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謝臨風同林如海關于政務方面討論得也差不多了, 正好后廚將切成小塊的鹿肉,并其他適合烤制的食材也都送來了,便喊了一嗓子招呼眾人過去。
“都過來這邊吃些烤肉吧。”
“那便都吃去吧。”蘇夫人也招呼了一聲。
桌子中間挖空, 底下是個大大的鐵盆,里邊盡是些燒得火紅的炭,上邊用銅絲架了一個網,正適合在上頭放置食材。
眾人圍坐在一起, 兩人坐一面, 除開兩個最小的隨各自的爹爹夾在中間坐著,正好坐下。
“你們幾個大些的,就自己動手,都是自家人, 不必拘束, 想吃什么自己烤就是了。”
接下來的時辰里頭,球球的盤子就沒空過, 三個哥哥,還得再加上小伙伴清竹,攏共四個哥哥,輪流給他烤東西,尤其是知道他愛吃肉之后,遞過來的全都是肉。
原本該林如海照顧他的, 眼下竟全無用武之地, 自己烤的肉只得自己默默吃了, 還得替小家伙收拾他吃不完的。
到最后林如海險些吃撐了,上了自家的馬車之后, 還納悶地同妻子說起這事。
“沒想到謝家的這三個孩子,竟都如此照顧咱們家球球, 如此甚好,我幼年時,兄弟姐妹一個也無,如今看著他們相親相愛,也算是彌補了當初的遺憾。”
黛玉帶著球球還有林軒,三人坐在后邊那輛那車上,楊妗妗也就不用避諱,直接將今日自己發現的事情同林如海說了。
“你還高興上了,只怕我說了其中的緣由,你便再笑不出。”
“哦?夫人請講。”林如海有種不妙的預感。
“人家緣何討好球球,還不是因為你那小兒子童言無忌,當眾說了句:我姐姐誰也不嫁!我要把他們通通趕走!”
這兩句她特意學的球球的腔調,像極了。
“這、這是何意?”林如海沒明白。
“還要我說得再明白些是吧,行,我就這么告訴你吧,除開謝家那個小的清竹,老大清松同老二清柏都惦記上你閨女了,這些聽懂了吧。”
“什么!”林如海眉頭緊皺,都快能夾死一只蚊子了。
“不行,絕對不行!我不同意!”林如海的情緒頓時變得特別激動,方才還很欣賞的兩個孩子,這會兒再看,只覺得面目可憎,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楊妗妗輕笑了一聲。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放心,方才我已經婉拒過嫂嫂了,只說咱們家要多留玉兒幾年,舍不得她早早離咱們而去,嫂嫂后來也沒說什么。咱們玉兒年后才十五,年歲還小呢,我當初嫁你,也是二十好幾。畢竟這個時候,才算真正長大,若此時再成親,對她也好,對將來她的孩子也好,都是恰到好處的。”
林如海心里可不情愿得很,女兒才回到身邊不久,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日子多好,這就要被別家的臭小子給娶走了,不可能!
他氣憤道:“成什么親,你瞧瞧外頭那些勛貴子弟,有幾個好的,不是小小年紀一邊在家里養著通房,在外邊眠花宿柳、尋歡作樂,就是整日招貓逗鳥,喝酒賭錢,不學無術。這樣的男子有什么可值得嫁的?”
“是是是,這全天下就你一個好男人了。”楊妗妗覺得他這會兒已經開始敵視所有有可能成為他女婿的年輕人。
林如海哪兒能聽不出妻子在敷衍他,不服氣地反問:“難道我說得不對?”
“對對對,可總也有幾個好的吧,你這一竿子打翻了所有人。咱們先不說黛玉,就單論這些年輕的孩子,比方說謝家那兩個,人家哪里像你方才說的那般不堪了?兄長嫂嫂的家教可是不差的,咱們也都親自看過,兩個孩子本身其實挺好的。”
其實林如海未嘗不知道,只是心里有氣,不愿承認罷了,他現在看誰想挑刺,且挑得合情合理。
“再好又如何?千不該萬不該,兩兄弟都喜歡上玉兒,將來若是玉兒嫁給他們其中一方,那另一方又該如何自處?豈非鬧得家宅不寧,不好不好。”
“我也沒說好啊,你啊,可別光想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玉兒自己的婚事,她自己做主,咱們也就幫著瞧瞧罷了。況且我估摸著她似乎對這兩兄弟,都無意,你就別先著急上了。”
回到林府后,林如海左思右想,怎么都覺得這顆心不安穩,于是親自去了一趟黛玉的絳仙閣,女兒大了,做父親的便得避忌著,其實她的院子,他獨自前來的次數并不多。
這里已經全然變了樣,他瞧見女兒這會兒正在給院子里的藥草澆水,臉上的喜愛很真切。
“爹爹?您怎么親自過來了!”黛玉放下水壺,笑著從藥圃里走了出來。
林如海見她額上都是汗,從袖袋里取了帕子,替她細細擦拭。
“這些讓下人們做就是了,你這樣親力親為,實在辛苦了些。”
“不辛苦,這都是我想做的,爹爹,我喜歡親手養著它們,我覺得自己同它們很親近。”
“你妗姨倒是笑說過,說你上一世說不定是仙草,所以種起這些藥草來,總事半功倍,大抵你們是同族相親。”
“妗姨就是愛說笑,爹爹過來坐。”
父女二人走到院子里的石桌前落座,紫娟和雪雁各自端了才砌好的茶來。
林如海用碗蓋撇著浮沫,卻一直沒有心思飲,最后還是又放了回去。
“玉兒啊,爹爹今日過來,是有件事想問問你。”
黛玉又不是傻子,心里多少猜到一些。
“爹爹,您盡管問就是了,玉兒定知無不言。”
“你如今馬上就要十五了,你、可想過自己的將來?”林如海問得很含蓄,這個話題本不適合他做父親的來問,只是他就這么一個女兒,不親自過問,實在放心不下。
“其實爹爹想問的,是女兒對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對嗎?”黛玉雖然話說得直白,但還是羞澀的,眼神只落在院子里的那些草藥上。
“誒……爹爹、其實是有自己的私心,希望你能夠一直留在爹爹的身邊。但你妗姨說得對,這是你要過的日子,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你娘去得早,爹擔心你心里有想法,不愿意說出來,所以爹爹才親自來問你。”
“女兒知道……”黛玉紅了眼眶。
她的爹爹一直是慈父心腸,原先心里也有過對他的埋怨,可這天底下,有幾個父親能為女兒做到這個份上。
她掌家這兩年,跟著繼母和大伯母見識過不少陰私,大家族出身的女兒,多的是用來聯姻換取利益,哪里會問女兒家自己的想法呢。
“咱們家雖然不是什么高門大戶,但也不差,你爹爹還沒到致仕的年紀,往后未嘗不能更進一步,不說位極人臣,起碼也夠護著你了。你若、若真是有意擇婿,定要告知爹爹,爹爹……也好托人替你提前好好考察一番對方的人品,如此才能放心啊。”
聽著爹爹如此絮叨了大段,黛玉一邊笑著,一邊掉了兩滴眼淚。
“不必了,爹爹,女兒心里暫時沒有這等念頭,妗姨也同我說過,女兒家至少要等到十八歲以后,身體才算徹底長好,女兒也更在乎自己的身子,想健健康康地侍奉爹爹和妗姨你們。”
聽完孩子的這番話,抬手輕撫女兒的后腦,林如海險些老淚縱橫。
“哎!這就對了,你打胎里就有些弱癥,若是嫁去別人家里,人家的長輩定是要你早些誕下子嗣,哪里會顧及你的身子是好是壞。”
“若你自己愿意,爹爹養你一輩子都不在話下,可爹爹定會走在你前頭,往后你的兩個弟弟長大,各自成家,你若不愿同他們住在一起,爹爹就給你留下半數的家產,你自己獨開一府,立個女戶也好,反而逍遙自在,不必受這世間之累。”
“可爹爹又擔心將來你老了無人照顧你,其實招婿的話,也不是不行,或是從你兩個弟弟膝下過繼也不錯,就怕他們舍不得。這樣也不好的話,從外頭收養個孩子?就怕孩子長大之后知道你不是生母,對你不孝順。若是爹爹長壽,定替你到時候一一周全好……”
林如海又開始遺憾自己年紀太大,兒女們又還這樣小,這顆老父親的心愈發不安了。
“要是爹爹早些生下你就好了,可太早……你勢必就得跟著爹爹過些苦日子,如此想來,倒也不必平白要你受難,這樣就很好了。”
林如海絮絮叨叨,說了這樣許多,黛玉一直流著眼淚靜靜聽著,時不時點頭。
“爹爹……”黛玉再也控制不住,起身跪在他的面前,身子伏在他的膝上,痛哭起來,就像幼時受了委屈那般。
“好玉兒,爹爹只恨自己不能走在你的后頭,爹爹擔心吶。”林如海自己也開始垂淚。
父女兩個抱頭痛哭,丫頭婆子們見了,都躲在一旁默默拭淚。
可巧鴛鴦親自來給黛玉送史老太太給的壓歲金錁子,楊妗妗正領著她過來,乍一進來,瞧見這番景象。
“呀,咱們家老爺和大小姐怎的還都哭上了,倒叫鴛鴦姑娘看笑話了,回去若是叫老太太那頭知道了,怕是又要擔心了。”
鴛鴦是個機敏人,立馬笑著接話:“怎么會,林姑爺同林姑娘父女情深至此,我現下見了,羨慕都還來不及,老太太若是知曉,只會更放心。”
“妗姨,鴛鴦姐姐。”黛玉有些不好意思了。
楊妗妗瞧她眼睛都有些腫了,心疼地說:“瞧你,哭成淚人了,我就讓你爹爹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他倒好,非要問你一個小姑娘什么嫁不嫁的話,他自己舍不得你,定是說了好些窩心的話來留你,瞧把你弄的。”
有了楊妗妗的這番話,鴛鴦就知道原是為了這個。
“都說女兒舍不得爹娘,到了咱們府上,怎的倒反過來了,林姑爺,你這可不行,林姑娘這么標識的人,只怕將來林府的門檻都要叫媒婆給踏平了。”
楊妗妗笑著自嘲道:“那咱們府上就得多兩尊門神了,小的拿著掃帚攔人,老的板著冷臉趕人,怕是以后都沒人愿意登門了。”
聽罷這等玩笑話,眾人都笑得前俯后仰,連黛玉都破涕為笑。
“光顧著同夫人說笑,險些忘了正經事,今兒我過來,是老太太特意囑托的,給姑娘和府上兩位小爺,送壓歲金錁子,保佑姑娘小爺們來年順利平安。”
說罷,鴛鴦一抬手,跟著的兩個婆子,就把手里的托盤端上前來。
“弟弟們的我也一并替他們接了,待會兒讓人給他們各自送去,鴛鴦姐姐在我這兒多坐一會兒,咱們正好說說話。”
林如海這會兒已經恢復正常,道:“那你們聊,我同夫人還有些事要商議。”
待夫妻二人離開后,鴛鴦同黛玉二人坐在石桌前,握著她的手,感嘆良多。
“姑娘,你可真是有個好爹爹啊。”鴛鴦是想起了自己那對賣女求榮的爹娘了,先前大老爺想要強娶她,兄嫂見錢眼開逼著她嫁,事后不成,在金陵老宅守著的爹娘還托人寫信罵她不知好歹。
“鴛鴦姐姐……”
“好了,我原也不指望他們能夠體諒我。今日過來,是我心里憋著一樁事,在府里又無人傾訴,想找姑娘說說。”
“何事?鴛鴦姐姐但說無妨。”
鴛鴦左右看了一下,見四下無人,湊到她耳旁說:“府里賬上沒錢過年,老爺奶奶們又要充面子,璉二爺和二奶奶前兩日把我叫了去,要我開老太太的私庫,往外拿東西出去換銀子,唉……這事兒我都不敢告訴其他人,就怕老太太要是知道了,會氣出病來。”
“這、這未免也太……,府上不是每年都有進項的嗎?怎的會沒錢使了呢?”黛玉自己當家,都知道不至于此。
“前兩年給貴妃蓋省親別墅,家底兒早就掏空了,連金陵的祖產都悄悄地變賣了一些,平日里又得維持著國公府的尊榮,海一樣的銀子流水似的花了出去,哪里夠用的。外邊瞧著是體面,里面苦得很。我若是不同意,就怕他們直接鬧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哪里知道這些,只怕一個承受不住就……”
黛玉細細一想,道:“鴛鴦姐姐,外祖母當真絲毫不知嗎?外祖母是經歷多少事的人了,你未免太小看她老人家。與其瞞著,不如還是叫她知道的好,那些事瞞著外人也就罷了,自家人若是都叫瞞著,不清不楚的,豈不成了糊涂人過糊涂日子?”
“可是——”鴛鴦還是有些遲疑。
“況且你若應了,來日事情翻出來,豈不是都要怪到你的頭上?”黛玉也是真心為她好,畢竟這一年多,鴛鴦幫了她不少。
第072章 第 72 章
“這、姑娘言之有理。”鴛鴦雖然替老太太管著鑰匙, 但也知道自己終究只是個奴婢。
“我回去再自己琢磨琢磨。”
事情后來究竟如何,黛玉也不知。
轉眼間,除夕到了, 家中貼滿了窗花福字,檐下掛了新買的一批紅燈籠,府里上上下下都換上了最喜慶的新衣,最鮮亮的打扮, 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
淘氣的球球, 早已央求著阿公阿婆給他買了炮仗,正放著玩兒,林軒不放心他一個人,一直在院子里陪著。
家中四位女眷起了一桌馬吊。
管廚房的馮叔李嬸來問:“午飯都已經做好了, 可要這會兒上?”
