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241章

    轉日剛吃完早飯,李盛源便來報,說昨日那倆哥兒一早就離開客棧出城去了。

    謝見君忙著給祈安凈面,聞言草草地點了點頭,倒是云胡乍一聽到青卓和蓮城的名字,不由地緊張了一瞬,但見自己這位夫君神色如常,不見半點波動,他又稍稍寬了心思,說好的夫夫二人要有信任,可不能隔了一夜就食言了。

    “對了,昨日帶大福去白云寺敬香,適逢雪下的大些,路不好走,嘉柔公主便邀我二人前去禪房里吃了盞茶。”這事兒昨日他就想說來著,被鴻臚寺卿的事兒一鬧,耽擱到了今日他才提起。

    謝見君手中的動作頓了下,“嘉柔公主?怎么遇上她了?”

    “說是給鎮(zhèn)守西北的將士們祈福,在寺中茹素齋戒。”云胡跟著說道:“我還見著小世子了,那模樣生得圓頭圓腦,瞧著就可愛極了……”

    “阿爹,阿爹,你看!”大福興沖沖地將小木劍亮給謝見君看,“是那位好心的尊貴的公主殿下送大福的!”

    謝見君記得這是他一周歲禮時抓著的東西,但也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如今聽二人一提,心里大抵有了數(shù),他半蹲下身子,將纏著小木劍的細繩系在大福手腕上,又仔細藏在衣袖中,“這既是公主送你的,可得好好收起來,莫丟了去。”

    大福煞有介事地護在胸前,重重地拍了兩下,“阿爹放心,大福能藏好,只是阿爹怎同爹爹一般嘮叨?這話昨日爹爹已經說過好幾遍了,阿爹今兒還要重復…”

    他剛說完,腦袋上立時遭了一記爆栗。

    “毛都沒長齊,竟還對你阿爹嫌棄上了…”謝見君沒什么威懾力地嗔怪了一句,見他還在扒拉面前空碗,又說道:“還在這墨跡作甚?快些去收拾書袋,再晚,上學堂便要遲到了。”

    “知道了…”大福癟癟嘴,上前抱過云胡和祈安后,被寧哥兒牽著回屋穿青衿。

    謝見君要順道送他去百川書院,故而也沒多作耽擱,給祈安擦完手就將人抱給云胡,不放心地叮囑道:“倘若再遇著公主不用害怕,左右我的事兒你都能做主,她問什么,你只管回答便是。”

    “行。”云胡頷首,他抓起祈安的小手,虛空晃了兩下,“祈安乖,跟阿爹告別,咱們要出門玩去了。”說是出門玩,其實是去甘盈齋,那鋪子的修繕工作已經接近尾聲,過兩天,選著黃道吉日就能開張迎客了。

    “阿爹,你好好上班,祈安會想你的,祈安超級喜歡阿爹哦…”祈安說著,就要張手過來貼貼。

    這小家伙向來嘴甜,又會哄人,三兩句哄得謝見君笑彎了眉眼,抱了又抱才舍得出門去上朝班。

    ————

    今日無需早朝,謝見君送大福去書院后,便不緊不慢地往大清門旁的戶部去。

    一路上,眾人探究的目光直往他身上落,連進了戶部,宋沅禮前來送文書,也頻頻對他欲言又止。

    這等詭異又納悶的狀態(tài)一直維持到用午膳,他剛在膳堂坐下,宋沅禮就鬼鬼祟祟地貓了過來,“聽說你昨日新得了倆妾室?”

    謝見君不欲搭他的話茬,擺擺手讓他一邊去。

    哪知宋沅禮不依不饒,“云胡沒發(fā)作于你?”

    “你既是聽說我得了妾室,怎沒聽說我昨日便將二人送出府門了?”謝見君斜睨了他一眼,冷哼道。

    “我就知道!”宋沅禮一副了然模樣,“瞧你這眼底烏青,莫不是昨夜被云胡趕出臥房,歇在了書房里?”,他說這話時,謝見君能明顯感覺到周圍暗搓搓探過來的目光更多了。

    他沒吭聲,兀自埋頭喝著面前的米粥,于眾人看來,這相當于是默認。

    不出二日,京中盛傳左丞大人的夫人兇悍善妒,不過是迎兩個妾室罷了,竟連門都不許大人進,還讓他夜宿外室。

    謝見君早知如此,那日將青卓和蓮城送走時,天色不算太晚,他特地讓李盛源走的正門,但凡好奇之人,只肖得稍稍打聽,便知是怎么一回事兒,加之他在膳堂與宋沅禮叨叨了兩句,更是將模模糊糊的傳聞坐實了。

    鴻臚寺卿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幾日,終是沒忍住前來尋他,“是下官妄做主張,惹來左丞大人家宅不寧,下官心中有愧,若夫人因此事與您生了嫌隙,下官可出面作證妾室一事兒全然是下官的主意,與您毫無關系。”

    “宋大人言重了。”謝見君溫溫和和地將人扶起來,“本官謝過您一番心意,只是內子性情淡泊,本官年少追求時費了不少功夫,得來自當好生珍惜,不負他數(shù)年來的相濡以沫之情。”

    “是是是…… 大人與夫人伉儷情深,下官甚是羨慕。”宋昀抹了把汗,顫顫地恭維了兩句,心里卻止不住拆起臺來,這都把堂堂朝廷官員趕出門了,還性情淡泊,莫不是這位左丞大人懼內吧。

    謝見君正想借著此事兒,打消某些人試探著想往他府里塞人的心思,遂他明知宋昀會錯了意,也沒有多做解釋。

    往后又過了幾日,甘盈齋上京分鋪終于開了。

    此次賣的是橘子罐頭,如今臨近年關,這東西緊俏著呢,每回打南豐過來的商船都只載數(shù)十筐,一落在碼頭,立時就被官宦豪紳家的小廝接走,尋常百姓見都見不著,更別說吃了。

    云胡拿來做罐頭的這些是青哥兒送來的,他們家包了條商船,專門從南往北倒騰這些鮮貨,故而供貨也方便。

    因著鋪子開在了上京,賣的又是南豐來的新鮮果子,罐頭的價錢水漲船高,單單只是橘子罐頭,就是一百文一罐,還有跟著一起供給的紅莓,這玩意更是少之又少,遂一小罐便要賣三百文。

    原以為這樣的價錢恐會沒人買賬,云胡定完價,心里也直打顫,臨著開張前,他在神佛跟前虔誠地拜了又拜,哪知開張頭一日,靠著提早宣傳的先機,得了消息的百姓們紛紛循著味兒來了,將整條街里里外外圍了個水泄不通,好不熱鬧。

    云胡沒成想生意能做得這般火熱,招來的人手不足,又沒時間現(xiàn)培訓上崗,索性他就自己上了,連休沐在家,盤算著過來瞧兩眼的謝見君,見狀也跟著忙前忙后,一點官架子也沒擺。

    他擺也擺不起來,云胡絲毫沒有半分自家那位夫君是當朝新貴,陛下跟前大紅人的意識,使喚起人來一點不含糊,謝見君更是聽話任擺布,說讓干什么就干什么,連搬壇子這種粗活都不興猶豫。

    宋沅禮家的小廝得了青哥兒吩咐,前來買橘子罐頭嘗嘗鮮,排了小半個時辰的長龍,好不容易挨著柜臺,認清布簾后忙碌的人影是身著玄青常服的謝見君時,嚇了好大一跳。

    “左左左左丞大人,您怎么在這兒?”

    “我我我我不是左丞大人…”謝見君學著他的磕絆模樣,莞爾笑道,瞧著他面露迷惘之意,又一板正經地糾正道:“我是小云掌柜的夫君。”

    “啊?”小廝一怔,繼而訥訥地點頭,心道這難不成就是左丞大人同他夫郎的閨房樂趣?

    云胡聽了這話,手肘不輕不重地杵了下稚氣滿滿的謝見君,“快別逗人家了。”

    “如何?我是你夫君一事兒這般拿不出手?還不許我與旁人說?”謝見君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預料之中云胡面色緋紅,抱著算盤快步消失在他面前。

    小夫郎臉皮薄,聽不得這般不害臊的話,他越是靦腆害羞,謝見君便越愛逗他,整個人追在他身后,趕都趕不走,像只拼命搖尾巴,用以獲得主人垂憐的大狗子似的,好些人來鋪子里都瞧見了。

    于是京中便改了話頭,說左丞大人傾慕之情過甚,夫人不堪其擾。

    云胡聽了這話就要反駁,謝見君反倒樂在其中,還勸他這外面說什么也無妨,日子總歸是關起門來自個兒過,若事事都要受外人影響,可得有多累。

    云胡雖覺得這話也在理,但也不敢明目張膽地使喚他了,有時見他來了甘盈齋還主動趕他走。

    一來二往,京中又傳左丞夫人厭煩這位大人了。

    謠言越傳越離譜,云胡澄清不過來,終是歇了心思,安心地顧著自個兒的事情。

    上京下過幾場雪后,便正經入了寒冬,王喜從甘州傳信來,說曹溪分鋪的生意如今紅紅火火,有滿香樓這個大客人在,合意果不愁賣,有時供應不及,還會被商戶變著法子地催著要貨,他當下要在甘州曹溪兩邊來回跑,不過有周時雁幫著解憂,尚且能照顧得過來。

    兩間鋪子的賬本隨書信一并被送來上京,云胡掃過了兩眼后就丟給昌多去核算,他在甘州時便有意培養(yǎng)昌多負責甘盈齋的生意,到這兒也不例外,昌多這孩子跟在身邊多年,品性秉直,性情端正,他用著放心。

    ————

    年關將至,朝中六部都忙了起來,就連平日里最閑的禮部也忙著接待前來進貢的外使,籌備年末的祭祀和除夕盛典,整日里大伙兒步履匆匆,尋常時候碰面,尚且能搭上句話,嘮兩句閑磕,如今點點頭,就算是打招呼了。

    謝見君到底知道季晏禮先前為何說他這會兒有的忙了,打前幾日,尚書大人方旬便以偶感風寒,身子不適為由請了病假,圣上感念其年事已高,身子骨不似年輕時康健,不僅給賜了補品,容他好生在家歇息,還許太醫(yī)入府給診治調養(yǎng)身子,遂這戶部一應事務,就都落在謝見君和右丞身上。

    這年關下要招撫安置流民,要蠲免受災之地的積欠賠累的賦稅,還要從國庫掏錢出來撫恤救濟貧老的百姓,權量市糴,評估物價,以及將各地呈報上來的稅賦名冊整理入庫。

    他成日里窩在座椅上幾乎不動彈,只恨不得自己能分出三頭六臂來,不過三五日光景,人眼見著都憔悴了不少,宋沅禮從他跟前經過,打趣了兩句,轉日就被丟了半山高的文書,美其名曰“身為戶部主事,理應為圣上分憂”。

    這理由尋得合理合規(guī),宋沅禮只得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抱著能將他淹沒的文書,在一眾同僚幸災樂禍的揶揄聲中,被謝見君當牛馬一般使喚。

    趕著朝中封印,京里出了一件大事兒。

    季宴禮上書告發(fā)東騎將軍吳道言為表軍功,鋌而走險謊報殺敵人數(shù),貪污受賄、跋扈瀆職。

    他這次彈劾的證據準備地極為充分,不僅將那位前來通風報信的吳道言府中下人帶到崇文帝面前,更是把貪污賬冊一并呈給了崇文帝。

    崇文帝當場震怒,連發(fā)了好幾道詔書,將吳道言召回上京問罪,罷撤官職,沒收家產,于午門前斬首曝尸。

    刑部順藤摸瓜,幾番追查下來,竟發(fā)現(xiàn)兵部侍郎等在內的一百三十二名官員也都牽涉其中,他們這些人擅用職權,結黨營私,貪墨軍餉,致使北境將士食不果腹,衣不暖體,不但打了敗仗,還平白丟了城池。

    涉及到皇權動蕩,崇文帝自然不肯姑息,遂所有涉案官員,一律與吳道言同罪處置。

    午門前一連喧嚷了好幾日,直到年前才清靜下來,朝中乍一缺失了這么多官員位置,年后開印,太子和三皇子指定又得爭上些時候。

    但上京城的百姓們哪里知曉朝中的明爭暗斗,熱熱鬧鬧的年味一出來,這股子陰沉的蕭條勁兒便被沖淡了去。

    第242章

    云胡也在忙著過年,今年不同于以往,謝見君升了官,又回了上京在崇文帝手底下做活,自然少不得要同京中的官員交際走動,剛入臘月,府中進進出出送年禮的車便沒停下,登門的拜帖更是如雪花一般絡繹不絕。

    許是打聽到左丞大人的弟弟耽擱到如今年紀,還尚未定親,前來拜訪的官眷們,但凡家中有適齡的孩子,便都有意無意地探云胡的口風,想趁此機會跟謝家攀上姻緣。

    別看這謝見君農家子出身,沒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世背景,但奈何人家命好,去服徭役還能攀上師文宣,師文宣是何等人來?當年為避風頭自請下放到衢州做知府,回來還照樣能做吏部尚書,崇文帝的肱股之臣。

    別看只是三品,可朝中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兒,不得過問他老人家?謝見君做了他的得意門生,往后的日子別提得有多順當了。

    一個個都精的跟猴事兒,哪能看不出這點道道兒?誰能把他那個拿著最是要緊的弟弟給娶回家,誰就能平步青云上九天。

    滿崽硬著頭皮跟著接待了幾回,看清這群人是奔著自己而來后,果斷借口要陪昌多去祭拜他爹娘,一大早躲了出去。

    幾日連綿的大雪,壓斷了枯枝,人踏上去,踩得咯吱作響。

    滿崽跺了跺被凍得僵硬的腳,呼出兩口白汽,見昌多圍跪在兩處高起的土丘之間默默地添土鋤草,他極輕地嘆了口氣。

    這兒葬著昌多的爹娘,當初師文宣讓秦師爺特地找風水先生相看過,依山傍水,是個好地方,就是冬日里山路濕滑泥濘,不太好走,方才他們倆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費了小半個時辰才爬上來的。

    “爹,娘,孩兒不孝,這么久不曾來看過您二老。”昌多將墳墓兩邊的雜草都清理干凈后,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他早該來的,剛從甘州回來時,云胡就問過他是否過來祭拜,但那會兒家中一團糟,他不好趕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遂將此事拖到了年節(jié)下。

    “爹,娘,這幾年我過得很好,個子長高了,人也壯實了,不過模樣也變了點,但還是像你們的,等將來咱們見面,你們可別不認識我…”他徑自說著,聲音像是泡在水中似的透著濕漉漉的潮氣。

    “你們不用擔心我,主君一家都是大善人,待我頂頂好…”雖說他當初入謝府,打的是給滿崽尋個貼身侍從的名義,但這些年府里府外的人都看得清楚,謝見君和云胡一直當他弟弟教養(yǎng),吃穿用度不比滿崽差,還許他念書識字,昌多心里明白,謝家于他有恩,他忘不了。

    面前遞過來一方帕子,他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

    “叔伯,嬸子…”滿崽在一旁也拜了拜,“你們安心,我會保護好昌多的,阿兄說了,一朝若碰到合適的人,定然會給昌多選個好人家,還得在京中安頓,不會叫人欺負了他去。”

    昌多破涕而笑,點了點滿崽的額頭,“小小年紀,不害臊。”

    “這咋了?”滿崽不以為意,“你若不想嫁人也無妨,阿兄和云胡也說了,他們愿意養(yǎng)你一輩子。”

    “那你呢?你何時嫁個好人家?”昌多微翹著眉眼問道。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季子彧喜歡滿崽,可唯獨滿崽自己不知道。

    “我我…”滿崽少見的慌亂神色,季子彧的身影打腦袋中一晃而過,他下意識攥緊胸前的木哨,“阿兄說我還小哩,你年長我二歲,要嫁人也是你先嫁人!”

    “好好好…”昌多笑了笑,沒再繼續(xù)逗他。

    ————

    厚厚的云層遮掩了暖意,山上冷了起來,昌多燒完黃紙,把火苗蓋滅,“走吧,咱們該回了。”

    “行!”滿崽將他扶起來,將墓碑前的貢品稍作收拾后,二人又相互攙著下山。

    “留你在馬車上烤火就好了,不該讓你跟著我折騰,這么冷的天,在家中歇息不更舒坦?”往山下走的路上,聽著滿崽一連串打噴嚏,昌多心疼道。

    “我既是說了要陪你,豈能容你一人上山?”滿崽搓熱掌心,貼在臉頰上,嘀嘀咕咕道:“我不想待在家里,不是要學勞什子管賬持家,就是同那些登門拜訪的人虛與委蛇。”他曉得云胡是為了他好,可他跟那些哥兒實在玩不到一起去。

    他不明白,好好的哥兒,偏生得一身英氣都沒有,簪花抹粉,說話細聲細氣,連走路都扭捏極了,出門在外,玩不盡興也就罷了,還要動不動被身后嬤嬤耳提面命,他不過是想邀他們一同踢蹴鞠,便被以不合禮數(shù)為由婉拒了,實在無趣。

    “昌多,等會兒咱們回了城去薈萃樓吃完晚飯再回吧?”他扯扯昌多的衣袖,“聽說他們新?lián)Q了掌廚的大師傅,手藝好的很呢。”

    昌多最是縱著他,被纏著撒兩句嬌便繳械投降,“那讓陸叔先回,晚些吃完再來接咱二人?”

    “聽你的!”滿崽面露喜色,一把掀開帷簾,“陸叔,咱們改道去薈萃樓。”

    今日趕車的是陸正明,年節(jié)下城中魚龍混雜,他被謝見君安排護送兩小只出門,聞言,他扯緊韁繩,“兩位小公子可坐好了。”

    還有幾天過年,城門口的守衛(wèi)多了起來,連審查都變得嚴格,三人跟著隊伍排了有些時候才進城,但好在時辰尚早,去薈萃樓時還有最后一間廂房。

    滿崽常來此處,店中小廝見著便諂笑著上前來引他進門,“謝小公子,還請您上二樓。”

    走廊盡頭正挨著兩間廂房,打跟前經過時,他不經意往半掩的屋中瞄了一眼,當即腳步一頓。

    “怎么了?”昌多察覺到異常,“是有認識的……”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拽進一旁的空廂房里。

    “是季同甫……”滿崽手抵在唇邊,輕聲道:“可真晦氣,大年下的,還能遇到這宵小之徒……”

    昌多知道二人起過沖突,又曉得滿崽瞧不上季同甫,遂勸說他道:“咱們今日來薈萃樓是為了吃飯,不興被掃了興致。”,說著,他招手將小廝喚來跟前,“上幾道你們這大師傅的招牌菜,再送一壺熱茶來。”

    小廝不知所以,雖覺得奇怪,但礙于身份沒敢發(fā)問,領了吩咐便小跑著出了門。

    門一關,滿崽便像是沒了骨頭似的癱坐在椅子上,“就是他欺負人,還對季子彧出言不遜!”

    “那你這是替他打抱不平?”昌多笑。

    滿崽一聽,忙替自己辯解,“我看不過眼罷了,你尚且不知道我的性子?若他那般對你不敬,腦袋都要給他擰下來!”

    他話音剛落,隔著一道墻,季同甫的聲音從隔壁廂房傳來,“他算什么?我爹是禮部尚書,晾他也不敢跟我作對……”

    滿崽翻了個白眼,“瞧把他給厲害的,這禮部尚書的名頭就跟護身符似的,都趕上圣上御賜的黃馬褂了,叫他如此嘚瑟……”

    昌多連忙捂住他的嘴,“快些少說兩句吧,主君千叮嚀萬囑咐,這出門在外要謹言慎行,小心被人抓著小辮子,捅到主君跟前去,可有你好果子吃?”

    滿崽識時務,立時不吭聲了,適逢小廝送茶和吃食進來,他叨起一筷子筍絲,“咯吱咯吱”地大口嚼了起來。

    季同甫還在逼逼賴賴,一聽便知是喝大了酒,吐字都不甚清楚,那聲音一陣高過一陣,就是不想聽,渾話也直往耳朵里鉆。

    “季子彧?你說那個小雜種?”

    滿崽拿著筷子的手一頓,臉色倏地垮了下來。

    昌多暗道不好,心里已經開始后悔,方才就不該讓陸正明先行回府里。

    “考個解元罷了,一樣不得在我爹跟前夾著尾巴做人?笑話,不過一個妾室生的雜種,也配與我平起平坐……”季同甫的語氣里充滿了輕蔑,不曉得是誰勸了他兩句,只聽著奚奚索索的說話聲,緊接著有什么東西被重重地砸到地上。

    “我自是知道他師從于那謝見君,還用得著你提醒?”這回能聽得出來,季同甫很是不悅,說話也逐漸刻薄,“區(qū)區(qū)一個戶部左丞,仗著有幾分圣上的偏寵,就敢在殿前口無遮攔,我爹可說了,遲早要讓他栽個跟頭,認清這朝中是誰說了算!”

    這下子滿崽坐不住了,他騰的一下起身,就要往門外去,被昌多一把攔住。

    聽動靜,隔壁廂房的人只多不會少,他們兩個小哥兒如若要硬剛,怕是要吃虧,到時季同甫沒教訓得了,反而沾一身腥。

    “都是蛇鼠一窩的家伙,以為自己讀過幾年書就了不得……嗝……”門一開一合,似是季同甫出來了,“別……別扶我……誰說我喝多了……嗝……我能走……”

    滿崽和昌多對視一眼,悄悄然地跟了上去。

    “都怪季子彧那個小……小雜種……考個解元讓我爹好一通夸贊……分明……嗝……分明老子現(xiàn)在也是舉子身份……”季同甫溲解完從后院的茅房出來,扯著褲腰帶踉踉蹌蹌地往回走,“什么叫請那么多先生……入……入府都教不會我,人家只跟著一農家子學了數(shù)月,就有此……有此碩果……哎呦……”

    他腿彎處一陣吃痛,“來、來人吶!”話剛喊出口,就被迎面而來的麻袋罩住了腦袋,“誰?是誰敢捆老子?知道我爹是誰嗎?不要命了!”

    他酒一下子醒了,扭動著被捆得結實的身子,拼命地掙扎起來。

    鋪天蓋地的拳頭落下,砸得他無處可躲。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季同甫養(yǎng)尊處優(yōu)這么多年,哪里吃過這苦頭,趕忙哆哆嗦嗦地告饒,“我家里有錢!我爹是禮部尚書,好漢您盡管開口,我立馬叫我爹給您送錢來,只求、只求您饒我一命,你要什么我都能給你!”

    第243章

    季同甫在薈萃樓被打的事兒,只第二日便傳得上京城中人盡皆知,照著往常季東林的脾性,不將薈萃樓翻個底兒朝天,找到對他這寶貝兒子下黑手的人決不罷休,可偏偏一連幾日過去了,整個季府都極其安靜,仿若那晚的事情未曾發(fā)生似的。

    滿崽雖出了口惡氣,但也擔心自己此番冒冒失失的舉動,會給阿兄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在家安分地窩了幾日,沒聽著什么動靜,便借著除夕中午,謝見君在家里設宴,宴請季晏禮和宋沅禮兩家的時候,特地將剛進門就東張西望的季子彧拽去了一旁。

    “你作何打聽他的事兒?”季子彧望著眼前鬼鬼祟祟的小少年,擰眉問道。

    滿崽下意識地躲閃開他的視線,裝出一副剛剛知情的模樣,“我聽了點傳聞…他不是、他不是被人打了嗎?”

    “是被打了,倒不很嚴重……”季子彧將敲去了硬殼的核桃,捧到他跟前,“不過被那位關在家里了,怕是會試前都不許出門了。”

    “啊?”滿崽星眸瞪得溜圓,顯然沒想到那晚的事情末了居然是這個走向,“那位不是拿他這兒子金貴得很嘛,居然會不追究此事兒?!”他接過剝了皮的核桃肉,一把撩進口中,將將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便連忙找補道:“你、你也是那位的兒子。”

    季子彧笑了笑,兩個核桃團在掌心里,微微用力便擠破了外殼,他挑揀出完整的果肉,吹去碎屑,又遞給滿崽,“聽聞是醉酒后,與人在酒樓中大談國事,傳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前些天,圣上將那位叫去宮中,訓斥了一頓,許是這般原因吧。”

    滿崽撇嘴,心道這季同甫果真挺會作死,“看來那日在薈萃樓里聽見他大放厥詞的人,不止我啊……”

    他聲音極低,季子彧沒聽清楚,遂往前走了兩步,將人囿于一方角落里,“你還沒回答我呢?如何還好奇起這個來了,莫不是知道點……”

    “別亂講,我哪里知道?”滿崽大驚失色,“我不過是看他吃癟,心里面高興罷了,誰叫他囂張跋扈,惹人生厭,先前在茶肆中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還于你出言不遜……”他一時慌亂,只顧著辯解開脫,也沒注意到那書呆子捏起核桃皮來,竟是如此的容易。

    “哦……”季子彧拖著長長的尾音,那語氣聽上去似是有些耐人尋味。

    滿崽擔心說多錯多,萬一被他瞧出些端倪來自己兜不住,便踮著腳指了指身后,“大福,你怎么來了?是阿兄喚我們吃飯了嗎?”

    季子彧循聲回眸望去,身后空無一人,哪有什么大福。

    他遲疑瞬間,滿崽已然逮著機會,從他身側溜了出去,臨著拐彎時,還沖他做了個鬼臉,笑話他被自己戲弄了。

    季子彧負手而立,眼見著小少年洋洋得意地消失在視線中,他抿了抿嘴,忍了許久的輕笑終是從唇邊溢了出來。

    ————

    今個兒是除夕,謝見君回京將近半年,頭回與季宴禮和宋沅禮正經八百地聚在一起。

    酒過三巡,三人都有了些醉意,宋沅禮更是沒骨頭似的倒在季晏禮身上,舉著酒杯說要恭賀他立了大功。

    季晏禮嫌棄地將他推到一旁,“一邊去,酒都撒我身上了。”

    “你胡說!”宋沅禮將杯盞倒轉,意料之中酒水潑灑了一地,他紅著臉湊近看了看,“都沒有酒了,何來灑出一說?你別是眼花了吧?”

    季宴禮不搭他的話,拿過他手中的酒杯,擱放在伸手夠不著的地方,這是不許他再喝的意思。

    宋沅禮自覺無趣,探手挑起他的下巴,像是調戲小娘子似的,語氣輕佻地問道,“來,同官人說說,你是怎么找到那人的?”

    “這說來,還得有你家云胡的一份功勞呢。”季宴禮調轉話頭,看向坐在一旁瞧他們倆熱鬧的謝見君,“若非那日在城門口,云胡幫著引開了守城的護衛(wèi),我想要悄無聲息地將人送進城中,恐是沒有那般容易。”

    談起這個,本被酒意熏陶得有幾分困倦的謝見君來了精神,“怎么回事?”他算著時間,應是云胡帶大福去白云寺敬香那日發(fā)生的事情,但小夫郎只說遇見了嘉柔公主,可沒跟他提這檔子事呢。

    一墻之隔,云胡在偏廳里打了個噴嚏,抬眸正對上青哥兒和師念關切的目光,他揉了揉鼻子,“沒事,怕是誰念叨…。”

    二人聽了直笑,青哥兒嘴快,“誰念叨你?還不是你家那位,指不定這一會兒沒見,又怎么惦念你呢。”

    云胡耳梢滾燙,他輕推了推青哥兒,靦腆得連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邊謝見君聽他夫郎的義舉,倒是聽得津津樂道。

    “那天可多虧了云胡跟大黃里應外合,引著護衛(wèi)們幫忙找公主的賞賜之物,這才讓我府中侍從得了機會,妥妥帖帖地送那下人入城。”說起此事時,季宴禮眸光中難掩贊賞,不得不提,云胡真是幫了大忙,他這心里一直感激著呢。

    “云胡生性聰敏,又神思迅捷,自當是機靈的……”連謝見君聽了,都不由得稱贊兩句,讓倆人聞之一個勁兒地冒酸水。

    “阿爹……弟弟要尋你。”大福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

    三人聽著動靜,齊齊往屋門望去,就見祈安這小崽子剛被哥哥領著跨過門坎兒,便像個糯米團子似的,咕嚕咕嚕地撲進謝見君的懷里,“阿爹……”他一雙漂亮的剪瞳被淚水泡得紅腫,說話軟聲糯氣的,還浸著濕漉漉的潮音,聽上去委屈極了。

    謝見君此刻心都軟成一汪春水了,他將祈安抱到自己腿上,拿搭在手邊上的外衫將人一整個包裹起來,輕撫了撫他的后背,“同阿爹說說,怎么了?”

    原是那股子委屈勁兒已經被大福安撫下去了,可不曾阿爹只開口問了兩句,祈安嘴一癟,瑩白的淚珠便順著小臉兒砸了下來。

    謝見君無奈地看向大福,大福指了指他身下坐著的圓凳,老實巴交道:“弟弟方才從院子里的石凳上跳下來,摔倒在雪堆上了。”

    做阿爹的這才看見自家孩子腿上的兩團烏黑,連忙撩起褲腳瞧了瞧,好在石凳并不高,又是昨日剛下過的新雪,松軟得很,小崽子腿彎處雖隱隱發(fā)紅,但骨頭摸上去并無大礙,許是摔得疼了,故而這般黏黏糊糊地想撒嬌。

    來龍去脈都搞清楚,他便讓大福繼續(xù)玩去了,這幾個孩子早早吃完飯,現(xiàn)下都在院子里放鞭炮,大抵是祈安哭鬧起來,大福哄不住,才把他帶過來的。

    “阿爹,你可不要生祈安的氣哦!弟弟他不是故意的……”大福一心惦念著要出門去跟長睿和婳婳玩,但還是擔心阿爹會因此對祈安生氣,遂往外走時一步三回頭。

    謝見君見他這緊張模樣,止不住地笑,“去吧去吧,阿爹是何等不講情理之人,大年下的,尚且因著這點小事兒,讓你這般擔憂弟弟的安危……”

    “真的嗎?”大福認真發(fā)問。

    “真的,阿爹同你保證。”謝見君配合道,還作勢與他拉了勾,這放在他們的孩子眼中,可是最了不得的承諾了。

    大福果斷放下心來,肉眼可見著腳步都輕快了許多,轉瞬,院外便響起幾個孩子嬉鬧成一團的歡笑聲。

    “還是做個小娃娃好哦,沒那么多的煩心事兒。”宋沅禮稍稍酒醒,莫名其妙地蹦了句感慨出來。

    祈安怔怔地看著他,興許覺得新奇,片刻也跟著吐出一句,“沒有煩心事兒……”

    這可把宋沅禮逗樂了,“小家伙,你知道什么是煩心事兒嗎?”

