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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紅樓]賈璋傳 > 80-90
    第81章 翰林歷事詳細經歷,冬雪暖閣初言退位

    一開始, 翰林院的翰林官并不是很愿意使喚賈璋。

    一來,賈璋是閣老承認的徒孫,還是趙學士的師侄。

    萬一把他得罪了, 以后自己在翰林院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賈璋他年紀這樣小,受了委屈哪有不找家長告狀的?

    二來, 賈璋出身于勛貴門庭。

    勛貴與國同休, 生活豪奢, 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因此,但凡長了腦子的人都能猜到賈璋在榮國府是怎樣金尊玉貴地長大的。

    這些翰林官們的心底也都藏有這樣的疑惑,那就是這樣金尊玉貴地長大的子弟, 能吃得了當差的苦頭嗎?

    誰能想到賈璋他這么能干?

    不到十天, 賈璋檢閱文稿的速度就超過了不少年輕的庶吉士。

    除此之外, 他還學會了如何擬定文書,如何編纂實錄, 如何草擬圣旨……

    他不過是十來歲, 在很多人眼睛里還是個孩子呢。

    但實際上, 他一個人比三四個年輕的庶吉士還要更得用一些。

    好幾個年輕的庶吉士看著賈璋稚嫩的面孔與他身上的監生斕服,都產生了難言的羞愧之情。

    他們居然還不如一個孩子能干。

    這些庶吉士們感到羞愧難堪,但修撰和編修們卻沒有那種情緒。

    他們很高興賈璋能這樣能干。

    每年最后一個季度里,翰林院里都忙得要命。

    到年底了,不管是修實錄的, 還是修會典的都得拿出點成果來。

    乾元帝可不養吃閑飯的家伙。

    不想離開翰林院外放到窮鄉僻壤,就不能潦草度日, 塞責差事。

    在這種忙碌的時候,賈璋這種聰明能干的國子監生自然會被大家喜歡。

    畢竟賈璋節約了他們每年教導歷事監生的時間, 還能給他們幫忙,減輕他們的工作負擔。

    雖然后頭趙學士只讓賈璋每天工作一上午, 但是有人幫忙,總比沒人幫忙好上許多。

    翰林院里和賈璋關系最好的翰林官是趙儀手底下的吳修撰和韓修撰。

    吳修撰是賈璋的老熟人了。

    吳修撰是蔣鳳舉的舊友,多年前賈璋在陳瑞祥家的藻園文會上初次見到他。

    那時吳修撰還只是編修呢。

    這么多年熬下來,他也升任翰林院修撰了。

    而韓修撰是四年前的狀元。

    他為人豪爽,不拘小節,有燕趙慷慨之氣。

    賈璋喜歡和這樣的人交朋友。

    和君子交朋友,他自己也覺得安心。

    韓修撰哪里都好,就是脾氣不太好。

    和他同科的榜眼擅長拍馬,已經被張泰維張閣老要走,去內閣做他的專職中書了。

    和他同科的探花也因為在御前奏對得當,被調到了吏部任職。

    如今對方已經升到了六品,和韓修撰平起平坐了。

    只有韓修撰仕途上沒有什么起色。

    賈璋看得明白,韓修撰根本不適合做翰林,他更適合做御史。

    若韓修撰去科道做官,說不定早就升官了。

    當然,韓修撰若是做了言官,更有可能把皇帝和當權大臣得罪個徹徹底,然后夕貶潮陽路八千。

    在做官這件事上,韓修撰并不是個聰明人。

    但這未嘗不好。

    老百姓是需要這樣不聰明的官員的。

    做官太精了也未嘗是件好事。

    韓修撰對他的態度十分友好。

    賈璋覺得韓修撰有點兒像他在國子監的舍友范孟起。

    他們看向他的視線也太像了。

    賈璋對此充滿了腹誹之子。

    他的確有點兒受不了這兩位仁兄露出來的,幾乎可以被稱之為慈愛的視線。

    除此之外,他和趙儀這位師叔也愈發熟稔了。

    在賈璋來翰林院歷事之前,他們兩個只在文會上與楊閣老家里見過面。

    兩人雖臉熟,但卻沒有太多交情。

    趙儀愿意照顧賈璋,看的也是楊宗禎和葉士高的面子。

    但是隨著賈璋的用心經營,趙儀也愈發喜歡賈璋這個小師侄了。

    長輩們很難不喜歡賈璋這樣相貌好、讀書好、還會說話能辦事的好孩子的。

    趙儀看著他這個小師侄,只恨自己門下的幾個弟子不爭氣。

    退之師兄好福氣!

    這年頭像茂行這樣四角俱全的徒弟已經不多了。

    把賈璋這樣四角俱全的徒弟帶出去,自己也有面子。

    譬如說現在,賈璋在翰林院的優異表現就已經大大地給退之師兄長臉了。

    眼下誰不豎起大拇指,夸葉士高他教徒有方呢?

    趙儀已經把羨慕二字說倦了。

    他默默地增加了自家幾個弟子的課業,只放過了自己七歲的小兒子。

    惟愿兒孫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東坡居士的祈愿非常樸素,也很貼合趙儀的心境。

    他也不強求兒子成為第二個賈璋,更不會去強求兒子去掙個公卿之位回來。

    只求他能像賈璋一樣沉穩懂事,守好趙家的家業,無災無難,做個端方君子就好了。

    至于光耀門楣什么的,還是自己來吧。

    趙儀他舍不得讓自己的老來子吃太多苦。

    所以就只能多苦一苦自己,再苦一苦自己的徒弟了。

    趙儀對賈璋的事情很上心。

    國子監生來翰林院歷事的機會很珍貴,而且時間有限。

    因此在賈璋對翰林院的基本工作內容了解并熟悉起來后,趙儀就只讓他工作一上午。

    下午的時候,他會打發賈璋去讀翰林院里珍藏的書籍與實錄。

    那些書籍對會試很有幫助。

    而實錄里面更是記載了皇帝和臣子之間的奏對。

    賈璋可以從那些文字里面推演出昔年的刀光劍影,總結出各地官員的當政之法。

    這些東西對如何做官也是有很大的幫助的。

    最重要的事情是,這些東西只有翰林院有。

    就連翰林官們都不能把翰林院書籍借回家看,只能在抄錄后帶走。

    不過翰林官們可以抄錄的也是普通書籍。

    實錄不被允許抄錄。

    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賈璋在國子監歷事的時間有限,趙儀當然不會讓他在外頭瞎忙浪費時間。

    拿著他批的條子去讀這些在外頭找不到的書才是最要緊的。

    賈璋并沒有辜負趙儀的好意。

    即便他讀書的速度很快,他還是每天都如饑似渴地徜徉在書山之內。

    而且他每天都會把自己的讀書心得交給趙儀和葉士高。

    他的讀書心得質量很高,葉士高和趙儀看了后都很滿意。

    除此之外,賈璋給其他翰林幫忙時亦是盡心盡力。

    趙師叔讓他下午去看書的做法是不合規矩的。

    他做事時用心一些,也能最大程度地平息那些不太好聽的流言。

    就在賈璋在翰林院勤謹當差時,京城里飄起了輕薄細碎的雪花。

    宮城團回凜嚴光,白天碎碎墮瓊芳。但是,住在宮城里的乾元帝卻生不出賞玩冬景的雅意。

    他又生病了。

    在戴權的伺候下,乾元帝喝下了齊守禮開的藥。

    他瞧著殿內插著紅梅的玉瓶,心里只覺索然。

    他還記得他小時候最是有一份古怪脾氣,一到冬天就要在案上供上一枝紅梅。

    若是沒有紅梅,他便不肯讀書。母后為了讓他好好讀書,每天都會讓嬤嬤去御花園折梅。

    那是一段多么輕松快意的時光呀。

    母后已經去世很多年了,他也老到了現在這種地步。

    不知道明年他有沒有力氣去御花園踏雪尋梅呢?

    想到這里,乾元帝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他接過戴權遞過來的燕窩雪蛤湯,喝了兩口,壓下了那陣咳意。

    然后對戴權道:“讓他們三個進來吧!

    人不服老不行。

    若想多活兩年,還是得退位。

    即便他不甘心。

    戴權接過了乾元帝手里的湯盅,將之放到一旁跪著的小太監手里。

    然后轉身走出了東暖閣,把那幾位在外間等著的大臣們帶了進來。

    “陛下,楊閣老、張閣老和嚴大人到了!

    外面等著的人正是東閣大學士楊宗禎,瓊英殿大學士張泰維,以及京營節度使嚴敬。

    走進殿內后,三人齊齊跪下行禮:“臣等叩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此事乾元帝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他對眼前幾人道:“眾愛卿不必多禮,起來吧!

    “戴權,賜座!

    楊宗禎等人從善如流地站了起來。

    戴權也帶著幾個小太監給楊宗禎等人把座位安排好了。

    乾元帝時常越過內閣,直接叫楊宗禎和張泰維來東暖閣議事,這件事其他閣臣都知道。

    周東野和李汲對此很是不滿,但他們清楚,這是皇帝分化相權的手段。

    他們絕不能對此表露出任何不滿來。

    甚至不能因為此事為難楊宗禎和張泰維。

    他們伺候的這位陛下是出了名的小心眼,誰知道他們為難了楊宗禎和張泰維后,陛下他會怎樣想?

    楊宗禎等人落座后,戴權就把剛才做活的小太監們攆了出去。

    殿內伺候的人也全都變成了聾啞的太監。

    楊宗禎見戴權如此鄭重其事,便知今日必有大事發生。

    他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大腦里也敲響了警鐘。

    他有一種預感,接下來的事必然是是他人生命運的轉折點。

    他必須做好準備,全力以赴地應對接下來的情況。

    楊宗禎從來都不輕視自己的直覺。

    在宦海沉浮的幾十年里,他的直覺不止一次挽救過他的身家性命與政治生命。

    接下來的事,絕對值得他鄭重以待。

    楊宗禎自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乾元帝說什么他都不會驚訝了。

    但他還是沒有料到,乾元帝脫口而出的話居然這樣讓人震驚。

    “朕老矣,齊守禮說了,朕的身體已經不能挑起九州萬方了。”

    乾元帝這句話剛說出口,殿內就跪了一地。

    楊宗禎和張泰維剛想說話表忠心,乾元帝就擺了擺手,繼續道:“朕說的都是真心話,朕想退位頤養天年了!

    “但是朝廷需要天子當家,盛朝的子民也需要英明的君父。朕為你們選定了出色的新君,就是六皇子景王。”

    “老三被圈禁了,老四有才無德,老五身體不好。如此一來,六皇子就是諸王里最年長了。國賴長君,老六當國,朕很放心!

    就在張泰維被這個驚天霹靂般的消息震得手足無措時,楊宗禎發揮出了他有史以來最好的演技。

    他伏惟哭泣道:“陛下,陛下!您突然生出了退位之念,臣實在惶恐至極……”

    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你惶恐什么?”

    乾元帝饒有興致地問道。

    “自臣記事以來,國朝天子一直都是陛下。如今陛下突然要退位,臣只覺得天都要塌了,又怎能不惶恐呢?”

    乾元帝笑罵道:“別拍馬屁了!”

    “楊宗禎,你告訴朕,景王是不是最合適的新君人選?”

    楊宗禎毫不猶豫地道:“陛下,臣不知景王是不是最合適的新君。幾年前臣就說過,臣只盼望陛下健康長壽,不忍思及新君之事,因此也不知道哪位王爺最合適!

    “新君是您選定的新君,臣只需要按陛下之命效忠新君就是了。景王爺是您選定的新君,必然有過人之處,否則也不能得您青眼。”

    “就算有什么不好之處,陛下日后再教導新君為政之道也就是了。”

    “有了陛下的教導,景王殿下一定會和陛下一樣英明神武的!

    乾元帝聽到楊宗禎的話后笑了起來。

    他確實很滿意楊宗禎給出來的答案。

    他轉頭看向張泰維,鷹一樣銳利的眼睛與張泰維的眼睛對視著,語氣卻是溫和的。

    “張泰維,你怎么看?”

    第82章 泰維應對帝王心術,磨刀棄子君父無情

    聽到乾元帝的問話后, 張泰維在心中瘋狂辱罵楊宗禎。

    楊宗禎把所有好話全都給說了,半句都沒給他剩,真是可惡至極。

    有楊宗禎珠玉在前, 他說什么才能讓陛下滿意呢?

    總不能跟陛下說楊閣老說得全都對吧?

    那也太敷衍了,陛下他不見得會滿意……

    除此之外, 乾元帝的視線也很有壓迫性。

    張泰維覺得, 乾元帝的視線像刀子一樣, 能割開被注視之人的皮肉。

    還能化作鹽水,去刺激那剛被割開的、血肉淋漓的傷口。

    張泰維后背上泛起細密的冷汗。

    他冥思苦想后,終于找到了一個還算合適的切入點。

    “回陛下, 景王勤謹仁孝, 世子亦允文允武。由景王爺嗣位新君, 不但可以延續陛下的施政綱領,還能讓國家傳承有序, 確是天下萬民之福祉!”

    “楊閣老的話給臣也帶來了很多啟發。就算景王殿下有什么不好之處, 也能跟著陛下您學習。如此一來, 我朝必然大治,海晏河清不成問題……”

    乾元帝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他想聽到的答案本來也只有最后一句話。

    那就是新帝要跟著他學習為君之道。

    是的,他是要做太上皇了。

    可他不是劉太公,不是唐高祖,更不是安史之亂后惶惶如喪家之犬的玄宗皇帝。

    太子的身份, 聰明的頭腦,愚蠢的對手, 以及四十多歲就沒了的父皇。

    乾元帝他生來就擁有最好的一切。

    所以他怎么可能愿意在退位后,就把權力全都拱手讓給新帝?

    在那些儒家經典里, 有虞陶唐推位讓國是一樁美談。

    但一紙空文與萬人贊頌又怎能比得上大權在握的感覺?

    若不是自己的身體實在撐不住了,乾元帝才不會禪位, 去做那勞什子的太上皇呢。

    他很滿意楊宗禎和張泰維的答案,至于嚴敬……

    那是他的鷹犬,是他的獨臣,所以他不用去問嚴敬的看法。

    主辱臣死,還有什么需要細問的呢?