楊妗妗丟出去一張牌, 趁著間隙回他們:“再等等吧,老爺子一早被鎮國公請去拜牛家宗祠, 不過應該不會留在那邊吃午飯,老爺一早入宮朝賀去了,也還沒回來呢。”
“誒!好的夫人。”
等林如海和老爺子前后歸家,家里才開飯,下午時不時有客人到訪,林如海和楊妗妗時不時地露面接待。
一直到晚上, 一家子才真正擁有相聚不被打擾的悠閑。
晚上除了一桌馬吊, 還拿出來了兩副棋盤, 今年晚上球球倒是精神。
“嘿嘿!我贏了!哥哥得陪著我一起睡!”
“好,答應你就是了。”
原先林軒顧忌著自己的身份, 從來不肯上榻陪他一起睡,球球一直惦記著這件事, 這不,趁機就提了要求。
“我又贏了!那阿公就再幫我做一個安眠的藥囊吧,過兩天我去拜年的時候,想送給我的飯搭子一個,他也總是夜里睡不好。”
在定國公府上睡的那幾日,有時候他起夜,總發現薛遠覺也不睡,眼睛睜得老大,問他,他就說自己睡不著。
“一個夠嗎?你的朋友可不少,再來幾盤,不論輸贏,阿公都給你做上十個八個的,如何?”
“成交!”
結果除了會被親爹壓制,牛老爺子和林軒等人通通不是他的對手,一晚上下來,竟也正經守了一次歲。
大年初一一早,林家人一起拜自家祖宗的牌位,林軒的名字由林如海親自記入了族譜,還有球球也是,他也終于有了正式的大名。
“林、玄、呃,后邊那個字球球不識得,爹爹,你給我取得什么名字呀?”
“林玄玨,黑而有赤色者為玄,玨乃雙玉,二玉相合為一玨,你的名字爹爹早就替你想好了,承自你姐姐,你姐姐名為黛玉,你為玄玨。”
牛老爺子連連點頭:“這個名字取得妙極,一瞧便知是姐弟倆。”
林如海又看向林軒,怕他多想,特意解釋:“軒兒,你的名字是你生父所予,想必你心里也一直惦念著他,所以爹爹不曾更改它,權當是紀念你們之間的父子親緣。不過你的姓氏隨的是咱們家,你在這家里,同你姐姐還有你弟弟并無半分區別。”
“軒兒明白的,爹爹。”
“那就好。”林如海如此也就放心了。
祭拜過先祖,大人們就得各自出門應酬去了。
只三個小輩留在家中,大家都回自己房間補覺去了。
等球球醒后,特意跑去找他姐姐。
“姐姐!我要寫拜帖,你快教教我好不好?”他早就想這么干了,奈何原先大家都叫他球球,這個名字讓他實在有些不愿落款。
“好,我這就讓紫娟找些空白的帖子來。”
除了頭前幾句,是按照姐姐黛玉教的所寫,后頭的內容完全被他當成書信在寫畫,這看似正式的拜帖,最后交到管家林叔的手上,又送去了各個被球球點名的府上。
頭一個受害者就是離他最近的蘇老爺子。
“玄玨,唔……便是球球的名字了吧,玄之又玄,倒是像極了他這個人,不錯。就是這臭小子的字,怎么半分長進也無,老周是怎么教他的……”
“啊啾——!”被念叨的周老太傅打了個噴嚏。
雖然球球也給他送了拜帖,但年年往太傅府上送來的請帖都堆成小山高了,球球的被淹沒其中,壓根沒機會送到他的面前來。
第二個是謝家的謝清竹,謝府的門房給他送來請帖的時候,他還不信。
“什么玄玨少爺?我就不認識這么個人,拿來我瞧瞧,定是那人送錯了。”
結果打開拜帖一看,“這不是球球的字嗎?原來是球球終于取名字了,他還說明兒下午來找我玩兒,嘿嘿!”
在他的宣揚之下,謝家所有人都知道球球的新名字。
隨后便是安樂老千歲,門房一接到林家遞去的拜帖,就第一時間呈遞給了長史,長史立馬親自送去給老千歲。
年年過年心情都不怎么好的老千歲瞧過他的“拜帖”之后,終于露出了笑模樣。
“林玄玨,這名字瞧著還挺順眼的。”
長史默默在心里插嘴:順眼的哪里的這個名字,是叫這名字的人吧。
“小家伙待會兒要過來,你去準備些他喜歡的吃食玩意兒,還有本王才吩咐人制好的魚竿,也一并拿出來給他試試,他原先那幾根這會兒怕是有些小了,就別給他用了。”
“那、原先那些要扔了嗎?”
老千歲想了想,還是說:“收著吧,留個紀念也好。”
“誒!屬下知道了。”看來得專門空出一間庫房,以后林小少爺用過的魚竿都收在里頭,也方便查找。
號稱生人勿近的定國公府,一聽是林家送來的拜帖,問都沒問,直接把人給放進去了。
林家送拜帖的仆從雙腿顫抖跪拜在薛遠面前。
“小、小的拜見大將軍!”
“是你們家小少爺叫你來的?”
“是是是!小少爺命小的給大將軍送拜帖來的。”那人迫不及待把拜帖拿出來,雙手高舉過頭頂。
“他還說什么了?”
“小少爺他……他沒說什么啊。”就管家拿了小少爺寫的這一摞拜帖叫他往每個府上趕緊一送。
薛遠對他的這個回答不甚滿意,打開拜帖自己看,眉頭一挑。
“喲,取新名字了,難怪非要寫個什么破拜帖過來,這小子心眼子還不少。”
“得了,回去告訴你家小少爺,本將軍知道了,他想來來就是了,不必帶什么賀禮,他一個孩子,本將軍不占他的便宜。”
“小的一定帶到!”
那仆從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活像見了鬼似的。
還有盧府,也送了一封,那仆從到的時候,受的驚嚇更大。
盧云瀾昨晚一晚上沒歇息,一直待在詔獄審訊犯人,剛穿著一身沾滿鮮血的袍子回府,正好在門口撞見了。
毫不夸張,他才在那仆從跟前站了一會兒,地上已經滴了不少血跡,那仆從抓著拜帖遞過去的時候,兩只手都是抖的。
莫不是這位盧大人才殺了一晚上的人?人家一個大官,總不可能殺的是豬吧。
“盧、盧大人,主家姓林,乃戶部郎中,這是我家小少爺給您的拜帖,還、還請大人收下。”
“哦,林家那孩子啊,還給我送拜帖,真是個懂禮數的。”盧云瀾笑著接了過去,直接打開看了一眼。
“林玄玨,這名字同他姐姐是一并取的吧,林郎中還真是講究。”
那仆從哪里敢搭話,木木地站在原地,恨不得他當自己不存在。
“他可是少數幾個給我遞拜帖的人,你回去告訴他,他來那日,盧某定會掃榻相迎,在家恭候他前來。”
“是……”
他想不明白,自家天真可愛的小少爺,為什么會跟一個嗜殺成性的惡人相熟,小少爺難道就不害怕嗎?
其實還有一封,但不是由仆從送的,是球球單獨托他親爹送的,送的是宮里。
這請帖林如海又托了御前的王禎王公公轉交到昭華殿,不過在此之前,王禎先把它呈給了皇帝御覽。
“林玄玨,這小家伙是想特意告知琛兒,這是他的名字吧,玄玨,朕記得林如海還有個長女,叫——”
王禎立刻作答:“——黛玉。”
“原來是這樣,這下朕倒是明白林如海為何要給他的幼子取這樣一個名字了。朕聽說,他那長女掌著家,還素有些才名,連景陽都對她贊不絕口。”
“是,郡主似乎還有意想為林姑娘做媒,不過林郎中和他的夫人卻謝絕了,說是林姑娘自幼不在他們夫妻身邊長大,想多留幾年呢。”
“嗯,挺好的,可惜嶼琛年歲太小,不然朕也覺得這姑娘挺適合娶進來。”
王禎眼睛跳了一下,合著圣上還有這個打算呢,越是藏著的,就越是遭人惦記,此言果然不虛。
“奴婢也覺得是可惜了。”
“不過,若是林如海同他的夫人再生個小女兒,也不是全然沒有機會。”
皇帝親自接觸過林如海和林家幼子,這兩人他都覺得不錯,林家的姑娘連他那挑剔得不行的堂姐景陽都喜歡,想必這家人養大的孩子,都差不到哪兒去。
“行了,給嶼琛把這拜帖送去吧。”
等百無聊賴的趙嶼琛收到拜帖,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辰,他迫不及待跑回房間,在燈下細看。
除了前面那幾行是字,后頭還附了一張畫,他研究了許久,愣是沒看明白。
偏偏又已經許久未曾同小伙伴見面,內心焦急萬分,次日一早,就跑去御書房。
“皇爺爺,你幫琛兒看看吧,球球、不是,玄玨這是畫的什么?是什么意思啊?”
皇帝內心:難道不是胡亂畫的鬼畫符嗎?那一團亂麻竟然還有意思?
“咳咳!是嗎?那朕替你看看啊。”
早已看過一遍的皇帝,裝模作樣地又看了一遍。
“琛兒,朕還是覺得吧,他大約是想說,想你想得心緒煩亂,不知該如何言表?”
“原來是這樣啊!”趙嶼琛恍然大悟。
此時的球球突然發現自己的書桌下掉了一張紙,撿起來一看。
“咦?這不是我給嶼琛哥哥寫的信嗎?怎么掉在這里了呢?”
第073章 第 73 章
還同去年一樣, 初二一早,林如海便攜妻子兒女們,去了榮國府拜見史老太太, 后得知寧國府的賈敬今年也從寺里下山回來了,便順道過去拜訪了一下。
拜訪完寧榮二府,林家人下午才到的謝府,不過今日謝家的長子與次子都被靜淑長公主之子叫走了, 并不在家。
林如海正同謝臨風閑話:“今日我還到寧國府見了賈敬一面, 兄長可知此人?”
“當然知道,賈敬其人,是寧榮二府唯一一個正經的進士出身,他與我還是同科。他本該是賈家這一代的當家人, 但不知為何, 卻早早地拋下一切,躲到山里的道觀, 去做起了道士。”
“他似乎很是向往長生之道,一直在自行燒制丹藥,還親自服用,我瞧著,終究還是不大妥當,可又不好當面勸說。”
其實林如海說得還算是客氣的, 那賈敬身形干癟, 面色隱隱發黑, 唇色瞧著又發紫,實在不似長壽之相。
“人各有命, 他非要自尋死路,豈是你想攔便能攔得住的。你若當真勸說人家, 人家興許還怨你阻了人家的修仙之道。”謝臨風最是不喜這一類人,讀書多年,與家國卻無用,整日神神叨叨。
旁邊的黛玉聽見“修仙”二字,豎起了耳朵。
“古往今來,多少帝王追求長生之道,妄圖飛升成仙,可有幾人得了好下場?帝王集舉國之力尚且如此,尋常人便能成了,如此這般容易,大家還不都去求仙問道,實在不知這些人是如何想的。”
旁邊的楊妗妗也道:“那丹藥里頭,通常都會融入丹砂,煉出一銀白色的凝液,稱之神膠、元水、靈液等,但其實此乃劇毒之物,劇毒之物入口服下,哪有修仙是這般修的,分明是找死。”
蘇夫人反正更相信大夫的話,她說:“弟妹是醫者,說得自然不會有錯,先前老爺子病著,我那兄長非要去觀里求什么靈丹,幸好她及時阻攔,沒叫老爺子吃下那丹藥,否則這個年都過不成了,平白折了壽數。”
“那若是以藥草煉丹呢?”黛玉突然出聲。
除開楊妗妗是知道黛玉見過異象的,其他三位長輩都沒有多想,一一正經答復她,并不敷衍。
謝臨風先說:“其實諸多治病救命的秘藥,都是用些珍貴的藥材煉制而成,若是丹方恰當,藥性相合,應當確實有益。”
“兄長所言甚是,藥草乃天生地養之物,集天地之精華,若能去其糟粕只取其精華,未嘗不能真的煉成靈丹妙藥,不過私以為多半只能做藥,想要成仙怕是不成。”林如海也是贊同謝臨風的觀點。
蘇夫人頷首道:“依我看做仙人若是都得同親眷斷絕聯系,遠離這紅塵俗世,倒也沒有成仙的必要了,總一個人待著,那得多無趣。”
眾人都笑了,很是認可蘇夫人方才所說。
“是了,若當真要遠離親眷,我也是不肯的。”黛玉垂首喃喃自語。
“姐姐,你在說什么呢?”林玄玨突然湊到她眼前看著她。
黛玉伸手輕點了一下他的額頭。
“說你若是不好好讀書,就把你扔去道觀清修,嘗一嘗做仙人的苦。”
年后照理說,他就該回蘇老先生那兒上學去,偏他去歲入冬之后,就停了學,玩鬧慣了,說什么也不愿。
“啊——!不嘛不嘛,不要去道觀吃苦。”小家伙急得直跺腳。
見狀,眾人又是一笑。
尤其是蘇夫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玉兒這促狹鬼,人家道觀那是求仙問道的去處,被你這一說,倒成了受苦受難的地方了,瞧把球球給嚇的。”
“對了,說起讀書這事兒,我倒得提前同你們夫妻知會一聲,老爺子的身子骨大不如前了,怕是無法再教清竹和球球他們倆。”
林如海立刻說:“這倒是不打緊,自然以蘇老先生的身子為重,至于孩子讀書的事,暫時就讓玉兒還有家中岳父先教著,我再為他擇一位新的老師就是。”
突然蹭到蘇夫人身邊去的林玄玨,很是正經地對她說:“大伯母,能不能叫我的名字呀,玄玨,我叫玄玨,我現在有自己的名字了。”
“好好好,大伯母記下了,往后不叫你球球,叫你玄玨,小玄玨這下可滿意了。”
“嗯!大伯母你人可真好。”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既然大伯母這么好,那你讓大伯母抱一下可好?”