    祈安用力地點了點頭,也顧不上撲簌簌地掉眼淚了,他抹了把臉,一本正經說道:“哥哥說上學就是煩心事兒。”

    謝見君一聽便知是他在學大福說話,輕點了點他的額前,“不許學哥哥說話。”

    祈安歪頭瞧他,長睫微垂,撲閃撲閃地罩下一片陰影,好半天,他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這阿爹是狀元郎,偏生得家里孩子一個兩個都不愛去學堂……”季宴禮在一旁打趣道。他說的是滿崽和大福,幼時滿崽去學堂,可真費了謝見君和云胡的不少功夫,聽說學寫個大字,這小子一會兒頭疼,一會兒手疼,一會兒要頌詩,一會兒要唱戲,單靠自己就能整出一個熱熱鬧鬧的戲班子來,好不容易輪到了大福,簡直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連念書的書冊都給疊成長槍了。

    “不去學堂……”祈安又在煞有介事地學語,他不明白這話中的意思,聽著好玩就學了來,嘰嘰咕咕地炫耀給阿爹。

    謝見君知道他這個年紀正是聽什么都新鮮的時候,別說是學說話了,就連前些天見著許褚捋胡子,他還將明文繡花用的勾線貼在自己的下巴上,裝模作樣地撫來撫去呢。

    做阿爹的有心要逗弄自家孩子,遂板著臉,故作嚴肅道:“這學堂,早晚都得去,少不得你的……”

    祈安小臉兒皺作一團,他似是在認真思考些什么,須臾,在眾人茫然的眸光中攀上謝見君的脖頸,俯身猛地輕啄了下他阿爹的嘴角,學著云胡才有的討巧語氣,“夫君,香香……”

    季宴禮和宋沅禮當即一怔,登時朗聲大笑,那動靜響亮得幾乎要將房頂掀翻。

    謝見君炸毛,“小兔崽子,別什么都學!”

    第244章

    除夕夜一過,起早天微微亮,謝見君便摸索著穿衣。

    他今日要去給師文宣拜年,凡在上京,年初一去尚書府是雷打不動的行程。

    云胡因著要去公主府,就沒有一同前往。他從年前官家封印,就收了不少官眷遞來的請?zhí)允茄ジ腺p梅賞雪,就連嘉柔公主也差人來請,說是小世子自白云寺一別,甚是想念大福,每日都要問大福何時再來一同踢蹴鞠。

    這旁的請?zhí)星铱梢酝泼摚鞲M能隨意對待?

    遂用過早飯,他送謝見君出門后,便也馬不停蹄地帶上“交際花”大福往城南公主府去。

    陸正明駕著馬車在長街上拐了幾處彎,末了停在一座高門大院外。

    原以為嘉柔公主的府邸是圣上所賜,必定修繕得雍容典雅,方能符合她尊貴的身份,哪知云胡抱著大福跟隨管事嬤嬤入府,繞過照壁才瞧見,這府內陳設簡單,僅容幾叢翠竹和奇石點綴,這要不說是公主府,他還當是哪家將軍的后院呢,要知道年前數(shù)月,他去過那么多官宅,入眼可都是層樓疊榭,碧瓦朱檐。

    一路被引去府內待客的正廳,二人又等了片刻,嘉柔公主在一眾侍女的簇擁下姍姍來遲。

    云胡坐不住,趕忙起身上前行禮。雖說與嘉柔公主并非是第一次見面,理應多少有點熟稔,可架不住二人身份懸殊,這嘉柔又最得崇文帝疼愛,就連討論政事都能插得上言,他身為官眷,自當要恭恭敬敬,把禮數(shù)做全。

    大福記著出門前阿爹的叮囑,現(xiàn)下也跟著雙手交疊,拱于胸前,“大福參見公主殿下,恭祝殿下新年吉樂,福祿雙全。”

    他本就生得白嫩,今日又穿了件玉白竹紋的對襟小襖,愈發(fā)襯得人明眸善睞,粉裝玉琢,許是剛從屋外進來烤了會兒火爐,現(xiàn)下小臉映得紅撲撲,瞧著就討喜。

    嘉柔笑瞇瞇地喚他坐到自己身邊,將盤中的栗蓉酥遞給他,“快些嘗嘗,這可是本宮府里的廚子今早特地為你做的。”

    大福點點頭,雙手捧著栗蓉酥,輕咬了一小口,余光中瞥見正廳右側立著一柄紅纓長槍,他像是來了興致似的,“蹭”地跳下方凳,徑直往跟前走去。

    那長槍通體黝黑,透著凜冽的寒意,單只是立在那兒,就讓人無端生畏,不敢再往前靠近半步。

    偏偏大福不怕,他站在長槍前,仰面盯著頂尖垂下的紅纓,片刻,忽而伸出手,似是想要撫一撫。

    云胡當即便想要開口將他呵住,這里是公主府,可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

    然未及出聲,常知衍單手拎著小世子的后襟,兩步跨進了正廳,“喜歡嗎?”他半蹲在大福跟前,歪著腦袋溫聲問道。

    大福被撲面而來的寒氣凍得打了個激靈,他定了定神,重新望向常知衍,稚聲稚氣地問道:“這是你的長槍嗎?”

    “謝瑭,不得無禮,還不趕緊見過小常將軍?”云胡在身后提醒。他如何也沒想到,不過是來公主府走一趟,居然還能碰見被崇文帝特許回京過年的常知衍。

    “無妨……”常知衍擺擺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這些虛禮,而后他又回眸看大福,“告訴叔伯,喜歡這長槍嗎?”

    大福咬著嘴唇,看起來為難極了,半晌,他才開口,“喜歡,但這不是大福的東西……阿爹說了,即便自己喜歡,也不能覬覦旁人的心愛之物。”

    常知衍早聽府里家仆說了,是謝見君的親眷來家中做客,遂聽到“阿爹”這個稱呼也不意外,反而更有興趣,“那你阿爹還說什么了?”

    “還說……”大福雙手攪弄著衣角,略顯無措的目光從云胡身上掃過,見爹爹并未出言阻止,他抿了抿嘴,給自己壯了個膽,“阿爹還說,小常將軍驍勇善戰(zhàn),是萬夫莫敵的大英豪,就是……”

    他猶猶豫豫,“就是像阿爹一樣懼內,聽公主殿下的話……”

    他此話一出,別說是常知衍了,連嘉柔都禁不住笑出聲,云胡更是臊得頭都抬不起來,恨不得鉆進腳下的地縫里去,“小常將軍,都是我夫君平日逗孩子的戲言,多有冒犯,還望您見諒。”

    “聽我夫人的話怎么了?”常知衍撇嘴,“謝見君自個兒聽,還不許旁人聽?”他語調微揚,浸著一點點吊兒郎當?shù)纳⒙?br />
    云胡見他沒有慍怒之色,緊張的心才稍稍放松。

    “阿爹走開,阿爹臭臭……”常庭晚好不容易掙脫開他阿爹的桎梏,掩著鼻息往嘉柔公主跟前湊。

    “嘿,小崽子,瞧把你干凈的,凈在這兒嫌棄你阿爹身上的汗味兒了。”常知衍曉得自家兒子的脾性,長臂一撈,又將他撈進懷里,惹得小世子張牙舞爪地鬧著喚“娘親,娘親……”

    “都是做阿爹的人了,還這般沒正行,叫人看了笑話去……”嘉柔望著眼前鬧作一團的父子二人,溫溫柔柔地嗔怪了兩句,云胡想起謝見君閑時也是愛逗趣大福和祈安,惹得倆人“吱哩哇啦”地四處躲他,猶自在一旁掩嘴偷笑。

    “謝瑭,你想不想跟叔伯和庭晚去演武場玩?那里有好多好多這樣的兵器,還有弓箭……”鬧夠了自家兒子,常知衍又想逗逗大福。

    “可以去嗎?不會叨擾你嗎?”大福試探著發(fā)問,眸光止不住地往那柄紅纓長槍上落,他自以為掩飾得極好,不成想年幼者這點小心思怎能騙得過在場的眾人?

    常知衍見狀一樂,一手撈著常庭晚,一手提起長槍,那長槍看似有千斤重,但在他手中卻猶如出水蛟龍,耍動起來甚是靈巧。

    大福幾乎錯不開眼,一瞬不瞬地盯著,生怕錯過些什么。

    “走,叔伯帶你開開眼去。”他沖著此時對自己已是滿臉崇拜的大福揚了揚下巴,回頭看向云胡,“謝夫人還請放心,晚些我定全須全尾地給你送回來。”

    常知衍既是開口,云胡也不好阻攔,尤其看大福那般歡喜,他更說不出掃興的話來,故而微微頷首,“幼子頑皮,有勞小常將軍了。”

    ————

    三人相繼離開,正廳又恢復了先前緊張的氣氛。

    嘉柔公主給云胡賜座,又命人奉了新茶和點心,“聽說你在城中開了一間鋪子,叫甘……”

    “回公主殿下,是甘盈齋。”云胡忙不迭接話。

    “對對,瞧本宮這記性,方才還掛在嘴邊上,被孩子們一打岔,偏給忘了。”嘉柔笑了笑:“本宮聽著新鮮,前些時日特地差府里下人去買了幾盞回來,本以為烹煮過的果肉難免會綿軟柔韌,哪知竟是如此的清脆甘甜,實在出乎本宮的意料。”

    “都是些打發(fā)時間哄孩子的零嘴,登不得臺面,殿下若覺得勉強能入口,趕明兒讓鋪中伙計給您再送些來,能得殿下心儀,是小店的福澤。”云胡話說得漂亮,見這位公主沒反駁推脫,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謝夫人倒是跟從前不同了。”嘉柔仔細打量著面前的云胡,“本宮聽聞,謝卿于甘州任職知府時,你便開了這個甘盈齋,曾連同商會出面資助他在城中成立了安濟院,用作收留貧困的孤寡老人和孤兒?”

    “夫君一心為百姓謀福祉,我等只是略盡綿薄之力,公主殿下心慈,若見過那些因暴雨而無家可歸的百姓,定然也會慷慨解囊。”云胡如今已是做一方掌柜的人了,言行舉止自當不似先前拘謹小家子氣,他此言,既替謝見君討了功勞,又不忘奉承嘉柔,可謂是兩者兼顧。

    只是,本以為這位公主此番邀自己前來,是拿大福當幌子,好找準機會明里暗里地再說些他聽不懂,也不敢給謝見君做主的話,然二人你來我往聊至晌午,說得也都是些閑話。

    眼瞅著日頭高升,還不見大福回來,云胡有些著急,心里不由得擔心起來。

    但大福顯然沒能感受到這份擔憂,他被常知衍的部下抱在馬背上,一面縱馬疾馳,一面雙手拉弓,往圍場中間矗立的草靶子上落箭。

    “你這小子,箭耍的不錯,誰教你的?”常知衍往靶子上掃了兩眼,止不住出聲夸贊道。要知道尋常小兵,在未經過訓練前,十出九空都是常事兒,這謝瑭居然每支箭皆能沾著草靶子。

    “是阿爹,阿爹騎射最是厲害了!”大福滿臉自豪神色,瞧著比自個兒得了夸獎都要高興。

    “我阿爹絕頂厲害!”大抵是見不得父帥失了面子,被馬兒顛得有些蔫吧的常庭晚來了精神。

    “阿爹百步穿楊,箭無虛發(fā)!”大福不甘示弱,梗著脖子同常庭晚爭論。

    “我阿爹能上陣殺敵,蠻夷都懼怕他!”常庭晚雖說平日里總嫌棄常知衍身上的汗臭味,但當下卻維護起來。

    “阿爹上能九天攬月,下能五洋捉鱉!”大福偏袒起謝見君來,也毫不遜色。

    常知衍連同部下笑得前仰后合,身下的馬兒都嘚嘚地翻騰起來。

    大福到底比常庭晚年長近三歲,又在學堂里念過書,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常庭晚懂得不如他多,說話也不如他利落,三兩個回話就敗下陣來,“我、我不同你玩了!”說著,他便掙扎著要下馬。

    常知衍拗不過自家兒子,索性將人交給隨行的部下,沒想到大福也爭著跳下馬背,直直得朝著常庭晚跑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將軍,咱……”部下沒看懂兩小只這是鬧什么脾氣,不曉得該怎么辦。

    常知衍心寬,聞之一揮手,“遠遠地跟著他倆,只要不打起來就行……”

    *

    大福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但也不想跟剛交的朋友鬧掰,遂慢騰騰地跟在常庭晚身后,“你生氣了嗎?”

    常庭晚臉頰氣鼓鼓的,幾乎就差寫著我很生氣了,但還是嘴硬地搖搖頭,死活不肯承認。

    “你臉都紅了……”大福直白地說道,他從隨身背的小布袋里摸出兩塊飴糖,偷偷塞給小世子,“吶,是甜的……”

    這是他平日里哄祈安的路數(shù),尋常這個時候,祈安早已經喜眉笑眼,果不然見方才還繃著臉的小世子,嘴角隱隱有了幾分笑意。

    “我聽我阿爹說小常將軍鎮(zhèn)守西北,護佑邊境百姓不受蠻夷侵擾,是當之無愧的大英豪,但我阿爹秉公任直,平心持正,也是大家心里喜歡的好官。”大福不愧是比小世子多吃過兩年飯,一碗水端得極平,既不開罪于他,又不至于讓謝見君落了下風。

    聽見有人夸自家阿爹,常庭晚唇邊的笑壓都壓不住,他往褲腳上蹭干掌心里的汗,撥開一粒糖紙,小心翼翼地舉高了遞給大福,“給你吃糖,我手都擦干凈了,不臟的……”

    雖是借花獻佛,但大福還是很給面子地俯身咬過糖粒子。

    常庭晚隨即往四下里張望了一眼,迅速將另一塊糖塞進自己口中,動作之快,似是在忌憚些什么,他咂摸咂摸嘴,連眼底都泛起了金燦燦的碎芒,“果真是甜的!”

    剛剛還鬧別扭的兩小只,眨眼又你追我趕地嬉鬧在一起,最是愛干凈的小世子,也跟大福在草地上肆意地打起滾來,即便月白錦袍上沾染了灰土,也沒扭扭捏捏地鬧著要回府里換衣裳。

    ————

    日落西沉,暮色灼灼,云胡陪在嘉柔公主身邊,嘮得嗓子都要冒煙了,才等來被常知衍全須全尾送回來的大福。

    大福走時兩手空空,回來手里卻多了一把弓,一見著爹爹的面兒,就將手中的長弓舉得高高的,說這是小常將軍獎勵給他的。

    常知衍緊隨兩小只其后,偏頭看到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的云胡后,便開口道:“謝夫人,謝瑭這筋骨摸著是塊習武的料子,你回頭不妨同謝見君商量商量,把孩子送來軍營長長見識吧……”

    云胡當場愣住,怎么、怎么出門一趟,孩子都要被拐走了?

    他怔忪瞬間,常知衍已然在大福面前半蹲下,粗剌剌地呼嚕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腦袋,“謝瑭,你不是想見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以后跟著本將軍出去打仗,如何?你看常庭晚之后也是要去軍營歷練的,你們倆還可以結伴,照樣能像今日一樣戲耍……”

    大福緊蹙著眉頭,認真地思考了須臾,而后鄭重地搖了搖頭,“小常將軍,我年紀太小了,舍不得阿爹和爹爹,要不您還是等我長大吧!”

    第245章

    謝見君還不知道自家大兒被拐走的事兒,他早上剛到尚書府,正碰上給師文宣送完參湯往后院走的柳云煙。

    得知他此行是獨自一人過來,柳云煙有些惋惜,“你這孩子也真是倔強,云胡出門去了,怎好留祈安一人在家?我可有些日子沒見這小娃娃了,今早還吩咐小廚房的師傅給做了零嘴,就等他和大福來呢。”

    “勞師母惦念……”謝見君略帶歉意地解釋道,“祈安畏寒,天兒一冷便不喜出門,昨夜過年節(jié),他貪吃積食,哭鬧了半宿,幸得平日里看顧他的家仆懂些藥理,熬了濃濃的米湯喂給他,又案撫了好些時辰,才哄得他歇下…”

    柳云煙一聽,眸中登時漫上了擔憂,“哎呦,怎么沒請大夫呢?”,她說著,便將齊嬤嬤叫到跟前,吩咐她請府上的黎大夫去給祈安瞧瞧病,“這大年下,有個頭疼腦熱可不能耽擱,尤其是祈安這般體弱的孩子,你同云胡更得多上些心思。”

    “已經不打緊了……”謝見君出言婉拒。滿崽一早就出門去益元堂找常給府里人搭脈診治的大夫,實在不用折騰旁人再多跑這一趟。

    見狀,柳云煙沒有再堅持,曉得他年初一來府上是專程給師文宣拜年,又見有侍從在一旁引路,遂道:“快去吧,老爺在書房等著你呢。”

    “那學生便先行一步了。”謝見君拱手拜別。

    穿過長廊,就到了師文宣常待的書房,臨近門口,他瞧著兩扇雕花房門緊緊掩著,只隔著一道門都能察覺到屋內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侍從在旁通報了一聲,半刻,秦師爺才從屋里出來,他面色凝重,神情并不似往常輕快。

    謝見君心里忽而咯噔一下,“秦師爺,出什么事兒了?”

    秦師爺?shù)故菦]瞞著他,“小謝大人來得不巧,老爺早起用過飯后,便一直等您登門,誰知臨時有急報送來府上,現(xiàn)下老爺召了小季大人同其他幾位官員正在書房里議事……”

    什么急事非得趕在大年初一?謝見君心里暗忖了一句,“既是先生一時抽不開身,那學生擇日再來拜訪。”說著,他朝書房門微微躬身,想著來都來了,拜個年,行了年禮就走。

    “小謝大人……”秦師爺將他托住,“老爺讓屬下請您進去呢。”

    “這不合時宜吧?”謝見君面露難色地推脫道。天曉得這群大臣在商議什么,政事這東西論起來一向是只多不少,他還想早早回家,帶滿崽和祈安去南巷看雜耍呢。

    想到這兒,他復又開口,故作一副內疚的模樣:“先生被要務纏身,學生未能分憂解難已是慚愧,豈能僭越,失了規(guī)矩,不妨……”

    “不妨怎么樣?”師文宣的身影驟然出現(xiàn)在半開的屋門后,“圣上議事,尚且不避著你,今日只是閑聊,你進來一并聽聽,此事兒也與你有關。”

    話已至此,謝見君知道自己逃不掉了,索性跟著一起進了書房。

    這前來參與議事的官員,除卻朝他撇嘴幸災樂禍的季宴禮,多數(shù)都是師文宣入仕多年收入門下的門生,遍及三省六部,有些打過交道,他姑且還能叫得上名字來,有些僅僅瞧著眼熟,一時半會兒想不起是何官階,在何處任職。

    好在師文宣清楚自己這位學生識人不清的性子,主動開口免去了兩邊的拜禮,隨后從書案上抽出一紙書信,遞給謝見君,“你來瞧瞧這個,今早剛從西北送來的軍報。”

    “尚書大人,這……”官員中立馬就有人出聲阻止。要知道他們這些人都是追隨太子殿下多年的忠臣良將,這謝見君剛從甘州回來沒多久,雖是師文宣最為得意的學生,但到目前為止,還不知他站的是哪位皇子的隊呢,就這樣貿貿然地將他拉進同一個陣營議政,怕是不妥。

    季宴禮神色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管大人是在擔心什么?最晚初六開印,圣上便會知道此事兒,咱們早些商討出對策來,及時為圣上排憂,豈不是更好?”

    謝見君原沒有在意那位管大人的異議,想著師文宣既然讓他進來,就不怕他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兒,但現(xiàn)下聽季宴禮偏袒自己,他這心里甚是寬慰。

    眸光重新落在手中的軍報上,他草草掃了一眼,竟是西戎提出要求和。

    但這回求和,與數(shù)年前的境況不同,西戎想與熹和兩國,在西北邊境聯(lián)手開放互市。

    “見君,依你之見,西戎王此番突然求和,是有什么意圖?”師文宣見他久未出聲,開口問詢起來。

    “回先生……”謝見君斟酌著說道:“西戎這幾年不光與熹和頻頻開戰(zhàn),還一直跟北面幾處游牧小國糾纏不清,恐是國庫虧空得厲害,去年小皇子發(fā)動政變,逼老西戎王讓位于自己,雖一舉得魁,但想必也損失慘重,如今前朝重臣虎視眈眈,小皇子手里又沒幾個能制衡朝局的親信心腹,這皇位坐不穩(wěn)當,他自然不敢再跟熹和打下去,由此提出求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加之西戎連年征戰(zhàn),邊境百姓苦不堪言,此時求和,也是為了籠絡民心。”

    師文宣聽他分析地頭頭是道,頗有些意外,“做功課了?”

    謝見君面上一紅,“只是聽了幾句跑商的閑雜碎語而已。”

    “那這開放互市呢?”師文宣滿意地點點頭,繼續(xù)發(fā)問。

    “西戎不比熹和國土遼闊,物阜民豐,這么多年它的子民都是人不耕織,地無他產,所缺的糧食,布帛,鐵器等必需品皆通過掠奪他國而得到,但搶劫并非是長久之計,兵糧短缺,民心渙散是小西戎王彼時面臨的最為嚴峻的問題,若借此機會與我朝達成互市通商,擇其邊外近地,各設守市官兵,許其兩平貿易,便可以通過銀錢或者牛羊皮毛等物換取他們所需的東西,還能夠緩和同我朝近百年緊張的對峙局面,給西戎子民得以喘息的時間。”

    謝見君此話說完,書房內眾臣都沉默了下來,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此時一個個啞口無言。

    須臾,先前那位管大人手捋著胡須,悻悻然道:“說來說去,好處盡數(shù)讓西戎占了,這小西戎王可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盤吶。”

    “管大人此言差矣……”季宴禮見不得有人在他跟前明里暗里地諷刺謝見君,遂又跳了出來,矛頭直指那管大人。“師弟方才所說,是站在西戎王的角度上,分析他此番求和的心理,但您仔細琢磨琢磨,開放互市,于我朝也并非無一益處,這一來西戎過境售賣的東西需得征收賦稅,這部分稅費可用于豐盈國庫,二來減少軍費的開支,解決軍餉之需,三來,邊境苦寒,我朝百姓少有御寒之物,年年凍死傷無數(shù),若因此獲得西戎的皮毛得以驅寒取暖,過上安居樂業(yè)的日子,何樂而不為?”

    他三兩句話就懟得管大人失了聲。

    謝見君忍著笑,抿了抿嘴,趁私下里無人注意之時,朝他豎了豎大拇指,以示贊同。

    這小動作怎會逃過師文宣的眼睛?他輕咳了兩聲,略帶責備的眸光從二人身上掃過,而后看向悶不吭聲的門生們,“諸位有何見解?”

    即使站隊于太子,但也并不意味著大伙兒都志同道合,很快,這些官員便自發(fā)分為了保守派和激進派兩個陣營,嘰哩哇啦地為了互市一事兒爭吵起來。

    保守派認為西戎此舉實乃居心叵測,妄圖通過互市,添補自己所缺,以便進一步侵占我朝領土,還說先帝關閉互市,是保我熹和之國運,若趕在此時由陛下重開互市,便是壯哉西戎。

    激進派則像是卯著勁兒要跟保守派對著干似的,認為此時以熹和如今的境況,實在不適合同西戎無休止地開戰(zhàn)下去,造成兩敗俱傷的惡劣局面,應趁著這個機會休養(yǎng)生息。

    兩邊你來我往地吵吵了大半日,也沒能吵出個妥善的對策。

    眨眼太陽落山,屋中稍顯昏暗,口干舌燥的眾人難得默契地齊齊看向坐在書案后的師文宣。

    “請尚書大人定奪。”

    然尚書大人并未搭腔,探尋的眸光一直落在他那位不曾表明自己立場的好學生身上。

    就見謝見君一手隨意地搭在案幾上,一手捏著茶盞,時不時淺斟一口,俊雅的側顏隱在氤氳茶氣中,讓人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見君,為師府里的茶,好喝嗎?”師文宣問。

    謝見君被問得一怔,他茫茫然抬眸,瞧這剛回神的迷糊模樣,生怕旁人瞧不出他方才神思都跑到天外去了。

    “先生府里的茶自然是上品,只是學生單見淺聞,識不出這是什么茶,若是有幸多品上一品,想來能長長見識……”

    他話說得直白又坦蕩,絲毫不介意在朝中眾臣面前暴露自己沒見過多少世面的鄙陋。

    屋中一聲短促的哂笑轉瞬即逝。

    師文宣無奈地搖搖頭,“你吶,就知道惦記為師府上這點好東西……也罷,等會兒走時,為師讓秦師爺給你備上兩罐,這可是陛下的御賜之物,為師尋常都舍不得喝。”

    謝見君莞爾,“那學生便先行謝過先生割愛。”方才那浸著嘲諷的哂笑聲雖不大,但足夠讓屋內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師文宣當著眾臣的面兒,一邊說自己舍不得喝圣上的御賜好茶,一邊還說要送他兩罐,擺明了是在明目張膽地偏護他。

    這份情,他得承。

    故而再說起互市一事時,他主動開口,“與其在當下吵得天翻地覆,不如靜待初六開印,圣上收到軍報,心中自有謀算。”

    師文宣也很是贊同,他強撐著精神頭聽眾人雞一嘴鴨一嘴爭吵到現(xiàn)在,已是極限,雖說沒能商量出個決策來,但也借由此事,將眾人的態(tài)度看了個分明,他擺擺手,有些疲憊道:“今個兒是年初一,老夫瞧著天色不早了,諸位還請回吧。”

    知道這是趕客的意思,大伙兒相繼起身拜別,三三兩兩地結伴往外走。

    謝見君和季宴禮走在最后。

    走出幾步,季宴禮猛地回頭,像篤定似的問他道:“師弟,你是贊同開放互市的,對嗎?”

    謝見君笑了笑,對他的話既沒有認同,但也沒有否認。

    “說說你的想法唄……”季宴禮不依不饒,仿若就想從他這兒得到一個答案,“我可記得殿試那年,圣上問你,邊境連綿戰(zhàn)亂,國庫空虛,是要加征賦稅,還是仁政愛民,取締苛捐?你當時就提出過要兩國互市通商,如今西戎歪打正著,倒是和你想到一起去了……”

    “想得再多,圣上不點頭也白搭。”謝見君沒好氣道。同一堵南墻,他又不是頭一回撞。

    “說的也是。”季宴禮訕訕地干笑兩聲,沒再把這個話茬繼續(xù)下去。

    柳云煙聽聞散場了,忙喚人攔住要出府門的謝見君。

    “這藥盒里裝的是黎大夫特地配的山楂丸,有消食開胃之效,下回若祈安積食,盡可以哄著他吃一粒,這藥丸味甘,他一準能吃得下……”

    “這兩個虎頭娃娃是我閑來無事同嬤嬤們一起繡的,原是想等著今日祈安和大福過來,贈予他二人的,現(xiàn)下只能由你代勞了……”

    “還有這個,白云寺住持開過光的白玉雙魚佩,回頭讓滿崽系在腰間,隨身帶著,他時常同子彧去城郊戲耍,出門在外,可保他平安。”

    柳云煙拉著謝見君絮絮叨叨地叮囑了許多,似是為兒行千里而擔憂的娘親,處處將一切都打理穩(wěn)妥,攏共三個孩子,她一個也沒落下。

    謝見君心里暖烘烘的,臨走,他又被塞了一馬車的補品,柳云煙說是給云胡,和他府里那位安養(yǎng)天年的老先生滋補身子用,當然,也沒落下那兩罐上等的茶葉,師文宣授意,讓秦師爺專門送過來的。

    ————

    回家的兩輛馬車在府門口相遇。

    大福跟常庭晚在演武場瘋玩了一下午,這會兒睡得直打鼾,連云胡抱他下馬車,都未曾驚醒。

    “我來……”謝見君理所當然地接過好大兒,瞧著小夫郎面露倦意,他心疼道:“今日赴宴,當真是辛苦你了。”

    “還好,公主殿下這回只同我閑聊,沒說些別的話,倒是你兒子……”云胡墊腳瞧了一眼大福,順手給他掖緊了身上的毛裘,“差點讓小常將軍給拐到軍營去呢。”

    “還有這等事兒?”謝見君悶聲笑。

    “瞧瞧……”云胡往身后一指,正巧遇著陸正明從馬車車廂里掏出一把長弓,那長弓一看就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在沙場浸潤數(shù)年,沾染了些許的血氣,“小常將軍送給大福的,說將來等他長大了,能上陣殺敵之時,便將自己心愛的長槍再贈予他,倆人還拉了勾呢……”

    謝見君腦海中警鈴大作,自家小樹苗還沒長大,竟就這樣被人惦記上了!他單手抱著大福,騰出空來牽住小夫郎,飛也似地往府里走,一面走著,一面警惕地說道,“這之后,公主再邀請你去公主府做客,得先打聽清楚常知衍在不在!”

    “好好好,若是小常將軍在,我保準不帶大福同往。”云胡曉得他是舍不得孩子吃這份苦頭,遂好脾氣地依著他。

    倆人各自出門了一整日,說好的南巷看雜耍也失了言,謝見君自覺有愧于滿崽和祈安,便舉手保證,說明日趕上天好,一定會帶他們去。

    本以為大福能一覺睡到天亮,不成想剛把他放回到榻上,這小子就醒了。

    “阿爹,我今日去演武場了,有好多好多的士兵吶!”

    “那演武場寬闊得很,一眼望不到邊,能容得下我跟小世子在草地上滾來滾去!”

    “小常將軍夸我箭術高超,還送我一把長弓,讓我好生練習,擇日要考校我呢……”

    大抵是頭回去這種地方,大福興奮地拉著謝見君喋喋不休,連遞到嘴邊的魚肉都顧不得吃。

    “阿爹,你知道嗎?演武場的士兵們都不怕冷,他們在圍場上騎馬耍大刀,全光著膀子呢,羞羞……”大福說著,作勢捂住眼睛,旁人見了,還真以為他害羞了。

    “哥哥,什么叫羞羞?”在家和小叔叔窩了一日的祈安,此時瞪著水靈靈的圓眸,滿是好奇地發(fā)問。

    大福透過指間的縫隙望了他一眼,而后一板正經地解答道,“羞羞就是你尿褲子被阿爹和爹爹發(fā)現(xiàn)了……”

    第246章

    說是休年假,但從初一到初五,謝見君是真沒閑下,他和云胡各自忙活著應對一封接一封的請?zhí)瑐z人除了同床共枕,白日里連面都沒見上幾回,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特地騰出了大半日的時間,帶著三個孩子一同去南巷看了雜耍。

    那雜耍班子聽說是從北邊過來的,一個個身形壯碩,手臂上肌肉虬結,走索,戲獅,鉆火圈,翻筋斗,耍弄起來甚是有意思,連謝見君見慣了這些把戲的人都挪不開眼,更別提看什么也覺得稀奇的孩子們了,大福和祈安像兩個瘦猴又蹦又跳,吆喝得嗓子都啞了。

    看完南巷的雜耍,滿崽嚷嚷著肚子餓了,謝見君原是想帶他們去薈萃樓大搓一頓,奈何幾個孩子見著路邊的糖渣葫蘆烤山栗直咽口水。他大手一揮,四人沿長街,一路從街頭吃到了巷尾,尋常不許惦記的零嘴,他這次沒攔著,想著好不容易能出來玩,就是得要孩子們玩?zhèn)盡興。

    但玩盡興的代價是兩小只都吃得積食了,半夜捂著肚子在榻上打滾,氣得云胡揪著他耳朵好一通念叨。

    年初一柳云煙送的消食開胃的山楂丸正好派上用場,謝見君連夜從庫房里翻找出來,給祈安和大福一人吃了一粒,已經睡著的滿崽也被叫起來,迷迷瞪瞪地往嘴里塞山楂丸。

    往后幾日再出門聽書看戲放花燈,云胡耳提面命,便不許謝見君太給縱著了。

    玩玩鬧鬧,轉瞬就到初六開印的日子。

    原本開印三日內不用上早朝,各部官員只肖得處理年假期間積攢下來的冗雜政務即可,謝見君還想討個清閑,不成想初五當晚,宮中內侍遞來圣上口諭,說是明日一早上朝,請諸位大臣切莫邇晚。

    客客氣氣送走內侍后,聯(lián)想到年初一在尚書府聽來的消息,謝見君猜測,大抵是西戎求和,以及想要在西北邊境開放互市通商的軍報呈到了崇文帝面前,崇文帝著急讓眾臣給出出主意。

    轉日上朝。

    剛走出府沒多久,宋沅禮就鉆了他的馬車,開口便道:“見君,你知道嗎?出大事兒了!”

