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命運
此時益位九二的兩道高墻之內(nèi)已經(jīng)殺成一片血海, 尸體與鮮血止不住地朝墻壁涌去,溫辭手臂與前胸均有深可見骨的傷痕,在藥力的作用下傷口慢慢翻涌著愈合。
他們二人今日不知吃了多少藥, 已經(jīng)達到兇險的地步。
倏忽之間葉憫微以捆仙術來到溫辭身邊, 與她的影人短兵相接, 寒光閃爍, 兩三招之后“葉憫微”便渾身長出結晶,化為齏粉。
溫辭眼眸微彎,他笑道:“你的身體竟還記得你的劍術。”
葉憫微道:“我以前用靈劍?劍術如何?”
“你但凡做什么事,自然會做到最好。”
溫辭飛躍之間擋過數(shù)道水脈,道:“你的劍術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強,你的影人就交給你了。”
“好。”
溫辭彎腰躲過對面“葉憫微”的揮劍, 旋身間捆仙術將葉憫微一把拽至影人面前, 將她的影人“送”給她。
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刻, 高墻內(nèi)光線漸暗漸紅,如同紅霧籠罩,不知是因為血色殘陽,還是由遍地尸體鮮血映照而生。
“溫辭, 你真的不能告訴我我為何傷你嗎?”
葉憫微的聲音在鮮血四濺中再次響起。
“你死了這條心吧!”
嘲雀的驚叫聲中夾雜著溫辭的聲音。
“那你說說別的。你不能原諒我, 為什么還要幫我?”
“你現(xiàn)在閑得慌嗎!?”
“那我再換一個問題?”
兩人再次相匯,身上均染盡鮮血,不知多少是影人的多少是自己的。背上傳來屬于葉憫微的溫度時, 溫辭嗤笑一聲, 終于松口。
“因為你還沒有看見。”
“沒看見什么?”
溫辭揮臂而去,灰燼迷茫之間他的眼眸明亮, 笑意桀驁。
“因為你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因你所愛之物輝煌燦爛。”
他羨慕那些得到了葉憫微熱烈愛意的東西。
這可恨的家伙不能只看到世界因她陷入黑暗混亂。她要活著, 在這個世界上走下去,看到她所熱愛之物將世界重新照亮。
“葉憫微,這個時代有你是這個時代的不幸,但你是下個時代的幸運,你一定要看到。”
他輸給了葉憫微所熱愛之物,輸都輸了,他總不能白輸。
他所輸給的東西,要贏得一切。
那最終的勝利,他要看到,她也要看到。
那碧霄閣內(nèi),謝玉珠與謝玉寧正扒著二樓的窗戶往外看,高墻隔絕視線,只能聽見震耳的碎裂聲與人的痛呼聲。
“你聽,這些聲音是不是越來越近了?”謝玉珠極力將頭探出窗戶,急切道。
謝玉寧目光在閣下圍著的扶光宗修士里掃了一眼,看熱鬧般道:“眼下形勢嚴峻吶,你看素銀前輩面有菜色,哎呦,子虛前輩嘴角都流血了!你的兩位師父們當真厲害,我看天鏡陣要困不住他們嘍。”
謝玉珠挑挑眉毛,忍不住道:“謝玉寧,閣外都是你的師門前輩,你怎么這么沒良心?”
“我可不像大姐,我在扶光宗就是混日子的,他們看看我的笑話,我看看他們的笑話,這日子才有意思嘛。”
謝玉寧一貫的紈绔做派,在仙門待了這么久竟沒沾上一點兒仙風道骨,也不知道他是意志堅定還是頑固不化。
他懶懶靠著窗框,轉回身來看向謝玉珠:“可就算那兩位宗師來到你面前又有什么用?”
他指著謝玉寧腳腕上的墨玉環(huán),說道:“你可知你腳上這圓環(huán)是什么?這可是地縛環(huán)!”