小家伙現在年紀大了,漸漸地不愿意像小時候那樣給人親,給人抱,否則是要鬧脾氣的。
“唔……那好吧,只能抱一小會兒哦。”
“行,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蘇夫人一把將他摟進自己的懷里,稀罕得不行。
本來纏著林軒,要他教自己玩兒蹴鞠的謝清竹有點兒吃味,跑過來酸溜溜地說:“誒呀,娘親,你怎么又抱上玄玨了,他不喜歡讓人抱來抱去的。”
“怎么?你不讓娘抱,還不興娘抱抱小玄玨啊?”
“我、那我不是已經長大了嗎?再讓娘親抱,其他人會笑話我的。”
蘇老爺子病了之后,家里給謝清竹重新找了個學堂讀書,他說的其他人便是他的同窗。
昨兒謝家夫妻倆帶著三個孩子外出訪友,偶遇了幾個謝清竹的同窗,謝清竹為了在同窗面前維護自己的面子,愣是不讓蘇夫人碰他,當時態度還挺不耐煩的。
蘇夫人心里可一直記著這樁事。
“哼,小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整日哭著喊著要娘抱他,現在倒好,反而嫌棄起娘來了,真是個沒良心的,還是我們小玄玨乖巧,我就愛抱小玄玨。”蘇夫人故意刺激幼子。
“娘,我知道錯了,你別生我的氣了……”謝清竹也知道自己這樣傷了蘇夫人的心,回到家以后,心里也挺愧疚的。
“大伯母,你快別生氣了,清竹哥哥都哭了,他肯定很后悔的。”小玄玨也幫著小伙伴說話。
“真的哭了?”蘇夫人屈尊降貴瞥了他一眼。
謝清竹哪里就真的哭了,不過林玄玨這個小機靈鬼使勁朝他擠眉弄眼暗示,他也不傻,立刻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行了行了,哭什么,方才不是還說自己長大了,怎么這會兒倒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兒哭鼻子,不怕丟人了?”蘇夫人心頭一軟,哪個做娘的會真的跟自己的孩子生氣的。
楊妗妗趕緊把自家孩子接了過去,空出手來的蘇夫人像方才抱林玄玨那樣,抱起了謝清竹。
原本裝模作樣的謝清竹埋在母親的懷里,享受著母親溫柔的輕撫,倒真的掉了兩滴眼淚出來。
球球這時候趴到娘親的耳邊,悄悄對她說:“娘親,我永遠都給娘親抱,娘親可不要生氣哦。”
楊妗妗這顆心吶,此刻像泡在蜜罐子里似的,甜得都發膩。
“你這孩子,慣會哄人高興。”
說是這么說,心里比誰都受用,原本每日只許林玄玨吃兩塊點心,今兒一連喂了三塊,還問他想不想再吃一塊。
兩個當爹的連連搖頭。
“兩個慈母養出兩個嬌兒。”謝臨風捋著胡須,沒眼再看下去。
“如海,咱們到書房去手談一局,讓他們在這兒繼續母子情深。”
“兄長請。”
到書房自然不僅僅只是單純地下棋。
“通政司不比你們六部,即便是除夕,也不曾封印,消息自然也靈通些,我同你說,宮里發生了大變故。”
“哦?兄長請講。”能讓謝臨風這位通政使稱之為大變故的,定非小事,而林如海昨日初一拜訪同僚好友,未曾聽聞什么宮里的消息,想來確實是隱秘。
要知道事關內庭,越是隱秘,牽扯往往就越深。
“掌印太監換人了。”
“什么?”林如海下意識坐直了身子,皺起了眉頭,這件事可不亞于內閣換人。
“那位內相戴權不知犯了何事,被奪了差事,這次連太上皇都沒有保他,圣上當機立斷,將原先的一個秉筆太監提了上去,新掌印叫喬恭謹,你可識得此人?”
“姓喬?御前倒是有位侍膳的喬公公,去歲玄玨在宮里陪伴小皇孫那段時間,這位姓喬的公公還曾主動與我搭過兩回話,言語之間似乎很感激他。”
“多半就是此人,我悄悄讓人打聽過,他先前遭戴權陷害,被黜落過,不知怎的搭上了王禎,在御前露了臉,這次竟直接就踩著戴權上位了。如海啊,你這個兒子生得好,連為兄都不禁眼熱,這是替你又搭上了一條了不得的人脈。”
“這……也不知是福是禍。”林如海自己都沒想到。
他初入京都,這兩年來遇到事情不少,一直戰戰兢兢。
誰知無形之中,兒子結交的權貴一個比一個來頭大,他也確實享受了不少好處,人人都以為這些權貴是看重他,殊不知,人家只是看在幼子的面子上,對他略有幾分照拂。
所謂狐假虎威,便是他現在這般了。
謝臨風卻開解他說:“孔明尚且需要借東風,我等如何不行?別人想,還求不來呢。”
第074章 第 74 章
打初一起, 一直到十五這一日,林玄玨日日都要到別個府上拜年,除開陪同父母訪親拜友, 自己的日程也安排得滿滿當當。
十五這一日,榮國府遞了帖子來,史老太太請林家的姑娘少爺們一起去聽戲,熱鬧熱鬧, 長輩相邀, 晚輩哪有推辭的道理,便都去了。
大觀園里,熱鬧非凡,除榮寧二府的自家人以外, 還有王夫人的妹子薛姨媽一家以及侄子薛蝌侄女薛寶琴, 刑夫人的兄嫂以及侄女邢岫煙,寶玉親大嫂李紈的兩位寡嫂, 還請了不少賈家同族的其他人來。
烏壓壓的一片,瞧都瞧不過來。
林軒帶著小玄玨同男孩兒們玩在一處,黛玉陪坐在老太太的一側,老人家看戲的時候,也一直握著她的手,舍不得放開。
戲臺子上的唱罷, 老太太一高興, 便喊了一聲:“賞。”
寧國府的賈珍同這一府的賈璉兩個, 提前叫小廝們抬來一大簸箕的銅錢,爭相往戲臺子上撒, 戲子們跪地拾錢,場面好不奢靡。
男孩兒這邊林軒同薛蝌暗自皺眉, 只覺得這榮國府上下未免太作賤人。
黛玉也不甚看得上這等做派,心想:若真是想賞錢,該給銀子,也體面些,拿銅錢來撒,明顯是打腫臉在充胖子,哄老人家高興罷了。
她打量了一下桌上的擺設,又心道:況且鴛鴦姐姐不是說府上沒錢使嗎?可今日這戲班子也好,擺著的瓜果點心,海味珍饈以及酒水這些,攏共略算一番,花費可不小。
她又抬頭看了一下坐在中間一直笑著的外祖母,她老人家到底是否知情?這些東西都是變賣了庫房的物件才支湊出來的。
視線一轉,只見王熙鳳挺著個大肚子,還一直站著侍奉長輩們,臉上一直掛著笑,好似戴了一張面具,不回了似的,心里更不是個滋味。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她的這位精明能干的二嫂嫂掌著空殼似的榮國府,背地里也不容易。
細看她的打扮,比之前些年她初入榮國府之時,已然遜色不少,那腕上,頸上還有頭上穿戴的首飾,雖然依舊華貴,但俱是前年時興的樣式。
榮國府是真的在逐漸地敗落,雖然如今有位貴妃做臉面,可底子已經空了。
愣神的工夫,突然放起了炮仗,聲音嘈雜刺耳,史老太太下意識將黛玉護在懷里,雙手捂著她的耳朵,還把她當作小時候對待。
“不怕不怕,可別讓我的玉兒叫這些炮仗聲給嚇著了。”
黛玉埋在外祖母溫暖的懷抱,微微一笑,望著噼啪作響的炮仗,只想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曲終,人散——
元宵才過,宮里的老太妃就病了,嬪妃們今年不得省親不說,還得減食去妝,日日跪在佛前為老太妃祈福。
這些個功勛世家自然也要做出些表示。
偏這個時候,王熙鳳小產了,一收到消息,于情于理,黛玉都應該過府探望,又請了楊妗妗一道去看看。
楊妗妗答應了,特意空出了一日,陪她同去。
“林姑娘,夫人也來了,我實在起不來身,還請夫人見諒。”王熙鳳的聲量都不比平素響亮了,虛虛柔柔的,面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
抬手捂唇,黛玉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面容憔悴暗淡的女子,竟然會是一貫鮮活艷麗的王熙鳳,這才短短幾日不見而已。
楊妗妗作為醫者,主動坐到她身邊,給她搭了一下脈。
“勞累過度,心思郁結,這是你小產的原因,想必先前的大夫早已同你說過了。”
王熙鳳點了下頭,神情郁郁,后悔和心痛的神色同時展露在臉上,大宗族的掌家媳婦看著體面,背后的苦楚只有自己咬牙挺著,無法言說。
“你現下可是還淋漓不盡?”
旁邊王熙鳳的陪嫁平兒立刻回她:“可不是,從二十八開始,就不大舒服,三十又忙活了一天,緊接著還操心過十五的各項事宜,十五當天又站了兩個時辰,一味要強,怎么說都不聽,十五回來就一晚上折騰著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孩子就掉了。”
“你這蹄子,誰家的媳婦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偏你奶奶我懷了孩子就矯情?你想讓大太太二太太,也這么數落我不成。”王熙鳳也是無奈,她何嘗不想歇一歇,可一歇手上的權柄說不定就交出去了。
“我是心疼你,你瞧瞧你現在這副樣子,她們哪個來看過?”
直面內宅之爭,這下黛玉愈發不想嫁人了。
楊妗妗只好打斷她們主仆:“好了,先治病要緊,鳳姐兒,你自有你的難處,但我還是要勸你一句,身子是自己的,除了真正關心你的人會在意,其他人可不會放在心上。”
因著楊妗妗先前曾在她發病的時候,將她制服放倒,事后又送來了藥,她吃了只覺得身子立馬就好了。此后她還親自去楊妗妗的醫館捧過場,討過養身的方子。
府里都不知道,她們私底下關系不錯。
“現下這里無人,好姐姐,我便直白些與你說吧,我若不撐著,只怕什么都沒有了。我那正經婆母素來同我不對付,我那姑母看著面慈,內里卻比我還要心狠,我若對她沒了用處,只怕還不如死了得好。”
此話一出,黛玉心里更是駭然,莫不是二舅母真的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
“你呀,非要為了顯得你厲害,去操心這一大家子的破事,就掌著自己的小家不行嗎?”
“你瞧瞧我這小院子,上下哪個不是服服帖帖,有什么好管的。”王熙鳳不以為意。
“你家璉二爺呢?他也服服帖帖的?”楊妗妗一邊給她開方子,一邊懟她。
“他是不安分,可也不敢做得太過,來礙我的眼。”這點自信,王熙鳳還是有的。
“我可提醒你一句,與其把過多的精力浪費在不必要的事情上,倒不如專心于你的小家,你就沒發現,你家璉二爺最近,往寧國府去得特別勤?初二那日,我聽老爺說,在那兒瞧見他同兩姊妹勾勾搭搭的,可不像是下人。”
“兩姊妹……莫不是尤家那兩個?”王熙鳳立刻就精神了。
“你該針對的不是人家兩個姑娘,是你家那個不安分的爺們兒,他不往那兒去,什么事兒都不會有。”
楊妗妗雖然勸過,但王熙鳳有沒有聽進去,只有她自己知道。
“方子擬好了,讓平兒帶著人去我那兒抓藥就是,你需要靜養,少操點兒心吧,攥著錢沒命花,便宜誰了呢?可別忘了,你還有個閨女呢,天底下的繼母可不都有我這么好心的。”楊妗妗知道她性格直爽,平素兩個人私下講話,也是直來直去的。
黛玉聽了這句,笑著頷首說:“可不是,我也這么覺得。”
“好啊,你們母女兩個,跑到我面前來顯你們情深來了。”王熙鳳的心情確實緩和了不少。
半個月后,養好了身子的王熙鳳登門,來謝楊妗妗和黛玉。
順道說起了榮國府最近發生的事。
“我那好姑母失了我這個臂助,先是安排了她那大兒媳婦試著掌家,奈何人家出身書香門第,性格柔婉,根本壓不住底下人,她說的話,也沒幾個人愿意真的聽。”
楊妗妗陪著說:“你們家二太太的大兒媳,我記得是姓李吧,她一看就是從小飽讀詩書的女子,多半是不怎么擅長庶務。”
“還真是,讀書人家,清流嘛,聞不得銅臭。”王熙鳳自己沒有讀多少書,也看不慣這位嫂嫂。
她譏諷完對方,又繼續說:“后來我那好姑母還安排二房的探春接權,這位三妹妹倒是比那大嫂嫂強了不少,又是府里正經的小姐,下人雖然有些怨言,卻也不敢不聽她的。不過你們肯定猜不到,最后是誰出來拆她的臺。”
黛玉此刻出聲:“莫不是、趙姨娘?”