    簾子一開一合,寒氣灌入車廂中,謝見君被凍得打了個激靈,他張了張口,正想說這西戎的事兒,難不成已經鬧得滿城皆知了?

    哪知下一刻,宋沅禮搶先道:“我聽青哥兒說,今年冠北,宛平,中都等五個州府暴雪,那大雪平底厚五尺呢!不少民居都被壓塌了,百姓流離失所,又冷又沒有東西吃,當真是遭罪!”

    這……謝見君咋舌,這的確是出大事兒了,只是倆人想岔了。

    “我還聽說,冠北縣城有一戶人家娶媳婦,正趕上風雪,那迎親的隊伍久久不歸,本以為是受困于親家家中,然半個月后親家尋來,才知女子被接走后再無音訊,兩家當即去縣衙報了官,那衙門派了捕快,同兩家人府里的家丁,沿著接親隊伍行走的路線尋了兩日,末了在一處破廟將人找到,但此時送親和迎親的加起來數(shù)十余人,都被餓死在破廟之中了。”

    宋沅禮一面說著,一面唏噓不已。

    “雪虐風饕,陛下斷不會眼睜睜看著百姓受苦于危難之間,今日上朝,興許就是為了此事。”謝見君拍拍他的肩頭揣測道。

    “只是不知這回又要派哪位皇子前去賑災,安撫民心……”宋沅禮掰著手指頭,自顧自地分析起來,“這七皇子剛從欽南回來,想來一時半會兒不能再被安排出京了,年前朝中又少了那么多官員,緊緊張張……不過沒準是讓太子去,或者是三皇子?朝中就數(shù)他們倆……”

    “咳咳……”謝見君輕咳了兩聲,不動聲色地打斷了他沒說完的話,“快到宮門腳下了。”

    宋沅禮揭開帷簾的一角,果真離著宮門還有三五步的距離,打老遠望去,有早到的朝臣,正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低聲交談,畏寒的還躲在自家馬車上烤火爐,等著宮門下鑰。

    雖說眾人都是個忙個的,但他知道,這里面的耳目多著呢。

    他收回手,整個人又散漫地攤回到車里,“上京好是好,就是哪哪兒都不如甘州自在,哪怕是在戶部做個小主事兒,整日還是提心吊膽,生怕做錯什么,說錯什么,昨夜青哥兒說我有白頭發(fā)了呢……”

    謝見君掃了一眼他那滿頭烏黑的墨發(fā),哪里有白頭發(fā)的影子?遂道:“你模樣生得稚氣,有白發(fā),反而映得成熟,之后青哥兒便不會說你總像個孩子一樣了。”

    宋沅禮聽著這話有些不對勁,他摸不清謝見君是在安慰自己,還是揶揄,索性裹緊了厚裘跳下馬車,回身又裝模做樣地拱了拱手,“左丞大人,下官先行一步。”

    ————

    眾人在宮門外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由內侍們引進太和殿。

    早朝,意料之中提了五洲雪災的事兒,暴雪斷斷續(xù)續(xù)下了數(shù)月,城中薪食俱盡,民凍餓死者日以千數(shù),五州知府實在扛不住了,連發(fā)幾道奏章過來求助于朝廷。

    有欽南賑災的先例,崇文帝不緊不慢地下詔賑災,無非是將五洲的災民先行遷往別的富庶些的州府,加之離著不遠處的原州,年前剛建起了一座豐盈倉,可從此地調配糧草和驅寒之物,用于給五州濟寒賑貧。

    除此之外,國庫也得多少出一點,要讓災民看到,圣上是時刻惦記他們的,只不過那點磕磣的家底,又能掏多少?

    果不然崇文帝一開口,謝見君心都涼了半截,欽南水患尚且還有五萬石呢,這次五州受災,連一半都沒有。

    知道如今熹和只是面上光鮮亮麗,內里窮得叮當響,謝見君表示理解,大不了再想別的辦法,先前入粟拜爵,商戶們接連將糧草送往西北邊境,現(xiàn)下邊境積粟可足三年之久,其余的糧食不妨讓朝中派去五洲的賑災隊伍收錄。

    這送哪里還不是送?反正給捐贈糧食的百姓們封的都是虛爵,崇文帝也沒什么損失,不過借花獻佛罷了。

    賑災的事兒有了眉目,派哪位皇子去賑災倒成了難題。

    正如宋沅禮所言,崇文帝沒有要再派七皇子出京的意思,但以往對賑災此事最為積極的太子和三皇子這回紛紛沉默了下來,大抵是年后朝中空缺出來的官職,還得指著他們倆使使勁,又或許此番去五州辛苦,畢竟那幾處地方暴雪連綿,天寒地凍,誰也不想受這個罪,崇文帝便點了平日里不太冒頭的五皇子,讓他替自己跑一趟腿。

    眼見著此事塵埃落定,謝見君想著等會兒去尚書房送賑災名錄,尚且循著機會向崇文帝提一嘴。

    他還在琢磨著怎么開口,忽聞內侍尖利的嗓音從殿外傳來,是那位神神秘秘的國師來了。

    崇文帝朝著身邊的李公公使了個眼色,李公公得了示意,手中的拂塵一揮,“傳國師覲見!”

    謝見君自回京以來,只在旁人口中聽說過這位國師,要論起來,這還是頭一次見。

    那國師約摸著五十有余,身形瘦削,面色奇特,兩目凹陷,他身穿寬袖長袍,大步闊闊而來。

    “國師,可有要事奏報?”崇文帝見他走近,問道。

    國師先行了一禮,“陛下,微臣于正月一日和四日,窺得天降祥云之象,陛下您受天命之使五十余年,天下興旺,百姓富庶,江山安定,然今上天又降下祥兆,昭顯陛下之盛德,臣上書奏請陛下行封禪大典,福蔭萬世,永固社稷。”

    此話一出,眾臣嘩然。

    “恭喜父皇,賀喜父皇!”站在隊伍前列的三皇子驟然出列,“父皇大治于天下,如今千秋功業(yè)得上天認可,當去泰山奏告,祭祀于泰山之巔,以此來報答天地神祗!兒臣……“他向前一步,屈膝道:“兒臣恭請父皇行封禪大典!”

    三皇子話說得太快,以至于他已經說完一盞茶的時間,大伙兒才紛紛回過神來。

    難怪分去給五州賑災的糧草餉銀比欽南少了一半,感情是要用在這兒……謝見君頗感無感,他悄悄看了一眼打方才國師上疏,便一直沒吭聲的太子,見他眉頭緊鎖,面色陰沉得厲害,想必應是不愿意崇文帝,挑在這個要緊關頭去泰山祭祀的。

    他這回猜對了,太子靜候了須臾,忽而開口道,“父皇,恕兒臣不敢茍同,封禪大典耗費無數(shù),如今國庫空虛,各地災害頻發(fā),四夷虎視眈眈,父皇,您趕在此時去泰山祭祀盛典,怕是不妥。”

    “太子此言差矣,典禮固然要花費一小部分的國力,但自古以來,禮樂以教化成德之責,此番祭祀大典,可鼓舞士氣,教化天下,震耀寰宇,宣揚陛下大治于天下的功德,乃是上乘之選。”國師在一旁不緊不慢地反駁道,他聲音略帶陰沉,浸著一抹被砂礫蹭過的低啞,讓人聽著,無端有些不舒服。

    謝見君蹙了蹙眉,不怨太子反對,兇歉之年慫恿崇文帝大張旗鼓地去泰山封禪,這國師安的什么心思?

    “父皇,兒臣以為國師所言極是!”三皇子又跳出來,“這尋常百姓遇婚嫁喜事,尚且都要大費周章地慶賀一番,更何況是父皇您呢?您執(zhí)掌朝政多年,歲豐年稔,海晏河清,四海之內皆為盛世,有如此豐功偉績,何不設壇為祭,報天之功?”

    三皇子說得頭頭是道。

    “陛下,您不可再猶豫了,此番封禪是得上天昭示,您理當順應天意,這歷來封禪都是春日而成,現(xiàn)今時日所剩無幾,得早些開始籌備了。”國師也趁機添了一把火,二人一唱一和,催促著崇文帝拍案下詔。

    “既是如此……”崇文帝看向殿前站的烏泱泱的朝臣們,“朕要行封禪大禮,眾卿意下如何?”

    “臣等附議。”師文宣領頭,大臣們連帶著謝見君在內,紛紛附和。然大伙兒不附議也沒有辦法,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此番泰山封禪,分明是崇文帝已經應準,配合著國師在他們面前演了一場戲罷了。

    崇文帝滿意地點點頭,大手一揮將國師召到跟前,“依國師之言,此次封禪大典,就由你總領其務。”

    “父皇!”偏太子不肯低頭,梗著脖子一步也不讓,似是非要跟崇文帝論個高下出來,連師文宣一個勁地清嗓子提醒他,也無濟于事。

    “太子,你數(shù)次阻攔朕,難不成是覺得朕如今治世的功勞不足以昭告天下?還是朕之德行有失,有愧于天地百姓?”崇文帝面露慍怒之色,語氣都強硬了起來。

    “父皇這些年撫定內外,任賢革新,革新稅法,整飭綱紀,累累功勞乃是天下共睹,但您身為一國之君,應當居安思危,克制己欲,制約侈靡之風,封禪大典是謂圖虛名,您豈能為虛名所累?如今五州十室九空,餓莩遍野,您若執(zhí)意如此,怕是要讓那些嚙雪餐氈的百姓們寒心……”

    太子話還未說完,就被迎面而來的一疊奏折,砸得身子向旁邊一歪,連帶著腳下都踉蹌了一步。

    第247章

    “逆、逆子!”崇文帝拍案而起,手指著太子怒聲叱罵道。

    “父皇息怒!太子并非是有意之舉,您莫要同他一般見識,此番去泰山行封禪大典,務必要保重龍體吶!”三皇子唯恐天下不亂,偏挑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

    眾人見狀,都不敢再吭聲了,一個個縮著肩膀低著頭立在殿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承受著與自己無關的圣怒。

    太子顯然沒想到父皇能當著眾臣的面兒,如此折辱于他,他冷冷地睨了一眼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三皇子,彎腰撿起被丟在自己身上的一摞奏章,墨發(fā)散亂地垂在鬢邊,他絲毫不在意,將奏章遞還給身旁哆哆嗦嗦的內侍后,當即便拂袖而去,連一向做得最為周全的禮數(shù)也拋擲一邊。

    崇文帝興許也有些后悔,他猛地跌回到在龍椅上,手捂著胸口,劇烈地喘息著,眼見著額前就已經漫上一層薄汗,連搭在龍案上的手都發(fā)起抖來。

    “宣太醫(yī),快宣太醫(yī)!”李公公見勢不好,趕忙喚內侍去太醫(yī)院。

    “不……”崇文帝蒼白的唇瓣微微翕動,“讓國師、國師來……”

    謝見君聽得一怔,他尚且能看得出來崇文帝目前的身體狀態(tài)有多差勁,有病不尋太醫(yī)前來搭脈診治,偏找個不知道什么來歷的江湖道士作甚?

    但李公公只是略微一頓,他在崇文帝身邊服侍數(shù)十年,最是了解這位圣上的心思,遂小心翼翼地扶崇文帝回后殿時,還不忘請國師跟隨。

    誰也沒想到年假后的第一個早朝竟是這般不歡而散,草草收場。

    謝見君后知后覺,西戎求和的事兒沒說,互市通商沒信兒,打破往年常規(guī),讓眾臣趕在開工第一日跑來上朝,居然是為了封禪大典,連五州賑災都不過順帶一提,拋磚引玉。

    “哎呦,可嚇死我了!”出了太和殿,宋沅禮小步湊上前來。他回京做官兒近半年,頭次見這陣仗,剛才崇文帝往太子身上扔東西時,他躲在后面大氣兒都不敢出。

    謝見君聽著他的抱怨心不在焉,“陛下如今對這位國師已經依賴到這種程度了?”

    “你才知道?”宋沅禮驚詫,他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沒見到有外人在,才壓低聲音道:“我聽聞,圣上年事已高,這兩年愈發(fā)覺得自己力不從心,每日需服食國師進奉的丹藥,那三皇子……”

    他說到這兒,頓了頓聲,更加變得謹慎起來,“三皇子為博圣上喜好,去年上半年進貢了幾個異族美人,一個個青眉碧眸,身段妖嬈,把圣上迷得神魂顛倒,幾乎無心朝政,私底下還喝……還喝鹿血酒助興呢。”

    謝見君側目瞧他,神色一言難盡,“你不是每日都在戶部上工嗎?從哪兒打聽來的這些傳聞?”

    “你當誰都像你一樣,整日就知道悶頭處理那點政務,兩耳不聞天下事兒?”宋沅禮撇嘴,語氣里嫌棄得很。

    他似是想起什么來,忽而話鋒一轉,“不過,你說的圣上依賴國師,倒真是不作假,早知帝王薄情多疑,但有了國師之后,更是變本加厲了,你還沒回京之前,圣上就曾因著國師的一句在我看過是戲言的話,便罷黜了兩位陰月生辰的官員呢。”

    “興許以儆效尤吧……”謝見君淡淡說道,他記得那會兒季宴禮來信提到,國師上位時,曾有不少的朝臣跳出來反對,更有言官死諫,說自己要撞死在殿前的紅柱上以表忠心,但即便如此,也沒能攔住。

    圣上久病,在床榻上躺了數(shù)月,為此,太醫(yī)院前前后后革職了好幾個太醫(yī),偏來了一位江湖道士,短短醫(yī)治幾日,崇文帝便能下榻,又調養(yǎng)了半個月,崇文帝臉色已然恢復如常,這讓他如何不拿這江湖道士更要緊?

    況且,連自己親兒子的忠勸都置若罔聞,幾個言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他可是為了勞民傷財?shù)姆舛U大典,枉顧五州數(shù)以萬計的災民呢。

    一想到這,謝見君心里沉甸甸得怪不是個滋味,回憶起崇文帝方才發(fā)怒時,面色浮腫青白,隱隱有死氣之色,他覺得,非挑在這個時候去泰山,著實有些奇怪。

    “誰知道呢?”宋沅禮還沉浸在剛才的話茬里,他聳了聳肩,“我不過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聽著,有青哥兒和長睿在,縱然給我一百個膽兒,我也不敢亂站隊瞎搞,那可是拿著自個兒九族的族譜在閻王爺跟前晃來晃去呢……”

    謝見君笑了笑,“你如今這樣,就挺好的。”

    ————

    五州賑災的事宜耽誤不得,在膳堂用過午膳后,謝見君又請旨面圣。原是這活兒應該戶部尚書方旬來做,奈何這老頭臨近年關時便請了病假,直至年后開印也沒來點卯,聽說是染了風寒,臥病不起呢。

    謝見君執(zhí)賑災名錄在尚書房外等了片刻,李公公引著兩位衣著華麗的女子,先后從尚書房出來,瞧那二人模樣,應就是沅禮所言,三皇子貢獻給崇文帝的異域女子。

    他趕忙垂下眼眸,身子朝旁邊一側。

    “謝大人,陛下已等候多時,還請您隨老奴來……”李公公將人送至門口,回身朝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有勞李公公前面帶路……”謝見君微微躬身,跟著進了尚書房。

    崇文帝靠在椅背上,閉目假寐,整個人瞧著甚為疲憊,聽見開門的動靜,他微抬了下眼皮,“謝卿來了。”

    謝見君屈膝行禮,而后將手中的名錄交由李公公,雙手呈到他面前。

    他草草地翻看了幾張,便將其闔上,隨手擱放在龍案上,“這賑災不是頭一回,各部也知道該如何運作現(xiàn)今方旬告假,戶部的事兒便由你多盯著點……”

    謝見君眉心動了動,正打算領旨,崇文帝輕咳了兩聲,繼續(xù)道:“年前,朕看了你呈上來的奏報,自打推行了‘入粟拜爵’,可幫朕解決了這邊境糧草短缺的問題……謝卿,朕念你有功,特賜黃金百兩,珍珠一顆,以示褒獎。”

    “陛下恩賜,微臣不敢辜負,為臣者當為陛下分憂,微臣愿效犬馬之勞,以報深恩……”謝見君自覺時機已到,既然崇文帝主動提起了入粟拜爵一事兒,那他就可以順水推舟,提出讓商戶們將糧草送往五州救災的舉措,“陛下,臣以為……”

    然他剛起了個頭,崇文帝便截斷了他的話,“謝卿,既是邊境積粟可抵三年之久,不妨讓商戶們將糧草送往京中。”

    謝見君聞之一怔,只覺得迎頭潑過來一盆冷水,連心都一并墜入了冰窖。“送往京中”就意味著崇文帝決定要將此法子長期實施下去,但他原本的初衷,僅僅是為了讓邊境將士,無后顧之憂地對戰(zhàn)西戎。

    “朕打算傳令下去,從即日起,商戶們需按照當市的糧價,將糧草折成餉銀送往京中……”崇文帝還在自顧自地說著。

    這回輪到謝見君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出聲勸阻道:“陛下,‘入粟拜爵’不宜長久,商戶趨利附勢,必然會大肆搜刮糧食,囤積居奇,侵蝕農戶,到時苦的照樣還是黎民百姓!”

    崇文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有吏部監(jiān)察,朝中地方百官監(jiān)督,斷不會出現(xiàn)如謝卿所言的惡行,謝卿怕是多慮了……”

    難怪沉穩(wěn)內斂如太子,都能跟他們這位圣上不分場合地大吵起來,謝見君此刻簡直想要罵娘了,他甚至責怪自己當初就不該多言,打著重農貴粟,各得其所的主意,沒想到到頭來卻成了助紂為虐的劊子手。

    須臾,崇文帝見著他臉色不佳,“謝卿,你為何不說話了?”

    謝見君抿了抿嘴,“微臣所言,必是陛下不愛聽的,既是您不愛聽,微臣又何必給您平添憂慮,陛下當以龍體為重,切莫動氣。”

    崇文帝擺弄著手中的賑災名錄,微瞇著眼瞧他,“知道朕不愛聽,那你就說些朕愛聽的話來。”

    “請恕微臣愚鈍,不敢妄言。”謝見君拱手致歉。

    他話說得規(guī)規(guī)矩矩,讓崇文帝有氣也發(fā)作不了。

    “朕心意已決,‘入粟拜爵’就按照朕的說來,這法子是你舉薦給朕的,這事兒便交由你去辦……”崇文帝驟然咳嗽了兩聲,身邊李公公立時將丹藥遞了上去,“陛下,您該吃藥了。”

    謝見君掃了一眼木托盤上放置的兩粒褐色丹藥,像極了小時候吃過的麥麗素,他迅速斂回眸光,咬著牙將差事兒應了下來。

    走時,照理是李公公送他出門,他便借機打聽起崇文帝的病情來。

    “哎呦,圣上這病,可有段日子了。”李公公掐著尖細的嗓音回話道,“初時,只是感覺燥熱無力,后心悸暈眩,夜里氣喘難眠,偶時還會驚厥……”

    “太醫(yī)怎么說?”謝見君問。

    李公公搖了搖頭,“太醫(yī)一波接一波地過來請脈,又是開方子,又是針灸,但都收效甚微……不過有了國師調制的丹藥,陛下已經好多了,只是近日來藥效減弱,陛下便由每三日一服,改為了每日一服,聽國師說,他正在研制新的丹藥呢,想必陛下的病,不日就能好起來了。”

    謝見君頷首。

    他問起這個,權當是見崇文帝一臉病相,氣色實在不算好,如今聽了李公公的話,才知陛下身體抱恙,全然仰仗國師,太醫(yī)院已形同虛設。

    那是否意味著,即便是所食用的丹藥有問題,也沒有懂藥理的人知曉呢?

    他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得一驚,回過神來,趕忙謝絕了李公公,只身往宮外去。

    ————

    “老大,咱們還要再轉一圈嗎?”喬嘉年縱馬停在離謝府門前不遠的地方,苦著臉往馬車車廂里探問道。半個時辰前,他們就回來了,但是他家老大不知為何,窩在馬車里三過家門而不入,還讓他趕著車不停地在城中繞來繞去。

    謝見君聞聲,掐了掐眉心,他被崇文帝交代下來的新差事兒煩悶得厲害,又不想將情緒帶回到家里,讓云胡瞧出端倪,還得替自己擔心,“嘉年,咱們去薈萃樓,買一記傍林鮮,再回家。”

    眼見著回家有望,喬嘉年忙不迭應聲,調轉車頭嘚嘚嘚往薈萃樓去。

    傍林鮮是云胡愛吃的,春日從山上采來的野竹筍,精切成細絲,輔以雪里蕻外,加火腿炒之,既有春筍的脆霜,又有鮮肉的豐腴。其味道,吃起來鮮美清甜。每次去薈萃樓點這個菜,云胡都得多吃兩口,這回也不例外。

    他嚼著謝見君單獨夾給他的傍林鮮,兩頰塞得滿當當?shù)模袷桥瑫r屯糧的倉鼠。

    “爹爹……”大福沒骨頭似的倚在他身上,“爹爹,初十便要上學,可先生布置的功課,我還沒寫完呢,您能不能幫我給先生告?zhèn)假,讓我在家再待兩日吧,我實在舍不得祈安……”

    云胡不為所動,“功課沒寫完,還在這兒墨跡?快些吃完去小書房念書去。”

    “爹爹,我手疼,寫不了大字,我腦袋也不舒服,一念書就疼……”大福裝模作樣地將自己的手杵到云胡面前,“爹爹,不信,你瞧瞧?”

    云胡知道他這是討巧,遂沒理他,倒是祈安緊蹙著眉頭從餐椅上站起來,腦袋湊向大福,一面看,一面往他手指上吹氣,“哥哥,我給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謝見君心里藏著事,他還在琢磨如何勸說崇文帝打消讓商戶們將糧草折算成餉銀送往京中的念頭,晚飯也沒什么胃口,這會兒聽大福哼哼唧唧地磨云胡給自己告假,心里頭忽而冒上來一股火,他將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擱放在桌上。

    “既是不愿意去上學,謝瑭,從明日起,你就不用再去書院了。”

    第248章

    謝見君是出了名的溫和性子,逢人總是笑瞇瞇的,極少見他有冷過臉的時候,遂此話一出,飯桌上圍坐在一起的眾人都愣住了。

    打從滿崽開始,到如今的大福,想著法子逃避上學,已經是家里時不時便會上演一場的固定戲碼,大家司空見慣,哪知這回,偏偏就觸了謝見君的霉頭。

    大福也不往云胡身上貼了,小小的身子坐得板板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

    謝見君眼尾余光掃了他一眼,繼續(xù)陰沉著臉吩咐寧哥兒,“去將謝瑭小書房中的筆墨書冊都收了,今后,他的小書房內不準許再出現(xiàn)任何同學堂相關的東西。”

    寧哥兒摸不準主君所言是否為真,又不敢不從,一時有些無措,幸而云胡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先行退下,他這才利落地道了個“是”,后退著離開。

    往日的歡聲笑語不復存在,彼時屋中氣氛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云胡有些耐不住,他張了張口,剛想說點什么,給父子二人緩和一下,就被提早預判到他八成要求情的謝見君截斷了話,“云胡,書院初十開學,你辛苦跑趟腿,去找山長給謝瑭把學退了。”

    要擱平時,一聽到要給自己退學,大福保準高興地要跳起來,可眼下這種情況,他哪里還有這種心思?

    大福徹底慌了神,他從圓凳上跳下來,“噔噔噔”小跑到謝見君身前,扯著他的袍袖,“阿爹,不要…不要退學,我知道錯了…”

    謝見君眸色微冷,拿下他的手,“謝瑭,你以后都不用再去書院念書了。”

    大福被驚得動作一僵,立時紅了眼圈,偏他又不敢哭出聲,只緊緊抿著嘴,淚珠如串線珍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那模樣瞧著可憐極了。

    謝見君心里有些不落忍,但神色卻沒有半分松動,他打定主意不在此事上讓步,便是一句軟話都不會說,不僅不說,他起身將人推開,徑自出門去了。

    剛走沒幾步,大福嚎啕的大哭聲就追了出來。

    “老大,小公子不過使使性子撒個嬌而已,您怎能這般狠心?也太過分了……”喬嘉年聽著直撇嘴,擔憂的眸光不住地往身后緊閉的兩扇門上瞟。

    話音剛落,他腦袋上立馬挨了一巴掌。

    謝見君頭也沒回,連腳步都沒停頓,“喬嘉年,你是不是想回甘州了?”

    被喚到全名,喬嘉年縮了縮脖子,想起下午那會兒,他家老大從宮門口出來,愀然不樂,臉黑得同鍋底似的,悻悻然閉了嘴。

    ——

    未出正月,夜里又起了雪,撲簌簌地落在庭中紅梅枝上,似是銀絲裹著春意。

    這般姣美的雪景,謝見君沒心思賞,驅走喬嘉年后,他在書房里干坐了大半個時辰,凍得渾身發(fā)麻,才掩下了窗子,回眸見大福畫的四仰八叉的小烏龜,被隨手丟在書案上,他眼眸一彎,上前將它收進手邊的小木盒里。

    那木盒裝的都是大福的畫作,雖說畫上多的是瞧不出什么模樣的東西,但他覺得有意思,就給一并收起來了。

    他一張張地撿出來看,又一張張地仔細收好,到末了,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

    其實今日之事,若放在平時,他決計不可能生氣,還會饒有興致地逗大福。盡管這孩子時常鬧騰著不去學堂,但從未在書院惹出亂子,夫子布置的功課,每日也能磨磨蹭蹭地完成。

    如喬嘉年所言,不過就是哼唧兩聲,在爹爹和阿爹跟前撒撒嬌而已,怎么就沒忍住,對他發(fā)火了呢……

    冷靜下來,謝見君心底翻上來絲絲的后悔。

    自己違背原則,將外面糟糕的情緒帶回家中,以至于因為一點小事兒,遷怒到大福身上,還對著一個不識人事的孩子,說了那么重的話。

    愈是反思,他愈發(fā)覺得喬嘉年方才言之鑿鑿,說他過分,說的一點都沒錯……

    屋門被輕輕叩響,謝見君恍然回神,聽這小心翼翼的動靜,應是云胡過來了。

    他正起身的功夫,一個小身影已經擠開門,像只泥鰍似的鉆了進來。

    “阿爹……”祈安邁著小短腿往書案前跑。

    謝見君以為這小子要往自己身上撲,忙不迭蹲下身子,哪知臨跑到跟前,祈安猛地站住腳,既不靠近,也不說話,只定定地歪著腦袋瞧他,圓圓的小臉兒皺作一團。

    謝見君覺得他這幅模樣有些好笑,遂溫聲溫氣地問他道:“來找阿爹作甚?是不是有事?”

    祈安下意識搖頭,反應過來,隨即又重重地點了點頭,但依舊不吭聲。

    謝見君問不出答案,便將目光投向緊隨其后的云胡。

    云胡聳了聳肩,看樣子也不打算回答他。

    謝見君只得耐心地又等了片刻,祈安終于有了動作,就見他手探進自己隨身斜挎的小布兜里,窸窸窣窣地不知要掏什么。

    “怎么了?”謝見君問。

    祈安從小布兜里摸出一把糖塊,猶猶豫豫地挑出大部分,捧到他面前,“阿爹,吃糖。”

    “祈安乖,阿爹不吃。”謝見君知道那小布兜里都是祈安的心愛之物,自己這么大的人了,哪能跟孩子搶東西吃。

    祈安抬眸看看他,又低頭看看懷里余下的糖,似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他把掌心里所有的糖都推了過來,固執(zhí)地非得要阿爹吃糖。

    謝見君看他堅持,不好撫了他的心意,索性就將糖了接過來。

    許是剛哭過,祈安雙眸浸得發(fā)紅,他不知是哪里學來的話,一字一句地軟著聲音道:“阿爹,你吃了糖,就高興一點,然后……然后不要再生哥哥的氣了。”

    謝見君不說話。

    祈安以為給的糖不夠,又從小布兜里掏出一把蜜漬梅子,這是私存的最后一點零嘴了,他躊躇再三,終是都塞了過來,再開口時,語氣里已然濕津津的,“阿爹,你快吃糖……”

    他不知道今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懂阿爹因為何事這般生氣,只想著哄得阿爹高興。

    謝見君總算摸索出了祈安的意圖,他嘆了口氣,將零嘴重新擱回到小布兜里,“阿爹沒生哥哥的氣。”

    祈安一聽這話,神色變得著急起來,嘴一扁,瑩白的淚珠就順著臉頰一顆顆砸落,他吸了吸潮濕的鼻音,“可是、可是哥哥好難過吶……”

    “哥哥難過,那是阿爹做的不好。”謝見君輕聲道。原本有些話是能好好說的,沒必要鬧到發(fā)火的地步,是他自己沒控制好情緒。

    云胡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又從喬嘉年那兒得知了下班散班的事兒,此時眸中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夫君,大福無非就是小孩子脾性,睡一覺,明早便什么也記不得了,你莫要自責……再者說,也是我平日在上學之事上,太縱著他了,不怪你今日發(fā)作……”

    謝見君笑了笑,曉得小夫郎這是在安撫他,遂莞爾道:“大福呢?”

