大哥,您看我弟弟這傷,經不起大半夜的腳程了。”季子彧一臉為難。他和滿崽一路跟著雜耍班子過來,進了山便把人跟丟了,山中瘴氣深重,沒走幾步倆人就迷了路,滿崽更是腳下一滑,踩中了獵戶布的陷阱,扎傷了腿,這會兒趴在他的肩膀上燒得不省人事,若非如此困境,他斷不會冒險進這深山野溝里。
李大牛怵了下莊生的胳膊,朝著小少年受傷的右腿揚了揚下巴,“不行找間空屋子,讓他們倆歇一宿,正好宋大夫也在村里,給這孩子瞧瞧。”
“你瘋了?”莊生冷著臉道:“你不曉得如今是什么光景?你將人帶回去,如何跟主……”他話一頓,見季子彧探究的目光掃過來,壓低聲音繼續同李大牛說,“萬一生出事端,你擔得起責任?”
被莊生這般一呵斥,李大牛有些猶豫,他不過是看著倆孩子可憐,又皆是文文弱弱的模樣,這才生了惻隱之心。
“大哥!”季子彧曉得李大牛心軟,干脆扯上他的衣角,“大哥,您發發善心,我保證我們兄弟二人絕不到處亂跑,您就給我們個能遮風避雨的破屋子就行,只待明早我弟弟好些,我們立馬離開。”
李大牛聞之看了一眼身旁的莊生,想幫著說說情,兩個人都是半大小子,穿著打扮看著也是平常人家,黑燈瞎火,又是迷路,又是受傷,怎么就不能收留一宿了?
然莊生卻不為所動,他始終對林子里突然冒出來的倆人心存疑惑,更擔心自己會引狼入室,故而上手驅趕季子彧,“走走走……聽不懂人話?早說了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兒!趕緊滾,有病瞧病去,拿我們這兒當什么慈善堂了?!”
“哥哥……”原本一直昏迷的滿崽忽而出聲,“哥哥,我們走吧,我這傷,左右死不了人,莫讓大哥為難了,咳咳咳……”他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震得整個身子都在發顫。
季子彧心疼不已,趕忙將他放下,還脫了自個兒外衫,鋪在略微平整的石頭上,扶著他坐下。
滿崽燒得面色潮紅,嘴唇干裂,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瞧著可憐極了。
“哥哥,我沒事,咱們下山吧,不過夜深而已,總能走得了,就是不知山上有沒有狼,你我手無縛雞之力,真要遇著了,也只能聽天由命。”他病懨懨地念叨著,手捂上咕嚕叫囂的小腹,掙扎著要起身。
誰知腳上的傷發作,不等站起來,整個人又歪倒在季子彧的懷里,“哥哥,給你添麻煩了,早知我就留在家中,給人做妾又何妨?比死在這野林子里強得多……”
“行了行了!”莊生蹙了蹙眉,“這破林子我們每日都有人巡邏,哪里有狼?少在這兒賣弄可憐。”他手指了指季子彧,接著冷臉道:“你!把他背上,隨我二人來!”
“謝謝大哥!謝謝大哥!”季子彧見目的達成,一連道了好幾聲謝。倘若不是在此處迷路,又遭了橫禍,他定然要把滿崽帶出去,什么雜耍班子,合該給阿兄先送了個信再說。
但眼下說什么都晚了,他忙不迭背上滿崽,隨莊生和李大牛往山林深處的村子里去。
第267章
摸黑走了小半個時辰,面前的視野突然變得開闊起來。
“哥哥,你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聽著季子彧粗重的喘氣聲,以及愈發蹣跚拖沓的腳步聲,滿崽又一次開口,不過是傷了腿罷了,讓這么個平日里只知道提筆習字的家伙,背著他爬山涉水,一路不停歇,他著實有些難為情。
“弄疼你了?”季子彧以為自己的姿勢不對,故而將他用力地向上托舉,背在身后的雙手牢牢地搭在一起,好讓他那條受傷的腿垂在外側,不用跟著吃勁兒。
“我不疼。”因著被顛了兩下,滿崽本能地環住季子彧的脖頸,后知后覺二人此時的動作在外人眼中看起來諸多親昵,他沒撒手,半晌紅著臉小聲道:“這都走了好久,怕累著你。”
他聲音放得再輕,也沒逃過耳力驚人的莊生。
莊生回眸望了二人一眼,嗤笑道:“你兄弟倆感情還真好,無非多走幾步路而已,這做弟弟的,竟然心疼起哥哥來了。”
季子彧聽出他話中的揶揄,掩去眸中的冷意,重新掛起了無辜的神情,“我們倆打小一起長大,親近得很,若非感情深厚,內弟也不會大老遠地跑來上京投奔我,大哥,您說是不?”
莊生輕嘖了一聲,沒再吭聲,徑自往前走了兩步。
原本沉默著趕路的李大牛忽而湊了過來,看似是熱忱地聊閑話,一會兒問老家是哪里的,一會兒又打聽干農活的事情,實則是為了探底。
滿崽擔心季子彧露餡,搶在前頭真假摻半地回著話,他是真的在村里生活過,哪怕離開福水村已有數年,但幼時的記憶不會湮滅。
這一路上你來我往,互相試探著博弈,總算是在進村子之前,把倆人的身份給糊弄了過去。
臨近村口,莊生停駐腳步,“在這兒等著,待我稟告村長,再引你們進村。”
季子彧一怔,他空不出手來行禮,遂低了低眉,客氣道:“有勞大哥了。”
莊生沒搭腔,朝李大牛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看好這兩個少年,自己則快步沒入夜幕中。
漆黑不見光亮的村子里倏地亮起幾盞光,是有人提著燈籠走近。
季子彧微微垂眸,莊生和李大牛或許認不出他是誰,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認不出,如今他和滿崽為魚肉,人為刀俎,凡事都得謹慎著點。
幸而被莊生引來的那幾個漢子只是草草打量了他二人一眼,又不知背過身去猶自商量了什么,不及一刻,便有領頭之人站出來,說容他們歇息一夜。
季子彧連忙道謝,跟著眾人穿行過村口,沒走出幾步,就被帶到一處低矮的小院門前。
“你們兄弟倆今夜就歇在此處吧。”莊生隨手指了指,冷聲囑咐道,“你也瞧見了,我們村子四面群山環繞,夜里難免有野獸出沒,記得把屋門落鎖,半夜無論聽見什么動靜,都別出來湊熱鬧,小心小命不保。”
“多謝大哥提醒。”季子彧附和兩句,順口問起這村中可有行醫的大夫。
“有大夫,這個時候也已經歇下了!”莊生側目瞄了眼他身后的少年,語氣愈發不善:“他這傷,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明早你們出山再尋大夫!”
季子彧背在身后的拳頭攥緊又松開。他尚且可以忍受這些屈辱,但滿崽不行。
“哥哥,我沒事。”半混半醒的滿崽輕扯了他兩下,似是方才與李大牛交涉透支了精神頭,話畢,整個人便止不住地往下滑。
季子彧一路負重走過來,現下也是累極,撐著最后那點勁兒,他把人打橫抱起,徑直跨進小院。
小院破舊不堪,看得出來有年頭無人住過了,屋中更是簡陋,一張光禿禿的木板床,一個掉沒了木漆的齊腰高斗柜。
他從斗柜中翻出條薄褥子,拿到院子里抖了抖,混著霉味的塵土襲來,他弓身打了個好幾個噴嚏。以往這樣腌臜的東西,府里下人斷然送不到面前來,但當下這般境地,容不得挑剔。
抖落干凈的薄褥子被鋪在了硬邦邦的板床上,他扶著滿崽小心翼翼地躺下。
滿崽受了傷又淋了雨,這會兒像個火球似的,燒得渾身滾燙。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回憶起剛剛在院中看到有生火的爐子,便起身出門尋了些稍稍干爽的柴火,回屋中把爐子升起來。
那群人能留他二人在村里住一宿已然是讓步,必不會想到拿些吃食過來,他們得靠自己。
等待水開的功夫,他撕下衣角的碎布,濡濕了冰涼的井水,覆在滿崽的額前。
突如其來的涼意讓睡夢中的人掙扎起來,撲在半空中亂抓的手被扣進掌心里,滿崽緩緩睜開眼眸,“季……哥哥。”
即便是在病中,他也沒能忘了二人臨時的身份。
“我在呢,你且再忍一忍,待退了燒就好了。”季子彧眉心緊皺,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溫柔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滿崽臉頰一陣發燙,他不自在地別開視線,只覺得被扣住的手無端燃起一片燎原,“你莫要拿哄祈安和大福的語氣,同我說話。”他干巴巴地嗔怪了一句,好似刻意在隱藏什么。
“好。”季子彧眼眸微彎,口頭上應著,說話的語調還是溫和得不像話。
滿崽甚少見他這幅模樣,心里總有點別扭勁兒作祟,掃了一眼四周后,生硬地岔開了話題,“我覺得這地方甚是奇怪。”
“的確。”季子彧應和,“過來路上,我瞧過李大牛和莊生走路的步伐,應都是會些拳腳功夫的練家子。”
盡管這兩人竭力地假裝自己是莊稼戶,但手上的厚繭騙不了人,那是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痕跡。不僅如此,他還發現方才冒出來的那幾個漢子,言行舉止,打眼來看都是訓練有素的守軍,只是不知道誰在城郊的深山里養了這么多人,更不曉得這些人,和他們跟蹤的雜耍班子又有何關聯。
心中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他便想著趁夜黑深高時,在村子里去打探一番。
“你在想什么呢?”滿崽伸手撫平他眉間的溝壑,好奇地問出聲。
“在想明日怎么下山。”季子彧回得飛快,他神色自然,看不出半點端倪。
滿崽以為他當真是這個想法,有些著急道:“那這個村子怎么辦?咱們就這么離開?還沒找到那些憑空消失的人的蹤跡呢!”
他實在在意,在南巷看到雜耍班子眾人身上系著的腰牌時,他就覺得不對勁,這才貿貿然跟出城,誰知不光被甩開了,自己還在林子里迷了路。
“別想這么多,治傷要緊。”季子彧扯下被浸得溫熱的碎布,摸了摸他的額頭,“你燒得這般熱,理應好生歇著,明日我帶你下山尋大夫,至于這里,待咱們回城稟告給阿兄后,從長計議。”他一時著急,語氣難免強硬了些,垂眸瞥見滿崽驚訝的神色,他又忙不迭找補了一句,“這樣安排,好不好?”
“行吧。”滿崽抽回被緊攥的手,訕訕地躺平,將季子彧蓋在自己身上的外衫拽過頭頂。
屋中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二人淺淺的呼吸聲。
“太、太晚了,你也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早醒來咱們再商量。”半晌,悶悶的聲音從衣衫下傳出,緊接著,滿崽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示意季子彧上板床。
且不論小小的窄仄的板床能不能容得下兩個人,單說這身份有別,季子彧也不能逾禮僭越,他挨著木板床席地而躺,“我睡這兒就行,攏共還有半宿光景,湊活湊活。”
后背抵著濕涼黏膩的地磚,他很是不舒服,來回翻了兩下身,才閉上眼眸。
滿崽自覺好心被拂,麻麻索索地有點不得勁,適逢今日又是淋雨,又是摔山,顛簸得精神頭都碎了,他蒙著腦袋,一歪頭就睡熟過去。
季子彧心里揣著事兒,自是不會睡著,強壓著想要側目的念頭,他默默地背起了心經,一直等到身側的喘息平穩下來,才重新坐起。
不同于尋常時候的張牙舞爪,板床上閉目的人如今瞧上去有幾分安寧乖巧,季子彧心頭柔軟得厲害。
拿外衫將滿崽身側都掖緊實后,他悄悄地拉開門栓,墊腳往屋外去。
彼時雨已經停了,烏漆墨黑的村中幾盞燈籠閃爍,那是四處巡邏的人。
尋常的村子,即便夜間有野獸下山,也斷不可能安排這么多壯漢巡夜,季子彧愈發斷定此處有問題,他借由夜幕掩藏住自己的身形,避開巡夜的隊伍在村中轉悠起來。
村子不大,整個呈回字狀向中心并攏,幾乎沒費多少功夫,他便沿一排排鱗次櫛比的青磚瓦舍,摸到了村中間的一處高深的屋子。
這兒巡邏看守的人明顯多了起來,里里外外少說也得十幾人,都是威猛魁岸,肌肉虬結的壯漢,同他們相比,李大牛和莊生等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季子彧在角落里蹲守了一刻鐘,也沒能尋到合適進去的時機,利落地歇了心思。他尚不清楚對方的底細,也不曉得村子里是何情況,若是貿然行事,不僅打草驚蛇,還會害了滿崽,怎么合計都得不償失。
正要轉身離開,借著零星漏過來的那點碎光,他瞥見外圍一間屋舍中,正滿滿當當地堆放著一人高的木箱,隔著一堵墻,都能感受到木箱中透出來的森然寒氣。
趁四下無人,他拉開窗戶一道縫兒,側身貓了進去。
屋里四四方方的木箱摞了有幾十個,無一例外都牢牢地上著鎖。
季子彧從袖中摸出個細小的鐵鉤,三下五除二撬開了木箱上的銅鎖。說來這撬鎖的手藝活兒,還得歸功于小時候,身邊照顧他的嬤嬤得了那婦人的授意,不肯給他吃食,夜里餓得睡不著覺,他便偷偷摸摸地跑去灶房,撬開鎖偷饅頭。有一段時日,家中管事兒總抱怨府上遭了賊,后來還是灶房婆子看不過眼,悄默聲給他留門留飯,才得以讓他填飽肚子,不用繼續當個見不得人的小賊。
思緒回籠,他一面提防著巡邏的士兵,一面輕手輕腳地撬掉鎖頭。
伴隨著一聲極輕的“吱悠”聲,面前的箱蓋被揭開,他俯身摸索了進去。
這一摸索不打緊,季子彧嚇了好大一跳。
弄了半天,這木箱裝的根本不是什么雜物,全都是打磨得鋒利的四面刃戟頭,還有黑沉沉的長弓和利箭,不僅這一個木箱如此,他一連撬開了好幾個,個個皆是泛著寒光的刀劍武器。
難不成京中有人要造反?他被自己這個莫須有冒出來的念頭驚得渾身發涼,以至于提著箱蓋落下時松了手,悶出一聲沉甸甸的重響。
“誰!誰在里面?!”這動靜迅速引來了巡夜的士兵,周承平接過底下人遞來的鑰匙,迅速解開了庫房的門鎖。
明亮的火光迅速蔓延整間屋子,士兵們有序進門搜索,一刻鐘后紛紛回來匯報,“將軍,已經檢查過了,屋里沒人,箱子也都完好地縮著。”
“沒人?”周承平顯然不信這說辭,他環顧了一圈四周,厲聲道:“無人怎么會有聲音?難不成是屋里著了鼠災?”
“興許呢……”李大牛躲在后面嘟囔了一句,立時就被耳尖的士兵拎到前面。
“你說什么?”周承平目光陰鷙地望著他,似是在等他的解釋。
“將將將將軍,小的小的……”李大牛知道自己多嘴惹了禍,哆哆嗦嗦地回話,“這幾日村子里的確有老鼠出沒,興許方才的動靜,就是老鼠弄出來的……”他一遍說著,一遍偷偷去瞧他們這位將軍的臉色。
周承平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譏諷從唇邊溢出,似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他驚慌開口道:“你帶回來的倆人安置在何處了?”
“回將軍,離村口并不遠的小院里,小的不敢讓他們住的太近,所以……所以……”,李大牛話音未落,周承平已經沖了出去。
他做事一貫雷厲風行,腳步邁得極快地同時,還不忘吩咐緊隨其后的士兵們,讓爾等從即刻起,加強庫房周邊的巡邏,以及去把村醫叫來,說自己要去會會今夜借宿的倆人。
從村中往村口走,不過一刻鐘的腳程,沿途都有士兵撒網式搜索巡夜,他信心滿滿地篤定了,若今夜庫房里的動靜是那外村人不小心發出來的,必然逃不過自己的火眼金睛。
來到小院門前,他先是讓士兵們將院子里里外外地包圍起來,甭管什么蛇蟲鼠蟻都不放過,這才陰沉著臉上前叩門。
“邦邦邦”沉重的叩門聲響起,在寂靜夜中顯得尤其刺耳。
周承平接二連三地砸了好幾下都沒聽到回應,就在他即將失去耐心,準備抬腳踹門時,屋門忽而被拉開一道縫。
“你們是誰?”門后陰影處現出一張秀氣的臉頰,正是病中的滿崽,他手緊扣在門板上,警惕地望著院子里烏泱泱的壯漢們。
“怎么就你自己?你那哥哥呢?”莊生上前一步發問。他微微踮腳,妄圖避開滿崽屋中的情形,奈何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滿崽側了側身,擋住了他不懷好意的眸光,“哥哥照顧我辛苦,已經歇下了,請問有何事?”
“我們村長聽說你被獵戶的夾子夾傷了腿,特地帶著宋大夫過來給你瞧瞧……”莊生說著就想往里面闖,奈何滿崽一步也不肯讓,二人在門口僵持起來。
“小子,我勸你識相點,趕緊讓開!”莊生面子掛不住,原本不善的語氣愈發刻薄。
“我的腿沒事,明日哥哥會帶我下山找大夫,不勞煩您了,如今夜半更深,您們請回吧。”滿崽話音剛落就想要關門,不成想一只手伸過來抵在門框上,擋住了他的動作。
周承平語氣冷冽,“小子,你沒聽明白嗎?老子帶村醫來給你診治!讓老子進去!”
“咳咳,阿淮,還不快請村長和宋大夫進門,你現今有傷在身,怎能拂了人家的好意?”本該歇下的季子彧忽而出現在門口,瞧他睡眼惺忪,里衣凌亂的模樣,倒真像是被吵醒一般。
滿崽不情不愿地讓開身,甩開他搭過來的手,一蹦一跳地坐回板床上,將受傷的右腿一搭,“喏,就是這兒了。”
周承平早在看到季子彧的那一刻,心中的疑慮便消了八成,這會兒留下來,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但擔心自己遭了糊弄,他朝村醫揚了揚下巴,“去給這小子看看傷得如何?”
村醫也是深更半夜被人從榻上薅起來,此時困得五迷三道,揭開滿崽腿上簡單包扎的碎布后,他被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嗆得倒吸一口涼氣,上手捏了兩下后,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只是破了點皮,未傷及到骨頭,沒什么大礙。”
那獵夾扎得有些年頭了,咬合力也欠火候,滿崽一腳踩下去時,雖疼得緊,但并沒有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季子彧稍稍使勁便掰開了。
宋大夫從隨身背的藥箱中拿出一個小瓷瓶,打開來倒在傷口處。
山與~息~督~迦T
滿崽疼得臉色煞白,額前冒起細汗,原本下意識去抓身下床板的手被牢牢地扣住,他一時受不住疼,俯身啃咬上季子彧的胳膊。
季子彧只著一件薄薄的單衣,自然抵抗不住,片刻雪白里衣便洇出了血,然他面色并未半分不耐,甚至還騰出另一只手撫了撫面前少年的脊背,“聽話,哥哥陪著你,這上了藥,受傷的地方就會好起來。”
周承平瞧著二人相處,隱約間覺得哪里不對勁,卻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他撇撇嘴,見村醫有條不紊地給滿崽包扎傷口,轉身往門外走。
“回吧。”他擺擺手,頃刻間,站滿人的院子里又恢復了以往的荒蕪。
村醫也收拾好藥箱,跟著離開。
這次季子彧主動將人送到門口,目送所有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才返回屋里。
滿崽側臥在板床上,面朝著土墻,一聲不吭。
早在自己搭過去的手被甩開時,季子彧就知道“炸毛咬人的小貍奴”生氣了,但不得不說,得虧“小貍奴”機靈,同周承平交涉,爭取了片刻時辰,使得他順利從外面趕回來,將這一出戲完完整整地唱完,打消了那群人的懷疑,不然,被發現屋里少了人,他們倆今夜都得交代在這兒。
“滿崽,對不起……”季子彧故作乖巧地老實認錯,爭取寬大處理。
“錯哪兒了?”滿崽問出這句話的剎那,忽而想起自家阿兄也這般跟云胡道歉,他愣怔一瞬,耳梢漫起來一抹紅。
季子彧還沒意識到,自顧自地做起了檢討,“我不該不知會你一聲就私自行動,也不該讓你幫你我這么危險的事情,更不該……”他頓了頓聲,試探著說道:“更不該惹你生氣。”
“我、我才沒生氣呢!咱們充其量就是朋友罷了,我哪有立場生你的氣,你莫要亂說!”滿崽受不了此時老夫老妻的曖昧氣氛,慌亂地挑起旁的話茬,“你此番出門,可是打探到什么?”
一說起這事,季子彧正了正神情,他刻意壓低聲音,“我發現村中一處屋舍里堆著數十個木箱,箱子里放著弓箭和戰戟。”
滿崽大驚失色,“你確定看清楚了?”
季子彧種種頷首,“我估摸著,除去最中間那座高深的屋子,周圍的屋舍里應該都是兵器。”
“這、這、”滿崽咋舌,他是覺得雜耍班子那些人佩戴的腰牌看起來奇怪,但沒想到背后竟然還能牽扯出這么多東西,一個深山里的村子藏著無數兵器,可不是什么好預兆!
等不及細想,他一把攥住季子彧的胳膊,“明日、明日咱們一早就下山回城。”
季子彧眉心微不可察地閃動了幾下,被攥住的位置,剛好是“小貍奴”情急之下咬破的地方,雖算不得很疼,但也令人無法忽視,他哽了哽,唇角微揚,“行,我聽你的。”
將將消散的那曖昧勁兒迅速匯集起來,滿崽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既然咱倆都想到一處去,今夜就先歇下吧,養精蓄銳,明日怕是要走好些路呢。”
話了,他“咣當”一聲躺回到床板上,被硌得肩背生疼,都沒再發出丁點動靜。
季子彧見狀,也識趣地席地而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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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得不很安穩,差不多天亮時,二人便相繼醒了過來。
季子彧剛拉開門閂,打算去院子里透透氣,就被李大牛連同幾個漢子堵在了門口
“哎呦,小子,我們村長發話了,說山里剛下過雨,林子瘴氣濃重,你帶著弟弟下山委實太危險了,適逢有宋大夫在,等你弟弟腿上的傷好了,再下山也不遲。”
聽完這名正言順的理由后,他啞然失笑,自己和滿崽這是被軟禁了。
第268章
“不勞村長費心,我還是帶阿淮下山吧。”季子彧溫溫和和地婉拒道。
他一晚上起夜數回,給滿崽更換額前洇濕的碎巾,天快亮時,才盼著“小貍奴”徹底退了燒,這會兒提出要下山,一來是打算往城中遞消息,二來,他信不過那個來路不明的村醫,想帶滿崽回家,找大夫再給瞧瞧受傷的腿。
“你這只會讀書的死腦筋懂什么?”李大牛斜睨著他,眸中滿是譏嘲,“瘴氣這玩意,是會死人的!你現在走,能不能下山都成問題,你如此寶貝你那弟弟,舍得讓他陪你一道兒送死?”
被一語中的地戳到軟肋,季子彧眸色變冷。
等不及他駁斥回去,李大牛繼續道:“我們村長發善心,留你們在村里住幾日養傷,總歸是不缺你吃不缺你穿,還有宋大夫給你心肝兒弟弟治病,你急什么?”
他急什么?深山村子里藏著這么大的秘密,他急著往外送信!急著把滿崽帶出火坑!
季子彧壓下心頭的煩躁,故作為難道:“小弟自然知道村長和大哥,您二位都是菩薩心腸的好人,但小弟實在等不得了,昨日偷偷從書院跑出來時,不曾跟夫子告假,若是被夫子知道了,書院怕是要開除我呢!”
“那書還能念出花來?”李大牛哂笑,想起方才周承平交代下來的差事兒,他捂嘴輕咳兩聲,“我這給帶了換洗的衣物和吃食,昨個兒到現在,你們兄弟倆滴水未進,恐是餓壞了吧?”
說著,他讓開一步,任身后的漢子擠開門,將手上拎的東西提步往屋里送。
滿崽方才便醒了,聽著動靜,順勢往季子彧身后一躲。
昨日黑燈瞎火,加之倆人都灰頭土臉,身上沾染了黑泥,今早打水洗干凈后,眾人瞧見一清水芙蓉的秀氣小哥兒,一個個被勾得心里直癢癢。
擱這兒鳥不拉屎的村子里呆久了,誰還不惦記著“葷腥?”
季子彧又何嘗看不出這些人那點登不得臺面的齷齪心思?他將滿崽藏得嚴嚴實實,冷著聲下逐客令。
“東西放這,勞煩諸位請回吧!”
