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嗯?怎的這么快就回來了?不是叫你同軒哥兒說一聲, 叫他別跟著他們一起喝太多酒,他的胳膊才受了傷,如今尚且還不滿半月, 得將就著些才是。”
說起來,這兩年里,正是因林軒同金夫人頻繁遭人議論,使得威遠侯背地里發瘋, 好幾次命人來害他, 這次胳膊上的傷便是一日下學歸家途中,遭了暗算所致。
“我——哎呀!反正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還樣樣都需要姐姐替他操心,他心思多著呢……”
都惦記上你了, 你怕是還一直被蒙在鼓里, 林玄玨心里不滿地想著。
他一直拿林軒當作自己的親兄長看待,誰知林軒竟同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一樣, 都妄想當他的姐夫,今日乍然撞破此事,他險些沖上去揍這個一貫尊敬的哥哥一拳。
“你今兒這是怎么了?平時總聽你哥哥長哥哥短地叫著,今天倒像是要吃了他似的,他又怎么招惹你了?他一向可是最慣著你的,你可不許恃寵而驕。”
正因為林軒待幼弟處處都妥帖仔細, 她也都看在眼里, 才不希望他們之間生出齟齬, 影響這份來之不易的兄弟之情。
“反正我這次就是真的生他的氣了,特別大的那種, 一時半會兒是消不下去的,姐姐你就別管了, 我都快餓死了,你是想看見你最疼愛的弟弟暈倒在這兒嗎?”
他作勢露出可憐兮兮的神態,黛玉笑著搖頭,終于沒有再追問下去,領著他去入席。
林玄玨說到底還算是個半大孩子,與女眷們混在一席也能說得過去,楊妗妗這桌都是自家親戚,自是都哄著他、縱著他。
比如謝家的蘇夫人便不停地親自給他夾菜。
“我記得球球是最愛吃肉的,今日這道醬燒鵝極入味兒,你快嘗嘗。”
“還有這道,口味獨特,酸辣爽口,你必定喜歡得很。”說完,又拿起勺子伸向酸豆角煸臘腸,舀到他的碗中。
他也給面子得很,來者不拒,一一塞進嘴里吃著。
“嘶——哈!”不知是觸動了哪根弦,林玄玨突然吐著舌頭,紅著眼睛到處環顧。
“這是、辣著了?那趕緊找杯水喝喝。”蘇夫人朝著靠墻站著的婢女招手。
“這茶水是才上的,滾燙得很,快些再上一壺涼水來。”
正說著,旁邊那桌的賈家二小姐迎春,將自己面前那杯放涼了的茶水遞了過來。
“讓玄玨先緊著我這杯解解辣。”
“也好。”楊妗妗感激一笑,忙把水喂給臉紅脖子也紅的林玄玨。
一杯涼茶水下肚,林玄玨總算是又重新活過來了。
夸張地朝著迎春作揖:“多謝二姐姐救我一命。”
迎春有些拘謹,不過還是上前去攙扶他,誰知就這么個動作,竟露出了藏在衣裳底下的青紫傷痕。
“二姐姐你這傷是……”
迎春慌張地收回自己的雙手,將袖子死命地往下扯,想要遮住方才不慎暴露的不堪。
楊妗妗作為長輩,這樣的事就見得多了,她平素在醫館替病人問診,遇到有同樣傷痕的婦人不知凡幾。
她即刻打斷了孩子的追問:“你呀!可不許再貪吃了,今兒要不是你二姐姐這杯水來得及時,有你受的。”
“知道了娘親,我已經吃飽了,這就去前頭找哥哥們玩兒。”
林玄玨也不是傻子,那傷痕如此明顯,一看就是叫人給打的,可二姐姐出嫁不過半年,那五大三粗的孫紹祖就敢打她?二姐姐怎的也不說告訴榮國府的娘家人,讓他們替她做主呢?
他跑到前頭去,反常地沒找林軒,而是湊到親爹這一桌,眼睛暗中打量隔壁桌的孫紹祖。
孫紹祖是赦大爺的女婿,新郎官的堂姐夫,此人在席上表現得倒是很謙卑,屢次主動敬酒,捧著哄著榮國府的兩位老爺高興,說的漂亮話是一筐接著一筐。
“早聽聞寶玉兄弟文采過人,學問也是一等一的,今日順利成家,他日必定很快就能出人頭地,光耀門楣,我這個做姐夫的真是替他高興啊,來,我替他再敬岳父與二老爺一杯。”
旁邊的賈璉冷笑了一聲,有些拉下臉來。
要靠寶玉撐門楣,這是將他賈璉又置于何地?
“璉二哥怎么不喝啊?難道是不替寶玉感到高興?”那孫紹祖反而將了他一軍。
賈赦頓時就不高興了,怒斥賈璉道:“你是怎么回事?今兒是你弟弟寶玉的大喜之日,你拉著一張臉是給誰看?倒叫其他人覺得咱們家兄弟不和。”
賈璉隱忍舉杯,重新掛上假笑。
“爹教訓的是,不過兒子只是方才酒一時喝得有些猛,有些沒反應過來,哪里是不高興了,二叔千萬別見怪,這杯賈璉便向二叔賠罪,先干了。”
說罷一杯酒下肚,杯底朝天向賈政示意.
至于賈政,他倒是沒說什么,只是賈赦是他的兄長,兄長教訓自己的兒子,他這個做二叔的也只能站在旁邊聽著,不好干涉太多。
只拍了拍賈璉的肩膀,略表安慰。
看到這里,林玄玨便不是很喜歡此人的做派,悄悄問親爹:“二姐姐為何會嫁給此人?”
林如海在他手心寫了一個大字,告訴他這樁婚事其實是賈赦親自做主的。
別看那孫紹祖對賈璉不陰不陽的,對林玄玨卻表現得意外親厚。
“這原是我第一回見到玄玨弟弟,竟像是見到了自己的親弟弟一般,往后弟弟得空,可要常去我府上坐坐。聽聞弟弟的武藝得定國公和安樂老親王親自指點,我這心里難免技癢,這兩位我是不敢奢望能夠有機會與之交手,玄玨弟弟你就不要再拒絕我這小小的心愿了吧?”
“好說,對了,二姐夫在家中也常練習武藝吧?”林玄玨一臉單純地發問。
“這個自然,我輩習武之人一日都不敢懈怠,練武還時常忘我,就比如你二姐姐叫我吃飯,我就總聽不見。”孫紹祖還表現得十分誠懇。
林玄玨恍然大悟道:“難怪,我方才還見二姐姐一身青紫,想來是二姐夫練得太忘我的緣故,竟然練著練著,把二姐姐當成自己的陪練了。”
此話一出,席間頓時一靜。
賈璉勾起嘴角,好不幸災樂禍。
林如海最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這孫紹祖看著身材魁梧,人高馬大的,竟然背地里是個愛打自己妻子的混球,也實在沒必要跟這樣的人客套。
他尷尬地咳嗽一聲,假意訓斥自己的兒子:“玄玨!怎么說話的,你二姐夫他定然并非有意,你二姐姐如此纖弱,他怎會誤會看錯。”
此時賈璉趁機一拍桌子,指著孫紹祖的鼻子痛罵。
“好你個姓孫的,竟做出這樣豬狗不如的事,迎春是我唯一的妹妹,你竟敢如此待她!堅持枉為一個男人!”
“我、”那孫紹祖今日本就也喝了不少,如今被這么一激,理智喪失大半,氣性占據上風,本就猖狂的性子徹底遮掩不住。
“哼!我娶你妹妹做正妻,那是給你們家面子,你爹欠了我整整五千兩銀子,不過是拿你妹妹抵債給我,我大可把她帶回家去,當作下等的婢女差使,如今不過是打她兩下,又算得了什么。你莫不是真的以為一個木頭似的女人,能值我那五千兩白銀?”
這下賈璉也啞口無言了,他根本不知道這里邊的內情,詫異地望向賈赦。
賈赦被公然扯開了遮羞布,頓時惱羞成怒。
“你這無恥之徒,當初要不是你事先屢次差使媒婆登門求娶迎春,老爺我又怎么會同意把膝下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你,當初是誰,窮困潦倒之際,拜倒在榮國府的大門前,祈求老爺我拉扯你一把,比起老爺我對你的恩情,那五千兩銀子值當個什么?況且我榮國府家大業大,區區五千兩銀子又怎會拿不出?”
都這個節骨眼了,賈赦還是死要面子,打腫了臉也要硬充胖子,在座的人眼明心亮,誰不知道這榮國府看似花團錦簇,實際上只剩下這么一個空殼子在。
只不過正如他自己方才所說,偌大的榮國府大老爺,竟然為了五千兩銀子把自己的女兒送給別人抵債,也實在是做得出來。
最后還是幾個與賈家要好的出面,面前替他們家遮掩了這場鬧劇過去。
旁邊坐著的薛蟠方才豎著耳朵聽得認真,心想:壞了,原本以為妹妹嫁進榮國府,是進了富貴窩,如今一看,簡直是個無底洞。賈寶玉今日娶寶釵,該不會是賈家惦記上了他們薛家的家底吧?
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薛蟠當場也不那么高興了,不再捧著妹子的公公賈政,自顧自地同其他人攀談去了。
這喜事黃昏時才落幕,半夜里榮國府就傳出了噩耗。
林府的大門被人敲響,人直接被帶到了黛玉的絳仙閣。
傳話的小丫頭是鴛鴦叫她來的,一進來就在黛玉面前哭著跪下了。
“林姑娘,老太太、老太太她去了,您快些去看看吧。”
“什么?怎么會……怎么會這么快?”黛玉想過會有這一日,但萬萬不曾料到會是今日。
榮國府白日里還張燈結彩的,林家人半夜里再登門時,看見已盡數換成了白布,眾人身著素鎬,府里哭聲一片。
黛玉入門,伏在老人家的身上痛哭了好一會兒,才被王夫人、刑夫人還有楊妗妗她們給勸住,之后兩個媳婦為老人家更換壽衣。
小輩們都在外間跪著。
新嫁娘薛寶釵卸下一身紅裳,與賈寶玉跪在一處,夫妻二人的旁邊還跪著一個襲人。
黛玉作為外孫女,同她們跪在一起,哭著小聲問了一聲:“怎的沒有看見晴雯、麝月還有秋紋她們三個?”
寶玉喃喃道:“她們都走了,都走了……”
襲人面色有些奇怪,沒有吭聲。
倒是薛寶釵開口說:“這兒地方不夠大,大約是都在外頭跪著呢。”
“這樣……”黛玉不再說話。
史老太太有誥命在身,自然她的喪訊也會報到宮里去。
皇帝第二日得知后,淡淡吩咐:“去告訴她一聲,畢竟祖孫一場,總該對老人家盡一盡孝心,表一表哀思。”
貴妃賈元春從御前之人口中得知此事,去了妝飾,著一身素色的宮裝,跪在菩薩前,淚盈雙目。
燭臺上的蠟燭突然噼啪響了一聲,她抬眼望去,原來是一只飛蛾方才撞上了燭火,被灼燒了翅膀,倒在臺面上,肢節正無力地抽搐著。
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這八個字在她的腦海之中驟然浮現。
“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爭……”
第092章 第 92 章
史老太太朝杖之年, 算是喜喪,前來悼念她老人家的不少,就連皇帝都著人前來祭奠, 貴妃更是親寫悼文寄送。
四王八公府上盡數皆來了人。
這場喪儀,也算得上盛大。
“正因如此,連辦兩場紅白大事后,現下府里連下人的月錢也發不出。”
說這話的正是王熙鳳, 如今薛寶釵成了正經的榮國府媳婦, 她徹底沒了掌家的指望,只能跑來林家,同楊妗妗和黛玉她們說些酸話。
“怎會如此?榮國府百年的底蘊,好幾代人的積累, 竟落到今日這地步?”
其實楊妗妗更想說, 那豈不是連林家都不如,現下家中最不缺的就是現銀。
“你們自是想不到, 我前些年東挪西湊,勉強支撐著家里的體面有多不容易,我那姑母還當府里是個金窩銀窩,有使不完的錢財。現下正好要她看看清楚,我左右是什么都不會管的。”
這也是個好面子的,明明是管不著, 卻推說是自己主動撒手。
“對了, 你們家就這么幾口子人, 也沒多少下人仆從什么的,應當好多了吧, 不過啊,若是你需要銀子, 只管來告訴我一聲,別看我如今不管家,手里還是握著些東西的。”
楊妗妗看破不說破,只笑著承了她的情。
“我就先謝過你了,不過我們家也實在是沒什么大花銷。先說小的那個吧,他的開銷左不過是些衣衫鞋襪,筆墨紙硯一類,這些都被宮里給包下了,壓根沒有咱們家使銀子的地方。反倒總有些賞賜下來,小的自己也不會管,都交到我這里來了,我呢,只盡數幫他攢著。”
說實在話,這已是一筆不小的積累,夠家里尋常嚼用個十多年的,自然,這些是不適合告訴王熙鳳聽的。
王熙鳳一臉羨慕地點頭。
“可不是,你們家可算是省下一大筆開支,孩子長得快,這衣衫鞋襪又不能差,就說寶玉像玄玨這般大的時候吧,一年光在這一項上,就得花上個七八百兩。”
她這也是往夸大了說,其實倒也用不了那么多,不過于奢靡的話,二百兩上下已是極好的了,楊妗妗心里明白,卻也笑著點頭應是。
“再者就是讀書,請先生,入學堂,我們家里辦著族學,每月賬上得支出給先生的工錢,什么點心、柴火、米面菜等等,細算下族學里各項開支,每個月百來兩銀子就沒了,冬天還得多添上一項炭火錢,一年下來,兩千兩銀子都只是勉強夠用。”
王熙鳳算賬實在是一把好手,樣樣都記得清楚。
“我們家好在這些都是玉兒在操心,我算是偷懶了,這要是都自己一一管著,可不得活活累死我了。”楊妗妗又說了句俏皮話。
王熙鳳也拋開那些賬簿上的東西,與她說笑起來。
正說著林軒今年回姑蘇趕考的事,管家帶著個榮國府的人突然露面。
王熙鳳一見人便收了笑,問:“什么樣的急事?竟找到這里來了。”
“二奶奶,您快些回去收拾收拾,隨太太們進宮一趟去吧,貴妃、貴妃病重!”