    “哥哥剛才回房了,不過小叔叔也去了。”祈安搶先回話。他還記掛著自己要哄爹爹高興的任務,攀在謝見君肩頭上不撒手,仿若蓋戳似的,拼命往他阿爹的臉上印口水。

    謝見君被鬧得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了,他拎著小崽子的后襟,丟還給云胡,瞧著懷中小人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伸手欲揉上被眼淚泡得紅腫發(fā)癢的雙眸,便制止道:“聽話的乖寶寶,這個時辰應該去睡覺了。”

    說著,他正對上云胡明顯不放心的眼眸,輕聲做了個口型,“我出去一趟……”

    原本云胡和祈安倆人不來,他也是要去這一趟的。

    ————

    燭光搖曳的臥房中,大福坐在書案后,執(zhí)筆不停地往紙上寫著什么,一面埋頭苦寫,一面還抽抽搭搭地掉眼淚。

    眼淚蹭到紙上,同未干的墨跡糊作一團,他便把紙揉碎,丟在一旁,而后繼續(xù)寫,像是被上了弦的提線木偶,一遍遍,不知疲倦地重復著。

    滿崽止不住地心疼,“大福,今日天色已晚,明早再起來寫吧。”

    “不、不要、我不要被退學……”大福用袖子擦了擦臉,用力地搖了搖頭,“小叔叔,你再幫我磨墨……我把功課寫完,阿爹便不會讓我退學了……”

    謝見君進門時,恰好聽著這話,他腳步一頓,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

    羽曦犢+A

    “阿兄……”滿崽率先看到他,執(zhí)磨條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時不知該不該落。

    “滿崽,你先回去吧,灶房里煨了米粥,我讓明文給你房中送了一碗。”謝見君端著碗熱騰騰的米湯,側身讓開了出門的路。

    滿崽識趣地離開,出門時還貼心地掩好了屋門。

    等人走后,謝見君將手中的木托擱放在書案上,從柜子中抽出把剪刀,剪去了燒得焦黑的燭芯,原本略有些昏暗的屋中倏地明亮了幾分。

    大福早在阿爹進門那會兒便聽著動靜了,他不敢抬眸,只悶著頭躲在書案后面不吭聲,手中的毛筆失了魂似的在紙上劃來劃去,連寫了什么都不知道。

    謝見君挨著身邊坐下,把剛煨好的米粥舀起一勺,抵在唇邊輕吹了吹,“先別寫了,來喝點東西。”

    那米湯一瞧便知是仔細熬了許久,嫩黃的米粒都漲開了花,濃濃的米香直往人鼻子里鉆,大福眼睫上還掛著淚珠,委委屈屈地湊過來抿了一小口。

    “還燙嗎?”謝見君見他蹙了蹙眉頭,關切問道。

    米湯還沒咽完,大福含含糊糊地搖頭。其實是有些燙的,但他不敢說,怕惹阿爹愈發(fā)生氣。

    但謝見君大抵也能猜到,再舀起的米湯吹至溫熱,才遞到他嘴邊上。

    二人沉默著,竟也喝了小半碗。

    大福實在喝不下了,偏頭躲開了遞到跟前的勺子,“我、我不餓……”他極小聲地說。

    “那便不喝了。”謝見君會意,起身將余下的半碗米湯擱放在屋中的矮爐上,回來時,大福又拿起毛筆,點了墨汁。

    他似是跟眼前書冊上的這幾個字杠上了,明明下筆生澀得很,偏又倔強地來來回回臨摹,寫得歪七扭八,不成樣子。

    “大福,莫著急,慢慢來……”一雙修長溫暖的手探過來,輕握住他執(zhí)筆的手,引著他在紙上,一筆一劃將那幾個字重新寫了一遍。

    他緊張地整個身子都僵住了,不知不覺,攥筆的指尖都泛了白。

    好半天,謝見君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大福,阿爹是來跟你道歉的,對不起,方才朝你發(fā)火了。”

    他側目,怔怔地看著阿爹,忽而,咧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似是憋了許久的委屈,終于找到了宣泄口。

    第249章

    “我、我……”大福眼眶里蓄滿了淚珠,說話間還撲簌簌地往下掉,“我太、太難過了、我要哭一下……”

    謝見君并非那冷血無情又嚴厲的阿爹,自家孩子一掉金豆豆,他心就軟了,張手將人抱過來時,大福伏在肩膀上,小身子微微抖動,興許是害怕,亦或是旁的,他嗚嗚咽咽地哭得極小聲。

    “想哭就哭一會兒也無妨,阿爹陪著你……”謝見君捏了捏他柔軟的后頸,語調溫柔地輕哄著。一如幼時,大福夜里鬧覺不肯睡,他抱著人在燭光昏黃的屋中轉了一圈又一圈。

    中途云胡擔心,曾悄悄推門進來望了一眼,見二人難得溫情,便寬了心思。

    夜色幽沉,雪粒還在簌簌地飄,落在青石磚上結成一層薄薄的銀霜。

    煨在小火爐上的米湯冒著涔涔白霧,謝見君安撫住大福,又端過來哄著他喝了兩口。

    “阿爹……”大福哽著聲,雪團子似的面頰上淚眼蒙蒙,“阿爹,你、你別生氣了……”

    “阿爹沒生氣。”謝見君輕聲道,從袖口中掏出帕子給他洇去眼尾的淚痕,“大福,對不起吶,阿爹方才說話那么兇,嚇著你了吧?。”

    “是我、是我、”大福啞著嗓子,抽抽搭搭地話也說不利落,他的小臉貼在阿爹頸窩處,輕輕地蹭了蹭,“大福不要退學,大福會好好念書,阿爹、阿爹不可以不喜歡大福!”

    “不會的,阿爹一輩子都喜歡你。”謝見君給懷中的小崽子順毛,意料之中,大福聽著這話,原本還緊繃著的嘴角緩緩向上彎起,被淚水浸泡得通紅的烏瞳也現(xiàn)出幾分笑意。

    “你能不能原諒我呀?”謝見君乘勝追擊,“你看我這么喜歡你,原諒我好不好?”

    眼見著大福嘴邊的笑意越扯越大,清亮的雙眸都勾成了一盞月牙。

    “阿爹方才是一時氣急,本可以同你好生說話,但因著今日上朝時生了些變故,阿爹心中煩悶,故而遷怒于你,阿爹錯了,不該沖你發(fā)火。”他溫溫柔柔地同小崽子解釋,語氣再無先前那般的冷硬,不近人情。

    大福心里那點冒了芽竄了枝的委屈被一點點地撫平,“我原諒你了。”他壓不住蓬勃而發(fā)的兒戲,正了正神色,大聲說道。

    謝見君笑了笑,“那你這會兒愿意同阿爹說說,為什么總不想上學堂嗎?”把人哄好了,這做阿爹的得問問孩子常惦記著逃學是何緣由,總不能重重拿起,輕輕放下,折騰一通,到頭來什么問題也沒解決。

    大福搭在肩頭上的雙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他翹首看看阿爹,復又垂下眼眸,須臾,“是夫子、夫子講課太無聊了,老讓我們搖頭晃腦地背東西,我聽不進去,還背得頭昏腦漲……”

    他聲如蚊吶,似是怕阿爹生氣,后半句擠在喉間,含含糊糊地往外吐,謝見君要湊得極近,才能聽清楚。

    “還、還有……”他閉了閉眸,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樣地抱怨道:“夫子動不動就罰抄,分明我都已經記住了,還要一遍遍地往紙上謄寫,實在枯燥,若是不寫,又得挨手板,夫子冷著臉打人時,可疼了……”

    謝見君耐著性子聽他念叨上學堂的事,神色也不見惱怒,還攏袖抹去他眼尾沾染的濕意,“阿爹上學那會兒,同你一樣,都被夫子罰抄過,那時冬日里屋中爐火燒得旺盛,阿爹念書念得困倦,還曾被夫子拎到門外罰站呢。”

    “真的嗎?”一聽這個,大福來勁了,他猛地直起身子,泛紅的眼眸瞪得溜圓,在燭光下溢著熠熠的碎金,“原來阿爹的夫子也這么嚴厲吶……”

    尋常父母這個時候,大抵要提自己當年念書冬寒抱冰,夏熱握火有多辛苦,借此教育孩子們理應勤學苦讀,照螢映雪。

    然謝見君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笑瞇瞇地問大福,不喜夫子講課枯燥難耐,那喜歡什么?

    大福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我喜歡踢蹴鞠放紙鳶,還喜歡跟小常將軍,和小世子一起騎馬,拉弓射箭!”他說著,眸光不由得看向立在角落的那柄長弓,那是上回從公主府回來時,常知衍特地送他的。

    得,這是又養(yǎng)出了個小滿崽……謝見君一陣扶額,但他得知原因后,沒有啰里啰嗦地給大福提點些讀書的大道理,也沒有端著做阿爹的架子,頤指氣使地批判大福在當下這個年紀應該以念書為重,不可貪圖享樂,而是另辟蹊徑地講起了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

    “阿爹,什么是軍令狀?”

    “阿爹,為什么造箭不用竹子,翎毛?”

    “阿爹,他如何知道第三日會有大霧呢?”

    ……

    大福聽得入神,像個好奇寶寶似的,一個接一個地疑問往外蹦,謝見君都耐心地給他一一講解。

    聽完整個故事后,他小嘴張得幾乎能塞下一個雞蛋,眼眸中滿是亮閃閃的崇拜,“這個諸葛亮,好厲害哇!同常將軍一樣厲害!”

    謝見君心里有點酸酸的,不過去了趟演武場,他在自家兒子心中的地位就被常知衍比了下去,他撇撇嘴,“諸葛亮厲害,是因為他通天文,識地理,而且也知奇門,曉陰陽,還擅長行軍作戰(zhàn)中的布陣和兵勢……”

    “我也要學!我也要學!”大福興奮地在他懷中扭來扭去,仿若急于破土而出的蚯蚓,“常將軍許諾要帶我上陣打仗,等我學會了,就能像他那般英勇聰明!”

    謝見君一朝目的達到,心里愈發(fā)酸得冒泡,他一把按住不安分的崽子,“好好好,之后每日你散學回家,阿爹便請先生單獨教授你這些東西,可還行?”

    “那我還能聽你講故事嗎?”大福問,“我可以早早寫完夫子布置的功課!”

    “只要你想聽,隨時來尋阿爹,若是阿爹當時忙著,咱們便可約旁的時間……”謝見君溫聲說道,望向他的眉目含著似水溫柔,“大福,你記著,無論你想要什么,至少在阿爹和爹爹這里,不用拿其他東西來交換,你不是為了滿足阿爹的期望而出生的,是阿爹太愛爹爹了,所以才有了你和祈安,你可以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大福聽得懵懵懂懂,他還不理解這話中的含義,猶自因著能聽故事而偷摸高興,半晌又似是想起什么來,“阿爹,你今日上朝為何煩悶?”

    “嗯……”謝見君怔了怔,沒料到大福會這般問,他斟酌片刻道,“先前小常將軍在邊境打仗辛苦,將士們食不飽穿不暖,阿爹便想了個法子,幫他們湊齊了軍餉,只是如今這法子被用在了與阿爹初衷與之相悖的地方,阿爹無力阻止,所以才煩悶。”

    “那怎么辦呀,阿爹?你快想想辦法呀……”大福也跟著著急起來,“是不是因為那位很厲害的老爺爺讓你這么做的?是不是他也很想要用這個法子湊錢?”他暗戳戳地問。

    謝見君頷首,他曉得大福說的老爺爺,指的就是崇文帝,只是云胡不許這孩子直呼其名,遂取了個代號。

    “那、那、那若是有比這個法子更賺錢的,老爺爺是不是就不會為難阿爹了?”大福仔細地思考了片刻后,認真地詢問。

    “比這更賺錢的法子?有倒是有……”謝見君又想起了年初一時在師文宣府上看到的那封謄抄的軍報,禁不住納悶起來,照理說西戎求和的消息理應早就被兵部遞上去了,為何崇文帝一直壓著不提,他是愿意?不愿意?還是在等什么?

    大福還在一個勁地追問更賺錢的法子是什么,謝見君一把將其按倒在榻上,嘴里給塞了塊方方正正的桂花飴糖。

    “幾時了,還不肯睡覺?”

    “阿爹,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吧。”大福半瞇著眼躺在榻上含糊著撒嬌,將糖塊咬得咯嘣作響。

    “太晚了……”謝見君濡濕手巾,給他抹了把臉,“明日再聽故事。”

    “不嘛……”他翻了個身,張開手等著換里衣,“那我想聽著安眠曲入睡……”

    “小崽子,要求還不少。”謝見君拿他無法,索性坐回到床邊上,一面拍著他的后背,一面低低地輕哼。

    月色輕柔如薄紗,落在二人身上,暈開一片朦朧的光影,他的聲音也溫和清潤,讓人莫名地安心。

    *

    明文裹著厚棉衣靠在廊前的石柱上,今日是他輪值守夜,尋常大福睡著后,他就在屋中小榻上歇息,今夜主君遲遲未出來,他便多等了時候。

    屋門驟然被從內拉開,謝見君修長挺立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后,他聽著動靜,趕忙站直身子,“主君……”

    謝見君點了點頭,手指抵在唇邊做了個默聲的動作,而后將屋門重新掩緊,把伺機鉆進屋的風雪悉數(shù)都擋在了門外。

    “主君,您今夜不回房嗎?”明文見他轉身要走,但離開的方向并不是主屋,便撐起傘跟上前去詢問了兩句。

    “我還有事情要做,今夜就歇在書房了。”丟下這句話,謝見君接過他遞來的油紙傘,只身走下長階,沒入凄寒的風雪中。

    翌日朝中點卯,內侍來報,說謝見君以偶染風寒,生了熱癥為由告假三日。

    第250章

    謝見君的確是病了,昨夜他在雪地里坐了半宿,凍得整個人都涼透了才回書房歇息。

    起早,眼瞅著過了往日盥洗的時辰,喬嘉年仍沒聽著他起床的動靜,硬敲門進來,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燒得渾身滾燙,半昏不醒。

    他趕忙知會了府里人,駕著馬車去南寧街請益元堂的大夫。

    云胡得知此事,將倆孩子安置好后,急匆匆趕過來,剛一進書房就打了個寒噤,“這屋中怎這般清冷?”

    明文正搬著炭火進門,聞言便道:“喬小子說他進門時,窗子是半掩的,許是昨夜風大,把窗子吹開了,主君又睡得熟了些,這才染了風寒……”說著,他看了眼窗外朦朦雪色,嘆了口氣,“這么大的雪,還不知道喬小子什么時候能把大夫帶過來呢。”

    “嗯……”云胡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進屋撩開床邊的帷簾。謝見君額前搭著冷水浸過的帕子,睡得并不很安穩(wěn),他面色潮紅,呼吸也斷斷續(xù)續(xù),時不時還輕咳兩聲。

    “去拿些水來…”云胡頭也不回地吩咐著身后的明文。

    明文倒了盞熱茶遞上前,“主夫,方才主君醒了一陣,說是擔心過了病氣給您和孩子們,叮囑您莫長留在此處。”

    云胡不吭聲,拿棉帛濡濕了茶水,洇了洇謝見君的唇瓣。

    “怎么、怎么不聽話…”謝見君眼睛睜開一道兒細縫,認清坐在自己身邊的人是云胡后,他啞著嗓子道:“不是不讓你過來嗎?”

    云胡扶著他坐起身,拿手邊上的皮裘將人裹得嚴嚴實實,見他眉宇間遮掩不住的纏綿病氣,心疼地嗔怪道:“你病得厲害,我如何不擔心?歇在書房里也就罷了,竟還睡得那么熟,連窗子被吹開都未曾察覺…”

    謝見君摸了摸鼻子,沒敢說是自己故意敞著窗子,他喉間忽而涌上一陣癢意,連忙掩住嘴,臉別向他處猛咳了幾聲,扯得墻上的陰影也跟著晃了晃。

    云胡給他輕撫了撫后心,又讓明文換了熱茶,自然地遞到他嘴邊,“快喝些水潤潤。”

    謝見君身子綿軟無力,連茶杯都端不住,遂就著小夫郎的手抿了兩口,“祈安和大福呢?”

    “都病成這副模樣還惦記…”云胡沒好氣道:“先生帶著祈安在院子里玩雪,大福在小書房習字,兩邊各有人仔細看顧著呢,倒是滿崽沒去子彧府上,大抵看我脫不開身,一早跟著昌多去甘盈齋了。”

    謝見君頷首,又止不住涌出幾聲咳嗽。他眸光穿過小夫郎,望向他身后的明文,“李盛源出門了嗎?”

    “回主君,李管事兒方才便動身了。”明文道。

    他這一病,需得去宮中告假,中間醒的那一陣,便是囑咐李盛源做這事。雖說領了協(xié)理封禪大典的差事,但戶部還有右丞坐鎮(zhèn),缺他一個無關緊要,他也想學著方旬偷個懶,擋一擋這身外的糟心事。

    云胡自是也知道,見他生著病還操心這個,又操心那個,不由分說地將人按回到榻上,一層層厚棉被掖緊實,美其名曰讓他捂汗,好快些退熱。

    謝見君心虛,一句辯駁的話也不敢說,就聽著小夫郎一面吩咐府里人再給房內添些炭火,一面譴明文去灶房傳話,讓婆子做點清淡的吃食,末了還不忘尋人去迎一迎,請大夫一直未歸的喬嘉年,陀螺似的忙不轉,他又有些愧疚了。

    ————

    喬嘉年請來的益元堂大夫是跟宮中太醫(yī)院的齊太醫(yī)一并進府的。

    彼時,謝見君剛被云胡耳提面命著閉眼歇息,府內下人便來報,說是圣上體恤謝大人宵衣旰食,身體抱恙,特許齊太醫(yī)前來診治。

    “沒安好心……”云胡在旁極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他也不知哪里得來的消息,知道謝見君在崇文帝跟前受了委屈,這會兒聽著是宮中派人,心里尤其不舒服,“打著診治的旗號,還不曉得要折騰什么呢。”

    謝見君失聲笑了起來,拍拍小夫郎的手背以示安撫,見小廝引著齊太醫(yī)進門,他掙扎著坐起身,披了件外衫側倚在榻上。

    常被儒冠束起的黑發(fā),如今凌亂地散落在肩頭,有幾綹還濕津津地貼在額角上,襯得人面容愈發(fā)憔悴。

    齊太醫(yī)一瞧,心中便有了分曉,他上前拱了拱手,“謝大人,老夫受圣上之命,前來為您診脈。”

    謝見君撩起衣擺,配合地伸過手去,就見這齊太醫(yī)搭在他腕間停頓了片刻,緩緩開口道:“大人,您這寸口脈浮而緊,是為風寒侵表,經氣凝滯之象,待老夫為您開副方單,您照著服用兩日湯藥,便可痊愈。”

    “有勞您費心了。”他道了聲謝,重新又躺了回去,瞧那病懨懨提不起勁來的孱弱模樣,任誰也不會覺得有假。

    齊太醫(yī)不緊不慢地提筆寫下藥方,交由一旁已經端好送客架勢的云胡,“夫人,可否請您去煨些厚厚的米湯來,這劑湯藥的藥性烈,大人受寒體弱,服用前須得喝些米湯先暖暖脾胃。”

    照理說,這些瑣事本不該吩咐當家的主夫來做,但聽這話中的意思,是想尋個由頭將自己支開,云胡接過藥方,看了眼謝見君后,不情不愿地往門外走,順道還一并遣散了屋內侍奉的家丁們。

    “小謝大人,老夫今日走這一趟,并非全然為了給您診脈……。”齊太醫(yī)倒是個敞亮人,屋門一關,他便同謝見君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圣上所言,說您太會挑時候,昨日才領了新差事兒,偏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病了,實在蹊蹺,故而命老夫前來探探虛實。”

    謝見君早料到有這一茬,然他既是打定了要告假幾日避避風頭,斷不會草草地裝個病,只是沒想到這位齊太醫(yī)居然會如此實誠,實誠到……他神色一怔,莫名地意識到點什么東西。

    “太子殿下托老臣給您傳句話……”齊太醫(yī)謹慎地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壓低聲音道:“這入粟拜爵一事兒,殿下也會幫著再想想辦法,還望左丞大人安心把病養(yǎng)好,早日回歸朝堂,為圣上分憂。”

    這話說得漂漂亮亮,但謝見君心中卻是叫苦不迭,這圣上一言既出,豈有半道上追回的道理?太子昨日在早朝上大鬧一通,幾乎讓崇文帝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前顏面掃地,還不知道要怎么收場呢,怕是自身都難保,還能給他琢磨出勞什子辦法來?“對了,齊太醫(yī),太子如今境況如何?”

    齊太醫(yī)嘆了口氣,“老夫聽聞,太子今早去了尚書房,因封禪大典一事,同陛下又起了爭執(zhí),途中李公公還請了國師過去……”

    “之后呢?”謝見君追問,想來這太子真是執(zhí)著,戲臺子也搭了,戲也已經唱了一天一夜了,師文宣愣是沒將他勸住,明知不可為,還偏要為之。

    “陛下以太子殿前失儀為罪名,罰他在東宮自省一個月,期間誰也不許見,但幸而未剝奪輔政之權,讓內侍將諸臣呈上去的奏折謄抄一份,每日送往東宮。”

    只是不讓見人,沒說不許參與政事,由此可見這崇文帝的心中,還有他好大兒的位置,謝見君聽后,暗地里松了口氣。

    照目前兩個皇子表露在外的性情來看,他其實更站太子這邊。

    且不論旁的,單說封禪一事,明知國庫就那點薄弱家底,太子尚且知道規(guī)勸,雖所用的法子稍顯激進,但相比較三皇子聯(lián)合國師,以天將祥瑞之兆,慫恿崇文帝費錢費力地遠赴泰山,舉辦祭祀大典來說,好的不止是一星半點。

    不過他自個兒琢磨了大半宿也沒想明白,三皇子莫名其妙地折騰這一通是圖什么,或者他想要通過封禪大典,以此來達到什么目的。

    齊太醫(yī)既然已經替太子把話傳到,便沒有繼續(xù)逗留的意思,送他前來的馬車還在謝府門前候著,他得抓緊回宮向崇文帝交差,遂同謝見君寒暄了兩句后,利落地起身告辭。

    “這藥方不會有毒吧?”齊太醫(yī)走后,云胡又貓了回來,他對著窗外暖陽,將那張藥單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隨即丟在案幾上,“要我看,還是請李大夫再來瞧瞧吧,我安排他去給先生和倆孩子搭脈,這會兒應該騰出空來了。”,他說著,就要再度出門去。

    謝見君眼疾手快地將他拉住,“莫要再麻煩李大夫了,就按這張藥單抓藥便是,左右只是風寒之癥,哪怕是不吃藥,悶頭睡一覺也能好個差不離。”

    云胡半信半疑,他覺得那齊太醫(yī)委實古怪得很,要說什么話,還非得將他支出去,但謝見君避之不提,他也不好開口問,索性喚來喬嘉年,讓他送李大夫回益元堂時,順便把藥抓了。

    謝見君強撐著精神到這會兒已是極限,應付完齊太醫(yī),一閉眼便陷入了混沌之中。

    所謂“病來如山倒”,他這身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像是在寒冰火球里不停地來回翻滾,捏著嘴硬灌下去的湯藥,轉瞬就吐了個干凈,云胡衣不解帶地貼身照顧,擔心他再受風著涼,將屋子烘得暖騰騰的炭火不斷,還以此為由,謝絕了前來登門探病的人。

    熬過了最初始的兩日,到第三天,謝見君才勉強緩過神,能慢悠悠地下地走動幾步,不用時時臥床。

    云胡剛寬了心,轉頭宮中又來人了,說圣上有令,命左丞大人即刻進宮面圣,不得耽擱。

    他一把將溫熱的帕子摔進木盆里,“還讓不讓人喘口氣了!”

    “準是有要緊事情……”謝見君讓明文將朝服翻找出來,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他大病未愈,本就沒什么力氣,衣帶繞在指間幾番都系不緊。

    云胡拍掉他的手,冷著臉幫他把朝服穿戴齊整,還不忘往腰間革帶系上辟邪的香囊,以及從白云寺求來的平安扣,仿若宮中那位是窮兇極惡的洪水猛獸似的。

    謝見君乖乖巧巧地任小夫郎擺弄,不敢吱聲。上馬車時,懷里被塞了個熱烘烘的手爐,云胡蹙著眉頭站在馬車外,望向他的眸底寫滿了擔憂。

    有外人在,加之自己還在病中,他不便同小夫郎親熱,遂抬手捏了捏云胡柔軟的耳垂,莞爾道,“放心,最晚日落前,我便回來了。”

    云胡沒吭聲,側身讓開行進的路。

    目送載著自家夫君的馬車愈行愈遠,他立在飛雪中,極輕地吐出一聲嘆息。

    *

    此次前來府上下詔的小太監(jiān),謝見君瞧著眼生,遂上了馬車后,便靠在一旁假寐。

    馬車行出幾里路,察覺到自己被人輕推了兩下,他微抬了下眼皮,就見那小太監(jiān)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小謝大人,小的是師大人特地派過來的。”

    一聽是師文宣的人,謝見君猛然坐直身子,趕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一準是給他打預防針來了。

    果不然,如他所料,小太監(jiān)將他推醒后,便自顧自說起今天早朝發(fā)生的事情。

    那封西戎求和的軍報被崇文帝壓在案頭上數(shù)日,終于得以見天日。

    互市通商的消息一經放出,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眾臣之間引起了軒然大波。

    贊同的一方說西戎提出互市,其實是畏懼我朝國力,與其繼續(xù)無休止地爭斗下去,不如彼此各讓一步,還邊境百姓一片安寧。

    另一方反對的官員則言,西戎此番是為使詐,想讓我等放松邊境的護衛(wèi),不光如此,他們還想要通過貿易,添補自己所缺,以便進一步侵占熹和領土。

    雙方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整個太和殿亂糟糟的,好似身處鬧市之中。

    謝見君聽到此處,打斷小太監(jiān)未說完的話,“圣上可否表態(tài)?”這事歸根結底,還得看崇文帝的意愿。

    “不曾。”小太監(jiān)果斷搖頭,“起先圣上只是作壁上觀,任兩邊官員各執(zhí)己見,后不知怎地驟然發(fā)怒,當眾發(fā)落了兩位口無遮攔的言官,說熹和泱泱大國,豈容蠻夷覬覦,區(qū)區(qū)西戎這等未開化之流,也配放在眼里?”

    “那先生呢?”

    小太監(jiān)又搖頭,“師大人自始至終都冷眼旁觀,只是托小的告訴大人,朝中兩派各一半一半,請大人在圣上面前仔細著回話。”

    說話間,馬車已經駛入宮門。

    此次奉旨入宮,崇文帝感念他身子骨未痊愈,特許他坐馬車,不用腿著走。

    不僅如此,進尚書房后,還免了他的行禮。

    謝見君被小太監(jiān)扶著,一路掩嘴輕咳,到崇文帝面前,還咳得直不起腰來。

    “謝見君,你在同朕置氣?”崇文帝見此,微不可察地瞇了瞇眼。

    當然是置氣!謝見君心中暗忖,但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他斷然不會說出口,遂當即屈膝叩首,道:“微臣不敢。”

    “你覺得朕不應該命商戶將糧食折算成餉銀,充盈進國庫,而是應該送去給五州賑災?”崇文帝認定了他是在表達不滿,說話語氣也沒有先前那般溫和。

    謝見君不吭聲,良久,他緩緩開口,“陛下,您還記得六年前,前任京兆府尹同地方富紳勾結,強行侵占農戶土地一案嗎?”

    “朕記得。”崇文帝道:“被打死的那一雙父母留下的小哥兒,被你收進府里妥善安置,聽說這幾年一直跟著你夫郎在打理鋪子里的生意。”

    “昌多那時年紀尚小,微臣體諒他父母慘死家中,身邊再無親眷,故而在結案后將他帶回府中,撫養(yǎng)長大,但陛下!”謝見君一時著急,說話聲調不由得拔高,“微臣所言并不是這個小哥兒,您想想,不過幾十畝田地,便可使有心之人甘愿冒風險……”

    “謝卿!”不等他說完,崇文帝出聲截住,“你是在質疑朕的決策有誤?”

    屋中瞬時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在馬車上傳話的小太監(jiān)現(xiàn)下都快要哭了,分明他都叮囑過了,這位大人怎還是這般我行我素!

    謝見君扛著鋪天蓋地的威壓,迎頭而上,“陛下,微臣任甘州知府時,曾因建廉租屋,拆除了城西的一片舊屋,有一戶人家抵死不肯搬走,將臣派去勸說的府衙都擋在門外,還拿著麻繩,揚言要吊死在府衙門前。”

    “此等刁民,你是如何處置的?”見他說起旁的事情,崇文帝語氣漸緩。

    “經微臣查證,那戶人家所居之屋并非是他本人所有,其房主多年前過世,唯一的血脈流落在外,杳無音訊,他們便做主霸占了屋子,妄圖以此獲利,微臣將鬧事之人打入大牢,以儆效尤,并聯(lián)合他人尋回了房主的兒媳和孫子,物歸原主,并給予了拆遷的賠償。”

    聽到這,崇文帝滿意地點點頭,“朕當初沒有看錯你,是個為民請愿的好官。”

    謝見君并未因著這句夸獎而表現(xiàn)得有多高興,“陛下,您可知,他們所爭的,僅僅就是一間屋舍,那屋舍低矮破舊,連最基本的擋風遮雨都做不到……幾十畝田地,一間破屋子尚且能使人蒙蔽本心,作出惡劣之舉,更何況是對商戶來說,光耀門楣的爵位呢?長此以往下去,送往國庫的每一粒米,每一塊餉銀,都將是從農戶身上扒下來的皮肉和筋骨!”

    “你!”繞來繞去,說的還是這個事兒,崇文帝氣急,依靠在龍椅上扶著胸口大喘粗氣。

    他沉默半晌,讓李公公將西戎求和的軍報遞給謝見君,“你來看看這個,當年殿試時,朕曾問你,邊境連綿戰(zhàn)亂,國庫空虛,依你所見,是要加征賦稅,還是仁政愛民,取締苛捐?你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嗎?”

    謝見君雖已經知道軍報上寫了什么,但還是翻開草草看了一眼,故作驚訝道,“西戎想要在邊境開通互市?莫不是微臣當年在殿前提出的諫言?”

    “這么說,你就是贊成的意思了?”崇文帝問,似是篤定自己猜對了。

    “陛下,恕臣堅持己見,”謝見君先叩首,“臣認為兩國開通互市,是當下解決邊境爭斗最為穩(wěn)妥的法子。”

    “給朕說來聽聽。”崇文帝微抬了抬手,示意他把話說下去。

    “西北邊境的百姓這些年經受戰(zhàn)亂之苦,難免對官府有所怨言,從多地發(fā)生起義暴動就能看出來,此番若開放互市,便是相當于給他們提供了一條賺錢營生的門路,百姓們有了生路,民心自然能穩(wěn)定下來,這一點,西戎王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剛上任,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求和休戰(zhàn),用以安撫躁動的民心……”

    “我朝因屢屢與其開戰(zhàn),所出軍費乃是一筆巨大的支出,即便有商戶相助,也難以長期支撐,然西戎物資短缺,其子民缺吃少用,兩國通商后,我朝可收取商稅,緩解財政壓力,西戎獲取糧食,布帛,鐵器等生活必備的東西,二者互惠互利,既能維持平衡,終止戰(zhàn)爭,又能興邊富民……”

    謝見君將互市的好處仔細拆開揉碎了,一條條擺到崇文帝的面前,之所以敢這么說,是因為他看出了這位圣山也想要開放互市,只是對此事心存忌憚。

    “謝卿,你要知道,這件事往小了說,叫‘自降身份與蠻夷勾結’往大了說,就是‘資糧以敵’,將來這史書上都是要記一筆的。”龍案后,崇文帝的神色晦暗不明,連語氣都帶著些許的意味深長,“旁人尚且避之不及,生怕被扣上洗不清的萬世罵名,你可倒好,就不怕一朝兩邊談崩,自己背負上千古罪人的罪名?”