    即便新君即位,嚴敬也只會認他這一個主子。

    至于乾元帝為什么不找周東野和李汲過來,反倒找楊宗禎和張泰維過來商量退位之事的原因也很簡單。

    無非是為了挑起內閣的爭斗。

    黃秋樓去年中風后,不得不致仕回家休養。

    早在去年秋天的時候,黃秋樓就已經帶著乾元帝給他的賞賜,帶著一家老小乘船回江西老家養老去了。

    黃秋樓致仕后,李汲就順理成章地接任了黃秋樓的次輔之位。

    次輔與群輔的權力不可同日而語。

    譬如說皇帝分給內閣的決策權首輔至少能分到六成,次輔則能分到兩成,其余的群輔也不過是在那里分那余下的兩成罷了。

    李汲還是三輔時,倚靠著清流黨羽與皇帝的支持侵吞了不少本該屬于黃秋樓的權力,進而與周東野斗得有聲有色。

    但終究還是名不正言不順。

    如今李汲成了次輔,本就有監督與轄制首輔的責任。

    在乾元帝的授意下,李汲經常挑釁周東野的權威。

    結果就在周李二黨斗得如火如荼時,周東野和李汲同時發現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

    乾元帝居然經常繞過內閣,召見楊宗禎、張泰維、嚴敬、趙樹生等人去東暖閣議事。

    那嚴敬不過是陛下的鷹犬、聲名狼藉的酷吏,并不能給周東野和李汲帶來什么威脅。

    趙樹生年紀也不小了,脾氣秉性又如同甘草一般,跟黃秋樓別無二致,威脅還不如嚴敬大,更是不足為患。

    但楊宗禎和張泰維兩人既是閣臣,又有野心。

    乾元帝單獨召見這兩人議事,周東野和李汲又怎會不忌憚?

    不過此事對周東野的傷害還算有限。

    周東野知道乾元帝一直都很看重楊宗禎。

    隨著年紀的增長,楊宗禎勢力范圍的擴大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周東野雖然不愿意,但是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他們這張牌桌上遲早會出現新客人的。

    唯一讓他有點不高興的事情是徐夢行怎么這么不爭氣?

    內閣五個人,除了他和李汲這兩位黨魁外,楊宗禎和張泰維都被陛下叫去議事了。

    只有徐夢行一人被剩下來了。

    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徐夢行他沒用!

    可是轉念一想,徐夢行被剩下來,可能是因為他不如楊宗禎和張泰維能干,也有可能是因為徐夢行比張泰維更加忠心呀!

    他的學生可比李汲的學生老實多了。

    想到這里,周東野竟然產生了一種詭異的滿足感。

    周東野覺得滿足的地方,自然就是李汲極其痛恨的地方。

    楊宗禎上桌固然讓人生氣,可自家的自留地長草才是最讓人痛恨的事實!

    但這是陛下的命令。

    李汲就算再生氣,也不會昏頭到讓張泰維去拒絕乾元帝的邀請。

    更不能因為陛下對張泰維的“看重”就排揎張泰維。

    畢竟李汲他既不想讓學生和自己離心,更不想讓乾元帝覺得他對皇帝不滿。

    但表面上的親熱掩蓋不了心里的不爽,這兩年以來,李汲對張泰維已經有諸多不滿了。

    正是因為如此,乾元帝才召楊宗禎和張泰維過來,與他們兩個商議退位之事。

    他不但要與楊宗禎和張泰維商議退位之事,還要讓楊宗禎和張泰維擬定他退位的圣旨,甚至還要讓他們兩個一起擬定新君的登基詔書。

    乾元帝十分清楚這件事的政治意義,也清楚楊宗禎和張泰維在做過這件事后,就有了挑戰周東野和李汲的資本。

    因為這本就是他希望達成的事情。

    乾元帝退位后,內閣斗得越兇,他輾轉挪騰的空間就越大。

    除此之外,這也是他留給新君的最后一道考驗。

    周東野雖然忠心,但卻貪婪成性;李汲名為清流,但卻有權相之心。

    他在位時,要用周東野斂財做臟活,要用李汲彈壓周東野,這才留著他們兩個。

    他退位后,若周東野和李汲識趣兒,就該帶著他們這些年攢的錢回家養老,退位讓賢了。

    若是不識趣兒,那他們就只能做磨礪景王帝王心術的磨刀石了。

    不過此時,楊宗禎和張泰維還來不及思考這些事情。

    他們已經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到回答皇帝的問題上面去了。

    就在張泰維回答完乾元帝的垂詢,松了一口氣時,就聽乾元帝道:“圣文至武欽明孝慈皇帝,這是朕之尊號。”

    “太宗皇帝規定過,本朝皇帝尊號以八字為限。如今朕要退位為太上皇,卻是要與新君有所區分的,尊號前也得加上幾個字!

    “兩位愛卿都是兩榜進士,更是理學名家,給朕擬兩個字也容易。你們先把這兩個字擬定出來,等朕選定后,你們再去草擬圣旨與詔書!

    楊宗禎和張泰維連聲稱是。

    沉吟良久后,張泰維搶先道:“臣想了四個字,是為神德圣功,不知陛下覺得可好?”

    乾元帝聽了,剛想露出一個微笑,就忍不住咳了一聲。

    乾元帝勉強忍住咳嗽的欲望,繼續道:“這個神字不好,三花聚頂與涅槃圓寂都是虛幻,世間哪里有真正的仙神呢?”

    楊宗禎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臣想了一個,是為體元隆運,不知……”

    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聽乾元帝道:“就用這個吧,隆運這兩個字意頭好。若國運興隆,朕就有能安心養老了!

    “至于張泰維想的那四個字……你們可以把它們加到新君的尊號里。老六雖不是虔誠教徒,但也信奉神佛,這四個字加給他倒是正正好!

    “楊宗禎,張泰維,你們今天就在這里起草朕的退位圣旨與景王的登基詔書。戴權,你跟著過去給兩位閣老磨墨。嚴敬,你過去做個見證。”

    楊宗禎和張泰維聽到乾元帝的話,異口同聲地推辭起來。

    不是在說感激陛下對臣的信任,但這般國家大事還是要托付給周首揆和李次輔才合宜;就是說臣一心只有皇上,根本不忍心落筆擬定乾元帝的退位詔書。

    “朕知道你們在憂心什么,只是若無半點膽氣,又怎能出頭?不想承擔風險,也不要想著大權在握的好事。”

    他喝了一口戴權剛端上來的川穹雪梨湯,直接對他們道:“戴權,帶兩位閣老去外間擬定圣旨。”

    “嚴敬,跟著他們一起去!

    乾元帝下了命令,楊宗禎等人只得一同稱是,跟著戴權一起前往外間去了。

    而在他們離開后,戴權的徒弟夏原快步上前接過乾元帝手中的玉碗。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川穹雪梨湯喂給乾元帝服下。

    喝完湯后,乾元帝感覺自己的咳意終于退下去了。

    他疲憊地癱倒在引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金絲楠木吊頂上的九龍紋樣。

    看了一會兒后,乾元帝竟覺得有些眼暈。

    他煩躁地閉上了眼睛,結果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如同走馬燈般浮現出廢太子的臉、景王的臉,還有先帝的臉。

    生病果然不是好事,就連他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居然都開始傷春悲秋起來了。

    沒過多久,楊宗禎和張泰維從外間捧著草擬好的旨意與詔書回來了。

    乾元帝接過他們跪呈上來的旨意與詔書草稿,讀了兩遍后道:“很妥當,拿出去謄抄好再送過來用印吧。戴權,你跟著他們過去,嚴敬留下!

    戴權帶著楊宗禎和張泰維兩人離開了,僅剩下嚴敬一人立在乾元帝身旁。

    他眉眼低垂,神態十分恭敬。

    乾元帝抽出了檀木炕桌底下的貼金抽屜,從里面拿了一張圣旨出來。

    他把這張圣旨遞給了嚴敬。

    嚴敬恭敬地接了過來,在乾元帝的吩咐下打開了圣旨。

    定睛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京營節度使嚴敬忠君體國,勤謹有度,封忠勇伯,賜丹書鐵券,仍以原品任京營節度使”云云。

    看了這道旨意后,嚴敬只覺眼角熱熱的。

    他撲通一聲跪下,哽咽著道:“臣謝主隆恩。”

    乾元帝道:“京營節度使看管九門,是朕之屏障。朕在時,你聽朕一人的吩咐。朕駕崩后,你也要一心一意地輔佐新君。”

    “你沒有戰功,本來是沒有封爵的資格的。但朕知道,朝廷里恨你的人太多了,所以才給你留下一道保障!

    “那道丹書鐵券沒有什么別的用處,只是為了留給你傍身。”

    嚴敬眼角紅得充血,眼淚也淌了下來:“陛下……”

    乾元帝擺了擺手,他把那道旨意拿了回來:“夏原,帶嚴將軍去洗把臉?捱筮蟮模鷤小孩子似的,像什么樣子!”

    嚴敬感激涕零地離開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抽屜里面,那道封他為伯爵、賜他丹書鐵券的圣旨下面,就放著查處他忤逆君上、叛亂國家,立斬不赦的旨意。

    君父,君父,從來都是先君后父。

    若有誰視君為父,大抵也只能換來滿腹心傷吧?

    第83章 花紅易衰水流無限,保存詔書心動游玩

    嚴敬離開后, 楊宗禎和張泰維兩人就捧著謄抄好的圣旨進來了。

    在檢查無誤后,乾元帝讓戴權取了“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玉璽與“乾元神武”的金印過來。

    他親手為兩枚印鑒沾上印泥, 然后將之蓋在明黃色的圣旨和詔書上。

    乾元帝的退位圣旨和新君的即位詔書一共一式三份,在蓋好印鑒后, 乾元帝收走了兩份。

    他把最后一份圣旨與詔書交到了楊宗禎與張泰維手里。

    楊宗禎拿著新帝登基的詔書, 張泰維拿著乾元帝退位的圣旨。

    “待到明年萬壽節的時候, 朕就要退位了!

    乾元帝對楊宗禎和張泰維道。

    “這份圣旨和詔書交給你們保管,待到萬壽節那天,你們兩個就來做宣旨官!

    “另外兩份圣旨和詔書, 一份由朕保管, 另外一份交由宗親保管。如此, 才是萬全之策!

    “你們切記,在萬壽節前, 誰都不可以走漏半點風聲!

    “萬望你們不要讓朕失望!

    楊宗禎和張泰維連忙向乾元帝表忠心, 乾元帝卻沒心思細聽, 只略點了點頭就揮手讓他們離去了。

    而楊宗禎和張泰維兩人懷里揣著他們精心編纂謄寫,又加蓋了玉璽與皇帝印鑒的圣旨和詔書,各懷心思地回到了內閣。

    剛回到衙房坐下,楊宗禎就見周東野來了。

    他硬著頭皮向周東野問好,周東野笑呵呵地應了, 然后就拉著他旁敲側擊起來。

    他想知道皇帝到底跟楊宗禎他們兩個說了什么。

    奈何楊宗禎一問搖頭三不知,根本不接周東野的茬兒。

    周東野心中雖然惱恨, 但也無計可施。

    時至今日,楊宗禎的翅膀已經硬了。

    楊宗禎有門生, 有心腹,有陛下的信任, 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剛入閣的小年輕了。

    縱然周東野是首輔,他一時之間也不能拿楊宗禎怎么樣。

    最重要的事情是,李汲也很不喜歡楊宗禎這個后起之秀。

    若他出手對付楊宗禎,那豈不是在給李汲出氣?

    周東野才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楊宗禎這邊與周東野周閣老不歡而散了。

    張泰維那邊也在被李汲質問,但李汲是張泰維的老師,張泰維待李汲也不能像楊宗禎待周東野那般敷衍。

    不過,李汲問張泰維的問題倒是與周東野問楊宗禎的問題沒什么,就是他的態度算不上友好,甚至可以說是很糟。

    張泰維心里有鬼,面上卻是端得住的。

    他笑瞇瞇地道:“師相。陛下沒跟我們說什么大事。但弟子覺得陛下對您與周閣老還是不放心。∷先思覇柫撕脦状文c周閣老的言行……”

    接下來的具體對話內容基本上全是張泰維自己編造出來的。

    但他把話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李汲聽了,竟也信以為真且不疑有他。

    他哪里能想到張泰維的這一番“轉述”純粹是莫須有的謊言呢?

    張泰維根本不怕自己的謊言會被戳破。

    以他對李汲的了解,李汲是不可能找楊宗禎求證他回答的真偽的。

    就算李汲去找楊宗禎,楊宗禎那條老狐貍基本上也是不會戳破他的謊言的。

    畢竟他們有著共同的秘密,不泄露皇上的事情才是最要緊的。

    在李汲離開后,張泰維摸了摸胸口藏圣旨的位置,悠悠地嘆了口氣。

    師相,別怪我瞞你,也別怪我有二心。

    您要怪,也只能怪皇帝想讓我有二心,也只能怪您那讓我難以忍受的猜忌。

    更何況大丈夫生于人世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若能自己掌權,誰又愿意對著別人卑躬屈膝?

    張泰維瞇了瞇眼睛。

    他的姻親故舊與家財學問沒有任何比李汲差的地方,既如此,他覬覦首揆之位也并無任何不可……

    李汲本人都沒把他當兒子對待,又怎能要求他待其如同父親?

    因利而合者,必然因利而分。

    他和李汲,本就是這樣的關系。

    而在東暖閣里,乾元帝在楊宗禎和張泰維離開后走到博古架旁。

    他輕輕轉動博古架上的汝窯花瓶,“咔嚓”一聲,機關彈開了,博古架后面露出一處黑漆漆的方洞出來。

    乾元帝從方洞里拿出了一只描金葡萄紋匣子,然后把一份圣旨與詔書放到了匣子里面。

    放好東西后,乾元帝把匣子鎖好,然后把它塞回了方洞。

    最后,才按照與剛才相反的方向轉動汝窯花瓶。

    機關被重新啟動,黑漆漆的方洞亦消失得無影無蹤。

    乾元帝看著恢復如初的博古架與汝窯花瓶,出了一會兒神后突然道:“戴權,派人去乾清宮把朕的畫拿來!

    戴權知道乾元帝要的是哪一幅畫。

    除了那幅乾元帝親手繪制的桃花圖外,再也沒有別的畫能讓乾元帝這般鄭重其事。

    沒過多久,夏原把乾元帝的桃花圖取到了東暖閣:“陛下,畫到了!

    乾元帝靠在圈椅里,輕聲道:“掛起來吧。”

    夏原親自把畫掛到了乾元帝身旁。

    在畫被掛好后,乾元帝走上前去。

    他看著那灼灼桃花,忽然想到了劉禹錫詩里的“花紅易衰”與“水流無限”之句。

    個人的生死在歷史的車輪面前可謂是不堪一擊。

    多年之后,史冊上又會怎樣書寫他與太子呢?

    乾元帝忽然想到了始皇帝與太子扶蘇,想到了漢武帝與太子據,想到了唐太宗和太子承乾……

    日后的皇帝,也會把他和普賢奴與這幾對父子相提并列嗎?