王熙鳳倏地起身,才走了半步,就翻了個白眼,身體一軟。
楊妗妗趕緊取了銀針,給她迅速扎了幾針。
悠悠轉醒的王熙鳳顧不得謝她,起身就要走。
就連她都有些可憐賈家這一家子了。
“這也未免太……連著兩個月,家里兩個最大的支撐都倒了,男子們也就罷了,那一屋子的女眷今后可要怎么好呢?”
林如海也跟著嘆了一口氣,不置一詞。
貴妃重病的消息,還是林玄玨想辦法叫人傳出的,誥命們請見貴妃,皇帝雖然略有些意外,也還是同意了,如此一來,到底是讓王夫人她們,見上了元春的最后一面。
林玄玨今日特意向安樂老親王說了一聲,下午便沒有去上課,而是陪同王夫人她們一起到貴妃宮里。
雖然元春依然是貴妃,但所居住的宮殿卻格外冷清,殿前有一棵三丈高的玉蘭樹,此時本該正值花期,卻不見花開,連個花苞都見不著。
宮里伺候的人,連其他妃嬪的一半都不到。
進殿之后,掀開重重帷幔,只見消瘦單薄的女子靜靜平躺在床榻上,胸前幾乎沒有起伏,像是——死去已久。
王夫人頓時淚如雨下,哭著撲了上去,聲嘶力竭。
“我的兒!為娘來看你來了,你睜開眼看看你的親娘吶——”
這一幕就連刑夫人都為之動容,上前輕拍王夫人的肩膀。
“……娘”
微小到幾乎叫人聽不見的一聲呼喚,王夫人卻盡收耳中,她一抹眼淚,湊到女兒的眼前,努力揚起笑容。
“誒……娘就在這兒呢,我的心肝。”
疲憊憔悴的貴妃緩緩睜開雙眼,望著眼前的母親,無聲泣淚。
“我、好想回家去啊,娘……”
這一句更是叫王夫人泣不成聲,她這個做母親的,連孩子這最后的心愿都不能滿足她。
“元春,你這可教娘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早知如此,娘一定不會同意你爹他們送你入宮的法子。”
林玄玨知道宮里人多眼雜,早在聽貴妃前一句,就察覺到不妥,先一步把宮人都遣了出去,現下殿內唯有她們母女在。
“這樣暗無天日的去處,今后別再送其他人進來了,娘……”
“是,娘知道,娘都知道,若是當初你兄長未曾病逝,你本該就像你姑母那樣,嫁一個才學出眾,對你一心一意的郎君,可以擁有本該光明幸福的一生,都是家里拖累了你。”
王夫人現下已經徹底看清,若非大伯和丈夫無能,又怎么會犧牲女兒入宮博取榮華,貴妃的名頭聽著是尊貴,可君王喜怒無常,寵愛說沒有就沒有了,其中的滋味,又有幾人能知。
“對了,你弟弟已經按照你的吩咐,娶了寶釵,有她從旁盯著你弟弟,你弟弟會上進的。”
“娘……我放不下你,你今后多保重自己……別太咳咳咳、”
王夫人一邊哭,一邊給女兒順氣。
哄著她說:“娘知道,娘都知道,你別再說話了,娘會保重自己的,至于你爹,娘已經不在意了,他愛喜歡哪個姨娘也好,愛招惹哪個丫鬟也罷,娘都不再管了,娘只顧好自己和你弟弟,你且放心就是。”
貴妃緩緩閉眼,兩行眼淚再度順著眼角滑落,她是想讓她別再管其他人,不論是爹也好,還是寶玉也好,他們都是男子,總歸是要扛起自己的責任,她實在不需要這般替他們操心,只是如今看來,勸說也是無用。
“娘……倘若我當初與你說……不愿入宮,你可會、可會——”
可會護我一回?
不等元春問出后半句,她的意識已經渙散。
殿內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吶喊,殿外等待的刑夫人和林玄玨同時都明白,貴妃走了。
這樣四四方方的紅墻,真的太高,它困住了多少女子的一生,如何掙扎也逃不出去,只能在這里香消玉殞,興許她們死后的魂靈反而回歸自由。
林玄玨雖然聽宮女太監們說過不少宮里的那些詭秘傳言,但他從未真的相信過。
趙嶼琛曾問他為何。
他當時回答說:“因為我覺得沒有人會愿意一直待在困住自己的地方,她們死后肯定會去到她們生前去不了的地方。”
雖然是貴妃,但元春的喪事只是草草了事,只因太上皇重病,不過才半個月,就駕崩了。
這才是真正的國喪,重中之重,與太上皇相比,一個小小的貴妃又算得了什么。
太上皇駕崩,朝堂人人精神緊繃,就連林玄玨都察覺到了這一點,只因各位上課的閣老質量不如以往。
連他犯了錯,也顧不上責罰,輕輕放過。
又是一次月假,林玄玨離宮歸家去。
正好撞見要離去的薛寶釵母女。
陪著寒暄了幾句,目送她們離去后,林玄玨才問親姐姐。
“薛家的人來咱們家做什么?”
“她們是為著薛蟠的事,想要求爹爹幫忙。”
“薛蟠?肯定是他自己活該,爹爹才不會幫他,對了,他又犯什么事了?”林玄玨有些幸災樂禍。
“他借著薛家行商的便利,勾結平安州節度使,替他輸送金銀兵刃,叫人查了出來,被錦衣衛抓了。”
“這么能呢他!”林玄玨想過他會犯事,但也沒想到他竟然敢犯這么大的事。
“這怕是得連坐家族的罪名,我們家同他們薛家既不是親戚,又沒什么交情。他們干嘛不找榮國府,那不是他們家的正經姻親嗎?”
“賈家如今這境地,你又不是不知曉,他們能幫得上什么忙。”
林黛玉一拂袖,恰好一陣清風吹過,她整個人如同仙人一般,似乎隨時要騰云駕霧而去,林玄玨下意識拽住她的衣袖。
“姐姐——”
黛玉眼眸含笑,輕點他的額頭。
“怎么了?還當自己小呢,扯著姐姐的衣裳撒嬌,是要糖吃不成?”
林玄玨回過神,順勢真的撒起嬌來:“對啊,姐姐,我的糖呢?”
“知道你要回來,早給你備好了,自己去里頭拿便是。”
家里有個小柜子,專門給他放各種點心零食用的,他近些年吃得愈發多了,個子也在猛躥,楊妗妗便說叫他多吃些,免得不夠身體消耗。
薛家的事情很快判了下來,不過有家里的周轉,最終薛蟠只是流放嶺南,終生不得歸,薛家皇商的差事這回確實徹底丟了,薛蟠的堂兄薛蝌還在一次行商途中遭遇匪賊,丟了一條腿。
自此,薛家盡數退回了金陵。
緊接著賈赦與賈璉父子也被錦衣衛抓了,二人同樣是牽涉到平安州的案子里。
這下登林家門的,又多了刑夫人和王熙鳳她們婆媳。
還不等賈家大房這父子倆的判決下來,王家的當家人,九省統制王子騰在回京述職的途中突然暴斃。
史家外放做官的保齡侯史鼐,也被御史彈劾,遭當今斥責,貶了官。
往日風光無限的四大家族,就此轟然倒塌。
賈赦賈璉父子,最后也都是流放千里之外的邊關苦寒之地,一生為奴勞作到死。
女眷們雖然不至于為奴,但也只能回歸尋常百姓的生活,榮國府寧國府都被朝廷收走。
一大家子勉強一起租了一個大宅子住著,依舊奴仆成群叫他們伺候著。
或許是總覺得如今低了楊妗妗的身份一等,王熙鳳漸漸不怎么上門來,倒是薛寶釵,偶爾會來尋黛玉小坐片刻。
“妹妹還是愛看這些詩書文章。”寶釵拿起一本,略翻了翻,眼神懷念。
“寶姐姐從前不也喜歡,怎么如今不看了?”黛玉是從她的神態舉止推測出來的。
“家中庶務繁多,哪有這等閑工夫。”
黛玉垂下眼簾,注意到她的手指有好些針眼。
“你這話卻是騙不了我的,我也管著家里的這些事,并不費什么工夫的,到底是怎么了?寶姐姐若有難處,盡可說與我聽,我也好替你想一想法子。”
“妹妹心思通透,果然瞞不過你。家中養著一群人,樣樣都要開支,我便只能多做些針線活兒,好補貼補貼家用,所以才說不得空。”
黛玉合上手中的書,輕輕放在桌上。
“以前住在外祖母家里,我不便開口,所以一直不曾說過什么。依我看,家里其實倒也用不了太多人。”
“愿聞其詳。”
“你瞧瞧我們家,我身邊就紫娟和雪雁,再一個打小看著我長大的奶嬤嬤,我爹和妗姨他們身邊,也只有兩個小廝丫鬟服侍,大多也是叫他們跑跑腿,傳個話而已,至于林軒,他身邊人就更少了,是一個看護他的護衛,而最年幼的玄玨,他日常都在宮里住著,自有宮里的人服侍照顧,家里根本沒有為他安排一人,如此也是足夠的。”
寶釵苦笑著點頭,道:“我倒是不打緊,可長輩們身邊是萬萬少不得人服侍的,至于寶玉身邊那三個,襲人是姨娘,麝月和秋紋雖然只是丫鬟,可我也不好趕她們呀……”
“誒……我早就想問你了,晴雯呢?她又到哪里去了?”
寶釵左右看了看,才道出實情:“我嫁給寶玉的前一個月,遵守著不得見面的規矩,不曾到榮國府去。晴雯她說話不大客氣,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她得罪的人不少,再加上她又犯了錯,叫人抓住了把柄,就被太太趕出了府。前兩日,寶玉去看了她,人已經沒了。”
黛玉捂著唇,濕了眼眶,說起來,晴雯與她也是一同長大的情誼,晴雯的性情也最像她。
聽見晴雯死去的噩耗,頗為感同身受,有種兔死狐悲的感受。
第093章 第 93 章
不過自那日薛寶釵登門后, 再不見她來,她的近況,還是黛玉從鴛鴦那兒知曉的。
老太太故去之后, 鴛鴦便自己給自己贖了身,她有才干,這些年在老太太身邊也積累了不少人脈,機緣巧合之下, 便去了景陽郡主身邊侍奉。
而楊妗妗先前為景陽郡主治過病, 深得郡主的信任,逢年過節的,郡主總要賜些東西送到林府,負責此事的, 便換成了與林府有故舊的鴛鴦。
“這都是郡主千叮嚀萬囑咐, 一定要我好生送來的,有好些先前夫人托郡主尋的藥材, 都是我們郡主找出海的船隊一一收集的,姑娘快替楊夫人收好,待夫人回府,定記得同夫人說,也好派得上它們的用場。”
“這是一定的。不過見到鴛鴦姐姐你如今愈發受郡主的器重,我可真是為你感到高興, 姐姐總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 恭喜。”黛玉這番話說得十分真切。
“托姑娘和夫人的福, 否則我也不敢想到能有今日,早在送走了老太太之后, 便尋一白綾吊死了了事。”鴛鴦當時確實存了死志,老太太沒了, 大老爺賈赦豈能再放過她。
好在當時楊妗妗和黛玉幫著她,在王夫人和刑夫人面前說了幾句話,王夫人記著林玄玨好意通報貴妃病重的那份人情,便放了她出府。
“不說那樣的話,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姐姐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黛玉捏著帕子輕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我倒是還好,只不過、姑娘可聽說那邊的事了?”
鴛鴦說得那邊,指的自然是賈家。
黛玉搖了搖頭。
“你是知道的,我家同二位舅舅并不親近,從前鳳姐姐同寶姐姐倒是偶爾還來坐坐,最近這小半年,也不見她們來。到底是發生了何事?煩請鴛鴦姐姐快與我說說。”
“自打賈府落魄,寶玉竟像變了個人似的,終日在外醉酒,也不愿歸家,寶姑娘、倒忘了,如今該稱二奶奶才是,冰天雪地的,她不放心寶玉,夜里外出尋人,跌了一跤。偏偏她已經有了身子,自己卻還不知,這一下,孩子也沒了,一直臥病在床。”
“什么……怎的這樣的事,也不來告訴我一聲?我也好去看看她。”黛玉作勢起身。
“我這就叫人準備些滋補的東西,上門親自去看看寶姐姐。”
鴛鴦這時候卻走過來拽著她,搖著頭說:“姑娘不可,她如何好告訴你,寶玉心里一直惦記著姑娘你,她心里……多少有些怨氣。姑娘若有心,東西可以送,卻不好再親自露面,萬一與寶玉撞見,豈非叫寶姑娘心里更不痛快?”