“嘖……”眾人縱然瞧不上這白面書生的文弱模樣,但礙于有周承平的命令在,也斷不會為了一小哥兒同他起沖突,李大牛一招呼便結伴匆匆離去。
滿崽側耳聽著屋外清靜下來,仍是謹慎地壓低聲音道:“昨日還趕咱下山,今個兒就不放人了,要說村里沒鬼,恐怕鬼都不信。”
季子彧原是不爽這群人看滿崽的貪婪眼神,心里正怒著呢,冷不丁聽到這話,他笑了笑,“這是擔心咱壞事呢,要擱眼皮子底下看著。”
周承平的確是這么打算的,哪怕昨夜自己親眼所見二人清白得不得了,他亦是不敢掉以輕心。
小院斜對面的矮坡上,他背手而立,目光灼灼地盯著李大牛等人從屋中相繼撤出。
身后侍從湊上前來,順著他的眸光望到小院,撇撇嘴揶揄道,“將軍,您待這倆小子未免也太上心了些……”
“蠢貨!沒看出來老子是叫人盯著他們?”周承平頭都沒回,罵人倒是沒落下,“昨晚深更半夜,興師動眾地鬧了一出,但凡不是傻子,都能察覺到點什么,今早若放他們下山,不知會給主上惹來啥麻煩,到時候官兵得了信兒摸過來,如何跟主上交代?你有這命,能跟著主上出生入死,吃香的喝辣的?”
“將軍英明,將軍有此雄韜武略,”必能得主上賞識提拔,從此平步青云!”侍從被罵得狗血淋頭,還不忘訕訕地恭維奉承了兩句,換來周承平一巴掌扇到腦袋上,“別給老子說這些沒用的!把人給我看緊了,只要這倆小子安安穩穩地不生事,待過了這兩日,一把火燒盡,這事兒便算了了。”
一朝事成,整個村子都得抹去痕跡,這兩個莫名出現的外鄉人,自然也逃不過,侍從心里閃過一絲惋惜,但很快就被即將為之到來的榮華富貴所取代。
他重重地應聲,“屬下這就去安排,命人將小院圍起來,保準不負將軍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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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什么呢?”季子彧將李大牛送來的吃食一一打開,不出意料地見著幾樣醬菜,想來他們被軟禁于此,也不會得到多好的照顧。
“尚不知這吃食有沒有問題,你敢吃?”滿崽將窗戶上的布簾子放下,悻悻然地說道。
“不吃就得餓肚子,這五臟廟里空空如也,到時哪有力氣跑路?”季子彧笑,夾了兩塊豆腐放在碗中,推到他面前,“多少吃點,你這還病著呢。”
“想什么好事兒呢,這院外盯著咱的人,比盤里的豆子都多呢……”滿崽撥了下盤子,語氣聽上去極為郁悶。
他倒是真的餓了,想想季子彧說的話也有道理,干脆坐下開始啃菜窩窩。這菜窩窩也就只有小時候才吃過,自打阿兄不傻了,家里的日子越過越好,已很少在飯桌上出現這種糙食,遂硬著頭皮啃了小半個,就直呼自己吃不下了。
季子彧拿過他丟在斗柜上的菜窩窩,三口兩口地咽下肚,起身給他倒了盞的涼白開,“咱們已經消失一天一夜了,阿兄肯定急壞了,再等等,說不定后面會有轉機。”
這話堪堪只能起到短暫寬慰的作用,滿崽心里也清楚,他望著窗外漸漸爬上來的日頭,悶悶地嘆了口氣,“不曉得阿兄有沒有找到咱們留下的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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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見君一夜未眠,他坐在書房里支著腦袋琢磨了半宿,也沒想到這倆小子究竟跑哪兒去了,直至天亮時,府里人來報,說是在南巷的矮墻上發現了一個疑似小公子留下的記號。
季宴禮聞訊而來,將復刻了記號的紙拿在手里,上看下看,正過來翻過去地瞧了許久,一巴掌拍在書案上,“除了那倆兔崽子,誰能猜得出這鬼畫符是何種寓意!”
“怕是兩位小公子發現了什么,來不及通風報信,索性就……就……”送消息回來的李盛源在旁幫著找補了兩句,意料之外,謝見君冷笑一聲,“可真有本事。”
憋了一肚子的火沒處發作,他如今說話也陰陽起來。
季宴禮側目瞧了瞧他黑得如同鍋底似的臉色,一陣心驚膽戰,“見君,此事若如你所猜測的那般,咱們便不能大張旗鼓地尋人了。”
謝見君曉得自個兒話中的意思,原本他打算在辰時前找不到兩小只,就去京兆府報官,請京兆府尹派衙役幫著找找,但現在看來,越是鬧得人盡皆知,這倆孩子就越是危險,最好將失蹤的消息先行壓下去,而后私底下偷偷默默地找。季府和謝府這么多家丁,還能找不出一點蹤跡?實在不行,他還可以去求師文宣!
“夫君,青哥兒和沅禮來了。”云胡急匆匆地進門,“昨日他府上有伙計看到滿崽和子彧了。”
說話間,兩人前后腳都跟了進來,伙計走在最后。
這等要緊的時候,沒人會揪著那些莫須有的禮節說事。
謝見君和季宴禮雙雙迎上前去,“當真見到倆孩子了?”
“哎,這誰不認識狀元郎呢?!”伙計行禮被攔后,大剌剌地說道,被青哥兒怒等了一眼后,便收起自己吊兒郎當的散漫模樣,正了正神色,繼續道:“昨日小的奉命去縣里收租,回來時正瞧著倆公子哥兒結伴出城去了,小的見二人面相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才認出是狀元郎和謝小公子。”
“不過……”他頓了頓聲,“小的看他們鬼鬼祟祟的,行事甚是謹慎警惕,好似在跟蹤什么人?”
“你仔細想想,他們是跟著誰出城的?”謝見君耐不住,著急問起。
“好像、好像、”伙計支支吾吾半天,“好像是跟著一個雜耍班子!”
說起這個,他禁不住抱怨,“哎呦,那雜耍班子用的刀都是開過刃的,還把小的衣袖給劃了個口子呢,昨個兒小的穿的可是婆娘剛做的新衣裳……”
“明日去府上領兩匹布,回頭讓你婆娘再做兩身。”青哥兒是個好掌柜,當即就將伙計安撫住,完事他看向屋中皆是一臉凝重的眾人,“如今看來,倆孩子怕是發現了雜耍班子什么端倪。”
季宴禮將那鬼畫符拿起來又仔細地打量了兩眼,透過日光瞧上去,這一筆一劃確實跟伙計說的雜耍班子有幾分關聯,只是……他一巴掌再度拍在書案上,書案輕晃動了兩下,發出鈍刀鋸木頭的“哧哧”聲。
“季子彧這個混球,竟帶著滿崽干這危險的勾當!”
謝見君捏了捏他的肩頭,“子彧未必這般輕慮淺謀,多半是勸不住滿崽,怕他遇險才跟著一起去的。”這做阿兄的人,還是了解自家弟弟那毛毛躁躁的魯莽性子。
“快別說這個了。”云胡出聲打斷,“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到人再說,既是知道二人出城了,咱們就得派人去城外尋!”
他這話說的在理,青哥兒立時附和,揪著宋沅禮趕緊回府上安排。
方才還人滿為患的屋里片刻便空了大半兒。
謝見君被留在了府里,方才他已經讓喬嘉年去跟戶部尚書方大人告假,這會兒不用擔心朝中之事。
干坐了小半個時辰,沒等來找到人的好消息,反而將公主府傳話的嬤嬤等來了。
嬤嬤規規矩矩地行禮后,便說小世子剛得了個新鮮玩意兒,想邀請大福過去瞧瞧。
滿崽失蹤的事情,謝見君尚且瞞著倆孩子,剛剛還擔心等會兒孩子們問起來,該如何應對,現下聽了嬤嬤的話,他二話不說就應準了,吩咐明文陪著大福走一趟。
聽說嘉柔公主白日要去宮中赴貴妃娘娘的宴,不在公主府上,云胡不方便跟著同去。
*
這邊季子彧和滿崽吃完早飯沒多久就有人登門前來收碗筷,明面上說得了村長的授意,要將他二人照顧熨帖,實則不過是想要隨時監視著罷了。
“不知昨日的那位宋大夫所居何處?舍弟的腿傷需要換藥,可否引小弟前去宋大夫家中拿些傷藥。”季子彧張手攔住漢子的去路,語氣誠懇地發問道。左右他們現在被軟禁在此處,哪兒也去不得,不如趁著這個時候,再打探打探村子里的情況。
那漢子蹙著眉頭掃了他一眼,顯然對他的說辭存疑,滿崽適時哎呦了兩聲,扯住他的衣角,輕搖了搖,“大哥,您行行好吧,我這腿傷實在疼得厲害。”
誰能拒絕得了這般嬌俏小哥兒的央求?漢子促狹地笑了笑,轉頭對上季子彧他又沉下臉道, “行了行了,跟我來吧,麻煩死了!”
季子彧忍著惡心道了聲謝,隨漢子出門時,囑咐滿崽鎖好門。
出門打探,是他們倆剛才吃飯時候商量好的,故而季子彧前腳一走,滿崽拉上門栓,還把斗柜搬過來,堵住門口。
忙完這些,他重新躺回到木板床上,望著床對面的一扇小窗戶怔怔出神。
算著時辰,應是兩刻鐘過去了,還不見季子彧回來,他便有些著急,聽著“嘚嘚嘚”馬蹄聲由遠而近,他忙不迭爬起身,將窗紙捅開一個小洞。
透過黃豆大小的洞,滿崽瞄見有人騎馬進村了。
那人穿著打扮不似普通百姓,看起來好像達官貴人家的親隨,腰間晃動的令牌正是雜耍班子的眾人的腰牌。
“尋常百姓可不會騎馬騎得這么溜……這是什么人?”他一面嘀咕著,一面湊近,幾乎整個身子都貼在墻壁上,即便沾了黃土稻草也顧不得撣走。
然那人縱馬跑得極快,眨眼就不見了人影兒。
滿崽趕忙推開小窗,小心翼翼地避開看守的漢子,朝馬蹄聲追了過去。
小屋拐角處,他悄悄地蹲下身,看周周承平小跑著迎上縱馬之人。
“主上吩咐的差事兒都辦成了?”那人凜聲問道。
“辦成了辦成了!”周承平一陣點頭哈腰,回話的聲音要多卑微有多卑微,哪有昨日那股子傲慢勁兒。
滿崽眉梢輕挑,辦成了?辦成什么事兒了?
“庫房里的東西中午前便會安排人運往上京城,絕不會誤了主上的大事兒,還望主上放心!”周承平還在繼續回話。
那縱馬之人微微頷首,“殿下知你做事穩妥,才將你特地安排在此處,今日事成,殿下少不得你的好處。”
“屬下知道殿下被幽禁府中受盡委屈,且讓殿下再忍耐些時候,太陽終將會升起,一切黑暗都會褪去!”
滿崽聽著二人的對話愈發覺得不對勁,殿下?幽禁府中?
他忽而回過神來,一把捂住自己幾乎要驚呼出聲的嘴,城中要出事了!阿兄他們要遭殃了!
他來不及斟酌,起身便要往回跑,想要找到季子彧,回城報信,冷不丁被一記悶棍掀翻在地。
臨著昏迷過去前,熟悉的腰牌掉落在視線中,“還真是巧吶!”
第269章
滿崽是被一腳踹醒的。
他剛經歷了一記悶棍,尚不知自己昏迷多久,醒來時整個人頭昏目眩,后頸疼得像是被馬車狠狠碾過似的,只稍稍一動,便聽著有咔吧聲。
“哪個混蛋玩意兒敢偷襲我!”他一面蹙著眉頭嘀咕著,一面想伸手揉揉后頸,這才發現自己被麻繩結結實實地捆著,連雙手都被鉗制于背后,動彈不得。
“您可算是醒了,讓我等了好久呢。”斑駁光影中走出一人,聽著聲音,正是在屋舍拐角處將他擊倒的人。
滿崽晃了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只待那人邁著四方步走近,他才發現,來者竟然是季同甫。他心里驟然一咯噔,但很快便反應過來,季家除了季宴禮和季子彧,其余在朝官員皆跟隨于那位褫奪親王封號的殿下。
“你放心。”季同甫半蹲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識破你身份的事情,我可沒告訴任何人。”
“哦,多謝。”滿崽面無表情地頷首,并沒有因此而表現出多么高興的樣子。
季同甫不甘心自討沒趣,進而繼續道:“你可知我此舉是為何?”
“想讓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唄,最好也不驚動季子彧,省得他前來搭救,你還得費勁應付……”滿崽一語中的,將季同甫的心思猜的明明白白。
“你倒真是有幾份聰明,難怪那小雜種待你死心塌地。”季同甫咬了咬牙,語氣聽上去有些慍怒。
“等等,您說這話可就不妥了,我們倆八字還沒一撇呢。”滿崽懶洋洋地往身后土墻上一靠,半瞇著眼打了個哈欠,“照如今這個情勢,恐怕我也逃不掉了,既然我難逃一死,那我就想問問了,你為何這般討厭季子彧?就因為你們倆并非一母同胞?”
季同甫一拳重重地錘在墻上,引來土渣撲簌簌地掉。
滿崽嫌惡地往旁邊挪了挪身子,心里將他八倍祖宗都問候了個遍兒。
“我知道你們都向著他,就連翰林院的那幫雜碎亦是如此,看在我爹是禮部尚書的份上,明面上對我阿諛奉承,溜須拍馬,私下里一個個地都瞧不上我!”季同甫惡狠狠道,回憶起在翰林院中聽來的閑言碎語,他臉色青白,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都說季子彧背靠謝季兩棵大樹好乘涼,還有師家愿意保駕護行,是實打實的香餑餑,但那又如何?這小雜種再張揚,馬上也要淪為階下囚了!
滿崽見不慣他那副故作高深莫測的模樣,開口陰陽起來,“你在翰林院不是混得挺風生水起嗎?難不成宋大人待你不好?”
“你還敢提他!”季同甫挑眉斥道,“你知你阿兄干的好事兒?”
正對上滿崽茫然的眼神,他哽了哽,“那小雜種入仕翰林院的同一日,你阿兄便去拜托宋學士幫忙關照一二,那宋學士是出了名的老古板,油鹽不進,對誰的示好都視若無睹,拒之門外,偏偏為了這點同僚交情,將小雜種帶到身邊,凡事手把手親自教授,滿院的官員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朝臣都是墻頭草,哪里有風就往哪里倒,即便先前還顛顛兒地吹捧著他,宋學士幾次親授下來,眾人也都看明白了風向,齊齊地往季子彧身邊扎去,再不拿他當回事!
“哦,原來你是嫉妒了。”滿崽聳了聳肩,絲毫不在意自己這句話點燃了季同甫心中的怒火。
“你懂什么!”季同甫揪住他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拎起來,“那小雜種分明就是個任我揉搓的狗罷了,小時候還知道夾著尾巴討好我,如今卻敢騎到我頭上來了!”
滿崽被扯得呼吸有些難耐,他咳了兩下,喑啞著聲音道:“那也沒辦法啊,誰讓他是新科狀元,陛下欽點的翰林院六品修撰,要不你辭官,等三年后再搏一搏,介時他肯定就不能給你擋路了。”
季同甫聞之冷笑:“三年,我還需要三年?今夜之后,他便再無翻身之日!”
“今夜?”滿崽捕捉到話中的關鍵詞,聯想到季子彧發現的兵器,他借機套話,“看來你們是打算有所行動,難怪會在深山里搞這么一個奇奇怪怪的村子,不過我總歸逃不了,要死在你的手里,讓季子彧痛苦悔恨終生,你不妨告訴我這村子是干啥的,也好讓我死個明白。”
季同甫遲疑半晌不吭聲。
滿崽繼續道:“反正今夜塵埃落定,我等都是刀下亡魂,這人之將死,你該不會連這點愿望都不愿意施舍吧?”他姿態放得極低,隱隱有乞求之勢。
這正中了季同甫的心懷,他勾唇,笑聲愈發得意,“這村子是給殿下的軍隊鑄造兵器的兵器庫,再往里走走,就是鑄鐵坊。”
難怪有這么多箱的戰戟和弓箭,滿崽暗自思忖,“你們搞這些兵器,不怕走漏了風聲,如今朝中對鐵器管制嚴格,你們是發現了什么鐵礦嗎?”
“我有必要告訴一個將死之人嗎?”季同甫將他狠甩在地上,“等會兒這個村子,連同你和小雜種都會消失,過了今晚,無人會知道這個村子的存在。”
滿崽早料到會是如此結果,現下聽了這話,他假作害怕地發起抖來。
季同甫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滿意到拍著大腿朗聲大笑。
滿崽默默地撇嘴,被捆在身后的雙手奮力地搓動著,“別,別殺我!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求你了,別殺我!”他一面在心里不住地翻白眼,一面敷衍著求饒。
“你現在知道怕了,也晚了!”季同甫等這一刻等了許久,他斂了笑意,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緩緩向滿崽逼近,“等弄死了你,回頭我就把小雜種也一并送下去,黃泉路上,你們這對苦命鴛鴦好歹還有個伴兒。”
話音剛落,他手持寒光凜凜的匕首高高揚起,破空揮了下去。
*
云胡驟然驚醒,猛地從軟榻上坐起。
他昨個兒一整夜沒睡好,方才困得神情恍惚,被扶到榻上歇息片刻,不成想這一閉眼,居然睡熟了,還做起了夢。
謝見君正往身上套一層層繁重的朝服,余光中瞥見小夫郎怔怔地坐在軟榻上發呆,面色煞白,額前洇滿了冷汗,“云胡,做噩夢了?”
聽到自家夫君的聲音,云胡回過神來,一下子攥住他的手腕,力氣之大,謝見君微蹙了蹙眉頭,伸手撫了撫他的脊背,“同我說說,做什么夢了?”
“你要去宮里?今日不是跟方大人告假了嗎?是有急事?”云胡剛要回話,瞧見他穿了一半的朝服,訥訥地問起。
“方才公公來傳話,說陛下召我午時去上書房議事。”謝見君道,瞧著小夫郎驚魂未定的樣子,他又把方才的話頭重復了一遍,意料之外云胡臉色更為難看,“我、我、我、”
他少有的結巴,似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他吞咽了下,喉結微動,“我夢到滿崽出事了,夢里還見了血光。”
原來如此……謝見君了然,從袖間掏出帕子洇了洇小夫郎額前的細汗,“別怕,滿崽那么聰慧機靈的孩子,斷不會讓自己身陷危險之中,再不濟,他身邊還有子彧呢,倆崽子都會些拳腳功夫,吃不了虧。”
他雖是這般寬慰著,心里卻悄默聲地打起了鼓,以至于云胡問了兩遍可有雜耍班子的消息,他才反應過來,“不曾,但是宴禮派人去查了,他在京中人脈甚廣,想要查出點消息來,比咱們要容易多了。”
“好、好、”云胡點頭,聽著院外喬嘉年叩門來催,他推了推謝見君,“你快些出門吧,莫要誤了時辰,這家里有我看顧著呢,沒事。”
“我盡量快去快去。”謝見君無奈起身,走出府門外時,他望著城門口的方向,輕聲低喃道:“這倆孩子,可千萬別有事兒!”
有事是不可能有事的。
滿崽往掌心里啐了兩口,用剛剛捆著自己的麻繩,將季同甫捆了起來。
“繡花枕頭一個,中看不中用,我還以為你多厲害呢!”
方才季同甫持匕首揮過來時,他眼疾手快地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借由鋒利的刀刃割斷了桎梏的麻繩,而后三下五除二搶過匕首,拿厚墩墩的刀柄擊暈了季同甫。
現下這人被捆得像即將死在屠戶手中的年豬似的,單靠自個兒,決計解不開繩扣。
“你以為這些年,我跟著師傅學來的只有拳腳功夫?”滿崽嗤笑,活動了一番手腕腳腕,站起身打量了一周屋中的情況。擔心門口有人把守著,他撬開窗戶的一角,打算跳窗逃走。
臨走前,他不放心地掏出腳下的鞋墊,塞進季同甫的嘴里,如此,即便這人半中央醒過來,也能拖延上一段時間,才會被人發現。
那這段時間,已經足夠他干點什么了。
避開耳目,溜回小院時,季子彧早從宋大夫家中拿了藥,被漢子盯著回了小屋。
見他從窗子里爬進來,渾身臟污,灰頭土臉,面頰上還有幾處擦傷,嚴重的地方滲出了血珠,季子彧愕然失色,趕忙上前搭把手,把他扶下來。
“小祖宗,你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發現你不在,心都要跳出來了!還有,你這傷是咋弄得?”
“我遇著季同甫了!”滿崽撣了撣身上的土,利落地說道,“我知道這村子是怎么一回事兒了,但是來不及同你說,咱們先想辦法快點逃出去送信,否則就趕不上了。”
“沒法逃。”季子彧攤手,“我方才套過那些村民的話了,他們都嘴嚴得很,一見著陌生人,就像是見了洪水猛獸似的,躲得八丈遠,根本問不出啥來,還有,這小院四周圍到處都是人,也就是你機靈些,出去回來,折騰了一趟都沒被發現,如今咱二人目標這么大,想要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跑出去,幾乎等同于天方夜譚,總不能插著翅膀飛吧。”并非是他唱衰,現在敵在暗,他們在明,本就處處受制。
滿崽不吭聲,不曉得有沒有將他的這些話聽進耳朵去。
他也跟著閉了嘴,原本還想問問季同甫的事情,看滿崽不想提,不得不暫時歇了心思,季子彧平生最怕自己生事,給滿崽添麻煩。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滿崽一只手捏著自己的下頜,悶著頭在屋里轉悠起來,偶然瞄見季子彧昨日生火燒水用的火勢,他一拍腦袋,“有了!我知道跑出去的辦法了!”
“著火了!著火了!快來人救火吶!”
周承平正忙著監督“村民”們往板車上垛木箱,準備運往村外,乍一聽著吆喝聲,臉色立時陰沉了下來。
“好端端的,為何著火了?”他一腳將傳信之人踹到在地,厲聲斥責道:“慌里慌張的,成何體統?!”
“將、將軍、是、是軟禁那兩個外鄉人的小院著火了,火勢燒得太大,咱們的人根本來不及救火!”小廝疼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喘勻了粗氣,還不忘伏在地上報信,“今日是東南風,火已經順著小院往村子里蔓延了!”
“那兩個外鄉人呢!”好不容易掙脫開麻繩的季同甫匆匆趕來,不管不顧地揪起小廝,急切地問道。
“季大人?”周承平睨了他一眼,看他狼狽模樣,輕嘖了一聲,“季大人為何這般關心那兩個小子?莫不是那倆小子神身上有何端倪?”
季同甫心里正嘔著呢,他醒來發現自己嘴里塞著臭烘烘的鞋墊,被熏得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這會兒臉色難看得厲害,周承平一番話像是踩中了他的尾巴似的,整個人炸起毛來,“周大人,殿下三令五申,不許外人入村,您非但準許他們進村里借宿,還自作主張不上報,只留幾個雜碎看守,本官要替殿下多句嘴,請問您此舉是為何意?您對殿下的決策存疑?”
“下官行事魯莽,言語上冒犯了季大人,還望季大人莫要見諒。”周承平咬著牙道。誰讓季同甫比他更得殿下信任,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跟這個蠢貨正面起沖突。
季同甫鼻腔里哼出一聲輕蔑,似是懶于同周承平爭執,他轉而接著看向戰戰兢兢的小廝,“問你話呢,那兩個外鄉人呢?小院起火,倆人是死是活?”
“火燒得很快,根本不給人逃出去的機會,聽莊生報,著火的時候,那兩人都在屋里,想來這么大的火,他們根本逃不掉,這會兒怕是已經被燒糊了!”小廝顫顫地轉述著話。
“季大人,下官建議,當務之急,咱們應該先把黑貨運送出村,別誤了殿下的事兒,您覺得如何?”周承平看著季同甫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說道:“左右這個村子都是要被燒毀的,如今也省得咱們動手了。”
最好是這樣……季同甫心里墜墜著不安,但他不愿讓殿下知道自己辦事不力,放走了滿崽,然同時又祈禱,最好滿崽和季子彧都被這場火燒死。
猶豫片刻,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按你說的來,當下城門已閉,晾他們也進不了城,與其在兩個小子身上浪費時間,不如做好分內之事,誤了殿下的千秋大業,咱們可沒幾個腦袋可以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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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官員齊聚在上書房已有二刻,仍未見崇文帝的身影,就連平日里常伴他左右的李公公也不曾出現。
季宴禮瞄了眼被團團圍住的師文宣,悄然湊到謝見君跟前,耳語道:“查到雜耍班子的事情了。”
謝見君一怔,立時側目瞧他,“怎么說?”
“那雜耍班子是突然冒出來的,在城中好幾處地方都搭臺表演過,幾乎演完一場就要換一個地方,我聽沅禮身邊的人說,這些人身手矯健,敏捷警惕,不像是討生活的賣藝之人,倒像是踩點的……”
“踩點?”謝見君心頭那點絲絲拉拉的忐忑又翻涌了出來,他愈發確認滿崽和子彧是發現了什么重要的線索,來不及通知他們,才留下記號后,匆匆離開。
不僅如此,他扯扯季宴禮的衣袖,用只有二人聽見的聲音說道:“你有沒有發現,今日被召來上書房的官員,都是朝中四品以上的文官。”
季宴禮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嘴唇微微蠕動,“我再告訴你一件恐怖的事情,這群四品文官里面,除了季東林幾人,幾乎沒有是那位殿下的心腹愛將。”
謝見君當即倒嘶一口涼氣,他知道季宴禮不會騙自己,偏就是曉得這個真相,才讓他心驚膽戰。
崇文帝召他們前來,卻遲遲不露面,上書房中侍奉的內侍又都換了陌生的面孔,種種跡象表明,這都不是一件好事兒。
“師大人,這陛下不是說有要事同咱們相商?如何還不來?”