這個名字耳熟,楊妗妗對她印象還挺深的,立刻問:“可是你們府上環哥兒的生母?”
“就是她,自己的親閨女掌權,她不幫著也就罷了,還蠢到跟丫鬟婆子們打起來之后,轉頭去罵自己的親閨女,我要是有這么個親娘,慪都要慪死了。”
“嗯?她不是你們家二老爺的姨娘嗎?丫鬟婆子竟然敢打她?”楊妗妗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過這位趙姨娘當時在王夫人的寶貝兒子病得人事不省的時候,急著讓自己的兒子取代他,當眾咒人家的兒子死,確實不是個聰明人。
“誰把她真的當個正經主子了,空有一張臉,沒腦子,二老爺如今對她也不怎么上心,誰都敢去踩她一腳,我那姑母的手段厲害就厲害在這兒。”
“不過你們是不知道,現在府里的奴婢確實一個比一個刁鉆,若不耍些威風,他們是不會怕的。可單單怕也不好使,還得給他們好處,只有這樣甜棗加大棒雙管齊下,才能真正約束好他們。不是我自夸,自從沒了我掌家,府里上下漸漸就亂作一團。”
王熙鳳暗自得意,可惜她回去之后,也沒等到王夫人重新讓她管家,反而請了薛寶釵這個外甥女協助探春。
這些還是鴛鴦后來到林家來告訴黛玉的。
“最近三姑娘好心,把府里的事務都給底下人重新細分了,可現下府里的日子反倒更艱難,主子不像主子,吃口東西,要朵花兒都難。下人不像下人,反倒都騎到主子頭上去了,哪個也使喚不動不說,反而還時常到太太和老太太跟前告狀,惹得姑娘們反倒挨罵。我瞧著實在不成樣子。”
“怎會如此?”黛玉不解。
“還不是二太太同二奶奶暗地里在斗,兩撥人各聽各的,不鬧才怪呢。”
第075章 第 75 章
原先她習慣了榮國府叫二舅舅一家住著, 黛玉也是這會兒才想起,真正承襲爵位的是大舅舅賈赦,二舅舅夫妻兩個占著榮禧堂本就于禮不合, 連榮國府的管家權如今也要徹底從大房手里奪去。
“那、外祖母也不管嗎?就叫她們這么一直鬧著?”
鴛鴦悄悄又說:“姑娘有所不知,先前變賣庫房里的東西,我同老太太說了之后,老太太便直搖頭, 最后說了句:爺們兒在朝堂上立不住, 即便家里出了個貴妃,也是無用。索性對璉二爺二奶奶他們的動作裝作不知,老太太年紀也大了,時常昏睡著, 人也不大清楚, 時常忘了事情,即便有心想要整頓府里的事務, 如今也沒了那份精力。”
“我回回去瞧外祖母,不是一直挺好的,怎的還糊涂了呢?”黛玉還是不愿相信她所說的。
“姑娘,是老太太不讓我們貼身的幾個往外說,她擔心萬一自己病糊涂的事叫大老爺知道了,大老爺會同二老爺鬧起來, 爭奪家產, 到時候, 可就連這點子體面都維持不住了。”
“那當初為何要叫二舅舅住在府里,反倒要大舅舅搬到東院的小花園里去?”
“這便又是一樁糊涂事了, 大老爺的品行德行姑娘想必也清楚,他不務正業, 整日在外喝酒賭錢,結交些狐朋狗友,老太太當年打了打了,罵也罵了,卻改不了他的性子,若是家產交予大老爺管著,沒幾年就得敗光了。再加上二老爺人孝順,又有正經的差事,老太太自然更偏向次子,大老爺也不愿意被老太太拘著,兩相商量,便成了如今這樣。”
“這實在是……”黛玉也不知該如何評價。
這事她一個外孫女就更管不了了,只得說:“鴛鴦姐姐,她們斗便斗去吧,辛苦你好生照顧著外祖母,若是外祖母有什么不好,請你定要即刻遣人來告知我一聲。”
“這個自然,對了姑娘,貴妃娘娘從宮里傳了消息回來,說老太妃怕是要不好了,老太太擔心姑娘掌家不知規矩,今兒特意命我過來提醒姑娘,姑娘記得提前備些素縞在府上,省得到時候不好買,府上切記不可宴飲奏樂。”
鴛鴦說了好些忌諱,黛玉連連點頭,一一記下。
“好,我這就讓管家去備些用得上的物件,存在家里。”
“那便好,我得趕緊回府去了,老太太身邊離不得我,姑娘若還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提前讓林姑爺到禮部去打聽打聽,畢竟林家沒有爵位,要守的規矩大約也不盡相同。”
“知道了,多謝鴛鴦姐姐過來同我說這些,替我也謝謝外祖母她老人家記掛。”
送走了鴛鴦之后,黛玉便吩咐下去,該買的東西立刻去街上買,府里的下人家里想辦喜事的,最近抓緊辦。
林如海也或多或少從同僚口中,聽說了老太妃病重的消息,禮部又是孟自堇岳丈所掌,自家需要守的規矩,注意的事項,直接就都打聽好了。
晚上回到府里,父女二人默契極了,幾乎同時向對方提及此事。
林如海還覺得詫異:“玉兒是如何知曉這些的?”
“今兒外祖母讓鴛鴦姐姐過來了一趟,特意叮囑了許多,還叫我再同爹爹說一聲,讓爹爹去打聽打聽咱們家是按照個什么章程,不曾想,爹爹竟都問好了。”
“本打算給你好好辦個及笄禮,如今看來,倒不合時宜了。”林如海有些遺憾地同女兒說起自己原本的打算。
“女兒并不介意,爹爹不必自責,此事又非人力能夠改變,老太妃若當真——”黛玉頓住,不再繼續往下說。
“莫說咱們家,即便是皇家宗室,也是要為老太妃守孝的,女兒懂得。”
“那就等明年,爹爹再給玉兒補上。”
黛玉頷首,輕聲道了個好字。
蘇老爺子過了兩日,將林如海叫了去,當面正式與他說:“老夫年事已高,身子每況愈下,怕是不能再繼續給孩子蒙學。”
“老先生自當保重自己,孩子蒙學另擇一位先生教他就是,倒也不打緊的。”
“孩子我親自教過,也很喜歡,他天資聰穎,遠勝常人,若是隨平庸之輩學習,難免耽誤了他,實在可惜。”
林如海也正為此煩憂:“老先生說的是,奈何如海公務繁忙,實在不得空,略有些名氣的良師,又早被他人定下,一時半刻的,難以尋到合適的人選,只得先讓孩子留在家中,讓岳父與小女先教著。”
蘇老先生捋了一把胡須,淡笑道:“其實,老夫今日叫你來,是想給你推薦一位先生,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教小玄玨了。”
“哦?老先生請講,如海定親自拜會,誠意相邀。”林如海說著還站起來,朝著蘇老先生鞠了一躬。
他心想,蘇老先生推薦的人,指定錯不了,總比他大海撈針的強,林家的家底到底是薄了些,那些名師輕易是不會收下玄玨的。可若能得蘇老先生引薦,那就大不一樣了。
“你忘了,在宮里那段時日,都是誰在教他。”
“您是說、周老太傅?”林如海不是沒想過,但那可是帝師周老太傅,人家連皇子都不稀得教,更別提他一個小小五品官的兒子。
“自然是他,小玄玨同他相熟,也最適應他的教學,說句實話,孩子在我這兒學的這段日子,那老家伙時常登門跟著瞎摻和,非要同老夫一道授課,他心里早就惦記著要收下小玄玨做他的關門弟子了,正等著你上門去找他呢。”
“這……”林如海還真不知背后有這等隱情。
可細細一想,其實早有端倪,先前玄玨突然被召入宮中,周老太傅如此熱心,主動提出入宮幫忙打聽消息,也不全然只是看在蘇老先生的面子上吧。
“放心去吧,老夫既然敢與你說這話,定是確認過了,別叫那老東西等太久,否則人家死要面子,怕是還得拖上些時日才肯應你,別耽擱了孩子。”
“是,幸得蘇老先生指點,如海替玄玨拜謝。”
蘇老先生笑著擺了擺手,直言道:“老夫要是再年輕個十歲,哪里輪得到那老家伙,定會親自悉心教導小玄玨,饞死那老家伙。實在是老了,沒那個精力了,孩子好就好,便宜那老家伙了。”
林如海再度謝過,才拜別請辭。
回府之后,便親自寫了拜帖送去,兩日后,特意告了假,帶著小玄玨前往太傅府,那管家迎上來的時候,還說了好些暗示的話。
“可把林大人和小公子盼來了,自打過了年后,老爺日日都要問一遍:今日可收到了林大人的拜帖?老奴日日都回:沒呢。把老爺給氣的,食不下咽,夜不安枕,您二位要是再不登門,恐怕老爺就得上門去搶弟子了。”
“管家說笑了,前兩日蘇老先生說明,本官才知曉此事,一回府便遞了帖子到府上,實在是不知情,叫老太傅苦等多日。”
“林大人,我可什么都沒說,到了老爺跟前,您也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老爺好面子,嘴巴說話也不怎么好聽,但喜愛小公子的心卻是真真的。瞧我,拉著您二位在這大門口耽擱了許久,實在不該,快請進。”
在管家的引導之下,林家父子才來到廳中,林玄玨熟門熟路,親爹一松手,他就自己跑到書房去尋周老太傅去了。
“誒——”林如海都來不及喊住他。
只得尷尬地朝著管家笑了笑,“稚子無禮,叫管家笑話了。”
管家倒是一直笑呵呵的,并未露出異樣的神色。
“林大人客氣了,小公子也不是頭一回來咱們府上,以往也是如此這般,直奔書房而去,談什么什么失禮,老爺平日不愛待客,來往的也就只有小姐和小小姐,以前蘇老翰林身子骨硬朗的時候,也常來,老爺回回都是在書房見他們的。”
經管家一解釋,林如海臉上的臊意總算降了一些。不過轉念一想,以往、意思是說玄玨是這里的常客?
這里可是舉朝文人學子的向往之地,多少人盼著能夠見周老太傅一面,得他半句指點,這小子竟輕而易舉地就進來了?還不止一次。
他是如何做到,莫名結識一些輕易不愛在人前露面的權貴之后,還得了人家的青睞,又回回能夠自由出入這些權貴的府邸的?
林如海作為他的親爹,也想破腦袋都沒想明白,自家孩子雖然長得還算不錯,性子也算討喜,但也不算多特別。
“爹爹,老周讓你跟我一起到書房去找他。”林玄玨一路小跑,過來牽著他往后走。
“老、老周?玄玨!不可如此稱呼周老太傅,實在太過無禮了。”
“哦……”小家伙眨巴眨巴眼睛,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明明以前在先生那里上棋藝課的時候,他都是這么稱呼自己的棋友的。
只有在宮里才稱呼老周為太傅呢,況且他也不喜歡別人這么喊他。
但這些他通通沒有在親爹面前說出來。
三個人里邊,最緊張的其實是林如海,在進書房之前,他特意駐足,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確認無不妥后,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推——
不等他推,小家伙已經破門而入。
“太傅,我把我爹爹給你帶來了。”
“嗯,來了,自己找張椅子坐吧。”周老太傅狀態輕松極了,頭也不回,手里還翻著一本殘破的古籍,注意力都落在上頭。
“呃……”雖然確實聽說過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傅不拘小節,行事隨意任性,但今日親眼得見,還是有些不太適應。
“下官站著便是。”人家老太傅自己還站著,他一個晚輩,官位也低了人家好幾級,哪里好意思坐下。
“咦,爹爹干嗎站著呀?我這兒還有一張空著的椅子,爹爹過來坐這兒呀!”已經爬上椅子坐好的球球,甚至主動招呼起親爹來。
“咳咳!起來站好!”林如海險些被他氣昏過去,來拜師的究竟是你還是你爹我?你爹我都老老實實站著,你個臭小子竟然直接一屁股就坐下了,你也好意思!
“哦……”雖然還是不明白為什么有椅子不坐,非要站著,但小玄玨是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還是走到他爹爹的身邊,陪他一起站著。
周老太傅回頭一看,挑眉笑著說:“你們父子倆這是到老夫這里站樁來了?大木頭帶這個小木頭,老夫可不愛看木頭。”
第076章 第 76 章
面對崇敬多年的文壇巨匠這般打趣, 林如海這下更局促不安了,連手都不知該如何擺放。
“下官、下官——”
“行了,別婆婆媽媽的, 你既然帶著玄玨來到老夫面前,那便是想求老夫做他的先生,老夫這個人不喜歡彎彎繞繞,這便直接答允你。自今日起, 玄玨便是老夫正經收下的學生。”
老爺子語速極快, 不等林如海反應過來,已經把師徒名分直接定下。
“這、”這便好了?