    “微臣以為,人生于混沌,當歸與虛無,‘擔當生前事,何計身后評’”謝見君知道崇文帝是愛惜自己的名譽,不想百年之后,被后世言官揪著史書,鞭撻他為帝數(shù)十載昏庸無能,百事無成,故而遲遲沒下定決心。

    他沉吟片刻,腦袋里冷不丁蹦出個想法,剛要張口,門外便傳來幾個大臣哭天搶地的動靜,聽著像是又要鬧死諫,說什么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不可破,妄想逼迫崇文帝駁回西戎求和的折子。

    崇文帝臉色立馬垮了下來,瞧那陰沉模樣,似是要將這群人立馬拉出去砍了。

    好在李公公見勢不好,趕忙出門,以圣上正在議事為借口,將幾個大臣先行勸慰住,這才避免了血濺當場的災難。

    崇文帝掐了掐眉心,老態(tài)龍鐘的臉頰上倦意分明,他接過內侍奉上的茶抿了一口,重新看向面前的謝見君,“你養(yǎng)病的這幾日,朕已經下詔讓商戶將糧食折為餉銀,送往京中,如今,絕不可能收回成命。”

    謝見君開口相勸之前便有心里準備,如今聽完,雖甚感失望,不過也沒有不依不饒。

    崇文帝很是滿意他的反應,“朕知道你對朕心生怨懟之意,朕可以再從國庫里掏五萬石糧草用作給五州賑災,另外,朕亦可以滿足你當年的心愿,但是……”他話說一半,目光落在軍報上。

    謝見君會意,立時膝行一步,“陛下,微臣有一計策,或許可以一試。”

    第251章

    崇文帝既要又要,他想百年之后,在史書上給自己留個一世英名,偏還舍不得這送上門的白花花的銀錢,奈何有保守派的大臣們拼命地死諫相阻,他身為一國之君,拉不下這個臉來。

    謝見君便是摸準了他這貪財好面子的心思,提出將“互市”改為“朝貢”,意在把西戎為表求和誠意,派使者送來的諸多香料,寶石,皮裘珍玩等奢侈品,作為向我朝歸順臣服的貢品。

    既是進貢,那我朝身為泱泱大國,自當陂湖稟量,理應是得賞賜一些財物,如此一來一往,朝貢為表,互市為里,水到渠成地促成兩國邊境通商。

    崇文帝緊蹙著眉頭聽完他這一席話,并沒給任何回應,而是擺擺手就讓他先行退下,這門外還堆著前來規(guī)勸諍諫的言官大臣,不能干晾著,給自己落下個獨斷專行的口實,姑且得見一見。

    “陛下,該服藥了。”內侍趕在這個時候,將國師進獻的丹藥呈了上來。

    謝見君看他手抖著將“麥麗素”塞入口中,艱難地用水送服下去。因著這兩年沉疴難起,崇文帝肉眼可見地蒼老了許多,如今肩聳項縮,面色枯羸,早不似壯年時彎弓飲羽那般威風凜凜。

    他悄然唏噓一聲,想起這老皇帝應付完他,得磕上兩粒丹藥撐起精神,接著應付門外一波接一波哭天搶地,動不動就要死去活來的朝臣,也真是不容易。

    但這樣的想法剛冒頭就戛然而止,他搖了搖頭,暗道自己如何跟資本家共情上了?尤其是這種掌握生殺予奪之權的上位者,共情可是大忌!大忌!

    他趕忙拱了拱手,出尚書房時,正碰著一行人站在門口,打眼望去,多半都是年長些迂腐老派的老臣,但其中也不乏有年輕一代的御史言官,各為其主,過來探聽圣上的口風。

    平日里上朝上工,他與這些人無論官職輩分,皆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加之他又是吏部尚書師文宣的學生,哪怕旁人心里再瞧不上眼,面上還得同他笑瞇瞇地點頭打招呼,該行禮行禮,該寒暄寒暄。

    但也有把“不待見他”這件事擺在明面上的,謝見君認得幾個參過自己的御史,俗話說“熱臉不貼冷屁股”,既是合不來,他也不殷勤,撣撣衣袖上的灰,便目不斜視地擦肩而去,落下兩句“狂妄至極”的跳腳。

    之后幾日,他以風寒未愈為由,當真安心在家養(yǎng)病,中間秦師爺過來探病,帶了不少補品,順道還替師文宣問話,說朝貢互市的主意,是不是他給陛下出的。

    這種事沒必要瞞著師文宣,崇文帝不會只聽他一人之言,找?guī)讉老臣給拿拿主意也是必然的,謝見君應得爽快,隨即就問互市定了沒?

    秦師爺搖了搖頭,說圣上不知為何,將此事壓了下去,但據說也未給西戎回應,朝中眾臣一時都摸不準圣意,默契地沒再提,畢竟封禪大典迫在眉睫,大家手頭上的政事堆積如山,誰也不會閑的擱這兒未雨綢繆。

    謝見君篤定崇文帝舍不得通商互市這塊大肥肉,否則他在殿前直言不諱之時就被處置了,然壓著不提,這位皇帝肯定有自己的思量,無非是再等兩日罷了。

    這期間,他將那日崇文帝為安撫自己開出的條件又琢磨了一番,愈發(fā)覺得不對勁。

    讓商戶將糧食折成餉銀送往京中,不就是妥妥的賣官嗎?這底下朝臣偷著賣,皇帝光明正大地賣,本質上有何區(qū)別?

    再者言,一朝趕上兇歉之年,地里顆粒無收時,有錢無糧照樣白搭,總不能讓災民們啃著銅板充饑,論到底,糧食才是硬通貨!不然西戎為何大費周章地來求和?不就是他們的草場上種不出糧食來嘛,到崇文帝這兒,竟拿糧食不當回事,光惦記著商戶褲兜子里的那點銀子!

    且,若放任商戶們以錢換爵,保不齊可能惹出銅錢私鑄的亂子來,屆時,他身上背著的罪名豈不是更重了?

    不行!不行!

    謝見君也不養(yǎng)病了,轉日又請旨面圣。

    好巧不巧,這回跟國師偶遇上了。

    倆人一直沒有什么交集,封禪大典的事情都是右丞跟欽天監(jiān)交涉的,按理說點個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誰知這位給圣上汆“伸腿瞪眼丸”的江湖道士竟將他攔住,張口就說圣上剛服過藥,正在休息,不宜此時面圣。

    謝見君滿頭問號,心道崇文帝還沒說不見他呢,而且,他都請旨了。

    禮貌表達自己此行是有急事之后,他繞過國師,照舊讓內侍通傳。

    一進尚書房,謝見君便感覺有些不對勁,這屋中安神香的味道似乎比以往燃得都要重。

    崇文帝側倚在榻上,一只手懶洋洋地撐著下顎,沒了往日的疲態(tài),此時的他,看起來格外的精神矍鑠,原本渾濁的雙目幾乎能迸射出光來。

    這哪里是嗑藥?怕是吃了勞什子能讓人神采煥然的仙丹吧,謝見君腹誹。

    “朕已經同意撥款五州賑災,你不在家歇著,此番又來作甚?” 崇文帝說話的語氣有些不耐煩,大抵也覺得自己過于散漫,他坐起身,手里隨意地擺弄著珠串。

    “陛下,微臣翻閱了近年來各地受災情況,發(fā)現(xiàn)涿郡、欽南等地,當初因旱澇之災,使得原本生活在此處的農戶們紛紛遷往他處,以致于地廣人稀,資力每況愈下……”

    “朕知道,你來尋朕,是有什么法子能讓這些地方再度振興起來?”崇文帝微不可察地瞇了瞇眼,“別說又是入粟拜爵,朕不想聽。”

    “的確是有法子。”謝見君誠實道,“跟入粟拜爵有關。”

    “朕心意已決,此事不必再提。”崇文帝將手中的珠串丟在龍案上,“咣啷”一聲響,震得眾人齊齊顫了一下。

    在旁侍奉的李公公悄默聲地側目看了一眼謝見君,就見他垂手而立,神情恭謹,卓然峻拔的身形并未因圣怒而晃動半分。

    也是個倔強的性子……李公公心里嘀咕道。

    “微臣此次所言,是為了給涿郡、欽南等地招撫災民。”謝見君沒給崇文帝出聲的機會,他微吐了口濁氣,一字一句地正色道:“還請陛下復脩賣爵令,賤其價以招民,災民為博爵位,定然會前往這幾個地方開荒耕種,由此來重興旗鼓。”

    “此事不成,朕已經下旨了。”崇文帝勉強耐著性子把方才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陛下,糧食折成餉銀的法子甚是不妥。”前面鋪墊了這么多,圖的就是這個,謝見君立時便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規(guī)勸崇文帝還是得要糧食,這糧食的庫存量關乎到平糴出糶,百姓生死,要錢委實不可取,商戶一心牟利,一朝鋌而走險搞起銅錢私鑄,麻煩可就大了。

    他故意夸大其詞,想讓崇文帝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但崇文帝聽得很是費勁,有幾次都走了神,又被謝見君三言兩語硬拉回來,炯炯有神的眼眸已經泛起迷離,像是被上緊了發(fā)條的玩偶,隨著發(fā)條的松懈而逐漸停擺。

    難不成是藥效過了?謝見君胡思亂想,他窮追猛打,幾乎不給崇文帝反應的機會。

    沒有哪朝皇帝不在乎自己身子底下這把椅子的?銅錢私鑄引起的消極影響,每一代上位者都心知肚明,先帝因其屢禁不止,末了不得不封禁銅山,崇文帝自是不想步他的后塵。

    遂忍受了謝見君長達半個多時辰的念叨后,他招來李公公,當場下詔,收回折成餉銀的成命。

    “不是不能反悔,只是覺得沒必要”這話在崇文帝身上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謝見君欣喜之余,難免有些傷感,位高權重者向來不知自己隨隨便便的一封詔令,會給努力生活的百姓們造成何等的滅頂之災,即便知道,也未必肯共情,所謂的“仁政愛民”不過是披著為生民立命的皮囊,坐穩(wěn)身下的椅子罷了。

    ————

    五日后,賑災的隊伍出發(fā)。

    這五皇子雖名不見經傳,明面上也不涉及黨政,但好歹是同太子和三皇子一起在上書房受鴻儒百家教誨過的,隨行的官員也都是以往賑災的老手,只要不出大問題,基本就是走一趟回京領賞的事兒。

    至于兩派大臣吵得火熱的互市,終于迎來了新的進展。

    西戎求和心切,主動送上一千匹戰(zhàn)馬,崇文帝端著架子猶豫了兩日后,拍案決定與其協(xié)定互市協(xié)議,當然用來安撫保守派大臣的理由,就是謝見君給出的“朝貢”。

    三皇子得知此事,當即就將家中的瓷器摔得稀碎,“反了天了!父皇當真是年紀大了,人也糊涂,這朝中竟還成了那謝見君的一言堂!便是師文宣在朝堂中一手遮天之時,也不曾這般猖狂!”

    他說著,冷冽陰毒的目光看向跪在堂下的季東林。

    “你與師文宣乃是同窗,又共事多年,如今卻被他壓得毫無反手之力,好不容易教出來的兒子,也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廢物,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茶樓酒肆里高談闊論,還被人捅到父皇面前,險些奪了會試的資格!一群沒用的東西!”

    季東林默不吭聲,季同甫自年前就讓他給禁閉在府中讀書,誰來勸都沒松口,生怕這小子再惹出亂子來,平白斷了自己的青云路,眼下聽三皇子毫不留情地叱罵自家兒子是個廢物,他緊攥著雙拳,額角青筋暴起,“殿下,微臣保證,小兒絕不會壞殿下的千秋大業(yè)!”

    三皇子嗤笑一聲,“季子彧明明也是你的兒子,比那廢物點心有用多了,我看你也老糊涂了,放著這么一個有前途的兒子不要,偏要去扶季同甫……”

    季東林心里暗暗叫苦,他不是沒動過季子彧的心思,奈何師文宣和季宴禮看得緊,他的人滲透不進宅院,這下子又有了謝見君這個礙事兒的在中間橫插一腳,別說是訓誡兩句,他連季子彧的面兒都見不上。

    三皇子瞧他這副窩囊模樣,心里愈發(fā)堵得慌,“這謝見君所行之事,背后定然得太子和師文宣的授意,恐怕他二人早先就得了消息,靜等著看笑話呢,難怪父皇提起互市的那日,師文宣愣是不表態(tài)……”他越想越氣,一掌拍向身旁的椅子,椅子應聲而碎。

    季東林心里一咯噔,不敢說今日見著師文宣時,那老東西笑得合不攏嘴,“殿下切莫動怒……”

    他一時語塞,說不出什么中聽的話來,正趕在氣頭上的三皇子也聽不進去,他底下的人幾次三番地試探那謝見君,想拉攏進陣營,奈何這人看著性情溫和,誰路過都能踩一腳,偏不是個好相與的,不僅送過去的金銀器物被他不動聲色地退回來,美人更是門都進不去,費勁巴拉送進去的唯二兩個哥兒,當日就給打發(fā)了,就連尋常宴請應酬,他也都是打太極。

    三皇子雙唇緊抿,臉色陰沉得厲害,他本以為這人如方旬一般持中立,誰知近些時日越來越歪向太子,與之相較,自己這手底下一個中用的都沒有,太子卻如日中天,若不是這廝自掘墳墓,跑到父皇面前大肆反對祭祀,恐怕封禪大典的差事兒還得被分一杯羹!

    “滾滾滾,別在跟前礙眼!”他將桌上的茶盞不由分說地摔在季東林身上。

    混著茶梗的茶水潑了季東林滿身,順著鬢發(fā)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看起來狼狽極了,他抹了把臉,“殿下,眼下封禪大典才是重中之重!陛下本就有意與西戎互市通商,咱們攔不住,即便沒有謝見君,也會有旁人推波助瀾,咱們理應把心思放在封禪大典上。”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一向爭強好勝如三皇子豈能咽的下這口氣?他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聲,“且讓太子再得意上幾日,登得越高,摔起來才有意思……”他就不信二人兵戈相見的那日,太子還能這般顧盼自雄。

    *

    為著兩國商談互市的地點,跟西戎又扯皮了半個月,最終敲定在西北邊境的黃楊縣,謝見君轉日上朝便收到了出使的詔令。

    此次談判意義深重,除了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還需要戶部隨行,他和宋沅禮的名字皆在出使的名冊上。

    謝見君直嘆氣,他都已經給崇文帝背黑鍋了,怎么這位皇帝陛下還不肯放過他?可是有言官接二連三地參他投降變節(jié),有通敵賣國之嫌了,偏挑在這個有口難言的關頭,把他推出去打前鋒。

    退一萬步來講,與“友邦”談判,戶部的右丞大人不能代勞嗎?即便右丞忙著封禪,那再退一萬步,就不能把方旬抬出來,怎么決策的時候,把這位正經戶部尚書給漏了呢?他還想守著夫郎孩子熱炕頭呢,這冬日里,上京本就冷,邊境更別提了,況且,此次出使談判,沒個三五月可回不來。

    然他不知道,崇文帝是有意為之,這位陛下實在有些怵,怕他留在京中揪著“入粟拜爵”沒完沒了,故而在決定外使官員時,毫不猶疑地就將他填進了名冊里,只求給自己留幾日清凈。

    “云胡,我不想去黃楊縣……”

    休沐日,謝見君趕走了孩子們,自己窩在床上不肯起,他翻了個身,長臂一撈,將穿戴好長襖的小夫郎扯回被窩里,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扒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里衣。

    “我剛穿好!”云胡氣急敗壞,猛推了兩把,身側之人堅如磐石,愣是一點沒推動。

    謝見君沉甸甸的腦袋擱在他頸窩處,像只大狗子似的蹭來蹭去,“我這一走,便是好久都見不到你呢,長夜漫漫,沒有我給你暖被,你能睡得安穩(wěn)?”他說的理直氣壯,讓云胡連氣都生不起來,只得躺平了任他八爪魚似的抱著。

    “圣旨都下了,你還能抗旨不成?”云胡揉了揉他的額發(fā),“左右不過幾月光景,若互市順利開起來,我和青哥兒也想去湊湊熱鬧,聽說西戎那地方物資貧瘠的很,咱們的果肉罐頭肯定有銷路……”

    謝見君佯裝大怒,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心里就只惦記著甘盈齋!你掰著指頭算算,自打上京的鋪子開起來,咱們二人都多久沒親熱了!”

    其實并非沒有閑空,謝見君回憶著有一晚,哄睡了祈安后,倆人心有靈犀地吹滅了蠟燭,彼此情深意濃時,本應該睡熟的祈安,正板板正正地坐在榻上,嘬著手指頭瞧他們,他嚇得當場冒了一身冷汗,連那點繾綣都一并褪了去,云胡更是在驚慌中一腳將他踹下床榻,險些就此斷送了他。

    自那以后,二人便消停了。

    云胡也想起自己把衣衫不整的夫君踹下床的窘迫之舉,羞得臉頰緋紅一片。

    謝見君最喜看他這副靦腆模樣,當即將棉被蓋過頭頂。

    正月里的冬日寒風料峭,臘梅迎霜傲雪而開,屋中卻已滿是溫暖明媚的春意。

    ————

    此次去黃楊縣,會試和殿試都趕不及,原本答應要提點季子彧那小子備考也食了言,謝見君宵衣旰食忙了幾日,將歷年來兩場考試的考題,依靠著自己的見解整理了一番,臨行前托滿崽交給季子彧,權當是他失信于人的補償。

    擔心自己一走,小夫郎做生意遭人為難,謝見君還特地去拜訪了師文宣,以及季宴禮,如今上京城中,他能信任且托付的人只有他們倆了,至于宋沅禮那兒,并不用他操心,青哥兒說要帶著長睿回衢州老家待一段日子。

    凡所顧慮的事情都有了著落,二月初五,謝見君隨使團出京,前往千里之外的黃楊縣。

    第252章

    去黃楊縣是一路北上,使團人多繁冗,行進得慢,少說也要走上個月余,尤其如今還是在冬日,雪一層一層地漫天蓋下來,滿地銀霜。

    謝見君同宋沅禮二人坐在馬車里,守著暖爐烤火。

    火舌舔舐木柴的聲音劈啪作響,宋沅禮從兜里摸出兩個毛栗子,隨手丟在爐板上,“昨個兒我爹來信,說我們老宋家祖墳上冒青煙了,我這名不見經傳的小主事兒,居然能去邊境見見世面。”

    謝見君捧著手爐倚在窗牖上,聞聲笑了笑,“你是戶部的人,此番前去與西戎合談互市事宜,少不得你……”

    “才不是哩。”宋沅禮撇撇嘴反駁道:“這尚書大人告假那么久都沒回來,如今你又被派去黃楊縣出使,戶部可謂是右丞一人說了算,他是三皇子的人,自然會覺得我在跟前礙事,巴不得把我支走呢。”

    他自顧自地嘲弄著,話鋒一轉又說出來也好,省的窩在那烏煙瘴氣的地方,整日里勾心斗角,虛與委蛇,“這人人都說京官多么多么風光無限,偏我覺得,在常德縣做個芝麻官縣令才舒坦呢……”

    謝見君又何嘗不是這個心思?回了上京便念起甘州的好處來,那地方雖窮困,日子過得也苦了些,但好在隨心自在,從去年九月初到現(xiàn)在,不過小半年光景,他操心操得眼底都有細紋了。

    倆人齊齊吐出一聲嘆息,半晌都沒心情再閑聊。

    一聲嘶鳴,車夫驟然扯緊韁繩,勒令行進中的馬緩緩停駐。

    “左丞大人……”門外傳來內侍尖細陰柔的聲音。

    謝見君輕挑起厚重的帷帳,寒風卷著碎雪呼嘯而過,前來遞話的內侍緊了緊身上的棉衣,躬身沖他行了個禮,“大人,睿王殿下請您過去一趟,說有要緊事要同您相商。”

    他說的睿王殿下,指的是七皇子,如今因出使才得以冊封親王,比三皇子晚了好些年。

    “勞您給殿下通傳一聲,本官這就過去。”謝見君應著內侍的話,回身接過宋沅禮遞來的灰毛披風,系在頸間。

    車夫已經將車凳搬下來,見他露面,忙搭手上前扶他,“大人,雪地濕滑,您且得小心著呢。”

    謝見君笑瞇瞇地道了聲謝,而后隨一旁撐傘的內侍,往睿王的座駕方向走。

    雪粒子還在簌簌地落,剛走出幾步,他肩上便掩了白蒙蒙的一片,腳下的雪泥更是沒過了半個鞋面,涼意從腳底竄上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睿王似是已經等他許久,聽著踩雪的咯吱聲就已經掀開門簾,“謝卿,外面冷,你大病初愈,快些上來暖暖身子。”

    “謝殿下抬愛。”謝見君拍凈了肩頭沾染的飛雪,才撩起衣擺,恭恭敬敬地坐進馬車里。

    凜冽凄凄的風雪并未侵蝕這輛馬車,他被撲面而來的暖意,熏蒸得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是自那年秋狝之后,他同這位睿王殿下,也就是七皇子頭一回單獨相處。當年在三皇子的箭下救了這不受寵的小皇子,又冒著大不敬的風險,提點了兩句箭術,教其若想要自保,得為自己尋求庇護。

    本是一時惻隱之心作祟,不成想這些年,聽話的小皇子在太子的蔭庇下,平平安安地長大了,還長成了如今英英玉立,可獨當一面的穩(wěn)重模樣,謝見君心頭有股子奇異的欣慰。

    若當年之事放在今日,未必……他想了想,未必自己會是獨善其身的那一位,興許還得搭把手,師文宣到現(xiàn)在都時常調侃他愛管閑事。

    “謝卿,孤有些害怕。”剛行過冠禮的睿王殿下今年也不過舞象之年,便被委以重任,難免心有惴惴。臨行前太子曾托人給他帶話,若是有拿不定的主意就尋謝見君來跟前,于公于私,這人都會幫他。

    謝見君望著眼前這個同滿崽一般,稚氣未褪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他沉吟片刻,“殿下莫要擔心,您已授封親王,又曾多次得陛下之令,在地方上行賑災事宜,其材優(yōu)干濟,當行出色,非凡夫俗子可敵,而當今只是同西戎會晤,商談互市之事,想必對您來說,不過輕而易舉……”

    “不是的……”睿王急急忙忙地打斷他,神色瞧上去有些難堪,“尋常在外賑災,都是太子哥哥和師大人的部下提點孤如何去做,這回……這回太子哥哥被禁閉在東宮,鞭長莫及,遂告訴孤,可以尋你……”他支支吾吾,像小貓兒似的小心翼翼地去偷瞄謝見君。

    謝見君難得沉默,常年混跡官場的警覺性讓他沒法輕易去相信一個人,哪怕對方是個十七八歲,看起來純粹無害的少年,但理性上,他又覺得,太子雖為兄長,但生在皇家,護佑同父異母的弟弟平安長到這般年紀,已是仁至義盡,沒必要事無巨細地給自己培養(yǎng)一個對手,同為皇子,大家都有競爭皇位的機會,他需要的是個幫手。

    “謝卿?”一語話畢,沒等來回應,睿王歪著腦袋看他。

    “殿下有何顧慮盡管開口,我等必竭心盡力為您分憂。”謝見君含含糊糊地打官腔,不想在自己沒摸清狀況之前先行表態(tài)。

    “真的嗎?”少年原本沮喪的眼眸中忽而亮起一盞燈,“謝卿,你會幫我嗎?”

    謝見君頷首,“輔佐您與西戎王達成互市協(xié)議,是微臣職責所在。”

    “那太好了!太子哥哥說,孤此行把事情辦妥,回上京領旨封賞時,父皇會酌情提一提母妃的位份,若母妃能列一宮主位,貴妃娘娘便不會再為難她了!”

    小少年興奮地比劃著,“說不定太子哥哥的處境也會變得好些,孤希望有朝一日,他能順順利利地登上皇位,太子哥哥肯定會是個好皇帝,孤不喜歡三……”

    “咳咳咳……”謝見君掩嘴輕咳,打斷了他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殿下,還請您慎言。”

    小少年一朝得意忘形,回過神來驚覺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忙找補道:“對對對,師大人說了,出門在外要慎言、慎言、”

    “臣為殿下斟茶。”謝見君不動聲色地把話頭揭了過去,仿若方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他拎起暖爐上的紫砂壺,將面前的杯盞斟至八分滿后,雙手呈上,“殿下,請用茶。”

    “好、好、”小少年接過茶盞,心不在焉地淺啄了兩口,謝見君見狀,便借口退下。

    往后幾日,睿王時常召他進馬車,但再沒提過太子這茬,只是挑著無關緊要的家常閑聊,偶時還會過問關于西戎的事情,像是故意與他拉近關系似的,謝見君權當自己被派出來帶孩子,不冷不熱地應付這位七皇子殿下。

    ————

    使團往北行進了幾日,京中會試的日子到了。

    因著季子彧身份特殊,不得入貢院與普通學子同考,便被安排在城外當年季宴禮參加會試的地方。

    狐貍少年的傳聞還未散去,眼看著會試將至,京中百姓茶余飯后又聊了起來。

    身為懸疑事件的當事人,滿崽可算老實了,他雖答應季子彧要去送考,但不敢太張揚,一路都窩在馬車里不冒頭。

    到了考場外,他拍著季子彧的肩膀,象征性地鼓舞了兩句,囑咐人將當年從崇福寺求來的平安福收好后,便悄默聲地又貓回了城里,這三場考試,每一場都要經歷三天兩夜,他可不會傻憨憨地蹲守這么長時間。

    會試過后,季子彧整個人瘦了好大一圈,出關那日更神色憔悴胡子拉碴,前來接他的滿崽幾乎都不敢相認,若不是他直勾勾地奔著馬車而來,上了馬車當著眾人的面倒頭就睡,滿崽還真以為這是哪來的流浪漢呢。

    等待放榜的日子一如既往地難熬,得云胡三番兩次的叮囑,滿崽一直憋著沒問他考得如何,還是季子彧自個兒沒忍住,孔雀開屏似的說自己不僅不會落榜,沒準還能一舉拿下會元。

    “你就貧吧,天上的牛都要被你吹掉了。”滿崽翻了個白眼,顯然并不相信他的說辭。

    季子彧厚著臉皮湊上前來,“我說真的,阿兄看過我默下來的答卷,說讓我安心準備四月的殿試呢。”

    倆人貼得極近,滿崽視線一抬,便直直地撞進他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眸中。

    被這般溫柔且熾熱的眸光望著,滿崽耳梢一陣發(fā)燙,他羽睫輕顫,慌忙別過臉去,仿若藏不住的一抹真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撕開偽裝,破土而出。

    “滿崽……”季子彧湊得愈發(fā)近了幾分,“若是我榮登新科三甲,打馬游街時,你能給我丟個香囊嗎?我保證只接你一人的。”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認真,細看之下,還有些許的緊張與試探。

    滿崽哽了哽,想說自己繡工欠佳,別說是香囊,連縫制個裝平安符的荷包都費勁,還是別丟出去惹人笑話了,又想說現(xiàn)在甘盈齋的生意火熱,他抽不開身去看游街,但想來想去,到末了他卻什么都沒說。

    季子彧沒得來答案也不見失望,他似是早就習慣了一般,將剝去了外皮,摘掉了白色橘絡的橘瓣兒遞給滿崽,“嘗嘗,是甜的……”

    滿崽被突如其來的心虛打敗,手中的橘子莫名變得燙手起來,“你、你安心準備考試,這杏榜還未放呢,先惦記著如何風光了,若真有那一日……”他頓了頓,低聲嘟囔道:“一個香囊而已,瞧不起誰呢。”

    沒人知道他說這話時心里在想什么,季子彧眉梢微翹,肉眼可見得高興起來,他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滿崽,你等我一會兒,我再去給你拿個橘子,阿兄這趟從嶺南定的橘子可甜了!”

    “書呆子…“滿崽將余下的橘子瓣兒一股腦都填進嘴里,“你就只會說這玩意甜嗎?”

    第253章

    三月伊始,謝見君北上黃楊縣已是一個月。

    適逢春闈放榜,沉寂了一整個冬日的上京城,久違地熱鬧起來。

    這回,滿崽鄭重其事地拒絕了季子彧前去禮部蹲榜的邀請,有“狐貍少年”的前車之鑒,他可不想再成為京中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了。

    沒了滿崽做伴兒,季子彧也無了興致,干脆窩在家中等府中仆役送消息回來,既是阿兄已經篤定了他能中,那便八九不離十,不過就是名次的前后罷了。

    這一等可不打緊,誰能料到比蹲榜仆役來得更快的,居然是送喜報的府役,季子彧前些天在滿崽跟前夸下的海口一語成真,此番會試,果真撈了個會元的名頭。

    可惜他沒露面,苦苦等著榜下捉婿的富紳豪商們既沒逮到會元,也沒蹲到傳說中的狐貍少年。

    此時的滿崽還不知道會試的結果,敲鑼打鼓的熱鬧聲隔著一條街響起時,他一把丟下手中的東西,起身往屋外走,正與從甘盈齋回來的昌多撞到一起。

    “我聽說季家的小公子中了!”昌多路過經過季府門前時,從大伙兒口中得了消息后,馬不停蹄地前來報信兒,“還是會元呢!”

    滿崽神色一怔,猶自嘟囔了一句,“倒還當真讓他說中了,這書呆子的嘴開過光吧……”

    “你不去瞧瞧?如今季府門前可熱鬧了!”昌多故意逗他,“據說不少達官貴人都在打聽子彧的婚事呢……”

    “打聽唄,尋常人家如他這般年紀,早已經定親了,他也是時候替自己著急了……”滿崽一臉的滿不在意,“我并非他家中人,人家關上門來談婚論嫁,我這做外人的,難不成還能攔著?”

    昌多笑了笑,“我看吶,咱們這府里,除了庭院中的那座假山,就屬你的嘴最硬了。”他說完,轉身就跑,一溜煙兒的功夫,人影都不見了,徒留剛回過神來的滿崽,氣急敗壞地猛跺了兩下腳,嚷嚷著要收拾他。

    “會元怎么了?我阿兄也是會元……”滿崽嘀嘀咕咕,猶豫著要不要去給季子彧道喜,余光中瞥見方才自己隨手丟在笸籮里的東西,邁出去的腳步又退縮了回來,“沒準、沒準人家不稀罕呢……”

    “小叔叔!”散學回來的大福一路小跑著鉆進他懷里。

    “哎!”滿崽斂了心頭那點不得勁,重新掛上了笑意,見大福噘著嘴,滿臉都寫著不高興,便問道:“哎呦呦,誰招惹我們家大福了?瞧這小嘴兒噘的,都能掛油壺了!”

    大福被打趣也不吭聲,猶自在他懷中蹭來蹭去,討著撒嬌。

    緊隨而來的明文看不過眼,主動開口,“這幾日不知為何,城中巡街的守衛(wèi)換了好幾撥,小公子今日興致勃勃地同那守衛(wèi)打招呼,還遞了甜果子過去,哪知守衛(wèi)冷著臉,愛答不理,對他遞過去的東西也不接,還給、還給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想起那些人討嫌的嘴臉,明文越說越覺得生氣,“實在是太過分了!”

    滿崽本以為大福是在學堂里同小伙伴鬧了別扭,聞言了然地點點頭,他半蹲下身子,將大福從自己懷中扒拉出來,捏了捏他臉頰上的小奶膘,“大福不難過哦,興許是人家不喜歡呢?咱們也不能強迫人家對不對?”

    大福緊抿著嘴,一副受了好大委屈的可憐模樣。他最是喜歡這些穿著盔甲,腰間挎著長刀的叔伯們了!阿爹說過,他們是上京城中最勇敢的人,有他們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保護,上京城才能長治久安,百姓才能安居樂業(yè),他們可都是大英豪!但今日,大英豪不僅不理他,還將討厭他明晃晃地擺在了臉上,他不明白……

    “我不喜歡這些人,小叔叔,你知道先前那些和善的叔伯都去哪兒了嗎?”