“師大人,您給拿個主意,咱們不能干等著呢。”
三皇子失勢,太子得勢,連帶著師文宣的地位在朝中水漲船高,現如今他身份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無異,眾官員唯他馬首是瞻,這會兒紛紛湊到他面前,指望他給指條明路。
師文宣心里也直犯嘀咕呢,早在今日前來傳話的小官人換人時,他便覺得奇怪,當下更是心生異樣。
“今日召諸位前來,并非是父皇的諭旨。”
雕刻著細膩花紋的紅檀木門倏地向兩側拉開,身著金龍點綴的錦袍之人,緩緩邁過厚重的門楣,他環顧四周,見人來得甚齊,似笑非笑地開口道。
“是孤。”
第270章
三皇子前腳邁入上書房,身著黑沉沉盔甲,手握長槍的禁軍們便隨后跟進門,相繼散開后,將被詔令騙來此處的朝臣們團團圍住。
饒是再遲鈍,眼下也能看出些道道來。
季同甫拽著謝見君連連退后幾步,這種時候,敵不動,我不動。
“你已被褫奪親王封號,終身幽禁府中,怎敢自稱為孤,實乃大逆不道!”工部左丞忽而跳出來,指著三皇子鼻子破口大罵。
一朝話了,禁軍上前撥開扎堆擠在一起的人群,一左一右將他鉗制住。眾臣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破了膽,眼睜睜看著他被押送到三皇子的面前。
“爾等如此猖狂,莫不是以為還會有人來救你們?”三皇子嗤笑一聲,朝著門口處拍了拍手,立時便有士兵把刀架在崇文帝的脖子上,將他帶了進來。
“陛下!”接二連三的輕呼聲響起。正是被嚴防死守看顧的諸位朝臣,他們有些是太子的心腹,有些是在太子和三皇子的黨爭中獨善其身的純臣,此時都有些不落忍。
象征著皇權的王冠不知被丟棄在何處,花甲之年的老人頭發半白,亂糟糟地散落在鬢前,似是被人用力的拖行過,身上的龍袍扯破了幾處,松松垮垮地掛著,他們何曾見過這般狼狽的崇文帝。
與之一同被押進來的人,還有事發時正在崇文帝病榻前侍奉的太子,礙于無力反抗,他眸底滿是不甘與屈辱,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昂首挺胸,猶如一株不堪折腰的青松。
倆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太子膝行上前,將崇文帝扶了起來。
“老三,你瘋了嗎?怎可如此待咱們的父皇?!”他厲聲質問起三皇子。
三皇子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薄唇微啟,不緊不慢地說道:“太子謀逆,攜兵挾持父皇,意圖逼父皇退位,朝無正臣,孤舉兵誅討,以清君側,護父皇安危。”
“夠無恥的。”季宴禮皮笑肉不笑地同身側的謝見君揶揄道。他二人站的位置靠后,身前又有師文宣和方旬這些老家伙擋著,說起話來難免放肆了些。
“快些閉嘴吧,別探著腦袋看熱鬧了!”謝見君雙眉緊蹙。皇子謀逆,不是鬧著玩的小事兒,弄不好,他們今日都得交代在此處。
季宴禮聳了聳肩,“這滿禁軍的人都被三皇子策反了,恐怕現下城門口也關了,別說是逃出城去送消息,出宮都費勁。”
此時城門外不遠處的半人高草堆里。
“不對勁!”滿崽借由灌木掩住自己的身形,低聲嘀咕道。他們剛從深山村子里跑出來,打算進城去找阿兄報官,哪知臨到城門口不遠處,便發現兩扇厚重的鐵門牢牢緊閉緊閉,且城門外還有重兵把守,巡邏,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如今才將將過申時,尚未到城門落鑰的時辰,的確不對勁。”季子彧抬眸望了眼日頭,緊跟著附和了一句。出山的路上,他聽滿崽說了季同甫的事情,眼下見此情景,第一反應就是那位殿下,已經派兵將整個上京城都包圍起來了。
他話音剛落,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滿崽,怎么……”
一句話尚未說完,他便瞧著身側的滿崽一臉警惕地盯著自己的身后方,腰間的匕首也已然拔出來一半。
“可算是尋著您二位小祖宗了!打昨個兒您倆人失蹤,主君都要找瘋了!”
得,是熟人,滿崽將從季同甫那里坑來的匕首重新塞回腰間,“梁管事兒,您怎么在這兒,還有這……”他眸光穿過說話之人,朝他身后打量了幾眼,攏共有七八人,都是季府的家丁。
“宋大人家的伙計說見著您倆昨日出城了,今天一早,主君就吩咐我等去城郊找你們。”梁管事兒抹了把汗,訥訥道。
季子彧抬手指了指緊閉的城門,問:“城門口是何境況,你可知?”
“關了有一炷香了。”梁管事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順勢蹲下身子,連聲音也跟著壓低,“方才,小的讓底下人辦成走街串巷的小商販前去打探消息,被守門的士兵斥了回來,說圣上有令,今日關閉城門,一律不許任何人進出!”
季子彧聞之,與滿崽視線短暫一碰,結合他們從村子里跑出來時,瞧見原本木箱子摞得滿當當的庫房都空了,沿途到城門口前,還斷斷續續地遇著沉重的車轍印和馬蹄印,想來應是往城中送那些兵器留下的痕跡,就是不知城里現在是個什么光景,諸多兵器送進城,很難不引人遐想。
“莫不是三皇子反了?”滿崽脫口而出。關閉城門,城中人出不來,消息自然也送不出去,沒人知道城中發生了何事,這就意味著,若他一語中的,將不會有人前來搭救圣上。
“咱們到底還是晚了一步。”季子彧嘆了口氣,身后家丁一個個臉色煞白,他們沒想到自己只是出城找個人,竟還能碰著這等事兒。
“二公子,咱們怎么辦?這主君和夫人還都在城里呢。”梁管事兒畢竟是見過大世面,不同于已經哆哆嗦嗦的家庭,他此時瞧著冷靜多了。
季子彧眉頭緊鎖,顯然一時半會兒也沒想到合適的辦法,他環顧四周,加上自己和滿崽,滿打滿算就十個人,想要靠著十個人攻破城門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滿崽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趕忙搖了搖頭,“白搭,想都別想。”
眾人雖不知這二位小祖宗在說些什么,但聽到“白搭”二字時,都跟著有些泄氣,別說是主君夫人了,他們自個兒的親眷可都在城里呢,這三皇子萬一殺紅了眼,要屠城,咋辦呢!
“得去搬救兵來。”沉寂片刻,滿崽忽而開口。
梁管事兒當即一盆冷水潑下來,“這上哪里能搬到救兵,咱手上一來沒有陛下的詔書,二來沒有兵符,況且,離這里最近的威富軍都在百里開外,根本來不及!”
“有救兵!”滿崽篤定地反駁道。察覺到眾人的眸光齊齊地落在自己身上,他輕咬了下唇,“睿王出使西北,與西戎詳談互市事宜,歸來時是常知衍常將軍率五千軍護送,眼下他和他的常家軍就守在城郊五十里處扎營,可以過去找他幫忙!”
經滿崽這么一提醒,季子彧也反應過來,他的確聽阿兄提起過,“眼下的問題,咱們沒有詔書和兵符,調不動常家軍,除此之外,還沒有馬,要靠著腿著跑去營地,少說也得一個時辰。”
“二公子,有馬有馬!”梁管事兒忙不迭說道,語氣里聽著些許的驚喜,“我等奉命出城尋您二位,馬酒拴在不遠處的村子里。”
“那我現在就出發,你們……”季子彧頓了頓,眸光下意識看向滿崽。他尚未來得及把話說完,就被滿崽捂住嘴頂了回去,“你別想扔下我,單靠你一個人,常將軍未必會相信你的說辭,咱們同去,多一張嘴,就能多一點可信度。”
“可你腿上的傷怎么辦?”季子彧心里也在猶豫,留下誰保護滿崽,都不如將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
滿崽站起身,活動了活動腿,“這點小傷算什么?”動作太大,牽扯到傷處,他禁不住蹙眉,即便如此,他依舊在地上蹦了兩下,“不妨事,咱又不是走著去,騎馬還得費事兒?”
說罷,他一把拽上季子彧,“事不宜遲,別磨磨蹭蹭,瞻前顧后了,咱們得趕緊去尋常將軍!”
第271章
“逆子!”聽著三皇子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此行是舉兵誅討謀逆的太子,以清君側,崇文帝手指著他哆哆嗦嗦了老半天,忽而嘔出一口鮮血,整個人如同行將就木的枯樹一般,轟然倒了下去。
“父皇/陛下!”幾乎是同時,太子和眾朝臣驚呼。
有忠心耿耿的大臣看不下去,想上前搭把手,好將崇文帝從冰涼的地上扶起來,奈何被禁軍手中锃亮的長槍一攔,又不得不搖著頭退回原處,落下一句“造孽”的嘆息。
“來人,去把咱們的太醫請過來。”三皇子見狀,頭也不回地沖身后侍從吩咐道。
說著,他俯身看向匍匐倒地的崇文帝,語氣輕佻道:“莫要讓孤的這位父皇死在此處,孤還等著他寫讓位詔書呢,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豈不是昭告天下,孤這皇位來路不明?”
“老三,你放了父皇!”太子掙脫開禁軍的鉗制,撲倒在他腳下,“殺了我,沒有我攔著你,這皇位將來還是你的!只要你肯放了父皇!”
他面露嫌惡地一腳將太子踢開,“你是一定要死的!但不是現在,孤既是前來救駕清君側,就得給這天底下的老百姓一個交代,至于你……”他輕蔑地笑了笑,對上太子屈辱的神色,“至于你,待孤拿到退位詔書之后,便將謀逆未成的太子殿下食肉寢皮,挫骨揚灰,以平天下人之怒。”
“你這個畜生!”太子面色慘白,他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今日為皇位能殺盡天下人,但你能堵得住悠悠眾口嗎?”一直沉寂著的工部左丞再度發話,將本就緊張的氣氛拉扯到一觸即發。
然他剛剛言畢,胸口處就被一把匕首洞穿,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只抽搐了兩下,便沒了生息
滾燙的鮮血從傷口處噴薄而出,染紅了三皇子的臉頰,他似是完全不在意,甚至懶得將其抹去,從左丞胸口拔出匕首后,他環顧四周,舔了舔后槽牙,笑道:“現在,誰還對孤的皇位有意見?”
謝見君攥緊拳頭,崇文帝哪怕薄情多疑,也不曾濫殺無辜之人,三皇子這般喜怒無常且暴虐的性情,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帝,也必然是一位得后世討伐的暴君,如此,豈能還有百姓的活路?
他雖心中憤懣不平,但亦是知道此時并非可以出頭的時候,更何況季宴禮牢牢地扯著他,生怕他跳出去,像那位有勇無謀的工部左丞一般給自己找死。
上書房中安靜片刻,年過半百的齊太醫被顫顫巍巍地帶到殿中。
三皇子起兵謀反,將整個宮城都團團圍住,太醫院自然也逃脫不掉,齊太醫一把年紀,還要經歷此等驚險之事,臨走前,給自個兒喂了兩顆速效救心丸,才敢背著藥箱來此處。
眼看著崇文帝倒在地上,面色青白,不省人事,他下針的手愈發打顫,穩了些許時辰,才將崇文帝從昏迷中扎醒。
如果說方才的一切還是做夢,現如今醒來的崇文帝望著面前倒下的工部左丞,以及鋪滿地的汩汩鮮血,他悲愴地閉了閉眸,“這么多年來,朕對你百般寬宥,對你所行之事一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為何還是不肯知足,難不成是真做錯了嗎?”
謝見君無奈,心道現下是說這些話的時辰嗎?他們被困在上書房,不知外面是何光景,看樣子也沒人能求救,多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就不用死了嗎?
原本安靜的屋中忽而響起一陣大笑,三皇子一副聽到了舉世聞名的大笑話的模樣,高高在上地垂眸看著崇文帝,“你是錯了,為了磨煉太子那個廢物,你處心積慮地扶持我二人爭鋒,落在如今這個地步,你能怪誰?明明我都已經放你一馬了,你還要將我趕盡殺絕,如此種種,難道我不該恨你嗎?”
他雙眸猩紅,牙關咬得咯吱作響,須臾,又像是轉了性子,“不過,父皇,您不用害怕,您終究是我的父皇,我只是尊您為太上皇罷了,您年紀大了,是時候把這把椅子讓給年輕人了。”說完,他命人將早就準備好的紙筆呈上來。
似是已經默認了大勢已去,崇文帝惶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看著面前鋪好的紙,提筆蘸墨,仿若突然想起來什么,“朕只要寫了退位詔書,你便可留朕一條性命?”
他緊緊地扣住三皇子,布滿深褐色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連眸光里都噙滿了算計。
三皇子愣怔一瞬,扯了扯嘴角,“父皇,您這是說的哪里話,孤今日是清君側。”他后三個字咬得極重,抬手撣去崇文帝衣袂上的塵土,“父皇,孤舉兵誅伐的,可不是您吶!”
崇文帝猶豫再三,開始提筆。
謝見君忽而萌生出熹和要完蛋的想法,他以為這位皇帝起碼要支棱一下,沒想到只是不痛不癢地斥責兩句,大抵覺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居然這般輕飄飄地寫讓位詔書。
他吐了口濁氣,歪頭撞上季宴禮望過來的目光,二人相視無言,眸中皆是失望。
“去、去拿朕的印璽來!”崇文帝將寫好的詔書丟給三皇子,讓他自己去吩咐人找印璽。
三皇子接過詔書,掃了兩眼,隨即便點了兩人,現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料想這老皇帝哪怕有別的心思,也翻出來什么浪來。
自以為一切塵埃落定,他收好詔書,將眸光掃向被禁軍壓制的諸臣。
“你要干什么!”太子雙目驚恐地驚呼道。
“自然是除掉你的心腹,斷了你爭儲的念頭。”三皇子從腰間抽出佩刀,開始細細地打量起來。
原本還隔山觀虎斗的人群也跟著攢動起來,誰都知道,只差將詔書昭告天下,三皇子就能順利登位,而他們這些或為難過,或袖手旁觀過的擋路石都將被一一清算。
“你瘋了!”太子張開雙臂,擋在眾臣面前,沖著三皇子怒斥道:“你可知,諸位朝臣中,亦有兩邊都不站,忠心于父皇的純臣,你此時將他們一網打盡,介時皇位更替,朝局大亂,無人替你穩定江山,你身下的這把椅子還能穩穩當當地坐住?”
任誰看不出來,太子此言是想要在三皇子面前保全自己,此時一個個熱淚盈眶,更有人立時撩起衣袍,向其行跪拜之禮,高呼太子殿下千歲,但轉瞬就被反應過來的禁軍抹了脖子。
這下子,誰都不敢再開口,連呼吸聲都極力壓制著。
三皇子瞧著諸臣的反應,滿意地笑了笑,“孤本可以將你們全殺了,但孤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太子所言并非沒有道理,孤打算給爾等一炷香的時間,如果有人愿意投身到孤的麾下,孤便可留他一條命。”
話了,他沖禁軍首領揚了揚下巴,“去把諸位肱股之臣的家眷請來宮中,孤倒要看看,是這些人的膝下硬,還是命更硬一點。”
禁軍首領領了吩咐便要走,臨出門前又被叫住,“別忘了咱們的公主殿下和小世子。”
謝見君臉色驟變,大福現下就在公主府上!
————
公主府中,明文將懷中抱著的大福,推給護衛著小世子的婦人,
“青嬤嬤,叛軍就要追過來了,園子里攏共這么大點地方,咱們一時半會兒逃不出去,您行行好,帶我們家小公子一起走,我去給您們引開追兵!”
“這……這……”婦人猶豫,她是小世子的奶娘,自幼貼身照顧常庭晚。今日小世子和謝左丞家的公子在池邊戲耍,不小心沾濕了衣裳,鬧著要回屋換外衫,還不許謝家公子離開,她勸說不住,索性帶著倆孩子和適逢的哥兒一道兒回青竹園。
哪知衣裳還沒換完,府里小廝便屁滾尿流地跑進來,說有叛軍沖進府里,要抓小世子去宮中。
她慌亂之下,趕忙抱起常庭晚往園子里跑,不成想府中出了內奸,竟引著叛軍徑直往青竹園來,眼瞅著就要追上他們四人。
“明文,你別走,我不要你去。”大福饒是個孩子,也曉得此時的要緊,他扯著明文,不許他去做這么危險的事情。
“大福乖。”明文蹲下身子,揉了揉他的腦袋,聽見有叛軍搜尋的聲音,他狠了狠心,抬眸看向神情復雜的青嬤嬤,“嬤嬤,我家小公子就托付給您了,還望您能保他一命,我們謝府必定感激不盡!”
說完,他一把扯開抓著自己不撒手的大福,挑起腳邊的木棍,用力地敲打了兩下。
“咣咣咣”的聲音很快便引起了叛軍的主意,“在這兒!在這兒!”
叫囂聲由遠及近,明文深深地看了一眼大福,起身往園子的另一處跑去,他一面重重地踏步,一面不斷地用木棍敲擊假山上的石塊,引得叛軍接二連三地隨著他去。
青嬤嬤知道明文此舉是為了保全大福,故而她一只手抱著被嚇得不吭聲的常庭晚,一只手牽起大福,“小公子,別看了,咱們快走吧!”
大福被拽得踉踉蹌蹌,不住地回眸去瞧明文離開的方向。
忽而從灌木中鉆出一人,正是來抓常庭晚的叛軍,叛軍顯然沒預料到自己能走這“狗屎運”,喜不自勝地要伸手去扯小世子的衣袖。
大福眼疾手快,“吭哧”一口咬上他的胳臂,像大黃貪嘴吃肉似的死死地咬住,任憑吃痛的叛軍上手去掰他的腦袋,也愣是不肯松口。
嬤嬤見狀,用力地將大福,連同著叛軍一并給推倒在地,轉身抱著常庭晚往林子伸出去。
“大福!大福!”常庭晚手腳并用地掙扎起來,企圖掙脫嬤嬤的懷抱,去找被推出去當替死鬼的大福。
奈何嬤嬤力氣極大,硬生生地箍著他,即便他張著手一個勁兒地喚著大福,都沒有撒開桎梏。
大福摔了個大馬趴,嘴里聽著“磕蹦”一聲,他往地上吐出了口鮮紅的血,隱約見著有雪白的東西浸在血泊中,他顧不及細看,趁著叛軍未回過神來,起身便隨著嬤嬤帶常庭晚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誰知剛追了兩步,身后一柄長刀,“咻”地一聲擦著耳邊破空而過,直直地扎進了嬤嬤的后心,是方才那個叛軍!
青嬤嬤應聲倒地,連帶著常庭晚也摔在地上打了兩個滾。
突生變故,大福腳下一軟。
他摸索到手腕上冰涼的袖箭,心里默念著阿爹教他凡事先冷靜的口訣,趕在叛軍撲向常庭晚的瞬間,緊閉著雙眸,撥動了袖箭上的蝴蝶片。
利箭從箭筒中飛出,牢牢地釘在了叛軍的額前。
常庭晚嚇得驚聲大叫,下一刻就被哆哆嗦嗦的大福捂住嘴,將他不由分說地從地上扯起來,拽著他細瘦的手腕,兩小只躲進了假山石壁的夾縫中。
大福緊抿著雙唇,指了指自己的唇瓣,拼命地沖他搖了搖頭,意在讓他閉嘴,千萬別吭聲。
常庭晚立時就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只是害怕極了,但并不傻,曉得奶娘已經沒了,若自己不聽話,會連帶著一起害死大福,他強忍著眼眶中打轉的淚珠,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倏地糟亂的額發上覆下來一只并不寬大的手。
是大福在安撫他。
淚珠“吧嗒吧嗒”順著臉頰往下掉,他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想哭卻不能哭,只得默默地抽動著身子。
大福心道這小世子怎么跟祈安似的,是個嬌氣的愛哭鬼,正想法子將其勸住,眼睜睜地看著常庭晚原本舒緩下來的眼神逐漸變得驚恐,他心里忽而“砰砰砰”亂跳起來,回眸剎那,石壁夾縫外探進來一雙黑瞳。
二人隔著滿是洞隙的石壁,四目相望。
第272章
原以為他二人躲藏之處足夠隱蔽,沒成想這么快就被發現了。
大福心里咯噔一下,他緊張地望著石壁外的人,右手不自覺地搭上左腕的袖箭。然箭筒里已經空了,常知衍只送了一只短箭,方才逃至此處時用過了。
即便如此,他仍是將小世子嚴嚴實實地藏在身后,小世子不能交給這些叛軍!
他深吸了好大一口氣,努力地給自己壯膽,這石壁的夾縫甚是窄仄,僅能容得下兩個身形矮小的孩子,叛軍這魁梧的身量,想要擠進石壁之間將他們揪出去,斷不可能。
識清現狀對自己有利后,大福心頭竟涌出了些許的輕松,忽而便覺得面前之人看起來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黃老五,找到小世子的蹤跡了嗎?”不遠處傳來一陣粗魯的叫嚷聲,夾雜著幾分焦急與不耐煩。
大福墨瞳驟然緊縮,連身后的小世子都禁不住扯緊他的衣角。如若這人將其他叛軍引過來,可就麻煩了。
正當他盤算著如何逃脫之時,就見石壁外的黃老五默聲對他做了個口型,隱隱約約瞧著好像是“藏好”。
黃老五早在剛剛便認出眼前這個孩子,正是謝左丞的小公子謝瑭。
之所以一眼就分辨出來,是因為尋常巡街時,遇著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哥兒,多數都是一臉輕蔑地看著他們,即便尋人幫忙,也不過是一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姿態。
然謝瑭不僅主動地寒暄打招呼,還會將爹爹和阿爹買的零嘴分給他們這些地位低下的士卒,即便左丞大人在身側,也并無嫌惡之意。
故而大伙兒對這家人格外有好感,偶時也會逗逗謝瑭,回些從小攤上買的零嘴,每次,這孩子都是雙手捧過去,而后鄭重其事地道謝。
私下里眾人聚在一起插科打諢時,也曾有不少人稱贊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左丞大人教子有方,教養出來的孩子彬彬有禮,溫恭直諒。
更何況,他心里暗暗嘆息,這大人之間的爭斗,何至于要牽扯上無辜的孩子?
他對著愣怔著發懵的大福擺擺手,緊跟著朝不遠處,恭恭敬敬地循聲回話,“頭兒,這里沒人,咱們再去別的地方找找!”
說完,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直至再也聽不到腳步聲,大福才敢稍稍向外探頭,果真他們所在的這片石壁外空空蕩蕩,再沒有任何人,他不曉得這人為何突然放過自己和小世子,但只要、只要沒暴露就好。
他撫了撫胸口,斂回眸光,重新看向淚眼瀲滟的常庭晚。
“爹爹會來救我們嗎?”小世子揉了揉被淚水浸泡得發紅發腫的眼睛,極其小聲地問。
大福點了點頭。
“我想要娘親和爹爹,我好害怕。”此時的小世子哭得眼淚鼻涕糊作一團,一身雪白的圓袍臟兮兮地掛在身上,再無往日里一塵不染的干凈模樣。
大福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不讓他的哭聲溢出,引來叛軍的注意。
他抱著瑟瑟發抖的常庭晚,學著阿爹安撫爹爹時的溫柔模樣,用力地撫了撫小世子的脊背,他也很想見阿爹和爹爹能在身邊,但他更希望二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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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心口沒由來的一陣抽痛,險些穩不住身形。
喬嘉年見他臉色難看得厲害,上前搭了把手,將他扶住,“夫人,您去中廳歇著吧,這兒有我們守著呢!”
“無、無妨。”云胡緩了緩神,沖他揮揮手。
“謝夫人,下官奉貴妃娘娘之命,前來請您去宮中吃盞茶。”門外叫囂聲不停。
謝見君剛走沒多久,就來了一隊身著盔甲的士兵,張口要帶云胡進宮。
“說了八百遍了,夫人不在府上,今早去城外寺廟給主君祈福了!”隔著一道府門,李盛源不厭其煩地回話。
“夫人不在,小公子可在?”門外之人不依不饒,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抓不到謝見君的夫人,能抓到他兩個心肝兒孩子也能交差!