原本林如海想著,老太傅怎么也要推辭一二,考察考察自家的誠意, 最后再應下。可他這都還未來得及開口, 連坐都還沒坐下,事情就已經結束了, 實在是、實在是始料未及。
“嗯?莫非你有意見?”周老太傅頓時眼刀子就飛了出去。
“下官豈敢!下官沒有任何意見,一切都憑太傅大人做主就是!”他都恨不得自己拜師,哪里會有什么意見,只是太過驚訝,事情會如此順利罷了。
林如海又將早已提前預備好的厚禮呈上。
“這是下官替小兒備下的拜師禮,還望太傅大人收下。”
“嗯, 東西你且放在桌上就是, 無事便可先回去了, 讓玄玨留下,老夫還有些事情要叮囑他。”
那禮究竟是何物, 周老太傅看也不看,直接開口趕人。
“……呃, 是,那、下官告辭。”
從書房出來之后,林如海如在夢中,他甚至還特意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兩扇門,喃喃道:“嘶……本官方才是進去過吧?”
他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才來,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一直在門外等候他的林府管家小聲提醒自家老爺。
“是呢,老爺確實方才進去了,不過才過去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就出來了,可是太傅大人他不愿收下咱們小少爺?”
不怨管家如此猜想,實在是這也才倉促了,拜師哪有這么快的,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被拒絕之后,掃地出門。
林如海嘆了一口氣才說:“收到是收下了,不過就是收完之后,立刻打發本官趕緊離開罷了。”
“咳咳,許是太傅大人他、他還有別的事要忙。”管家勉強尋了個理由安慰自家老爺。
“呵呵,你別忘了,玄玨如今還被留在里頭,不過是不待見本官罷了,走吧,回府。”
林如海走后,周老太傅捧著古籍,繼續裝作不經意地對自己新收下的小弟子說:“繞到書桌后頭去,打開中間那個大抽屜,里邊是老夫送你的見面禮,自己去瞧瞧。”
“哦。”林玄玨可不知道拘束是什么,笑呵呵地按照周老太傅的指示,打開了抽屜。
發現里頭裝著一本字帖,還有一套文房四寶,雖然球球不識得它們是何材質,不過他很喜歡。
“謝謝太傅。”
捏著筆桿握了握,林玄玨覺得十分趁手,筆桿長短適中,粗細適宜,手感不輕也不重,他都想立刻用它寫幾個大字試試。
“嗯?怎的今日又叫起太傅來了?”周老太傅雖然沒有回頭,但耳朵一直豎著呢,時刻關注著小家伙的動靜。
林玄玨老老實實回答:“爹爹說不可以叫你老周,會顯得沒有禮數,不夠尊敬。”
“那今后就喚老夫老師吧。”他早就有此心了,先前不過是礙于老友先占了這師徒名分,他不好直接同他明著搶人。
“好的,老師,那我可以現在就試試你送我的這套筆墨嗎?”
“你想試便試。還有,你的字是該好生用功練練,你瞧你寫的那封拜帖,下筆綿軟無力,不成結構,也無風骨,來日人家知道你是老夫的弟子,卻寫的這樣一手丑不堪言的字,豈不是砸了老夫的招牌,污了老夫這幾十年來的好名聲。”
說起那封拜帖,還是林玄玨來拜訪過他之后,他才讓管家從那堆積如山的一堆拜帖中找出來的,看完之后,連連搖頭,當時就特意在將早已備好的見面禮中,又加了自己壯年時期筆跡最好的一本書,給他做字帖臨摹用。
“哎呀老師——我知道了,這就練嘛,我保證不會丟你的臉的。”小家伙態度極好地向自己的老師打包票。
“這個小機靈,慣會討人喜歡。”
小弟子乖巧聽話,周老太傅這個做老師的自然高興,放下那古籍,親自走過來,從研墨開始教他。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瞧歷代書法大家留存百代之佳作,所用筆墨紙硯都是上等。當然,你如今的字,倒也不配用太好的。”周老太傅一如既往地說話難聽。
“那老師送給我的這套,我還是先收起來吧,等來日我的字練到足夠好了,再用它們。”林玄玨不但不計較,反而表達出自己對周老太傅送他的這套見面禮的重視。
周老太傅聽了,極為舒心。
“方才不是還說要試試?況且這本就是給你現在用的,你若進步得快,為師自然會送你更好的,倒不必吝嗇這些。”
“嘿嘿,那我就先謝過老師了。”反正是他得了老師給的好處。
“小鬼頭,別太得意。且聽著看著,研墨,加以清水即可,一次不必太多。”
“這是為何?一次多磨一些,下次就不用再磨了,豈不省事?”他早就想這么干了,奈何以前都是林軒替他研墨,他根本來不及實踐。
周老太傅笑著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才解釋給他聽。
“又想偷懶?因為用不完的宿墨放置一夜后,色澤遠不如新鮮的,只能倒掉。”
挽起衣袖,周老太傅親自給他示范,往硯臺里加了些許清水,手執墨錠,將它抵在其中輕緩研磨。
“研磨的力道要適中,如此出墨才均勻,直到墨汁濃稠,便可取用了,來,你自己試試。”
林玄玨興致勃勃地接過墨錠,結果一伸手,袖子就先一步落了下去。
“哎呀!”
“挽袖子,平日里還夸你機靈,竟連這個都忘了。”
“老師,你幫幫我好不好?”他一只手自然不會弄,下意識朝著身邊人撒嬌賣好。
故作冷漠的周老太傅伸手替他挽起衣袖。
“嘿嘿,辛苦老師了,老師挽的袖子可真緊,都不往下掉了呢。”
被他哄得心花怒放的周老太傅道:“另一只。”
林玄玨笑嘻嘻地將另一只胳膊遞到他面前,繼續夸夸。
“老師你對我可真好,做老師的弟子也太幸福啦。”
“貧嘴。”周老太傅沒忍住,笑罵了一句。
正式操作的林玄玨過一小會兒就問:“老師,是這樣嗎?”
“嗯。”周老太傅淡淡地應了一聲。
他又問:“老師,我做得好不好?”
看著一臉等著被他夸的小弟子,周老太傅心中暗笑,故意逗他說:“略差一些,姿勢不對,方才不是告訴你,動作要輕緩些,力道適中。”
“老師,什么是輕緩?怎樣才叫適中?”反正林玄玨自己不懂就問,絕對不會忍哪怕一刻。
周老太傅被他這句反問弄得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只得親自握著他的手,帶著他去感受。
“如此,可明白了?”
“老師親自一教,弟子立馬就明白了!”
被他哄高興了的周老太傅,又親自握著他的手,教他寫了幾個大字。
“老師,你送我的筆墨可真好用,你看我的字,它們可真好看,我可以拿回去嗎?”
那是筆墨的功勞嗎?那分明是老夫的功勞,周老太傅在心里暗自得意。
“這就算好了?給你的那本字帖寫得才叫好。”他沒明著說那是他寫的。
“只要你好生照著字帖用心練,來日自然能寫出好字,不說超過老夫,至少不會輸給老蘇的弟子。”
都這種時候了,他也沒忘記要壓過老友一頭。
“果真?弟子定會努力練字的!”因為他年后遞給大家的那封拜帖,惹得每個人見了他都要嘲笑一番他的字爛,他雖然不至于生氣,但心里也是會覺得丟人的。
此后,周老太傅還同他細說了筆墨紙硯的好壞該如何分辨,有名的都產自何地等等,直等到留他在府里用過晚飯,才放他回家去。
他日日出入太傅府,沒過多久,周老太傅收他做弟子的消息就傳開了,羨慕者有,嫉恨者亦有,經眾人私下多番議論,很快傳遍了京都,甚至連皇帝都有所耳聞。
“難怪去歲朕請太傅教授琛兒,太傅答應得如此爽快,原來還有那小家伙的緣故,既如此,教兩個也是教,朕不妨讓太傅再多收一個弟子。”
旁邊伺候的王禎立刻擔憂道:“可若圣上您請老太傅收下小殿下,那勢必老太傅就得入宮教授,如此,便無法空出時間教才收下的小弟子,太傅恐怕不會同意。”
“這有何難,朕便下旨,點了那林家幼子入宮給琛兒做伴讀就是。”
次日,圣旨送達林府,林如海又是一個措手不及。
心想:先前也沒聽說圣上要給小皇孫挑選伴讀,況且以往皇子皇孫的伴讀,不都是從宗室與三品以上官員府中挑選?怎么就如此突然地點了自家的玄玨入宮去。
難道是小皇孫特意求的圣上?
不等他想明白緣由,傳旨的公公笑著說:“林大人?怎么還愣著呢,快接旨啊。”
回過神來的林如海連忙高聲道:“臣、領旨!”
這下倒好了,林玄玨直接又得住到宮里去,只得趕緊寫信告知自己的諸位好友,等自己出了宮再會面。
如此一來,安樂老親王、定國公都坐不住了。
“憑什么!本將軍也要做他的老師!”
“哼!老師——本王也做得!”
第077章 第 77 章
清早, 林如海換上了參加大朝會的青色官袍,對還躺在床上的妻子叮囑。
“今日我怕是趕不及回府親自送玄玨入宮去,勞夫人多操心些。”
楊妗妗右手撐額, 側躺望著他慵懶地說:“嗯,又不是頭一回了,老爺就放心吧,東西昨日就都替他收拾妥當了。”
“對了老爺, 你這官袍上頭繡的到底是何物?冠上帶點紅, 尾巴偏是白色長羽,似白鶴,又似白鴻鵠,實在辨不清楚。”
林如海低頭看了一眼胸前正方補子上的圖案, 為妻子解答:“此乃白鷴, 又名銀雉,白鶴乃一品官方可著, 為夫還差得遠呢。”
不過今日朝堂上,在六位閣老所站位置之前,竟還設了兩把椅子,林如海站的位置靠后,只能看見二人的背影。
只見左邊那位頭戴九縫皮弁冠,身著絳紗袍、紅裳, 單看這規制, 便知此乃一位親王, 不過能在朝堂上讓圣上下令為他設座的,只有一人, 那便是安樂老親王。
至于右邊那邊,著緋色官袍, 背后的方補乃麒麟,是一位一品官銜的武將。一位體格魁梧的武將,此刻卻坐著……,大概率便是年前遭外族刺殺,據說受了傷的定國公。
這兩人怎么今日上朝來了?平素可見不著他們,莫不是今日有何事情發生?
林如海心中忐忑,心中猜想不斷,偏這時候圣駕到了,只得都壓在心底,同群臣一起行禮恭迎。
“昨日錦衣衛指揮使仇斌來報朕,刺殺定國公一案已經查明,這是他的奏本,王禎,你給諸位大臣念一念。”
“是。”
皇帝一抬手,王禎立刻將桌上放著的奏本取走,打開之后清了清嗓子。
“臣錦衣衛指揮使仇斌啟奏圣上,刺殺定國公案死者共六名,皆為韃靼人,此行外賊偽裝成行腳商人,一路秘密尾隨定國公至京都,妄圖刺殺定國公,嫁禍給圣上,挑動邊軍將士們對朝廷的不滿,有錦衣衛截獲的密信為證。”
錦衣衛只受命皇帝一人,無需上朝。證物由內侍所持,他走到安樂老親王、定國公以及六位閣老面前,供這幾位一一親自閱覽過后,才退下。
滿頭華發、身材佝僂的首輔嚴閣老義正詞嚴:“韃靼其心可誅,竟在背后使用如此骯臟的手段,幸而圣上有上天庇佑,而定國公吉人天相,未讓這場陰謀得逞,實乃天佑我朝。”
其他五位內閣大臣也紛紛附和,至于信不信,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清楚。
皇帝鷹隼般銳利的視線逐一掠過他們的面龐,細細觀察著他們的表情變動,尤其在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的臉上停留的稍久一瞬。
皇帝轉而又問:“定國公,此案現已查明,證據確鑿,你可還有異議?”
作為被刺殺的一方,薛遠這兩個月做足了委屈的姿態,此刻又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
“回圣上,臣無異議,待臣傷愈,定要親自去同韃靼討回這筆賬。”
“嗯,此事不急,你且好生養傷,朕知道此番你受了無妄之災,朕自會好生補償你,便追贈你已故的發妻為一品夫人,賞金千兩,賜珍稀補身藥材若干。”
賞賜說了一連串,就是沒有一個字提及讓他返回邊疆。
薛遠心中冷笑,面上卻恭恭敬敬地謝恩。
接著各部又呈報了一些各地的災情,工部依然是開口伸手要銀子,戶部同樣還是回原本那兩個字:沒有。
吵吵嚷嚷,一個時辰過去了,勉強商議得差不多。
吏部尚書兼內閣首輔嚴閣老這時候顫顫巍巍地站了出來,當眾道:“啟奏圣上,老臣年事已高,實在不堪再擔任首輔一職,但乞骸骨,返鄉養老,安度晚年,還請圣上允準。”
這下林如海都精神了,他默默觀察著尤為得意的其他五位內閣大臣,心里盤算著這空出來的首輔之位,究竟會花落誰家。
這才第一回請辭,皇帝自然不會答允,至少得挽留三五次,再十分“惋惜”地同意,離現在還早著呢。
不過一下朝,兩位方才坐著的,還有六位內閣大臣,便一道跟在圣駕后頭,到御書房請求面圣去了。
頭一個被叫進去的,自然是當仁不讓的安樂老親王。
“皇叔方才在朝會上一言不發,可是有何事要單獨同朕說?”
