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暮春至初夏的這個月是最適宜出行。
齊朝開國百年, 泰華山封禪的唯有武宗和秦玅觀了。秦玅觀在朝臣的擁護下北巡,一為巡查邊境震懾臣服邦國,二為宣揚皇威鞏固大位。
京中有皇太女與弘安公主坐陣, 沈長卿同陳棲白引內閣與六部輔政,秦玅觀還算能放得下心來。
她在巡幸途中訪查民情, 一路也順手做了好些利國利民的事, 所到之處百姓攜家帶口主動跪迎,提下的字、下過的榻、訪過的山水都成了名勝之地。
皇帝為了避免勞民傷財,并未劃定去哪所城池下榻,皇帝近臣又個頂個的最嚴,官員無法提前預備也使百姓免去了修建行宮的勞役之苦。
不過遠在遼東的夏知府和孫參將卻是個例外, 她們接著了詔令,她們治下離泰華山近陛下必然來巡幸,因而忙得快要腳不沾地了。
是日,孫匠打馬出城,忽遇著一隊人跪迎攔路, 領隊的幾個還有些眼熟。
她勒緊了馬韁,以為這些日有什么要緊的要呈報, 卻聽得這行人高喝著要為她立什么牌坊, 贊頌她賢良守節。她這才認出了牽頭的是從前想占她鐵匠鋪的亡夫親屬,當即大手一揮叫親兵將人抓了個七七八八投進了大獄。
三老不解,為他們鳴冤,孫匠一甩馬鞭, 扶著革帶壓著寶劍走近,嚇得小老兒須發都在顫抖。
“休想用幾塊破石頭來攀本官的親。”孫匠看向圍觀百姓, “本官不結親是因為這世上沒男人配的上本官,你們有多遠滾多遠, 再敢鬧這些,一并投入大獄!”
小老兒抖如篩糠,磕頭不止。人群騷動起來,有人面上一陣清一陣白,有人高聲應和為孫大人拍手叫好。
“立牌坊算個啥,真要有心就立生祠,就上表同陛下贊頌!”
“就是,立生祠,上表陛下!”
人群中的女聲一陣蓋過一陣,孫匠捏著馬鞭揚手,高聲道:“肅靜!”
百姓的聲音矮了下去,孫匠對三老說:“聽見了么!”
“聽見了,聽見了!”三老忙不迭地應下。
她翻身上馬,馬蹄濺起的煙塵濺滿了這些個鄉老的面頰。
快行出城的孫匠忽然又意識到了什么,再次勒緊韁繩。
“移風易俗。”她念叨著邸報里的話,“陛下說要移風易俗。”
“來人!跟夏知府吱下聲,本官今日就要帶人將各處的貞節坊全推了!再調一營兵來!”
誰人都知曉遼東的寬州城的兩位主官有皇帝近臣撐腰,寬州的移風易俗很快得到了各處響應,孫匠牽頭,揮動親自鑄造的大錘,三兩下打斷了牌坊和石碑,百姓紛紛響應,推倒了一處又一處的牌坊,將這些表面贊頌實則啖人血肉的東西砸了個粉碎。
消息傳到了在泰華山舊日行宮歇腳的秦玅觀那,她撥著念珠,唇畔揚起了一抹笑意。
抱著十二旒冕的唐笙湊上前來觀望,秦玅觀索性攤開折子與她同看。
“孫匠說得不錯嘛,以后就立生祠,誰再提用牌坊作為獎賞全都革了下獄。”
“是這個理。”
秦玅觀收了念珠,食指點了點額角。唐笙會意,端端正正地給她戴上了旒冕。
珠簾碰撞,聲響細碎。
皇帝一起身,周遭人紛紛垂下了眼眸。
群臣隨大纛行進,登上了巍峨的泰華山,華蓋與旌旗從山頂的祭壇開始蔓延至山腳,鋪開了長長的封禪之路。
祭壇之上,玉器、五谷、牲畜、絲綢排列齊整,石泥金繩封住的詔書奉于中央。
從祭壇上望去,連綿起伏的山巒蟄伏與白霧之中,像是巨大的龍脊。
幡柴揚起的白煙直沖云霄,秦玅觀凝望著,心緒久久不能寧靜。
自慶熙年間執掌朝政到冊封皇太女正式擁有治國者的資格,這條路她蟄伏了整整十年,從慶熙十二至崇寧六年,這十多年來她遍嘗苦與痛,血與淚,如今也算有了定論。
封禪者即是天命所歸的正統,忤逆崇寧即為逆天而行,立于泰華之巔的她便是溝通天地的億兆生民之主。
群臣高喝萬歲,萬人沿山叩拜。
下山時儀駕總與她隔開了距離,唯有唐笙陪侍在側,秦玅觀行至山腰時方才乘輦。
儀駕隱于漫山遍野的彩緞與山花之中。
頭戴粱冠的唐笙與同僚協行,方十八走得氣喘吁吁,擦著汗道:“陛下這身子是真的大好了,走了這么久才乘輦。”
十二應答,語調中略帶調笑:“也不看是誰調養的,是吧十九!”