“都不在!跟著夫人一同去寺廟了!”李盛源繼續回話。
“在不在,由不得爾等說了算!快些將門打開!”門外為首之人終于失了全部的耐心,他隨手點了幾人,要上前撞門。
然前后兩扇沉墩墩的紅木府門都被粗重的木樁死死地抵住了。這是謝見君入宮時,特地吩咐給李盛源的,在他回來之前,無論誰來叩門,都不許開。
云胡見狀,趕忙吩咐昌多帶許褚和祈安先行回屋。
“大福呢!”許褚放心不下,堅持著不肯走,還想法子要去公主府探探大福的安危。
云胡何嘗不擔心自家好大兒?但眼下他分身乏術,想著公主府尚且有一千府兵,境況定然要好過他這岌岌可危的謝府,只得拜托許褚照顧好祈安。
似是察覺到此時緊張的局勢,祈安嚇得哇哇大哭,被云胡嚴厲地呵住,“不許哭,聽爹爹的話,跟著爺爺去屋里待著!你要敢哭,阿爹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祈安當即止了哭腔,緊緊地抿著嘴,豆大的淚珠在眼眶打轉,愣是不敢掉落。
云胡心軟得厲害,但擔心府門被撞破后,祈安的哭聲將叛軍招過去,他不得不狠下心來。
送走幾人,他撿起方才被家丁丟在地上的長刀,目光灼灼地盯著面前的兩扇木門。謝見君不在府里,他身后是病弱的老人和孩子,以及將自己身家性命都交給他的仆役,他不能在這個時候退縮。
伴隨著整齊劃一的呼聲,木門搖搖欲墜。
留下來守門的眾人屏氣凝神,掌心里不住地冒冷汗。他們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曾受過謝見君和云胡的恩惠,現下主君有難,他們斷不能臨陣脫逃,再者說,這門外,沒準比府里還要危險呢。
兩邊僵持了須臾,期間門外的人不住地喊話,眼瞅著府門再堅持兩下就要被撞碎,金戈相撞的刺耳聲,伴隨著慘嚎,夾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傳入府中。
大伙兒不敢輕舉妄動,云胡緊攥著長刀的掌心里洇滿了細汗,濕漉漉黏糊糊的觸感令他甚是不安,他拼命地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一顆心砰砰砰如小鹿亂撞。
“云胡,叛軍已經被拿下了,開門,是我!”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揚聲高呼起來,“是大公子!是大公子趕回來了!大公子來救我們了!”
“滿崽?”云胡踉蹌一步,好似這肩上驀然卸下了千斤頂,他當即讓李盛源把門打開,就看著滿崽全須全尾地站在自個兒面前,身后是一眾披掛黑沉沉鎧甲,剛經歷完一場惡戰的士卒們。
滿崽也同樣松了口氣,他趕來的路上,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家里出了事兒,如今見到一家人,他又怕沾滿血污的衣裳嚇著云胡,趕忙脫下來丟去一旁。
“云胡,你別擔心,大福沒事,常將軍率騎兵去工廠救阿兄了!”
云胡剛要舒口氣,緊接著又提了起來,“子彧呢?子彧如何沒跟你一起回來?”
“回季府了,他原是要陪我一道兒過來,但我想,我們二人身上都背著未盡之事,不能為了彼此,忘記自己原本要走的路,干脆就勸他離開了。”滿崽笑了笑,眉眼微彎,盛著亮閃閃的碎金。
“好好好!都平安就好!”云胡一把將他拽到身后,不由分說地讓陸正明帶他去許褚和祈安身邊,自己仍持寒光凜凜的長刀站在府門前,他怕叛軍卷土重來,但更怕謝見君歸家時,看不到他。
*
“不好了不好了!殿下,常知衍率三千騎兵攻破城門了!”
剛得了城門口送來的消息,小兵便火急火燎地前來報信。
“才三千騎兵,也值當得你害怕?”三皇子勾了勾唇角,似是聽到了什么笑話,“ 去把咱們的公主殿下請過來。”
早起,公主府派人來請大福去府上時,曾提過公主今日要進宮赴貴妃娘娘的筵席,遂現今在上書房見到嘉柔,謝見君一點也不意外,只是令他沒想到的是,押送公主過來的人,居然是季同甫。
“爹?你怎么在這兒?”季同甫粗魯地將被衣冠不整的嘉柔推搡在地上,抬眸看向躲在眾臣中的季東林,有些意外地發問道。
三皇子斜眼一視,語氣促狹地開口,“你爹自個兒貪生怕死,不肯幫孤舉兵誅討,倒是舍得把你這個嫡子推出來。”
季同甫沒聽出這話里的揶揄,興奮地沖季東林招手,“爹,安王殿下已經勝了,你還在這群膽小如鼠的雜碎們里面藏著作甚?還不快向安王殿下請安!”
季東林面無表情,一語不發,倒是原本還擠在他身邊的朝臣,立時向四周散去,一來不齒他墻頭草的行徑,二來不想被殃及到自己身上來。
見此景,三皇子冷笑,連眼皮子都懶得抬起,他吩咐季同甫砍下嘉柔公主的腦袋,懸于宮門前,說是等會兒讓常知衍好生瞧瞧忤逆他的下場。
季同甫聽不出啥好賴話,當即從士卒那兒奪了刀就要動手。
“你現在殺了公主,決計不會對常知衍有半點威懾力,反而會令他破釜沉舟,不顧一切地為自己夫人報仇,介時整個常家軍都與之為敵,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哪怕你殺盡了數萬常家軍,以儆效尤,就不怕畏懼常家軍的西戎伺機生事,惹來邊境大亂?”
瞧著揮下的屠刀離著嘉柔公主的頸間隱約只剩下兩寸距離,謝見君忍不住開口。
幾乎不等三皇子示意,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季同甫便從人群中將他揪了出來,那把原本要砍下嘉柔腦袋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大膽狂徒,安王殿下的決策,也是你這宵小能置喙的?”
冰涼堅硬的觸感從脖頸間蔓延至全身,謝見君微閉了閉眸。
還以為自己要命喪此處,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不成想又有小兵急匆匆地跑來報信,說常知衍率兵往宮中來了。
三皇子趕忙命人去放信號煙,引埋伏在城中的北府軍去截殺常知衍。
信號煙一旦發出,便是覆水難收,且不論這三千騎兵會不會因此而全軍覆沒,這些被圍困的宮中的人也不會有活路。
謝見君一個翻身掙脫開季同甫的鉗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了欲朝天放信號煙的小兵。
揄系正利9
小兵顯然沒有想到有人能在三皇子的眼皮子底下,不怕死地行逆悖之事,點燃印信的信號煙脫離自己掌心時,他還在陣陣發蒙,下一刻,就瞧見謝見君整個人正面摔倒在地上,將信號煙掩在身下掐滅了印信。
三皇子最先反應過來,一時怒極,要提刀砍死謝見君,哪知手中的刀剛剛揚起,就被前一支羽箭,后一柄長槍齊齊打落。
“安王殿下,別來無恙。”常知衍收起手中的長弓,丟給身邊的親信。
“常知衍,擅離軍陣大營,調兵破城,你是護駕,還是逼宮?”三皇子怒聲呵斥。
“都不對!”常知衍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了搖,“我是來救我夫人的!”
“沒有兵符和圣旨,你就敢率兵入宮!”
“誰說他沒有兵符和圣旨?”七皇子從常知衍身后站出來,將兵符和印有官印的圣旨奉上。
原本已然絕望的崇文帝,渾濁雙眸中倏地燃起了一束光。昨日,他命太子攜常知衍去盧山督查換防,遂將圣旨和調動常家軍所用的兵符都交給了太子,想來應是太子一早察覺出不對勁,讓七皇子帶著東西去找常知衍救駕。
而常知衍在看到滿崽出示的北府軍的腰牌時,便相信了三皇子謀逆之事,后來也正是得了七皇子的命令,才馬不停蹄地率騎兵起來救駕,不僅如此,他來的路上還特地派親信去通知威富軍,算著時辰,那邊應該也快要抵達上京城了。
三皇子頓感不安,余光中瞥見崇文帝蹣跚著要去拿七皇子呈上來地兵符,他立時將其拽到跟前,威脅眾人,“都給孤退下,否則父皇就沒命了!”
話音未落,七皇子毫不猶豫地拉弓射箭,動作之利落,似是被挾持的人并非是他的父皇一般,利箭不偏不倚地擦著崇文帝的肩膀,正中三皇子胸口。
三皇子神情錯愕,整個人后仰,一腦袋栽倒在地,直至斷氣時還死不瞑目。
大勢已去,殘存的余孽再無翻身之力,隨三皇子一道兒謀逆的禁軍統領當場自刎,其余禁軍則被羈押,聽候發落,涉謀逆案的北府軍以及官員們自然也逃不了清算,等待他們的是崇文帝掩藏著屈辱的滔天怒火。
然身為兒子的三皇子剛沒了聲息,挨著他一并倒下的崇文帝便連滾帶爬地撲倒他的身上,翻找出自己親筆寫下的詔書,用力地撕毀,直至再也拼不起來完全作廢,才滿意地撫著胸口,長舒出一口氣。
被季宴禮扶起來的謝見君見此景,只覺得心寒至極。
“方才是你丟的長槍吧?”他問季宴禮。即便方才常知衍沒有射出那支箭,三皇子手中的刀,也會被突如其來的長槍打落,救他一命。
“我的好師弟,我都快被你嚇死……”季宴禮話還未說完,上書房中驟然響起一聲驚呼,眾人的眸光齊齊被吸引了過去。
“爹……”季同甫不可置信地看著沒入自己胸口的長刀,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喊出了一聲為什么。
他追隨三皇子做事是季東林默許的,三皇子伺機行謀逆之事,他也提早告知了季東林,但他不明白,為什么做阿爹的人會沒有半分猶豫地持刀捅死自己。
“微臣教子無方,縱使其遭受他人蒙騙,危及陛下龍體,以及公主殿下鳳體,還請陛下降罪于微臣!”季東林扔掉手中沾著親兒子的鮮血的刀,嫌惡地踏過季同甫的尸首,而后向崇文帝叩首請罪。自始至終,他神色如常,似乎死的并不是自己的兒子,殺死季同甫的人也并不是他,平日里的唯唯諾諾,兢兢戰戰,不過是假象而已。
“還真是……有意思。”突然起來的變故讓季宴禮心頭漫上來寸寸荒涼,他扯了扯嘴角,剛想要跟與自己并肩站在一起的謝見君揶揄兩句,才注意到身側不知何時已然空了。
他的好師弟踉蹌著揪住救駕大功臣的常知衍的衣領,厲聲質問道:“我兒子呢!我兒子呢!”
常知衍被質問的先是一怔,反應過來是問的大福,忙不迭指了指殿外的方向,“大福沒什么事,我剛剛讓程琰將他送回你府上……”
面前閃過一陣風,謝見君翻身上馬,往宮外飛馳而去。
此時此刻,他再也顧不上什么恭而有禮,什么殿前失儀,心里只盼著身下的馬跑得快些!能再快些!
尋常不過一炷香的腳程,今日卻如此的漫長,以至于他趕到家門口時,冷汗漣漣,腿腳酸軟到連腳蹬都踩不住,稍一歪身子,便從馬背直挺挺地跌落在地上,遲遲站不起來。
云胡緊攥著的長刀掉落,發出“咣當”的刺耳聲響,他臉色有些蒼白,身子止不住地戰栗,良久,他朝著謝見君張了張口,聲音極輕,
“要抱!”
謝見君笑了笑,長臂一撈,將小夫郎帶至懷中,心心念念的溫香軟玉抱了個滿懷,他眼圈微紅,輕蹭了蹭云胡的鼻尖,親昵地安撫道:“沒事,一切都沒事了!”
云胡羽睫輕顫,瑩白的淚珠順著鬢邊撲簌簌的掉,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那丁點勇氣,隨著謝見君的出現,如同滾滾洪流悉數散去,他脫力似的靠著自家的夫君,好半天才從齒縫間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還能再見到你,真好!”
謝見君愈發心軟,他緊緊地抱云胡,力氣之大,似是要將面前之人,從此融進自己的骨血中。
繾綣情意被幾聲粗獷的“左丞大人”打斷,他眉心微蹙,余光中瞥見大福被程琰抱下馬車。
大福灰頭土臉,顯然也經歷了不好的事情,臉頰兩側都有擦傷,傷口處滲出來的細小血珠已經干涸,一雙烏眸卻明亮得很,他定定地看著自家爹爹和阿爹,無論被問及什么,都只管搖頭或是點頭,就連謝見君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緊抿著嘴一聲不吭。
“你這孩子,發生何事了?你倒是說話吶!”謝見君擔心他被魘著了,急得語氣都不似往常時候溫柔清潤,見大福仍不出聲,照著身后給了兩巴掌。
重重的兩聲悶響后,大福身子一晃,倏地咧開嘴,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起來,
“我的牙!我的牙沒了!”
第273章
驚雷陣陣,一場雨過后,上京城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然這場久違的平靜下,仍是暗流涌動。
三皇子起兵謀逆后,崇文帝徹底病倒了,不曉得是受了驚嚇,亦或是沒了個精心栽培多年卻爛泥扶不上墻的兒子,總之他一病不起,不過短短幾日便眼瞅著只有進的氣,沒了出的氣,太子身為名正言順的儲君,理所應當地代替他行監國之權。
這位平日里看起來性情溫和,禮賢下士的太子殿下頭回暴露出自己的野心,依照著滿崽和季子彧當日的說辭,他問很快便派兵找到了掩藏在深山里的那個村子,不僅發現了鑄鐵坊,以及周承平在驚慌失措地撤退中,所遺留下來的打造兵器的器具作為謀逆的證據,還順藤摸瓜地扒出了三皇子私藏起來的鐵礦。
有了這實錘,他以整肅超綱為由,快刀斬亂麻,利落地清除了三皇子一派剩余在外的黨羽。
謀逆案當日,季東林為求自保,不惜當眾捅死季同甫,妄圖將功抵過,好讓崇文帝能夠放自己一馬,落得個革職,或者貶謫出京的下場亦可。
但他碰上的硬茬子是太子,這些年他明里暗里地給太子使了不少絆子,以至于結黨營私,瀆職枉法的腌臜事兒做多了,隨隨便便拿出一件都足夠治重罪,但太子擔心處罰得太過,令那些在危難之時選擇站在他這邊的純臣寒心,故而最終判其終身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處置的詔書一下,季家嫡母一席白綢懸梁于家中,昔日風光無限好的尚書府自此沉寂,倒也是應了那句,“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任誰從這座曾經闊氣的尚書府跟前經過,都禁不住唏噓兩聲,道一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不過,這有罰,就有賞,太子向來一碗水端平,此時又正是給自己立賢明方正,是非分明人設的好時候。
他大刀闊斧地一一嘉獎了救駕有功的大臣,尤其是因頂三皇子而慘遭喪命的那位工部左丞大人,不僅僅給予了銀錢上的賞賜,還特地把他那位在鴻臚寺當個七品小官的兒子調到身邊作秘書郎,將善體下情,愛民濟世的姿態擺得足足的。
而在此番宮變中功勞最大的常知衍,他一紙詔書,打著督察西北邊防的旗號,把人調離了上京。之所以這么安排,也是還害怕一朝崇文帝醒來,重攬大權之時,對常知衍擅離軍陣大營,調兵入宮救駕心生嫌隙和畏懼之意,找借口要發落他。
如今人被派遣出京,遠赴千里之外的西北,鎮守國門,非親召不得回,哪怕真有崇文帝玩事后清算的那一天,也不至于腹背受敵。
然令人意外的是,嘉柔公主上疏,請求要帶小世子去隨軍。
在過往將士出征的慣例中,此舉斷不可能被應許。
為了鞏固手中的皇權穩固,自古以來,做皇帝的,都會將他們的妻兒扣押在眼皮子底下,明面上說要替將軍照顧家人,好讓他在外安心敵寇,但實際是為了提防重兵在握的將軍心生異心,給自己埋下隱患。
如此約定俗成的東西,大家心里都門兒清,就連謝見君也自動默認,代理監國的太子殿下不會同意,不成想奏疏剛遞上去,隔日早朝,太子便當著眾大臣的面兒,命李公公宣布,準許嘉柔公主攜小世子同去西北。
給出的緣由是感念常知衍為捍衛熹和國土,立下汗馬功勞,又不忍幼妹長年累月地經受夫妻二人兩地分離之苦,遂力排眾議,讓這一家人團聚。
眾人見過了皇室里兄弟鬩墻的爾虞我詐和互使絆子,到這會兒才紛紛反應過來,那位尊貴的公主殿下,可是太子同父同母,打小一起長大,且感情甚好的胞妹,人家偏袒自家妹妹,又信任妹夫,情理上有何說不過去的?
誰跳出來反對,誰就是咸吃蘿卜淡操心!誰就是跟未來儲君當面對著干!
都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老狐貍,這點事兒,還能看不明白?
但的確是有看不明白的人,謀逆案后,在謝家和常家兩邊有意無意地避嫌下,大福和常庭晚一直未曾再見過面,得知自己的玩伴要離開,大福獨自窩在屋里傷心了好幾天。
加之那日在公主府被青嬤嬤當人肉墊子推出去,替小世子抵擋叛軍時,摔掉了正中間的兩顆小米牙,現今他說起話來,含含糊糊地漏風,于是,便更加難過。
謝見君和云胡,連帶著滿崽,一家人輪番上陣地安撫勸說,這小子竟然萎靡不振到連平時最愛吃的糖果子,都沒心思惦記了。
小世子雪中送炭,吩咐府里婆子送來一個木盒,云胡幫著打開來看,正是大福在公主府磕掉的那兩顆小門牙。
“小酥酥,為森么要把牙丟到胡定上?”大福追著搬梯子的滿崽,稚聲稚氣地好奇發問。
他這么吐字不清地說話也有些日子了,新牙長得慢,加上他總忍不住地去舔下頜光禿禿的牙齦,以至于到這會兒,小米牙才剛剛冒出個尖兒來。
滿崽見他又下意識地去舔牙,騰出搬梯子的一只手,箍住他的下巴,“不可以哦,長睿哥哥的新牙已經都整整齊齊地換完了,你若是不乖乖聽話,等下長出來的新牙,就會左一顆右一顆!”
大福被嚇唬得趕忙捂住嘴,想起跟王嬸子出門采買時遇見抽煙斗的老漢,一張口滿嘴黃牙不說,還真像小叔叔說的那般左長一顆右長一顆,他可不能讓自己也變成老漢這樣!
見小崽子被自己嚇住了,滿崽眉梢微翹,斂去唇邊的笑意,“咱們把你的牙丟到屋頂上,而后再認認真真地向牙婆婆許個愿,保佑大福每一顆新牙都長得規規矩矩,齊齊整整,可好?”
“好好!”大福用力地點了點頭,幫著扶正梯子,“都聽小酥酥的!”
滿崽一把撈起他,三步并作兩步攀上屋頂。
青山郁蔥,碧水潺潺,繁華的上京城盛景盡收眼底。
“小酥酥,胡定上看的好遠哦~”大福第一次從這個位置看自己生活的地方,扯著滿崽的衣袖止不住驚呼。
“登得高,自然就看得遠。”滿崽從袖口中掏出檀木盒子,丟給他,“吶,這玩意兒丟在哪里,你自己決定。”
他們所攀的這間屋頂平坦開闊,即便是躺下翻身打滾也無妨,大福原地轉了幾圈,找了塊青瓦,將小米牙掩在了下面,隨后朝著“小酥酥”隨手指的牙婆婆顯靈的方向,虔誠地祈禱起來。
滿崽挨著他跟前坐下,聽見他嘰嘰咕咕地念叨,希望自己能換一口好看的新牙,到末了還沒忘了祈安,說弟弟將來換牙時,也得長得規規整整。
明文剛從屋外進來,就被屋頂上的滿崽嚇了一跳,“大公子,您這腿傷還未好利落,怎還爬到那上面去了?”
話音剛落,旁邊又探出個毛茸茸的腦袋,哦豁,大福居然也在,這可不行!
他趕忙喚府里家丁,扶穩了梯子,將一大一小都叫下來。
“我的腿早就不疼了。”滿崽拎著小雞仔似的大福在地上蹦跶了兩下,“你瞧,不妨事,倒是你……”他伸手捏了捏明文的胳膊,“你胳膊的傷怎么樣?今日大夫來給你換藥了嗎?”
那日在公主府,明文為了保護大福和小世子,獨身前去引開叛軍。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哥兒,腿腳也趕不上壯實漢子利索,叛軍將他追至湖邊時,擔心自己落入他人之手被糟蹋,他想也沒想地就跳進了湖中。
好在那叛軍知道追錯了人,并未深追,只沿著岸邊往湖里猛扎了幾刀,見了血便收手了。
又幸而湖水不算深,而他略懂些水性,即便被鋒利的刀刃劃傷了胳膊,最終還是咬著牙等來了援軍,保住了自己一條性命。
從大福口中得知此事后,謝見君和云胡為表感激之意,特地將他安置在府中好生養傷,日日派人送去補品湯藥,每隔兩天就請大夫上門為他診治換藥。
這些天被好吃好喝地關照下來,明文自覺身子都重了,今早照鏡子時,瞧著面色也紅潤了些許。
“這點小傷,不足為道,勞主君同夫人有心,把我照顧得這般熨帖,倒叫我不知怎么向主家報答這份恩情了。”他靦腆著說道。
“你養好身子,便是報答了。”滿崽笑了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竹籃,“云胡不是讓你歇著嘛,咋又忙活起來了?”
明文猛地一拍腦袋,“瞧我,光顧著說些閑話,反倒是把正事兒給忘了,方才在府門口,我遇著從鋪子里回來的主夫,說請您去他屋里一趟呢。”
不曉得云胡找自己是為了何事,滿崽聽完明文傳話后,忙不迭奔著主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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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正收拾柜子里的東西,聽著腳步聲由遠及近,他回眸朝外看去,果真見著氣喘吁吁趕過來的滿崽。
“再過幾個月,都要嫁人了,如何還跟個孩子似的淘氣,也不怕摔著,看這跑得滿頭大汗!”
是的,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滿崽和季子彧之間的那點事兒終于八字有了一撇。
季家已無德高望重的長輩,確認兩小只待彼此的心意后,師文宣便親自出面,攜柳云煙前來謝府提親,三書六禮備得妥帖,還請了欽天監給算的良辰吉日,將婚事定下了同年的臘月初五。
按理說,這日子不該如此倉促,只是崇文帝的身子骨早已經被夷草膏掏空了,又因著接連受了不少刺激,龍體抱恙,每況愈下,若是拖延下去,指不定這場婚事就要被耽擱三年。
季子彧已經盼了這么多年,一刻鐘都等不了,怕謝見君和云胡不樂意,他就登門請罪,給謝家的聘禮,也是掏空了季晏禮的家底兒,尤其是下聘禮那日,可堪比十里紅妝,主打不讓滿崽受一點怠慢和委屈,半點都不行。
聽云胡提起自個兒的婚事,滿崽微微垂眸,耳梢微不可察地漫上緋意。
云胡知道這小子是被自己打趣得害羞了,便將剛剛從柜子里翻找出來的木盒推到他面前,“打開看看?”
“怎么還整得神神秘秘?”滿崽說著,挑開木盒的插銷,入目是一沓契書,有幾張瞧著有些年頭了,“田契?地契?還有銀票?”
他驟然抬眸,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云胡,你把甘盈齋倒手了?”
“胡鬧…”云胡輕點了點他的額前,溫柔地嗔怪道:“這是我同你阿兄這些年給你置辦的嫁妝,如今終于是派上用場了,不過,嫁妝可不止這些契書,你阿兄說了,定要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滿崽眼眶微熱,他張了張口,想說點什么,半晌,他抱了抱云胡,哽聲道:“有你們可真好!”
“瞧瞧,只是出嫁罷了,又不是生離死別……家里的臥房一直給你留著,放心,保準不讓大福和祈安亂動你的東西。”云胡撫了撫他的后背,語氣放得更加溫軟,“宴禮前些日子特意購置了一套宅子,放在聘禮里面,要給你和子彧倆人成婚之后住,他知道你念家,宅子的位置選在了咱們家對面,就隔著一個長街,平日你若是想回家,出門走幾步就到了,對了,想好把誰留在身邊給你做陪嫁了嗎?”
滿崽搖頭,“原是昌多說要陪嫁過去,但我沒答應,現今他已經是甘盈齋的大當家,又是你跟前的一把手,這般聰明伶俐之人,倘若后半輩子都鎖在深宅大院里,怕要屈才了,我還是、我還是再想想吧。”
云胡見他一時半會兒沒下定決心,也不逼迫,左右這家里面都是相熟的知根知底兒的人,無論挑誰過去,幫著滿崽執掌中饋,他都能放心些。
本以為離著婚期尚有幾個月的光景,哪知暮秋一別,眨眼就到了年末,
暮秋已別,眨眼就到了年末,臘月初五,正值喜事。
天還未亮,一向貪懶愛賴床的滿崽就被云胡從被窩里揪出來,又是凈面,又是裝扮,折騰到辰時龍抬頭,迎親隊伍都趕到府門外了,他才勉強清醒過來,手里塞了個紅彤彤的大蘋果。
“云胡,不是騎馬嗎?我怎么還得端著這蘋果?”他餓了一早上,到這會兒滴水未進,此時看著懷中溢著果香的蘋果,就如同餓狼見到肉似的,渴求的眼神都直了。
“這是保平安的!”云胡瞧出他的心思,連忙讓寧哥兒端來盤熱騰騰的餃子,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了兩口,“先墊墊肚子,等會兒到了季府上,還得吃面呢。”
鞭炮聲乍起,大福和祈安蹦蹦跶跶地小跑進來,“小叔叔,小叔夫來接你了!”
吉時已到,便是半刻都耽擱不得,云胡按住想要探出腦袋去看熱鬧的滿崽,接過明文遞上來的喜帕,作勢要給這不老實的小崽子蓋住腦袋。
“不要這個!”滿崽連連后退,他才不蓋什么喜帕呢,既是成婚,有何見不得人的?這季府雖說只有一街之隔,但迎親的隊伍會沿著上京城的幾條長街轉一圈,再回到成親拜堂的府上。倘若一路上都得蒙著這玩意兒,可就什么熱鬧事兒都瞧不見了!