    乾元帝并不知道,但他還是發自內心地感到悲傷。

    他走到桌案前,順著自己的心意寫下了一封圣旨。

    一封追封義忠親王為孝敏皇帝的圣旨。

    “去,去!戴權,夏原,去給朕拿玉璽,去給朕拿金。 

    戴權和夏原兩個連氣都不敢多出。

    乾元帝現在的模樣太嚇人了。

    眼睛含淚,眼白充血,神情卻十分疲憊。

    他像一只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炸的炸藥桶,更像是一個失去所有的囚徒。

    他們連氣都不敢多喘一聲,悄悄兒地捧了玉璽與金印過來。

    乾元帝把玉璽奪了過來,顫抖著要把玉璽蓋到圣旨上?墒窃谧詈笠豢,他渾身的力氣都散了。

    乾元帝僅存的理智叫停了他的行為。

    普賢奴的庶子還活著。

    幾年前,他還賜了那孩子一個郡王爵位。

    若他蓋下玉璽,那孩子說不定就會產生不該有的野心。

    無論是為了朝廷,還是為了天下蒼生,亦或是為了自己的身后名,乾元帝都不能讓義忠郡王登基。

    別說他此時已經選定了新君,就算沒有選定,他也不會讓沒有接受過正統皇室教育的義忠郡王做做皇帝。

    乾元帝丟開了玉璽,把他剛才親手寫下的圣旨扔到了火盆里。

    轉瞬之間,明黃色的圣旨就化作灰燼。

    東暖閣里,只余神色晦暗的乾元帝與那桃花圖里杏黃色的背影,共同沉寂。

    他們注定背道而馳。

    今生有緣是父子,只愿來世不相見。

    而楊宗禎晚上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書房藏詔書。

    他用油紙把詔書裹好,然后將詔書裝到了一只帶鎖的檀木盒子里。

    在這之后,他才按動書桌上的機關。

    按動機關后,書桌下的磚石倏然塌陷。

    一處書箱大小的暗洞突兀地出現。

    楊宗禎把鎖好的檀木盒子放到暗洞中,然后重新按動機關。

    待書桌下的地板恢復原樣后,楊宗禎又找拿了一塊墊子鋪到了書桌下,這放下了書桌上的錦繡桌裙,坐到了椅子上。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藏得這般嚴密,想來詔書是不會遺失了。

    而張泰維在回家后,也在費盡心思地想辦法藏好他手里的圣旨。

    這可是陛下交代下來的任務,若是出了差錯,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就在兩位閣老提心吊膽時,賈璋腳步輕快地離開了翰林院。

    明天就是休沐日,他心里很快活。

    是的,在翰林院歷事是能得到很多收獲,但這份辛苦也不是假的。

    幫其他翰林做事倒還好,算不上太累,可是讀實錄和背孤本卻會耗費許多心力。

    因此賈璋也是很期待放假的。

    在回家的路上,賈璋忽然聽到馬車外熙熙攘攘的叫賣聲。

    他心中一動,叫停車轎,隨手點了個長隨讓他回家稟告賈母等長輩,說他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飯了。

    雪檀扶賈璋下了馬車,笑問道:“三爺想去哪里逛逛?”

    賈璋一邊給自己戴風帽一邊道:“先去你之前說過的那家餛飩攤子吧?我記得你說過,那家攤子好像就在南門這邊兒?”

    雪檀道:“三爺,那地方是我們這樣的人去的。您怎能吃得慣外頭的東西?”

    賈璋道:“吃東西還分什么高低貴賤了?我只是去嘗嘗味道的,若不好吃,咱們再去酒樓就是了!

    他前世沒得勢之前,什么糟糕的食物沒吃過?

    外頭買的餛飩怎么就吃不得了?

    雪檀知道賈璋主意大,不是他能勸住的,因此只得帶賈璋往那餛飩攤子去了。

    還沒到地方,賈璋就聽到了清脆的竹片敲擊聲與老翁“賣餛飩嘞”的招徠聲。

    走過去一瞧,便見到一處冒著水汽的餛飩攤子。

    攤主是一位穿著灰布衣服的老翁,對方正在用竹片敲擊倒扣的鐵碗。

    這就是攤販們招徠顧客的手段了。

    賈璋走過去笑道:“老翁,我要三碗餛飩!

    賣餛飩的老翁看著眼前穿著斕衫,戴著玉佩的俊秀少年,忙不迭地拉開裝餛飩的抽屜。

    賈璋看過去,只見抽屜里面的餛飩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半透明的餛飩皮掩映著粉色色肉餡和翠綠的蔥花,瞧著就引人垂涎。

    賈璋有些恍惚,他也有很多年沒吃過小攤子上賣的東西了。

    老翁把餛飩下到了鍋里后小心翼翼地道:“舉人老爺,您吃完餛飩后能給小人寫兩個字嗎?小人想拿回家給剛啟蒙的小孫子沾沾文氣。餛飩不要錢,算小人請您的……”

    賈璋看著靦腆的老翁,輕笑道:“成,寫兩個字容易得很,沒什么好拒絕的。只是餛飩錢還是要付的,您做生意也不容易!

    就在兩人說話時,雪檀和黃柏兩個也把桌椅碗筷擦干凈了。

    賈璋過去坐了下來,待餛飩煮好后,賈璋和雪檀、黃柏坐一桌吃了餛飩。

    賈璋覺得這餛飩味道還不錯,固然比不上榮國府的佳肴,但卻有一股獨特的,清淡鮮爽的味道。

    而且吃完餛飩后,渾身上下都暖起來了。

    賈璋看著周圍浮動的雪白水汽,突然感受到了傳說中的人間煙火氣。

    在離開餛飩攤前,賈璋讓黃柏從馬車上取了筆墨下來。

    給那老翁寫了一張帶有“勤學”二字的條兒后,主仆三人又付了那老翁餛飩錢。

    這位老翁死活不要,但雪檀把錢扔下后就離開了。

    那老翁追不上他們的馬車,只得把錢收下。

    吃完餛飩后,主仆三人又去太白樓吃酒。

    賈璋揀沿街的地方坐下后,點了菜肴。

    沒過多久,酒肴被小二送了上來,賈璋獨自一人在這間包廂里面自斟自飲,倒也清凈自在。

    飯后,賈璋又帶著雪檀、黃柏兩個逛了晚市,看了鐵樹銀花和雜耍百戲,又買了好些東西,這才回家去。

    不得不說,賈璋他這心血來潮來得還挺是時候的。

    因為,在此次旬休過后,賈璋就將迎來楊宗禎布置下來的新任務。

    這也意味著,賈璋即將會忙起來。

    忙到再也沒時間跑出去玩的程度。

    第84章 手足契闊踏雪尋梅,梅枝玉郎入值內閣

    “善為國者, 官法明,故不任知慮。上作壹,故民不儉營, 則國力摶。國力摶者強,國好言談者削!

    “故曰:農戰之民千人, 而有《詩》、《書》辯慧者一人焉, 千人者皆怠于農戰矣!

    翰林院休沐當天, 鶴鳴苑的書房里插了新折的梅花。

    暗香浮動,很是好聞。

    賈璋卻無心賞梅,他抱著銜蟬靠在圈椅里上, 口述他這些天在翰林院記誦下來的孤本。

    而黛玉、迎春和賈琮三人圍坐在賈璋附近的桌子旁邊, 輪流謄抄他口述的內容。

    原本賈璋是想自己抄寫的, 但黛玉和迎春過來找他玩的時候看他抄書辛苦,便主動提出來要替他抄寫這些書籍。

    在這之后, 賈琮過來給他請安。

    不知怎地也加入到了姐姐們的抄書隊伍里。

    待到賈琮抄完《商君書》里的《農戰》篇后, 紅杏和青桃端了茶點過來。

    祁門紅茶的香氣在室內氤氳, 酥油鮑螺和松瓤鵝油卷的甜香帶來了些許甜蜜。

    除此之外蟹黃酥、椒鹽胡餅等咸點的味道也相當不錯。

    兄妹四人在整理好書稿后,一邊吃茶吃點心一邊談天。

    興致正濃時,紅杏帶了雪雁進來。

    她是過來給黛玉送手爐的。

    黛玉含笑問道:“是紫鵑讓你過來的嗎?”

    雪雁笑道:“正是呢,紫鵑姐姐說外頭下雪了,姑娘若出去看雪離不得手爐, 這才讓我送來的!

    黛玉笑著接了手爐,抱在懷中道:“這下可倒好了, 紫鵑巴巴兒地把手爐送來了。三哥哥,二姐姐, 琮哥兒,你們不陪我去看雪也不成了!

    “咱們吃完茶后就去陶園, 可惜咱們家園子里的梅樹不多,倒是不能踏雪賞梅了。”

    就在賈璋說話時,鴛鴦過來了。

    她輕聲細語地稟告道:“東府小蓉大爺治酒,請三爺、四爺過去賞梅吃酒,珍大奶奶和小蓉大奶奶也要請各位姑娘們去賞梅呢!老太太覺得這事風雅,便要帶姑娘們一起去玩,我已經找了兩位姑娘許久了。”

    賈璋笑道:“鴛鴦姐姐,你來的倒正是時候。剛才我們幾個聽雪雁說外頭下雪了,正要去陶園賞雪,沒想到蓉兒就要請客了!

    “這感情好,妹妹們和琮兒可以去東府賞玩會芳園里的好梅花了!

    鴛鴦笑著說了好幾遍有緣,這才把黛玉和迎春請回榮慶堂換衣裳去了。

    賈琮見迎春和黛玉離開,便也要回去換衣裳。

    賈璋卻把他拉住了,不讓他離開。

    “你住得遠,折騰一趟也不值當。若是不嫌棄,換一身哥哥的衣裳就是了!

    賈琮知道賈璋這是有意貼補他,但他不想總是占哥哥便宜,便想張口拒絕。

    可是,在看到賈璋那雙溫和的眼睛后,賈琮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弟弟怎會嫌棄哥哥呢?多謝三哥哥美意。”

    待到賈母與賈璋兄弟會合時,就見到兩兄弟相似的打扮。

    賈璋里頭穿著一件秋香色暖緞圓領袍,外頭披著青金色云錦面白狐貍皮里子的鶴氅,看起來十分瀟灑飄逸。

    而賈琮里頭穿了一身和賈璋很相似的袍子,只領子是直領的,外頭穿了一件銀青色綾緞面狐貍皮里子的斗篷。

    兩人還戴了同款風兜。

    賈母見他們后笑道:“這么一打扮,外人一看就知道你們是親兄弟了。我剛才遠遠瞧著,你們兩個竟像是雙生子似的。只是璋哥兒比琮哥兒高了不少,我這才沒把人認錯呢!

    賈璋笑著扶住賈母,又給賈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上:“我和琮兒的鼻子都生得像祖母,怪不得祖母差點認錯人了!

    黛玉在另一側攙扶著賈母,聽到賈璋的話后,很快就猜到了賈璋的用意。

    她跟著附和道:“琮哥兒確實像三哥哥,做事一本正經的,像個小古板哩。”

    賈母笑道:“琮哥兒像你三哥哥還不好嗎?以后琮兒媳婦是個有福氣的。”

    賈母這一句話說出來,圍在賈母身邊的三個人都紅了臉。

    迎春、探春他們紛紛笑了起來,倒是把賈璋他們笑得臉更紅了。

    又過了一會兒,賈璉湘霓夫婦、李紈賈蘭母子與寶釵和寶玉這對表姐弟也都到了。

    只邢夫人去孟家做客,王夫人去皇覺寺上香不在府中,因此不去。

    賈母覺得她們妯娌兩個不在反倒更好。

    沒有邢、王二夫人,孩子們還能玩得更高興更痛快些。

    眾人坐上了轎子前往東府,抵達寧府會芳園后,分主賓坐下,男客和女客中間隔了大屏風,吃了茶酒后才出門賞雪尋梅。

    賈母帶著一眾孫子孫女,重孫子重孫媳婦踏雪尋梅,見這外頭雪花飄揚,宛若柳絮因風起;梅花暗香浮動,遠遠望去宛若云霞蒸蔚,倒是別有一番樂趣。

    只是外頭風大,賈母游玩了一會兒后就回去了。

    尤氏和李紈也帶著賈蘭與賈母一同回去了,只余下他們這些小年輕在外頭玩。

    有丫鬟婆子們看著,賈母也放心。

    寧府時常清理園子里頭的積雪,因此此時地上的積雪并不厚,只有薄薄的一層。

    不過這雪雖然不多,但是靴子踩過去時還是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黛玉覺得好玩,遂悄悄把步伐變緩,多踩了好幾下雪地。

    剛才外祖母在這里,她都沒好意思玩這個幼稚的游戲。

    她不想讓賈母發現她幼稚的行為,卻沒想到被賈璋給抓了個正著。

    看著賈璋調侃的眼神,黛玉不好意思地錯開了眼睛。

    她輕輕撫摸梅樹上的紅梅,溫柔地拂去了梅花花瓣上的積雪,假裝自己一直都在賞梅。

    賈璋笑了。

    黛玉承認,三哥哥的笑聲很舒朗很好聽。

    但這改變不了她被笑得耳根泛紅的事實。

    她羞惱折下一小枝梅花,輕輕地扔到賈璋懷里:“你不是好人,竟這般笑我。”

    賈璋接過那花枝,輕輕別在耳后:“‘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待洛陽’,妹妹是嫌我最近太忙,才生出了歸去來兮之意嗎?”

    黛玉見他曲解自己的意思,恨不得跑過去奪走他耳邊的花枝,捂住他的嘴巴,好讓他不要胡說。

    可是一看過去,卻見少年人站在那里,那枝紅得快要燃燒起來的梅花配他確是正正好。

    他和梅枝,好像一幅價值千金的潑墨畫卷。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黛玉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白石郎曲》里面的句子。

    她發現這句話和那朵紅梅一樣,配三哥哥都是正正好的。

    黛玉突然說不出斥責他的話了。

    賈璋隱隱聽到黛玉呢喃著什么,好像是一句詩。

    反正不是在回答他的問題就是了。

    這是靈光乍現,蹦出了什么佳句嗎?否則黛玉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反駁他的調笑的。

    他湊到黛玉身邊問道:“妹妹剛才吟了什么詩?是有了什么新作嗎?”

    黛玉回過神來,輕笑道:“梅枝綴玉郎,有翠禽小小。這句詞三哥哥覺得怎么樣?”

    賈璋道:“好哇,姜白石的好詞,被你拿來胡亂改寫笑話人,該當何罪?”

    “三哥哥,我說你是玉郎呢。”

    黛玉輕聲狡辯。

    賈璋卻不信:“你明明在說我是翠禽,要不然你怎么不說白鳥金鳳?分明是看我穿了青色衣服就胡謅。不過看在這枝梅花的份上,我就饒了你吧!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在梅林里漫步。

    一直到風停雪止,他們才意猶未盡地離開了會芳園。

    不過此時此刻,他們還沒有離開會芳園,只是又往前走了一大段距離而已。

    在賈璋他們離開后,拉著賈璉躲在梅花叢里的史湘霓才走出來。

    “你瞧瞧人家,讀書多就是好,說兩句玩笑話都是風雅的,哪里像咱們兩個……”

    賈璉拉著她的手輕輕親了一口:“大俗即大雅,我夸二奶奶人比花嬌,二奶奶心里不高興嗎?”

    湘霓瞪了他一眼,賈璉也不生氣。二奶奶這副眼波流轉的模樣最好看了,他見了心里癢癢的,哪里還會不高興呢?