地縛環(huán)與地脈相結,謝玉珠戴上這地縛環(huán)便被束縛于碧霄閣中,即便山崩地裂她也不能踏出碧霄閣半步。
“解縛石由季安前輩貼身保管,如今前輩出使白云闕,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總不能沖去白云闕,把解縛石搶回來再重新來救你一次吧?”
謝玉珠看著自己手腕腳腕上的圓環(huán),眸色由興奮慢慢黯淡下去。
她沉默一瞬,扒著窗戶沖著高墻大喊道:“大師父,二師父!你們快走吧!你們救不了我的!”
謝玉珠的聲音在高墻間回蕩,道長們的念咒聲與遠處的爭斗聲喧囂鼎沸,并無人應答她的呼喊。
謝玉珠咬緊嘴唇,沮喪地抓緊了窗框。
謝玉寧還在旁邊跟謝玉珠嘴碎,他撐著下巴說道:“你看你這趟離家之旅可真是精彩,居然當上了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的徒弟。小妹,你還有什么有趣的事兒跟我說說唄。”
謝玉珠彎腰用頭抵著窗框,沉默片刻后,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差點對一個人一見鐘情。”
謝玉寧目光一亮,興奮地湊過去:“呦和,我們小妹情竇初開了?快詳細說說!”
“那人身材很高大,很英俊,五官生得很深邃,劍眉星目,就是我最喜歡的那種長相。而且笑起來眼睛也不彎,城府很深琢磨不透的樣子,看起來不是什么好人。”
“嘖,這不就正中你下懷。”
“可惜我和他不配。”
“謝家六小姐皇后也做得,天上地下還有你配不起的男人?不然等你變回策玉師君,就把他抓回來。”
“他是衛(wèi)淵,天上城城主衛(wèi)淵。”
“……”
謝玉寧誠摯道:“那你們確實不太相配。”
謝玉珠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肩膀塌下去,整個人身上寫著“諸事不順,垂頭喪氣”八個大字。
謝玉寧端詳謝玉珠片面,突然福至心靈,說道:“哎呀,大姐隨季安前輩出使白云闕前,給我送了個禮物,我還沒拆開看呢,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謝玉珠哼了一聲,不為所動。
謝玉寧從懷里拿出一個紅色的錦囊,掂了掂,故意大聲道:“也不知是什么東西,說不定是金陵的龍須糖呢。”
謝玉珠聞言默默轉過了眼睛,只見謝玉寧將錦囊打開往手心里一倒,從里面滾出一塊形似印章的黑色石頭,石身上遍布紅色的咒文,一瞧就不是龍須糖。
謝玉珠只覺索然無味,又把頭埋了回去。她沒發(fā)現(xiàn)謝玉寧正雙目圓睜,呆若木雞。
這錦囊里揣的不是別的,正是地縛環(huán)的解縛石。
金陵紈绔謝玉寧誠惶誠恐,只覺得手上握著個燙手山芋。
須臾之間,碧霄閣內(nèi)的角色掉了個個兒,焦頭爛額的變成了謝玉寧。
他的心煩氣躁太過明顯,連謝玉珠都收起沮喪,開始關心起他來了。
“謝玉寧,你怎么了?”
謝玉寧蹲在地上,抬起一雙幽怨的眼睛,他捏緊拳頭憤恨道:“謝玉珠我跟你說,我們家兄弟姐妹六個最壞的就是謝玉想!”
“從小到大,她想干什么壞事都不自己干,回回都坑蒙拐騙我替她干,讓我替她背黑鍋!我從小到大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跳了多少坑,挨了多少打,我今日又跳進她的坑里了!”
謝玉珠疑惑道:“大姐又怎么坑你了?”