“他既是不喜,那就算了。”謝見君抱臂側倚在門口,見著一群人為了捉滿崽,在屋里玩貓和老鼠未果后,上前勸說道。
云胡也有些追累了,索性就隨滿崽的意愿,左不過是他自個兒的婚事,自然由他自個兒拿主意。
“時辰到了!時辰到了!咱們謝小公子該出門了!”喜婆子揚著帕子,扭著腰進來催促。
滿崽穿戴好最后一件大紅喜服,紅著眼圈站在謝見君面前,“阿兄。”剛一開口,語氣里便泛起了潮濕。
謝見君被這一聲阿兄喚得鼻尖發酸,他倉促地別過臉去,抹了把眼角,再回眸時,整個人又恢復了以往的淡然模樣。
“今個兒是好日子,高興些。”說著,他背對著滿崽,俯下身,“來,阿兄背你出門。”
謝府這邊也沒有長輩,遂出嫁前的禮節都簡而化之。
從臥房到府門的這段距離,謝見君走得極慢,似是怕顛簸了滿崽,又似是不舍得,他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踏過腳下的青石。
“阿兄,將來我還能來你這里呢?”滿崽覆在他肩上,悶聲發問。
謝見君輕笑,將人用力地往上掂了掂,“小兔崽子,凈說胡話,什么叫來我這兒?如何,一朝出嫁了就不回家了?”
心頭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被沖散,滿崽樂呵極了。他自幼跟著阿兄和云胡一起長大,最怕像小山,大虎那般生分了,這會兒得了滿意的答復,揚起的嘴角,喜滋滋地半天都沒落下。
謝府門外,季子彧同樣一身大紅喜服,緊張又局促地站在石階下,等待著迎接他心心念念的人。
饒是再不舍,謝見君也得放手,他一臉正色地叮囑季子彧,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許欺負滿崽,即便知道自家弟弟的德行,斷然不是那肯吃虧的人,他仍不放心。
“阿兄,我、我、我發誓!”季子彧磕磕絆絆地立誓,哪怕謝見君不叮囑這么一句,他也做不出欺負自家夫人的事兒來。
——
門前吹吹打打,熱熱鬧鬧了又一場,最終重歸于平靜。
“好似昨個兒還是個莽莽撞撞,需要人時時看顧操心的小兔崽子,今日便嫁作他人夫了。”云胡望著愈行愈遠的迎親隊伍,吐出一聲嘆息,雖說攏共就隔了一條街,沒準每日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他這心里忽而就空了一塊。
“是吶。”謝見君跟著附和了一句,知道云胡難受得厲害,將他撈進懷里,捏了捏他的肩頭,“說起來,咱們還沒正經過明路呢,不行,改明兒我得補給你!”
云胡被他這一句話說得有些發懵,回過神來想想也是這么一回事兒。
當初在福水村時,莫說是辦一場婚事了,自己嫁到謝家,就是拎著個破包袱隨媒婆過門,連件像樣的喜服都沒有,更別提去縣衙登記婚書,真要仔仔細細地論,他和謝見君且不算夫夫呢。
但這補,又是怎么個補法?難不成他們都這般年紀了,還要學著兩小只穿上大紅喜袍,迎親拜堂?
云胡想都不敢想,一把推開謝見君,自己紅著臉溜進了屋里。
*
年底臨著封印前,朝中發生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兒。
戶部尚書方旬上疏請求致仕,他一把年紀,身子骨早不似先前那般康健,一年到頭都來不了幾回戶部,隔三岔五便命府里人告假,勉勉強強地撐到今年,又出了三皇子謀逆一案,當日他在上書房險些被嚇得犯了中風,在家歇息了近三個月才出現,這會兒提告老還鄉,太子連個拒絕的理由都說不出來,只得象征性地挽留了兩句便放他離開了。
三品尚書空缺,少不得有人要先頂上,謝左丞臨危受命,暫代尚書之職。
說是暫代,大家心里都清楚,等崇文帝醒來,亦或是太子順利繼位,謝見君轉正為戶部尚書,不過是時間問題。
這一番衡量,某些人的心思又禁不住活躍起來。
于是年關之下,云胡忙著跟柳云煙在京中貴人之間交涉走動,謝見君則整日出門應酬,倆人偶時腦袋都挨到一個枕頭上了,還說不了兩句貼己的話,就相擁著睡熟。
此等忙忙碌碌的境況一直維持到大年夜。
往年過年,都是謝家和季家扎堆在一起,若宋沅禮在跟前,也會過來湊熱鬧。
然今年青哥兒懷了二子,宋家公婆早早從衢州趕過來照應青哥兒的身子,季家更是在朝中封印后就舉家回了衢州,說要去祭奠季子彧和季宴禮的娘親何氏,開印前方歸。
縱使少了這么多人,但因著有大福和祈安兩個活寶在,這頓年夜飯照舊不失繁鬧。
云胡守夜到子時才歇下,年初一剛過辰時一刻,他就被大福搖起來,混混沌沌中,懷里莫名塞進來個冰涼堅硬的木盒。
“爹爹,阿爹讓您親自打開來瞧瞧呢。”
第274章
云胡茫然地環顧四周,空蕩蕩的臥房里只余著自己和“小信差”,“阿爹去哪里了?”他打了個哈欠,歪頭問小信差 。
小信差緊抿著嘴不吭聲,自覺完成了任務,便“噔噔噔”小跑著離開,一點也不留戀爹爹的溫暖。
沒套出有用的情報,云胡無奈,這才將眸光落在了手里捏著的木盒上,黑檀木的盒子掂起來微微有些重量,不曉得擱放了什么東西,搖著有清脆的叮鈴聲。
他驀然來了興致,左右擺弄了兩下,只聽著“砰”的一聲,木盒應聲而開,一枚銀質的長命鎖映入眼簾,緊接著一封極薄的紙條攤開在掌心里。
“一周歲生辰的云胡是個杏眸彎彎的可愛崽子,祈愿他日日平安康健。”
平安康健……云胡望著盒子里的長命鎖,自嘲地笑了笑。這尋常人家,凡是家中受疼愛的孩子,自出生起,爹娘便會找匠人,早早置辦下可護佑安樂的平安鎖。
而他的出生,自始至終都不曾受過期望,以至于所有孩子理所當然都該擁有的東西,晚來了這么多年。
他摩挲著銀鎖表面細致的花紋,眼眸漫上來一抹灼熱。
字條背面還留了一行小字,寫著讓他打開枕邊的小柜。
這回,云胡見到了一雙厚墩墩的布鞋,巴掌大小卻秀麗精巧,連鞋面上的繡樣,都是特地挑選的寓意著吉祥如意的瑞獸,金蟾。
“二周歲生辰的云胡已然學會走路,惟愿他將來所行之路皆平坦順遂。”
他望著紙條上圓潤挺拔的小楷,輕咬了下唇瓣,想來這世上,也就只有謝見君,于他才會有這般平淡樸素的冀望。但仔細想想,自十六歲遇見這位夫君之后,與之共度的每一日,又何嘗不是清平安泰,遂了這心愿?
本就澎湃的心底生出些許的慶幸,他用力地撫了撫胸口,那夾雜著綿綿溫柔,繾綣深情的愛意不知何時已悄然融入骨血之中,所過之處一片綠蔭漫漫,荒藤悠悠。
擱放好銀鎖和布鞋,云胡循著紙條上的引語,從朱紅廊柱下找到了一只紙扎的紙鳶,
“三周歲生辰的云胡崽子伶俐頑皮,趁著春來無事,盡攜鳴風放紙鳶,期許他此生且喜且樂,且以永日。”
眼前忽而變得模糊起來,連瀲滟雙眸中都盛滿了晶瑩,他洇了洇眼角,壓下滿腔的歡愉。
假山旁,碧池邊,所有能夠尋到的地方,都藏滿了謝見君準備的生辰禮。
小到一把通體烏黑的刻刀,大到一盞栩栩如生的玲瓏花燈,云胡年少時不可得之物,盡在眼前,短短一日,他似是個初生的嬰孩,被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重新將養了一遍。
書房的案幾上擺著最后一份生辰禮。
本以為是勞什子哄孩子的小玩意兒,不成想竟是一紙蓋著官印的婚書。
“十六歲的云胡嫁做人夫,愿他被溫柔以待。”
云胡怔在原地,他定定地盯著婚書上描金的幾行字,“永結鸞儔,共盟鴛蝶……”,許久,嘴角微不可察地挑起一絲笑意。
“不過一句戲言罷了,竟還當了真。”
“如何不能做真?”從早起便悄默聲地跟在自家夫郎身后的人終于現了身,謝見君緩緩踏入書房,他暮光而來,冠玉之容宛如水中泠月,將萬千溫柔盡收眸底。
小夫郎被驚得一顫,驀然燙紅了臉頰。
謝見君俯身壓過來,把人半圈在懷里。細碎的親吻,裹挾著拂拂清風席卷而來,偶時似封喉烈酒,香津濃滑在唇齒間探索交纏,偶時又似醇柔清釀,只淺嘗止輒,便引得二人恣情沉淪。
……
夜幕低垂,星月映襯。
謝見君燃起一盞赤紅的燈籠,朝著軟榻上的云胡探出手,“來,帶你去個地方。”
合歡橋寓同心橋,傳說可續正緣,斬孽緣,凡彼此傾慕之人,攜手共度此橋,余生相濡以沫,白首相守。
“咱們已經走過許多回了,如何還要來此處?”云胡回首問到一臉神秘莫測的謝見君。自打這位夫君不知打哪兒聽來這傳說,但凡他二人出門遛彎,合歡橋便是必經之處,每每謝見君都會鄭重其事地緊握住他的手,仿若為了完成某種儀式似的來回走上個幾茬,這次也不例外。
然與之以往不同的是,皎皎月色下的合歡橋綴滿了花枝,遙遙相望,猶如牛郎織女相會的鵲橋。
“送你最后一份生辰禮”,謝見君雙眸驟然一深,他低眉看著云胡,眸中如月華流轉。
“誒?”云胡話音剛落,漫天焰火四起,璀璨如星如雪,瞬息間,便將黑夜染成了白晝,連渾濁的河水都倒映出幾分流光。
謝見君單膝跪地,將原本藏好的鐫刻著云朵的戒指帶在云胡的無名指上。
“十七歲的云胡,謝見君會愛他生生世世。”
從小背負著“瘟貨”“掃把星”的罪名,跌跌撞撞地走過了數年,云胡本以為余生漫漫,落得潦草度日,但好在至此經歷的苦難都化為福祉,換來愛他憐他之人。
被明媚張揚的厚愛滋養的花朵,一朝刺破藹藹濃霧,向著烈日肆意生長,從此,他不再懼怕這世間簌簌風雨。
——正文完——
第275章 番外一
許褚是崇明十二年的除夕夜走的。
往年的除夕夜, 他總是早早用完晚膳,借口身子乏了回屋中歇息,謝見君曉得他是每逢佳節思親心切, 便喚人溫一壺熱酒送去,偶時也會陪著坐一會兒,今年他卻少見地同小輩們一道兒守夜,圍坐在暖烘烘的火爐前閑聊到后半夜才歇息。
年初一早起, 謝見君攜孩子們去給他拜年時,老先生坐在搖椅上,面色安詳, 懷中揣著他摩挲了數十年的芍藥珠釵, 已然沒了氣息。
被接來身邊養老的這些年,許褚身子骨雖說算不上康健, 但一直調養得也沒什么大礙, 加之人還是在睡夢中離開的,府里人都說他有福氣,是喜喪。
“既為喜喪,理應全了先生的遺愿。”
其實許褚離世, 并未留下只言片語, 是謝見君紅著眼圈見下人們為其換衣裳時,卻如何也拿不走他手里的芍藥珠釵, 才驟然想起這東西的來歷。
當年許褚赴府城科考, 將這柄簪子贈予一女子, 許諾要回來娶她,不成想, 女子爹娘貪圖禮金, 竟將她嫁給富戶為妾, 被厭棄后又遭當家主母磋磨致死。
天人永隔,物是人非。
自那以后,他便將這芍藥珠釵帶在身上,每每拿出來,神情總是悲痛不已。
所謂芍藥,以芍與約同聲,故假借為結約也。
曉得大抵先生心愿未了,謝見君便生出了要扶棺回鄉,讓許褚與珠釵的主人合葬的念頭。
正值民安物阜,天下承平,朝中一片清和,他此番外出告假扶靈,也算是放松休憩。
彼時大福已經去西北軍營歷練,家中甘盈齋的生意又有昌多和滿崽看顧,他便帶上云胡和祈安,前往許褚的故鄉明月縣。
祈安素來喜歡窩在屋中溫書看話本,但凡一提出門,就嚷嚷著頭暈目漲,這才出城沒幾日,他便像是沒了筋骨似的,懶洋洋地黏在謝見君身上打盹兒。
一側細長的小辮兒耷拉到鬢邊,毛茸茸的碎發,引著他頻頻蹙眉,謝見君見狀,將松散的發髻重新給他束好。
這孩子自出生起多病難愈,有幾回險些闖了鬼門關,云胡不知從哪里打聽來偏方,說是給孩子扎個長生辮,待及冠之年剪去,可驅病魔,保長命百歲。
“阿爹,我這辮子何時能拆解了去?書院里的同窗都笑話我孩子氣呢”祈安微閉著雙眸,含含糊糊地問道。
云胡正專心瞧著手中的賬冊,聞言,拿賬冊輕點了點他的腦袋,“攏共才去過幾日書院,同窗都識得過來?”
謝見君悶笑出聲,登時就被小夫郎捶了一下,“你還笑?不過就是天冷些罷了,這小子貪懶不出門,你竟還給他告假,請夫子來家中教書,嬌縱得沒樣兒了,大福上學時…”
可沒遇著這般好的待遇云胡頓了頓,到底沒能揶揄出口。祈安身弱,風一寒便要咳兩聲,這些年縱然流水般的補品灌下去,也未將身子骨調養康健,謝見君對此一直心懷愧疚,故而拿這小兒子更為要緊些,祈安說一句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樂顛顛地搬著梯子去摘。
回憶起往事,人難免生出些唏噓,便就沒了插科打諢的心思。
聽著小夫郎話說一半,沒了動靜,謝見君將他柔軟的拳頭團在掌心里,抵在唇邊親了親。
云胡面上一燙,當即要抽回手,哪知卻被某人使壞似的越握越緊,他耳尖暈起一片緋色,連圓眸中都漫上幾絲無措的羞赧,“胡鬧”
祈安見慣了二人的情濃模樣,微蜷的手指抵在臉頰上刮了兩下,“羞羞,阿爹和爹爹成親這么多年,還這般黏黏糊糊呢。”
話音剛落,腦袋上就挨了一記,謝見君收回手,一板正經地糾正道:“小崽子,何來黏黏糊糊這一說?分明是伉儷情深。”
祈安揉了揉并不疼的額前,尋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靠在甘愿給他當枕榻的阿爹身上,“好嘛好嘛,您說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來日方長,我得習慣了”他說著,捂嘴打了個哈欠,朝虛空里擺了擺手,整個人又開始閉眼假寐,好似說這兩句話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謝見君接過云胡遞來的厚裘,將他嚴嚴實實地裹住,連腳邊也掖緊,生怕有一絲寒風吹進來,凍著這位“小祖宗”。
一路顛簸南下,到明月縣時已是月末,謝見君原是不想驚動縣衙,一行人悄悄然去米窯村,未料到剛進明月縣的境內,那縣令已經帶衙役們早早等在了到米窯村的必經之路上。
“尚書大人,今日您蒞臨明月縣,令此地蓬蓽生輝,下官不勝榮幸吶。”李良仁一臉諂媚之相,探手去扶下馬車的謝見君。
“李大人”謝見君笑瞇瞇地擋開,“本官此行扶棺回鄉,祭奠先師,受不得您如此大禮。”
拍馬屁拍錯了正地兒,尋常人怕是要尷尬地鉆地縫了,但李良仁是何等臉皮厚之人?他躬身上前,滿面含笑地奉承起來,“早聽聞尚書大人金相玉質,有傅粉何郎之姿,今日得見果真氣度非凡,大人孝悌忠信,不遠千里為先師扶靈,下官佩服!佩服!”
攏共才走了大半個月,談何千里?祈安在馬車里聽得直撇嘴,被云胡揪耳朵,“安生些,莫要給你阿爹惹事兒。”
“我牙都要酸倒了。”祈安默聲嘀咕了一句,便聽著李良仁自己已在墨仙居設宴,邀尚書大人前去,為其接風洗塵。
“李大人體恤本官辛勞之心,本官心領了,只是這接風洗塵,實在去不得。”謝見君立時婉拒,他是給許褚扶棺送葬,并非授皇命微服私訪,當以低調行事,少與地方官員見面接觸。
李良仁被當眾撫了面子也不惱,堅持了兩句,見謝見君如何不肯松口,便歇了心思,他雖有意結交,然人家不愿承這份情,他自然也不能勉強,故而派了幾名身手利落的衙役,命他們護送尚書大人去米窯村。
米窯村正是許褚的故鄉,他生于此處,長于此處,年少時父母接連生病過世,受百家照拂恩惠,得以習圣賢書,原是打算一朝考取功名,回來造福同鄉,奈何天不遂人愿,那女子死后,他于鄉試中數次失利,心灰意冷下才離開了米窯村。
一行人到時,米窯村的村長也早得了消息,正在村口石碑處盛裝迎接,不僅如此,他還組織了本村的村民們吹吹打打,夾道歡迎,那鑼鼓喧天的場面,熱鬧得像是大戶人家娶親辦喜事。
因著有李良仁的叮囑,村長不敢造次,一把年紀了,還哆哆嗦嗦地欲向謝見君屈膝行禮。
“村長,您還記得許褚嗎?”謝見君一把將他扶住,溫聲詢問道。
“記得記得!小的幼時還曾與他一同在學堂里念過書呢。”村長努力回憶著許褚的模樣,恭恭敬敬地回話。他知道謝見君是要送許褚回來落葉歸根,不等發問,就繼續說道:“如今大雪封山,要再過些時日才能抬棺上山起墳,請尚書大人耐心等兩日,小的婆娘在家中煮了熱茶,天寒地坼,請大人入家中歇歇腳,喝盞茶暖暖身子。”
村子里沒有客棧驛館,離縣城又有一個時辰的腳程,實在不適宜抬棺來回奔波。
謝見君當即便吩咐喬嘉年帶家中仆役們回鎮子上客棧住宿,只待抬棺那日再來,自己則同云胡,以及念叨著自己一步也走不得的祈安借宿在村長家里。
這村長家,是整個米窯村少有的幾戶青石磚蓋的屋子,地方大,也寬敞,正好有兩間去年剛搭好,留作給小兒子娶媳婦的空房,可以供仨人落腳。
來時暮色漸晚,站在村門口寒暄了兩句天就黑透了。
約摸著走了一刻鐘的功夫便到了村長家,四野遼闊,寒風一過,凍得人直打顫。
村長婆子早早帶著兒子和兒媳將空房收整干凈,置辦了暄軟的被褥,連鋪蓋都是新棉花,摸上去極為暖和,不僅如此,借宿的兩間屋子都擱了火盆,炭火燒得旺盛,只坐了一小會,謝見君就生出些困意來,云胡和祈安跟著奔波了一月,此時更是累得上下眼皮子直打架,草草對付兩口飯食后,便都歇息去了。
至于許褚的棺槨,則被村長妥帖的安置在祠堂里,尋專人看顧。現今滿村里誰不知道今日來的這位器宇不凡的大官,是許褚一手教出來的學生,自是不敢怠慢。
————
起早,三人是被喧鬧聲吵醒的。
“村長,求您了,您就讓我見見那位官老爺吧!”
“趙家小子,那位官老爺此番來此地,是有要事在身,幫不得你的家務事,你還是去找縣令大人。”
謝見君哄著將醒不醒的云胡再睡些時候,自己則穿戴好衣衫,開門時正見著一漢子苦著臉坐在院門坎上,任誰來勸都不肯走,見他好不容易現身,忙不迭上前來,未曾開口,先行了個大禮,腦袋往地上磕得“咣咣”作響。
“官老爺,求求您救救我爹吧,我爹他老人家就快要沒命了!”
謝見君眉頭緊蹙,他既是告假,出門在外理應以草民自居,與地方上的官員避嫌,不插手地方政務。
那漢子看這官老爺不吭聲,心當下就是一涼,奈何自己已經走途無路,不得不拼上一把,索性又重重叩首,磕得額前都洇出了血絲。
“趙家小子,莫要讓大人為難”村長在一旁勸說。村里人不懂事,他作為村長可不能跟著給尚書大人找麻煩,遂朝前來看熱鬧的村民使了個眼色,示意大伙兒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趙家小子拉回家里去。
“你父親是發生何事了?”謝見君到底是沒忍住,出聲發問道。想著此事若不打緊,便讓漢子去尋縣令處理,這李良仁是明月縣的父母官,米窯村同在他的管轄范圍內,而自己既然打的是扶靈的旗號來此處,還是內斂些,少摻和當地的事兒。
那漢子一看有戲,趕忙抹了把臉,“不瞞大人,我爹前日挑著扁擔去城里賣菜,不成想沖撞了糧鋪掌柜的馬車,那掌柜的說自己受了驚,又說我爹意圖謀害他的性命,鬧著讓縣令將我爹抓了起來,現今關在縣衙里,擇日要把我爹處斬了,可我爹、我爹”漢子說到此處時,已經泣不成聲,一句話分好幾遍,才能吐露得清楚。
謝見君將他扶到院中的矮凳上,見他穿得單薄,就把自己的厚裘脫下來,披在他身上,“不著急,你慢慢說。”
漢子受寵若驚,惶惶然不知所措,經提醒后便接著道:“我爹年事已高,早些年上房修屋頂,不小心摔下來斷了條腿,如今走路都是跛的,如何能害人?我們家與那糧鋪掌柜從未有過牽連,又何來謀害他性命這一說!”說這話時,他雙目猩紅,恨意使然。
“大人,草民知道您是大官,官階肯定比縣令高,求您了,幫我爹說句話吧,哪怕是讓我去替我爹死,我也心甘情愿,我爹他可經不住折騰吶!”
謝見君面露疑惑,“律法有令,凡當街發生沖突者,可依二者沖突緣由,酌情處置,處以五百文到五兩不等的罰金,縣令何至于要判你爹處斬?”
“那糧鋪掌柜”漢子哽了哽,下意識環顧四周,好似是在提防些什么,片刻,他吞咽了下,聲音莫名壓低,“那糧鋪掌柜是秀才老爺!”
作者有話要說:
第276章 番外一
“不知尚書大人大駕光臨, 下官有失遠迎,還望大人見諒。”
李良仁正躲在衙門后院烤火,聽著衙役來報, 說京里那位大官來了,他忙不迭起身整理衣襟,剛從后院繞到前堂,臉上已然掛上了一抹諂笑。
只是這諂笑還沒維持些時辰, 見著隨謝見君而來的是米窯村的趙俊才,臉上的討好便立時僵住了。
謝見君假意沒有瞧出他神情有異,不緊不慢地拱了拱手, “本官此行入明月縣, 原是不想叨擾李大人,奈何先師的同村親友遇著些麻煩, 本官前來, 想向李大人探聽下事情的緣由,有勞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李良仁眸中閃過一抹心虛,想起被自己關在縣衙大牢的趙老漢,他躲閃開眼神, 招手將衙役喚來跟前, 作勢問起近日來縣衙可有人報案。
衙役被問了個懵,心道這縣令大人昨個兒剛把趙俊才轟出縣衙, 今日如何就裝不認識了?
然他還沒反應過來, 謝見君身后的趙俊才上前一步, “撲通”一聲跪地,“縣令大人, 草民是米窯村的村民, 前些天草民的爹因沖撞了梅秀才的馬車, 被您關起來了,說擇日要將他”
李良仁“哦”了一聲,故作剛剛想起來的模樣,打斷了趙俊才后面要說的話,他擔心被謝見君看出端倪,自以為掩飾得極好地點了點頭,“是有這檔子事兒。”
“既然有此事不假,那本官想問問李大人,事發三日,可否查明事實真相?”謝見君開門見山地發問。他看出李良仁說話含含糊糊,有演戲之嫌,但自己前來跑這一趟,不是同這人搭戲臺子的。
“這”李良仁攤手,“不瞞尚書大人,這年節剛開印,縣衙里政務繁雜,實在忙碌”都是些托詞罷了,他還沒想好如何處置趙老漢,偏那糧鋪掌柜又催得緊,一天恨不得來縣衙八回。
說曹操,曹操就到,他這話音剛落,衙役又來報,說黃掌柜的馬車已經停在縣衙門前了。
“縣令大人,學生敢問,刁民當眾謀害學生之事已成定局,縣衙為何遲遲不肯發落?”那黃掌柜一口一個“學生”來自居,說出來的話卻沒有半分謙虛客氣,反而傲慢極了。
謝見君不動聲色地掃了他一眼,這人衣著華貴,大腹便便,進門時特地將戴著翠玉扳指的手交握在前,一整個油膩模樣,哪里還有讀書人的幾分清貴?