“不錯,我聽聞你給你那小孫子尋了個老師,左右你皇叔我閑來也無事,這拳腳功夫也還沒忘,倒不是不可以也教教他,圣上以為呢?”
皇帝聞言挑眉,“只是為了入宮給琛兒做老師?可朕記得皇叔曾親口說過,不喜歡親近小輩,能讓皇叔記掛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安樂老親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直接承認:“圣上既然知道,何必非要說出來,只說答不答應就是。”
“皇叔主動自薦,朕豈有推脫之理,那皇叔便自明日起同老太傅商議,如何安排各自的課程吧。”
“行,那老臣這就告退了。”
望著老親王毫不猶豫轉身就走的瀟灑背影,皇帝不禁搖頭。
“皇叔、還真是半點都不掩飾自己。”
王禎笑著搭話:“老千歲一貫如此,情緒都擺在面上,連太上皇都拿他沒辦法,圣上還不知道他的性子嗎?”
“也是。”皇帝打小就知道這一點,也一直在心里羨慕著這位灑脫恣意的皇叔,他的人生可真是自由啊。
“圣上,幾位閣老還有定國公都在外頭候著,您看是先召見哪位進來面圣?”
“唔……定國公也等著?那便先叫他進來吧。”
王禎才出門外,剛要喊人,就瞅見安樂老親王同定國公在御書房門口面對面僵持著,誰也不讓誰,六位閣老站在兩邊,眼神也都飄向二人,明顯是在看熱鬧。
“讓開,教他們的武師傅已經是本王了,本王還要急著去尋周老太傅商議明日的課程安排,不像定國公,還是趕緊回府里好生養傷去吧。”
“呵!一個王爺,還要學人家毛遂自薦,有什么值得拿出來炫耀的,論武藝,論謀略,論實戰,無論哪一點,本將軍都是更適合教他們的那個人!王爺有本事,就同本將軍公平競爭!”
“本王為何要聽你的?你以為自己是什么身份,有本事你自己進去,讓圣上收回成命。”說罷,安樂老親王甩了一下兩邊的袖子,便打算繞過他跨步離開。
“去就去!你不許走,同本將軍一道進去!”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受傷”的定國公,硬拽著安樂老親王進了御書房。
王禎見勢不妙,上去阻攔。
“大將軍,圣上只召見您一人,您看這,不如您先將老千歲放開如何?”
“走開,仔細本將軍掌握不住力道傷了你,到時候本將軍可概不負責。”
面對這尊煞神如此直白的威脅,王禎艱難地退卻了小半步,不吭聲了。
幾位閣老在門外直探頭。
膽子最小的工部尚書杜閣老道:“這兩人莫不是真的要打起來了吧?”
刑部尚書馮閣老擺了擺手說:“不至于不至于,這可是在御書房,他薛遠再大膽,也不至于找死吧,老章,你同薛遠最熟,老夫說得沒錯吧?”
他暗指兵部尚書章閣老同薛遠是一黨。
章閣老可不傻,瞥了他一眼說:“呵,這可說不好,畢竟老夫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哪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禮部尚書魏閣老一臉不贊同,直言:“天子座前,他薛遠竟敢強行拉扯一位親王,實乃失禮之舉,簡直目無尊上!老夫定要參他一本!”
首輔嚴閣老一副老好人拉架的架勢,拍了拍他的肩膀。
“消消氣,都消消氣,彈劾官員那是御史的差事,你一個禮部尚書,同人家御史搶這活計作甚。”
戶部尚書見他說話之后,立刻笑著道:“首輔大人,您還是多保重自己的身子骨,少操些心吧,圣上還要多留您繼續擔任這首輔之職呢。”
嚴閣老雖然一貫以老好人的面目示人,可不意味著他真的是個綿軟的性子,否則如何穩坐內閣的首把交椅近十年的時間。
“何大人乃次輔,老夫告老之后,還得辛苦你繼續協助新任首輔,共同替圣上分憂了。”
果然,這位次輔大人的面色一下就不好了,不過也就一會兒,下一刻他又恢復了若無其事地笑模樣。
“幾位閣老,圣上有請。”王禎打斷了幾人的機鋒。
安樂老親王同定國公爭執不休,吵得皇帝有些頭疼,索性把六位內閣大臣一并叫進來,好讓他們替自己分憂。
“諸位愛卿,定國公同皇叔都向朕自薦,想做皇孫的武師傅,朕實在不知該如何抉擇,你們來替朕選一選吧。”
幾位閣老的心思也活泛起來,僅有的兩位皇子都不受重視,如今圣上又春秋鼎盛,說不定極有可能越過皇子,直接傳位給皇孫。
這兩位緣何故要如此公然爭執,多半是想占一個帝師的名頭,尤其是安樂老親王,他簡在帝心,說不定圣上早已向他透露過立儲的心思,所以他今日明明無事上奏,卻偏偏跑來上朝,還緊跟在圣上后頭到御書房來。
這簡直不能深想,越想越覺得合情合理,幾位閣老也想競爭一番,既然他們二位可以,我為什么不行?
來日說不定還可以憑借帝師之名,得封三公之一的太傅,他們雖然位極人臣,已入內閣,但身上的官銜也不過是二品,誰不想再更進一步,榮耀至極呢?
尤其是首輔嚴閣老,他即將退位讓賢,大把的時間,正好用來教授皇孫,豈不是正瞌睡就有人遞來了枕頭?
只是如今已有一位周老太傅負責教授小皇孫,他得再爭取個名額出來,最好的辦法就是——
“啟稟圣上,老臣以為,只一位老師教導小殿下,未免少了些,若先生家中有事告假,豈非耽擱了小殿下的課業?”
皇帝指尖在桌面上輕敲,微微勾起唇角。
“嚴閣老言之有理,那照你看來,該當如何?”
“回圣上,依老臣拙見,不如文武先生各擇兩名,再多便過猶不及了。”他還得排除其他的競爭對手。
其他五位閣老心中冷哼,都看清了這只老奸巨猾的狐貍打的什么算盤。
“既然如此,那老臣也自薦,欲治天下,先得明禮,老臣愿入宮教導小殿下。”禮部尚書魏閣老這次搶先一把。
首輔嚴閣老又道:“誒,雖說魏大人此言有理,但馬上就要立春了,禮部得主持圣上親耕的一應事宜,想必十分忙碌,倒是老臣即將閑在家中,若圣上不棄,老臣定用心教導小殿下。”
次輔何閣老趁機落井下石:“啟稟圣上,臣以為不妥,嚴閣老自己也說了,他如今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如何能教導好小殿下,不若還是交由臣這樣年富力強者來吧。”
兵部尚書自知無法同安樂老親王和定國公搶名額,就開始瞎摻和攪渾水。
“臣舉薦刑部尚書馮閣老,馮閣老可是熟讀我朝律例,而律法于治國是不可或缺的,正合適教導小殿下。”
莫名被拉扯進戰場的馮閣老身子一抖。
皇帝饒有興致地看向他,“哦?那馮閣老又是如何想的呢?”
馮閣老目光一閃,有了主意,道:“臣、臣舉薦杜閣老!杜閣老深知百姓疾苦,詩才更是一絕,其中深意感人肺腑。可為小殿下講述天下百姓之艱難,引導小殿下憐愛萬民。”
本該輪到工部尚書自陳,但旁邊被忽視了好一陣子的定國公不樂意了。
“等等!圣上是讓你們討論我們倆的事,本將軍可沒工夫聽你們在這兒爭來爭去的。”
“薛遠!這可是在御前,你如此肆意咆哮,可還將圣上放在眼里?簡直像個蠻橫的鄉野村夫,絲毫不知禮儀!”禮部尚書魏閣老早就看他不順眼了,這下直接指著他的鼻子開始斥罵。
“老頭!你是以為你年紀大,本將軍就不敢揍你是吧?”薛遠開始捋袖子了。
刑部尚書眼皮狂跳,忙沖上去抱著他。
“冷靜冷靜!”
“別攔著他!老夫倒要看看,他薛遠到底敢是不敢!”魏閣老扯著嗓子也絲毫不懼。
皇帝更頭疼了。
“去把琛兒叫來,讓他自己挑吧,對了,把他的伴讀也一并叫來。”
莫名其妙才入宮的球球,就這么被直接帶到了御書房來,他到得比昭華殿的趙嶼琛還更快些。
“圣上,林小公子到了,小殿下怕是還得等上一會兒,您看是否現在召見林小公子?”
別人不知道,皇帝卻最清楚,他的皇叔和薛遠這兩個人原本就是沖著這林家幼子來的,讓他自己挑一個,正好堵了另一個的嘴。
“快叫他進來!”
第078章 第 78 章
林玄玨謹記初次面圣時, 公公們提點過的,不可直視圣上,不可東張西望, 進去之后,老老實實跪地行禮。
“玄玨叩見圣上,圣上萬安。”
皇帝乍然聽見他以新的名字自稱還有些不甚習慣,頓了片刻才開口叫起。
“嗯, 王禎, 給他也搬張椅子來。”
林玄玨等待的途中,總覺得怪怪的,悄悄抬頭一看,嚯!一二三……七八九, 一共九雙眼睛都盯著自己。
他那雙機靈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一圈, 朝眾人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今日圣上這里竟有這么多大人在呀,諸位大人好, 小子姓林,名玄玨。”
然后他眨巴眨巴眼睛,明顯在等著眾人開口,皇帝都瞧明白了他所表達的意思,皇帝好容易看一會兒熱鬧,還不必自己頭疼, 自是選擇做壁上觀。
安樂老親王就喜歡他這機靈又大膽的模樣。
“本王還需介紹自己?”
“不必不必, 王爺同大將軍我都識得的, 就是這六位大人,不曾見過。”球球繼續笑瞇瞇地盯著他們。
幾位閣老好面子, 自然不愿對一下官之子自我介紹,是以誰也不開口。
內侍搬來了椅子, 林玄玨自行爬了上去,乖乖坐好。
旁邊的王禎看了一眼明顯起了興致的皇帝,這才笑著替閣老們一一做了介紹。
林玄玨一臉你們好厲害的表情,實際上卻收回了視線,對他們并不熱情,反而同自己釣友和飯搭子用眼神開始溝通。
【你們兩個到這里來做什么?】
安樂老親王對口型:給你做老師。
定國公對著安樂老親王抬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意思是:跟他一樣。
林玄玨恍然大悟,點了點自己的小腦袋,覺得那還挺好的,畢竟大家都是自己人。
見他們三個如此旁若無人。
皇帝這時候開口:“小玄玨,朕叫你過來,是想讓你給自己挑選老師,就從他們這些人里挑。”
“敢問圣上,挑幾個呢?”
皇帝勾起唇角,故意模糊地回答:“都隨你,你想選幾個就選幾個。”
“那我就選——”
六位閣老又不瞎,方才這小家伙同安樂老親王還有定國公如此熟稔,若是他此刻開口,必定只選這二人,他們方才唇槍舌戰了這些許,全都白費。
首輔嚴閣老一臉慈祥地看著他,率先開口打斷:“小玄玨啊,你可能對老夫不甚熟悉,不過沒關系,老夫可以現在一一告訴你,老夫都擅長哪些。你且先聽一聽,再多考慮考慮。”
作為一個禮貌的乖小孩兒,林玄玨自然不會拒絕一位長者的請求,而且他記性很好,方才王公公只簡單介紹了一遍,他已經全都記下了,也能準確地分清這六位閣老分別是誰。
“嚴閣老請講,玄玨洗耳恭聽。”
“老夫乃太上皇登基那年,所開恩科的二甲第六名……”
許久不曾再這般當眾介紹自己的成就與榮譽,這對嚴閣老來說,也算是一場難得的體驗,他從自己金榜題名開始講起,細數自己有哪些成就,做出過哪些政績,擅長什么,能為學生教授哪些知識等等。
“唔……嚴閣老可真是履歷豐富,玄玨敬服,不過,可否等玄玨聽過其他閣老的介紹,再告訴嚴閣老我的決定呢?”
作為被選擇的一方,嚴閣老只有答應的份,不過心里確實也不大痛快。
“自然。”
“有請下一位閣老開始接著講吧。”
此刻林玄玨猶如一位公正無私的考官,站在權力頂峰的六位閣老在他面前,也不過就是尋常的考生。
皇帝覺得這一幕看得他心情暢快極了,這六人平日可沒少掣肘他,他心里也算是積怨已久,今日權當報復回去,出口惡氣。
“那便按照小玄玨所說,你們都就按照方才嚴閣老那樣自行舉薦一番吧,畢竟他對你們確實不甚了解。”準確地應該說是簡直一無所知,皇帝的用詞還是客氣了許多的。
閣老之間彼此的默契還是有的,首輔講完,自然輪到次輔,六人按照吏戶禮兵刑工的順序,不情不愿地將自己畢生履歷敘述了一遍。
看著他們吃癟,連最沒有耐性的定國公薛遠,全程都安安分分地坐在椅子上聽著。
薛遠甚至還是笑著聽的,他心想:這不比到勾欄聽人唱曲有意思多了。
待六人依次講完,已過去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
“小玄玨,我們六人之中,你覺得誰最有資格擔任小殿下同你的老師呢?”嚴閣老笑瞇瞇地拋出最終的目的。
糾結到五官擠作一團的林玄玨并沒有立刻回答他。
反而從椅子上跳了下來,走到六位閣老面前,像個小老頭一般,雙手背在身后,一邊打量他們,一邊來回踱步。
與林家有仇的兵部尚書章閣老,故意當著他的面貶低他道:“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兒,能知道什么,怕是連方才我等說了什么都記不住。”
恰好新任掌印太監喬恭謹也聽見了,心道不好,小公子竟然遭位高權重的閣老刁難。
便叫來一個小太監,吩咐他:“你即刻去戶部告知林郎中一聲,就說大人們在御前與小公子吵起來了,叫他速速想辦法。”
“是!”