黛玉緩緩坐下,沉默片刻后,才輕聲道:“我……我與寶玉雖然從小都在外祖母的膝下長大,但也只是表兄妹,并無私情,我是真心祝福他和寶姐姐兩個人的,從未作他想。”
“你沒有此心,可寶玉有啊。”
“鴛鴦姐姐,可寶玉并非一心人,他的心分成了許多瓣,就算他對我……我也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從前年少她只當大家要好,可寶玉年歲漸長,依舊不顧男女大防,與院子里的姐妹們過分親近,這在別家是不曾有的。
就比方說謝家的兩位表兄,不會成日待在后宅胡鬧,甚至并無近身的婢女侍奉,潔身自好,君子端方。爹爹還有諸位叔伯更是如此。
這也足以證明寶玉雖然為人良善敦厚,但并非值得女子托付一生的良人。
“姑娘說得也不算錯,寶玉雖然是比一些男子強些,可到底也算不得最適合姑娘的,追求姑娘的佼佼者眾多,我可是都從郡主那兒聽說了,那么、姑娘現下可有心上人了?”鴛鴦有意避開賈家這個話題,好叫她高興些。
“我、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黛玉垂下眼簾,面上有些茫然。
“誠然如眾人所言,諸位公子皆是才華出眾之輩,可他們并不十分了解我,又為何信誓旦旦對外宣稱喜歡我呢?難不成只因為我的樣貌生的比旁人略好些?”
“姑娘此問,我倒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鴛鴦心想,林姑娘的美貌俘獲了這樣多的青年才俊,這本應該是一樁值得高興的事,怎的林姑娘反倒不高興了呢?
“罷了,是我魔怔了,鴛鴦姐姐勿要見怪。”
“姑娘自己高興就好,我如今也是想明白了,何必非得要嫁人呢,我如今這樣便很好,想必姑娘亦是如此,我是懶得勸姑娘的。不過今日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去同郡主復命,就先走了,改日再來陪姑娘說話。”
“也好,那我也不留你了,鴛鴦姐姐慢走。”
送走了鴛鴦之后,黛玉想了想,還是只送了些滋補養身的東西過去,并未親自登門,叮囑紫娟借口說自己最近犯了病,咳嗽得厲害,省得見了面彼此尷尬。
誰知薛寶釵過了小半個月,竟親自來謝她。
“寶、寶姐姐?”黛玉見著她的時候,甚至不敢認。
從前一眾姐妹之中,薛寶釵是最珠圓玉潤的,如今看著卻同她差不多單薄,偏偏薛寶釵的骨架又大些,當真是形銷骨立,尤其上手摸著,身上哪里有肉,簡直是皮包骨。
薛寶釵下意識摸著自己的臉,苦笑道:“嚇著妹妹了是不是?我這病容憔悴,本不該來的,但明日我便要隨家里人都回金陵老家去了,總想著親自來謝過妹妹救命之恩。”
“寶姐姐這是哪里的話,快請坐。”
“雪雁,快上茶,紫娟,再上些茶點,寶姐姐愛吃甜的。”
兩個婢女應了,轉身各自去忙活,茶水點心不多時便都上了桌。
“寶姐姐快嘗嘗。”
薛寶釵也很給面子,拿了一塊小口吃著。
“府里的茶點做得不如從前榮國府的精致,也不知合不合姐姐的胃口。”
“不瞞妹妹,這樣的點心,我已經許久不曾吃到。”寶釵說著還掉起了眼淚。
黛玉想說幾句安慰她,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日子總會越過越好的,寶姐姐別太傷心。”
給自己擦了擦眼淚,薛寶釵搖著頭說:“先前我已經同妹妹如實說過,生計艱難,家中長輩還要強撐著維持臉面,現下家中僅剩下的那點子積蓄都已經耗盡,這才不得不回老家去。”
黛玉主仆幾人對視了一眼,都不好在這個時候說什么。
“我一直病著,要不是有妹妹送來的補品藥材養身,恐怕現在都還下不來床,實在是要多謝妹妹的救命之恩。”薛寶釵起身,深深一拜。
黛玉即刻上前去攙扶她。
“寶姐姐,快些起身,叫我如何當得起。”
“今后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妹妹的面,妹妹便讓我稍稍還你些恩情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黛玉只好受了她三拜。
“當日我因病體虛,寶姐姐送來燕窩讓我補身,我不過是回報一二,姐姐今后便不要再句句提這恩情二字。”
“妹妹還記得……”
“寶姐姐既然要離開京都,我雖然心中萬分不舍,但也知道無法留你,只能送些物件給寶姐姐你。”
“這、不可不可,我怎能要妹妹的東西,這成什么樣子。”
“寶姐姐權當留作紀念,千萬不要忘了咱們這些年的姐妹情誼。寶姐姐若是不愿收下,便是真的要同我斷了情分。”
黛玉說得這般嚴重,薛寶釵只能噙著眼淚點頭。
待寶釵帶著東西回去之后,打開一看,補身的藥材、新的衣裳鞋襪都備齊了。
她身邊侍奉的鶯兒都不禁感嘆:“這都是小姐眼下最需要的東西,從前看林姑娘總愛較真,言語刻薄,有些小家子氣,沒想到都是我看走眼了,林姑娘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腸好得跟菩薩似的。”
“她總是極好的,樣樣都是,正因如此,我倒嫉恨不起她來。”
“這些衣裳的料子都是上乘的,可不能叫太太和璉二奶奶那邊的人瞧見,否則指不定又要怎么說小姐你,你的嫁妝都已經補貼了個干凈,她們還總說您藏私房錢,我聽了都替小姐你委屈。”
“罷了,快些收起來吧,這些料子我如今也是穿不上,好生收著,來日倒是可以拿出去換些銀錢。”
“知道了小姐。”
鶯兒剛抱著那些衣裳打算收進箱奩中,突然從那一沓衣裳里掉出來一沓東西。
“這是——銀票?”
賈家人離京后,林家這邊也送林軒到碼頭登船。
“這次讓你林叔一起陪著你回姑蘇,你要記著自己是回去考試的,要把心思放在正經事情上。老家那邊都是些旁支親戚,稍微應付一下即可,不要讓他們耽誤了你的考試。”
“是!爹爹放心,軒兒知道輕重。”
“嗯,你素來懂事,爹知道。還有,除了一直跟在你身邊的護衛之外,這次爹還跟你大伯借了一個人,就由他們兩個人一起護著你,想必那廝也不敢做得太明目張膽,萬事自己小心防備著,爹等著你回京來。”林如海拍了拍長子的肩膀。
楊妗妗也笑著叮囑:“給你備了些可能用的上的藥,若是用不上自然最好,都叫你林叔幫忙收著,你自己登了船最好也看看,省得著急要用的時候,找不到。”
“多謝娘,您費心了。”林軒又是一拜。
“吃食和衣裳都在箱子里放著,吃食備得不多,擔心路上壞了,你們吃了反倒不好,衣裳薄的厚的都備了不少,在外不比家中,珍重。”黛玉笑著同他也叮囑了一番。
“多謝、長姐為我準備這些。”
“還有我!就是昨晚我同你說的那些,你都記住了吧?”林玄玨使勁朝他眨眼睛暗示。
“記住了,要給你帶好吃的好玩的回京,要記得想你,一樣都不會落下,球球現在盡可放心了。”
“啊——!你怎么給說出來了,說好要替我保密的,還有!不許再叫我球球!我都長大了!”
林家人都笑看著最小的這個撒潑。
“船要開了,少爺快些登船吧。”林叔這一聲催促,讓小的那個頓時紅了眼眶。
他上前,一把抱住了面前即將離開的兄長,惡狠狠地說:“哥哥一定要早些回來,京都里還有那么多餓狼盯著咱們姐姐呢,我又總在宮里待著,想守也守不住,說不定哪天,姐姐就被人給騙走了。”
黛玉氣笑了,拍了一下口無遮攔的幼弟。
“又在亂說些什么,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林軒倒是明白他是在暗示什么,最后揉了一把幼弟的細軟的頭發,利落地轉身登上船。
“這里風大,都快回去吧。”
第094章 第 94 章
送走林軒, 林玄玨并未歸家,而是與家人分開,轉道去了太傅府上。
周老太傅如今已不再入宮教授小皇孫和他, 由翰林院編修蕭文盛負責原本的課程。
不過老太傅是林玄玨正經的老師,所以每每得空離宮,他總要過來親自探望,問詢老師的近況。
今日才過抄手回廊, 在轉角處就與人撞了個正著。
“小心——!”
“小易歡, 是你啊,怎么跑得這么急,幸虧你撞著的人是我,這要是換作其他人, 你、”
“小師叔……”易歡突然撞進他的懷里, 摟著他的脖子,哭得十分傷心。
林玄玨收了笑意, 猶豫著拍了拍她的后背,任由她發泄情緒,只安安靜靜地陪著她。
等小姑娘哭聲減弱,從他懷里離開,他才開口詢問。
“怎么了易歡?”
“外祖父他不認得我和我娘了。”
“怎么會……”林玄玨明白她為何如此傷心了,他也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我不相信, 我這就去看看老師!”
誰知他才跨進臥房, 就瞧見老師朝著他唯一的女兒擲了一個茶杯過去, 險些砸中了她。
“師姐!你沒事吧?”他趕忙上前攙扶周夫人。
周夫人同樣是流著眼淚,只不過比方才易歡要緩和一些。
“玄玨, 你快去看看你的老師,他平素總惦記著你, 你過去試試,看他還認不認得你,啊!快去試一試!”
周夫人的目光滿是希冀,林玄玨只得松開她,往床上的老者那邊緩緩靠近。
“老師,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玄玨,是您最疼愛的小弟子,玄玨今日放假,來看您來了。”
床上的老者瞇著眼睛,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臉,但目光一直保持著警惕。
“你是……玄玨?”周老太傅喃喃道。
“是啊,老師上回不是還說,等我回來,咱們接著上次的棋局繼續往后下的,那棋局我可都記著呢,我回來了,老師……”
就在林玄玨即將握住老太傅的手時,老太傅突然暴起。
“你不是!玄玨還是個三四歲大的孩子,你不是他!你在騙老夫,你們是一伙的,你們都在騙老夫!出去!都給老夫出去!老夫不想看見你們!”
“玄玨小心!快過來!仔細他傷著你了。”周夫人焦急地呼喚他。
林玄玨只得迅速后退,與周夫人一起離開了周老太傅的臥房。
“怎么會這樣?師姐,這才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老師的病怎么會驟然嚴重至此?”
“這件事原本是家丑,不便外揚,玄玨,老爺子當你是自家人,師姐也拿你當自家人,就不瞞著你了。起先說好了這房子歸我們母女,我那三位兄長突然反悔,半個月前,一起氣勢洶洶地跑過來鬧,老爺子當日受了刺激,昏了過去。醒來之后,就一個人也不認識了,見了誰都覺得要害他。”
“師姐……辛苦了。”要照料這樣一位,對靠近他的任何人都充滿攻擊力的病人,其中的艱難可想而知。
“這都不算什么,若老爺子能身體康健,即便忘了我們母女也罷,可他、他不愿喝藥,還總想跑出府去,身邊一刻也離不了人照看,萬一、我實在是、實在是擔心吶……”
周夫人再度泣淚,捶著自己的胸口。
這時候易歡上前來寬慰自己的娘親。
才說了不到兩句話,母女兩個抱在一起痛哭。
林玄玨站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說:“師姐,易歡,老師如若是清醒過來,看見你們這樣為他傷心,定然會感到萬分自責。大家不妨都先冷靜,咱們多找幾位名醫給老師瞧瞧,說不定就治好了呢?”
“此事不好外揚,叫人聽見了笑話,老爺子驕傲了一輩子,我這個做女兒的豈能讓他顏面掃地。”周夫人心里也是有諸多顧忌的。
“我去!我去求見過圣上,叫太醫來給老師瞧病。宮里的御醫不成,還有宮外的不是?咱們不能輕言放棄,還有我娘親,她說不定有辦法,我這就回去求她,讓她先來給老師瞧瞧,明日回宮我就去找圣上。”
說完,他一刻也不敢耽誤,轉身就往外跑。
楊妗妗被他直接拽著上了馬車,在馬車上才得知周老太傅病得如此厲害,緣由林玄玨倒是未曾提及半句,楊妗妗聰慧,也不曾追問。
初次登門,顧不得欣賞這太傅府的景致,楊妗妗被林玄玨一路帶著,來到了老太傅的臥房外。
周夫人和易歡母女二人迎上前來,雙方短暫地互相見禮。
楊妗妗原也不是頭一次見到易歡,除開初次到京郊外玩耍,小姑娘之后時常到林府去找黛玉玩兒,現下瞧小姑娘哭得眼睛都腫了,只覺得心疼。
“瞧瞧咱們小易歡這雙漂亮眼睛都成什么樣了,天可憐見的,別怕啊,有妗姨在呢,妗姨會盡力替你外祖父診治的,快別哭了。”
“妗姨……”小易歡埋進她的懷里蹭了蹭,又落下兩串眼淚。
待她們親近完后,林玄玨才歉疚地開口。
“娘親,老師如今不識人,有些暴躁,隨時可能會傷人,您看……”
“這個好說,你找兩個信得過的家丁來,替我牽制住老爺子片刻,我趁機給他扎上幾針,保管他就沒了力氣,傷不了人了。”
周府的管家父子二人按照吩咐,進去按住老爺子,楊妗妗眼疾手快,迅速落針,見老爺子果真失了力氣,管家父子倆這才敢撒手撤下。
單單查看老爺子的體征,并無太大異樣,只得結合方才他暴起的情況,還有周夫人母女二人的描述,楊妗妗心里大致有了猜測。
“阿爾茨海默癥……”
“什么?”周夫人沒聽清她方才在說什么。
“哦、我是說老爺子的病……不大好治。”其實根本就沒得治,連后世的醫學家都未曾攻克,楊妗妗在瀕臨崩潰的家屬面前,也只能選擇這種委婉的措辭。
周夫人當即又紅了眼眶,只是勉強忍著沒有哭出來。
“楊夫人,那、到底還有沒有辦法能治好啊?或者哪怕是稍微緩解一些也好,只要能讓老爺子認人,不要總覺得我們要害他,這樣呢?”