但李良仁的反應就有些意味深長了,只見他先是有些不耐煩,繼而又像是強迫自己似的,喜著臉迎上前,“黃掌柜,您也知道,縣衙剛開印沒多久,知府大人安排了差事兒,這衙內下下上上都忙得腳不沾地”
得,又是一樣的說辭。
謝見君禁不住心生好奇,照趙俊才今早的話來看,這位縣令大人大抵同黃掌柜狼狽為奸,沆瀣一氣,但這會兒他又瞧著不是那么一回事兒,李良仁壓著這案子一直不肯處置,到底是為何?
不等他問出口,黃掌柜先行不樂意了,連臉都垮了下來,“縣令大人為明月縣的父母官,辦事竟如此磨磨唧唧,優柔寡斷”
謝見君蹙了蹙眉頭,見李良仁訕訕地苦笑 ,遂道:“今日本官既已在此,李大人不妨命衙役將趙老漢帶上來,讓他登堂與這位黃掌柜當面對峙,早些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好早些給兩邊一個交代,您覺得如何?”
李良仁哪敢說個“不”字,當即便一臉破罐破摔的模樣,招手派衙役去押趙老漢。
“這就對了嘛!”黃掌柜還以為自己的施壓有了成效,滿意地往椅子上一坐,翹起二郎腿,美滋滋地等著李良仁給他伸張所謂的“正義”。
不多時,趙老漢被衙役們一左一右地架上來,只是短短幾日,他便形如枯槁,面容憔悴,破爛的粗布長衫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如趙俊才所言那般,走起路來,右腿還跛得厲害。
趙俊才看到自己爹被折磨成這幅樣子,登時就繃不住了,膝行兩步上前,哭著說,“爹,兒子沒用 ,讓您在獄中遭罪了!”
“他遭哪門子罪了?”黃掌柜一聲嗤笑,“老夫的馬才是受了驚,這幾日連草料都不吃了!”
這等招人恨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謝見君倒是也不意外,他轉而看向哆哆嗦嗦,一直未曾吭聲的趙老漢,“當日是個什么情形?趙老漢,你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趙老漢連連點頭。
當日他背著菜來城里擺攤,不成想在街上遇著疾馳而來的馬車,他一時躲閃不及,背簍里的菜撒了一地,那馬踩上了圓溜溜的土豆,趔趄了一跤,致使馬車也跟著晃了晃。
馬夫好不容易控制住受驚的馬,他還未來得及上前致歉,就被怒氣沖沖從馬車里鉆出來的黃掌柜當街踹倒,說他意圖謀害自己性命,還將巡街的衙役招過來,把他送去了縣衙,揚言要縣令大人處斬他,不僅如此,背簍里尚未收拾起來的菜也被馬車悉數壓壞了。
趙老漢一面說,一面抬袖抹眼淚,那些菜都是他和婆娘精挑細選過,怕城里人瞧不上,還仔仔細細地擦干凈菜葉子上的泥土,只盼著能賣上個好價錢,填補填補孩子,誰知道,一文錢沒賺到,自己還下了大獄。
“青天大老爺,草民在村里誠誠懇懇地種了一輩子的地,大字都不識得幾個,又是一把快入土的老骨頭,怎么能干那傷天害理的事兒!”他匍匐在李良仁面前,重重地磕了個頭。
“好嘛,惡人先告狀!”黃掌柜坐不住了,急慌慌地站起來,指著趙老漢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夫不過壓壞了你的那點菜,你便出言不遜,手持秤桿欲與老夫拼命!如此,你還說自己沒有謀害老夫性命?”
案子怎么斷,可不是誰嗓門大,誰就占理,眼前老漢胸口處烏黑的腳印,明晃晃地刺著所有人的雙眸,孰是孰非,一目了然,況且,當日在街市上,可不止他倆人。
衙役們出門一打聽,便帶回了人證。
人證的說法與老頭大差不差,黃掌柜當街叫囂打人是真,老頭出言不遜也是真。
“李大人,律法中對于當街發生沖突者是如何定罪的來著?”謝見君忽而回眸,看向打方才起便揣著手不說話的李良仁,須臾,他又好似想起什么來似的,往一旁側了側身,“瞧本官逾距了,此事,該由縣令大人定奪。”
話畢,他倒真像是撂挑子不管了一般,籠袖站到了不顯眼的位置。
事已至此,已然沒有再掰扯下去的必要,李良仁硬著頭皮站出來,兩邊“各打了個一棒子”,這黃掌柜打人在先,自然要罰得重些,趙老漢也沒落下,畢竟他出言不遜,也動手了。
“等等。”謝見君又開口,故作不經意間地提醒道,“趙老漢被壓壞的菜,李大人,理應如何處置呢?”
李良仁登時一陣牙疼,暗道這尚書大人是要讓他把黃秀才給徹底得罪透了,若真是如此,以后他在明月縣還怎么混吶!
那黃掌柜也愣是沒想到自己來來回回地折騰一通,到最后鬧得賠了夫人又折兵,氣得直跳腳,從腰間扯下荷包,重摔在地上,揚長而去。
此案拖延到這里,才算是勉勉強強地落下帷幕。
趙俊才知道他爹能出獄,是多虧了謝見君插手幫忙,臨走前,對著他拜了又拜,還沒忘給他爹交了五百文的罰金,有貴人相助自然是好事,但他不能讓貴人為難。
一直到眾人都散去,連衙門門前看熱鬧的百姓也被衙役哄走后,謝見君微抬了下眼皮,“因為趙老漢是個無權無勢的農戶,便可輕易地草菅人命,因為黃掌柜有秀才功名在身,便諂媚奉承,以禮相待,任其左右處置結果,李大人,這是你為人父母官的所行之事?”
李良仁驚出一身冷汗,半晌,他干巴巴地張口,“大人,并非下官不作為,那是個秀才老爺,祖上家里還出過舉人和進士,照他們家的話來說,是出身名望的簪纓世家,又因著是本地人家,家大業大,其中關系盤根錯雜,同京中的官兒還有些親緣上的牽扯,您讓我這要背景沒背景,要家世沒家世的縣令能做些什么?況且,下官不是故意為難趙老漢,原是想著關那老頭兩天,等著黃秀才消了氣,就尋個由頭把他放了。”
“京中的官兒?”謝見君擰眉。難怪那黃掌柜如此囂張,弄了半天這京里還有后臺給他撐腰
“說是”李良仁凝神,仔細回憶著自己聽來的傳聞,“說是吏部的員外郎,是這黃秀才的叔伯。”
“黃老?”謝見君眉頭擰得更緊,“黃老廉潔公正,敬終慎始,到頭來竟被自己的侄兒敗壞了一生的清白名聲。”
李良仁不敢接話,若非有那位黃老,他又有心想要再往上爬一爬,怎會成日里看這酸秀才的臉色,他好歹、好歹也是舉子出身。
謝見君瞧出他的小心思,用力地捏了捏肩肩膀,“為官者,若為一己私欲,懼怕挾嫌報復,便對天下不公視若無睹,試問他如何能對得起當年苦讀圣賢書,一心為百姓立命的自己?”
“我”李良仁聲音沙啞,思緒凌亂,緊接著便聽謝見君繼續道:“倘若連你都因為遠在京中的黃老,以及背后根蟠節錯的蘭友瓜戚,對那秀才畏怯,這滿明月縣的百姓們,還能指望誰來替他們主持公道?”
理是這么個理兒沒錯,只是說來容易,做起來卻難于上青天,李良仁心里猶猶豫豫,一時也忘了回話。
等到他徹底緩過神來時,公堂之中便只余著他一人,謝見君早已經離開。
他呆呆地望著空蕩蕩的公堂,良久,無奈地吐出一聲嘆息,瞧瞧,自己這辦的都是什么事兒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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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此事了結,在村長家安然住上幾日,等到山上雪化了,便可抬棺入后山,不曾想,謝見君從明月縣回來的第二日,清早,米窯村的村長家便被十里八鄉的村民們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他為趙老漢伸張正義之事,不出半日就傳遍了,那黃掌柜仗著自己是富家巨室,又打著京中吏部員外郎侄子的稱號,這些年在明月縣作威作福,干了不少腌臜事兒,搶掠民女入府為妾,侵占農戶田地,前些天自家小兒子過世,他硬生生地從村子里找了個八字相合的女子,要給小兒子配冥婚。
“青天大老爺,看在您也是為人父母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女兒才十五歲,她這輩子怕是被那黃掌柜給糟蹋了。”婦人聲淚俱下,將黃掌柜丟下買他們女孩的銀錢雙手呈于面前,“俺們不要錢,俺們就要閨女!”
云胡紅了眼眶,他看著緊貼著自己身邊的祈安,又望了眼雙眸已然蒙上一層冷意的謝見君,張了張口,“夫君”
話剛起了個頭,就被謝見君招手示意,瞧這意思,是讓他別吭聲。
“村長,我此番來米窯村,身邊也沒帶個侍從,我知您是識字的,可否請您幫我個忙?”謝見君將云胡和祈安都安置進屋里后,出門同村長溫聲說道。
村長活了大半輩子,何曾見過這般說起來話溫潤客氣的大官兒?于是,忙不迭頷首,“您說您說!”
謝見君環顧四周越來越多的村民,回眸同村長一本正色道:“今日來此伸冤的百姓不在少數,但凡事都得有個先來后到,不妨請您將諸位的訴求先行記錄在冊,也好讓李縣令方便查閱,若所查之事與狀詞相符,我想,李大人會為在座的各位,謀求個令大伙兒都滿意的公道。”
“大老爺,那李縣令不是個好人,他才不會站在俺們這邊哩!”乍一聽是找李良仁,人群中登時就有反對之聲。
“俺之前去衙門狀告黃秀才,他理都不理俺呢!”反對之聲頻起。
看得出來,李良仁這個縣令官當得不咋地,在百姓之間的名望實在差得離譜。
“大老爺,您會幫俺們討公道嗎?”被擄走女兒配冥婚的婦人顫顫發聲。
“會!”謝見君篤定地回話,“在事情未解決之前,我會一直在米窯村,也請大伙兒給李縣令一點時間,我相信李縣令還是個好官。”若那日的話沒有點醒李良仁,自會有吏部的官員下場,吏部有監察百官之責,可不是說說而已。
*
“爹爹,為何阿爹在外總喜歡多管閑事兒,咱們出門之前,他還仔細叮囑了,說此行務必要低調行事,不可張揚呢。”祈安支著臉頰,望著被村民團團圍在中間的阿爹,禁不住與身邊同抵在床邊瞧院子光景的云胡,低聲感嘆道。
云胡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起他覺得現在的日子如何。
祈安認真地想了想,才道:“時豐歲稔,四海晏然,這跟阿爹愛管閑事兒有關系?”
“你覺得呢?”云胡反問他,見小少年秀眉輕皺,便揉了揉他的額發,“這人活一世,獨善其身固然輕松,但正因為你阿爹,有季叔伯和宋叔伯等諸多喜好管閑事,給自己找不痛快的人,才使得大多數的百姓,都能過上衣食無憂,舒舒服服的日子。”
祈安的眸光重新轉向院子里的百姓,或許是阿爹的到來,讓這些人都有了希望,他從農戶們曬得黝黑的面頰上看到了久違的笑意,以后他暗暗地下定決心,以后,等自己長大了,也要讓天下人都吃飽飯。
很快,一封謄寫了百姓之冤苦的狀紙被遞上了李良仁的公案,前來遞狀紙的人是謝見君的親信,說是年初開印,怕李大人忙不過來,特地派人前來行輔助之責,希望李大人可以盡快還百姓一個公道。
說是輔助,一來是為了盯著李良仁,二來也是給他撐腰,即便黃秀才的叔伯黃老在此,也斷不敢跟謝見君一個正三品戶部尚書對著干。
李良仁知曉這位大人的“良苦用心”,接到狀紙當日,便下令讓衙役們包圍了整個黃府。
似是打定主意要將黃家一網打盡,他此番動作極快,不出三日就掌握了黃秀才一家違法犯罪的全部證據,又過了兩日,處置的邸報被公示在縣衙門前。
黃秀才惡貫滿盈,罄竹難書,判斬立決,其家中資產一律充公,用作給百姓們修路蓋縣學。
得知此事,大伙兒都樂呵極了,正值米窯村后山的血化了,謝見君抬棺送許褚與女子合葬。
村民們自發跟在后面,想送許老先生一程。
許褚離開的早,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并不認識此人,但他們知道,若非許褚當年慧眼識才,這世上興許就要少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官,以至于往后許多年,即便村子里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許褚墓前的香火都不曾斷過。
既是合葬,就得將那女子的棺槨先行拋出來。
聽村長說,那女子與許褚是有過婚約的,倘若當年女子的爹娘沒在其中攪和,必然會成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可惜天意弄人。
女子的墓是許褚親手挖了,離開這么多年,墳前無人祭拜,墳頭草都二尺高了。
謝見君幫著將雜草鋤凈,又添了新土,將二人合棺而葬,許褚一生沒有子嗣,只有他這位學生,故在立碑時,他特地讓匠人在碑上刻了“先師許褚,師母柳蓮之墓,學生謝見君攜全家叩。”
那柄被摩挲了數年的芍藥朱釵也在落棺時,被他放進了棺槨中,望許褚和柳蓮可再續來世之緣。
“先師,師母在上,愿學生與其夫郎今生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他跪在碑前,虔誠地許愿。
“咱們如今才過而立之年,你便尋思這事兒?”云胡不解,說得好像倆人快要死了似的。
“這不是話趕話,說到這兒了嘛”謝見君故作無辜模樣,嬉鬧似的偷親了小夫郎的臉頰,而后又一本正經地給上了三炷香,念念叨叨說希望先生和師娘在天之靈,保佑自己和云胡長命百歲,長相守。
“阿爹,先生只是離世了,并非成仙了。”祈安在一旁沒眼看。這等嚴肅的時刻,阿爹實在不正經。
被自己兒子打趣,謝見君難為情地笑了笑,“心誠則靈嘛。”
“我不貪心。”云胡也跟著拜了拜,“我這輩子只要活到九十八就行,如此便能于你一起離開,此后余生漫漫,你可莫要丟下我。”
眼前之人熟悉的面容與記憶里俊秀又有些怯弱的少年相重合,謝見君一剎那慌神,他定定地望著云胡,眸中脈脈深情似是要將這冷冬融化,于是迎來暖春。
“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插播一章大福的番外,然后接“老謝大人致仕后閑適的一天”
第277章 番外二
謝見君硬生生地留大福在家長到十七歲年紀, 才放他被惦記許久的常知衍拐去了西北軍營。
從此,上京城丟了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遠在邊境的常家軍卻多了位白凈俊秀的小士卒。
“嘿, 小子,你打哪兒來的?”
離著主營地最是偏遠破舊的軍帳中,伍長周回朝著正埋頭收拾自個兒行李的小士卒,揚聲吆喝道。
小士卒茫茫然抬眸, 正對上周回探尋的目光,他連忙站起身,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回伍長, 小的家屬上京!”
“哦豁”周回聽他這么一說,登時來了興致, “你既是參軍, 如何不待在上京?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兒作甚?”
小士卒難為情地撓撓頭,“伍長,不瞞您說,招兵的將軍說了, 這里給的撫恤金高, 小的家境貧寒”他話說一半,所言之意溢于言表。
周回聞之點點頭, “的確如此, 只是這兒沒上京安穩, 指不定哪天和蠻夷打仗,一腦袋就栽地上, 不過”他將小士卒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 道:“可識字?”
“識得一些, 幼時上學堂,跟著夫子念過幾年書。”小士卒乖巧回話,笑起來時兩頰的梨渦深陷,瞧著喜人極了。
乍一聽他識字,原本三三倆倆湊在一起瞧熱鬧的士卒們,紛紛湊上前來,“謝瑭,你當真識字?會寫不?”
大福頷首,緊接著肩膀上就被周回重重地拍了一下,“好小子,之后老子給家里婆娘報平安,可就指望你了!”
“是吶是吶,好不容易盼來個會寫字的娃了!”
“可不,謝瑭,你若是早來一個月,老子就到處不用求爺爺告奶奶地找人幫著寫家書哩!”
因著會識字,大福參軍的頭一晚,輕而易舉地融入了大伙兒,加之他一向嘴甜,又會來事兒,咬著牙心滴著血將自己偷摸帶來的魚酢,分給同營帳的士卒們后,轉日一行人便熟稔得似是相識了許久。
晌午,結束了拉練的幾人扎堆躲在樹蔭下乘涼。
“謝瑭,你給咱哥幾個說說,那上京城是個啥模樣?”士卒們大多來自于窮困潦倒的偏遠地區,若非參軍,他們興許一輩子都不會離開自己生活過的地方,更別提去千里之外亂花迷人眼的上京開開眼見見世面,遂一聽說大福的老家就是上京城,大伙兒都好奇得很,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大打聽起來。
“屋子很大,路很寬,達官貴人很多,走在街上隨隨便便丟個磚頭出去,就能砸到富貴老爺們的馬車。”謝瑭一本正經地“科普”道。他此話倒是也沒說錯,凡家中之人能跟“錢”,或者“權”沾點邊的,都愛跑去上京湊熱鬧,這皇城腳下能發財致富的機會數不勝數,哪怕是撈些從豪紳富商指縫間漏出點的淅淅瀝瀝的油水,也足夠一家老小的溫飽。
眾人驚呼,心道這上京城,果真跟小縣城不一樣,接著就又有人扯著大福發問,“謝瑭,富貴老爺們的馬車是不是有一整間屋子那么大?拉車的馬,有咱主帥的坐騎威風嗎?”他自小長到大,見過最厲害的馬,便是常知衍座下的白龍駒,體格健壯,千里絕群,就是性情暴烈,極難馴服,然一旦將其馴服,此馬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大福回憶著自家府里的馬車,又想起他在公主府騎過的烏云踏雪,很是認真地搖了搖頭,誰敢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公然用戰馬拉車吶,豈不是不想活命了?
“你看,我就說嘛,那些只會提筆寫兩句酸話的秀才舉人算什么?還得是咱們主帥!要沒有咱們主帥鎮守國門,這群坐大馬車的老爺們如何能過得這么舒坦!”那人一臉的得意,語氣中難掩對常知衍的崇敬之心。
“還有、還有、”昨個兒夸贊謝瑭識字的士卒探過腦袋來,“小子,老子聽說上京城的姑娘哥兒都水靈著呢,那小腰細溜得老子一巴掌就能握過來,是不是這么回事兒?!”
他這話一出,眾人齊齊笑作一團。在這兒連挖坑的耗子都是公的鬼地方,誰心里還沒點旁的心思?
“這”大福不好作答,隨后便有人問他都這個年紀了,家里有沒有給張羅親事。
他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一臉沒沾過葷腥的懵懂模樣,惹得大伙兒笑聲連連,直呼若尋著機會,指定要帶他去黃楊縣里的妓館開開葷。
大福哪里有膽子敢去這種地方?若是被遠在上京的阿爹和爹爹知曉他踏足煙花巷柳之地,說不準要追過來收拾自己,遂,他當即就擺手說去不得去不得,懇求諸位好大哥快些饒了他,莫要再出言打趣他了。
“噓,來了來了!”人群中不曉得是誰通風報信,眾人默契地止了話頭,齊齊看向不遠處走過來的一人。
大福不明所以,也跟著大伙兒的眸光追過去,只見來者神色泠泠,渾身散發著生人勿進的疏離氣息,偏這人生得一副雅致的好相貌,即便穿著打扮皆是軍營中再普通不過的軍醫的常服,仍掩飾不了他與生俱來的清貴,讓人挪不開視線。
然就在大福直勾勾地盯著那人時,那人也同樣望了過來,二人眸光在虛空中一碰,大福微微怔住,腦袋里平白生出對面這軍醫看起來有些眼熟的念頭,但這念頭轉瞬即逝,他暗暗自嘲,大抵是自己看錯了吧。
常庭晚早在剛拐過來時,就已經認出了扎在一堆大漢里插科打諢的大福。他昨日聽阿爹說大福也來了營地,正想著尋合適的時機,去會會自己這幼時的玩伴,畢竟那時一別,二人已經數年不曾見過,哪知這呆子迎面相碰,都沒有認出他來,他輕嘖了一聲,加快腳步,徑直從一行人跟前走過。
“小楓大夫方才是不是看我了!”一五大三粗的漢子喜著臉問身旁的同伴。
“想什么美事兒呢!小楓大夫分明是在看我,昨個兒我去搬藥包,小楓大夫都主動同我搭話哩。”另一人果斷出聲反駁。
他話音剛落,立時有人又跳出來,“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借著搬藥包的由頭,纏著小楓大夫給你開勞什子治相思的藥,挨了句滾開,這也算是搭話?”
嗤笑聲起,那漢子掛不住面子,“怎么就不算了?就興你們肖想細皮嫩肉的小楓大夫,不許我惦記?”
照理說,軍營里都設有為士兵紓解的軍妓,但常知衍治軍甚嚴,從不許手底下的士兵們沉溺于溫柔鄉,這久居沙場,常年見不著姑娘哥兒的士兵們憋久了,私下里難免滋生出些龍陽之風來,眾人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寂寞的日子長了,有時,這身份便顯得沒那么重要了。
尤其是像常庭晚這般夾雜著些許秀氣的冠玉之容,午夜時分回想起來時,自然忍不住心猿意馬,想入非非。
大福聽著眾人嘴里蹦出來的話越來越腌臜下流,微蹙了蹙眉頭,撇開這小楓大夫面熟一說,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意淫一個救死扶傷的大夫,他實在接受不了,故而以解手為由,不再與之為伍。
————
往后幾日,大福時常見著“小楓大夫”出沒,偶時是獨自一人,偶時是與其他軍醫結伴而行,但每每遇見,他都是神色復雜地淡淡掃自己一眼,拂袖而去。
大福摸不著頭腦,直至有一天,拉練結束后用午飯,周回將他悄悄拉去一旁,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平安扣,低聲問道。
“這東西從何而來?”
大福被問得一時有些懵,下意識回話,“伍長,是家中親眷去寺廟里,為小的求來的平安符。”這的確是在甘州那會兒,滿崽特地去崇福寺找住持給他求來的,他自小貼身戴著,一戴就是十幾年,連來軍營都沒想著要摘下來。
周回見這平安扣質地清透,不似凡品,一剎那懷疑起大福的身份,但仔細回想這小子近日來的表現,也不似很有心計,索性便放松下來,“老子提醒你一句,軍營里人多眼雜,小心行事,莫要遭人惦記,倘若丟了要緊東西,可沒人愿意發善心,會替你伸張正義。”
大福這會兒才緩過神來,知道周回是好心,遂趕忙將平安扣解下來,攥在掌心里,拱了拱手道:“小的謝過伍長的提醒。”
他這人隨性不拘小節,平日里與士卒們過招拉練,熱時便解開衣襟,平安扣就明晃晃地露在身前,毫不掩飾,難怪這幾日他總察覺到某些不適的眼神…
聽周回端著伍長架子叮囑了兩句后,他飯也來不及吃完,叼著干餅子跑回營帳,翻出自己的包裹,打算將平安扣擱放好。
手邊碰著一雙黑沉沉的長靴,他拎出來瞧了兩眼,是滿崽知道他要去西北,擔心邊境苦寒難耐,特意連夜趕工縫制的,單從外表來瞧,這只是一雙再普通不過的長靴,單內里卻是用的上好的鹿絨,穿起來極軟和又不凍腳,只是他走得匆匆,也未曾來得及試試這鞋合不合腳。
正好現下有閑空,他脫了自己腳上磨得發白的軍靴,套上自家小叔叔做的皮靴。
剛下地蹦噠了兩步,腳底板漫上來一陣刺痛,他忙不迭扯下皮靴,往床板上倒扣了兩下,竟倒出來些零零散散的碎銀子,還有一張紙條。
早在看到碎銀子的那一刻,大福心里便酸酸澀澀地不得勁,他抹了把臉,將紙條展開。
“小崽子,軍營的日子過得如何?沒有你想得那般美滋滋吧?不過,你若是打算堅持留下來,這些碎銀子就是小叔叔塞給你的貼補,若是要一朝扛不住,想要回來,那就是你回家的盤纏,人活一世不是只有一個選擇,小叔叔永遠站在你這邊,大不了小叔叔去向阿兄給你求情,決計不讓他笑話你。”
滿崽知道他是來吃苦的,生怕他在軍營里難過,提早換了碎銀子塞進了他必穿的鞋子里。
“切,誰要臨陣脫逃”大福心頭哽了哽,他紅著眼圈,吸了吸鼻子,將行李重新收整了一番,從里衣的夾層里,同樣找出來被特地藏得嚴嚴實實的一小把碎銀子,照舊還擱著紙條。
“世間最好最好的哥哥,上京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望哥哥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碎銀子是我偷偷放上的,阿爹和爹爹都不知道,外面終究不如家里面舒坦,莫要委屈了自己,銀錢花完了我再想辦法,等哥哥凱旋而歸,即便你偷偷跑回來,也是祈安最最最最喜歡的哥哥,。”
怪不得他此趟出行,一向散漫貪懶的祈安主動將收拾衣裳的活計包攬了過來,弄了半天,是在這兒等著他呢。
大福扯了扯嘴角,趕在嘴邊的笑意,被忽而翻涌上來的思家之情淹沒,他死死咬著下唇,喉嚨里一陣發干,其實前兩日,參軍的新鮮感逐漸消散后,他便已經忍不住想家,夜里每每輾轉反側睡不著時,總一個人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怔怔出神,想念阿爹和爹爹,想念祈安,想念小叔叔和小叔夫,想念從小到大熟悉的所有。
祈安這會兒跟著滿崽在茶樓里聽書,說書先生說到興起之時,倆人乍然心里一咯噔,也不知道哥哥/大侄子有沒有發現自己準備的“驚喜”。
*
今日營地里的軍醫都被常知衍派去鎮子上,給百姓們義診,獨留常庭晚一人看家,他正忙著整理藥方,驀然聽見營帳外傳來斷斷續續的嗚咽聲,那聲音似是在極力壓制著,以至于聽上去仿若有小狗嘶叫一般。
他本不欲多管閑事兒,想著沒準又是哪個新兵蛋子吃不得軍營的苦,藏起來偷偷掉眼淚,這種事兒,打他入營做軍醫,都已是司空見慣了,可乍一想到新兵,大福俊秀英氣的面容倏地出現在腦海中,他鬼使神差地擱下手中忙活了一半的活兒,出門循著哭聲摸了過去。
營帳附近轉了一圈沒找到人,他又往外圍繼續探尋,果不然在某個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狗。”
“小狗”懷抱著一雙皮靴蹲在石頭后面,一面悶頭啃干餅子,一面撲簌簌地掉眼淚,被濡濕的碎發濕漉漉地貼在額前和鬢邊,讓此刻的“小狗”看起來愈發可憐極了。
常庭晚腳步一頓,藏在心里的某根弦,倏爾被輕輕地撥動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有獎競答,大福一周歲抓周時,抓到了什么東西?(猜到的寶子們有紅包哦~~)
第278章 番外二
大福被.干餅子噎得直瞪眼, 偏跑出來太急,隨身也沒帶個水囊,他用力地吞咽著, 忽而面前一雙靴子闖入眼簾,他順著靴子抬眸,“小、小楓大夫?”