    “這……”滿崽被問住了,仔細回想起來,這城中的確最近多了好些生面孔,他時常在街上逛,自是比大福要了解一點,“小叔叔也不知道,大抵是那些和善的叔伯表現(xiàn)上佳,被調去更好的地方了。”他半哄半糊弄道。

    大福悶悶地“哦”了一聲,沒再繼續(xù)追問什么。

    晚些,云胡從甘盈齋回來,剛下馬車,就被蹲點的滿崽拉去一旁,將此事完完整整地同他說道了一番。

    得知城中守衛(wèi)大換血,云胡沉思片刻,“從明日起,我讓陸正明去接送大福上下學……近些天,城中亂糟糟的,你莫要四處亂跑了。”

    這下子輪到滿崽悶悶不樂了,云胡此話的意思,是讓他在家跟著學管賬,還得硬著頭皮去應酬前來拜訪的別有用心的官眷們。

    “好吧。”他肉眼可見地萎靡了下來,連晚飯都沒心思吃,窩在屋中接著倒騰笸籮里的東西。

    ————

    春分已至,暖潮浮動。

    滿城梨花未能給死氣沉沉的皇宮帶來半點蓬勃的生機。

    崇文帝又病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起初只是心悸難眠,不過三五日光景,整個人便陷入了無盡的混沌之中,少有的清醒時候,他面露死灰之氣,蒼白干涸的唇瓣微微翕動,李公公湊近才能聽見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讓國師前來殿中侍疾”。

    遠在北上之路的睿王收到京中傳來的書信,趕忙喚內侍,將謝見君召來跟前。

    “咳咳……謝卿,太子哥哥說父皇病了,病得很嚴重,每日只服侍丹藥時方能清醒片刻…原定殿試結束,父皇要遠赴泰山行封禪祭祀之禮,如今臥榻難起,恐會耽誤了殿試……咳咳……”

    這殿試是泱泱學子們平步青云路的最后一關,誰也沒能料想到,身為主考官的崇文帝居然撂了挑子。

    謝見君從內侍手中接過添滿銀絲碳的火爐,塞進七皇子的懷中,又將搭在身上的皮裘掖緊實,“殿下莫要著急,圣上福澤深厚,定能保龍體安然無恙,您還是顧好自己的身子,再有幾日,咱們就到黃楊縣了。”

    盎然的春意并沒有覆蓋西北,越往北走,越是寒峭,使團里好些官員都水土不服,連帶著七皇子也病了,謝見君不得不與他同乘一輛馬車,方便侍奉左右。

    “孤的身子不打緊,咳咳……“七皇子掩嘴輕咳了兩聲,“只是、只是昨日吹了些寒風,等到了驛站歇息上兩日,便可痊愈。”

    他抿了兩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xù)道:“父皇病重,也不知道母妃和太子哥哥如何?”

    “太子殿下孝心感天,此刻定然同慧貴妃娘娘在圣上榻前扇枕溫衾,菽水承歡。”謝見君一面溫溫和和地安撫著小少年,一面拿夾子將炭火丟進腳爐中,爐火燒得旺盛,不一會兒功夫,車廂里暖如春日。

    他用力地搓了搓手,把掌心搓熱后,便給小少年褪去了繁重的袍衫,扶著人躺平在馬車里,“殿下尚未病愈,最忌憂慮深重,臣侍奉您歇息。”

    小少年無端地嘆了口氣,他眉頭一皺,忽而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身子弓成了蝦狀,半晌,才緩緩地平復了吐息,“希、希望父皇無礙,否則京中就要亂了。”

    然話音剛落,雙眸便被溫熱的掌心覆住,他眼前冷不丁陷入一片昏暗,“謝卿……咳咳”

    “殿下,圣上吉人自有天相,您如今身負重任,可謂是鞭不及腹,與其惆悵滿懷,不妨早日將互市之事談妥,咱們也好早些回宮。”謝見君聲如溫玉,溫暖得讓人禁不住與之親近。

    “那好吧。”病中的小少年往他跟前湊了湊,雙手攀住他的胳臂,像是抓著一棵救命稻草,“謝卿,你一定要陪著孤。”

    十七八歲的年紀像極了愛撒嬌的滿崽,謝見君一時心軟,語氣放得愈發(fā)低柔,“殿下放心,回京之前,臣會一直在您身邊。”

    哄著七皇子睡熟后,他緩緩抽出被壓得酸痛的手臂,揭開一小角帷簾,輕手輕腳地下了馬車。

    內室正隨著馬車步行,見他露面,連忙諂媚地上前扶他。

    出京兩個月,誰人不知這位左丞大人如今的地位水漲船高,已榮盛為睿王身邊的大紅人,但凡有點眼力見兒的,都可勁地上趕著討好他。

    但即便再怎么諂媚奉承,這左丞大人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模樣,從不端架子頤指氣使,也不曾因著點細小錯處,苛待官階低的官員和隨行侍從,相處這么長時間,任誰都說不出半點不善之處。

    謝見君尚不知內侍的腦袋里已經浮想聯(lián)翩,他還一直在琢磨剛從七皇子那兒聽來的信兒。

    崇文帝病重,照理說應當召太醫(yī)前來診治,太醫(yī)院養(yǎng)著那么多醫(yī)院高超的太醫(yī),總不能一個中用的也沒有,可他偏偏跟魔怔了似的,全然信任一個不知來路的江湖道士,到底三皇子尋來的這江湖道士,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

    謝見君不免有些好奇,但轉念一想,當下崇文帝幾乎算是被國師挾持著,京中局勢如此緊張的情況下,那太子輔政的活兒估摸著得不好干,只是正如他勸撫睿王所言那般,他們馬上要到黃楊縣了,哪能隔著近千里,還管朝中鬧成什么樣。

    ————

    往北又行進了五日,眼瞅著還有半日的腳程就到黃楊縣,使團與常知衍相遇。

    常知衍雖被崇文帝準許回上京,同嘉柔公主和小世子一道兒過年,但開印前就動身回西北,使團來時,他已經早一步到了軍營,還肩負起帶兵前來接應的任務。

    七皇子的病拖拖拉拉了多日,在謝見君和太醫(yī)悉心照料下,總算好得七七八八,故而常知衍前來請安時,他以車廂里窄仄沉悶為由,提出要騎馬入黃楊縣。

    謝見君原是想著勸撫,怕臨門一腳再出亂子,然念在四月天,風和日暄,小少年可憐巴巴地在馬車上憋屈了兩個月,如今縱馬舒緩舒緩身子骨也無妨,遂與他騎馬并行。

    一行人加快腳程,趕在晌午時分終于到達了黃楊縣城門口,黃楊縣縣令宋錦早已帶全城百姓們候在長街上,聽著內侍的通傳聲,紛紛跪伏行禮,“參見睿王殿下!”

    七皇子勒緊手中的韁繩,朝屈膝在前的宋錦微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

    宋錦在黃楊縣做了大半輩子的縣令,服侍的最大的官兒就是鎮(zhèn)國公常賢,當下見著皇子真容,他受寵若驚,聲音止不住發(fā)顫,“下官恭迎……”

    話音未落,人群中忽而沖出一身形瘦長的漢子,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詞,趁著眾人都未回神之際,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從他手中擲出,不偏不倚地朝著騎在馬背上的七皇子,飛了過去。

    第254章

    當街刺殺皇子乃是重罪,這若是讓賊人輕而易舉地得逞了,使團里所有的官員都得跟著遭殃,謝見君離著七皇子最近,想都沒想地側身張開雙臂,像老母雞護崽似的護住了他。

    Y.U.X.I7

    朝著二人飛來的石塊被常知衍手中的長槍擊穿,重重砸落在地上。

    突發(fā)變故,長街上一時間人仰馬翻,烏泱泱的亂在一團。

    好在前來護駕的士兵們都是精挑細選,訓練有素的精兵,短暫的慌亂后,便將賊子牢牢鉗制住,押送至睿王殿下面前。

    “他日將士們椎鋒陷陳,寧死也要守住邊境,不肯向蠻夷倒戈卸甲,如今為君者卻枉顧百姓性命,拱手而降,熹和要亡了!要亡了!”這等大不敬之話從賊人口中呼出,連在場的謝見君都禁不住蹙眉,他們此行北上是與西戎商談互市通商,如何就成了拱手而降?這傳得哪門子謠言?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七皇子,小少年臉色煞白,似是受了驚嚇,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前冒了薄薄一層細汗,“殿下?”

    七皇子聽著動靜,歪頭望了過來,眼眸中的駭意還未褪去,連身下的馬感受到不安的情緒,都跟著焦躁起來,他還未來得及開口,常知衍已然過來跟前,穩(wěn)住了馬,“微臣失職,令睿王殿下受驚了,還請殿下降罪!”

    “孤無礙。”七皇子擺擺手,一個翻身從馬背上跳下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方才意圖拿石塊行刺的賊人面前,“你是誰?為何要行刺孤?還語出不遜?”

    那賊人被結結實實地按在骯臟泥濘的地上,梗著脖子一個勁兒地揚聲高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愣著作甚?還不快將他的嘴堵上,這等污言穢語,豈不是要污了殿下的耳朵!”宋縣令趕忙沖著身后的衙役下令。

    賊人口中被衙役們塞了絹帛,再不能言半個字,偏又動彈不得,拼命扭著身軀掙扎,眸中赤裸裸的恨意幾乎要將面前的七皇子淹沒。

    “睿王殿下……”宋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此人乃是黃楊縣一個瘋子,今日恐是人多犯了瘋病,冒犯了殿下,下官這就命人將他押送大牢!”

    “區(qū)區(qū)一句犯了瘋病,便想將行刺親王此等重罪遮掩過去?”謝見君將七皇子護在身后,冷聲斥責道,并非是他錙銖必較,這賊人說話條理清晰,出口成章,還會引經據典,何止是一個瘋子所為?

    宋錦面露難色,他支支吾吾好半天,像是要給這瘋子求情,“大抵是聽從了旁的傳言,一時受了刺激……”

    似是怕謝見君不信這說辭,他嘆了口氣,“不瞞睿王殿下和諸位大人,此瘋子名為黃向文,也曾是心懷抱負的童生老爺,兩歲就能識字,五歲能作詩,因家中貧困,十五歲才得名師教誨,又因家中老爹過世,不得不守孝三年,十八歲才得以考縣試,曾是我們黃楊縣鼎鼎有名的奇才,只可惜天妒英才,去府城考試時,家中老母和妻子被闖入城中的西戎軍擄走了,找回來時只有兩具殘缺的尸首,他守著棺槨一夜白頭,后來就瘋了……”

    “若非你們這些當官的貪生怕死,貪婪慵鄙,不敢與蠻夷一戰(zhàn),我等又怎會平白受此劫難?黃老爺?shù)挠H眷又怎會被糟蹋?”人群中忽而站出一人。

    有前車之鑒,眾人紛紛警惕起來,護駕的士兵們接連亮出腰間長刀,時刻準備著將鬧事者繩之于法。

    “你們身居上京,吃穿不愁,如何能體諒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被西戎迫害的痛苦?”

    “西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如今舔著臉來求和,我朝身為萬乘之國,居然會這般沒骨氣,向蠻夷低頭!”

    “黃老爺說得沒錯,你們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枉顧我們的死活!”

    ……

    眼見著相繼站出來附和黃向文的百姓越來越多,七皇子有些無措。他原以為百姓一朝知曉他們此番不遠萬里,前來邊境與西戎議和,定然會高興得不得了,畢竟幼時開蒙便聽先生教誨“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慘烈,可當下見此情形,他心中不免泛起懷疑,不打仗了,莫非不是一件好事兒嗎?

    謝見君倒是聽明白的,邊境的百姓們常年活在戰(zhàn)爭中,最盼著的當然是不打仗,但不打仗的前提下,應是安居樂業(yè)地生活,而不是提心吊膽地得過且過,時不時忍受著西戎等蠻夷的搶掠侵擾。

    他俯身到七皇子耳邊低語了幾句。

    “這樣可以嗎?”七皇子聽完,禁不住訝然,得謝見君首肯后,他抿了抿唇,看向被士兵們攔在外圍的百姓,一臉正色道:“孤此次前來黃楊縣,的確是與西戎議和。”

    話音剛落,人群中意料之中地騷動起來,百姓們一時被仇恨沖昏了腦袋,紛紛叫嚷著想要撲上來。

    “諸位冷靜。”七皇子揮揮手,繼續(xù)說道,“此番議和,并不意味著要向蠻夷妄塵而拜,父皇感念百姓深受戰(zhàn)事殃及之苦,特地派孤同西戎王商議在邊境開設互市……這所謂‘互市’,便是與其通商做買賣,若一朝洽談順利,今后大伙兒就可以將自家的茶葉,絲綢,蔬果糧食賣給西戎的商人用以賺取銀錢,待冬日苦寒,也可以買西戎的牛羊皮毛等物御寒,此乃百利無一害……”

    “倘若談不攏呢?”百姓們顯然沒有那么好糊弄,當即就有質疑聲起。

    “談不攏,我朝絕不會退讓半步!勢必傾其所有,逼退西戎大軍,還諸位一片安寧之地!”

    七皇子言之擲地有聲,原本喧鬧不已的長街都因著他這句話,安靜了下來。

    常知衍見狀,乘勝追擊,跟著好說歹說地安撫了兩句,他與鎮(zhèn)國公常賢鎮(zhèn)守西北邊境數(shù)年,說起話來自然更有威懾力,也更得民心。

    得知不是投降,也不是因為懼怕西戎而答應求和,百姓們逐漸消停下來,而先前被三言兩語煽動得情緒高漲高昂的人也齊齊閉了嘴。

    七皇子雖受了惡待,倒也沒往心里去,見宋錦小心翼翼地上前詢問,如何處置“行刺”的黃向文,他無奈地吐出一聲嘆息,“罷了,也是個可憐之人,把他帶下去吧。”

    ————

    短暫的小插曲過后,使團一行人被護送至城中驛館。

    這驛館看得出來是費心思打掃過的,凈水潑路,黃土墊道,但黃楊縣清貧,再怎么修繕布置,也比不得宮中。

    宋錦一路過來心驚膽戰(zhàn),生怕怠慢了這位睿王殿下,但好在七皇子被謝見君提早打了預防針,對面前略顯寒酸的住所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半點不滿,只道自己肚子餓了,想嘗嘗黃楊縣當?shù)氐乃黠灐?br />
    驛館里特地安排了城中廚藝最上乘的大師傅,用來單獨負責殿下的膳食。雖是一份簡單的索餅,但知曉自己服侍的是京中貴人,他也不敢有所輕慢。

    一刻鐘后,熱騰騰的索餅被送進了七皇子的臥房中。

    那索餅是用冷水湯調和用細絹篩過的面,揉搓至箸著一般粗細的長條,再一尺一段,盛水浸在盤中,等下鍋時,須得再揉搓令薄如韭葉,方煮沸后才能食。

    其湯底鮮美醇厚,面片入口筋道爽滑,吃起來味道很是可口,一向吃慣了珍饈的七皇子禁不住貪嘴,多吃了兩碗,午后便有內侍來尋謝見君,說殿下腹痛難忍,躺在榻上渾身冒虛汗。

    謝見君正忙著同隨行官員們商定接下來這段時日的行程安排,聞之趕忙帶上太醫(yī),往七皇子休憩的臥房中去。

    一番號脈診斷后,太醫(yī)說睿王殿下只是吃多了積食,給開了消食化積調養(yǎng)脾胃的藥方子,只肖得服用兩帖湯藥便能痊愈。

    這等小事兒不用謝見君親力親為,在旁事無巨細地盯著,自有內侍前去料理,送走太醫(yī),回頭見小少年緊閉著雙眸,實在難受得厲害,他請了僭越的罪,上前給他案撫小腹。

    “西北的飯食不比京中精細,殿下雖是喜歡這一口,但也得顧忌自己身子。”

    感受著溫熱寬厚的掌心在小腹上打圈,七皇子微瞇了瞇眼,像只小貍奴似的舒服地打了個哈欠,兩個月朝朝暮暮地相處下來,他已經全然習慣了依賴于謝見君,如今身子骨不爽利,愈發(fā)粘人了幾分,“謝卿莫要念叨孤了,孤知道錯了。”

    “是微臣懈怠了,微臣之后會囑托侍奉您的人,對您加以規(guī)勸。”謝見君語氣照舊如常,聽不出任何波瀾。

    適逢內侍送廚子剛熬好的米湯進來,他接過小碗,仔細吹涼后遞到七皇子嘴邊,“西戎想必這會兒已經得到消息,知曉您來了黃楊縣,估摸著用不了幾日,便會主動提出兩方會晤,商議互市一事,這互市并非普通議和,大抵沒個三五回談不下來,還請殿下務必要養(yǎng)好身子。”

    他話說得明白,七皇子也是個能聽得進去的性子,原本還推推阻阻地嘟著不想吃藥,立時就保證自己絕不貪食了。

    往后在驛館里又修養(yǎng)了三日,西戎王派使者遞來消息,他們已經等了太久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見面。

    鴻臚寺的官員與其幾番拉扯后,會晤的地點定在了黃楊縣中的一間茶肆,得知此次會晤,前不久剛上位的西戎王也會親身前來,以表議和的誠心。

    前一夜,駐守在城外的軍營熱鬧起來。

    沒想到西戎王會來,營中有不安分之人趁機提議,要于明日兩邊會晤時,對西戎的軍營發(fā)動突襲,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常知衍正值一腦門的官司,聞之,將自個兒蠢蠢欲動的部下一腳踹出營帳:“我看你是瘋了……”

    第255章

    程琰被踹出帳篷外,偏還不死心,轉頭又貓著腰鉆了進來,“將軍,這有道是‘兵貴神速,攻其不備’,咱們趁著這個時候,生擒了或者干脆利落地弄死這小西戎王,等到對面一朝群龍無首,憑咱們對西戎這些年的了解,拿下它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滾一邊去……”常知衍懶得應付他,擺擺手讓他出去,別再跟前礙眼。

    “將軍,您考慮考慮嘛,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現(xiàn)如今天氣轉暖,軍中又糧草充沛,大伙兒士氣都旺著呢,何不一鼓作氣,克敵制勝?”程琰不依不饒,非得等常知衍給個答復。

    謝見君挑眉一笑,將手中的茶盞輕擱在書案上,“程琰將軍不愧是驍勇善戰(zhàn)的武將出身,性情果真直率坦蕩。”

    “那是自然……”程琰自以為是得了夸贊,心里莫名對謝見君生出些好感來。他有愧于自己方才瞧不上人家弱不禁風,不堪大用,連奉茶時都沒給個好臉色,不成想人家竟是個明事理的。

    他靦腆地撓撓頭,被西北酷日曬得黑紅的臉頰漾上來一抹憨笑,“謝大人客氣!”

    謝見君抿抿嘴,唇邊的笑意更甚。

    常知衍見狀,禁不住扶額嘆氣,暗道:程琰啊程琰,人家說你沒腦子,有勇無謀呢,你瞎樂呵個什么勁兒?趕明把你賣嘍,你這還得上趕著給人家數(shù)錢,

    “別在這兒做白日夢了”他一盆冷水給程琰潑了下去,“你以為這天底下就數(shù)你聰明?旁人都不知道這個道理?”

    程琰不服氣,“將軍,話不能這么說!跟這幫王八羔子休戰(zhàn)兩個來月,將士們手都癢了!待明日我率一萬精銳,直搗西戎老巢,介時您在城中發(fā)動突襲,咱們兩邊里應外合,打西戎王一個措手不及!”

    “那睿王殿下呢?于西戎王同處茶肆中商談的一眾朝中官員呢?”謝見君聽完他的豪情壯志,莞爾問道。

    “睿、睿王?”程琰被問得有些懵,反應過來才知是京中陛下派遣來此處的七皇子,理所當然地保證,“吾等西林軍定當竭盡所能,護佑殿下安危!”

    常知衍搖了搖頭,這蠢貨沒救了,“你能琢磨奇襲,西戎何嘗想不到?那西戎王既然敢只身入黃楊縣,必然做好了萬全之備,倘若突襲未果,亦或是護衛(wèi)失利,惹來西戎反撲,讓睿王殿下以及眾官員有個閃失,回頭光彈劾的折子都能砸死你!”

    程琰摸了摸鼻子,不吭聲了。他未嘗覺得常知衍說的話都是對的,只是習慣于服從,但見謝見君一副早已料到是此結果的了然模樣,忽而琢磨過來,感情他這是讓人家看了一遭笑話吶!

    想到這兒,他不由得黑了臉。

    “程將軍莫急。”謝見君不緊不慢地起身,踱至他跟前溫聲道:“這互市一事兒,若商談得順利,便可緩解我朝與西戎近百年來的緊張局面,百姓也能因此得幾年消停日子,倘若談不攏,再行緩兵之計也不遲……西戎王盡管剛上位不久,部落里亂成一團,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實力不容小覷,如今他有心議和,于咱們而言,也是良策。”

    他話說得隱晦,崇文帝之所以派他們跑這一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熹和當下國力匱乏,倘若真要不管不顧地跟西戎繼續(xù)打下去,未必能占得上乘,不妨在此時,各自退讓一步,休養(yǎng)生息,以備再起戰(zhàn)事。

    常知衍從一開始就堅定地反對奇襲,亦是想到了這點。

    程琰聽得似懂非懂,他雖打仗一把好手,毋庸置疑,但一遇到動腦子的事兒就稍顯笨拙,“那就、那就還是按將軍先前計劃的那般安排吧,吾等明日于城門外靜待,隨時聽候將軍調遣。”

    謝見君拱了拱手,“那便有勞程將軍和諸位將士們了。”

    程琰自覺剛剛被戲弄了,臉色陰沉得厲害,對他的主動示好無動于衷,甚至還想出言諷刺兩句他們這些文官只會耍心眼兒,玩計謀,腦袋上挨了常知衍的一巴掌,才不情不愿地回禮。

    天色已晚,謝見君此行商談明日護駕一事目的達成,常知衍送他出營帳。

    “小謝大人,我手底下的人都是直性子,偶時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想什么便說什么,又因著在戰(zhàn)場上行軍打仗居多,難免沖動魯莽了些,方才多有冒犯,還請小謝大人見諒。”

    謝見君笑了笑,并未將程琰的刻意排擠放在心上,“程將軍快口直腸,我倒是瞧著極好,比起說話辦事,講究彎彎繞繞,平白讓人去猜他心思強多了。”他這說的可是實在話,爾虞我詐的官場里呆久了,最喜歡的就是這等直言不諱之人,一眼就能看透,不費勁。

    常知衍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在一旁訥訥地干笑兩聲,“小謝大人還是高看他了。”

    說話間,馬車已經行至營帳外,侍從前來傳話,說是睿王殿下來問謝大人何時回驛館,聽著似是有事相商。

    謝見君不做耽擱,同常知衍告別后,轉身就上了馬車。

    ————

    本以為七皇子來尋,是有什么打緊事兒,謝見君撐著精神頭在屋中坐了小半時辰,聽來的都是少年緊張兮兮地念叨,多是怕自己言多必失,怕自己千慮一失,他耐著性子好不容易將人勸撫住,又召集了明日陪同議和的官員,提早預演了一番,等到人挨著床榻,已近夜半。

    出門在外數(shù)月,難免思鄉(xiāng)心切,臨睡著前,回憶起白日里看到的野云萬里,平沙莽莽的邊境盛景,他攥緊手中摩挲得發(fā)白破舊的平安符,想著若是那時云胡也在,該有多好。

    *

    一整夜夢中都是言笑晏晏的小夫郎,天亮時,謝見君依依不舍地被隨行侍奉的宮人喚醒。

    陪著睿王用過早膳,一行人在常知衍的護送下前往城中約定好的茶肆。

    西戎王已經在此處等候多時,見人到了,忙不迭起身,開口用熹和語向其主動問好。

    這人還算是識相……謝見君心中暗自腹誹,既是有求于人,好歹得學兩句當?shù)氐脑捯员碚\意,看來這西戎王也是有備而來,適逢他命隨行特聘的翻譯也教過七皇子幾句寒暄的西戎語,兩方坐定后,互相簡短地問了個好。

    趁著打招呼的功夫,他悄然打量了一眼這位年紀輕輕,便打敗了兩位最受寵的王兄,靠著逼宮造反登上王位,又在短時間內安撫住民心的小西戎王,只見這人生得一雙如曜石般幽深的細長鳳眸,經年累月的烈日并未在他臉頰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瞧著細皮白肉,不同于西戎人天生的魁岸威猛,整個人看上去倒是有幾分溫文爾雅,但扒開這層膚淺的皮囊,內里藏著的卻是駭人的拳拳野心。

    謝見君不動聲色地斂回眸光,將視線重新放在七皇子身上,他沒期望互市通商一事兒,僅商談一回便能敲定,今日前來,權當是探探彼此的底細。

    “早聽聞貴國皇帝龍威燕頷,有凜然英法之資,一直未能有幸得見其真容,如今見睿王殿下氣宇軒昂,夭矯不群,想來應是……”

    謝見君聽著這位小西戎王的部下逮著七皇子喋喋不休地夸贊,禁不住挑眉,他還當西戎人性情粗獷蠻悍,不會說這些漂亮話呢。

    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對面夸完,他也得硬著頭皮夸夸那小西戎王。

    故而這一來一往,小半個時辰就過去了,鴻臚寺卿宋昀在旁正襟危坐,神色凜然,然熟知他的人才知道他此刻有多焦躁難耐,他們是來談事兒,可不是來互相吹捧的!這若是換到民風不開化的北辰,兩邊此刻早已經拍案叫罵了……

    侍從換了新茶,話頭終于進入正題。

    明面上是談判議和與通商,但實際謝見君此行是帶著任務來的,等到小西戎王身邊的部下挑起話頭,七皇子看他眼色,立時就提出這互市的口子可以撕開,但是熹和的鐵器和茶葉須得由官府官職,嚴禁民間隨意買賣,西戎的子民若是想要買這兩樣東西,必得以馬易其物。

    “你們熹和趁火打劫,欺人太甚!”部下也是得了西戎王的授意,當即冷聲拍案而起。

    “既是商談,我朝開出條件,有何不可?如何就算得上欺人了?”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反駁了回去,懟得那部下啞口無言,兩頰漲得通紅。

    “爾等算計我們部落的戰(zhàn)馬,想用茶葉和鐵器來換,這莫不是居心叵測?”部下支支吾吾半天才道。

    “這說的哪里話?是貴國想要這兩樣,得拿戰(zhàn)馬換。”如此前后順序一調,便全然不是一個味兒了,謝見君咬字極重,似是刻意強調。

    他條件開得理直氣壯,便是提前做過了功課,這西戎位居西北邊境,常年以牛羊肉為食,肉食頂饑,只是吃多了,難免會消化不了。

    這個時候,茶葉消解腥膻之氣的作用就顯現(xiàn)出來了,“攻肉食之膻膩,滌通宵之昏寐”,西戎人雖靠著草原這一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但部落的土地并不適宜種植茶葉和糧食,遂他們幾番南下侵略熹和,圖的就是搶掠茶葉。

    至于鐵器,原料昂貴,鍛造工藝艱辛,連熹和都未能家家戶戶地全部普及,更別說要啥,啥也緊缺的西戎了。

    但提出“以馬易物”此舉策,是崇文帝跟師文宣等人商量了數(shù)日得來的結果。

    熹和地處平原地帶,不易豢養(yǎng)戰(zhàn)馬,又常年經受邊境的侵擾,苦不堪言,然西戎人扎根于草原,自小與馬相伴,軍中鐵騎更是令人聞風喪膽,熹和數(shù)年與之抵抗不過,就是有此原因,故而,崇文帝急需要戰(zhàn)馬來培養(yǎng)騎兵,用來對抗西戎一朝背信棄義,卷土重來。

    西戎顯然沒想到熹和還藏了一手,別說是先前耀武揚威的部下了,連神色淡然的小西戎王都有些繃不住。

    求和為假,互市為真,他打的是名正言順“掠奪”熹和的主意,盤算著通過通商,以此來換取子民們所需的東西,豐盈本國的物資,沒成想被人擺了一道兒,登時面露難色地哭訴起來,

    “睿王殿下可知,我等雖身居草原,但也并非如您所想那般暢快,這每年冬日河水結冰,草原一片荒蕪,只等著春末才復蘇,時值大暑方能得見一片郁郁蔥蔥,如此惡劣之境,哪里是能養(yǎng)的了戰(zhàn)馬的?先前供奉給貴國的五千匹戰(zhàn)馬已然是傾其所有了。”

    謝見君聽之簡直想笑,這會兒想起哭窮來了,當初五萬騎兵浩浩蕩蕩地壓境,意圖將熹和國土占為己有的時候,可沒見著戰(zhàn)馬貧缺。

    鴻臚寺卿宋昀此時終于也忍不住站出來,同西戎王就此事來來回回地拉扯了幾句。

    謝見君閑下空,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宋昀臉紅脖子粗地與其部下爭論。

    冷不丁,許久不曾發(fā)聲的七皇子將手中一直把玩著的茶杯重重地擱放下,那杯中茶水濺了一桌,“孤本帶著誠意而來,妄圖同貴國議和,成商賈云集,邊陲晏然,百姓安居樂業(yè)之美,奈何貴國心不應口,假情假意,既是如此,孤以為,互市通商一事,不必再提,孤回去也會如實稟告給父皇,往后再做定奪。”

    說罷,他率先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廂房。

    在場眾人都愣住了,連謝見君也怔忪了一瞬,誰也沒想到第一回商談,竟以這樣潦草的結果收場,幾乎算得上不歡而散。

    *

    回到驛館后,七皇子又召見了謝見君。

    “謝卿,孤方才是不是太莽撞了。”他也是回來路上,才不禁有些后怕起來,倒不是害怕那位殺伐果斷的西戎王,他擔心壞了太子的好事兒。

    “殿下之英勇,臣等著實有些詫異,然這商談本就是兩方博弈,談得攏,談不攏都是常事,殿下切莫擔心。”謝見君溫聲溫氣地寬宥他道。

    “那西戎王會松口嗎?”七皇子追問,“若是又要打仗,可怎么辦?孤還跟百姓們許諾,要讓他們過上安寧日子呢。”

    這事兒,謝見君不敢拍著胸脯打包票,但回想西戎王今日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反應,并沒有將互市摁死的打算,估摸著還有戲。

    他斟酌后,同七皇子說,“殿下,兩國談判并非一日而成,這些時日,微臣和常將軍會想辦法派人潛入到西戎,探聽情況,您且耐心地等上幾天。”

    然還不等他跟常知衍商量后續(xù)的安排,轉日,驛館外便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256章

    來人正是狄歷部落的首領旗黑派來的使節(jié),名為薩爾其滿。

    此等小部落前來拜訪,自然用不著睿王親自出面接見,謝見君便帶了兩位鴻臚寺的官員,以及翻譯的通事,一并與其會晤。

    “謝大人,您說這狄歷部落突如其來找上咱們,所為何事?”往待客廳走的路上,緊隨的官員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急,等會兒見著人就知道了。”謝見君哪里能猜得出對面的來意,即便心里有點苗頭,沒應驗之前,他也不會輕易開口,莫名給自己找麻煩。

    官員見問不出來,便悻悻然地跟在身后,由小廝在前引路。

    “幾位大人,那薩爾其滿就在此處等您們。”小廝將其帶到地方,還未來得及叩門提醒,緊閉的兩扇木門倏地由內而外拉開,一魁岸漢子急慌慌地站起身來,朝著來人的方向拱了拱手。

    這人行禮的動作甚是生澀,連搭手的位置都擺放錯了,一瞧就知道是臨陣磨槍,現(xiàn)學來的熹和禮儀。

    好在謝見君并非是揪著這點繁冗禮節(jié)不放的人,微微頷首后就坐下了,見薩爾其滿一個勁兒地往門口位置張望,他體貼道:“睿王殿下前來西北數(shù)日,水土不服,如今臥病在床實在難以起身,還望大人見諒。”

    沒見到睿王,薩爾其滿有些失望,但看來者一副溫良恭謙的端方模樣,想來應是使團里能主事的人,索性寬了心思,挑揀著好聽的話說了起來,“鄙人慕名熹和已久,聽聞熹和之人都生得芝蘭玉樹,今日有幸一睹芳容,果真是如此,幾位大人單看面相,便有卓爾不群,迥不猶人之姿,想來應是熹和皇帝的肱骨良將。”

    他說著,命身旁部下搬出一個木盒,當著眾人的面兒打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爾等笑納。”

    謝見君看也沒看,就將木盒推了回去,“薩爾其滿大人,我朝講究‘無功不受祿’,不知道大人此舉,是為何意?”