    他親親熱熱地摟著史湘霓:“你那只白瓷的瓶兒裝梅花正好,我瞧著上頭這一枝就很好。”

    “可是那枝梅花的位置好像有些太高了!

    “那怕什么?”

    賈璉松開了摟著史湘霓的手,三下兩下爬到了樹上折下了那枝梅花。

    他在上頭言笑晏晏地看著下面的史湘霓。

    史湘霓在與他視線對上的那一刻心如擂鼓。

    “我就知道二爺對我最好了!

    她輕輕拂去賈璉身上的雪,甜蜜地對賈璉道。

    只是這次的甜言蜜語,少了幾分拿捏丈夫的漫不經心,反倒是多了幾分真情實意。

    他們都很高興,但是今天對寶玉來說卻是糟糕的一天。

    寶玉不常去榮慶堂,賈璋又要去國子監讀書,因此他們兩個一個月也碰不到幾回。

    因此,即便寶玉知道賈璋和黛玉關系親昵,也沒有太多真實的感受。

    可是今天,他親眼目睹林妹妹對璋三哥的柔情款款、巧笑倩兮的模樣,心里又怎能開懷?

    林妹妹不是不喜歡男孩子泥做的骨肉,只是碰巧不喜歡他這團泥巴而已。

    他果然是個須眉濁物,不討林妹妹喜歡。

    其實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林妹妹對他冷若冰霜。但是看到林妹妹對別人笑靨如花,他還是心里悶悶的不痛快。

    而且今天在東府賞梅時,寶姐姐見到璋三哥后也恍了好幾次神,就連三妹妹都夸璋三哥有本事。

    為什么世間水一般干凈澄澈的女兒家都喜歡璋三哥那種滿眼前程的祿蠹呢?

    就連云大妹妹都讓他跟璋三哥好好學習!

    璋三哥那一套有什么好學的?

    無非是奔著榮華權勢使勁兒罷了,真是庸俗至極。

    因為襲人回家去看她病重的媽去了,寶玉院子里的丫鬟們即便瞧著寶玉不高興,也沒人敢深問,只哄著他早點洗漱睡覺罷了。

    至于為什么不敢問寶玉不高興的原因?

    哼,若是不想像茜雪一樣因為沖撞主子被趕出榮國府,就要學會管住自己想多管閑事的嘴巴。

    翌日,休沐日結束了。

    賈璋又換上了他的鴉青色斕衫,帶上了翰林院發給他的臨時牙牌,前往翰林院當差去了。

    到了翰林院,就見翰林院的小吏正在給他擦桌子。

    賈璋心想,這小吏今天怎么這般殷勤?

    翰林院里難道發生了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嗎?

    是趙師叔他突然升官了嗎?

    就在賈璋滿腹疑惑時,小吏恭維道:“恭喜解元公,您這兩日就要入值內閣了!”

    入值內閣?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見他疑惑,小吏笑嘻嘻地對他道:“解元公還不知道嗎?楊閣老身邊的內閣中書外放了。他老人家派人過來跟陳學士說,在找到合適的人選前先讓您過去頂班兒。這可是天大的榮耀啊!小人怎能不向您賀喜呢?”

    賈璋他也被這個好消息震得有些回不過神來。

    師祖您老人家這么愛提拔后進的嗎?

    這有機會,楊閣老他老人家是真的愿意給他這個徒孫。

    第85章 帶挈徒孫內閣中書,文淵閣內粉墨登場

    就在小吏對賈璋百般奉承時, 趙儀走進來道:“茂行,閣老那邊的中書外放了,他老人家說讓你先過去頂班!

    “這是內閣那邊送來的公函和牙牌, 你且收好了。一會兒收拾好東西就跟著劉修撰一起去文淵閣當差。”

    賈璋接過趙儀遞過來的公函和牙牌:“多謝師叔周全,師侄不勝感激。”

    趙儀喜笑顏開地道:“去了內閣好生跟著師相做事, 他老人家這是有意拔擢你……”

    賈璋點頭道:“師侄必當謹遵師叔美意, 在閣老身邊勤謹做事。”

    翰林院里面想做內閣中書的翰林數不勝數, 閣老若真想挑人,一上午就能挑出來十個八個四角俱全的。

    此時閣老說什么沒有合適的人選,想要讓他過去幫忙頂班, 不過是想要栽培他的借口罷了。

    賈璋能夠得到這個難得的機會, 心里也很高興。

    只是無緣無故的, 閣老怎么突然想起來提拔他了?

    賈璋哪里能想到楊宗禎突發奇想的原因是皇帝要退位了呢。

    乾元帝要在明年萬壽節退位,就意味著新帝明年登基;新帝明年登基, 就意味著新帝后年改元;新帝后年改元, 就意味著朝廷后年會舉辦恩科。

    而賈璋在朝廷舉辦恩科時也十七歲了。

    這個年紀下場剛剛好。

    如果賈璋要參加后年的恩科, 那么明年冬天賈璋必然要在國子監專心備考,無暇來翰林院歷事了。

    所以楊宗禎才在趁著手下中書外放的機會,找了借口讓賈璋到他那里頂班。

    目的就是讓賈璋這小子提前見見眾位閣臣,好好了解一下對方的施政綱領和行事作風。

    周東野、李汲、徐夢行、張泰維,這四個人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賈璋提前了解一下這幾個人只會有好處, 不會有壞處。

    要知道新帝踐祚后,朝廷里面既有新帝又有太上皇, 局勢只會變得比現在還要云譎波詭。

    自古有言,國無二主, 天無二日。若是乾元帝退位后不愿意放權的話,未來的新帝和太上皇必然會再有一場一場龍爭虎斗。

    而到了那個時候, 賈璋才剛剛考中進士入朝。若是成績好考中了一甲,還要時常入值乾清宮奏對文史。

    楊宗禎就是想到了這一點,才非得讓他這小徒孫提前到文淵閣鍛煉一番不可的。

    來文淵閣做上一兩個月的內閣中書后,賈璋他必然會更加精明謹慎,也會了解當今皇帝和幾位閣老的脾氣秉性。

    有了這些基礎,賈璋必然自保無虞,說不得還能乘青云而起。

    楊宗禎承認自己有私心。

    孫輩里面除了楊叔玉,就沒人比賈璋更得楊宗禎青眼。

    而他這般看重賈璋賈茂行,實際上還是因為葉士高。

    畢竟賈璋是葉士高唯一的弟子,可謂是千坰地里的一根獨苗苗。

    楊宗禎愛屋及烏,難免多疼賈璋一些,多為賈璋考慮一些。

    翰林院里面的翰林們也聽說楊閣老要帶挈徒孫的事情了。

    這些翰林里面有不少人都挺嫉妒賈璋的。

    但是一想到賈璋現在只是一個來翰林院歷事的監生,就算去了楊閣老那里也不能加官進爵,這些人的心氣兒才順了些。

    不過也有人是真心為賈璋高興的。

    比如說趙儀趙師叔,比如說吳修撰和韓修撰等人。

    與趙儀趙師叔,吳、韓兩位修撰及眾翰林告別后,賈璋才帶上牙牌與公函文書,與周首輔身邊的中書舍人劉繼業劉修撰一起離開了翰林院,往文淵閣去了。

    劉繼業是六年前的進士,他父親劉新銓是周東野的學生,曾上奏疏替周東野說話,結果被皇帝貶斥到西北做知縣吃沙子去了,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后來劉繼業一考出來,就得到了周東野的重用。

    這份重用顯然是因為劉心銓的忠心耿耿,而不是因為劉繼業本人的才具。

    周東野可能是念舊情才提拔了故人之子,也可能是想要效仿那千金買馬骨的故事,這才提拔了劉繼業做內閣中書。

    后面能夠坐穩這個位置,全賴劉繼業自己吃得了辛苦,受得了氣,這才漸漸得了周閣老的歡喜。

    這人平日里行事也是極妥當極和氣的,在前往文淵閣的路上,劉繼業就對賈璋笑道:“茂行賢弟,你年紀小別害怕,閣老們都是和氣人!

    劉繼業主動遞了橄欖枝過來,賈璋當然也不會不識趣兒到拒絕劉繼業的好意:“多謝賢兄安慰學生,茂行在國子監就聽師父說過幾位閣老的風采!

    他叫劉繼業賢兄,是因為劉繼業叫了他賢弟,他再叫劉繼業大人,未免顯得過于生份。

    但是自稱學生,卻是賈璋他本人行事謹慎的表現。

    不管劉繼業如何親切,他賈璋都不能昏了頭腦。

    畢竟他目前只是一個無品級的監生,可不能做出那等輕狂僭越之舉,引人非議。

    “學生對幾位閣老心往神馳,只可惜我人小德薄,一直與幾位閣老緣慳一面。今日能夠拜見幾位閣老,真是茂行此生莫大的榮幸!

    賈璋這一番唱念做打格外有信念感,就連劉繼業都沒有分辨得出真假來。

    他只在心里暗暗吐槽,這楊閣老的徒孫怎么這般會拍馬屁?

    楊閣老這般寵愛賈璋這個徒孫,難道就是因為賈璋擅長溜須拍馬嗎?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沒過多久就到了文淵閣大門前。

    門口巡檢的兵丁檢查完我們手中的牙牌,又看了賈璋手中的公函文書,這才放他們進去。

    在分開前,劉繼業還在對賈璋百般夸獎、千般拉攏。

    賈璋也不接那些拉攏的話,只笑道:“多謝賢兄美意,日后學生在閣內還需要賢兄多多提攜照顧!”

    劉繼業見他這樣滑不留手,也不再討沒趣兒了。

    也是,賈茂行是楊閣老的徒孫,又這般被閣老看重,哪里稀罕來首揆這里搶夾生飯吃呢?

    不過劉繼業心里雖然這樣想,面上卻依舊笑著道:“哪里用這般客氣?茂行入閣辦事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直接來愚兄這里問就是了。”

    賈璋笑著應了。

    兩人到了文淵閣后,巡檢兵卒檢查了他們的牙牌才把他們放了進去。

    走進文淵閣內,劉繼業把賈璋交到了早就被楊宗禎派出來的小吏手中,與賈璋告別后就去周閣老那里當差去了。

    賈璋則跟著那個小吏來到了楊宗禎的值房。

    楊宗禎的值房里面有一大片貼著墻根擺放的紅木書架,書架上面擺滿了書籍和卷宗;前頭擺著楊宗禎的紅木書案,桌腿上有著活靈活現的錦鯉圖騰。

    書案旁邊擺著一只半人高的落地汝窯大瓶,瓶子里頭插了幾卷畫軸;案上放著琉璃花樽,里面供著幾枝白梅,暗香浮動,甚是好聞。

    而在楊宗禎的書桌旁多了一張小書桌,上頭擺著和楊宗禎案上一樣的筆墨紙硯,還擺了一只小巧的琺瑯自鳴鐘,很是精巧好看。

    賈璋心知這種小書桌就是自己的位置了,但并不多言,對楊宗禎恭順地行禮道:“國子監生賈璋拜見閣老!

    楊宗禎點了點頭。

    公私分明,這一點就很好。

    若是茂行像伯賢那般不分場合地叫他師祖,他才是真的要頭疼呢。

    退之把茂行教得很好。

    “起來吧,茂行,你還沒拜見其他幾位閣老吧?趙嶼,你帶著茂行去拜見周閣老他們吧。”

    賈璋點了點頭,那個帶賈璋過來的小吏恭聲稱是。

    賈璋心中一動,原來這個小吏的名字叫做趙嶼。

    就在賈璋要與這個叫做趙嶼的小吏離開時,楊宗禎又突然叫住了他。

    “四位閣老的喜惡,你師父給你講過嗎?”

    賈璋聽見楊宗禎的問題后,回答道:“師祖放心,師父都和我講了!

    首輔周東野表面上是一個和藹的老人家,實際上官威很重,心機很深沉;次輔李汲出身清流,以直臣自詡,行事嚴苛,官威很重;徐夢行是紙老虎,張泰維是笑面虎,根據性格分析,除了李汲,應該沒人會難為他。

    真正的問題是葉士高彈劾過上述的所有閣老。

    所以賈璋他就只能只求多福了。

    不過他也不是很擔心,他按照楊宗禎的意思光明正大地去拜見幾位閣老,他們就算再不爽他,又能把他怎么樣?

    難道還能毀了他的容,打斷他的腿嗎?

    就算是皇帝也少有敢做出這樣不占理的事情的。

    更何況師祖讓他帶著這個趙嶼過去,肯定是為了讓趙嶼保護他,所以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而楊宗禎看著他這般有膽氣,唇邊也勾起了一抹笑。

    膽子大有勇氣也是好事。

    在朝廷做官,若沒有一身膽氣,只怕是要被嚇死的,哪里還有膽子抓住那些稍縱即逝的機會呢?

    趙嶼先帶著賈璋去了周東野周首輔的值房。

    等待片刻后,劉繼業出來迎接他們進去。

    “元輔事務繁忙,不過一聽到你來了,就立刻讓我過來迎你!

    賈璋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

    心里卻在想,劉修撰還是太年輕,說話做事的火候還是不到家啊。

    他這句話分明是想讓他記住周閣老的恩情的,可問題是賈璋不是什么能讓周東野記住的狀元探花,他能讓周東野記住的身份只有一個,那就是楊宗禎的徒孫。

    所以劉編修這句話根本不會讓他記住周閣老的好,只能讓他覺得師祖好厲害,就連周閣老這個首揆都要給三份薄面的。

    賈璋一邊整理衣裳一邊道:“閣老這般愛惜后進,學生不勝感激。今日能來拜見元輔大人,著實是三生有幸!

    他跟著劉繼業一起進入了值房,一眼就看到了周東野桌案附近沒有別的桌椅,便知閣老與內閣中書同室辦公并非常例,心里愈發感激楊宗禎對他的用心。

    而現實中的他在向周東野行禮。

    “國子監生賈璋拜見元輔大人!”

    周東野讓賈璋起來,又對他道:“早就聽說過楊閣老的徒孫是十四歲的少年解元了,今日見了果然文采精華,見之忘俗,不愧是宗禎的徒孫!

    賈璋道:“元輔大人謬贊了,元輔大人弱冠傳臚,珠玉在前,茂行只覺自身黯然失色!