可等那小太監走著走著,他開始懷疑:“方才莫不是掌印大監說錯了?大人們怎會同林小公子吵起來?應該是為了小公子,才互相吵起來還差不多吧。”
于是乎,小太監跑到林如海面前的時候,傳的話就變了。
“不好了不好了!為了搶著當林小公子的老師,大人們在御前吵起來了!都快要動手了!林大人您快想想辦法吧!”
此言一出,戶部大小官員都朝著林如海看了過來。
牛啊!
如此大事,很快從戶部蔓延到了六部,又火速傳遍了其他衙門。
連翰林院的孟自堇聽了,都不自覺豎起了大拇指。
通政司的謝臨風見其他人的時候,腰板都挺直了,實在與有榮焉,心里猛夸:林球球!好樣的!真給你大伯父長臉!
北鎮撫司的盧云瀾也第一時間得知了此事,當即仰天暢笑。
“有趣,實在有趣,看來跟那小家伙交好,果然是個明智的決定,今后怕是熱鬧不斷,不得不看吶。”
路過的錦衣衛反而個個提高了警惕,連腳步都放到最輕。
自家鎮撫使笑了誒!他還笑得如此滲人!這是在詔獄里又折騰死了多少人?
說回到御書房。
球球頓足,認真地看著朝自己發難的兵部尚書說:“章閣老,我記得的。你說你……”
他越是往后說,正襟危坐的人就越多,最后林玄玨一字不落地重復了一遍章閣老方才所述,這連章閣老自己都無法做到。
他著實是憑借自己的天賦,狠狠打了章閣老一耳光,令在座的所有人從此對他刮目相看。
閣老們心中暗自贊嘆:此子果然不凡。
能讓圣上、老千歲、周老太傅還有定國公都另眼相待的小孩兒,怎會簡單。
皇帝心里也爽夠了,再繼續下去確實便有些過。
“好了,小玄玨,到你該做選擇的時候了,你聰慧過人,天賦出眾,便選出你以為有資格擔當你的老師之人吧。”
這下閣老們都不再有異議,畢竟天才總是有優待的。
“啟稟圣上,玄玨此刻還不能作決定。”
六位閣老,六張黑臉,他們都做到這份上了,還不滿意?還想要如何?這小子簡直欺人太甚!
皇帝卻饒有興致地追問:“哦?這又是為何?”
“因為老師是給小殿下和我一起挑的,自然要等小殿下一起來做決定。”
“嗯,你說得倒也有道理。”皇帝還真的忘了有這回事,光顧著看閣老們的熱鬧了。
“王禎,琛兒還沒到嗎?”
不等王禎回答,外頭的內侍進來通報:“圣上,小殿下到了,可要現在請小殿下入內?”
“正好,快叫他進來。”
今日還是趙嶼琛生辰,宮人特意為他換上了新制的冕服,眾人的視線一下都被吸引了過去,倒不單單是因為他是小殿下,而是他的這身衣裳乃玄色,頭冠乃袞冕九章,同皇太子的儀制一模一樣。
“琛兒請皇爺爺安。”
“請皇叔祖安。”
兩位長輩一一朝他頷首。
“定國公同閣老們也在,今日好生熱鬧。”
被點名的這幾位躬身行禮,“恭請小殿下安。”
趙嶼琛也似方才皇帝同安樂老親王那般,朝他們頷首示意。
“玄玨請小殿下安。”
趙嶼琛笑著上前攙了他一把,與方才對其他人形成了明顯的區別對待。
這下不必皇帝提醒,內侍便即刻搬來了椅子,趙嶼琛示意他們將位置擺放在小伙伴的旁邊。
眾人再次落座。
皇帝道:“今日叫你們二人過來,是讓你們自己挑選老師,小玄玨方才非要等你到了,再一同抉擇,你二人現下便選吧。”
左右孩子們自己做的選擇,同他這個皇帝可沒有干系,底下這幾個即便心中有怨,也不敢到他面前胡攪蠻纏。
林玄玨湊到趙嶼琛耳邊,嘰嘰喳喳將方才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兩個小少年湊在一起,又交流了一會兒,幾位閣老即便心里再焦急,面上也得裝作一派淡然。于是不約而同地端起手邊的茶碗,給自己找點事做,借此掩飾真實情緒。
林如海恰好在這個節骨眼跑到了御書房,一直站在御書房門外等候召見的喬恭謹豎起手指,示意他先別開口。
可林如海靜下來,聽里邊又沒有動靜,心中實在焦急。
便尋站在御書房門外伺候的王禎干兒子打聽。
“安喜公公,里邊到底是何情況?”
第079章 第 79 章
“好著呢林大人, 您家的小公子正同小殿下一起給自己挑選老師,里邊的八位大人,無論哪一位做小公子的老師, 那都是旁人想求都求不來的,您怎的還如此擔憂。”
“可是方才有位小公公說……里邊吵得厲害,險些還動起手來,莫不是那位小公公聽錯了?”
安喜笑著搖頭, 壓低嗓子同他說:“這倒確實是真的, 里頭八位大人都爭著自薦,可不是就吵起來了,至于險些動手的兩位,是禮部尚書魏閣老同定國公, 二人起了些齟齬, 不過后來被其他閣老給攔下了,現下都好著呢。小公子也安然無恙, 林大人且放寬心。”
“那、那便好……”林如海這顆心總算從嗓子眼放回了肚子里。
旁邊的喬恭謹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關心則亂,鬧了個烏龍。
“雜家方才在外頭聽了一字半句的,還以為里頭出事了,這才叫了個小太監,讓他去戶部告知林大人一聲, 不想竟弄錯了, 倒是雜家的不是, 驚嚇到林大人了。”
“不妨事不妨事,還是要謝過掌印大監。”人家畢竟是好心, 林如海哪里會怨人家。
非但沒幫上人家的忙,還叫人家白白嚇了一跳, 喬恭謹好心辦了壞事,這心里十分過意不去。
“這么叫倒顯得生疏了,大人還叫雜家喬公公就是。”
林如海順勢拉近關系,拜托人家照顧自家孩子。
“是,今后小兒怕是要在宮中常住,還得托喬公公多加照拂。”
“都是應該的,林大人不說,雜家也必定會照顧好小公子,有了小公子在,圣上高興的時候總比平日多些,咱們這些替圣上辦差的,也能少挨些罵不是?”
林如海笑著應和。
“那、既然無事,本官就先回去了。”
他匆忙趕來,還有好些文書堆著,只整理了一半就拋下沒管,這要是又叫戶部的何閣老知曉,怕是又得當眾挖苦他。
“那行,林大人慢走。”
林如海一邊擦汗,一邊從乾清宮離開,走的時候還自言自語:“這要是再多來這么幾回,我這大半條命都要折騰沒了。玄玨啊,你可千萬安分些,別再讓爹爹操心了。”
實在是到這等皇家地盤上,他想護也護不住啊。
此時此刻,御書房內的林玄玨,全然不知老父親的祈求。
兩個小家伙商議完畢后,趙嶼琛朝林玄玨一點頭。
六位閣老放下茶碗,嚴陣以待,誰也不愿承認自己比其他人差,要是在這等場合落于下風,便會大失顏面。
這也就意味著,沒有被選中的這些人,會因為今日之恥,記恨上林家幼子。
他們是不會對一個孩童如何,只會把仇恨轉移到生他養他的親爹林如海頭上,林如海一個五品官,同時得罪幾位二品內閣大臣,可想而知,下場會多么慘烈。
林玄玨全然不知這些后果,直接開口說:“圣上,玄玨同小殿下商量好了。”
“嗯,那你們兩個是想要選誰呢?”皇帝調整了一下姿勢,左手的手肘撐在桌面上,握拳抵唇,聚精會神地盯著他。
心里想著,要是林如海事后太慘,到底要不要撈他一把。
“我們決定全都要了!”
皇帝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了,興味更濃。
“什么?”幾位閣老異口同聲,面面相覷。這個回答完全出乎在場每一個人的預料。
“說說讓你們這么做的原因吧,朕想聽聽。”
“啟稟圣上,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剛才六位閣老一一講述了他們的履歷,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令人心生敬佩,玄玨實在難以取舍,便索性全都選了。”
小家伙態度誠懇,六位閣老聽完他的解釋之后,心里都舒坦了,越看這小子越覺得順眼。
“而且剛才圣上您不是還說,都隨小臣,想選幾個就選幾個,難道是不作數的嗎?”林玄玨狡黠地反問。
皇帝也想起來自己確實說過這話,不過他起初可沒料到他會全都選了。
“朕乃天子,金口玉言,自然作數。”皇帝大手一揮,直接就同意了,反正他就這么一個孫子,多給他挑選幾位老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就讓六位閣老同太傅一道為琛兒授課,皇叔同定國公共同教琛兒騎射與武藝。”
“臣等遵旨。”御書房里的八位一同起身領旨。
如此一來,六位閣老最開始的盤算,就又都不作數了,大家重新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畢竟都是小殿下的老師,誰又比誰差?
且自今日起,為了彰顯自己比其他人學識更淵博,回府以后,挑燈備課直至深夜。
首輔嚴閣老的長孫嚴恒昌起夜時,見老爺子的書房還亮著,以為是忘了滅燈,擔心走水,便提著燈籠過去看了一眼。
誰知竟看見自己的祖父在伏案書寫,因為困極,甚至還狠心掐自己的大腿,簡直比他這個備考的學子還要勤勉。
“祖、祖父!您這是做什么?這都三更天了,困了就去睡吧,做什么還要掐自個兒,不疼嗎?”
被孫兒瞅見的嚴閣老有些掛不住面子,硬是梗著脖子不承認。
“古之好學者,頭懸梁錐刺股,老夫此道不過爾爾。”
“您的身子骨本來就不大好,這要是讓祖母、我爹、叔叔還有姑姑他們幾個知道了,又得說您了,而且您都已經乞骸骨了,何必還如此拼命?公務就不能等到明日再處理嗎?”
“你趕緊回去睡你的,還管到老夫頭上了。”嚴閣老哪里好叫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忙于公務,只是為了在其他內閣大臣面前爭一口氣,忙著備課。
“孫兒不走,就在這兒陪著您,您什么時候結束,孫兒就什么時候回去睡覺。”嚴恒昌將自己擱在老爺子對面的躺椅上,雙手撐在腦后,一副我就偏要賴在這兒的架勢。
同樣的場景,也分別在何府、魏府、章府、馮府以及杜府上演。
次輔何閣老打了個哈欠,自言自語激勵自己。
“姓嚴的馬上就要退下去了,老夫一定要在圣上面前好好表現,首輔之位,老夫要定了!”