楊妗妗避而不答,反問道:“我曾經遇到過這樣的病人,周夫人,你想知道身患此癥之人,最后都會變成如何嗎?”
周夫人雙唇顫抖,她從楊妗妗悲憫的眼神中,察覺到了她的答案是有些殘忍的。
不過她還是鼓足勇氣問:“還請楊夫人告知于我。”
“他已經認不出人了,也不覺得自己病了,還總覺得有人要迫害他,但這僅僅是這種病最開始的癥狀,接下來的情況會一步步變得越來越糟糕。”
“娘親——”林玄玨不想讓她再說下去,他擔心周夫人會崩潰。
“沒關系的玄玨,就讓楊夫人繼續說,我總要知道的,早知道些,便能早些做足應對的準備。”周夫人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他會逐漸變得語無倫次,變得越來越像小孩兒,不可理喻,你說的他聽不明白,他表達的你也不理解,最后是不能行走,癱瘓在床上,無法控制自己的……任何行為,也就是說會從口中流出涎液,大小便失禁。”
周夫人睜著眼睛,猛地回頭看向周老太傅,兩行清淚緩緩滑落。
“他、他那么驕傲要強的一個人……”她簡直無法想象,他如果知道自己變成那般狼狽不堪的模樣,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其實這種病最折磨的不是他自己,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想不起來的,最折磨的往往是照顧他的家人,周夫人,你要做好準備啊……這種時候,最好是能夠多些人共同分擔。”
楊妗妗是在暗示她,把周老太傅的病情告知周家其他人。
“不必了……”他們會如何大肆宣揚老爺子的病情,彰顯他們的孝心,她不用想都預料得到,老爺子的尊嚴她是一定要守護好的,絕不會讓他們以此去謀利。
周夫人一把抓住楊妗妗的手,懇求道:“楊夫人,不,楊大夫,老爺子的身子,先前御醫們不是沒有來看過,都說不清楚為何,反而攀扯到怪力亂神之上,我不信那些,今日楊大夫你既然說你曾經遇到過這樣的病癥,你又是玄玨的娘,我只有相信你,請你再想想法子。”
說罷,就要給楊妗妗跪下。
楊妗妗扶不住,趕緊跟著她一起跪下。
“周夫人這是做什么,周老太傅是玄玨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斗膽說一句,咱們便是一家子,只要夫人愿意,我定拼盡全力一試。”
自此,楊妗妗一個月里,幾乎有半個月的時間都待在太傅府。
但太傅逐漸連起身都不能,情況惡化的速度實在太快,已經逐漸很少醒來。
皇帝那邊終究還是知道了,叫了林玄玨過去問話,林玄玨只得如實相告。
皇帝長嘆一聲,起身踱步,緩緩走到窗邊,望向天空。
“他們一個個都逐漸離朕而去,終有一日,朕也會離去……是該在清醒著的時候多做些準備。”
林玄玨雖然不甚理解他的意思,但下意識把自己的腦袋低垂著,愈發貼近地面。
殿內侍奉的所有人都慌張地跪下,尤其是一直在皇帝身邊近身侍奉的王禎,他聽出的意思更多些。
皇帝心有不甘,又似乎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這個決心,多半涉及儲位。
自古皇權更替,就沒有不流血的,太上皇一駕崩,曾經倚靠他的四大家族盡數覆滅,若是此時立儲,不知又該輪到哪些人倒霉。
“既然太傅的家人不愿意讓太傅的病癥暴露在人前,那就讓你母親多多替朕費心,若是需要什么珍稀的藥材,盡管跟王禎開口,他會替你準備齊全的。”
“小臣代老師多謝圣上。”
皇帝見他在太傅這件事上如此上心,也很認可他的品行。
笑著說:“太傅是你的老師,也是朕的老師,若真的細論起來,你年紀雖小,倒是跟朕同輩,朕還要叫你一聲小師弟。”
“小臣卻不敢稱圣上為大師兄。”
這小子嘴上說著不敢,其實已經叫出口了,膽子倒是不小,想到此處,皇帝又笑了笑。
“那么朕這個大師兄未盡的孝心,你這個小師弟便替朕一起盡了吧,你暫時不必再入宮伴讀,好生照看著太傅的身子,在他跟前多侍奉些時日,直至到太傅臨終吧。”
“小臣謹遵圣意!”林玄玨老老實實磕頭領旨。
“你便……去吧。”皇帝背對著他抬了抬手示意。
第095章 第 95 章
即便楊妗妗再如何傾盡全力, 周老太傅還是沒能挺過當月,于月圓之夜與世長辭。
人沒了之后,周家另外三子得了消息, 這才過來分擔些老爺子的后事。
這是繼蘇老爺子去世之后,第二位與林玄玨十分親近的長輩離開,他哭得格外傷心,喪事畢, 便病了, 足足持續了有整整一個月。
楊妗妗才給他把了脈,叮囑道:“如今倒是大好了,不過藥還是得繼續再喝上三五日。”
“娘親,那藥多苦啊, 都喝了一個多月了, 就不能不喝了嗎?”他抱著親娘的胳膊撒嬌。
“撒嬌也不管用,你都快把一家子擔心死了, 好好喝你的藥,我會讓人盯著你,你要是敢偷偷倒掉,仔細你娘我再給你開上三個月的補藥,叫你喝個夠。”楊妗妗這次是真的發了狠警告他,一點都不愿縱容退步。
這時候林黛玉邁步走了進來, 身后跟著的紫娟端著的, 正是林玄玨的藥。
“這一個月下來, 玄玨倒是徹底瘦下來了,竟半點瞧不出小時候胖乎乎的模樣, 如今真真是風流俊俏的小公子一個。”
她走近之后,朝著楊妗妗微微屈膝福了一禮, 楊妗妗笑著頷首示意。
“姐姐又打趣我。”
姐弟二人互相看著對方,相視一笑。
“姐姐這是在夸你,叫清竹瞧見了,指不定多羨慕你呢。”
“嘿嘿,那倒是,他總抱怨說自己臉上太胖,以前我比他還胖些,現在他可再不能嘲笑我了。”林玄玨摸著自己已經有了的清晰下頜線,笑得十分得意。
楊妗妗沒好氣地說:“年紀不大,倒是喜歡臭美,你們這些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等你們的身子長起來,還怕沒有瘦下來那一日嗎?一味追求消瘦,也不怕自己長不高,將來變個矮冬瓜。”
“娘!你怎么總說些風涼話,哪有動不動就說自己的兒子將來是個矮冬瓜的,我爹和您都挺高的,姐姐也身姿修長,將來我肯定也不差!姐姐說對不對?”
林黛玉伸出食指,輕點他的額頭。
“對——將來我們玄玨定是身姿最挺拔的俊俏兒郎,滿京都的青年才俊都比不過你去,如此可滿意了?”
“滿意了!”
“既滿意了,那就乖乖將今日的藥喝了吧。”黛玉從紫娟手里接過藥碗,直接遞到他的面前,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林玄玨的笑臉頓時又變成了苦瓜臉,在場的人見了,都默默笑了。
“是——”拉的老長地應答,應完還得老老實實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這就叫一物降一物,你姐姐才是最有辦法治你的。”楊妗妗笑著搖頭。
把碗遞回去時,林玄玨一并向紫娟道謝。
“有勞紫娟姐姐這個月以來,日日為我煎藥。”
紫娟笑著朝他點頭,把藥碗接過去,轉身出了門。
門房來報:“夫人,大小姐,還有小少爺,周家的小姐親自來探望小少爺。”
“定是小易歡對不對?我病了這一個月,也沒去看她,不知道她一切可都還好,快些請她進來。”林玄玨掀開被子下了床,鞋子一踩,便要親自去迎接。
“誒!急什么,先把衣裳穿好,衣衫不整的,叫易歡瞧見成什么樣子了都?”楊妗妗擰著他的耳朵,把他又給拽了回去。
“唉喲!疼疼疼!娘親,您可是我親娘,下手也太狠了。”林玄玨揉著自己火辣辣的耳朵尖直抱怨。
“人家易歡一個女兒家,你羞不羞,還不趕緊收拾好你自己。”
楊妗妗和林黛玉在外間接待的周易歡。
“易歡見過夫人,見過黛玉姐姐。”
“咱們之間哪里還需要這么客套,快坐下說話。”楊妗妗牽著小姑娘的手,直接讓她挨著自己坐。
“你娘怎么樣?可還都好嗎?”
林黛玉親自取了桌面上倒扣的三個杯子,一一倒了茶水,推到她們各自面前。
“多謝黛玉姐姐。”周易歡道謝之后,才回答楊妗妗的詢問。
“娘親在山上一切都好,只是不愿意再回到家里,但家中總要人打點庶務,我只好每月下山幾日回來親自處理。”
“難為你了孩子,你娘定是傷心極了,所以才不愿面對家中熟悉的一切,留在山上也好,清靜,只不過還是得多雇上幾個得力的人護著她,山上總有些猛獸出沒,雖說那地方離京都算不得多遠,到底不是城里,萬一遇上些賊子暴徒,總要提防著些。”
“多謝夫人提點,娘親身邊倒是有位癡心的叔叔守著,不會有事的。”周易歡此言一出,林黛玉和楊妗妗都不免好奇。
“哦?是哪個英雄好漢?可方便說與我們兩個聽聽?”
“說來,那人夫人應當認識。”
“我認識?”楊妗妗一時之間還真是沒有頭緒,猜不到究竟是誰。
“是鎮國公府一等伯牛繼宗的親弟弟牛繼業,他曾是蘇老翰林的弟子,當年隨蘇老翰林一起,到家中做客,與我娘親年少便相識。”
“是他,難怪你說不必擔心,他一直深得圣上信任,掌管著宮禁守衛之事,原本前途無量,就是一直拖著不肯娶妻,原來……是一心系在你娘身上。”楊妗妗這才恍然大悟。
黛玉見楊妗妗還沉浸在方才的震驚中,于是便親自開口問:“對了易歡,你那三個舅舅、他們沒有再來鬧吧?”
周易歡搖了搖頭,“沒有,外祖父去世后,圣上下旨明確表示,宅子是留給我娘的,他們不敢再來討要,況且我娘平時根本不在京都,他們想找麻煩也找不著人。”
“小易歡!你快瞧瞧,我是不是瘦了許多?”
說話的是掀開帷幕,從里間跑出來的林玄玨。
周易歡認真打量他的臉之后,笑著點頭。
“嗯,小師叔確實是瘦了。”
“那我是不是變好看了?”更起勁的林玄玨干脆直接湊到人家小姑娘面前,興致勃勃地繼續追問。
小易歡紅著一張俏臉,又點了點頭。
“嗯……小師叔一直都很好看啊。”
“給我好好在那邊坐著去,湊這么近做什么,也不怕你身上的藥味熏著易歡了。”雖然兩個孩子年紀還不算大,但楊妗妗還是很注意地控制著他們之間的距離。
被親娘趕到易歡對面坐著的林玄玨又說:“本來是想等過上兩日,我的病盡數好全了,再去親自看看你和師姐,誰知咱們心有靈犀,你竟先來看我了。”
女孩兒開竅都略早些,林黛玉到底是過來人,一看周易歡有些不好意思,就知道幼弟的這番話有些過了。
剛想開口提醒他多注意些分寸,周易歡卻先一步說話。
“我一則是來探望小師叔的,二則是為了這個。”她一招手,身后站著的嬤嬤便捧著一個匣子放到桌上。
“這是什么?莫不是銀票吧?”林玄玨開了個玩笑。
“小師叔想得倒是挺美,這是府里的管家收拾外祖父的書房偶然發現的,幾封關于小師叔你的信,今兒都給你帶來了。”周易歡把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林玄玨不再嬉皮笑臉,隱約露出幾分悲傷和懷念,將匣子打開。
這下其他三人便不好再待著。
楊妗妗適時地開口:“玉兒,易歡,咱們到后院去瞧瞧新開的蓮花吧。”
她們何時走的,林玄玨并不知曉,他全副身心都放在手里薄薄的幾張信紙上。
“老夫近日記性愈發差了,今日看見易歡,竟將她認作了她母親,長此以往,恐將來哪一日便徹底不再識得任何人。要是讓球球那小子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鬧呢,少不得百般埋怨我這個老師,竟然忘卻了他這個小弟子,這孩子雖然時常愛笑愛鬧,但若真有那一日,他定是最傷心的那個,老夫實在不愿見到此情此景。”
驟然看見這幾句,林玄玨的眼眶就紅了。
“球球,天縱奇才,乃老夫生平所罕見,他才智過人,卻太過看重感情,其實并不十分適合為官。他這樣的性子,將來侍奉君上,必定會付出真心,但老夫還是希望他也別太真心,最好做個得圣心知進退的忠臣,不要做深受皇恩卻擅自專權的佞臣,前者可善終,后者卻是大多死無葬身之地。自然這些本該由老夫滿滿教他,但老夫還是擔心自己無法實現,且先寫下。”
啪嗒啪嗒,眼淚滴在紙面上,林玄玨忙捏著衣袖,放輕力道小心地去擦拭,幸好眼淚只是落在間隙空白處,不曾暈染了字跡。
“老夫最放不下的,倒不是兒女,而是易歡,這孩子身世坎坷,性格敏感多思,老夫多半無福看她長大,送她出嫁。只好寄希望于球球那小子,作為易歡的小師叔,能夠替老夫照顧好易歡,將她一直當作自己的親妹妹,代老夫為她送嫁,護她一生平安。”
再之后的還提及了他的那些藏書和著作,尤其是未完成的部分,越是往后,他的字跡就越是凌亂,難以辨別。
林玄玨卻仔細辨認,一一記在心里。
“老師,玄玨對天發誓,一定會替您完成您的這些未竟的遺愿。”
只是不等他從周老太傅去世的打擊中脫離,又傳回了一起噩耗。
“哥哥他被人劃傷了?他現在還在姑蘇嗎?我親自去接他。”林玄玨還是偶然從親爹和親娘對話中,得知此事的。
“你先別急,爹知道你擔心你哥哥的安危,可你才多大啊,如何遠去姑蘇接你哥哥回來,爹爹已經托了都察院的同僚幫忙,不日他們就要到了。”
第096章 第 96 章
等到林軒回京都的船抵達, 林玄玨與家人一起去碼頭接他。
“哥哥!”