    周東野笑道:“你倒是會說話,不像是你師父。”

    賈璋心里一緊,戲肉來了。

    他對周東野恭恭敬敬地道:“茂行說的都是真心話,師父也常讀元輔大人的文章呢!‘銀杏有千歲,黃鸝囀百聲’,大人的詩詞清新秀逸,學生和師父都很喜歡。今日能夠見到大人,學生只覺激動……”

    這句“銀杏有千歲,黃鸝囀百聲”并非周東野的得意之作,能夠讀到這首詩,可見葉士高和賈璋是真的喜歡他的作品。

    想到這里,周東野難為人的意思也就淡了。

    再看看賈璋那副滴水不漏的恭敬模樣,心知這小子絕不是會在言辭中出錯的人,再繼續刁難他也不過是白白地給楊宗禎看笑話罷了。

    周東野笑著偽裝和藹老人:“沒想到你們師徒還喜歡我的詩詞,來日我讓人把文集送到國子監給你們師徒看。”

    賈璋露出了一個驚喜的表情,對周東野千恩萬謝后才離開。

    走出周東野的值房后,賈璋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不過他不能徹底放松下來,李汲苛嚴,百分之九十九會刁難他。

    賈璋心想,他必須做好準備,因為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第86章 李汲為難中書日常,投桃報李炭敬上門

    賈璋猜的果然沒錯, 李汲待他的態度確實很不友善。

    不過賈璋說話滴水不露,李汲找不到他話里的錯處,除了陰陽怪氣兩句外, 也不能把他怎么樣。

    畢竟李汲他只是次輔。

    一旦楊宗禎投靠周東野,李汲在內閣的話語權也會暴跌。

    所以他不會得罪楊宗禎太過的。

    賈璋對這一點很清楚, 所以在李汲陰陽他的時候, 他就對著李汲微笑。

    裝瘋賣傻絕不會出錯, 他賈茂行年紀小,聽不懂李閣老的暗諷,本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之事。

    在賈璋的這一通操作下, 他順利過關了。

    李汲也被賈璋的油鹽不進給氣了個夠嗆。

    不過賈璋根本不在意李汲是否生氣, 更不在意是否遷怒于他。

    拜師后得了好處, 就得接受相伴而行的壞處。

    總不能這邊拜了閣老師祖,被人奉承就言笑晏晏;那邊因為老師的緣故被人為難兩下, 就心懷銜恨吧?

    賈璋他不是那種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人, 做不出來這等事情。

    更何況他覺得李汲這人求全責備、氣量狹隘, 葉士高彈劾李汲的話也并非沒有道理。

    依賈璋看,李汲這人確實沒有大臣事體。

    這人不過是乾元帝為了轄制周東野才被高高抬起來的一把刀。

    若在太平年月,李汲或許還能依靠他的清流背景平安落地。

    但在眼下奪嫡之刻,朝廷局勢風起云涌,李汲他能不能保全自己還不一定呢。

    所以賈璋本就不怕他。

    李汲待賈璋不友善, 徐夢行和張泰維兩個內閣小字輩待賈璋倒是很友好。

    正所謂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周、李二黨也是深諳這一套的。

    不過, 徐夢行和張泰維兩人之間也存在著細微的差別。

    徐夢行很老實,張口不離周閣老怎樣怎樣。張泰維就不一樣了, 他嘴巴里說出來的話是我怎樣怎樣。

    不過不管他們有什么招數,在賈璋身上都不管用。

    若有巴掌, 賈璋就裝聾作啞,只當對面的人是在放屁;若有甜棗,他就笑瞇瞇地收下,然后張嘴就是奉承話。

    伸手不打笑臉人,誰也挑不出賈璋的錯兒出來。

    更何況楊宗禎的屬吏趙嶼也亦步亦趨地跟在賈璋后面,周東野他們投鼠忌器,也不會太過為難賈璋。

    即便這幾位閣老里面沒人喜歡葉士高,對賈璋這個葉士高的首徒也沒什么好印象。

    在拜見完幾位閣老后,賈璋被趙嶼送回楊宗禎的值房。

    楊宗禎問他道:“剛才你也一一見過幾位閣老了,對他們有什么看法?”

    賈璋沉吟了一會兒后道:“元輔老驥伏櫪,徐閣老甘附驥尾;次輔睚眥自傲,張閣老已有自立之心!

    楊宗禎讓賈璋坐下,在賈璋在他身邊坐好后道:“這就是我要你入閣后做的事情了,其他種種雜務,都讓趙嶼去辦!

    “你來內閣最要緊的事就是多聽多看。這一個月里,你若能看明白幾位閣老的行事作風,在往來文淵閣的大臣那里多露臉,也就不枉我提拔你了。”

    賈璋連忙道:“學生謹記閣老教誨!

    楊宗禎道:“沒外人的時候叫師祖就行了,只是在屋子里出現第三人的時候,你就像剛剛那樣叫我閣老了!

    賈璋立即改口:“師祖,徒孫曉得了!

    楊宗禎也不再教訓賈璋什么,只從自己的一大摞文書里面抽出來兩本讓賈璋看,自己則在一旁處理起了公務。

    待到卯時三刻左右,其他部門的官員們跑到文淵閣來匯報工作。

    賈璋坐在楊宗禎身邊,見到值房內朱紫遍地場景后也沒露出半分怯懼之態,態度十分坦然。

    楊宗禎見賈璋如此,心里很是滿意。

    茂行沒有辜負自己的期待。

    而那些過來向楊宗禎匯報工作的大臣在離開文淵閣也全都心生感慨。

    他們既感慨賈璋擁有楊閣老這樣的好師祖,所以才能在監生時期就來內閣歷練,直接就贏在了起跑線上。

    也感慨葉士高得了個好徒弟,楊閣老得了個好徒孫,楊門后繼有人,以后不用擔心黨派內部青黃不接了。

    在這些大人們的心里,賈璋確實是完美弟子和完美兒子的模板。

    畢竟,不是誰都能像賈璋一樣,在十四歲的年紀里就摘下鄉試的桂冠,獲得解元的功名的。

    而且賈璋他不僅只是讀書好,待人接物也十分得體。

    就說這些日子里吧,賈璋見到他們這些大臣過來向閣老匯報工作時的態度十分落落大方,和他們家里見了爹就像老鼠見了貓的兒子簡直就像兩個物種似的。

    賈茂行是矯矯白鶴,他們家里的兒子是井底的青蛙。

    對比如此慘烈,這些大人在回家后又怎能不收拾自家或是調皮搗蛋、或是眠花問柳的兒子?

    賈璋不知道這些大人們的想法,不過這些大人們確實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

    他來楊宗禎這里頂班,主要負責的工作就是幫楊宗禎整理文稿,校對文字,在狗屁不通的折子上面畫叉,以及接待各位過來匯報工作的大人。

    這是內閣中書份內的差事,賈璋完成的非常出色。

    要知道他前世可是伺候過皇帝的司禮監掌印,對高級秘書的工作內容了如指掌。

    不過三天,他就得到了楊宗禎的高度評價。

    “別看你年紀小,做事卻比之前兩個中書細致多了,師祖這回可是撿到寶了!

    賈璋的工作確實做得到位,不到三天時間,他就能叫出文淵閣里一大半吏員的名字,還能記住楊宗禎所有文書的準確位置。

    而且在他來了后,楊宗禎手邊的茶就沒涼過一次,室內的溫度也始終保持在會讓楊宗禎這個老人家覺得舒適的程度,就連案頭的梅枝也比以前風雅許多。

    賈璋精挑細選的梅花枝自然比那些小吏折回來的梅花枝遒勁優雅。

    就這么短短幾日,賈璋在楊宗禎這里的好感度就已經漲到了頂格。

    誰不喜歡孝順能干又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賈璋他這般細致周到,主要是因為楊宗禎待他確實誠心。

    不是真心想要栽培他,師祖他老人家又怎會把他拎到內閣頂班,又怎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提點他處理政務的方法與幾位閣老的性格特點呢?

    他這人向來秉持著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做事原則。楊閣老待他如此好,他當然也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盡可能地孝敬閣老,也好回報一二了。

    葉士高對賈璋能夠入值內閣,跟在楊宗禎身邊學習一事感到十二萬分的歡喜。

    這個內閣中書的職位他也做過,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給閣老打雜,跟在閣老身邊學習如何處理政務。

    所謂翰林院乃儲相之地,儲相二字如何體現?

    自然不是靠在翰林院里苦哈哈地修書編史體現的,而是靠入值御前和入值內閣體現的。

    翰林院的翰林官們每月都會排班去御前當差。

    如果表現好的話,就可以一步登天。

    譬如說賈璋的鄉試座師喬深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除此之外,得了閣老青眼的翰林會被提拔到內閣來兼任內閣中書,即所謂的入值內閣。

    這一類人升遷也是最快的,比如說楊宗禎原來的那個中書,原本只是翰林院的七品編修,在楊宗禎這里伺候了六年,如今已經平步青云,升任江西糧道了。

    不過葉士高歡喜的事情并不是那入值內閣的履歷,也不是那人人覬覦的額外提拔。

    賈璋他只是尚未入仕的國子監生,有了這份履歷也不會即刻就得到什么好處。

    至于額外提拔……

    茂行他是師相嫡親的徒孫,就算沒做過師相的中書,師相也會提拔茂行的。

    所以真正讓葉士高感到歡喜并不是這兩件事。

    他真正感到歡喜的事情是師相對茂行的看重。

    師相寧可暫時空著內閣中書的位置,也要提拔茂行去頂班,這件事必會提高茂行在楊門內部的話語權。

    除此之外,根據他對師相和茂行的了解,這些天師相肯定會給茂行開小灶,茂行也一定會因為師相的小灶受益匪淺。

    茂行做事又十分體貼細致,更是個投桃報李的性格,這就意味著師相必定受到茂行全方位的孝敬。

    等到一個月后,師相和茂行的感情也會變得堅不可摧起來……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葉士高當時會感到十分歡喜。

    事情正如葉士高所料,隨著時間的流逝,楊宗禎和賈璋的感情也愈發深厚了。

    一開始,楊宗禎只給賈璋講了幾位閣老的行事作風。

    后來他漸漸為賈璋講述了朝廷局勢的變遷,再到后來,楊宗禎甚至開始拿出一些簡單的政務讓賈璋練手了。

    而賈璋在處理政務時的表現也非常好。

    除了一開始時有些手生,賈璋后面提出的建議都非常好。

    楊宗禎很欣慰。

    賈璋、葉荊與自己的孫兒叔玉都擅長讀書,但是要論起做官來,還是茂行他更擅長一些。

    當然,叔玉雖然辦事不如茂行老練,但是那股子狠勁兒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有茂行和叔玉在,楊門的第三代也就有望了。

    轉眼間又到了旬休的日子,賈璋正躺在鶴鳴苑的拔步床上休息。

    入值內閣雖然收獲極多,但是內閣里的人個個都是人精,賈璋也不得不用心應對,他因此感到有些疲累,也是正常的事情。

    就在他醒來迷迷糊糊坐起來的時候,紅杏過來稟報道:“三爺,雪檀說有人過來給您送禮,問您收不收!

    送禮?

    給他一個尚未入仕國子監生送禮,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手里又沒有什么權力。

    不對,他有權力,他跟在楊閣老身邊,這本身就是一種權力。

    賈璋徹底清醒過來了。

    他沒有回答紅杏的問題,慢吞吞地過去換了衣裳,又過去洗漱用早膳。

    他不回答,紅杏也不敢問他。

    而賈璋也在腦中思考這件事。

    眼下是年尾,外官入京排著隊想要見各位閣老,而先遞誰的牌子、后遞誰的牌子的權力就在內閣中書手中。

    大多數內閣中書都不會拒絕這筆炭敬,包括在周閣老身邊的劉修撰。

    但是他不一樣,他只是借著閣老的光才過來頂班的,又不是名正言順的內閣中書。

    收下這筆錢,就是在給閣老抹黑,他不會去做這樣的事。

    而且李汲不喜歡師父,若是捉了他的錯兒,就算不把他從內閣攆走,也會嘲諷師祖,讓師祖下不來臺。

    還有……

    “雪檀說他們要送多大的禮了嗎?”

    “說了,有人送二十兩,有人送五十兩,有人送一百兩,還有人送五百兩的!

    看看,這就是他不想收禮的第二個理由了。

    做人做事,就算有七分想著自己,也要有三分想著朝廷和百姓。

    那送二十兩、送五十兩的,花的可能是自家經營所得的財貨,就算是貪了,大概也沒貪太多銀子。

    可是那隨手就能送出去五百兩銀子的,花的基本上都是民脂民膏。

    當然,他們中間也可能有人出身于榮國府這樣豪富的世家大族,所以不差銀錢,但那終究是少數……

    “讓雪檀回了他們,說我不收禮……”

    紅杏聽到賈璋的吩咐后,立刻起身出去找雪檀去了。

    結果紅杏走到一半,卻聽到賈璋喊她道:“紅杏,你等一會兒再去。等我手書一些拒絕的書信給外面的那些大人!

    “省得你家三爺我沒進官場,就得罪一大幫人!

    第87章 淮安知府用人之論,先破溪春年終節禮

    賈璋寫下了拒絕收受賄賂的書信。

    不過在信里, 賈璋也沒寫什么我不收賂之類讓人下不來臺的話。

    只說是自己偶感風寒,不便見客,若有怠慢, 萬望恕罪。

    實際上,他就是在告訴這些人自己不收禮, 讓他們快點散了。

    送禮這種事情, 本來就講究個你情我愿。碰到賈璋這種不愿意收禮的, 送禮的人也沒奈何。

    就算賈璋給他們冷臉,罵他們貪官污吏,他們不也得忍著嗎?

    畢竟送禮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如今賈璋不收禮, 還愿意他們臺階, 他們當然不會不識趣, 全都順坡下驢地往下走了。

    更是不敢有什么怨懟之語,甚至不敢生出什么怨懟之心來。

    賈璋是閣老的徒孫, 國子祭酒的弟子, 還是榮國府的少爺, 可不是他們這些外官能得罪起的?

    而那些能得罪起賈璋的人,本也不會為了見楊宗禎就急吼吼地跑過來給賈璋這個國子監生送禮。

    在休沐日結束后,賈璋抱著他打理好的梅枝前往文淵閣當差去了。

    一走進文淵閣的院子,賈璋就見到院子外站著一群眼生的官員。

    這些人大概就是最近進京述職的外官了,昨天想要給他送禮的大多數都是這樣人。

    賈璋沒多看他們, 徑自走進了楊宗禎的值房。

    而在賈璋走進楊宗禎值房的時候,有人拉住了文淵閣的小吏問道:“剛才過去的那位小兄弟是誰?他怎么穿著國子監生的斕衫, 沒穿官服就來了?”

    小吏嘿嘿一笑,輕輕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在一塊銀錠滑進小吏的袖子后, 這位小吏才小聲道:“那位小老爺穿斕衫,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國子監生, 原本是在翰林院里歷事的。他姓賈諱璋,表字茂行,是楊閣老嫡親的徒孫。至于他為什么在文淵閣……”

    看到身邊湊過來的人多了,小吏便再次摩挲了兩下自己的手指。

    圍著這個小吏的幾位地方官不約而同地想,這人當真是貪得無厭。

    可最終,他們還是讓銀錠再次滑進小吏的袖子。

    這小吏滿意地道:“前不久閣老的中書外放了,楊閣老菩薩一樣的人,考慮到翰林院年尾事多,就沒麻煩他們,而是讓小賈解元過來幫忙了!