說罷,給自己灌了一杯濃茶下肚,頓時又精神了,繼續準備自己的教學計劃。
至于魏閣老,他本就出自世家大族,歷代先祖都好讀書,出過不少文學大家,家中藏書無數,族中還開了一家舉朝聞名的書院,每年都有無數學子跋涉千里前往考試,想要入學其中。而且他家祖上三代都是進士,除開為了自己的面子,還更在意維護家族的聲名。
他不但自己備課,還叫來了族里有豐富教學經驗的其他人,與他們探討該如何教導學生。
“老夫即便不能與周老太傅爭高低,也不可落在其他五人身后,事關家族今后的名聲,你們都好好想想,給老夫出出主意,看怎么把握這個度。”
“小殿下雖然年幼,但心思通透,不能以尋常的孩童看待,所以老夫授課的內容不能過于淺顯單薄。但小殿下年歲確實也擺在這兒,也不能說些太過晦澀深奧的內容,會令他失去興趣,說不定就不耐煩聽老夫的課。”
……
這一談,一晚上可打不住,最近禮部的公務也確實不少,白日里不得空,只能熬夜研究。
至于兵部的章閣老,他原是靠家中蔭庇入的兵部,自幼就不愛讀書,連奏折都是府里的謀士寫的,他最多親自抄一遍,更別提現下要教學生這等事。
暴躁老章氣得根本睡不著,跟自己的夫人訴苦。
“這幾個老東西折騰自己就得了,非要把我也算上!我怎么教?啊!我教什么?我自己都沒怎么讀過書,還安排我去教書,那不是誤人子弟嗎?關鍵教的還是圣上唯一的寶貝孫子,我要是把人家教歪了,那圣上回頭不得宰了我呀。”
章夫人忙起身寬慰他:“老爺你別急啊,消消氣,先冷靜一下。咱們不會,可以學呀,你養了這么多的謀士,讓他們替你一一寫好,你在府里提前背下來,再去教小殿下不就是了。”
“夫人言之有理!我這就找他們去!”章閣老披著衣裳就沖出了臥房,吩咐管家去把自己的謀士們都叫到書房來集合。
大半夜被人從被窩里拽出來的一眾謀士,苦哈哈地開始拿起筆替他備課。
刑部尚書馮閣老白日里忙著查案、審訊犯人,也是晚上才空出時間來琢磨新得的差事,重新翻出厚厚的本朝律例,開始溫習,還得針對每一條,找出對應的至少一個真實案例。
這活兒工程量巨大,他一個人自然完不成,便分擔給自己的下屬幫忙整合,刑部集體在自己府里挑燈夜戰,翻找歷年舊案。
工部尚書不爭不搶,反倒心思最簡單,一點兒都不著急,到點就睡,十分安逸。奈何他的親友得知了此事,紛紛晚上來拜訪。
“六部之中,工部是最清淡的衙門,你可要抓住這個機會,好好地展示一下你的才華。嚴閣老就要退下去了,屆時便空出一個位置來,六部尚書的人選定會有變動,說不定努力一把,你就能從工部這個坑里跳出去了。”
于是乎,工部尚書杜閣老,也被迫加入了熬夜備課的大軍之中。
才過去幾天,大朝會上,皇帝往底下一瞅,六部個個萎靡不振,眼下都掛著一片青黑。
他還納悶:最近也沒發生什么大事,開春這段時日,應當還算清閑,怎的全都一副累垮了的模樣,像是被什么精怪吸食了精氣似的。
第080章 第 80 章
準備充足的閣老們, 在他們的第一堂課上,各顯本事。
彰顯自己的學識才華是一方面,還有就是得通過打壓學生, 樹立自己的威信。
偏底下就坐著兩個學生,一個趙嶼琛,金尊玉貴的小殿下,自是碰不得。另一個便是林玄玨, 小小五品官之子, 拿來立威最合適不過。
除了與林家交好的禮部尚書魏閣老,性格耿直公正的刑部尚書馮閣老以及最躺平的工部尚書杜閣老,另外三位都給了一個下馬威。
首輔嚴閣老是通過提問,想打壓林玄玨的自信, 借此贏得兩個學生的敬畏。
“老夫本該教你們《尚書》, 又聽太傅說起,去歲已經給你們講了《論語》和《孝經》, 今日咱們暫且不講新課,老夫先對你們分別提幾個問題,考察你們究竟學得如何。”
按照尊卑,他先向小皇孫趙嶼琛提問,問得也不難,多是背誦, 再就是簡單地解釋句子含義, 詢問個別典故。
“小殿下不愧是皇子龍孫, 回答得十分流暢迅速,且全部正確。那么接下來, 就該輪到林玄玨了。”
不過他卻并不是按照詢問趙嶼琛那樣,而是給林玄玨另設了規則限制。
“老夫那日在御書房已經見識過, 你的記性似乎很好。那便由老夫來問,你來答,若超三個數未答上來,那便說明你仗著自己天賦過人,并沒有用心去記,老夫便要罰你。”
趙嶼琛聽了都替小伙伴覺得難,下意識想開口維護他。
誰知林玄玨卻自信地一口答應了。
“好!嚴先生問就是了!我若超過三個數,便心甘情愿受罰。”
“球球……你”趙嶼琛有些擔心他。
此時林玄玨卻朝著小伙伴眨了一下眼睛,示意他放心,自己能夠應付。
二人去歲同吃同住好幾個月,早已有了默契,趙嶼琛總算放下心來,笑等小伙伴發揮。
“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這是《論語》八佾篇中的一句。
林玄玨立即答:“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這等程度,并不算難,可接下來,嚴閣老問得愈發刁鉆,他不再提問完整,只從中取半句提問,便要他回答。
“君子去仁。”
幸而林玄玨反應極快,也并沒有難住他。
“富與貴,是……君子去仁……”這大段近百字,他一口氣直接都說了下來。
不等他歇口氣,嚴閣老又從《論語》跳到《孝經》。
“何為愛親者與敬親者?”
……
他提問的速度越來越快,一問就是近百道,若是換做趙嶼琛,早就跟不上了,奈何小玄玨的記性實在是好,一直撐到現在,趙嶼琛都看出來了,這位首輔大人明顯就是故意要考倒小玄玨。
“嚴先生。”他開口打斷了這場針對小伙伴的刁難。
“小殿下可是想問什么?盡管說就是。”嚴閣老雖然還想繼續下去,但他不能不顧及這位小皇孫的面子。
“我對方才那句不甚解其意,可否請先生詳述?”
“自然,老臣這就為小殿下解答。”
下課之后,林玄玨湊到小伙伴跟前吐槽:“這老頭不好惹,說得我嘴巴都干了,不過我可沒輸給他!”
那仰著頭的小模樣像極了只驕傲的小公雞。
趙嶼琛配合道:“那往后我叫他們多備些水給你,就給你放在桌上,你若答得渴了,便咳嗽兩下知會我一聲,我替你打斷先生,你趁機喝水,然后繼續接著再戰,如何?”
“那就這么說定了!”
二人笑著拉了勾,便算是約定好了。
至于戶部尚書,他教的是《春秋》。
不過上來卻對著林玄玨說:“你父親林如海他在本官的手底下做事,本官知道他善算術。所以,本官不考你別的,只考你算術。”
林玄玨可沒正經學過算術。
如實相告:“何先生,學生不曾習過算術,原來的蘇先生同太傅都沒有教過,怕是要讓何先生失望了。”
“百姓常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天生就會打洞。你雖不曾習得,必定也是有天賦的,本官便先為你舉一例,你照著例子作答就是,放心,不難。”
他不過是想看這小子抓耳撓腮,著急出丑的樣子而已。
“……那好吧,何先生請講。”
“已知一雞,一頭兩條腿,一兔,一頭四條腿,那么將一兔一雞鎖在同一籠中,便是多少頭多少腿?”
“兩頭六條腿。”簡單的算術,林玄玨還是不在話下的。
“嗯,答得沒錯,那么再放一雞二兔,又分別是幾何?”
“五頭十六條腿。”
何閣老沒想到他不但能回答上來,還如此迅速。
“那再加……”
后邊的林玄玨便申請拿了筆,在紙上畫了一通,再給出答案。
瞠目結舌的何閣老快步走到他的身旁,湊過去看他是如何計算出的,結果發現只是凌亂的一堆點和線條,他根本看不明白。
“小玄玨,你是如何計算的?”
“算頭么,最是簡單了,雞兔加在一起就是。算腿的話,先以頭數與頭數加一遍,然后另將兔頭與兔頭單獨加一遍,最后將二者加在一起,便得出了。”
“你竟自己悟出了其中的規律,如此天賦,委實驚人。”何閣老頓時心生愛才之心,反而刁難之心驟減。
帶著幾分急迫又問:“你既有如此天賦,你爹怎的不好生教你,著實不夠上心。你若想學,便正經拜我為師,我必定傾囊相授,如何?”
反正林玄玨就把算術當作一種玩樂的小游戲,算出來之后,滿滿的成就感,這種感覺他很喜歡。
“唔……好啊,也挺有意思的,我愿意跟著老師學。”林玄玨點了點頭,腦袋上扎的兩個總角一顫一顫。
“好孩子。”何閣老沒忍住,伸手揉了一把小弟子的腦袋。
旁邊看完全程的趙嶼琛,嘴巴都驚嘆到合不上,明明一進門擺明了要刁難人,現下倒好,反倒主動收人家做弟子,實在是……太過離奇了。
這一幕對他的認知沖擊不可謂不大。
還剩兵部尚書章閣老一人,他負責教授的并非傳統四書五經,而是《史記》中的七十列傳,他的門客們為他專門“量身定做”的內容,盡是些春秋戰國時期知名人士的生平。
還以白話的形式,重新編撰了一遍。
用門客們的話來說:“一來,章閣老自己能看進去,更容易記背。二來,故事內容生動有趣,最適合吸引孩童的注意力。小殿下畢竟年幼,比起四書五經的晦澀無趣,定會更喜歡聽咱們閣老的課,如此一來,咱們可不就脫穎而出了嗎?”
“有道理!”主仆一拍即合,章閣老立馬上報皇帝,也順利得到了皇帝首肯。
走上講桌,章閣老就起范兒了。
“今兒借貴寶地,咱們便說道說道秦國的兩位名將——白起與王翦,他們的生平究竟如何呢?且聽我接下來慢慢講于你們聽,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
“咳咳!說岔了。”章閣老摸摸自己的鼻子,最近為了學人家怎么說得有意思,特意多看了幾場說書,一不小心把人家開場串講的詞兒就給說出來了。
底下坐著的林玄玨和趙嶼琛同時笑出了聲,二人都覺得這位章先生很有意思,比其他所有的先生都要好玩兒。
“繞回正題。”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章閣老厚著臉皮當作無事發生,繼續上他的課。
“先來說說白起,你們可知白起是何人?”
林玄玨立馬高舉小手,一臉我知道快點我回答的表情。
章閣老心中冷哼一聲,故意點了趙嶼琛。
“那就請小殿下來說一說吧。”
趙嶼琛緩緩道:“白起即為武安君,他極善于用兵,一生為秦國攻城七十余座,殲滅敵軍近百萬人,被世人稱之為戰神。”
“不錯,小殿下說得對極了。”
林玄玨繼續高舉雙手,眼巴巴地望著他。
“你還想說什么?”章閣老被他騷擾得沒了法子,不耐煩地點了他。
“《千字文》中還說:起翦頗牧,用兵最精。章先生,您覺得他們四個到底誰最厲害呢?”小玄玨可是打小就聽這些大將軍的故事長大的,對他們的生平早就了然于胸,最喜歡跟人討論誰最厲害這個話題。
“這四人中,當然是李牧了!他一生從無敗績,掃蕩匈奴,殺敵十幾萬,連王翦都不是他的對手!”說起這些個武將,章閣老比誰都來勁。
“不過除開這四人,還有更厲害的。”
“誰呀誰呀?先生快說!”
“這就得細分,若論單人的武力高低,誰也無法與西楚霸王項羽相提并論。若論謀略,兵法始祖姜子牙,著有《孫子兵法》的兵圣孫武,其后人孫臏,都各有千秋,無法一較高低。不過我方才所說的這些人,你應該不識得吧?”
“先生,那你快說說他們好不好?你說得那樣好,比其他人說的都要更吸引人,若是叫其他人聽見了,定也要搶著聽先生說,說不定還愿豪擲千金,幸而就玄玨與小殿下能聽見先生講述,先生就快說吧,玄玨等不及想聽呢!”
章閣老本來是想要為難林家小兒的,奈何小家伙實在是太捧場了,他被哄得飄飄然,全然忘記了這回事。
“既如此,那好吧,我就勉為其難地給你挨個講一講他們的生平。”
說起自己崇拜的偶像,章閣老那叫一個滔滔不絕,偶爾停頓整理思路,或是喝口水歇會兒氣。
就聽見小玄玨拍掌稱贊:“先生真是知識淵博,竟知道這樣多,真了不起,玄玨最喜歡聽章先生講課了。”
此言一出,章閣老腰桿都挺直了,水也不喝了,氣也不歇了,繼續熱情洋溢地給兩個學生講故事。
學堂上發生的事,自然都逃不過皇帝的眼線,被一一詳細寫成了密折呈到御前。
皇帝看完之后,一邊笑著搖頭,一邊評價:“這幾個老家伙原本想要讓小玄玨信服,借他立威,如今反倒被小玄玨給收服了,當真是有意思。”
“不過如此也好,就得有人治治他們這狂妄的毛病,他們忙著在這件事上斗,朕這頭倒是清靜了許多。”
于是在皇帝的授意之下,周老太傅提出:“今后每月給兩個學生做一次小測試,上稟御前,讓圣上看看他們在每位先生的課上,學習的情況究竟如何。”
閣老們警惕之心乍起:學生是相同的,還就這么兩個,若測試的結果高低不一,豈不就顯得是他們這些先生水平不一,這哪里考的是學生,根本考的就是他們這幾個做先生的。
閣老們愈發勤勉,恨不得將自己的課堂延長一倍,每每總是拖堂。
這就造成了一個結果:擠占了原本屬于安樂老親王與定國公的授課時間。
這擱誰誰能樂意?如此一來,雙方又避免不了激烈的爭吵,可武將哪里吵得過文臣,文臣最擅長詭辯,即便鬧到了御前,他們也是落于下風。
本就樂見其成,想看他們越亂越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皇帝只會和稀泥說:“幾位閣老也是為了用心授課,不過以后還是注意著些時辰,至于皇叔和薛愛卿,你們呢,也多包容,互相各讓一步,和平共處,畢竟都是為了兩個孩子好不是?”
話雖如此,但閣老們依舊拖堂。
于是老親王和薛遠兩個人難得化敵為友,私下結成了聯盟,共同想出了一招應對之策——堵門!
何謂堵門?
即一到了自己授課的時辰,就親自堵到門口去,大大咧咧闖進課堂,把兩個學生直接拎走,根本不跟幾位閣老廢話。
反正閣老們也打不過他們兩個,武力壓制既管用又省事。
本就理虧的閣老們也不好再鬧,只是難免到了朝堂上便刻意針對二位,以泄私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