誰知他撲上去的瞬間,頭戴黑色冪籬的林軒卻猛地后退了好幾步,避開了他的觸碰, 猶如一只驚弓之鳥。
林玄玨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盯著林軒。
“你、你竟然嫌棄我!”
他正要鬧脾氣,陪著林軒一起去姑蘇的管家,這時候卻上前拽著他,對他隱晦地搖了搖頭。
“小少爺, 二少爺身子不大舒服, 咱們還是先回府吧。”
楊妗妗與林黛玉對視了一眼,預感到情況怕是不妙。
誰知剛回到林府,楊老夫人和牛太醫才笑著迎上來。
林軒就留下一句:“娘,長姐, 還有阿公阿婆, 我有些累,就先行回房間休息了。”
說罷就迫不及待地抽身而去, 一刻也不愿意停留。
只留下林家其他人在原地面面相覷。
楊老夫人嘶了一聲,納悶道:“這孩子是怎么了?平日里他是最注重禮數的,今日怎么一回來,就轉身回房間去了?”
牛太醫一捋胡須,嘆了一口氣。
“不怪他如此失態,他的傷竟然是在面部。”
楊妗妗眉頭愈發皺得深了些。
“方才一路上他戴著冪籬, 又不愿我們靠近, 我竟一直未曾發覺, 難怪老爺的同僚在信中,會如此惋惜。”
林黛玉又問管家:“林叔,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有兩名護衛一直護在林軒的左右嗎?怎么會讓人傷到他,還傷在臉上?”
管家十分自責地搖頭, 直接跪在地上請罪:“是我思慮不周,都怪我。”
“林叔,你先起來。”林玄玨就在他旁邊,頭一個去拽他。
“是啊林叔,發生這樣的事誰也不想,可無論如何,也怪不到你頭上,現下最要緊的,是趕緊說清楚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還有,林軒的情況到底怎么樣啊?”林黛玉點出了最重要的兩點。
管家起身之后,擦了一把淚。
哽咽著說:“原本院試已經結束,正在等張榜結果出來,二少爺便想著在姑蘇周邊多轉轉,我也沒多想,就讓兩個護衛陪著他去了,我就守在跟前,好第一時間看見結果。”
“二少爺受邀參加當地學子的詩會,舉行的地點是在一艘船上,誰知就在眾人喝到醉醺醺,放松警惕心的時候,一個舞娘,趁著給二少爺敬酒的時機,對著二少爺的臉劃了一道,他左臉的傷口深可見骨……我、我,都怪我當時沒有跟著二少爺!”
管家滿臉悔恨,懊惱地捶著自己的雙腿。
“當地的大夫是怎么說的?都用了哪些藥?有沒有當時的方子?”牛老爺子問出關鍵。
“有的有的!我都留著呢!”
管家從衣襟里掏了掏,取出一張保存完好的方子,遞到牛老爺子面前。
牛老爺子一目十行掠過,又把它遞給自己的女兒楊妗妗。
“你也看看,這方子我瞧著問題不大,確實是對癥下藥,我相信寫這方子的大夫確實是已經盡力了。”
“確實沒什么問題,可單單看這些用量,便知道那孩子傷得厲害,不行,我得親自去瞧瞧他現在的情況。”
說完,楊妗妗就急匆匆地往林軒的臥房走去。
“妗姨,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也要去!”
正要跟上親娘和姐姐腳步的林玄玨卻被楊老夫人給攔下了。
“你就別跟上去添亂了,你娘和你姐姐都是女子,軒兒不好拒絕她們的關心,可你這個小家伙若是也跟上去,他恐怕一個也不會見。”
確實如楊老夫人所言,林軒到底沒能扛得住母女二人在門外的呼喚,打開了房門。
“娘,你能一個人進來嗎?”
明白林軒的顧慮,他不愿意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傷口,于是林黛玉體貼地主動表示自己不會進去。
朝著林黛玉點了一下頭,楊妗妗獨自邁進林軒的臥房,房門被林軒從里邊很快又關上。
不過即便如此,林黛玉也并未離去,而是在外頭的廊下坐著,靜靜等待。
等傍晚時分,林如海從衙門歸家,楊婉婉也回來了,一家子在一起吃晚飯。
楊婉婉便問:“今兒不是林軒那小子要回來?他人呢?”
楊妗妗瞥了她一眼,道:“你當人人都跟你似的,那么有精力,軒兒一路奔波,回來有些疲累,在他自己房間睡著呢,廚房給他留了飯菜,他醒了之后若是餓了,自己起來去廚房吃就是。”
“還有啊,你今天一整天都不見人影,又跑到哪里去瘋了?”楊老夫人開始盤查她的蹤跡。
“我、我去給一個朋友幫忙去了,他病了,我去給他做兩天飯,省得他餓死了也沒人管。”楊婉婉眼神游移,嘴角不自覺上翹,一副少女含春的模樣。
把楊老夫人給氣得,她正要點破小女兒的謊話,卻被牛老爺子給阻止了。
“好了好了,我都餓了,先吃飯吧,玄玨,玉兒,來,趕緊吃,敲你們姐弟倆瘦的。”
直到回到主臥,林如海才開口詢問妻子:“軒兒的情況到底如何?傷得重不重?他這次考中了秀才,接下來便是鄉試,鄉試三年一次,他的學識我估摸著也差不多火候了,明年正好可以一試,他的傷不耽誤吧?”
楊妗妗搖著頭,一邊嘆氣一邊告訴他:“怕是沒指望了。”
“竟傷得這般嚴重?可我那同僚的信中明明說軒兒行動無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爺,軒兒他的傷在臉上,是肯定會留疤的,且疤痕還不小,他、誒,他現在不愿見人,情況不大妙。”
“什么?傷在臉上了?怎會傷在臉上呢?”林如海也急了,站了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本朝對參加科舉的學子,除了出身戶籍有限制,還對樣貌有要求,長得太丑的,臉上有缺陷的,一律不會錄用。
可以說,林軒的科舉之路已經斷送。
“不行,我還是得親自過去瞧瞧他。”
楊妗妗攔也攔不住,林如海回來的時候,面色凝重,攥著拳頭重重地在桌面上一砸。
“威遠侯!簡直欺人太甚!他怎么能如此陰毒,徹底斷送了軒兒的未來!”
“老爺慎言,并無準確證據證明事情是他做的,那名舞女當晚已經投湖自盡,死無對證了。”
“不是他還能是誰?誰會花費這樣多的心思,去針對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孩子!我明日便要在朝堂上狠狠地參他一本!為軒兒討回公道!”
林如海氣得臉紅脖子粗,全然不顧自己優雅溫和的形象。
“老爺!你冷靜一點,貿然行動,非但不能為軒兒討回公道,反而會讓群臣更加議論他背后的身世,你真的愿意看見這種情況發生啊?”
楊妗妗這番話,確實給暴怒的林如海降了溫。
“還有啊,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訴金夫人一聲,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老爺你看呢?”
“當然得告訴她!軒兒是她的孩子,她作為孩子的生母,以前不能救軒兒于水火之中,如今軒兒受了這樣大的傷害,她這個生母難道不該心疼心疼孩子?”
“罷了,那我過兩日,跟她說一聲去。還有啊,軒兒他敬重你,你的勸告想必他也能聽得進去,回頭你得多開解開解那孩子,別叫他想岔了。”
“這個我當然知道。”
自即日起,林如海每日下值歸家,晚上都要到林軒房里找他好好聊聊天。
“其實,即便不能科舉,也不代表一個人的人生,就真的一片灰暗了。就比方說你娘親還有你姐姐,她們身為女子,一生下來就注定無法科舉,但她們各自有各自的本事,人生不也很光明?你說呢?”
其實林如海說了許多,但林軒心里總過不去那道坎,唯獨這番話是最讓林軒觸動的。
自這一日起,林軒終于愿意主動露面,與家人一道用飯,閑話幾句。
最高興的莫過于林玄玨了,日日纏著林軒,哥哥長哥哥短的,似乎林軒依然是從前那個令他崇拜的兄長。
“玄玨,哥哥有件事想跟你說。”
“什么呀?哥哥你說就是了。”林玄玨仰著下巴,一臉無憂無慮的模樣。
“哥哥以后、怕是不能替你扛起咱們這個家,所以你以后能不能連帶著哥哥那一份,一起努力,好好讀書,將來參加科舉,光耀咱們林家的門楣,護住黛、長姐——”他第一時間迅速改口。
“可好?”他知道自己這樣把自己的心愿灌輸給幼弟,是一種自私的做法,但黛玉的美貌已經藏不住了,若沒有一個勢力強盛的母家作為后盾,她會被迫接受一些東西,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過著她想過的生活。
“哥哥……”林玄玨這些年一直都是被放任著長大的,家人從未告訴他要做這些,也沒有要他背負任何東西。
“玄玨,哥哥如今已經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但你可以,你能答應哥哥嗎?”林軒期待地看著他。
風吹過,林軒臉上的冪籬被刮落,露出他臉上猙獰的傷口,一半艷麗如妖精鬼魅,一半詭異似羅剎閻羅。
林玄玨的瞳孔倏地緊縮,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哥哥臉上的傷。
見他愣在當場,林軒還以為自己嚇著他了,忙背過身去。
“我、你別怕,我先回房間了。”
林玄玨反應迅速,伸手拽住了林軒的下擺。
“哥哥,我……我答應你,我以后會好好讀書,會努力考科舉,會撐起我們這個家……你別——”
說著說著,他哽咽到失聲,豆大的眼淚順著臉龐滑落。
林軒也紅了眼眶,轉身擁抱著他,像以前那樣哄著他。
“別哭。”
只不過當金夫人得知林軒傷了臉,再也不能科舉后,心里積攢多年的怨恨再也壓抑不住。
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逐漸瘋狂。
我要殺了他!我要他死!用他的命來為我的軒兒贖罪!
第097章 第 97 章
這一日, 林玄玨又出現在林軒的臥房,親自催促他更換敷在傷口上的藥膏。
“我這傷口已經基本結痂了,不必再如此謹慎的, 實在無須你日日一早跑來,你平時不是最愛睡懶覺的?”