常庭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不是小楓大夫。”
“誒?那你是誰?”大福有些懵, 他下意識地發問,聲音像是哽在喉嚨里似的,聽上去酸澀又喑啞。
“我是誰?”常庭晚上前拎著他的耳朵, 故作慍怒道:“你再好好瞧瞧我是誰”
二人之間的距離在頃刻間拉近, 連帶著滾燙的氣息也一并壓了下來,常庭晚故意貼近了幾分, 幾乎與他鼻尖蹭著鼻尖, “大福,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
謝瑭自懂事起,就不許家里人再喚“大福”了,如今聽著自己的乳名從面前之人的口中吐露出來, 他驚詫之余, 竟生出些許的懷念,幼時的記憶猶如潮水一般, 瘋狂地涌入腦海。
“常”他脫口而出, 剛蹦了一個字, 立時就被常庭晚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常什么常, 我是小楓大夫。”
大福說不了話, 只能“嗚嗚嗚”地胡亂點頭, 被放開時,他臉憋得通紅,被淚水泡得紅腫的雙瞳中粼粼水波流轉,即便如此,也未能掩飾住滿臉的喜色。
“你好像變了一副模樣似的,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正值少年的常庭晚,五官相貌更偏嘉柔公主,但幼時大福去公主府,總被教導著不可抬眸直視公主殿下,遂,難為他一直覺得“小楓大夫”面熟,卻愣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都認不出來才好呢”常知衍俯身輕錘了錘腿側,他站著有些累,本想坐一坐,奈何這地兒到處都是灰撲撲的塵土,他蹙了蹙眉,到底沒坐下,“除了那幾個叔伯,這兒沒人知道我爹是誰。”
“也沒人知道我阿爹是誰!”大福喜滋滋地笑。這是他一早跟常知衍約定好的,或許有阿爹的蔭庇,自己在軍營里的日子能過得極好,但做一個小士卒,靠著學來的本領上位,應是也挺有意思。
瞧見常庭晚的動作,他心領神會,脫了剛換的干凈短衫,鋪在身邊一塊平整石頭上,拍了拍,“坐這兒吧。”
常庭晚倒是也不跟他客氣,招手的功夫,人就挨著他跟前坐下。
“都來軍營里摸爬滾打了,你還這般愛干凈。”大福撇撇嘴,不動聲色地側身擋住了風口。小世子生得這般嬌氣,莫要染了風寒才是。
常庭晚知道他這是在揶揄自己,側目睨了他一眼,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躲這里哭什么呢?跟小狗嗚嗚叫似的。”
這事不提,興許也就過去了,但一提起來,大福心頭一酸,整個人立時肉眼可見地蔫了下去,半晌才悶悶地開口,“我想家里人了。”
“給你阿爹和爹爹寫信,這里每隔一段時日都有信使來取士兵們的家書,但他們什么時候能收到,可就說不準了,你也知道”常庭晚頓了頓,抬手想揉揉大福的腦袋,毛茸茸的,手感應是不錯,然此時多少有點不合時宜,他略有些惋惜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你也知道,上京城離這千里之遙呢。”
“我明白”大福兀自難過,不知道自己的腦袋已經被人惦記上了,他蜷縮成個團子,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砸成一連串淺淺的小水洼。
常庭晚心里那股子不得勁又漫上來了,“要不,等阿爹回京述職時,我幫你同他說說情,看能不能讓你也跟著回家一趟?”
大福搖頭,“我不能就這么、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去。”他雖說著,眼淚卻掉得越來越兇,連脊背都隨著壓抑不住的抽噎聲微微顫抖。
“剛來這里都會想家,沒什么丟人的,再過些時日就好了。”常庭晚自幼被人哄著長大,自然不是會安慰人的那塊料,他半蹲在大福面前,從袖口中掏了條雪白的帕子,給“小狗”潦草地抹了把臉。
想起自己在營帳里還藏了點好東西,他把帕子丟給大福,徑自小跑著回去。
再找過來時,大福已經止了哭腔,因著自個兒的囧樣被常庭晚瞧見了,他拿帕子遮著臉,不敢與兒時的玩伴對視。
“金豆豆都掉了,這會兒還矜持上了。”常庭晚一眼瞧出他的心思,扯掉他臉上的帕子后,便將手里的東西遞過去。
“糖?”大福驚訝。他得有八百年沒吃過這玩意兒了,軍營的日子清苦,每天拉練回來,等待他的只有干到噎巴的餅子和沾點葷腥的湯菜,能在這鬼地方見著糖,實屬不易。
常庭晚三下五除二剝開糖紙,像哄孩子似的塞進他口中。
突如其來的甜味驅散了心底綿綿的思念之情,大福久違地露出笑意,一雙瞳眸彎成了好看的月牙。他似是來了精神,猛地站起身來,驚得常庭晚一愣怔,“干嘛,跟個兔子似的,一驚一乍!”
“我要去給阿爹寫信!”說著,他收拾起地上沾染了塵土的短衫,隨手撣了撣套在身上,似是絲毫不在意那是常庭晚坐過的。
走出兩步,他忽而回眸,如今這時節,日頭已不算太盛,他清秀的面容隱在斑駁的光影下,映著亮瑩瑩的歡喜。
“之后,我還能來找你嗎?”他語氣輕快地問道。
“那是自然,只是別再掉金豆豆了,我可沒有那么多糖來哄小狗。”常庭晚抱臂笑道,他尾音拖得極長,似是打趣,又似是促狹。
大福腳步一趔趄,那離開的背影,怎么瞧都像是落荒而逃。
數月后,念叨著小沒良心的,出門許久都不知道給家里遞個消息的謝見君,終于收到了常知衍親信送來的好大兒的親筆家書:
“阿爹,爹爹敬上,孩兒在軍營一切安好,吃得飽睡得香,還找到了小世子!小世子現在長得真好看,跟小時候一點都不一樣!”
————
軍營里的枯燥日子,因著有了常庭晚,大福總算覺得沒有那么難熬。
他偶時也會在訓練后,跟著大伙兒扎堆等在軍醫們回醫帳的必經之路上,同常庭晚眸光短暫一撞,就是打過招呼了。
但更多時候,二人相伴躲在山崖下,看星星看月亮,聊幼時趣事,聊分開這么多年彼此的生活。
常庭晚時常會生出自己同大福并沒有分開過的錯覺,倆人熟稔得像是自小一起長大似的。
“我說,這營地里的飯食是糙了點,但你也多少吃點。”大福靠在他肩膀上打哈欠,被瘦削的骨頭硌得生疼。
“嫌不舒服,你就別靠過來。”常庭晚嘴上說著,身下卻挪了挪位置,好讓他能倚著得勁些。
“嗐,我可不是這意思,你莫要曲解我。”大福知道小世子斷然不會因為這句話生氣,但還是趕忙解釋了一句,隨后又掏了個紅果子出來。
這是今日伍長周回帶隊去后山巡邏時摘來的,特地給他留了一個。軍營里少見新鮮的果子,有也是緊著那些大人物,小嘍啰自然什么都撈不著,大福舍不得吃,來見常庭晚便帶上了。
他將紅果子用衣衫轉著圈地擦了兩下,不放心又抹了一把小匕首,小心翼翼地削去外皮。
常庭晚早在他拿出這果子來時,眸光就挪不開了,這會兒聞著香津津的果味,更是止不住吞咽口水。
就見大福一手捻著果子的首尾兩端,一手執刀熟練地上下翻轉,那把精巧的小匕首在他的手里靈動自如,只一會功夫,褪去外皮的白嫩果肉就被遞到自己面前。
常庭晚下意識接過來,手背被碰到的地方,摩挲得有些癢。常年舞槍弄棍的人,手上都覆著薄繭,大福也不例外,他掌心寬厚,粗糲的薄繭下隱著淺淺的青色紋路。
“吃吧。”不曉得小世子愣哪門子的神,大福把果子又往前推了推,“知道你事兒多,我的手沒碰著果肉,是干凈的。”
“我不曾嫌你。”常知衍反駁,似是怕大福不信,他“吭哧”咬了好大一口,興許是粗茶淡飯吃久了,口中寡淡,亦或許這果子當真清甜鮮脆,以至于他這心里也跟著甜津津的。
然果子不常見,難以下咽的干餅稀米湯卻日日都有,自幼錦衣玉食的小世子不肯將就,又過了幾日,二人再撞面時,人瞧著又瘦了些許,眼瞅著眼窩都快要凹進去了。
大福勸不動,轉日就打起了伙房的主意。
奈何肉包子不是小士卒能肖想的,連軍醫都沒有這待遇,他幾番游說利誘伙夫,哪知那伙夫收了錢聽了好話還不辦事兒,于是,趁著某日晌午大家都休息的時候,大福便摸進了伙房。
蒸籠里擱著剛出爐的肉包子,是伙夫做來,晚上要送去給軍營里大人物們吃的飯食。
大福一揭開籠蓋,油滋滋的肉香不管不顧地往鼻子里鉆,他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從中摸出兩個巴掌大的肉包,顧不得滾燙,拿油紙一裹,揣進懷里就要跑路。
不成想剛起身,他便見著一士卒打扮的漢子同樣鬼鬼祟祟地進來了。
以為是“同道中人”,大福忙不迭躲在灶臺后面,打算等著人走了,自己再離開,他借由蒸籠擋住身影,只留著一雙圓眸滴溜滴溜瞧著外面的動靜。
這一瞧不打緊,還真讓他瞧出點端倪來。
那人謹慎地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后,便自顧自地從袖口處掏出個油紙包,將內里的白色粉末悉數倒進了水缸里,伸手進去攪了兩下。
大福頓覺不對勁,立時起身,指著那人怒喝道,“什么人!你往水缸里倒了什么!”
漢子沒想到自己方才所做之事已然敗露,作勢拔腿要跑,被眼疾手快的大福撲倒在地,二人在伙房里扭打起來。
你一拳我一腳,灶臺上的鍋碗瓢盆被橫掃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動靜很快引來了營地里巡邏的士兵。
不出一刻鐘,常知衍聞訊趕到。
“怎么回事兒?”他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灰頭土臉的倆人。
漢子先發制人,攀咬大福說他往水缸里下毒,意圖謀害大家。
大福何曾受過這種不明不白地誣陷?他知道若是不解釋清楚,即便看在自家阿爹的面子上,常知衍也保不住他,遂當即挺胸,要讓人過來搜身。
油紙裹起來的肉包子在打斗中被壓成了肉餅,程琰從他身上翻出來時,沾了一手的油。
“葷小子,跑伙房來偷吃的。”程琰照著他腦袋,不輕不重地給了一記爆栗。
“我餓了。”大福大言不慚,“我這長身體的年紀,吃得多餓得快唄,老話都說半大小子餓死老子,要不我爹為啥放我來參軍,還不是家里養不起了”
常知衍抿了抿嘴,壓下唇邊的笑意,他壓根就沒把投毒的事兒跟大福聯系在一起,曉得是軍中出了細作,便讓程琰帶兵去搜那漢子的鋪蓋,果不然在撕開的被子里找到了藏好的芒硝,正與丟進水缸里的無二。
這芒硝,雖不致命,但足以讓人瀉到身子虛脫。
以往行軍打仗時,最怕士兵們感染痢疾,此番幸而大福去偷肉包子時發現了下毒之人,否則今個兒指不定有多少人要遭殃。
生病事小,被乘人之危事大。
常知衍擺手,讓親信將那細作帶下去。這光是抓到人還不夠,他得想法子撬開細作的嘴,問問是何方“神圣”。
處置完畢,他重新將眸光投在大福身上。
要擱平時,兩個肉包子根本不算什么,但這是軍營,軍紀如山,又有這么多人在場看著,他若將此事輕輕揭過,難保不能服眾,然令他頭疼的是,這是謝見君的兒子,自己當初拐人的時候可是跟人家阿爹打過包票的!
“主帥,屬下違反軍紀,請主帥降罪。”細作被帶走后,大福在眾目癸癸之下改了口,連帶著認錯的態度也謙卑了起來。
常知衍知道這是大福不愿看自己為難,主動給自己找臺階下,他順勢而為,以軍紀嚴明,雖立功在前,但功不抵過為由罰大福二十軍棍,讓程琰監刑。
————
常庭晚是在此事了結后,才從其他軍醫的口中,聽到有人因著去伙房偷肉包,被主帥當眾處罰了的傳聞。
他莫名心梗,直覺此事跟大福有關,揪著遞消息的軍醫,忙問被罰之人是誰。
軍醫撇嘴,略帶惋惜道:“就是那個白白凈凈的小哥,謝瑭聽說被打得可慘了,程將軍派了倆人將他拖回營帳了。”
大福模樣本就生得清秀,放在一眾大老粗中間尤其出眾,軍醫們即便明面上不好龍陽之風,私下里也會忍不住湊在一起閑聊他兩句。
也正因為如此,常庭晚才順利得知了消息。
木槌驟然脫手,砸到腳面上悶悶地一聲重響,他似是沒感知到疼痛,襜裳都沒來得及解下就跑出庵廬。
——
細作下毒的事兒被常知衍壓了下去,此時還不知發生什么事情的士兵們都被叫去了演武場拉練,營帳里只有大福。
論起來,他在家時勉強也算是嬌生慣養,平日里惹了事,阿爹最生氣,也不過罰他去墻邊站一會兒,哪里遭過這種罪?
頭回直面軍中如此嚴苛的軍紀,他趴在硬床板上,疼得渾身冒冷汗,一陣接一陣地倒嘶涼氣。
常庭晚撩開簾子進來時,正聽著他“哎呦哎呦”地小聲叫喚,走近卻沒了動靜。
“你還真是胡鬧,好端端地跑去伙房作甚?”
迎面對上小世子劈頭蓋臉地一頓訓斥,大福訕訕地干笑兩聲。
他原想起身,奈何牽扯到后背上的傷,又擰著眉趴了下去。
“疼嗎?”話剛出口,常庭晚就后悔了,一整個人都動不了呢。
大福故作輕松地搖了搖頭,“我皮糙肉厚的,這二十脊杖不妨事,黎叔他們就是打給旁人看的,沒使勁,裝裝樣子罷了。”
“爹也是,不過兩個肉包子,實在太過于嚴苛了。”常庭晚瞧著他硬撐的模樣,心里禁不住生出些怨懟來。
“常叔伯也有他的難處,況且,我的確是違反了軍紀,不算白挨。”大福挪了挪身子,登時就疼得齜牙咧嘴,但礙于常庭晚在,他愣是把臨到嘴邊的呼痛聲給咽了回去。
“行了行了,別逞強了!”常庭晚不放心,讓他等著,自己要回庵爐拿跌打損傷的藥膏。
哪知剛起身,營帳簾子再度被揭開。
二人警惕地望向帳門口。
“你怎么在這兒?”,常知衍驚詫問道,顯然沒想到自家養尊處優的好大兒也在這破舊的士卒營帳里。
常庭晚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回話,“還能作甚?自然是給某個冷血無情的主帥安撫人心了。”
常知衍平白被噎了一嘴也不惱,見大福腦袋埋在臂彎里,悶悶地笑,便道:“看來沒什么要緊的”他說著,從袖口中摸出個小白瓷瓶丟給常庭晚,“有勞我們小楓大夫了。”
常庭晚心里正氣他爹好賴不分亂體罰人呢,接過小白瓷瓶,打開來聞著像是金瘡藥,才不冷不淡地應了句“嗯”,算是回應他爹了。
威風凜凜的常大將軍自此吃癟,他伸手探了探大福的額前,試著不曾發熱就寬了心,臨走前又擱下了兩個肉包,“餓了就去尋我,亦或是找程琰,偷跑去伙房成何體統?”
大福扯了扯嘴角,想笑也笑不出來,想行個禮也起不來身,末了被常庭晚重新按回了床板上。
常知衍一走,他就將兩個肉包子推到小世子面前,“快吃吧,這兩天的飯菜糙了些,你一準沒怎么吃,瞧瞧這臉盤子都瘦凹進去了。”
“弄了半天,你這肉包是給我的?”常庭晚驀然一怔,心口似是被什么東西迅速填滿,熱騰騰,暖烘烘。
“這不是怕你餓著嘛,你是軍醫,這軍營里的老老少少,但凡有個頭疼腦熱,還得指望你呢。”大福滿不在意地說道,仿若因為兩個肉包挨了二十脊杖的人不是自己似的,“這做包子的廚子手藝可好了,你今日忙到現在,沒吃東西吧,我剛剛都聽見你肚子咕嚕咕嚕叫了!”
他話音剛落,自己的肚子突然“咕嚕”了一聲。
常庭晚眼眸微彎,遞給他一個圓溜溜的肉包,“一塊吃吧。”
大福也不客氣,他替自己開脫時,說自己吃得多餓得快,這話一點也沒錯,剛跟人打了一仗,轉瞬這不就餓了?他接過還熱乎著的包子,三口兩口就填進肚里,抬眸見常庭晚盯著肉餡兒直皺眉,這才想起他打幼時起就不愛吃胡蘿卜,索性又掏出小匕首,將肉餡里的胡蘿卜塊挨個都挑出來,
“挑干凈了,將就著吃吧,趕明兒跟常叔伯說一聲,別讓廚子做胡蘿卜餡兒的肉包了”
常庭晚捧著肉包,小口小口地啃咬著,心里卻暗暗下定了決心,這往后伙夫送來的飯食再難吃,他也會硬著頭皮吃點,說什么都不能讓這傻小子繼續做傻事了。
但自那以后,他的案桌上隔三岔五便會出現些零嘴,有時是一把嫩黃的鬼燈籠,有時是一捧甜滋滋的抽毛芽,有時是某只“小狗”偷偷省下的口糧,但唯一相同的,這些東西都被剝好了皮,洗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地碼在案頭上,等待著他的“寵幸”。
數月后,謝見君又收到了好大兒的家書,信中洋洋灑灑地寫滿了自己在軍中的見聞,末了,還夾了一句,
“阿爹,小世子哪里都好,就是太嬌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279章 番外二
漠北的冬日比上京來得早些, 才將將十月半,過境的北風便猶如一柄柄寒刀,割得臉頰生疼。
薄霧冥冥, 常庭晚背著藥箱從鎮子上義診回來。
“今個兒走這一路回來,可真是凍死了。”
“我的腳早都沒知覺了,好想泡個暖烘烘的熱水澡解個乏。”
與之同行的兩名軍醫你一句我一言,喋喋不休地抱怨著邊境的苦寒, 見常庭晚急急慌慌地收拾藥箱,似是還要再出門的架勢,疑惑問道:“小楓大夫不歇息嗎?您今日也忙了一天了。”
“不了。”常庭晚頭也不回地婉拒道, 他從藥箱里摸出個巴掌大的小罐子, 轉身就要往營帳外走,臨到門口, 他忽而回眸, “伙房的廚子給咱備了熱酒,你們去喝兩盞暖暖身子吧。”
話畢,便頭也不回地沒入凜風中。
他本是約了大福酉時三刻碰面,奈何回營地的路不好走, 磨磨蹭蹭地拖到戌時才進門, 也不曉得這會兒大福還會不會等他。
他一路火急火燎地趕過去,打老遠就見著在山崖下常待的地方, 有一處熟悉的身影, 走近一看果真是大福。
“幾時來的?等多久了?”他忙不迭問。
大福往掌心里呼出兩團白霧, 搓熱了手才拉住常庭晚的手腕,扯著他坐下, “我也剛到, 伍長拉著我們閑聊呢, 沒溜成”
常庭晚不知大福其實早來了小半個時辰,聞言稍寬了些心,他將被雪水濡濕的鞋子脫下來丟到一旁,徑自揉搓著被凍得發麻發脹的雙腳,這俗話說“寒從腳起,冷從腿來”,人的腿腳一冷,全身皆冷。
鎮子到營地的路不算短,加之前頭兩日剛下過雪,馬車跑不動,還時時陷在泥坑里,須得一行人下來推車方能慢吞吞地前進,他幾乎算是淌了一路的雪窩,這好不容易趕回來,又因著耽擱了時辰,鞋都沒來得及換就跑出來了。
“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好歹換雙干爽的鞋子。”大福瞧他忙活著,緊擰著眉頭嗔怪道。
常庭晚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不妨事,等會兒回庵廬”一句話沒說完,他猛地怔在原地,就見面前的大福忽而半跪下,將他冰涼僵硬的腳包裹進掌心里,一下接一下,輕輕地案撫起來。
大抵覺得這法子回暖太慢,大福扯開胸前的衣帶,不由分說地將他的腳塞進里衣,打算靠自己小腹的體溫給他暖腳。
常庭晚下意識地往回一縮,卻被大福用力地握緊,“你生得這般嬌氣,平日里身子磕塊青紫,都得疼好幾天,若是腳上生了凍瘡,這冬日可就難熬了。”
這話說的字字有理,以至于大福本人都未能察覺自己此時的動作,在外人看來是多么的曖昧與親昵。
常庭晚半仰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他心緒仿若一團亂麻,纏得整個腦袋都不清醒,直至腳上漫起一陣陣暖意,他才匆忙地縮回腳,干巴巴地低聲囁嚅道:“我、我不冷了。”
似是為了掩飾內心沒由來的慌亂,他從袖口掏出小白罐子,在大福眼前晃了晃,“我見你白日在哨壘站崗盯梢,臉頰和手背都被風吹得皸裂了,在鎮子上義診的時候,特地找雜貨鋪買了獾子油。”
此番去鎮子上給百姓義診,原是輪不上他這等小醫師,是他主動找冉大夫自薦,就為了去買這東西。
他說著,用指腹從罐子里挖出一小勺,照著大福臉頰上干裂起皮的地方抹了下去,一面小心翼翼地抹勻,一面繼續叮囑道:“你莫要看不起這東西,它雖比不得上京的脂膏,卻是大多數普通百姓都用不起的金貴之物,不過你也別舍不得用,等我下回去鎮子上再給你買”
他自以為自己表現得足夠正常了,哪知大福像是身子底下扎了刺似的,歪頭晃腦地躲著他。
“你跑什么?”常庭晚皺眉,手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有點不得勁”大福坐直身子,面露難色地回話,被抹上獾子油的地方些許刺痛,他不敢去蹭,怕惹小世子生氣,阿爹說了,不能拂了待自己和善之人的心意。
“癢就忍著!看看你這臉上,哪還有剛入軍營時的白凈模樣?什么芝蘭玉樹的謝家小公子,我瞧是山溝溝里跑出來的野人!”常庭晚掰正他的腦袋,迫使他直視自己。
二人眸光猝不及防地相撞,大福猶自想起些什么,呲著大白牙,朝他傻愣愣地笑,半晌,極小聲地說道:“你好像我爹爹吶,我小時候貪玩受傷,我爹爹便是如你這般,小心翼翼地給我上藥”
他話還沒說話,莫名抬了輩分而被臊紅臉的小世子一把將手中的小罐子丟給他,“你自己抹吧,我可不想做你阿爹。”說罷,便起身揚長而去。
轉日,常庭晚照往常一般時辰,掀開寢帳的簾子,前腳還沒跨出門,迎面就被塞了雙靴子。那靴子外表看起來與普通士卒腳上穿的軍靴無異,內里卻添了上好的皮絨,一腳蹬下去,渾身都是暖的。
正是滿崽給大福縫制的那雙靴子。
昨夜大福給小世子捂腳的時候,悄悄地丈量了他的尺寸,約摸著同自己差不離,想到小世子每天都得跟著冉大夫跋山涉水地四處去采藥,這雙絨靴,他穿著應是極為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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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過了一年,大福隨隊外出巡邏,遭山匪埋伏。
他率三十余人,同近百名山匪周旋交涉近兩日,成功拖延到程琰收著消息,帶兵前來援救,最后將山匪全數殲滅,常知衍為表嘉獎,順理成章地將他收作了自己身邊的親兵。
“疼疼疼,你輕點輕點…”被常庭晚按在庵廬里上藥的“大功臣”,呲牙咧嘴地呼痛。
“你這傻子,不要命了?程將軍都已經趕到了,你還悶著頭往前沖什么?”常庭晚得知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后,冷著臉訓斥他道,但上藥的力度卻不動聲色地減輕了幾分。
“那不是正好有匪徒掙脫開鉗制,提刀朝著程將軍劈下來了嘛…”大福嘗試著替自己辯解著,意料之中腦袋上挨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常庭晚淡然自若地收回手,還不忘揶揄他一句。“若非程將軍眼疾手快,將你一腳踹開,你這小命都得搭在那兒!”