    大家都知道楊宗禎讓賈璋入值內閣,目的就是為了歷練賈璋這個徒孫。

    但是聰明人都會說,楊閣老讓賈璋過來頂班是為了不給翰林院添麻煩,這還是閣老的體貼……

    這些打聽消息的地方官全都會意地點了點頭。

    他們已經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消息。

    小賈解元這個徒孫在閣老面前真的很得寵,若非如此,楊閣老又怎么會把他提拔到文淵閣?

    還有些眼尖的人發現,賈璋沒去內閣中書們辦公的東西廡房,而是直接走進了閣老值房,還好半天沒出來。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賈璋的辦差地點很可能不在東西廡房,而是在楊閣老的值房。

    楊閣老看重賈茂行,以至于把此人帶在身邊言傳身教。

    天爺啊,這就是有靠山的待遇嗎?

    可惜他們這些人不是沒有靠山,就是靠山本人都是缺靠山的人。

    羨慕二字,他們早都說倦了。

    而賈璋在走進楊宗禎的值房后,與趙嶼一起把房間打掃干凈了。

    當然,主要干活的人是趙嶼。

    賈璋負責的工作是把梅花插瓶,給楊宗禎泡茶調香,整理書案上的文書和卷宗。

    不過即便如此,趙嶼也很感謝賈璋幫他的忙。

    畢竟賈璋他是閣老的徒孫,就算不做這些事,也沒人會說賈璋做得不對。

    待到把楊宗禎的值房打理好,趙嶼就離開了。

    賈璋則坐到書桌前寫卷子。

    楊宗禎給他出了一小摞時務策題目,告訴他沒事做閑著的時候可以做兩張卷子練練手。

    待賈璋寫到“三代之取士也,必學而后入宮,必試其事而能,然后用之”[1]的時候,楊宗禎終于下朝回文淵閣了。

    賈璋聽到聲音,放下筆迎上去,接過楊宗禎脫下來的鶴氅掛好。

    在楊宗禎坐下后,他又從鑒缶中端出了溫度正合適的老君眉奉與楊宗禎喝。

    楊宗禎喝了一口味道甘醇的茶水,只覺一大早起來上朝的疲憊全都消失了。

    他招手讓賈璋過去,調笑道:“聽說有人給你送禮了?第一次遇到有人上門送錢,感覺怎么樣?”

    賈璋輕笑道:“師祖別取笑我了,這不義之財,徒孫哪里敢收?”

    “小心駛得萬年船,茂行這樣做就很好。若是你收了這筆錢,李閣老他就又有新由頭發作了。”

    聽到楊宗禎的話后,賈璋也點了點頭。

    昨天他剛起來迷迷糊糊的時候,都曉得這錢不能收的原因就是因為李汲。

    這些天下來,他對李汲的行事作風也有很深的了解了。

    他之前的判斷果然沒錯,李汲心胸狹隘,度量確實不如周東野寬宏。

    最重要的是這人嚴于待人,寬于待己,這就讓人很不爽了。

    如果李汲和邱宗實一樣,在嚴于待人的同時嚴于待己的話,賈璋還不會像現在這樣不喜歡這位清流領袖。

    但是他偏偏不是。

    不過楊宗禎和賈璋都沒有圍繞這個問題展開討論,只是略說了兩句就放下了。

    楊宗禎剛才走到書案附近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賈璋沒寫完的時務策,因此他也不急著給賈璋安排差事,而是讓賈璋先把時務策寫完。

    賈璋聽話地坐下繼續寫他沒寫完的文章,不過他默默地加快了自己的寫字速度。

    在他把時務策寫完后,楊宗禎也看完了幾本折子。

    楊宗禎把兩本需要打叉的折子遞給了賈璋,又讓賈璋出去把淮安知府王濟叫進來。

    賈璋接過折子放到了自己的書案上,走出了楊宗禎的值房,奔著那群地方官去了。

    “淮安知府王濟在哪兒?”

    賈璋話音剛落,就見一位身著大紅官袍,胸前繡著白鷴補子的官員快步走過來。

    走到賈璋身邊后,竟然先行了一禮。

    賈璋見了,連忙避了這一禮:“大人,學生當不得這般重禮!

    王濟卻恭維道:“解元公當得起。自古云達者為師,下官二十歲才中了第七名舉人,解元公年未至舞象,卻中了順天府的魁首。這樣的好學問,哪里是下官可以比擬的?能給解元公這樣的文魁行禮,也是下官的福氣!

    很顯然,王濟這人是做了充足的工作的。

    可惜賈璋不是那等被人家兩句好話就哄得昏了頭的小年輕。

    他很清楚,王濟對他這般卑躬屈膝,只是因為閣老的權勢?

    離了閣老和師父,離了榮國府,他一個小小解元,在王濟眼中哪里會有這樣重的分量?

    賈璋一向都對自己有著清晰的認知,更不是狐假虎威的小人。

    他也不愿意扯著閣老的虎皮做大旗,若那樣行事,他與前世張閣老身邊的游七[2]又有什么區別?

    想到這里,賈璋笑道:“王大人過譽了,您是牧民一方的父母官,為了百姓案牘勞形,我又怎能受您的禮呢?”

    “學生可不敢做出這等僭越猖獗之舉,否則閣老是要讓我跪孔夫子的!

    “王大人,閣老那邊急著見您,您看?”

    賈璋似笑非笑地看向了王濟。

    王濟立刻回過神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哎呦,解元公!你看我與你一見如故,聊了這么久,竟險些耽誤了閣老的事!”

    “王大人別急,學生這就帶您去見閣老……”

    賈璋對王濟的討好并無不滿,當官的都想往上爬,王濟這樣做,也不過是不想放過任何一次機會罷了。

    但是他只是一介白身,絕不能在眾目睽睽受大臣之禮。

    他絕不會平白無故地授人以柄,這種蠢事他死十萬次、百萬次都做不出來。

    在他們離開后,不少人輕嘖了一聲。

    這位小賈解元也是個人尖子,說話做事竟然比他們這些官場老油子還要妥帖三分,怪不得閣老偏愛他。

    那些想要借著年輕人臉皮輕薄、喜好夸耀的性格特點,從小賈解元這里探聽消息的人可以徹底死心了。

    這孩子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在淮安知府王濟從值房離開后,楊宗禎問賈璋道:“這回,你明白我上次教你的道理了嗎?”

    楊宗禎召王濟過來,問了他治水的事情。

    淮河流經淮安,是運河航線的主干道。

    王濟作為淮安知府,正是疏;春拥闹饕涋k人之一。

    他的匯報很不錯,本人也頗有辦事能力,在治理淮河的事情上還是有不少成績的。

    “在朝廷做官,需要政績,需要聰穎。在朝廷做大臣,卻要懂得用人。”

    賈璋起身回答楊宗禎的問題。

    “那你說說,這人應該怎么用?”

    “清濁兼濟,事功為先,道德第二,忠心第三,余下的東西并不重要。”

    “說說吧,你眼中的道德是什么?“

    楊宗禎一邊看折子,一邊問賈璋道。

    “徒孫以為,此道德不是清流之道德,不是士大夫之道德,而是治理事務之道,愛惜黎民之德!

    楊宗禎笑道:“這就很好,你能不偏信清流,厭惡俗生,就已經比同輩人成熟許多了!

    說到這里,他提筆題了一張字贈予賈璋。

    賈璋接過來一看,卻見上面寫著辛棄疾《臨江仙》的上半闕。

    老去惜花心已懶,愛梅猶繞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無花態度,全有雪精神。

    上面除了楊宗禎行云流水的飛白外,還有楊宗禎的私印。

    賈璋接過楊宗禎的字,微微一笑。

    若他是那一枝先破玉溪春的梅花,那師祖應該就是那老去惜花心已懶,愛梅猶要繞江村的老翁了。

    這個比方,倒也十分貼切。

    又經過了兩次輪休,這個冬天就過去了。

    朝廷放了年假,賈璋也把翰林院和文淵閣的牙牌交了上去,并得到了一張吏部出具的上上考評。

    除此之外,賈璋還收到了一份朝廷下發的節禮。

    綾緞兩匹,棉布兩匹,貢橙五斤,紅羅炭兩簍,紋銀五十兩。

    內閣的待遇就是好,他要是還在翰林院,大概是拿不到這么多的節禮的。

    抱著節禮回家后,賈璋讓針線上的人把這兩匹綾緞裁出三套衣服出來。

    挑布料的時候,他特意挑了花色老成的。

    正適合孝敬祖母和父母雙親。

    至于這幾斤格外飽滿的橙子,可以散給兄弟姐妹們。

    當然,最大最好的這幾個要留給黛玉和芝哥兒。

    他這樣做,絕對只是因為黛玉和芝哥兒格外喜歡吃橙子,而不是因為自己有什么私心。

    第88章 新橙清香準備會試,西宮南內景王心喜

    榮慶堂里, 黛玉服侍賈母穿上了賈璋送來的衣裳。

    瞧著上頭的福祿壽繡紋,黛玉笑道:“外祖母穿上這樣的一身衣服,愈發顯得精神了!

    賈母興致很高:“衣服倒不稀奇, 讓我歡喜的是你三哥哥的一片孝心。”

    言罷,又攜黛玉一起坐到榻上說話, 讓琥珀給黛玉捏肩松松筋骨。

    玉兒昨天讀了好久的書, 想來身體也是疲憊的。

    就在祖孫二人其樂融融時, 寶釵過來給賈母請安了。

    賈母見寶釵來了,笑著招呼道“薛姑娘來了,用飯了嗎?”

    寶釵道:“多謝老太太關懷, 早上出門前已經用了。”

    賈母拍了拍黛玉的手:“你薛姐姐來了, 帶她去你屋子玩吧。你們年紀輕輕的, 和我這個老婆子待在一起也沒什么趣兒!

    聽到賈母這話,琥珀停下了給黛玉捏肩, 黛玉也說了一句是。

    而寶釵想要夸贊賈母服飾精美的話, 也被賈母這一句話給噎了回去。

    黛玉攜寶釵到了她住著的套間暖閣, 一進門,就嗅到了一股清新香氣。

    “好雅致的香,我竟沒見過。妹妹,這是什么香?”寶釵笑問黛玉道。

    “這是我自制的香方!

    黛玉輕聲道:“沉香三兩,冰片二錢, 檀香一錢,龍涎五分, 薄荷二錢,片速五錢, 排草二兩,合油一錢, 甘麻油二分,榆面六錢,薔薇露四兩,裝到中空的橙皮上過三餾,也就成了!

    寶釵道:“妹妹給這香取名字了嗎?”

    黛玉笑道:“取了,此香名叫新橙香!

    新橙香,是因為周邦彥的那句“纖手破新橙”,還是因為制香的橙子是賈璋新發的節禮呢?

    寶釵并不清楚這件事情,但她知道她不該去問黛玉事情是否如她所想。

    既然她已經擇定了寶玉,那么賈璋做了什么事情,對黛玉有多好,就全都是與她無關的事情了。

    “這名字通俗易懂,倒不像是妹妹的風格!

    寶釵笑道:“讓我猜猜這名字是誰取的,不會是老太太吧?”

    黛玉搖了搖頭:“薛姐姐猜錯了,這名字是三哥哥取的。姐姐,你上回教我打的絡子我學會了,再教我一種新的吧?”

    寶釵道:“好啊,我們這次可以學著打梅花絡……”

    而在這個時候,賈璋正在書房里用心讀書。

    在朝廷放年假前,楊宗禎曾暗示過賈璋,回家后好生讀書,為會試做好準備。

    今年就是會試年,在正常情況下,朝廷三年后才會再次舉辦會試。

    賈璋根本不用著急準備會試,楊宗禎更不用專門提醒賈璋要為會試做好準備。

    既如此,楊宗禎提醒賈璋準備會試,很可能代表著會試時間要提前了。

    朝廷要開恩科。

    就像賈珠生前參考的那一科,正好趕上了乾元帝花甲萬壽,所以才開了恩科。

    但問題是,眼下乾元帝七十歲的整生日已經過去了。

    明后兩年,皇家也沒有什么值得普天同慶的特殊事件。

    至于朝廷在未來會不會發生什么值得普天同慶的大好事,賈璋并不確定。

    但是就算有,楊宗禎也不能未卜先知。

    那么,還有什么事情是楊宗禎能提前知道,同時還能讓朝廷開恩科的呢?

    賈璋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

    乾元帝不會是想要退位了吧?

    畢竟,新帝改元后必然會舉辦恩科。

    賈璋膽大包天地做出了這樣的推測,然后他又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推斷。

    當今天子權欲心極重,怎么可能會愿意把皇位拱手讓給皇兒呢?

    可是,如果乾元帝的身體無法支撐龐雜的朝政,他本人又想多活兩年的話,那他也不是不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賈璋心底響起了反駁的聲音,他把求證的目光投向了師祖。

    楊宗禎素來知曉賈璋聰慧,卻也沒想到他竟然聰慧到了這種地步。

    看著賈璋求證的目光,與賈璋那根先指了指天、后指了指地的手指,楊宗禎輕輕地點了點頭。

    “師祖,今日這事,徒孫只當不知道!

    楊宗禎笑道:“你知道就好,這件事可是天大的事。你若是走漏風聲,師祖也保不了你!

    賈璋連忙點了點頭,也沒問楊宗禎到底誰才是新帝。

    陛下肯定囑咐過師祖,不許他泄露秘密。

    師祖告訴他準備會試,已經很看重他了,他可不能蹬鼻子上臉。

    不過,賈璋他心里已經篤定了正確的答案。

    皇帝陛下現在還沒把齊王放出來,在這種情況下,新君必然是景王殿下。

    賈璋他從來都不覺得瑞王有登基踐祚的可能性。

    所以在放假回家后,賈璋就開始潛心苦讀起來了。

    更是一張不落地做起了葉士高給他出的卷子。

    如果新帝明年登基,那么朝廷會在后年二月時舉辦恩科。

    里外里一算,他也就只剩下一年的復習時間了。

    時間如此緊迫,可由不得他浪費。他必須潛心向學,才有可能摘得鼎甲之位!

    至于要不要向景王提前獻媚,從而獲得新帝的賞識?

    這種事情卻是萬萬做不得的。

    眾所周知,他賈茂行是楊閣老的徒孫,入值內閣后日日與楊宗禎共處一室。

    然后他一從閣老身邊離開,就無緣無故地跑去景王那里獻媚。

    乾元帝也不是眼睛瞎了,哪里還猜不出閣老向他泄露了秘密?

    到時候閣老又如何自處呢?

    不過,雖然不能跑去討好新帝,但他可以趁機發財啊。

    賈璋在放假后就把管鋪子的高杉叫來,吩咐他多進些草木花鳥奇石預備著。

    又把蘇佐派出去,讓蘇佐拿著他這些年攢下的紅利銀子去鼓樓附近開一家木材店。

    新帝登基,太上皇退位,宮里不可能不建造新宮殿。

    若景王登基,以他的聰明,很可能會以卑不動尊為由,給自己蓋一處臨時住處,讓太上皇仍舊住在乾清宮,省得太上皇產生心理落差給他使絆子。

    除此之外,太上皇也可能體貼兒子,把乾清宮讓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新帝為了表示自己的孝順,更是要給太上皇蓋一處華美絕倫的宮殿讓太上皇養老。

    到時候開花鳥店和木材店的他不就能大賺一筆了嗎?