“那哪兒成,哥哥雖然是男子,但容貌也是頂頂要緊的, 雖則如今白璧微瑕, 但若能使這瑕疵略小些,不顯眼些,即便我少睡些,那也是值得的。”
說完, 林玄玨親自打開盛放藥膏的小瓷罐蓋子, 拿著取藥的小玉板從中撬出一大塊,就要往林軒的臉上抹。
林軒笑著往后躲了躲。
“哪里用得到這么多, 這藥膏用料珍貴,是極好的傷藥,你這敗家的用量,我瞧了都覺得心疼。”
“這有什么,藥膏做好了,不就是給人用的, 哥哥你別動!萬一我弄掉了, 豈不是更可惜。”
被他這一通說, 林軒無奈地任由他去。
“小少爺,有一封您的信, 是從邊關寄回來的。”管家林叔拿著一個信封出現,就要雙手遞到林玄玨的面前。
放下手里的藥罐子后, 林玄玨興奮地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搶先一步從他手里接過信封,直接撕開閱覽。
“果然是大將軍寫的信!上次接到他的信都是大半年之前了,原來是去歲冬日里霜雪實在太大,封了路,后來一開春,又有敵軍屢屢侵擾,我就說他不可能無緣無故不給我寫信的。”
林軒替他蓋好那小瓷罐,才開口附和。
“大將軍惦記著你呢,我早說過讓你別急著怪人家,定是事出有因,才會耽擱了給你寫信。”
“嘿嘿,是呢,怪我怪我,這次是我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會在信中,向大將軍致歉的。”
歡歡喜喜地將短短一頁紙的信看了兩遍,林玄玨才心滿意足地將它折回去收好。
“只可惜我怕是要食言了。”
“什么食言?”林軒不解。
林玄玨看著手里的信封,頗為惆悵地說:“原本我同大將軍約定好,待我長大后,就到邊關去探望他,陪著他一起駐守邊關一段時日,嘗嘗那里的烤羊肉到底有多好吃。但是我已經答應了哥哥將來要努力考科舉,大約不能到邊關去了。”
“邊關……”林軒似乎被點醒了。
“你們兩兄弟怎么還在磨磨蹭蹭的,趕緊去吃飯,就等著你們兩個了。”楊妗妗過來催促。
正是用飯的時辰,威遠侯府自然也不例外。
“侯爺,您快嘗嘗,今日這湯可有些不同。”伺候的嬤嬤笑得眼睛都擠成一條縫了。
今日威遠侯本是要外出的,臨時被金夫人身邊的嬤嬤請了來,他只當是嬤嬤在有意讓他們夫妻親近。
“是嗎?瞧著與往日似乎并無什么不同。”
只是當這湯汁灌入口中之后,他才微微皺眉,察覺到確實不同,有些難以下咽。
“侯爺怎么不喝了?可是覺得不合口味?”金夫人美目輕輕一掃過來,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衣袖從手腕滑落,露出皮膚上的燙傷。
威遠侯立刻就注意到了,放下湯碗,握著她的柔荑細細查看。
“怎么燙著了?夫人身邊的人是怎么伺候的?即刻打發了,換一批新的來。”
金夫人伸手捂了他的嘴,淡淡的香氣飄浮在威遠侯的鼻間,似有若無,格外叫他迷醉。
這樣親近的舉動,只有在他們當年相戀時,她才會做,即便之后,他娶了她入府,她也一直淡淡的。
不等他繼續沉醉其中,金夫人就已經把手收了回去。
“不必了侯爺,不怪她們,是我臨時起意,非要去廚房,她們阻攔不住。”
威遠侯看了一眼桌上的湯羹,輕笑一聲,明白過來。
“原來今日這湯是夫人的手藝,這還是為夫頭一次嘗到,辛苦夫人了。只是這樣的差事,夫人以后還是吩咐下人們去做就是,傷在夫人身上,為夫是要心疼的。”
“那這湯侯爺覺得如何?”金夫人抬眼看著他,似笑非笑。
“自是勝過世間萬千珍饈,十分美味。”威遠侯睜眼說瞎話,給了極高的贊譽。
“既然如此,那侯爺就多吃些。”
威遠侯本來是打算捧著湯碗一飲而盡的,不過突然動作一頓,又放下了。
“夫人今日怎么有心思給為夫洗手做羹湯了?”
不怪他疑心,實在是這些年金夫人就沒有給過他好臉色,驟然如此濃情蜜意,他自然會覺得奇怪。
金夫人輕笑了一聲,執湯匙親自給自己也盛了一碗,慢悠悠地喝了兩口。
又變回那冷淡疏離的模樣,對他道:“不過是思念我娘,便試著按照她從前教我的法子試著做了做,既然王爺不愛喝,那便放著吧。”
威遠侯這才想起,今日似乎是妻子生母的忌日,心中的疑慮消了大半。
“是為夫記性不好,竟忘了是岳母的忌辰,實在不該,便以湯代酒,向夫人賠罪。”
威遠侯姿態放得夠低,金夫人的臉色總算和緩了些。
喝著味道熟悉的湯羹,金夫人整個人柔軟了不少,威遠侯趁機與她話憶從前,她竟給了他回應。
“我還記得,岳母當時險些發現了你我之間的事,你嚇得不行,我借口說你曾施舍過我一碗水,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特意登門道謝,好在岳母她信了,咱們才算逃過一劫。”
金夫人含淚道:“其實……我娘她知道,她只是沒有說破。”
她后悔自己當時沒有聽從娘親的勸告,非要與他繼續糾纏,才會導致之后的一切悲劇發生,還連累了兩個無辜的孩子受罪。
“果真?這我倒是一直未曾發覺。”威遠侯有些意外。
他扭頭去看她的時候,發現她正無聲垂淚,頓時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
“好端端的,怎的又哭了呢?你若是實在思念岳母,我過兩日告假,陪你去看看她老人家可好?”
金夫人閉眼在他懷里靠了靠,順從地說:“嗯。”
威遠侯還以為自己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妻子終于對他再度敞開心扉,激動到有些忘乎所以。
當即門也不出了,只一心守在她的身邊,陪著她。
平靜又充滿溫情的一下午,快得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夜幕降臨,威遠侯沒有再被金夫人冷臉趕走,喜不自勝。
金夫人神色自若,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愣神。
“怎么了?難道夫人可是為自己的容色所惑?竟如此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威遠侯的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輕撫她的側臉,俯身貼在她耳畔笑語。
她倏地展顏一笑,緩緩抬眼望著鏡中的威遠侯,剎那間艷如鬼魅。
“那么侯爺你呢,被我蠱惑住了嗎?”
威遠侯當即將她壓在梳妝臺前,此刻還不忘將自己的手掌墊在她的腦后。
纖細但不失誘惑的身段盡顯,如同一輪彎月,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似乎是不經意間地觸碰到威遠侯的薄唇。
他心甘情愿對她俯首稱臣,像膜拜神明一般,無比珍視地親吻她的下巴、鼻尖、雙眼,不帶一絲褻玩。
在即將落到紅唇處前,他動作一頓,睜開雙目看她,似乎在請求她的許可。
云鬢散亂在桌上的金夫人沒有開口說一字,只雙臂猶如藤蔓一般,緩緩地挽住他的頸上,輕輕地將他往自己的面前拉近。
幾乎沒有用多少力氣,威遠侯就無比配合地靠了過去。
“曼娘……”他低聲呢喃,念著她的閨名,想要銜住她的雙唇,一親芳澤。
金夫人卻伸手抵住他,問:“若我告訴侯爺,此刻親了我會死,侯爺還要繼續嗎?”
“即便夫人告訴我面前的你是砒霜,我也甘之如飴。”
他抓著金夫人的手往上壓,終究得逞。
氣氛愈發火熱,伺候的人都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留給他們充足的空間。
伏在金夫人身上的威遠侯突然猛地身子一顫,眉頭緊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抬起身,震驚地望著她。
“曼娘你——”
“我不是都已經提醒過你了嗎?是你自己親口說的,即便是砒霜,也甘之如飴。”她呵氣如蘭,臉上的笑容也愈發燦爛,加之方才情動,看起來格外攝人心魄。
威遠侯忍著疼痛往后一倒,坐在梳妝鏡前的椅子上,左手撐在臺面上大口喘氣。
“是那道湯?可你自己也……”他突然咯出一口血。
金夫人緩緩起身,坐在梳妝臺前,俯視著面前狼狽不堪的男人,冷眼欣賞著他痛苦不堪的樣子。
“不,毒抹在這里。”她伸手輕撫自己紅潤的唇瓣,嘴角正好也緩緩流下一道血跡,看上去就像是她自己添上去的,詭異而綺麗。
“你竟然、竟然恨我到這個份上,甚至不惜要與我同歸于盡?難道我們這些年在一起,在你心里,竟一點情分都沒有留下?”
威遠侯似乎對這一點耿耿于懷,他伸手死死地攥住金夫人的手腕,將她拽到自己的面前。
“你說啊!回答本侯!”
金夫人這時候突然雙肩抖動,癡癡地笑出聲來,似乎為他方才的提問而發笑。
“你笑什么?原來你一直在戲耍本侯!從前的一切是不是也都是假的?是你一直在做戲?”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里還像那個不可一世的威遠侯,原來你也會難過,會害怕——”
金夫人突然雙手掐住他的脖子,咬著牙發狠質問。
“那你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
“我只是、愛你……”威遠侯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你毀了我,毀了我的軒兒,卻還有臉說愛我?我卻恨你入骨,只想要你去死——”說到最后一個字,她愈發使勁。
威遠侯眼前開始發暗,他暗自運氣,準備反擊。
此時金夫人又咳血了,溫熱的鮮血滴在威遠侯的脖子里,他看著她,終于還是選擇卸了力,改為雙手緊緊地摟著她。
金夫人察覺到鉗制在她腰間的力氣漸漸消失,才顫抖著松開了自己的兩只手。
“……恒郎?”
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勾了勾唇角,似乎想笑,卻掉下兩行淚來。
輕撫他不再年輕的容顏,一一描摹他的五官,最終顫抖著伸手替他合上雙眼。
做完這一切,她也已經力竭,他抱她太緊,她無法離開他的身邊,最后只能無力地依偎在他懷里,結束了她遺憾又可悲的一生。
外頭的人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該有的動靜,里邊反而一直靜悄悄的。
都覺得不大對,可誰也不敢推門進去看個究竟。
第098章 第 98 章
直到威遠侯太夫人突然出現。
“恒兒呢?我有話要與他說。”
今日她去景陽郡主府上赴宴, 叫人好一頓擠兌,都說她兒子辦事不地道,連個孩子都不放過, 她是來質問兒子,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太夫人,侯爺他、他在夫人房里……”
“閃開,老身親自找他去!”
威遠侯太夫人直接把房門一推, 徑直走了進去。
見兩個人靠在一起, 她進來了也沒個動靜,頓時覺得不妙,快步走上前去查看。
誰知卻看見夫妻兩個都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恒兒——娘的恒兒, 你這是怎么了?快來人!去請大夫!”
大夫來了一瞧, 連連搖頭。
威遠侯太夫人險些昏倒過去,卻硬是撐著一口氣。
“太夫人千萬要保重自己, 侯爺和侯夫人之死,都是遭人下毒所致,其中必有隱情。”大夫也是與侯府有著老交情的,所以才會開口提醒。
“到底是誰下手害了他們夫妻兩個,給老身查!老身定要將兇手碎尸萬段!”
威遠侯手握部分兵權,他突然被毒殺, 事情自然要上報, 皇帝當即命大理寺徹查。
負責此案的, 恰好又是才升為大理寺少卿的余子明,因現場的證據實在過于充足, 他幾乎只花了不到半天的時間,就推斷出了來龍去脈。
在御書房面圣之后, 他登上自家的馬車離宮。
“暫時先別回府,到林府去一趟,抄近道。”
“得勒!大人您坐好,這就出發。”
他到的時候,林家正在吃晚飯。
“子明?倒是巧了,瞧你這風塵仆仆的,定還餓著,一道坐下用些吧。”
在飯點拜訪好友,余子明自然也尷尬,可他這一趟又不能不來,還必須得盡快來。
“飯我就不吃了,如海,我這次過來,是要給你一個提醒的。”
余子明把他拉到一邊,貼在他耳邊迅速交代:“威遠侯昨日被他的夫人毒死在家中,大理寺奉命秘密調查,我才稟明了圣上,這會兒那位太夫人估摸著還不知道,你趕緊趁著這個空當,把林軒賢侄送走吧,送得越遠越好,否則威遠侯府的族人肯定不會放過他的。”
“什么?”林如海被這個晴天霹靂猛地砸昏了頭腦,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余子明看了都替他著急,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拍醒。
“你別愣著,趕緊想想能把他送到什么地方最安全,這才是要緊。”
“你說得對。”
“那我就先告辭了,你記得,一定要盡快,最好在明天城門一開的時候,就送他走!”
“那我就不送你了。”
余子明擺了擺手,轉身自己走了。
林如海快步走了回去,第一眼就看向林軒,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說,他才經歷了不能科舉的打擊,如今生母又……
不過林軒很敏銳,立刻察覺到事情跟他有關,主動起身詢問。
“爹,到底發生什么事了?您就直說吧。”
“罷了,你總歸是要知道的,你娘她……”
林軒當即攥緊拳頭,緩緩咬緊牙關。
“她怎么了?”
他記得娘之前說過,她的身子并無大礙,只是心里一直糾結著,才會病了,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負了。
“可是那個男人對她不好?”他最終還是問了出來,盡管這些年他怨她、恨她,但心里總歸是惦記著她、關心著她的。
“誒……她死了。”
林軒就像是被雷擊中了一般,感覺自己的整個靈魂都出竅了,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做出任何反應,呆愣在原地。
林家其他人也都放下碗筷,紛紛站起身來。
“軒兒、你別太難過了。”楊妗妗這時候也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他。
“哥哥……”林玄玨跑過來抱他,即便踮著腳,也只夠的住他的腰。
“我……沒事,她是怎么死的?怎么會這么突然呢?娘先前不是還說,只要好生調養開解,她就沒事的嗎?”林軒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聲音越來越小。
楊妗妗也看向林如海。
“是啊,金夫人的情況一直還算穩定,怎么會突然之間就——”
“她給自己和威遠侯一起下了毒,兩個人幾乎同時斃命。”林如海又嘆了一口氣,這樣的事情實在慘烈。
楊妗妗聽完一下就明白過來了。
“金夫人她大抵是為了軒兒才會如此決絕吧。”
林軒失控咆哮:“誰要她去做這些的!她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她了嗎?我只會更恨她!”