乍一提這個,大福來了勁兒,他梗著脖子找補道:“我阿爹說了,行軍打仗就沒有不受傷的,即便受傷了也不丟人。”,他指指自己胳膊上一寸長的血淋淋傷口,得意地挑了挑眉,“瞧見了沒?這叫勛章!常叔伯夸我有勇有謀,是爪牙之將呢!”
常庭晚拿著紗布的手一頓,他想說這算是哪門子的勛章,一準是做阿爹的人擔心兒子在外受傷,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心里難過,故意哄騙大福的,又想起他那個說話沒個正經的爹,輕搖了搖頭,有些無奈道:“雖是勛章,但到底是受了傷遭了罪,倘若被你阿爹和爹爹瞧見,指不定要多心疼呢。”
大福登時就不吭聲了,乖乖巧巧地坐在他身邊,抻著個胳膊,等著他給自己包扎。
常庭晚的醫術自幼得名師親傳,自然是極好的,只見他仔仔細細地將凝血的藥粉灑在大福傷口的周圍,而后用干凈細長的棉帛將其一圈圈纏繞,直至再也透不出半點殷紅才作罷。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專注,手中的動作熟練而輕柔,似是在擦拭一件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品。
大福的心無端漏跳了一拍,繼而如擂鼓般快速震動,他驀然垂下眼簾,眸光落在常庭晚穩穩系帶的修長手指上,不同于自己常年習武練得的略有些粗糲的手,小世子行醫的一雙手骨節分明,指尖修剪得圓潤干凈,因著稍稍用力,瓷白皮膚上現出淺淺的青筋,莫名讓人挪不開視線。
“你瞧什么呢?”常庭晚被這熾熱的眸光盯得渾身發燙,后頸慢慢泛起緋紅。不知何時,原本明亮的營帳仿若鋪天蓋地的布下一張細網,將二人緊緊地纏繞在一起,連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
他故作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將最后一截棉帛抓緊后,整個人后退了一大步。
“沒、沒什么,就是覺得你的手真好看”被戳中心思的大福迅速別過臉去,躲閃開他的問詢,好似覺得自己此舉太過于刻意,他立時起身,被觸碰過的地方還殘存著小世子指腹間的溫熱,一汩汩地往四周暈開,說不上是刺痛,亦或是酥麻。
“既是如此,我把這里收拾一下,等會兒還得給其他人換藥。”常庭晚神情自若,連語氣都是以往的淡然清冷,平常地讓人瞧不出半點端倪,殊不知只要再與其多待一丁點的時辰,便要藏不住馬腳。
大福這個墩憨率直的性子哪里能看得透這么多東西?以為常庭晚此言是趕人的意思,他忙不迭整理好衣衫,收拾起自己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我去主營帳那邊盯梢,過兩日再來。”
“哎。”常庭晚也沒有出言留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掀開門簾走了出去。沉重的腳步聲愈來愈遠,直至再也聽到任何動靜,他倏地呼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肩膀緩緩地舒展開來。
這一夜,倆個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的人都做起了光怪陸離的夢。
大福在大人物面前立了功,又升了官,自然不用再跟周回他們擠在偏僻窄仄的營帳里,現今正跟黎叔住在離著主營帳附近的寬敞寢帳里。
他早起從夢中驚醒時,身下一片潮濕。
黎叔還在睡著,呼嚕打得震天響,時不時還磨牙,嘀嘀咕咕地說著夢話。
他輕手輕腳地下榻,從箱籠中翻出一條干爽的褻褲,趁天還沒大亮,貓著腰端起木盆悄悄然鉆出了寢帳。
無人知曉他此刻有多慌亂,以至于失了警惕心,被解溲回來的常知衍抓了個正著。
常知衍同樣經歷過血氣方剛的少年時期,當下見大福木盆里的白色褻褲卷成一團,便知發生了何事,他拍拍大福的肩頭,自以為然地笑道:“好小子,長大了嘛!”
大福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不敢回答常知衍,甚至不敢直視這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只訕訕地扯了扯嘴角后,便倉皇逃離。
往常河邊蹲滿了浣洗衣物的士卒,今日時辰尚早,
他蹲在河邊,用力地搓洗著褻褲上的泥濘,腦袋里滿當當地塞著常庭晚的剪影,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時無刻不在牽扯著自己心里的那根弦,似是只輕輕一觸,便可引雷霆轟鳴。
他居然對矜貴的小世子生出了非分之想,還是不能為世人所容的癡心妄想。
他沾著冷水的手用力地拍打了兩下臉頰,直至雙頰傳來火辣辣的陣痛,整個人才冷靜下來。
“大福?”
身后猛地傳來熟悉的聲音,猶如夢中陣陣或溫柔或急切的呼喚聲,大福喉嚨發緊,耳廓驀地紅了起來。
“你一大早跑這兒來作甚?如何還自己洗衣裳?營中不是有雜役嗎?”
常庭晚的一連串發問,讓本就緊張的大福愈發局促起來,“不妨事,我自己來便好,左右之前也不曾假借他們。”,他這倒是說的大實話,誰敢把自己藏著秘密的褻褲丟給旁人吶?
“哦。”常庭晚淡淡地應了一聲,余光中瞥見他被冰涼河水浸得紅腫的手,想起昨日夜里做夢時,大福說過的那句“你的手生得真好看。”他心頭一哽,登時面色便有些不自然。
原本安靜祥和的氣氛,因倆人心思各異而變得尷尬,好在起床的號角聲及時響起,不多時,士卒們陸陸續續出營洗漱,將這抹清晨的窘迫沖散。
往后,看似再尋常不過的相處隱隱變了味,但誰也沒有主動戳破這層窗戶紙,更不知這默契的改變究竟是好還是壞。
不久后,謝見君又收到一封家書,信中好大兒通篇夸贊了小世子著手成春,能醫白骨活死人的醫術。
饒是做阿爹的人再遲鈍,也能從過往的書信中咂摸出點不對勁,奈何兒子在外,父令有所不受,他在書房中干坐了大半宿,決計還是隨少年心意而去。
————
崇明十七年,北辰在邊境集結了數十萬大軍,意圖攻占楚江十三州。
彼時,因出色的軍事謀略,以及運籌帷幄的領軍才能,一躍成為常知衍身邊得力將領的謝瑭,奉命帶兵前來此地換防,遭遇敵軍前后夾擊,正值腹背受敵之時,被困于凌云崖。
數日的膠著戰況已然耗盡了士兵們的士氣,大伙兒望著茫茫深不見底的山崖,心中一片悲涼。
“謝小將軍,屬下方才去清點干糧,發現余下的糧草撐不了幾天了,如若再突破不了重圍,不出三日,咱都得死在凌云崖。”副將躬身上前,朝打昨日起就坐在山崖邊上一直默不吭聲的謝瑭說道。
謝瑭面色凝重,他何嘗不知今日險境?只是派出去的送信之人遲遲沒有消息,久到所有人都默認他們再不會等來援軍,“別慌。”他溫聲安撫著焦躁的眾人。
身為一軍主帥,如果在這個時候自亂陣腳,就等同于將自己,與一起帶過來的士卒們,活生生送到敵軍手上,任人宰割。
這點淺薄的道理,他還是懂的,更何況,他還得回去見常庭晚呢。
“去清點人數,把糧草都分下去,告訴大伙兒,今夜突圍,都給我吃飽了!”
副將領了軍令,當即便帶人前去安排。
入夜,簌簌寒風在山崖間回蕩,好似惡鬼嘶鳴。
金戈相撞的刺耳聲響撕破了凌云崖最后一抹平靜,伴隨著沖鋒的吶喊,成片的箭雨從山谷兩側襲來,將士們一個個血眼猩紅,只恨不得能分出三頭六臂,以此來抵抗敵軍壓倒式的侵襲。
沒有人會在這場幾乎沒有任何勝率的戰役中退縮,他們身后是楚江十三州,今日若守不住凌云崖,他日北辰的鐵騎便會踏上熹和的國土,鋒利的長刀利箭會毫不猶疑地揮向弱小的百姓。
謝瑭身披銀甲,手握紅纓長槍,在鐵盾般的敵軍鐵騎之間來回沖殺,所過之處,哀嚎聲遍野。他縱馬踏在尸山血海中,凜凜威風,令北辰眾將士畏之如虎,不得近身。
但這場數量上懸殊極大的廝殺無異是艱難的,即便他以身敵百軍,也擋不住面前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倒在血泊之中。
絕望的嘶鳴聲裹挾著作嘔的腥風彌漫開來,沉重到足以撼動整個地面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標識著常家軍的旌旗迎風飄揚,給窮途末路的士兵們帶來了一線生機。
鈺脅
“是常將軍!常將軍來救我們了!”
眾人齊聲高呼。
“來得也太晚了吧!”謝瑭持長槍劈開朝自己沖上來的鐵騎,往地上啐了口血沫。
他實在累極了,支撐著狠狠扎進土里的長槍,才能勉強站穩身形。
眼瞅著常知衍的到來,讓原本處于劣勢的眾將士逆風翻盤,謝瑭終于松了口氣,忽而身前一陣劇痛,他被沒入胸口的一支穿云箭,當眾掀翻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剩最后一章大福的番外~~
第280章 番外二
大片大片的烏云黑沉沉地壓下來, 他仰面躺在荒涼泥濘的土地上,眼前一片模糊。
銀甲下的白衣不知被割破了多少道口子,混著泥沙的赭紅鮮血不住地往外涌出, 暈染了白衣,他輕咳了兩聲,胸前被利箭洞穿的傷口,隨著起伏的呼吸被撕裂開來, 似是身體里的那一丁點溫暖都透過縫隙,慢慢消散。
他實在太疼了,整個人仿若陷入冰窟之中, 渾身止不住地打顫, 連像樣的聲音都擠不出來,乃至于常庭晚翻身下馬, 撲倒他面前時, 謝瑭只是扯了扯嘴角,艱難地扯起一道安撫的笑。
“你知道我醫術是極好的,治你這點破皮的箭傷,根本不在話下, 謝瑭, 你要是敢閉眼,我就、我就一針扎死你!”常庭晚將他從地上撈起來, 抱進懷里。
那雙被夸贊生得好看的手, 因著日夜兼程地奔波, 此時已經被粗糙的韁繩磨得全是血泡,即便如此, 他仍是緊捂住他身前的傷口, 企圖用單薄的掌心阻遏洶涌而出的血。
然無濟于事, 血越涌越多,鋒利的箭鏃撕扯著筋骨,謝瑭連輕微的喘息都疼得戰栗,他猛地嗆出一大口血沫,“你不能這么霸道,我太累了,你得、你得容我歇一歇。”
“不行!”常庭晚眼淚掉得極兇,他那般矜傲端雅之人,此時也不管不顧地跪在滿是血污的泥地上,眼睜睜地看著懷中之人原本盛滿碎金的雙眸中,光亮一點點消失,直至完全閉闔。
————
謝瑭再醒來,人已經躺在營帳中,胸前的利箭被取出,傷口被仔仔細細地包扎好。
他口渴得厲害,隱約瞧著床邊一處模糊的身影,便輕點了兩下床板,聲音喑啞著開口,“水、水、”
常庭晚心里記掛著事兒,本就沒睡熟,聞言猛地跳起身來,險些將榻上之人嚇一大跳,反應過來是謝瑭醒了,還要喝水,他忙不迭撲在案桌前,匆匆倒了一盞熱茶。
因著謝瑭的箭傷是他醫治的,截斷了箭桿,燒得發紅的小刀慢慢剖開傷口附近的皮肉,他一路屏息凝神,咬著牙關將箭鏃取出來,到這會兒雙手還在微微發抖,連杯盞都拿不穩當。
重新回到病榻前,他濡濕了棉帛,沾了沾謝瑭干裂蒼白的唇瓣,“你稍稍委屈些,過兩日待傷口長好了便可正常吃喝。”
大福極其輕微地頷首,眸光落在他身前的衣裳,見小世子還穿著那日臟兮兮的舊衣,混著泥污的地方覆蓋了新的血漬,大抵是被自己取箭時濺上的吧,他如是想到,下意識去撫他的衣袂。
“你別亂動!”常庭晚被驚得一顫,趕忙丟下手的茶盞,去查看大福的傷勢,不出意外,傷口處又涌了汩汩鮮血。
“受傷還這么不老實,你當真要把這勛章帶回去給你阿爹和爹爹瞧瞧?”他一時氣急,語氣也沒有那么和善。
大福挨了訓,難為情地笑了笑,“弄臟你衣裳了,你不是最討厭這些東西了嘛?”
常庭晚抿嘴不言,扶著他安安穩穩地躺好后,才開口問他疼不疼。
“你給我吹吹,我就不疼了。”大福故作輕松地促狹道,微彎的眉眼噙滿了狡黠。
原以為只是自己一句戲言,天生矜貴的小世子怎肯干這種無聊的事情?
哪知常庭晚猶疑片刻,當真俯下身去,親了親他胸口的傷痕。
被親吻過的地方忽而燃起一片滾燙,猶如燎原,迅速蔓延整個荒野,大福的笑意僵在臉上,只覺得那滾滾熱潮連理智都一并給吞沒了。
沾染猩紅鮮血的柔軟唇瓣近在咫尺之間,他下意識抬手,覆上那抹溫涼。
被有些粗糲的指腹徐徐摩挲,常庭晚一時心潮起伏澎拜,也不知何處生出的勇氣,他緊緊地箍住謝瑭的后頸,迫使他不得不與自己貼得極近,不讓他有半點想要退卻的余地。
親吻似乎在此刻并不合時宜,尤其還是在大福重傷不能起身的時候,他被乘虛而入,卻甘之沉淪。
營帳外,常知衍攥著佩刀的拳頭握緊又松開。
“主主主主將,這倆小子可是”程琰瞪大了雙眸,指著帳中交疊在一起的二人,磕磕巴巴地驚詫道。他眼睛其實不大,遂在驚恐時,瞧著有些滑稽。
但眼下誰都笑不出來,一個是身為百官之首,勢傾朝野的權臣貴子,一個是重兵在握,聲振寰宇的將軍世子,云程萬里,前途無量,偏怎么就
常知衍猛提一口氣,當日權臣貴子受傷昏迷,將軍世子衣不解帶地守了兩天兩夜,期間自己好心過去相勸,讓其去歇息,結果被不顧父子情分地趕出賬外。
他早該想到的,這倆兔崽子幾年來朝夕相處,形影相隨,指定得整出點事兒來!
“主將,咋辦吶?這如何跟公主殿下和那位謝大人交代吶!”程琰還在兀自憂慮,常知衍已經走遠了,他追上前去,剛要張口。
常知衍擺手,一副儼然看開了,打算由著倆小子自己折騰的淡定模樣,“找幾個人去把營帳看住了,若非里面人親召,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
什么咋辦?什么交代?世人都有鮮衣怒馬少年時,亦有滿堂兮美人,忽獨與兮目成的情動之時,離經叛道如何?不為世人所容又如何?
于是,時刻關注著楚江十三州軍情的謝見君日盼夜盼,又收到了好大兒報平安的書信。
信中不再是以往熟悉的字跡,寫信之人似是無法執筆,遂交由旁人代筆。
偌大的信紙上只簡簡單單地寫了四個字,“安好,勿念。”
他心生疑惑,將書信翻來覆去地查探了好幾遍,終于發現了掩藏在信紙夾縫中的一行小字,
“阿爹,爹爹敬上,咱家里大抵要添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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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十七年,北辰來犯。
謝瑭率兩千騎兵深入敵后突襲,斬殺主帥,協同常知衍俘獲并殲滅北辰王部主力五萬余人,使其大傷元氣,保了楚江十 三州百姓近十年的安寧。
崇明帝大喜,召謝瑭回京封賞。
風光無限好的謝小將軍什么賞賜都不稀罕,唯獨要求一道賜婚的圣旨。
崇文帝只當他看中了哪位高官家里待嫁閨中的姑娘哥兒,興起之時大手一揮要替他提親做媒,還特地召謝見君到殿前,詢問自己能否做得了這個主。
謝見君自知大福的心意,于是在小世子常庭晚昂首闊步入殿中,與謝瑭并肩叩首時,主動替二人說情。
奈何同為男子,兩相交合,本就有悖天倫。
朝野上下更是一片嘩然。
崇明帝自然也沒有應準,還命人將此事壓下去,任何人不得再提。
半月后,嘉柔公主請旨面圣,二人于上書房閉門密談。
無人知曉這場密談的內容。
但轉日,賜婚的圣旨便送到了鎮國公府和戶部尚書府,一同送來府上的,還有崇明帝給一對新人準備的新婚賀禮,是謄寫著二人名字的玉牒小本。
自此,兩府結為親家。
作者有話要說:
大福篇結束了~~~
從當初大福一周歲抓周時,抓到嘉柔公主的小木劍腕飾,作者就已經在鋪這個番外了,如今終于寫完了,心滿意足。
下一章接老謝大人致仕后的閑適生活,不會很長,大概就一章。
第281章 番外三(有修改)
謝見君自少年入仕, 在朝三十余載,輔佐兩代帝王,為官廉潔, 持身清正,瀝膽墮肝,竭智盡忠,于五十五歲功成身退。
趕著梅霖初歇, 又是一年中夏。
起早,辰時未及,他身著素衣, 頭戴寬檐草帽, 蹲在院中收拾自己的小菜園。
“退休”之后的日子過得悠然而安逸,閑來無事, 他索性開辟了一小塊四四方方的菜地, 撂些菜籽有一搭沒一搭地照顧著。
這一扛起鋤頭,卷起褲腳,便忍不住想起當初在福水村時,“晨興理荒穢, 帶月荷鋤歸”, 好不容易晌午頭得了空閑,能在樹蔭下啃著菜餅子, 喝著涼白開歇歇神, 還須得惦記許褚布置下來的功課, 惦記自己那未卜的前途。
大抵因著那會兒心里有盼頭,竟從未覺得日子有多苦。以至于如今哪怕有心復刻這些過往, 也再找不回曾經純粹的心境, 但唯一不變的是, 干農活這件事兒的確太辛苦了。
謝見君鋤凈菜畦的雜草,錘了錘腰,撐著鋤柄,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說是消磨時間,我瞧你這滿心思都撲在上面了。”云胡絮絮叨叨地走到他跟前,搭了把手。
謝見君笑了笑,被扶到一旁的搖椅坐下,他摘掉草帽,洇了洇額角的汗,再開口時,語氣里帶上了些許的自嘲,“當真是歲月不饒人,現在的身子骨可比不得年輕時候康健,我這才忙活了一小會兒,肩背便已酸脹得連抻腰都費勁。”
“莫要逞強”云胡心疼地給他揉了揉后腰,“昨日許太醫前來府上給你請脈,特地囑咐不許你太過操勞,偏你拿他的肺腑之言當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這若是受了累,將來如何是好?”
這話是再尋常不過的關心了,倒是讓謝見君聽著平白生出些嘆息來。這許太醫不光不讓操勞,還吩咐府里的廚子往后要做些清淡的吃食,凡他出門在外也得安排仆役們上心著照料,妥妥地拿他當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仔細對待。
“不過摘摘雜草罷了,如何有他說的那般嚴重?”死活不肯服老的退休再就業空巢老人撇嘴。
“許太醫也是關切你的身子。”同床共枕數十載,云胡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曉得這位老謝大人不滿自己嗔怪他年事已高,徑自不樂意呢,便點點頭,笑瞇瞇地輕哄道:“先前你在朝做官,日日為國事殫精竭慮,嘔心瀝血,這好不容易求得圣上許你致仕在家,可不得多享幾日福?”
“說的也是。”謝見君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順了毛,他長臂一撈,將云胡撈摟至身前。
云胡好歹也不算年輕了,一時沒防備,便猝不及防地跌坐在搖椅上。
“胡鬧”被嚇了一跳,他禁不住出聲埋怨,倘若放在從前,他斷然是不擔心的,然二人都已過了知命之年,怎地能經得起這般突如其來的折騰?
他作勢就要起身,想著大不了讓府里仆役再搬一把椅子來,自己陪謝見君在日頭下坐些時辰。
哪知謝見君使壞不肯撒手,也不曉得何處涌上來的力氣,竟將他一整個人都面對面地托抱起,但之后,便也只是安安靜靜地抱著他,望向他的墨瞳清明繾綣,藏著數載不曾消磨掉的溫柔。
云胡臉頰驀然燒紅了,似是喝下一盞陳年烈酒,連眸子里都映著瀲滟的醉意。
片刻,他終于受不住,雙手遮住眼睛,只余出一道兒細縫,悄然打量起自家這位夫君。
明明早已是名滿上京家喻戶曉的云掌柜,但在心上人面前,依舊如少年時靦腆羞赧,以至于被趁人之危,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自己這是又一腳踩進了大尾巴狼設好的陷阱里。
少年的綿綿情愛總是熱烈明媚,但相濡以沫,多年沉淀下來的默契與熟稔,讓這份久違的風月無端變得瘋狂起來。謝見君不再滿足于淺嘗輒止的碰觸,檐下窗欞竹影搖曳,團團簇在枝頭的梔子花隨風飄零,落了一地的雪白。
云胡躺在被揉亂的床榻上,出神半晌,忽而“哧哧”地笑了起來。
謝見君不明所以,慌亂撲上前,見他無事,便挨著身邊一并齊整整地躺下,而后意味深長地酸了一句,“笑什么?可是對你夫君不滿意?”
云胡雙頰的潮紅尚未消散,眼尾還氤氳著緋色,他歪著腦袋,側目睨他,“自是笑你白日宣淫,笑咱們倆都這個年紀了,還端的一副不正經。”
“這”謝見君頓了頓,故作認真地沉吟片刻,“誰說人至中年,就得剝情剃欲,做個清心寡欲的佛門和尚?”
“中年?”云胡咬字極重,等到某人氣急敗壞地撲向自己,他又煞有介事地體貼道:“你說什么,便是什么吧。”
這般說話的下場,就是被自詡不蒸饅頭也得爭口氣的某人反手摁住,里里外外地給輕薄了一遍。
————
晚些時候,祈安將不滿三歲的小鶴辭丟來府上。
兩位胡鬧了一整日的外祖父終于曉得要正經起來,謝見君逗趣孩子,用過晚膳后,燃起一盞赤紅燈籠,帶他在庭院中踩影子。
月色如銀,皎皎清輝覆在青石小路上,鋪灑下大片大片的光影。
鶴辭邁著小短腿“蹬蹬蹬”跑在光影之中,如藕節般白嫩的小胳膊揚空擺動,身下那團烏黑便也跟著默契地跳動起來,遠遠望去似是翩翩起舞的蝴蝶。
許是發現了新奇的玩意兒,小家伙一雙秋水剪瞳里清清亮亮,扯著謝見君的衣袖,要他垂眸去瞧地上修長的影子。
被喚作外祖父的人忽而起了玩心,他作勢揮了揮手,那影子從二人頭頂上一晃而過。
尚還分不清真實與虛無的小鶴辭,自以為被影子偷摸扒拉了一下,一個屁股蹲兒摔倒在地上,他緊抿著嘴,一臉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眼巴巴地看著自家外祖父。
“瞧瞧這是什么?”謝見君并不主動上前扶他,而是朝著燭光打過來的方向,隨意擺弄出幾個手勢,光影隨之變換著模樣,一會兒似靈動嬌俏的兔子,一會兒又似玲瓏敏捷的小貍奴,小家伙起身的功夫,又變成了咕咕叫的鴿子,追著他身后嬉鬧。
云胡抱臂倚在朱紅木欄上瞧了小半個時辰,直至鶴辭哈欠連天,不住地伸手揉搓眼睛,他讓嬤嬤將人抱回臥房去哄睡。
喧鬧聲連連的庭院重歸于靜謐。
“在看什么呢?”謝見君半傾著身,瞥見云胡目不轉睛地盯著青石小路,好奇發問。
云胡眉梢微翹,“你瞧,這里有兩處光影,其中一處是我的,另一處”
他稍作停頓,驀然轉身,粼粼月色為其鍍上一圈溫柔的光暈。
謝見君的眼前,倏爾閃過剎那間的恍惚,眸中心上人的面容與記憶里的少年相重合,他仿佛看到當年那個藏在石壁下,義無反顧握住自己的人正站在面前,言笑晏晏地對他說,
“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