    有戴權的關系,他花些銀子,就能讓高杉獲得給宮中供貨的資格。

    他開木材店也不引人注目。

    畢竟他前兩年的時候就已經有開新鋪子的打算了,只是因為買了田莊后錢不湊手,這才延遲了開新鋪子的時間。

    這件事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還有人想要借錢給他買鋪子呢,只是他不想欠人情沒答應罷了。

    所以,即便賈璋開了新鋪子賺錢,也沒有人會懷疑他提前知道了什么內幕。

    楊宗禎可是閣老,他怎么會為了讓徒孫多賺點木頭錢就泄露朝廷機密?

    這種事也太可笑了。

    以乾元帝帝王之尊,他絕不會懷疑楊宗禎會因為這么可笑的理由向徒孫泄露禪位的秘密。

    這一年就這么紛紛擾擾地過去了,轉眼間又到了新一年早春時候。

    乾元帝穿著厚厚的斗篷,捧著手爐,欣賞這御花園的景色。

    卻見桃杏榆柳都吐了新芽,一些開的早的名種已經吐出了或粉紅或金黃或嫣紫的花苞。

    微風拂過,帶來一點寒涼。乾元帝看著這生機勃勃的景象,心里竟有些寂寞。

    他的人生已至殘冬,看著這萬物復蘇的早春盛景,亦是難以開懷。

    他走到亭子附近,戴權使了個眼色,夏原立刻把墊子鋪到了石墩上。

    乾元帝坐下后瞧那梁間新燕,輕聲呢喃道:“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萬壽節要到了,大盛的家也要兒子來當了。”

    戴權寬慰乾元帝道:“陛下乃英明神武之圣人天子,又哪里是唐明皇可以比肩的?殿下他也是個孝順的!

    隔墻有耳,戴權不曾明言是哪位殿下。

    乾元帝卻道:“玄宗早年未必不是雄主……”

    他瞧著梁間新燕落地啄泥,心情突然好了一些:“朕是主動退位,卻比唐玄宗主動許多了。戴權,你說得對,李隆基又如何比得上我?”

    他甩了甩袖子,對戴權道:“回去記得擬旨,讓瑞王代朕去山東祭孔!

    戴權連忙應了,又聽乾元帝吩咐夏原道:“去內承運庫取一萬兩銀票,再挑些上好的擺設,悄悄地送到義忠郡王府上,不用聲張。順道把順王召進宮內,朕想他了!

    夏原稱是,連忙去了。

    乾元帝卻不愿意回乾清宮,只坐在亭子里瞧那只活潑潑的燕子。

    他瞧了許久,那燕子才飛走。

    乾元帝想,或許是筑巢太累,這燕子才飛去覓食了。

    沒了活潑的燕子,這滿園春色對乾元帝來說也沒有什么吸引力了。

    他不想在御花園里面繼續待下去,便扶著石桌起身,結果發現自己腿麻了。

    乾元帝沒像常人一樣因為腿麻趄趔摔倒,戴權與乾元帝身邊伺候的內監時時刻刻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乾元帝身上,全都是有眼色的人。

    在發現乾元帝的異樣后,戴權和另一個內監急忙一左一右攙扶住乾元帝,又陪著乾元帝走了一圈兒,才緩解了腿麻的癥狀。

    回到乾清宮后,乾元帝感嘆道:“戴權,朕老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騎馬射箭的少年了。”

    戴權被乾元帝這句話勾起了眼淚。

    幾十年前,乾元帝還是文武雙全的太子爺。

    上林苑秋獵,乾元帝三箭射死了一頭黑熊,人人都稱贊太子殿下武德充沛。

    戴權心里忽然產生了一股難言的惆悵與酸澀之情出來。

    陛下老了,他也老了。

    他突然說不出以前常說的奉承話了。

    千秋萬世,萬歲千年,皇爺本人會信這樣的話嗎?

    反正他是不信的。

    戴權哽咽著道:“陛下……”

    乾元帝見他這副模樣,反倒笑了出來:“怎么突然委屈上了?戴權,朕知道你心疼朕,但不用替朕委屈。朕做了四五十年皇帝,這輩子也夠本了。”

    就在主仆談心之這時,有小內監過來稟報,景王過來請安了。

    乾元帝道:“讓景王進來吧!

    沒過多久,景王就跟著剛才那個小內監進來了。

    給乾元帝磕頭請安后,乾元帝叫了起,又對戴權道:“給你們景王爺搬個凳子過來!

    戴權此時已經擦干了眼淚,已經與往常時候別無二致。

    聽到乾元帝的吩咐后,他立刻搬了凳子過來。

    待到景王坐下后,戴權又退回了乾元帝身后的位置。

    乾元帝對景王道:“既然來了,就幫朕讀讀折子吧。”

    景王乖覺地接過乾元帝遞過來的折子,站到了乾元帝身邊,躬身讀了起來。

    乾元帝卻道:“戴權,把景王的凳子搬到朕身邊來,讓他坐下讀吧!

    景王聽到乾元帝的話,手指一頓,轉瞬間又恢復了自然:“父皇,這于禮不合……兒臣不敢僭越!

    “坐吧,這個位置,朕叫你坐,你就配坐!

    “父子天倫,乃是人倫天性,又說什么禮法不禮法的呢?”

    景王這才坐下,口齒清晰地為乾元帝念出了奏折上的句子。

    心中卻一片滾燙。

    父皇的話,應該是想要立他為太子的意思吧?

    第89章 萬壽宣旨精妙應對,乾元禪位新帝登基

    景王的猜想還是不夠大膽。

    他哪里敢想, 乾元帝是要直接退位了,并且讓他一步到位做皇上了呢?

    所以在得知乾元帝派瑞王去祭孔時,景王還在府里好生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比瑞王差了。

    結果到了萬壽節這天, 乾元帝給了景王一個巨大的驚喜。

    萬壽節的場面自然極大的,有詩為證:早春開上節, 千門敞夜扉。蘭燈吐新焰, 桃香染錦衣。送酒惟須滿, 流杯不用稀。務使霞漿興,方乘車馬歸。[1]

    乾元帝在眾人拜了他萬壽后,看了景王一眼, 突然對著眾位大臣道:“人生七十古來稀, 朕也該養老了!

    他這話說得蕭疏凄涼, 當場就有人想出列安慰皇帝,可是乾元帝卻揮了揮手, 示意他們不要動。

    他手里執著一杯酒盞, 悠悠笑道:“今日是朕的吉日, 皇子皇孫,宗親勛貴,內閣閣老,六部尚書,翰林學士全都在這里, 朕也就不再讓欽天監去找別的黃道吉日了!

    “楊宗禎,張泰維, 出來宣旨吧。”

    聽到乾元帝召喚,楊宗禎和張泰維一前一后出列, 分別從懷中掏出了珍藏許久的圣旨詔書。

    張泰維宣讀的是乾元帝的退位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自當國以來, 夙興夜寐,焚膏繼晷;勤政愛民,日有孜孜,仰上天恩德,河清海晏,天下安然……今人生古稀,當思國本,即立景王為皇太子。”

    體元殿內,眾人紛紛跪下聽旨。

    在聽到乾元帝的話后,眾人的視線在皇帝、張泰維和景王間驚訝地游走。

    也有皇子憤憤不平的,父皇好生偏心呀!

    若是父皇晏駕,留下遺詔宣告景王登基也就罷了。

    怎么現在父皇還好好的,就已經開始急著給六弟/六哥騰地方了?

    就是對前頭的廢太子,父皇也沒有這樣偏心過。

    這到底發生了什么?

    女眷席上,皇后抿嘴笑了起來。

    她膝下沒有皇兒,對她來說,還是景王這種沒了母親的皇子登基才是最有利的。

    而甄貴妃和趙婕妤一個恨得把染了大紅蔻丹的指甲扣進了肉里,另外一個也咬緊了牙齒,恨不得撕碎手里頭捏著的帕子。

    景王本人更是忽然感覺自己有點暈眩,但他還是穩住了,正要出聲叩謝乾元帝呢,就聽乾元帝道:“楊宗禎,你把你手上那旨意也宣了。”

    其余想要山呼萬歲的人也停下自己的動作。

    而楊宗禎展開手中的圣旨,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乃修養生民之良策……太子乃朕之六子也,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朕今內禪于太子,以太上皇帝之尊位頤養天年,今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這,這,這!

    乾元帝居然就這樣沒有任何先兆地就退位了?

    眾人被這個消息震得頭昏腦漲,只宗親里的兩位伯王提前在乾元帝那里得知了此事,因此并沒有露出什么驚訝之色出來。

    內閣的其余三位閣老心里也是五味雜陳。

    陛下還是更信任楊宗禎和張泰維啊!

    他們在宣旨前,竟然沒聽到半點風聲。

    周東野這個也就比乾元年輕那么一丁點兒的首輔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楊宗禎這樣年輕,張泰維也同樣年輕。

    他們年輕,就擁有著無限的可能。而他這把老骨頭,在新帝面前又能支棱幾年呢?

    徐夢行對這樣的事情倒是早已習慣了。

    他這個依仗著首揆才能進內閣的紙糊閣老,又如何比得過楊宗禎和張泰維呢?

    往些時日,乾元帝就喜歡越過內閣,召見楊宗禎和張泰維議事。這樣的信任倚重,卻是從來都沒有在徐夢行身上發生過的。

    徐夢行不是不羨慕,也不是不嫉妒?墒撬麉^區一介濁流官員,固然是內閣閣老,也扭轉不了皇帝的心意!

    周東野師徒的情緒只是有些消沉,李汲的情緒卻快要炸了。

    這么大的事情,楊宗禎居然敢瞞著他和周閣老!真是狼子野心之輩。

    如今還只是三輔,楊宗禎就這般狂悖。只怕來日楊宗禎得勢,他李汲就要去小松徑街楊府看門掃地去了!

    不過這還不是讓李汲最生氣的事情。

    最讓他的生氣的事情,還是張泰維的背叛。

    楊宗禎本就不屬于周、李二黨,若是生出了自立乃至挑釁之心,那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張泰維呢?明明是他嫡親的學生,卻學會了欺瞞老師的手段!

    這么大的消息,張泰維居然半點風聲也沒沒向他透露過,這不是背叛又是什么?

    自從陛下時常越過內閣傳召楊宗禎,李汲就對張泰維有了疑心。

    他目光陰冷地看向張泰維,但在張泰維發現他的視線后,又露出了寬容的笑意。

    楊宗禎和張泰維作為擬詔宣旨的閣員,天然就與新帝親近。

    在新帝登基后,內閣的權力劃分說不定還會有什么新的變動。而且李汲篤信,經過這一通宣旨后,楊宗禎必然會變得野心勃勃。

    虎狼環伺,風雨將起,此時還不是和張泰維翻臉的好時機。

    乾元帝在楊宗禎宣完旨意后,在戴權的攙扶下走到了景王身邊。

    “明日你便去太廟祭祀太/祖高皇帝,后天就在乾清宮登基。今年這一年,你先把國事接起來,明年再改元,年號到時候再取。至于平日里的住處,朕把乾清宮讓……”

    聽到乾元帝脫口而出的話后,景王心里十分欣悅。

    但他向來有成算,即便很興奮,但也依舊能夠保持冷靜。

    他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歡喜與自豪,眼睛里面更是寫滿了喜出望外,以及對乾元帝這個父親的濡慕。

    隨后不久,景王就聽到乾元帝提到要把乾清宮讓給他的話。

    他瞬間由喜轉悲,潸然淚下,急切地打斷了乾元帝的話。

    “兒臣德行才華難以企及父皇的萬分之一,父皇讓位于兒臣,兒臣已覺惶恐。只父皇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兒臣也想讓父皇像尋常人家的老翁一樣頤養天年,這才沒說出推辭之語!

    “但這乾清宮,兒臣實在是住不得。百善孝為先,兒臣又怎能以卑動尊,讓父皇為兒臣讓出您住慣了的乾清宮呢?”

    “父皇為了大盛,為了朝廷,兢兢業業,宵衣昃食,這些兒臣都看在眼里。即便父皇退位,在兒臣的心里,您也依然是天下之主。兒臣只祈求父皇多教兒臣兩年,有您訓政,兒臣才有底氣當我大盛的家。 

    楊宗禎聽了這話,心想,六殿下這話說得敞亮。

    乾元帝的權欲很盛,就算本人因身體的緣故退位了,大抵也不可能放下手中的權力。

    除此之外,禁軍、京營和繡衣使者都只認乾元帝一個主子。

    虎符和玉璽也都在乾元帝手中,尚未轉交到景王手中。

    這也就意味著景王的皇位并不是穩若泰山的。

    雖然以楊宗禎對乾元帝的了解,乾元帝既然已經選定了新君,大抵就不會輕易廢掉新君了。

    他們這位皇爺是最看重自家的名聲的。

    但是世事易變,景王也不能保證自己登上帝位后就能高枕無憂。

    所以楊宗禎才說,景王在這個時候向乾元帝表達忠孝之心是一步很妙的棋。

    因為他這是在告訴乾元帝,即便父皇您退位,皇兒我依舊會聆聽您的圣訓。

    之前咱們怎么相處,之后咱們還是怎樣相處。百善孝為先,您這個太上皇帝永遠都比我這個皇帝尊貴。

    因為這話是景王主動說的,而不是乾元帝逼著他說的,所以乾元帝一定會對景王很滿意。

    有這樣政治智慧的景王,必然也有在乾元帝跟前兒裝孝子的演技。

    這樣景王登基后,才能達到名為皇帝、實為太子的效果。一旦乾元帝身上有個頭疼腦熱的,擔心國家未來的乾元帝也會一步步地把權力移交到景王手中。

    如果景王沒耐心,一登基就急吼吼地搶班奪權。那么感受到威脅和落差的老皇帝會怎么做?

    楊宗禎很清楚這個答案,無非是廢掉這個兒子,再立一個罷了。

    當初太子殿下那樣受寵,不也被乾元帝廢了,囚禁于幽宮之中了嗎?

    乾元帝聽到景王這樣說,果然心情很好,因此也愿意幫著景王抬轎。

    “你辦差謹慎,為人誠孝。朕想讓你當皇帝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毓慶宮死過人,你去住不吉利。既如此,你就住在承乾宮吧。前朝太子沒有專門的宮殿,都是住在承乾宮的!

    “皇后搬到慈寧宮,甄貴妃和吳淑妃搬到壽康宮,其余諸妃搬到壽安宮養老。待到你登基后,就讓你潛邸里的女眷搬進宮里面來吧。”

    這回景王倒沒有拒絕,他母親幾年前去世了,順王的母妃更是死了好些年了。

    他的盟友皇后娘娘得到的安置也不錯,既如此,他還哪里有心腸管別人的母親呢?