    薩爾其滿沒想到送上門的好東西,對方還能不領情,他臉色一變,登時行了個本部落的大禮,“鄙人受王上之命,前來向熹和歸順稱臣。”

    此話一出,諸人嘩然。

    謝見君早先就有幾分猜測,當下并未表現(xiàn)得多么意外,就見薩爾其滿又命部下將木盒遞送過來。

    這木盒里裝的一塊塊色澤均勻柔和,蠟質濃郁且油潤精光的蜜蠟,“諸位大人,這蜜蠟,是由樹脂歷經上千萬年,甚至是上億年石化而成的寶石,其肌理細膩,質感溫潤,即便是冬日里貼身佩戴也不會有半點涼意,乃是我部朝貢給貴國的貢品,以表歸順之誠意。”

    謝見君打量了一眼,他雖是個外行人,但也能看出來這病啦并非凡品,由此可見,狄歷部落此番算是下血本了。

    “首領有心了,待吾等回京之日,必將這上乘之物呈送給圣上。”他客客氣氣地回道。

    “哎哎……”薩爾其滿局促地應了兩聲,還以為此行有戲,又自顧自地訴起苦來,“我們狄歷部落,本是西戎的屬臣,但這些年受其壓迫,牧民們日子過得甚是慘淡,西戎侵占我們的草場,驅逐了原住的牧民,不許我部之人在此處放牧,不僅如此,他們貪婪無度,欲壑難平,年年都命我部進貢大量的牛羊和寶石,如若不給,動輒燒殺搶掠,我部首領實難忍受牧民受苦,想要歸順效忠于熹和,尋求庇護!”

    他說得情深意切,激動之時還紅了眼圈,抬袖子洇了洇眼角,在座諸位都是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精,這點逢場作戲還能看不出來?謝見君借著話頭,大抵回些“旗黑王上仁政愛民,是百姓之福祉”的漂亮話,寬慰了他兩句。

    “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貢獻臣服!我部愿向貴國稱臣納貢!望貴國看在我部自始至終不曾侵犯過貴國百姓,以及領土的份上,可庇佑一二。”薩爾其滿幾乎要哭天搶地,感情之真摯到連那兩位鴻臚寺的官員都不免動容。

    然謝見君不為所動,薩爾其滿大費周章地跑來黃楊縣,明里暗里地說要歸順,那必然心里已經打好了算盤,說到底,不是首領旗黑心善,不攻打熹和,恐是部落里那點精銳拿不出手。

    “貴部歸順之心我等已知,只是不曉得貴部……”他話說一半,等著薩爾其滿提出歸順的意圖,亦或是要求。

    薩爾其滿果真是上道,眨眼就換了張臉色,連措辭都帶上了謙卑,“若貴國肯容納我部,鄙人請求租借貴國的農戶,前往部落里教授我等牧民們糧食的耕種技術,貴國可放心,我部將承擔農戶衣食上的所有花費……另我部首領想求娶貴國皇帝的女兒,從此,世世代代都做熹和的女婿和臣民。”

    謝見君得知其來意,禁不住無語,這如何是歸順?分明就是空手套白狼。當日老西戎王有意求和,求娶嘉柔公主未果,愣是被常知衍帶兵逼退其邊境數(shù)百里,如今,區(qū)區(qū)一個不起眼的小部落,竟然不怕死地將主意打到了宮中那幾位貌美的公主身上,當他們熹和不知,這等民風未開化之地都是一女共侍父子倆嗎?

    再者言,這些小國所謂的朝貢,對熹和并沒有實質性的收益,但因著歷代朝貢都有薄來厚往的規(guī)矩,熹和賞賜給藩屬國的東西,遠遠要拔尖于朝貢的貢品。

    熹和這冤大頭,真金白銀賞扔出去,到末了就換來個優(yōu)待藩屬國的好名聲,還不是“花錢賺吆喝”?

    他心里揶揄狄歷部落借雞生蛋,打得一手好算盤,但面兒上自然不會表現(xiàn)出來,萬一崇文帝就想要擴充熹和的領土,不在乎那點回賜呢。

    遂他以藩屬國歸順臣服我朝,須得傳達給圣上為由,先行將狄歷部落的使節(jié)給勸了回去。

    從驛館出來,隨薩爾其滿前來出使的部下低聲開口,“大人,左右都是納貢,為何非得要同熹和交好?”

    “蠢貨!”薩爾其滿睨了他一眼,“這熹和善待俘虜,乃是有目共睹之事,不像西戎,將咱們部落里的壯士俘獲后,便貶為奴隸身份,任由他們打罵發(fā)賣,如今我部既是做狗,給誰做不是做?起碼熹和能讓咱們站起來,不必一直跪著!”

    “大人所言極是。”部下連連應聲,反應過來又覺得此話聽上去甚是苦澀。

    當下受西戎壓制,狄歷部落農牧荒廢,財政匱乏,與各部之間爭搶而來的那些戰(zhàn)利品根本不足以支撐牧民的日常消耗。相比而言,若能與熹和交好,不光能得來豐厚的回賜,還可用部中的牛羊皮毛等物,換取熹和的糧食,茶葉和鐵器,旗黑幾番權衡利弊,不得已才向熹和低頭。

    然歸順稱臣,旗黑還有旁的目的,倘若將來西戎再犯,他們將來作為熹和的藩屬國,可以向熹和請求支援,再不用一味的挨打和受欺辱了。

    ————

    狄歷部落能想到的好處,謝見君也能想到,他送走薩爾其滿,立時就請旨面見七皇子,將使節(jié)所提出來的要求一一陳述。

    “依謝卿所見,此時旗黑歸順稱臣,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七皇子整個人裹在薄被中,輕咳了兩聲問道。

    謝見君遲疑片刻,斟酌道:“微臣以為,此事當從長計議,狄歷部落提出想要租借民戶,學習耕種,但如果讓牧民們掌握了如何種植糧食的法子,您覺得,如今咱們商談的互市,還有必須存在的理由嗎?還有,咱們又怎么能確認,薩爾其滿說的兩部之爭都是真話?萬一他是得了西戎王的授意,特此來麻痹咱們,行緩兵之計呢?”

    “謝卿所言,也有幾分道理。”七皇子仔細地琢磨了琢磨后,緩緩說道:“那孤把來龍去脈寫明緣由,然后將此事交給父皇決策?”

    “不急。”謝見君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奏明圣上之前,不妨先深入了解一下這個狄歷部落,若薩爾其滿句句屬實,咱們再稟告也不遲。”

    七皇子心里沒多大主意,謝見君說什么,他便聽什么,想著自己此行的任務還未完成,他就將這事兒給壓了下去。

    往后又過了三日,西戎王再度派使節(jié)前來,請求與熹和商談互市。

    “不是不樂意嗎?還有哪門子和談的余地?”睿王占據先機,待使節(jié)的態(tài)度,早已不如先前那般和善。

    使節(jié)無端被噎了一嘴,努力壓下心中的怒意,舔著臉笑道,“王上回去細想了一番,為著兩國的百姓,甘愿讓出一步。”

    實則是西戎王不愿做賠本買賣,通過互市貿易獲取熹和的東西,遠比侵略搶掠要容易得多,傻子才愿意打仗呢,勞民費力不說,還整日里不得安寧!

    “您這說的哪里話?我朝地大物博,人口眾多,自給自足的能力更是無可厚非,即便沒有互市通商這一說,只要不受戰(zhàn)事侵擾,百姓們照樣能安居樂業(yè)。”睿王一心想把戲做足,三言兩語陰陽得使節(jié)抬不起頭。

    有唱白臉的在先,謝見君適時跳出來唱紅臉,打著穩(wěn)定兩朝的友好聯(lián)盟的旗號,趁機提出要設立茶馬司,由熹和派遣官員專門負責茶葉和鐵器的貿易,另設定以馬易物的標準要隨市增減,且價例不定。

    之所以有這要求,是為了讓熹和在互市中始終處于主動和壟斷的地位,以茶葉和鐵器控制西戎,這便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那西戎使節(jié)一門心思地想要促成互市,想也不想地全然應下。

    但僅僅只是口頭上的應準還不夠,互市如何開設,開設的周期和地點,以及兩邊需協(xié)定的關稅,種種問題,都得戶部和鴻臚寺的官員與其一點點斡旋,商議出個最終的協(xié)議來。

    眼見著一樁心事了卻,兩方都松了口氣。

    “睿王殿下……”使節(jié)抹了把額前的細汗,“吾等受王上之命,特此邀請您于明日入西戎營地,同王上共同慶祝兩國從此交好。”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謝見君心中無端地暗諷了一句。

    第257章

    明知是鴻門宴,但西戎王以為兩國交好的由頭設宴邀請,即便睿王不樂意前去打交道,也拒絕不了一點。

    轉天,風和日暄。

    載著七皇子和謝見君等諸位官員的車隊出關越境,被將士們一路護送至西戎的地盤。

    “我當兵這么多年,可是頭一回出來,不為了打仗呢。”

    “說來也是,誰能想到去的地兒還是西戎,要知道去年年末,咱還同他們勢不兩立,轉過年來就和和氣氣地坐一塊去了。”

    “當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

    士兵們七嘴八舌地發(fā)著牢騷,腳下的進程卻一刻也不敢耽擱。

    四月的草場稀稀松松,露著大片大片光禿禿的枯黃,這要等到七八月份,天兒暖和了,才能恢復欣欣向榮的碧綠。

    西戎的營帳就扎在草場上,因著地勢空曠平坦,整個營寨呈四方狀,邊緣處設有鼓樓和用來勘測敵情的瞭望臺,插著他們特有的虎旗。

    熹和的車隊到時,寨門口御敵的成排拒馬和鹿砦已經搬開,西戎王為表對這次宴會的重視,特地在寨門口迎接。

    這是距離上回不歡而散后,兩國第二次正兒八經地會面,自然要隆重些,況且對方此次以禮相待,睿王殿下也不好冷著臉,簡單地寒暄了兩句后,便隨西戎王往設宴的大營中去。

    西戎王同部下議事和休憩的中軍大營,設立在營寨的正中間位置,主營帳兩側還鋪設了演武場,士兵們尋常訓練所用,眼下那演武場上熱鬧得很,數(shù)十個精壯漢子身穿銅釘牛皮坎肩兒,頭纏紅黃藍三色頭巾,腳蹬著牛皮靴,腰扎花皮帶,正團團圍著一起,隔著老遠便聽著從中傳出的中氣十足的吆喝聲,以及此起彼伏的喝彩聲。

    “謝卿,這是在作甚?”七皇子頓住腳步,好奇地問身旁的謝見君,他聲音壓得極低,生怕被西戎認作自己沒見過世面。

    哪知西戎使節(jié)耳朵靈得很,不等謝見君開口,便在一旁殷勤地插話道:“回睿王殿下,將士們閑來無事,在演武場上角抵呢。”

    七皇子心下了然,他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離著中軍大營越來越近,演武場上的情況也就看得越來越清楚,只見其中兩個彪形大漢正抱在一起,一人穿過另一人的后背,緊扣住他腰間的花皮帶,而另一人卻攥住了來者的胳臂,激烈地同他搏斗著,下一刻,兩人雙雙摔倒在地,熱烈鏗鏘的野性與力量感撲面而來。

    一陣昂然的喝彩聲過,精壯漢子們的視線被七皇子等人吸引了過來。

    不曉得是誰先起的頭,仗著熹和人聽不懂西戎語,竟當面大言不慚地嘲諷起來。

    “瞧瞧這些個弱不禁風的細狗,老子一手能打八個!”

    “八個有什么了不起?為首的那個白面書生,身上攏共沒有幾兩肉,估摸著咱的長弓他都拉不動呢。”

    “聽說他們當?shù)氐奈墓伲绽锔傻氖枪葱亩方峭媾獧嘈g的行當,哪里像咱們王上,既強壯結實,又足智多謀。”

    ……

    也不知戳中了誰的笑點,刺耳的哄笑聲起。

    謝見君輕蹙了蹙眉頭,他雖聽不太明白西戎當?shù)氐姆窖裕珕慰催@群人毫不掩飾的輕蔑神色,便知大體說了什么,更何況有的漢子不怕死,故意當著熹和眾人的面兒,孔雀開屏似的顯擺自己胳膊上虬結的肌肉,挑釁之意溢于言表。

    “扎那大人……”謝見君歪頭看向西戎使節(jié),故作驚訝道:“下官來西戎前,曾聽聞西戎將士皆是自幼習武,善摔跤搏斗,今日得見,果真如此,只是這待客之道,未免太熱忱了些……”他說著,不動聲色地掩了掩鼻息,仿若被什么刺鼻難聞的氣味熏到了似的。

    四月天暖,西戎將士們湊在一起角抵博弈,難免浸些汗臭味,謝見君此舉,算是將演武場眾人給得罪了,就連西戎王氣定神閑的面色,都出現(xiàn)了一絲裂紋。

    這西戎王明知自己部下出言不遜,不喝止訓斥罷了,還加以縱容,那就別怪旁人說話不客氣了。

    果不然當即就有士兵臉色陰沉了下來,作勢要沖下演武場,給謝見君點顏色瞧瞧。

    謝見君自然當仁不讓,這一來二往,不知怎地就繞到了雙方要比試比試的局面上。

    西戎主動求和于熹和,心里本就憋著不情不愿,如今看熹和的官員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愈發(fā)得意洋洋,篤定了自己勝券在握,還假作大方地點名指姓,讓謝見君挑比試什么。

    “我朝自古以來講究內斂持重,比不得西戎眾將士張揚外露,既是比試,不妨……”謝見君掃了一眼演武場上的兵器,上前挑了一把黑沉沉的長弓,拿在手中顛了顛,不緊不慢道:“不妨咱們就比試騎射,權當是在筵席前討個好彩頭,如何?”

    “好!”西戎漢子們早已躍躍欲試,打定主意要給熹和個下馬威,殺殺他們的威風,曉得熹和不如自己善騎馬,謝見君一提便爽快地應了下來,還以為他此舉是要自取其辱。

    人群中很快走出一壯漢,這人身高近九尺,體型魁岸,肩寬膀圓,一瞧就是摔跤的一把好手。

    但此番比的是騎射,“一生內斂的熹和人”之謝見君手持長弓,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接過侍從遞上來的箭囊,斜跨在箭背上。

    另一壯漢也迅速地挑了匹馬。

    二人從演武場的兩側往中間并行,以十支箭全部射空,為比試結束的信號,最后清算射中箭靶紅心的數(shù)目,多者為勝利的一方。

    一陣緊密的鑼鼓聲響后,謝見君策馬疾馳,他雙手離韁,從箭囊中抽出一只黑沉的羽箭,搭在長弓的弦上,待瞄準靶心后,手中的羽箭應聲而出,猶如白虹貫日,破空扎進了靶心之中。

    演武場上立時響起短促的喝彩聲。

    第一支箭順利得手,他并未歇口氣,而后繼續(xù)搭弓上弦,朝著下一個草靶飛馳而去。

    弦聲似秋風瑟瑟,箭矢似雷霆錚鳴,撕破蕭蕭風聲,連帶著將西戎眾將士的自大與狂傲也一并撕得粉碎。

    十箭畢,勝負已分,西戎敗下陣來。

    七皇子“哎呀”一聲,“我朝文臣,文可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略展風采,讓諸位見笑了。”他語氣聽上去有些歉意,似是記掛著“內斂”的人設,不得不掩藏內里力壓群雄的得意之情。

    西戎王早不復先前淡定自若,他搬著石頭砸自己的腳,砸得生疼,砸得將整個西戎的顏面,都被熹和踩在腳下碾碎。但偏偏是他挑釁在前,遂只得咬碎了牙硬生生地往肚里咽,強撐著笑意恭維了兩句好聽話,便帶人迅速穿過演武場,入了設宴的中軍大營。

    有這鼓舞士氣的小插曲珠玉在前,熹和眾人的腰桿兒挺得邦直,可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在敵方的陣營上騎臉輸出,更讓人覺得舒爽不已的事兒了!

    西戎哪哪都沒能占得便宜,也不囂張了,也不嘚瑟了。

    ————

    眾人在席間坐定,西戎王舉杯歡迎,筵席正式開始。

    伴隨著高亢激昂的絲竹聲起,前來獻舞的姑娘們接連光腳踏入營帳,不同于熹和女子的溫婉柔靜,這兒的女子身姿豐滿婀娜,渾身透著一股子冷艷與野性,她們面帶薄紗,手臂腳腕上佩戴著銀鈴珠鏈,舞動起來時叮當作響,甚是悅耳。

    謝見君瞧著怔怔出神,兀自盤算著等將來回了上京,他也給云胡買一串銀鈴,系在腳踝上。

    有道是“ 皓月銀鈴蕩,吟風常在心。盈多思眷戀,撥指寄瑤琴。”,出京兩個月,他是真的很想云胡。

    “ 謝大人,可是席上珍饈不合您的胃口?”扎那體貼地問道。

    他話音剛落,立時便有舞女見著眼色拿酒壺前來斟酒,順勢還想要往謝見君身上歪倒而去。

    謝見君將酒杯持于胸前,不著痕跡地躲開。

    舞女心生不悅,她容貌出挑,身段妖媚裊娜,是被精挑細選來帳中侍奉這些熹和的官員,可這人竟然不買她的帳!她一時生氣,“如何,是我生得不如你們熹和的女子俏麗?”

    “姑娘莫要誤會……”謝見君往旁邊挪了挪,溫聲致歉道:“姑娘花容月貌,自當有無數(shù)人為之傾倒,只是不才家中已有夫人,當潔身自好,不宜與旁人過分親密,平白給夫人添憂。”

    他聲音不大,婉拒之意顯而易見,舞女神色一怔,悻悻然地坐直了身子。

    一直關注著這邊動靜的西戎王聞之大笑,他隨手扯過一個舞女摟緊在懷里,就著她的手將杯中酒飲盡,“這在我們西戎,哪個漢子身邊還沒有個伺候的三妻四妾?沒想到謝大人竟然如此修身立節(jié),束身自好,倒顯得我等放浪肆意了。”

    內斂的謝見君拱了拱手,心里禁不住腹誹,沒聽說過有妻如玉,人生如意?這寵妻者風生水起,虧妻者可百財不入呢。

    一曲舞畢,侍從們更換了新的吃食與酒釀。

    西戎王指著面前剛滿上的酒盞,說這是狄歷部落進貢上來的特制的馬酒,邀請睿王和謝見君等人品嘗一二。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見君率先舉杯,很給面子地掩袖一飲而盡。

    這酒聞著有淡淡的異香,酒勁卻是極沖,剛喝下去便一路從喉間辣到了肺腑,謝見君手抵在唇邊,輕咳了兩聲,瞬時心跳加快,似是有什么東西直竄天靈蓋,讓人頭暈目眩,胸悶心悸。

    他眸中閃過一抹恍惚,竟瞧見心心念念的云胡就近在眼前,幾乎觸手可及。

    第258章

    云胡沒由來地一陣心慌意亂,手中翻轉的銀針不小心刺破皮肉,他“嘶”的一聲,倒吸一口涼氣,眼見著指腹間冒出了點點血珠。

    祈安原是躺在榻上四仰八叉地玩球,聽著動靜趕忙坐起身來,“爹爹,你怎么了?”他半個身子扒著云胡,探頭去要看他的手指。

    云胡將刺傷的指腹含進口中,吮去了血珠,“沒事,爹爹方才走神了。”

    祈安一雙星眸瞪得溜圓,仔細確認了再沒出血后,他俯身極輕地親了親云胡的指尖,作勢用力地吹了兩口氣,“呼呼,給爹爹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云胡感受到一陣微弱的涼意,禁不住笑了笑,“乖寶是哪里學來的這招?爹爹果真是不疼了。”

    小家伙仰面瞧他,稚氣的臉頰上滿是認真神色,“是阿爹說的,祈安之前磕破腿,阿爹給呼呼……”

    他正說著,似是忽而想起什么,眸中的星光一點點淹沒,“阿爹什么時候才能回來陪我放紙鳶?”

    云胡輕嘆了口氣,“怎么辦?爹爹也很想阿爹,可是阿爹在好遠好遠的地方呢。”

    祈安呆愣愣地張著嘴,仿若聽到了什么驚天動地的消息,“好遠好遠?莫非阿爹、阿爹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嗎?祈安沒有阿爹了嗎?”

    “不許胡說!”云胡一下子變了臉色,驟然想起前些日子,這小子追在寧哥兒身后,問家中人去哪里了,寧哥兒拗不過他,便說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后來滿崽又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就是這個人已經不在了。

    “是不是?是不是?”沒等來爹爹的回應,小家伙哭喪著臉,一個勁兒地追問。

    云胡被鬧得哭笑不得,抬手捏了捏他臉頰上的小奶膘,“你可真不盼你阿爹一點好吶……”

    謝見君現(xiàn)在確實不咋好,幾乎一剎那,女子身上獨有的脂粉味撲入鼻息,他猛地反應過來,云胡不可能來邊境,更不可能在此時此刻,出現(xiàn)在西戎王設宴的營帳內!

    他用力地掐著掌心里的嫩肉,迫使自己盡快擺脫酒意的熏擾,直至突如其來的疼痛追回了清明的神思,才緩緩地松開手。

    這酒有問題……他霎時想到。

    抬眸正對上七皇子側目望過來的擔憂眼神,他點了點面前的酒杯,又朝小少年極輕地搖了搖頭。

    七皇子機靈,謝見君一暗示,他便看懂了,搭在杯盞上的手迅速挪開。

    “睿王殿下,此酒乃是狄歷部落所釀佳品,酒體醇厚細膩,余味悠長,您不妨嘗嘗鮮?”西戎王還在催促,似是等著他吃了酒,好鬧些見不得人的洋相出來。

    謝見君從這語氣中品出了幾分促狹,猜測西戎王大抵知道酒有異常之處,遂拿過姑娘手中的酒壺給自己重新斟滿“王上,請恕下官冒犯,睿王殿下尚且年幼,來邊境數(shù)日,一直為兩國互市通商一事費神,身心交瘁,纏綿難愈,實在喝不得如此烈性之酒,此盞便由下官代勞,謝過王上舍愛,將這等好酒贈予我朝……”

    一語話畢,他爽快地仰面喝盡,而后將杯盞倒轉,確認一滴不剩后,朝著西戎王拱了拱手。

    “好!好!好!”西戎王連說三個好字,“想不到貴國友臣之中竟有這般豪爽之人,貴國當真是臥虎藏龍!”

    謝見君勉強扯出一絲笑意,他神色難看得厲害,擔心在宴席上失儀,不得不硬撐著起精神頭來。

    幸而隨行赴宴的官員們大多猜出了這酒不對勁,西戎王再舉杯時,眾人只是敷衍地應付了一下。

    好不容易熬到筵席收尾,已過晌午時分。

    前腳剛回驛館,謝見君便含了根筷子給自己催吐。

    宋沅禮嚇了一跳,趕忙倒了盞茶,遞到他嘴邊上,“這酒里是摻了什么東西?你怎么喝成這副模樣?莫不是有催情之藥?”

    謝見君絲毫不知自己面色潮紅,額前洇滿細汗,他渾身燒得滾燙,兩側太陽穴突突突地劇烈跳動,好似要將僅有的幾分意識分崩離析。

    “不、不知道……”他回憶著自己一系列的反應,從最開始的心悸胸悶,到后來眼前出現(xiàn)幻覺,再到如今五臟六腑似是被火撩過一般,灼熱感盤踞在心頭,令人無處可逃,“沒那么簡單,這狄歷部落進貢的馬酒甚是奇怪……”

    宋沅禮收起插科打諢的散漫勁兒,輕拍著他的后背,“等會兒我讓太醫(yī)過來給你瞧瞧,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看起來有多駭人……”

    謝見君顧不及應聲,腹中如海浪翻涌,一張口便止不住往上拱,直至再吐不出任何東西來,他踉蹌著褪去外衫,只身埋進了盛滿冰涼井水的浴斛中。

    宋沅禮沒走,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沒看住,讓好友出了事兒,遂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前。

    ————

    謝見君本是躺在浴斛中閉眼假寐,不成想睡著了,許是跨千里奔波兩個月,身子疲憊極了,這一覺既然睡得極沉。

    夢里,他好像回到了福水村,云胡出門賣豆腐被摸走了錢兜,躲在后山上吧嗒吧嗒掉眼淚,他冒著大雨撐傘找了很久,才在一處樹洞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蘑菇”,“小蘑菇”哭得眼尾通紅,倔強地不肯跟自己回家。

    他又哄又勸,費了好些心思,終于牽著云胡的手,把人帶回了家中。

    夢境一轉,又回到了后山,低矮的灌木中,他將云朵式樣的銀簪穿過小夫郎的發(fā)髻,鄭重其事表明自己心生傾慕之意,想求得小夫郎應準。

    但這次,云胡只面無神色地看著他,既不點頭也不應聲,須臾,起身跑開了。

    他連忙去扯他的衣角,想將人留在身邊,不料探出的手抓了個虛空,小夫郎平白在眼前消失不見了。

    謝見君著急了,“云胡、云胡……”

    “謝卿?謝卿?”耳邊忽而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喚聲,他猛地睜開眼睛,眸底一片混沌。

    艱難認清說話之人是七皇子后,他暗暗地吁了口氣,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在床榻上,還被換了一身干爽衣服。

    “謝卿,你終于醒了。”七皇子大喜,“嚇死孤了,還以為你生了重病呢,怎么喚都喚不醒。”

    “勞殿下?lián)鷳n,微臣沒事。”謝見君音色中還浸著初醒的沙啞,但渾身已覺輕松許多,許是催吐管了用,亦或是在冷水中散了酒氣。

    “奇怪……”七皇子歪著腦袋,一臉疑惑道:“太醫(yī)方才給你把脈,說你脈象平和,與往常無異,探不出究竟來,只稍有些氣血瘀滯,想來應是狄歷部落的馬酒,酒性太烈,不適宜咱們熹和人的脾胃……哎,早知便不讓你替孤?lián)蹙屏恕!?br />
    他兀自懊惱地嘟囔了一句,招招手,命人遞上醒酒的湯藥,“謝卿,太醫(yī)在這醒酒湯中添補了幾味活血散寒的中藥,孤吩咐侍從一直用小火煨著,如今還溫熱呢,你快些喝了……”

    謝見君正腹中空空,聞之便接過醒酒湯,“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幾口。

    “殿下,微臣有個不情之請。”他定了定神思,為難地開口道。

    七皇子直覺有事,當即揮退了屋中侍奉的人,“謝卿,你想同孤說什么?”

    “咱們今日在宴席上喝的酒,乃是狄歷部落進貢的馬酒,聽西戎王所言,此酒為狄歷部落獨釀,理應相當珍貴,但旗黑既然有心要歸順于我朝,還送了價值不菲的蜜蠟以表稱臣的誠意,為何不將這馬酒一并帶來?為何明明想要脫離西戎的壓迫,卻還是給他們朝貢這等好東西呢?”謝見君將自己方才浸在浴斛中時思慮的事兒,同小少年娓娓道來。

    “謝卿,你的意思是,狄歷進貢此酒給西戎,本身目的不純?”七皇子畢竟得太子仔細教誨過,如今切身實地地聽得多了,見得多了,腦袋瓜子愈發(fā)靈光,謝見君一點,他就明白過來,甚至還舉一反三,“那西戎王是不是知道酒有問題,故意拿出來給咱們喝?要不然他怎那般殷勤?”

    這事兒謝見君說不準,也不好給七皇子把話說死,他頓了頓聲,繼續(xù)道:“微臣對這酒甚是在意,想親自前去狄歷部落,探尋此酒的來源,摸清楚釀酒的用料,以防一朝歸順,給我朝留有后患。”

    七皇子現(xiàn)下也覺得這群未開化的蠻夷居心叵測,立時就滿口應準了下來。

    ————

    謝見君不通西戎語,要去狄歷部落就得找能信得過的通事,好在他將此事同常知衍提了兩句,轉日就有士兵領著一位人高馬大的壯漢前來,說是常將軍請來的。

    兩國交戰(zhàn),都會往敵方陣營中安插用來打探消息以及傳信的線人,這壯漢生得一副標致的西戎人相貌,估摸著應該就是探子了。

    找好了通事,謝見君記掛著此事趕早不趕晚,趁著戶部和鴻臚寺卿的官員正同西戎的使節(jié),商討互市通商的細節(jié),他挑了個日子,帶著宋沅禮和翻譯的通事,瞞著使團里的人,悄默聲地摸進了狄歷部落。

    同后世課文中學來游牧民族的知識無差,狄歷部落穹廬蓋野,逐水草而居,但他們所在的草場,較之西戎,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兒,牧民們住的是上尖下圓,用樹干支撐、以樺樹皮獸皮覆蓋的窩棚,并非他自駕去草原上時見到的頂部開高天窗,外覆毛氈的氈包。

    不同于西戎漢子的壯碩結實,這兒的人都生得瘦弱些,遂謝見君和宋沅禮喬裝打扮,混在其中,也沒有引起部落里牧民的注意。

    “咱們如何能打聽到馬酒?”宋沅禮一路謹慎地關注著身邊的異況,還不忘騰出嘴來跟謝見君念叨,“那可是進貢的酒,尋常人家里根本不可能有吧?怎么也得找個達官貴人……”

    “不急……”謝見君讓他稍安勿躁,“初入此地,人生地不熟,咱們先行在周圍轉轉,沒準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

    “行吧,就聽你的。”宋沅禮知道他有主意打算,索性拿自己當是前來賞光的旅人,跟著四下轉悠起來。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兒的人有點奇怪?”溜達了片刻后,謝見君忽而頓住腳步。

    宋沅禮正走神呢,一腦袋撞到他后背上,撞得鼻頭發(fā)酸,“哎呦,我說你這人,咋突然停住了,一點預警都沒有,我這高挺的鼻梁骨要撞斷……”

    他話還未說完,就見幾個半大小子,腳步虛浮地在窩棚四周游蕩,他們一個個骨瘦如柴,雙目無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這些孩子怎么了?難不成生了勞什子癔癥?”他滿目震驚地看向謝見君。

    第259章

    不怪宋沅禮以為圍著窩棚外徘徊的孩子們得了癔癥,連謝見君自個兒都覺得面前所瞧景象尤其詭異,那些本該有著天真和稚氣的少年,如今一個個渾身透著死氣沉沉,猶如后世災難片中,行尸走肉的喪尸。

    “這香味怎么聞著有些熟悉?”宋沅禮驚訝,好似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謝見君盯著那些孩子,目不斜視地回復他,“你覺得熟悉就對了,咱們去西戎赴宴時喝的馬酒中,便有這樣的異香。”

    狄歷部落進貢的馬酒,他硬著頭皮喝了兩盞,對這個味道再熟知不過了,不僅如此,仔細回憶,早在上京,還沒來邊境之前,他就已經見識過,只是當時因著室中的氣味過于繁雜,他一時忽略了。

    “那就更奇怪了,釀酒所用的原料,為什么會在幾個孩子身上出現(xiàn)?”宋沅禮下意識地掩住鼻息,對陌生事物的天然警惕性讓他莫名覺得這不是什么好東西,怕因此沾染了壞習性,后退了兩步遠離這股異香。

    謝見君也看不出門道來,但心里又著實在意,便問道隨行翻譯的通事:“宗哲,你對這東西可有了解?”