“哥哥——”林玄玨感覺到了他的憤怒和悲傷,比他還先哭出聲,落下淚。
“孩子、不要這樣,我知道你心里在難過,說的也都是氣話,可你娘在天有靈,聽見你說這些,不知該有多傷心呢。”楊妗妗上前來,主動給了他一個擁抱,不自覺地跟著垂淚。
她與金夫人接觸得多,其實很理解金夫人的不易,同樣身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金夫人遇到威遠侯那樣的瘋子,她根本別無選擇,也不容她拒絕。
林軒感受著楊妗妗這個養母溫暖的懷抱,愈發懷念幼時那個同樣溫暖的懷抱。
不自覺地呼喚了一聲:“……娘。”
閉眼的瞬間,眼角跟著滑落兩滴淚。
楊妗妗聽了,知道他喊的是金夫人這個親娘,更加不是滋味,愈發心疼懷里這個身世坎坷的孩子。
“軒兒,苦命的孩子,為何要叫你承受這些呀。”
再不忍心,林如海也還是不得不打斷了他們。
“軒兒,現在威遠侯府還不知道毒是你娘下的,今日城門已經關了,你先趕緊收拾收拾能用得上的東西,最好是別帶太多,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出城。”
“什么?你要送軒兒走?在這種時候?如海,你怎么能這么沒有骨氣!”楊老夫人脾氣火爆,性子也直,就差指著林如海的鼻子罵他怯懦軟弱。
牛老爺子把她按下,解釋說:“老婆子,你能不能別那么容易上火。威遠侯府在京都根基深厚,如海他如何能跟侯府抵抗,此時留著軒兒在京中,才是最危險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把軒兒送到威遠侯府伸不到手的地方去,起碼能保住他的小命。”
林軒抹了一把臉,鎮靜下來。
“阿公說得不錯,阿婆您別錯怪了爹,爹他是為我好。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林黛玉想了想,也說:“我這就去幫著叫人準備些旁的物件,若是缺了什么,這會子興許還能到街上去買著。”
晚上夫妻兩個躺在床上,楊妗妗翻來覆去睡不著,坐了起來。
“別睡了,你倒是跟我說說,你要把軒兒送到何處?”
“姑蘇肯定是不安全的,我其實是想讓岳父岳母他們護著軒兒,到江南去避一避。”
“我爹娘他們?這倒也不是不行,我那外家在江南也算有幾分底氣,倒也足夠護住軒兒。”
“可我就怕軒兒他不肯,自己悄悄半路溜了。”林如海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楊妗妗也同樣明白,“是了,他最不愿意拖累旁人,如今前途無望,還成了一個負累,我能感覺到,他近來有些不大對,對咱們越來越疏離客氣了。”
“爹,娘——你們睡了嗎?”房門外突然傳來林玄玨的聲音。
林如海翻身下榻,親自去打開了門。
“夜里不好好待在你房里睡覺,跑來我跟你娘門外嚷嚷什么?”林如海沒好氣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掌,拎著人進了屋。
“我是有正經事要跟你們商量,才過來的,娘,你看看爹,不分青紅皂白就打我。”
幼子最愛撒嬌,一進門就跑到床邊,抱著親娘開始告親爹的狀。
“好了,別鬧,要說什么趕緊說,說完乖乖回去睡你的覺去,最近家里事情多,你娘跟你爹都沒工夫管你,你自己好好的,不許折騰。”
楊妗妗雖然疼愛他,可也不會一味地縱著他。
“好好好,這就說,其實我是想告訴你們,哥哥他想去邊關。”
“你這又是從哪兒知道的?”林如海有些不是很相信,畢竟自打林軒到林家來,這些年他一直很用功讀書,對習武并不十分熱衷,更別提從軍了。
“哎呀!反正我就是知道。”
楊妗妗擰著他的耳朵,警告道:“好好說,不許在爹娘跟前賣關子。”
“娘你別使勁兒啊!疼!我說就是了!”
“先前大將軍給我寄了一封信回來,當時哥哥也在,我就跟他一起分享了大將軍以前跟我說過的,一些關于邊關的事情,哥哥他很感興趣,后來,好幾次都主動問我其他跟邊關有關的事情,反正我覺得他就是想去邊關。”
“軒兒那孩子大約是想給自己再另外博一條出路。”林如海能理解他的想法。
見丈夫陷入沉思,楊妗妗便打發走了自家孩子。
第二日天還未亮,林家人就都起了,紛紛候在前廳,林軒背著包袱出來的時候,看見眾人的剎那,唇角緊抿。
“你爹說,不讓我們一起送你出城去,所以就只能在家里送你一程了。”牛老爺子作為大家長,最先開口。
“阿公……”
“孩子,無論你身在何方,你記住,自己永遠是咱們家的孩子,家里人都在等著你回來那一天,你就當自己是出門游歷去了,千萬不要自暴自棄。”
“這是我練的一門心法,連夜給你寫出來了,收著吧,你小姨已經把身法都教過你了,心法就靠你自己領悟。”楊老夫人不容他拒絕,直接把冊子塞到他的衣襟里。
楊妗妗提了一個小箱子過來。
“都是藥,你大約都能用得上,若用完了,就寫信回來告訴娘,娘給你配好了,托人給你寄過去。”
林黛玉隨后也走上前來,遞給他一個荷包。
“本想給你銀票的,但邊關怕是沒得錢莊給你兌現銀,銀子太重帶著也打眼,所以連夜給你兌了些金子,你藏在身上,估摸著情況使吧。一個人出門在外,多多保重自己。”
二人指尖相觸,雖然只有一瞬,但林軒還是紅了耳朵。
“好了,時間不早了,軒兒走吧,爹親自送你出城。”有他在,省得出什么意外。
林軒離家前,跪在地上,朝家人磕了三個頭。
“軒兒拜別大家。”
楊婉婉吸了吸鼻子,把他拉了起來。
“教你的身法都記牢了,那可是你將來保命的東西,腦子靈活些,還有、別輕易死了,你可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
最后時刻,林玄玨才跑著出現。
“哥哥——你等等我!”
“你帶我一起走吧。”
林軒苦笑,正要開口拒絕,卻看見林玄玨伸出一只手,把手里握著的東西遞到了他面前,是一個木雕小人,與林玄玨本人有七八分相似。
“這是大將軍送給我的,他親手雕刻的,哥哥帶著這個我走吧,千萬、千萬不要忘記玄玨的樣子。”
說著說著,他又要哭了,不過這次卻忍住了,今后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兒,將來要扛起整個林家,他不能再隨便哭了。
“可這個木雕是你最喜愛的,哥哥不能要。”
林玄玨執拗地塞到他手里,轉身跑開,躲到姐姐身后藏著。
“走吧。”林如海再次催促。
林軒只得握著那個木雕小人,狠心轉身。
好在出城門很順利,并未受到任何阻攔,林如海最后把自己寫的引薦信和托盧云瀾連夜辦好的路引,一并遞給他。
“軒兒不孝,不能在爹娘膝下侍奉。”說完,他又要跪下磕頭。
林如海攙住他,叮囑他說:“事出有因,為父和你娘都不會怪你。外頭海闊天空,任我兒盡情遨游,為父不求你功成名就,但愿我兒能一直平安無恙,再次歸家與我們團圓。”
“……我答應爹。”說這幾個字的時候,他的鼻音很重。
林如海拍了拍他的肩膀,釋然一笑。
“去吧。”
第099章 第 99 章
不到中午, 得了消息的威遠侯太夫人,就領著一群人堵在林家大門口,一副要興師問罪的架勢。
管家來報的時候, 母女二人正坐在一起說話,因為家里的事務平日都是林黛玉在打理,她下意識起身,打算出去迎客。
卻被楊妗妗給拽住了。
“玉兒, 你就別出去了, 那太夫人恐怕來者不善,你一個姑娘家,怕是應付不來,我去就是。”
“也好, 那就看妗姨的了。”
最后林家這邊還是由楊妗妗出面, 與她周旋。
“太夫人蒞臨寒舍,倒是妾身有失遠迎了, 不過太夫人來作客,動輒叫這么多人跟著,還真是、有些嚇著妾身了。”楊妗妗笑臉相迎,不曾露出半分其他情緒。
威遠侯太夫人雖然面容憔悴了許多,但依舊端著自己作為威遠侯府女主人的架子,眼神尤為迫人。
“楊夫人, 你的大名老身是聽說過的, 都贊你圣手仁心, 老身也不欲為難于你,你且讓開, 老身把人抓到之后,立馬就帶著人走。”
楊妗妗輕笑一聲, 并未挪動半步。
“太夫人謬贊了,不過您今日這樣勞師動眾,沖進官員府里就要抓人,妾身作為家中主母,總要過問一二,不知太夫人要抓的是妾身家中的哪一位?”
“老身不動你家中其他人,只要你把林軒交出來就是。”
楊妗妗繼續維持著得體的笑容,直視對方。
“原來太夫人要找的人是我兒,可軒兒那孩子才從姑蘇參加完考試,歸京不過小半月,又因為在姑蘇遭奸人暗害受了傷,所以一直在府里養傷,這些時日并未出過門半步。不知他又到底犯了何罪?太夫人手里可有官府下發逮捕他的正式文書?”
她的這一通辯白,有理有據,侯府那邊帶來的人面面相覷,下意識看向威遠侯太夫人。
威遠侯太夫人自然沒有這些,頓時不耐地瞪著她。
“你不過是個尋常的婦人,無任何品階誥命在身。老身為何要與你廢話?”
楊妗妗不卑不亢道:“是,妾身確實只是一尋常百姓,林家也不是什么高門世家,但到底妾身夫君是朝廷命官,小兒亦在宮中為小皇孫伴讀,父子倆都是在為圣上、為皇家效忠,總值得向太夫人要個說法吧?”
林玄玨這時候不顧親姐姐的阻攔,掙脫她的手,跑了過來,雙臂張開,護在親娘面前。
“太夫人今日若要硬闖,玄玨只好即刻入宮,向小殿下和圣上如實陳述。”
太夫人雖然有所顧忌,但她想著只要先一步抓住林軒,殺了他泄恨,即便林家幼子將此事捅到御前去,也阻攔不了她。
她如今還有什么好失去的?若是圣上要問罪,大不了就將她身上的封誥拿去。
“呵!楊氏,你莫要在這里與老身耍什么嘴皮子,他生母金氏那個賤人毒殺了恒兒,那個賤人雖已死,可老身的恒兒也再回不來了,他作為那賤人的兒子,當然要替她承擔她犯下的罪孽!給老身讓開,否則就別怪老身與你不客氣了。”
兩邊的人拔刀的拔刀,舉棍子的舉棍子,氣氛頓時變得緊張,雙方都嚴陣以待,一觸即發。
“太夫人,妾身能夠理解您心中的哀痛,但國有國法,事情與林軒并無任何干系,您又何必非要遷怒于一個無辜的孩子,況且他現在姓林,當年他被發賣到揚州的事情,若是追查起來,恐怕……”楊妗妗點到即止,并不詳述。
威遠侯太夫人也不是蠢人,她自然能想到這背后的隱情,總之與她的兒子威遠侯,是脫不了干系。
但此時的她,已經不復平日的理智,她一心只想要宣泄內心的怒火,來平復她心里的悲痛。
楊妗妗的話只讓她猶豫了短短一瞬。
“既然你不把人主動交出來,那就怨不得老身自己搜了。”
“來人!你們都給老身進去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給老身把人給抓到。”
如若是真的讓他們進去,胡亂搜羅一通,那么家中女眷,尤其是黛玉的名聲,可就保不住了,更重要的是,林軒才走了沒多久,若是太夫人知曉他不在家里,恐怕即刻就會命人追出城去。
“家中長輩年事已高,受不得驚嚇,而且小女也尚未出閣,這么多外男貿然進來大肆搜查,更是不妥,還請太夫人手下留情。”
“給老身搜!”
威遠侯太夫人一聲令下,眾人就開始往里迫近。
“住手!”
這一聲怒喝,吸引了在場大多數的目光,只見一身穿盔甲,腰佩長劍的男子,領著一隊騎兵至林府大門口。
“你們又是何人?”威遠侯太夫人總覺得為首那人有些面熟。
那男子身邊的副官介紹道:“我們乃南城兵馬司的巡衛,這是我們梁指揮使。”
“五城兵馬司……”威遠侯太夫人這下意識到此人身份不一般了。
五城兵馬司分東西南北中,他們各司其職,負責皇城各處的防衛,這里確實是人家管轄范圍內。
“你知道老身是何身份嗎?”
不等她再開口,那為首的男子便打斷了她,冷冷地當眾警告。
“依照我朝律例,城內不得隨意持兵械闖入官員府邸,若有違此令者,不管是何身份,一律抓捕問罪,輕者下獄,重者流放抄斬。”
侯府的那些人一聽,頓時都把手里的兵器給扔了。
威遠侯太夫人在其他人的勸說下,最終不甘地轉身而去。
楊婉婉這時候走到那男子身旁,與他說:“你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嘿嘿,楊二姑娘,我們頭兒好幾日不見你,以為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變故,這兩天一直親自領著我們在附近兩條街轉。”
“閉嘴!又想領軍棍了?”很明顯,梁指揮使不想讓副官暴露他做的那些。
楊婉婉卻很高興,反而拍了一下梁指揮使的肩膀。
“你兇他做什么,他說的都是實話,不許打他。”
“……聽你的。”
那副官趕忙朝楊婉婉道謝:“多謝楊二姑娘為卑職說情!多謝大人手下留情!”
楊妗妗這時候牽著幼子走上前來。
“婉婉,你們、認識?”