    景王并不害怕甄貴妃向父皇吹耳旁風,畢竟他還有皇后娘娘和吳淑妃娘娘幫忙。而且父皇意志堅定,本來也不是女子能夠動搖的君王。

    “父皇安排得極其妥當,兒臣謹遵父皇之命!

    在他話音落下后,殿內的眾多臣子也眾口一致地夸贊乾元帝這堯天舜地的做法,夸贊景王的文德武功與乾元帝在位幾十年間的卓越政績。

    在勛貴堆兒中間毫不起眼的賈赦松了一口氣。

    這漫長持久的奪嫡之爭終于落下了帷幕,而他賈恩侯也不用再被皇子爭斗嚇得做噩夢了。

    翌日,景王就帶著一眾宗親、禮官前往太廟祭拜列位祖先。

    上香后,景王為列位祖先燒了乾元帝要退位做太上皇、禪位給他的詔書,又燒了一篇歌頌乾元帝政績的華麗詞賦。

    轉眼間,又到了第二天。

    乾元帝在乾清宮退位,授皇位于景王。

    景王登基,是為神德圣功武孝景安皇帝。

    尊乾元帝位太上皇帝,是為圣文至武欽明孝慈體元隆運太上皇帝。

    加封皇后為昭惠懿安太上皇后;追封生母劉氏為明德孝仁太上皇后。

    加封甄貴妃為皇貴太妃,加封吳淑妃為淑貴太妃,加封順王生母為德貴太妃。

    除了這幾位份最高的,其余諸王、公主們的生母也都升了一級位分。

    乾元帝還允許她們每個月出宮到王府或公主府里住十天以享天倫,這些嬪御為此喜不自勝。

    而那些沒有子女的嬪御只長輩分不長位分,還要搬到壽安宮去和別人擠著住,可謂凄慘。

    或許這就是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吧。

    只是這里的氣候,指的不是自然天氣,而是人類的悲喜。

    景王后院里人少,除了景王妃外,只有兩個側妃,兩個侍妾。

    在太上皇的嬪御搬好家后,景王妃也被封為皇后,被新帝安排著住到了先皇后居住的鳳儀宮。

    兩個側妃一位被封為淑妃,一位被封為德妃,住的宮殿也華美。

    而那兩個侍妾雖膝下空空,但也都封了貴人。

    景王是個念舊情的,對自己的女人還算大方。

    而賈璋他也從賈赦那里聽到了景王萬壽節上的精彩表現。

    他愈發看好景王這位新君了。

    這人一定有法子把乾元帝熬死,成功變成下一個乾元帝。

    即便乾元帝,哦,不,現在應該稱乾元帝為太上皇了。

    即便太上皇不愿意放下權力,即便其他皇子皇孫不可能放過任何一個中傷新君的機會。

    但新君還是有著極大的可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百忍成鋼,方能前程似錦。

    這是前世干爹對賈璋說過的話,賈璋向來把這句話奉為圭臬。

    第90章 上皇心事太后吹風,斗草游戲皆為春慵

    乾元帝選擇退位而不是立太子, 當然是為了養身體多活兩年。

    盛朝皇帝每月有三次大朝會,天不亮就得起身去奉天殿上朝去了。

    三天一次的小朝會和御前會議也很麻煩。雖然時間比大朝會要晚一些,但也不會晚太多。

    還有每年的春狩秋狝、祭祖祭桑、軍務政務、接見使臣, 這些事情,哪一件離得開皇帝?

    而他這一年來, 因為日日上朝, 根本沒把身體養好。

    只不過是靠著齊守禮的藥, 沒把自己的病癥繼續惡化下去而已。

    如今讓景王登基,乾元帝終于可以把繁冗的政務、朝廷的禮儀以及朝會的苦差事全都扔給景王,自己好好養病了。

    乾元帝手里捏著虎符和玉璽, 就連新君都識趣兒地跪地請他訓政, 所以他可以隨時可以召見閣員尚書, 那些與王朝生死攸關的大事也瞞不過他。

    圣旨頒發下去前需要蓋上玉璽才有效力,不管是什么國策, 新君和閣老們都得來乾清宮請他用印。

    所以他的權勢不會受到任何削減。

    至于新君得到了正經的皇帝名分后, 可能會得到一群擁簇, 甚至可能瞞著他這個父皇做手腳培養自己的勢力?

    對乾元帝來說,這也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

    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一點。

    如果沒有這樣的野心,新君也斗不過朝廷上的那些老狐貍,更不配做大盛的天子。

    要知道,乾元帝給新君的考驗就涉及周東野和李汲兩位閣老。

    若沒做好新君拓展勢力的心理準備, 他也不會定下這樣的考驗。

    乾元帝從來都沒有考慮過要立太子監國的事情。

    太子監國,除了皇帝不在京城外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皇帝病了。

    乾元帝不想讓人知道他病了。

    七十多的老皇帝病了,這意味著什么, 大家心里都有數。

    這個消息傳出去,人心必然思變, 尤其是內閣和軍營當中,更是不會像現在這般穩定。

    除此之外,他的那些好皇兒看著個個都是孝子,實際上都是犯上作亂的種子。

    到了那個時候,內閣閣老紛紛覬覦相權,軍中將軍渴慕從龍之功,乾元帝不知道局勢會亂成什么樣子。

    齊王是一個,景王是一個,雖然沒有李世民的威望和能力,但是李世民的膽子還是有的。

    所以乾元帝才選擇內禪,如此一來,雖然也會有人猜測他病了,但是在沒有得到準確消息前,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尤其是景王。

    在接受了帝位后,他的這個兒子就徹底和他綁在一條船上了。

    即便新君在未來可能和他爭權,但是先把景王封為太子,緊接著就讓景王登基,如此盛大之恩德,景王只要還要點臉面,就必須事必躬親地孝順他。

    至于為什么最后的選擇是景王而不是齊王,乾元帝承認,這并非是完全理性的選擇。

    他從來都不喜歡齊王。

    即便在普賢奴去世后,他出于平衡的考慮抬舉過齊王,但是他厭惡這個踩著廢太子上位的兒子。

    普賢奴奢侈無度,齊王就廉潔儉樸;普賢奴驕矜傲慢,齊王就謙遜有禮。

    滿朝盡是賢王之名,可是既然是賢王,為什么齊王妃還能仿制安樂公主的百鳥裙,為什么齊王母族趙家還能借著齊王的勢力魚肉鄉里呢?

    所以他選擇了景王繼承他的皇位。

    一來是因為景王的母親劉氏早逝,景王和他那些與劉氏異母所出的舅舅們不甚親近;二來是因為景王辦事得力,而且不曾踩過廢太子。

    而瑞王……

    他固然喜歡甄貴妃,但是還不至于被女人沖昏頭腦。

    乾元帝還指望新君把滿朝文武從國庫里借走的銀子收回來呢,又如何能立瑞王這個母族就是借錢大戶的皇子?

    但他也是真心疼愛過瑞王的,所以才借著祭孔的由頭把人攆去了山東。

    等到瑞王回京后,大概也就能把事情想通了。

    如果瑞王想不通的話也沒關系,反正他還有順王這個開心果陪伴,本就不缺瑞王這一個兒子。

    轉眼間,新帝已經登基一個月了。

    從山東回來的瑞王對新帝很是不服,但是太上皇對他的旁敲側擊充耳不聞,他一個手里沒有半點兵權的王爺又能怎么辦呢?

    而新帝待乾元帝至孝,軍國大政,皆去乾清宮請求太上皇訓誨指正請示后才下旨施行,甚至還把戴權的徒弟夏原要到了承乾宮伺候,取名夏原吉。

    這是新帝給太上皇展示的誠意,太上皇對此很滿意。

    緊接著,新帝身邊最得力的兩個幕僚一個轉遷左春坊大學士兼御前講經官,一個升任都察院僉都御史,像是兩顆釘子一樣楔進了權要部門。

    新任左春坊大學士姓孔,名清江,他原來就是五品官,轉遷左春坊大學士后并沒有升官。

    但是他的這個新職位乃是通往內閣的跳板,譬如說李汲和楊宗禎,他們都做過左右春坊學士,也都做過御前講經官。

    這樣的位置,和刑部員外郎的位置可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如果能換的話,那些在窮省擔任布政使、按察使的地方二品大員都會愿意和孔清江換一下彼此的位置的。

    而新任僉都御史姓趙,名澤泉。

    他原來只是一介七品的刑科給事中,這一回一跳跳了六級三品,楔入了科道言官的核心部門,可謂是平步青云了。

    這是太上皇因為新帝孝順,給予新帝的安撫與回報。

    當然,也是新帝擴展權力,斗倒周東野和李汲的第一步。

    朝廷大臣也發現了太上皇退位后的權柄與退位前沒有任何區別,但是也沒人敢怠慢新帝。

    新帝不敢拔太上皇的胡須,但是處理掉對天子不敬的大臣還是很容易的。

    因此大臣們都很安靜,只有在新帝登基后被放出來的齊王與從山東匆匆趕回來的瑞王對新帝很是不滿,屢有怨懟之言。

    新帝多精的一個人啊,他才不會罰他的兩個弟弟。

    比起直接懲罰手足之親,引起太上皇對齊王和瑞王的憐惜,不若拔掉他們的爪牙,然后去找太上皇哭泣。

    “陛下,臣妾覺得老四和十二也太過了!

    太后娘娘剝了一顆葡萄遞給太上皇,太上皇接了,太后娘娘瞧著太上皇的神色,心里也得到了鼓勵。

    “老六那孩子也委屈啊,臣妾瞧著挺不是滋味的。老四和十二對老六無禮,老六卻只是處罰了他們母族確有實證的罪犯以做警示,已經很溫和了!

    “就這樣,老四和十二還跑到乾清宮門前直挺挺跪下請您做主。這哪里是他們受了委屈,這分明是在威逼您這個皇父啊!”

    太上皇冷哼一聲:“哪里是威逼皇父,他們沒有那么大的膽子!無非是小瞧了我,覺得朕會借著這個機會打壓新帝,覺得他們還有機會罷了!

    “戴權,去傳旨。齊王禁足,瑞王罰俸!

    “是!

    在戴權離去后,太上皇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太后:“你倒是很心疼老六!

    太后面不改色地微笑道:“臣妾膝下沒有孩兒,起初看所有皇兒皇女都是一樣的。后面不過是看誰懂事吃虧就心疼些,看誰不懂事不孝順就不喜些。但臣妾這個嫡母,總歸還是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好好的。”

    “新帝再寬容大量,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兄弟們的無禮與僭越。臣妾偏袒新帝,也是為了這個家能夠和和睦睦的。總不能良善老實的孩子總是吃虧,會哭的孩子就有糖吃吧?”

    太后這話說到了太上皇的心坎兒上。

    老六確實懂事,老四和十二也太過了。

    “既這樣,就把文華閣收拾出來吧。讓老六的孩子去那里讀書,專門從翰林院里選出幾個博學的翰林出來”

    “皇帝之子,自然與宗親之子不能相提并論。如此一來,也能讓老四他們看清楚朕的態度。江銓,這件事就由你去辦!

    太后眉眼彎彎:“陛下英明!

    江銓稱了一句是后,也立即前往翰林院去宣太上皇的口諭去了。

    在這件事情后,齊王和瑞王收斂了許多,新帝膝下的幾個皇兒也常來乾清宮請安,倒是讓太上皇享了一番含飴弄孫之樂。

    新帝的兒子們去文華閣讀書去了,賈璋也在二月初一的那一天回到國子監跟著師父一起讀書,如今已經一個月有余了。

    這一日賈璋休沐,寫完葉士高布置完的作業后,賈璋去陶園散步。

    園子里的桃花開了,粉色的珠光繡點綴在綠色的云霧紗上,像是黛玉的裙擺。

    新燕啄泥,驚蟄初動,倒是一張閑適的春景圖。

    賈璋走進桃林,遠遠就聽到了黛玉的笑聲。

    走過去一看,卻是黛玉、迎春、惜春三個姐妹正在與丫鬟們斗草,踢毽子,打秋千游戲,氣氛很是融洽。

    黛玉前兩年身體不好,幾乎沒怎么玩過踢毽子和秋千。因為對這些游戲很不熟悉的緣故,連著輸了好幾場,荷包里用來打賞下人的碎銀和大錢已經輸的七七八八了。

    但斗草素來不看體力,而是技巧。

    黛玉打小兒常和青雀她們玩兒的,正是各中好手,此時她已經尋到了極佳的草莖,便笑著道:“誰來同我頑?我這回必然不會輸的!

    惜春眼尖,看到了往這邊走的賈璋,連忙跑了過去抱住賈璋的胳膊把他帶了過來。

    “林姐姐,青雀和紫鵑都說了,你最擅斗草。和你比這個,能把我們的襪子都輸光哩!

    “這回好了,三哥哥這個大戶來了,我也不怕把襪子都輸掉了。”

    眾人聽到惜春的童言稚語,皆捧腹大笑。

    賈璋笑問道:“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這游戲原是你們女孩子玩的,怎么還要帶上我這個哥哥嗎?”

    黛玉睨他一眼道:“難不成三哥哥不愿意和我比賽嗎?”

    賈璋道:“我自然是樂意之至!

    迎春拿著帕子捂住嘴,又一次笑了起來。

    惜春則是把自己精挑細選出來的草莖遞到了賈璋手里:“三哥哥加油!

    賈璋和黛玉開始斗草了。

    兩人的草莖重疊,成十字形,互相磨損起來,但兩人的距離也近了起來。

    他們從來都沒湊得這么近過。

    瞧著黛玉盈盈的雙目,賈璋的心神也從斗草轉到了黛玉身上。

    而黛玉也注意到了賈璋的眼神。

    笑意淺淺,眉目疏朗,容貌俊秀,黛玉竟有些恍然。

    二嫂嫂湘霓最喜歡聽《游園驚夢》,可她竟覺得,那柳夢梅的容貌也不一定能比得上她的三哥哥。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想到那一闕《步步嬌》的戲詞,黛玉只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熱。

    就在這個時候,兩根草同時斷掉了。

    黛玉和賈璋都回了神,只聽惜春可惜地道:“竟然是同時斷的,我這個裁判也只能判平局了,我本以為林姐姐能收回些本錢的!

    賈璋敲了敲她的頭道:“就這么想看著哥哥輸嗎?下一局就由你和二妹妹比,我倒要看看你們誰輸誰贏。”

    惜春做了一個鬼臉兒,跑去和迎春玩去了。

    在惜春跑開后,賈璋變戲法似地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小枝桃花給黛玉:“雖為春慵,難及芙蓉,妹妹將就賞玩吧!

    黛玉卻把扇子從扇套里倒了出來,然后把那枝桃花裝了進去。

    她道:“落紅有情,三哥哥,回去后你幫我把它做成書簽吧!

    而賈璋輕笑著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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