    那名為宗哲的通事立時就搖頭,“謝大人,這狄歷部落既非豐饒之地,又所處草場邊緣,西戎歷代王上從不曾將其放在眼里,只在朝貢時,才會想起自己有這么個屬國……鄙人雖常年在各部落之間活動,但對這等彈丸之地,實在沒有過多關注。”言外之意,是這狄歷部落太不起眼,又沒啥拿得出手的東西,誰閑的沒事兒會在意它。

    這弱國別說是無外交了,連存在,都會被理所當然地漠視,謝見君心中百感交集,暗道:難怪旗黑要命薩爾其滿搬著蜜蠟,前來請求歸順熹和了。

    “咱們再轉轉?”宋沅禮提議,三人跟木頭似的在這兒干杵著,也不是個事兒,興許能遇著人打聽打聽呢。

    “來都來了,走吧。”謝見君招手,自己先行一步,繞開了“喪失少年”,徑直往旁的窩棚走去。

    ————

    走出沒幾步,只聽著面前的窩棚里傳來一陣騷亂聲,緊接著窩棚簾子向兩邊掀開,一枯瘦老頭被丟了出來。

    與此同時,比先前從孩子們身上聞到的更要濃烈數(shù)倍的異香也跟著涌出。

    宋沅禮受了驚,又被嗆了一口,一下子跳出老遠,當即拉上謝見君就說要走,還說這鬼地方呆不得。

    謝見君倒是沒動,他見窩棚中煙霧繚繞,仿若有神仙騰云駕霧,然細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其中有數(shù)人或側臥著或平躺著,在平攤的木板床上一字排開,手中都不約而同地捏著一支煙桿子,正湊在嘴邊用力嘬著。

    瞧那滿臉的飄飄欲仙,再加上令人不適的異香,他腦袋里忽而蹦出個離譜的念頭,這地兒,莫不是他曾經在史料中看過的大煙館?

    然容不得謝見君多想,被丟出來的老漢涕淚交橫,渾身抽搐,儼然一副中毒失智的模樣。

    宗哲上前與窩棚里方才丟人的精壯漢子交涉,雖是用的聽不懂的西戎語,但謝見君聽他語氣著急,還帶著慍怒,大抵是在質問為什么要惡待一年邁的老頭。

    那精壯漢子也不是等閑之輩,二人你來我往誰也沒能占上風,最終漢子頭也不回地鉆進了窩棚,還放下了遮掩的簾子。

    視線被擋,謝見君斂回眸光,“宗哲,那人說了什么?”

    “回大人…”,被喚到名字,宗哲氣沖沖地抱拳,“他說這老漢咎由自取,沒錢還跑來這兒貪圖享樂,抵押了家中家當,沒成想都是不值錢的廢物東西,還說讓咱們別多管閑事,這老漢是吸了夷草,丟到醫(yī)館,那邊也不會管的。”

    “夷草?”頭回聽到這東西,謝見君怔了怔。

    宋沅禮比他嘴快,當即就問夷草是啥?所謂的異香是來源于夷草嗎?

    宗哲搖了搖頭,說那精壯漢子只是話趕到嘴邊上,提了一句而已。

    “算了。”謝見君擺擺手,事情多少有了點眉目,倒是也不急于一時,他見老漢實在可憐,便說道:“咱們來時途徑一處醫(yī)館,先帶著老漢過去瞧瞧,興許能知道點什么。”

    他說著,宗哲已然上前一步,將老漢扛在身上,隨著往回走找醫(yī)館。

    ————

    正如漢子所說,那醫(yī)館的藥童一見著老漢,看他嘴角生瘡,臉色浮腫灰暗,立時捂著鼻子,嫌惡地轟趕他們,直言讓他們快些出去,說醫(yī)館不接待吸食夷草的藥鬼。

    說話間,老漢已經清醒過來,他似是早已經習慣了自己被這般對待,從宗哲背上掙扎著下來,朝醫(yī)館門前惡狠狠地啐了一聲,而后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他身形消瘦,走起路來東倒西歪地站不穩(wěn),同方才三人所見那幾個半大孩子的情形無異。

    藥童氣得直跳腳,嘴里嘰里咕嚕地說個不停。

    謝見君聽宗哲翻譯,大抵是在罵老漢不識好歹,早晚被那夷草膏害死。

    他借由宗哲,向藥童打聽夷草膏是什么東西,又順道問起那幾個孩子的情況。

    藥童瞧著他三人眼生,不像是狄歷部落的人,便警惕地問道,“你們是什么人?來這兒作甚?”

    “我等是來此跑商的西戎本部商人,這不是西戎要和熹和通商了,我等久聞貴部的夷草膏盛名,想收些來,好賣給熹和人賺點錢花花。”宋沅禮來之前學了兩句西戎語,此時正好排上了用場,他家中行商多年,自己雖走的是官途,但也耳濡目染地學來了行商之人的活泛勁兒。

    藥童聽著熟悉的音調,果真不作他疑,但知道是來買夷草膏后,立馬就急了,“夷草膏是那些宵小之徒熬出來,專門謀財害命用的!那可不是什么好東西!不能往外賣的!”

    似是怕三人不信,他指了指走出沒多遠的老漢,“我們這兒好些人都因為這東西喪命了,你看那老鬼半死不活的樣子,他活不了多久了!還有你問的那些孩子,也都是吸了夷草制成的粉末,才渾渾噩噩,沒個正經人樣兒!”

    謝見君原是也能猜到些許,但眼下聽小童一言,他愈發(fā)確認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只是僅僅得來這些消息還不夠,瞧著小童是當真有心想拉他們一把,他又試探著說道:“我等來之前,曾聽聞夷草可釀酒,卻不知夷草膏竟然會害人?”

    一提起這個,藥童重重地嘆氣,“這夷草是我們這兒特有的藥草,起初用在安神鎮(zhèn)痛的藥方中,后來不知怎地,就被有心之人拿來制成夷草膏,供牧民們吸食,吸食此物者最開始有心悸胸悶致幻之兆,片刻后便會精神矍鑠,獲其短暫的飄飄欲仙的欣快感……”

    果然,接觸夷草誘發(fā)的癥狀,跟自己當時飲下馬酒時的不適都一一對上了,謝見君心情復雜,“那若是長期吸食呢?”他繼續(xù)追問。

    “這東西上癮,吸得多了,自然就離不開了……”藥童攤手,滿臉無奈道:“一旦上癮,每日所吸食的劑量需要逐漸加大,才能保其成效,否則這人便會涕淚交橫,手足委頓不能舉,長此以往,肩聳項縮,顏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起,但真到了那一步,就只剩下等死這條路了。”

    一語話畢,窩棚中忽而鉆出個年長些的漢子,冷著臉沖他呵斥道:“快些閉嘴!被人聽了去,你不要命了?!”

    藥童臉色一變,登時捂住嘴后退兩步,轉身就貓進了窩棚里。

    “不管你們來干什么,趕緊走!別到處瞎打聽,給自己找麻煩!”那年長漢子顯然沒有藥童好糊弄,朝著謝見君三人丟下句話后,也回了窩棚。

    適逢有牧民前來看病,謝見君擔心他三人引起不必要的注目,加之還得在日暮前趕回黃楊縣,不得不先行離開。

    往后幾日,他又去了一趟狄歷部落,一回生二回熟,他直接摸去了“大煙館”,照舊用的是自己行商的商人身份,借口還是互市通商倒騰干貨。

    但是這回打聽來的消息,可比初次更令人震驚。

    旗黑每年都會從大煙館征收高額的賦稅,用來養(yǎng)自己的軍隊。

    他知道這夷草膏不是什么好東西,一方面舍不得錢袋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縱容這東西在部落中盛行,一方面又嚴令禁止軍隊里的士兵,以及部落中的青壯年吸食此物,一旦發(fā)現(xiàn),嚴懲不貸。

    “身為一個部落的首領,居然會心安理得地吸自己子民的血。”七皇子得知了此事后,搖搖頭,唏噓不已。

    “殿下,您再看看這個。”謝見君從袖口處掏出好不容易搞到的夷草膏,雙手呈到七皇子面前。

    小少年被嗆得蹙了蹙眉頭,疑惑道:“謝卿,這夷草膏的香味,孤好像在哪里聞到過?”他一面努力地回憶著,一面嘴里嘀嘀咕咕地嘟囔著,“在哪兒呢?究竟在哪兒?”

    “殿下不急,此等重要的事情,您慢慢想。”謝見君心知肚明,但沒有催促,只摩挲著手邊上的小白瓷瓶,那里面裝的是太醫(yī)前段時間給他開的用作活血散寒的藥丸。

    七皇子正滿腦門子發(fā)愁,余光中掃到那瓷瓶,登時回過神來,“孤想到了!”

    緊接著他臉色巨變,好似回憶起什么恐怖的事情,猶猶豫豫地沒把話接下去。

    “殿下既是知曉,不妨先將互市妥善安置好,回上京再從長計議,左右狄歷部落歸順稱臣一事兒,還須得向陛下如實稟報。”謝見君在一旁體貼道。

    “只是不知……”他話鋒一轉,面露為難之意,“不知陛下如今龍體是否康健。”

    說完,他籠袖拱了拱手便要退下。

    “等等,謝卿!”七皇子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孤、孤想起來了,父皇每日所食的丹藥中就有這股子獨特的異香……”

    第260章

    “殿下,您莫不是記錯了吧?”謝見君故作驚訝地壓低聲音道,“此等穢亂之物怎會出現(xiàn)在上京?還是陛下身邊?”

    “孤不會記錯的!”越是被懷疑,七皇子越是堅定,“有幾回,孤去給父皇請安,國師派內侍送去的丹藥中都含有這異香,這香味獨特,孤之前從未聞到過,遂對其格外有印象!”

    謝見君安靜聽著也不接茬,他有心要引導讓此事水落石出,自然得讓小少年把話都說完。

    “謝卿,孤記得你之前說夷草有安神鎮(zhèn)痛之效?”七皇子想起什么來,便說什么,得來謝見君點頭應準后,他自顧自地說:“父皇宵衣旰食,日理萬機,一直有偏頭疼和寢食難眠的毛病,但自打吃了那國師進奉丹藥后,父皇的這些老毛病就很少再犯了,如今想來應就是夷草作祟的緣故,只是正如你所說的那般,父皇服用了這么長時間,恐怕中毒已久……沒準這回生病,也是跟這個有關系呢?不行,孤得寫信告知太子哥哥!”

    他少有地雷厲風行,因著此次是與謝見君密談,身邊沒有留服侍的內侍,他便招手讓謝見君研磨。

    謝見君順從地幫他鋪好紙后,假裝不經意地問道:“殿下,那狄歷部落歸順一事,又該如何處置?薩爾其滿尚且在等咱們的答復呢。”

    七皇子提筆的手一頓,須臾緩緩開口道:“孤幼時得太子哥哥教導,提到熹和屬國時,太子哥哥曾言歷代帝王,多是好大喜功,為貪慕虛名,枉顧百姓生死開疆擴土,以圖疆土遼闊。”

    “但諸如狄歷部落此等小國,若歸順我朝,不僅事事都需要我朝扶持,還得在其遇難時,跋山涉水前往發(fā)兵營救,如此勞師動眾,勞民傷財,百害而無一利。”

    “殿下所言極是……”謝見君附和道。先前,薩爾其滿前來出使,獅子大開口想讓熹和派農戶前去教授耕種糧食,他便覺得不妥,知道夷草膏此事之后,更是認為狄歷部落不能相與,否則這等害人之物流入熹和,必有損熹和之國運。

    “孤現(xiàn)在就奏明父皇,告知實情,想必父皇治國安邦,知人善任,自當不愿留有后患,但……”七皇子猶自說著,自個兒卻又頓住了。

    他看向檀木盒中的夷草膏,半晌道:“方才說父皇的丹藥中有夷草膏是孤的一面之詞,未曾與之佐證,孤還是先讓太子哥哥尋時機證實了此事不假,再稟告也不遲。”

    謝見君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這朝中誰人不知,太子與三皇子各自劃地為營多年,彼此不對付,那供奉丹藥的國師,是三皇子找來給崇文帝治病的,必定早已經投誠到其麾下,為其做事,沒準在丹藥中摻雜夷草膏就是得了授意,妄圖以此來控制崇文帝呢。

    倘若通過夷草膏,扳倒國師,連帶著重創(chuàng)三皇子,這睿王在太子那兒可就立大功了。

    大抵小少年也是心里自個兒盤算過的,他神情格外得輕松,將兩封書信遞交給謝見君時,眸光都微微泛著光。

    “謝卿,等等……”眼看著謝見君要出門,他又忽而出聲,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張手攔住了去路,“謝卿,孤、孤以為此事不宜泄露先機,以免打草驚蛇,你覺得如何?”

    謝見君被問得一怔,回過神來笑了笑,“微臣謹遵殿下吩咐。”

    因著擔心使團中人多嘴雜,他頭一回從狄歷部落歸來時,便仔細叮囑了宗哲和宋沅禮,這若被有心之人提早通風報信給了三皇子,他們來來回回就算是白折騰了。

    ————

    一半春休,上京城中細雨綿綿,從早起便淅淅瀝瀝的,師文宣閑坐于廊間的搖椅上,滿樹梨花簌簌,如雪嬌韻,脈脈含香隨風起,吹動著整個院中芬芳馥郁。

    秦師爺無暇欣賞盛景,他快步穿行過庭院,將一紙書信奉上,“老爺,小謝大人又傳信來了。”

    閑情逸致被攪擾,師文宣無奈地接過書信,“一準又是來問云胡安,這小子出門在外只惦記著他夫人……”他笑瞇瞇地打趣,上手挑開封緘的火漆。

    “老爺,小謝大人恐有要事相商,這信是由持令牌的信使加急送來的。”秦師爺神色凜然,與此同時他從袖口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檀木小盒,“信使還說,謝大人請您務必打開此物瞧瞧。”

    一聽是持令牌的信使,師文宣斂起了面上的笑意,趕忙拆開信封,須臾,他沉下臉,一巴掌重重地扣在搖椅的扶柄上。

    “老爺,可是發(fā)生了何事?”秦師爺顯然沒料到事情發(fā)展這般嚴重,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發(fā)問。

    “快些讓府里人備馬,老夫即刻要入東宮,面見太子殿下。”師文宣說著,已經起身要回屋更衣,余光中瞥見秦師爺還端著檀木盒子,他打開來看,果真是一枚溢著異香的黒褐團子,想來應就是謝見君在信中提到,能致人上癮的夷草膏。

    不僅如此,謝見君還言,提及這夷草膏,七皇子回憶起曾在國師進奉給崇文帝的丹藥中聞到過相同的味道,遂此番來信,便是想請他前去證實這丹藥是否存異。

    此事危及到圣上龍體安危,耽擱不得,從尚書府出來的馬車一路走得飛快,一刻鐘的功夫便已經到了宮門口。

    師文宣打著有本上奏的由頭請求覲見因崇文帝病重而代理監(jiān)國的太子,來的也算是名正言順。

    他前腳剛命侍從去通傳,太子便急匆匆地引他進門,“老師,您來得正是時候,孤剛得了老七加急送來的信,還有這個木盒……”

    打眼一瞧太子手里的東西,同自己得來的一模一樣,師文宣心里也有了數(shù),立時開口說自己同樣收到了消息,是關于國師的。

    “謀害龍體,乃是大逆不道的死罪!這國師當真是膽大包天!”太子憤憤然道,“但……”話鋒一轉,他神情看起來有幾分意味深長,“他如此大不敬,必定是老三在其背后撐腰,夷草膏一事兒,同老三脫不了干系。”

    “殿下所言極是。”師文宣微微頷首,以示贊同,“不過這睿王能將消息遞來京中實屬不易,當下咱們應該盡快查明真相,稟告給圣上。”

    太子亦有此意,“父皇雖沉疴難起,但每日都有固定服食丹藥的時辰,只要證實了丹藥中的確含有夷草這味藥,趕在父皇清醒之時,將此事捅出來,便可一舉扳倒國師和三皇子。”

    二人一拍即合。

    *

    三日后。

    崇文帝將上疏奏本狠狠地摔在地上,揮手招來李公公,“去,去把那逆子給朕叫來,還有國師,一并帶過來,朕要同他們倆當面對峙。”

    “是……”李公公抬眉掃了一眼床榻前叩首的太子和師文宣,半弓著背小跑退下。

    殿門一開一合,屋中冷得駭人。

    崇文帝朝太子搭手,“扶朕起來。”他輕咳了兩聲,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太子連忙上前扶他坐正身子,隨即接過內侍遞來的熱茶,“父皇,保重龍體要緊,您稍安勿躁,以兒臣對老三的了解,他待您如此孝順,興許對國師所行之事并不知情呢。”

    “朕都吃了這么久的毒藥,還有什么可保重不保重的!”崇文帝大怒,榻沿被拍得咣咣作響,“ 那國師、是他帶到朕面前的,他不知情,難不成朕知情?!”

    見崇文帝這般動怒,太子心中欣喜不已,他本就是假意為三皇子求情,這勺子澆在火上的熱油,自然是燒得越烈越好,不僅如此,他還提早封鎖了消息,想必老三此番被急召,彼時正懵逼呢。

    他說的沒錯,三皇子的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前來傳旨的內侍是太子安排的,任他使勁渾身解數(shù)也問不出半個字,一直入了寢殿,見著同樣被招來的國師,才驚覺事情不對勁。

    然即便如此,他還是裝作淡定如常的模樣,同國師一道兒朝崇文帝屈膝行禮,“兒臣(微臣)參見父皇。“

    崇文帝將裝著夷草膏的木盒丟到他面前,“逆子,你來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聞到熟悉的香味,三皇子驀然心里一沉,他摸索著打開木盒,被內里的黑黢黢的夷草膏嚇得一怔,“父、父皇,這是什么東西?”

    “你不知道?”崇文帝微瞇了瞇眼,對他的說辭表示懷疑。

    “兒臣從未見過此物,自然不知。”三皇子強裝鎮(zhèn)定地否認道,心里早已經起了波瀾。他沒想到狄歷部落受西戎壓迫多年不出頭,兩地又相隔千里,這東西居然會出現(xiàn)在上京,還送到了圣上面前。

    崇文帝沒搭理他,轉而將目光放在一直垂眸不語的國師身上,“國師,你呢?”他冷著臉斥問。

    “微臣不知。”國師言簡意賅。

    “國師此言,倒是叫孤聽不懂了。”太子適時站出來,“這東西名為夷草膏,其原料夷草,乃是狄歷部落特有的藥草,香氣獨特,本用于藥方之中,有安神鎮(zhèn)痛之療效,但長期吸食可致人上癮,癮者涕淚交橫,手足委頓不能舉,顏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孤命太醫(yī)同你進奉給父皇的丹藥做過比對,二者皆含有夷草之物,那么敢問國師,你對此要作何解釋?”

    “微臣、微臣的確用過夷草。”國師被抓了現(xiàn)行,不得不硬著頭皮給自己找補,“一年前三皇子殿下找上微臣,說圣上病重,請微臣入宮為其診治,得知圣上常年心悸偏頭疼,微臣想起自己在關外游醫(yī)時聽說過的鎮(zhèn)痛安神的夷草,便將其煉制成丹藥,但微臣絕無戕害龍體之意!”

    “大膽!”太子怒喝,“太醫(yī)說丹藥中夷草的用量,早已超出了原本治病的計量,如今父皇服食丹藥一年之久,龍體卻未見好轉,還每況愈下,你還敢說你不是在故意危害龍體?!難不成國師年事已高,腦袋里糊涂了?”

    不等國師繼續(xù)辯解,他又命人將一個木盒遞上來,“這是孤在你府上找到的夷草膏,人贓并獲,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這……這……”證據都擺在眼前,國師被質問得支支吾吾,滿頭洇著冷汗。

    “老三……”崇文帝輕掀眼皮,冷覷了一眼三皇子,”你來告訴朕,國師所作所為,你可知情?”

    “父皇,兒臣冤枉吶,兒臣并不止國師歪心邪意,意圖謀害父皇!”三皇子重重一叩首,“兒臣也是聽聞國師有回春之術,能活死人醫(yī)白骨,才將其引薦到您面前,兒臣一片赤誠忠孝之心天地可鑒!”他神色認真,語氣堅定,倒是真像被人冤枉了。

    但太子哪里肯罷休?他好不容易抓著三皇子的把柄,想趁機將國師和三皇子一網打盡,“父皇,這國師入宮中一年多,又是廣招天下方士為您煉制長生不衰的丹藥,又是煽動您遠赴泰山封禪祈福,如此大費周章,勞民傷財,其存心不良,天理不容!再者言,國師之所以膽大包天地謀害您,必定不會是一人所為,想來背后應得了誰的授意,又或是得了誰的助力。”

    他話說著,眼神不住地往三皇子身上瞟,所言之意,溢于言表。

    “太子這是質疑本王與國師勾結?”三皇子咬牙切齒地說道。

    太子見他氣急敗壞模樣,心中欣喜更甚,“老三,孤又沒說是你,你著什么急?莫不是被孤說中了,心虛?”

    “你!”三皇子的確心虛,但比起這個,他更擔心崇文帝會趁機發(fā)作。

    他本想趁著泰山封禪時有所動作,但沒料到他們這位父皇病發(fā)如此之快,自己只不過慢了一步,就被太子鉆了空子,還鬧到處處受制的局面!

    “國師,本王于你有舉薦提拔之情,你為何坑害本王?!”他先發(fā)制人,立馬將槍口調轉國師。

    “三皇子……”國師訝然。他分明事事都聽命于三皇子,給崇文帝下夷草也是三皇子的主意,怎么到頭來,竟全成了自己的罪。

    他張了張口,想要辯解一二,抬眸正對上三皇子冷冽的眸光,想說的話趕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國師,毒害朕是你的主意?還是有人吩咐你做的?”崇文帝沉聲道,落在他身上的眸光里翻滾著晦暗不明的情緒。

    他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著,嗓子似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再吐不出半個字,半晌,他驟然抬眸,眼神已然變得兇狠,“家父曾是滄州家喻戶曉的舉人老爺,本想在會試中拔得頭籌,入仕為官,但在作答時因未避其名諱而被革除功名,最后不得不郁郁寡歡而終,微臣為全家父心愿,十五歲走上科舉之路,卻沒錢賄賂主考官,不幸被人頂替了成績,求助無門后,再無入仕的可能,這叫臣如何不恨!臣午夜夢回之時,都想要將您抽筋剝骨,千刀萬剮!”

    話音剛落,他從腿上抽出一把開了刃的短刀,起身朝著病榻上的崇文帝沖了過去。

    三皇子反應極快,當即取了侍衛(wèi)腰間的佩刀,將其抹了脖子。

    飛起的血珠濺到崇文帝臉上,他面色青白,伴隨著急促的呼吸,胸膛劇烈起伏。

    突發(fā)變故,眾人都被嚇了一跳,等到太子回過神來,為時已晚,他望著躺在地上抽搐兩下再沒了動靜的國師,心里一陣發(fā)涼,國師一死便是死無對證,再想靠此攀咬出三皇子已經不可能了。

    然他不死心,還想著搏一搏,“父皇,兒臣覺得此事尚有蹊蹺,還請您嚴查!”

    “父皇,兒臣也覺得國師的舉動實在匪夷所思,這賊子既是兒臣舉薦,出了事自當兒臣受責,請父皇準許兒臣將功抵過,徹查國師投毒一案。”三皇子一門心思想要抹除掉他與國師勾結的證據,這會兒跳出來自薦,妄圖以此把自己摘出來。

    “行了,不要再說了。”崇文帝閉了閉眸,再睜眼時,眸中滿是疲憊,“老三,此事到此為止,你好自為之。”

    準備了這么久,結果這一頁就被輕輕揭過,太子怎肯甘心?

    “父皇,兒臣以為……”

    他還想再說點什么,被師文宣一個眼神制止。

    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崇文帝未必不知道是什么人摻和其中,許是不肯相信親兒子要毒害自己,許是不肯失了帝王的威嚴,他最終都不愿意再追究了。

    “傳令下去,肅王識人不淑,被罰在府中自省三月,期間不得干政。”崇文帝冷著臉下詔,末了又道:“太子,朕如此懲治老三,你可還滿意?”

    這語氣聽上去些許的耐人詢問,但是表態(tài),同時也是警告。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广东少妇大战黑人34厘米视频|日韩午夜在线|国产=aⅴ激情无码久久久无码|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色欲|日本阿v天堂|亚洲视频在线播放 | 亚洲精品萌白酱一区|日本二三区不卡|国产精品一二三区夜夜躁|欧美激情日韩|91啦中文在线|99精品国产丝袜在线拍国语 | 国产成人毛片在线视频软件|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不卡在线|中文亚洲字幕|91=av在线影院|涩涩视频在线看|欧美日韩在线观看二区视频 | 在线视频免费观看爽爽爽|午夜视讯|国产传媒在线视频|综合国产一区|#NAME?|777午夜精品 | 亚洲国产一区在线观看|免费=a级伦费影视在线观看|日本在线不卡一区二区三区|91在线免费视频观看|俄罗斯=a级毛片|丁香五月开心婷婷综合中文 | 小柔在教室轮流澡到高潮视频|大乳boobs巨大吃奶乳水|蜜桃=av鲁一鲁一鲁一鲁|亚洲少妇综合网|国产亚洲精品码|免费看国产精品视频 | 国产无码免费视频|色天使色妺姝在线视频|国产一级黄|777婷婷|成在线人=av免费无码高潮喷水|无码精品久久久久久人妻中字 | 在线播放成人网站|国产真实younv在线|久久久久国色=av免费看|国产第一页线路1|国产高清免费=av在线|国产一区二区成人h动漫精品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无遮挡无码永久在线观看视频|一个人在线观看免费视频www|欧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丰满|久久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午夜|色欲香天天天综合网站无码 | 国产=a级一区二区|免费观看=av福利片|欧美一二三区精品|一本到无码=aV专区无码|好爽...又高潮了毛片|精品人人搡人妻人人玩=a片 | 老汉=av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国产又大又黑又粗免费视频|黄大片日本一级在线=a|成年人黄色毛片|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国产精品91大屁股白浆一区二区 | 国产毛片久久久久久国产毛片|日韩在线免费观看中文字幕|久久sp|91精品国产色综合久久久浪潮|天天躁狠狠躁夜躁2020挡不住|日本=a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九九热无码免贵|日本=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成人片|国产精品91久久|久草=av在线播放|亚洲在线www | 美女黄视频网站|热热色影音先锋|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ktv|最近免费中文字幕MV在线视频3|日本在线无|夜夜爽久久揉揉一区 | 中文字幕高清在线观看|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门四区五区|中文字幕久久999及|国产亚洲日韩=aV在线播放不卡|精品国产免费看|亚洲tv在线 | 欧美在线中文字幕|亚洲天堂成人|国产一区二区精品久久91|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GIF|久久亚洲精品情侣|国产成人在线影院 | 伊人5566|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影视|国产精品正在播放|精品久久黄色|成人免费看黄yyy456|欧美伊香蕉久久综合网99 | 日韩一级色|亚洲一级成人|亚洲=aV无码专区亚洲=aV桃花岛|91啦在线观看|性高潮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美女国产爽字 | VIDEOSGR=aIS欧美另类|爱看=av在线入口|在线视频成人|再来一次在线观看完整视频|91精品国产92久久久|成人爽=a毛片免费啪啪 | 国产精品天干天干综合网|亚洲精品视频免费看|日本内射精品一区二区视频|亚洲日韩=aⅴ在线视频|美女1区2区3区|999久久 | 亚洲精品一二三|一本色道久久综合狠狠躁邻居|国产精品乱码一二三区的特点|国产粉嫩高中无套进入|亚洲欧美日韩愉拍自拍|2017男人天堂手机在线 | 成人字幕网zmw|日本一区高清视频|#NAME?|麻豆播放|麻豆传媒作品|国产高清在线观看一区 | 牛牛热在线视频|久久精品2024|久久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乳巨码无在线观看|亚洲综合色视频在线观看|草的爽=aV导航 | 国产一区二区在线精品|久久久蜜桃=av|在线观看超碰|国内成人精品|髙清视频播放在线观看|中文国产字幕在线不卡 | 中国黄色影院|99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成人久久|疯狂做受XXXX高潮吃奶|欧洲精品二区|激情超碰在线 | 亚洲日韩激情无码中出|#NAME?|eee女女色www网站|97品白浆高清久久久久久|鲍鱼网站在线观看|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高清 | 50岁退休熟女露脸高潮|欧美高潮喷水高潮集合|久久久久久久综合|国产视频四区|99麻豆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优播|久99久在线 | 女明星一级毛片|国产精品成人v=a|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躁2012|久热这里只有精|国产黄大片在线观看|国产成人在线播放视频 | 日本三级精品视频|国产人妻人伦精品无码|国产毛片久久久久久|奇米网首页|亚洲精品久久久打桩机小说|欧美一区二区三区成人 | 亚洲啪啪|麻豆视传媒短视频免费官网|成人啪啪178|一区二区三区四区高清精品免费观看|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久草视频免费播放 | 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天天躁日日躁狼狼超碰97|综合亚洲视频|欧美性生交XXXXX无码小说|成年人免费网站在线观看|96国产精品 | 人人精品久久|无码=aV潮喷|国产小视频国产精品|18深夜在线观看免费视频|好久被狂躁=a片视频无码免费视频|国产一级淫片=a免费播放鬼片 | 成人久久18免费网站图片|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婷婷五月|色窝窝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国产无遮挡在线观看免费=aV|freexxx性麻豆hd16|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网 | 冥王星之恋泰剧在线观看|国产亚洲精品=a片久久久|日韩大片免费在线观看|免费无码=aV片在线观看网址|最新精品国偷自产在线|国产偷人激情视频在线观看 | zzijzzij亚洲日本少妇jizjiz|日韩精品在线视频播放|欧美亚洲黄色片|99久久国产福利自产拍|日韩人妻潮喷中文在线视频|亚洲精品字幕在线观看 | 青青草手机视频在线|天天看天天草|新久草视频|中文字幕在线亚洲三区|国产成人啪精品视频免费网|国产精品原创=aV片国产安全 | 国产人无码=a在线西瓜|午夜=a成v人精品|日本一区二区三区不卡免费|午夜裸体一级视频|穿书自救指南在线观看|欧美精品六区 | 国产精品国产精品国产专区不蜜|#NAME?|а∨天堂一区一本到|国产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国产又粗又硬又长又爽的视频|中文字幕无码第1页 | 影音先锋=aV成人资源站在线播放|中文字幕国产在线天堂|国产极品视频在线观看|亚洲毛片儿|人人性人人性碰国产|成人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蜜臀 | 亚洲乱小说|未满十八18禁止免费无码网站|日韩=av免费网址|在线国v免费看|人成午夜大片免费视频77777|亚洲激情影院 | 中国黄色影院|99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成人久久|疯狂做受XXXX高潮吃奶|欧洲精品二区|激情超碰在线 | 毛片免费全部播放无码私人|夜夜爽狠狠澡97欧美精品|日韩中文一区二区三区|欧美孕交videosfree黑人巨大|丰满少妇女人=a毛片视频|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