被點到名的唐笙莞爾,抱著笏板走得更有勁了。
“十九,陛下有說下邊往哪去么?還微服私訪么?”
唐笙望著長長的石階思忖了片刻才道:“說是要體察民情的,至于去哪,不知曉。”
“陛下在潛邸時偶爾會去茶館聽聽說書,這回出來這么久也該去瞧瞧了。”方二娘提袍趕上唐笙,埋怨道,“這朝服太繁復了,還是窄袖袍穿得舒坦!”
“我給你提!”林朝洛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給她打起了下手。
唐笙輕笑:“走完這段就可以乘轎了,大帥這殷勤獻晚了呀。”
林朝洛吸氣,回擊道:“她們不懂,你唐尚書也不懂么,誰舍得自己的妻走這么遠,你方才不還是扶著陛下么?”
方清露掐了下林朝洛,但還是悄悄提起了她的袍服,也怕她累著。
唐笙被打趣得面頰發燙,終是不語了。
*
方清露猜得不錯,秦玅觀下了泰華山歇息了幾日,果然坐不住,出去微服私訪了。
乘上馬車來到茶館時,方清露遞給了唐笙一個得意的眼神。
店小二拂動手上的長白巾將她們迎了進來,彼時說書人正講到文德侯在世時的豐功偉績,臺下座無虛席,數不清的眼睛盯著臺上。
“文德侯啊,乃是陛下潛邸時的伴讀,是當今唐尚書的親姊!那可真是文能提筆安萬民,武能上馬平天下!先帝在世時,文德侯進了二十四司,是禁宮響當當的儀官,后來因才德出眾被拔擢成了朝官。”說時,說書人比了個大拇指,“那可是這個!”
“陛下受封皇太女時,派了文德侯整頓吏治。在座的有沒有知道大貪官張至磬的,這貪官無惡不為,魚肉鄉里,百姓擊鼓鳴冤了幾回都被他那侍郎老舅壓下了。文德侯往川西辦差時被人攔了路,尋常人碰到了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更何況那時她還是個比侍郎小得多的主簿,可咱們文德侯就是管了!”
說書人愈說愈激動,醒木連拍幾下,說起了今上登基時宵小作亂,智勇雙全德文德侯是如何平定京中動亂,抓出細作保護百姓的。說起了文德侯是如何在平定淮水,請立女舉的。
說起文德侯在世的那最后一段日子,臺下人或緊蹙眉頭,或扼腕嘆息,神情凝重。
秦玅觀的眼眸垂了下去,侍從的目光全都匯聚到了她身上。
“夫人……”唐笙硬生生地咽下了“陛下”二字,輕聲喚她。
秦玅觀抬眸,目光掠過唐笙看向了方清露。
她已猜出了這是方清露的點子,方清露被她瞧著忽覺心緒,老老實實地將唐笙供了出來。
唐笙握著她的手輕搖:“我就是想著,這樣更能正名嘛。”
“多久了。”秦玅觀問。
“快三個月了。”作為執行者的方清露答。
秦玅觀露出笑意:“做得不錯。”
眾人松了口氣,繼續聽說書人講文德侯的事跡。
驀的,臺下響起了道脆脆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終于在附近看到了高舉著手的孩童。
“文德侯叫什么呢?”
說書人揭開竹筒,灌了許久的水,終于順完氣。
“先前說過了,文德侯姓唐單名一個簡,這回記住了么?”
“唐簡!”孩童語調里顯出了驚詫,藏著克制不住的喜悅。
見她打斷了眾人聽書,孩童的母親忙捂住她的嘴巴,向周遭人賠禮。
說書人也不惱,呵呵一笑,繼續講起了書。
離得這般近,唐笙也有些好奇她為何這樣驚詫了。她悄悄挪近了椅子,帶著自己這桌的茶點同這對母女搭話。
秦玅觀支頤,白玉念珠滑了下來,隱于了寬袖之中,就這般瞧著她的背影。
“你方才為何那樣驚奇呀?”唐笙跟孩童說話語調總是會不自覺地軟下好些。
“你是問我么?”孩童眨巴著葡萄似的大眼睛瞧著她。
“是呀。”唐笙答。
“我也叫唐簡!”孩童眼睛眨得飛快,像是找到好朋友那樣躍起了身。
母親忙摁住她,向唐笙賠禮:“不是一個‘唐簡’,孩童不知輕重,聽著有趣的事就是這般滿心歡喜……”
“哪個‘唐’,哪個‘簡’唐笙又問。
“唐尚書的‘唐’,紙箋的‘箋’。”母親邊答邊在桌案上蘸水寫上女兒的名字。
唐笙淺笑:“這是個好名,說不準就是下一個文德侯呢。”
母親抿唇笑得羞澀,孩童雀躍,不過這回壓低了聲音。
“我也要當唐簡!”
唐笙眉眼含笑,回首瞧了眼秦玅觀。她相信秦玅觀方才也聽見了。
秦玅觀微頷首。
退回原處時,秦玅觀牽著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唐箋。”她默念著這個名字,“是個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