“不認識!”楊婉婉否認得特別快,眼神飄忽,不敢看她親姐姐的眼睛。
“認識——”幾乎同一時間,另一位當事人卻給出了一個完全相反的答案。
林玄玨這時候欠欠地插嘴說:“娘親,小姨一看就是在說謊,她的手現在在搭在這位大人的肩膀上呢,他們一看就是熟人。”
被小侄子這么一拆穿,楊婉婉才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把手收了回去。
“咳咳——誰跟他熟了,我跟他一點都不熟!”為了掩飾尷尬,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刻意走回到親姐姐的身邊。
那位梁指揮使表情僵硬,一副很受打擊的樣子,卻沒有再開口反駁,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連林玄玨一個孩子都能看出來的事,楊妗妗怎么會不知。只不過為了顧及妹妹,到底沒有站在這大門口,當著眾人的面,繼續再追問下去。
“今日多謝這位大人出手相助,否則還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子。”楊妗妗率先開口道謝,福身一拜。
梁指揮使即刻側身避開,反而很尊敬地朝著她拱手。
“楊夫人客氣,這都是梁某分內應當的。”
楊妗妗心里對此人印象還不錯,所以臉上的笑容也真心了三分。
“本應當請梁大人進來,奉上茶水點心,招待貴客,奈何今日家中實在有些不便,改日再相邀,還望大人到時候一定要來。”
“這個自然,差事在身,那梁某還要去別處巡視,就先告辭了。”
“也好,梁大人慢走。”
那位梁大人轉身之前,還盯了楊婉婉好一會兒,見她一直沒有看他,才帶著失落的目光離去。
這些楊妗妗都盡數看在眼里,只是眼下實在沒有心思過問。
“先把門關起來。”
回到大廳之后,楊妗妗才松了一口氣,一家子圍坐在一起。
“妗姨,接下來咱們該如何行事?”
“咱們現在能做的,只有繼續拖著那太夫人,讓她誤以為軒兒一直在咱們府里,給軒兒爭取盡可能多的時間,走得遠些。”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梁、呃,我是說他今日要是晚上一會兒,那位太夫人可就帶著人闖進來了。”楊婉婉覺得這樣也太不靠譜了。
“就不能報官,或者直接讓姐夫告御狀?”
楊妗妗搖頭否了妹妹的法子。
“只有這個辦法了,她自己今天也說了,不會為難其他人,即便咱們報了官,或者到御前狀告,那位太夫人最多遭幾句斥責,威遠侯被毒殺是事實,圣上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懲處一位兒子慘死的悲憤母親。”
晚上林如海回家之后,也得出了類似的結論。
接下來,威遠侯府那邊忙著舉辦喪儀,林家倒是安生了幾日。
不過那位太夫人也不傻,很快派人悄悄潛入林府,查出林軒早已經離京。
她卻一直按兵不動,似乎已經放棄繼續朝林家發難。
“對了,明日是永慶伯太夫人的壽辰,她是賢王妃的生母,近來朝中對立賢王為太子的呼聲頗高,所以明日前往嚴府慶賀的賓客定然只多不少。咱們家正值多事之秋,勞夫人多看顧著玉兒,明兒小殿下定然也會親臨,所以玄玨那小子,就交給老夫看著。”
“那位威遠侯太夫人也會去吧?”
林如海神色凝重:“這個為夫也尚且不知。”
“罷了,都聽老爺的,希望明日能夠一切順利吧。”
第100章 第 100 章
永慶伯府太夫人大壽當日, 賓客絡繹不絕,男子自然是留在前廳,由永慶伯與世子親自招待。
女眷們則到后院來, 由永慶伯夫人與世子夫人陪同,與壽星見禮。
楊妗妗與林黛玉母女到的時候,永慶伯夫人與世子夫人的態度并不熱絡,太夫人本人也只是點頭朝她們笑了笑, 并未多說什么話。
母女二人便自覺在邊角處尋了處清靜所在待著。
“妗姨, 小皇孫不是一直待玄玨十分親厚的嗎?這永慶伯府身為小皇孫的外家,似乎并不歡迎咱們?”
“玉兒這就看不透了?玄玨那伴讀的位子,原本永慶伯府是給他們自家人備著的,若非當年小皇孫隨圣上離宮外出, 偶遇上咱們家玄玨, 今日這伴讀便指定是出自永慶伯府,這下你可明白了?”
“原是如此, 難怪方才……”
“雖說咱們并非有意為之,到底是截了人家的好處,這番冷待受便受了吧,你就當來看看熱鬧。”
“也好,我倒也懶得擺笑臉應付她們。”
母女二人說著悄悄話,不多時, 以往交好的幾位夫人小姐也主動湊過來找她們說話, 倒也并不無事可做。
不過一眾命婦自打進了門, 大多都還是選擇圍在壽星身邊,極盡奉承。
“太夫人這天大的好福氣, 可真是叫我等羨慕。”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太夫人的好福氣還都在后頭呢, 將來女兒做了太子妃,還要做皇后,再往后便是太后,光是替老太太這么一想,我都要高興得找不著北了。”
永慶伯太夫人本人聽了她們的這番話,更是樂不可支,不過到底年紀長些,坐得住,并未張狂,反而謙虛推脫。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哪就真的成了,你們呀,就拿這些光哄著我高興吧。”
“太夫人,都這個節骨眼上了,您還瞞著呢?這就有些不拿咱們當自己人了,滿朝都傳遍了,如今誰不知曉圣上有意要立儲,小皇孫又如此深得圣寵,內務府連小殿下的冠冕禮服都提前備好了,不就是要正式立小皇孫為皇太孫的意思?”
這些雖然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但當眾議論,終究不妥,永慶伯太夫人剛想繼續和稀泥,就聽見自己的手帕交——威遠侯太夫人,替她說話了。
“若真是如此,有的是時間讓你們為太夫人高興,何須急在今日這一時。今兒大家齊聚在此,是為了給壽星祝壽,總提其他的做什么?”
“你來了。”永慶伯太夫人未曾料想到她會親自過來,有些喜出望外,親自走上前去握著威遠侯太夫人的手,輕拍了兩下她的手背。
“今兒是你的生辰,自打咱們相識,哪年我落下過。”
此話一出,永慶伯太夫人頓時濕了眼眶,滿是動容地頷首稱是。
“你瘦了好多,咱們都這把年紀了,總要顧及著自己的身子,你也、別太傷心了,日子還長著呢。”
“不說這些了,今兒是過來想陪著你高興高興地過一日,你腿腳不大好,久站不便,快坐下。”
說罷,威遠侯太夫人環視了一圈四周,視線落在某個角落,雙眼一瞇。
“你在看什么呢?可是要找誰?你告訴她們,讓她們兩個替你找來就是。”永慶伯太夫人指著兒媳和孫媳婦二人,示意她隨便使喚她們。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那孫女易歡不是一直在家里陪著我嗎,昨兒她娘那邊來信,說是病了,她今兒一早就去了山上要瞧瞧她娘。那孩子本與林家那位大姑娘約好了要跟她學畫,這下怕是也不成了,就托我當面同人家說一聲,我想著今日她若是也來了,倒正好,省得再另外登門一趟。”
永慶伯夫人忙說:“這都好說,讓我這兒媳去為太夫人叫那林家大姑娘過來一趟就是。”
“不急不急,咱們說一會子話再提別的,可別忽略了今兒的主角,回頭她可是要與我鬧脾氣,埋怨我忽略了她的。”威遠侯太夫人看著自己的手帕交打趣。
后來,就連賢王也陪同賢王妃親臨,給老夫人做足了臉面。
直到最后小皇孫也出現在伯府,氣氛更是熱烈。
觥籌交錯間,老壽星在手帕交的陪同之下,去了臥房小憩。
威遠侯太夫人身邊的嬤嬤與永慶伯世子夫人耳語了幾句,朝這邊指了指。
不多時,永慶伯世子夫人親自過來了。
“林姑娘,家中有位長輩想要單獨見一見你,快些隨我走一趟吧。”
“不知是哪位老夫人要見玉兒?”楊妗妗謹慎地問了一句。
“我說楊夫人,這是在永慶伯府,你還怕你家大姑娘丟了不成?”那位世子夫人半是說笑,半是不悅。
若非看在威遠侯太夫人的面子上,她才不會屈尊降貴與這對母女說話,只不過這些心里話,她自然不會表現在臉上。
“妗姨,不妨事,我去去就回,有紫娟跟著呢。”
正因為是主人家親自相邀,楊妗妗也就沒有硬跟著同去。
“也好,那我就在這里等你。”
“紫娟,好生跟著大小姐,必得寸步不離,可記住了?”
紫娟連忙應下。
永慶伯世子夫人將她主仆二人領到拐角一處圓拱門,便停了腳步。
“林姑娘,我還得招待院子里的賓客,實在不宜離開太久,否則婆母知曉我招待不周,可是要責怪的,你就隨這位嬤嬤去吧,她會為你帶路的。”
“是,正事要緊,夫人自去忙就是。”畢竟她方才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林黛玉也無法說其他,否則豈不是成了有意刁難人家了。
“請姑娘隨我這邊來。”那嬤嬤笑得很是和氣。
永慶伯府的后院不小,林黛玉起初還抱著警惕之心,越往后走,越是身子疲累,倒逐漸開始不那么留神,那嬤嬤驟然駐足回首。
“馬上就要到了,姑娘——”
林黛玉一時不察,與那嬤嬤相撞,頓時身子一晃,跟在林黛玉身后的紫娟受了力,一下半只腳跌進了錦鯉池,幸好旁邊長著兩簇雜草,叫她趁機抓住,這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哎呀!姑娘一個做奴婢的,怎么這么不小心呢?”那嬤嬤語氣責怪。
“紫娟!你沒事吧?快些拉著我的手上來!”林黛玉不管她,自己去夠著紫娟的手腕,將她緩緩拉上岸。
紫娟濕了半個身子,衣裳都貼在肌膚上,映出身體的具體輪廓,自然不便再繼續四處行走。
況且如今已經入了秋,天氣寒涼,風一吹,更是要打冷顫的,濕著身子太久,定要得病。
“嬤嬤,你瞧我們主仆二人如今這狼狽模樣,實在不宜如此去見貴人,還要勞煩您,尋一套干凈的衣裳讓我這侍女換上。”
“罷了罷了,且先隨我來吧。”那嬤嬤又轉了個方向,帶著她們到了一間單獨的廂房。
林黛玉回頭看了一眼方才那片竹林,總覺得這位嬤嬤一直領著她們在里邊故意打轉,似乎有意拖延時間。
“這里原是我家主人小憩的地方,林姑娘便與您的侍女在此好生重新收拾一下,過會兒我家主人約莫就回來了。”
“多謝嬤嬤提醒。”
見里邊還站著兩個小丫鬟,林黛玉未曾多想,便進去了,兩個小丫鬟奉上干凈的衣裳,鞋襪,主仆二人便一起到屏風后,打算換下身上弄臟了這套。
林黛玉摸著那衣衫,總覺得有些不妥。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快換衣裳啊。”紫娟一邊脫自己的,一邊與她說話。
“能夠在永慶伯府擁有單獨的廂房,想必這位貴人身份定然不一般,可她為何要單獨見我?方才那位嬤嬤也實在有些奇怪,似乎在故意拖著我們,她到底是在等什么呢?”
她的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頭一群男子的說笑聲,且聲音離這里逐漸越來越近。
“小、小姐!”紫娟臉都白了,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子,衣衫不整地面對一群公子哥,這要是叫人瞧見,簡直是百口莫辯。
“不好,紫娟,你趕緊把衣裳穿好,我出去替你擋著。”
林黛玉從屏風后繞出,卻發現方才房中的兩個小丫鬟,這會兒已經不知所蹤。
兩三個腳步虛浮的年輕公子正勾肩搭背,朝這里走來,距離門口不過十步之遙。
若是此時露面,那幾人見了她的容貌,也是極大的風險。如若是不露面,除非她現在把房門一栓,倒是更顯得她心虛,似乎與人有什么了。
而且這間屋子只有屏風后那一扇窗戶,還是封死了的,想逃也逃不走。
陷入如此兩難的境地,她現在要是還沒有看出來,這是有人故意設計,那就真的是傻透了。
“嘿嘿,方才有個小娘子給我遞了個信兒,約我在此相會,咱們幾個都是好兄弟,有什么好事我都惦記著你們那一份。”說話那人露出猥瑣的賊笑。
“好熱啊……你們覺沒覺得?”其中一個公子哥扯了扯自己的領口,面色泛起紅潮。
“是心熱吧你,趕緊進去瞧瞧。”
那三人眼瞅著就要闖進來了,林黛玉情急之下只得立刻關了門,上了門閂,心跳得飛快。
“小姐你這是——”
“噓!”林黛玉用口型示意紫娟別出聲。
門外三人立刻開始砰砰砰地敲門,嘴里還說著不干不凈的下流話。
“我們知道你藏在里頭,趕緊把門打開!再不打開,我們可就要踹門了!”
“呵!這會子知道怕了,可是你自己先招惹我的,等哥幾個進去了,有你個小賤蹄子好受的。”
兩個姑娘家困在里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嚇得瑟瑟發抖。
“如何了?”始作俑者悠悠端坐在涼亭,還有心思撒著魚食喂魚。
“成了,那三個潑皮正好引了過去,把人堵在房間里頭了。”
“她是那小子的心上人不是么?她出了事,他自然要為了她回京來,年輕人,為了情愛總是不顧一切,我說的對不對?”
那嬤嬤把頭略低了低,還是于心不忍。
“到底那姑娘是無辜的……,凡事皆有因果,我今日作了這樣的孽,將來總會有報應的。”
“你怕什么?事情是我吩咐你做的,若有報應,也會報應在我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她們二人的話,真的靈驗了,原本晴好的天,驟然打了個悶雷。
“行了,也是時候叫人來看這場好戲,你這便去找她吧,就說我不舒坦,記得多叫些人過來。”
“真的要這么做嗎?今天可是她的壽辰,還是在伯府上,就非要鬧得盡人皆知?”
“你去不去?你不去,自有其他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