謝玉寧眉頭緊鎖,捂著腦袋一言不發(fā),仿佛正在天人交戰(zhàn)。
謝玉珠心中大感稀奇。謝玉寧這人一貫隨波逐流,家里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可干什么都不上心,仿佛平生不愿意使一點兒力氣。就連被爹罵是扶不上墻的爛泥,謝玉寧也不生氣,情愿一爛到底。
謝玉寧被送進扶光宗,也是爹想讓扶光宗好好管教謝玉寧,如今看來并無什么成果。
他這把懶骨頭居然也能露出這種猶豫不決的表情?
“玉珠啊,你知道我這輩子最討厭做選擇。大姐這錦囊送你不就行了,她非送我,她這不是逼我嗎?”謝玉寧喃喃道。
謝玉珠越發(fā)疑惑,她拍著謝玉寧的后背,左問右問卻問不出他一句話。
閣外傳來一聲天崩地裂的炸響,縈繞耳邊的念咒聲終于斷絕。
謝玉珠聽見這動靜立刻喜出望外,一溜小跑奔到窗邊,探頭說道:“是我大師父二師父來了嗎!?”
她身后安靜一瞬,突然傳來謝玉寧的聲音。
“謝玉珠,你好久沒叫過我哥了吧。”
謝玉珠疑惑地回頭,只見謝玉寧仍然懶散地蹲在地上,那一直埋在手臂間的頭終于抬起,他望著她,揮著手里布滿符文的黑色石頭。
他仿佛認命道:“看,這就是解縛石。”
謝玉珠瞪大眼睛。
“你叫我一聲二哥吧,你叫我二哥,我就帶你出去。”
謝玉珠迷惑:“為什么……你不是來勸我……”
“是啊,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想變回策玉師君,說老實話現(xiàn)在也不明白,不過那也不重要。”
謝玉寧長長嘆了口氣,從地上站起身來。他再抬起眼睛看向謝玉珠時,那雙桃花眼里終于又出現(xiàn)了懶懶的笑意。
“重要的是,你是我妹妹,至少現(xiàn)在還是。妹妹哭成這樣一心想要做的事,哥哥怎么能不幫呢?”
謝玉珠不知所措,她低聲喚道:“二哥。”
她手上腳上的地縛環(huán)應聲而落,謝玉珠還沒反應過來,便被謝玉寧牽著手,從窗戶中一躍而下。
“好嘞,愛哭鬼,咱們走吧。”
晴空里一道天雷直劈觀星閣而去,島嶼周圍的湖水蕩起一丈高,大地震顫,聲震四方,無數(shù)人向觀星閣看過去,只見觀星閣竟然燒起藍色的大火。
策因仿佛終于松了一口氣,汗從他的額頭滑落至脖頸,他捏緊雙拳,仿佛在忍受蝕心刻骨之痛,只見他的手臂上緩緩出現(xiàn)一道天譴戒印。
他低聲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此人以策玉的命運相挾逼他爭命,獻出自己僅剩的眼睛,最后也不過是在命運這龐然大物面前,做出一些最為微小的改變。
蒼術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
星讖終于心滿意足地再次沉睡。蒼術的右額上出現(xiàn)一道疤痕,一路向下穿過他的右眼,紅色咒文隨之浮現(xiàn)在疤痕兩側,和他失去光彩的眼睛里。
殷紅鮮血順著疤痕一路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要的就是那其一。”
蒼術低下頭笑起來,他那枯瘦虛弱的身軀抖動,仿佛有什么在他的胸膛里無聲激蕩。
他慢慢說道:“謝玉珠將消失,策玉師君將重返扶光宗,但不在今日,今日她將得自由。”
“葉憫微將困于深淵,但那不是結局。”
“葉憫微終會歸來。”
第072章 天道
星讖再次沉睡后, 觀星閣內(nèi)所有星辰又恢復如初,星光在策因與蒼術之間緩慢規(guī)律地飄動,仿佛亙古寂靜。
策因凝視著蒼術, 神色愈發(fā)冷峻。
此人想要憑借星讖改天道, 竟蟄伏如此之久, 十幾年前將星讖贈予他, 一步步鋪路以至于今日。
蒼術究竟和策玉或葉憫微有什么關系?他費盡心機不惜以自身獻祭修改天道,到底是為了什么?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策玉師君與葉憫微事關千千萬萬生靈,事關這世間大局。天機如此錯綜復雜,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你也敢插手其中?”策因憤怒道。
蒼術只是在星海中安靜地仰頭站著,片刻之后轉回頭來, 那天譴戒印的新傷鮮血淋漓。
他說道:“方才忘記同尊上說了, 在下許久之前便聽力盡失, 讀唇語以交流。現(xiàn)在雙目已盲,無論您說什么,在下都聽不見了。”
然后他慢慢轉過身來,一步步朝策因走去。
“不過在下能猜到尊上想要問什么。這個答案說來話長, 其實您不該問我, 您該去問問天道。若是您問了,便自然能看見。”
“您會看到這靈器之亂將愈演愈烈,持續(xù)七十年之久。仙家、朝廷與靈匪互相爭斗, 一切將被摧毀再重立, 硝煙遍及九州四海,生靈涂炭, 民不聊生。”
頓了頓,蒼術微微一笑:“原本如此, 不過今日之后,尊上若再去算算,這亂局應該已經(jīng)縮短了二十年。待我死時,還能夠再縮短二十年。”
策因一時間有些怔然,驚詫道:“你怎么確定……”
蒼術繼續(xù)道:“天道錯綜復雜,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我只是渺小凡人,即便是憑借星讖,所能撼動之事也不過毫厘。所以我自然要尋找代價最少,卻能夠最大程度改變天道的契機。”
“說來最為漫長而耗神的,反而是這數(shù)十年尋找契機的過程。”
“你……”
蒼術落落大方地張開手臂,展示自己滿身的天譴戒印,道:“是啊,這便是探路的代價。百年以來,我接近這世上最欲念深重者,為他們的欲望卜算天機。而我亦借他們的求問窺探天機,一步步將碎片拼湊成完圖,得以掌握天機的脈絡,尋得契機。”
“今日憑借星讖所改動的,便是我尋找到的契機,是那可動全身的一發(fā),是策玉師君和葉憫微的命運,也是她們身后,這世上所有星辰的軌跡。”
蒼術終于站在策因面前,他立于觀星閣的浩瀚星海之間,如同星河一般不見來處也不見歸處,令人難以想象他一生的軌跡。
蒼術閉著那雙鮮血淋漓的眼睛,思索片刻,道:“您還會有什么疑問?我還有什么沒說的嗎?”
“言而總之,在下是一個由他人好運與天譴縫合而成的怪物,所以您這次被我設計,也不要覺得沮喪。”
“畢竟人,總是比不過怪物的。”
蒼術說完這句話,突然如樹木傾倒一般跪倒在策因面前,策因聽見他微弱的聲音。
“最后一次觀星竟是與您一起,哎呀……可惜啊……我的老人參和靈芝熬好了嗎……煩請尊上給我服下,吊一吊在下的命……今日在下還不當死呢……”
在他細碎的絮叨之中,策因迷茫道:“你為何要如此?”
蒼術明明聽力盡失,卻仿佛心有所感,輕聲一笑。
“要怪就怪頭一次逼在下算天道的那家伙,誰讓他逼在下看見了呢。既然已經(jīng)看到,總不坐視不理吧。”
說完話,蒼術便徹底歪倒,落在策因身邊。
他太過瘦弱,此身有價值之物已經(jīng)被悉數(shù)榨盡,仿佛沒有重量似的,倒在地上的聲音輕飄飄如同一聲嘆息。
策因怔愣半晌,震驚與迷惘在他的胸腔中來回激蕩,最終他只吐出一句話。
“……瘋子。”
此時此刻的碧霄閣下正是一片混亂,葉憫微與溫辭踏過所有高墻,殺盡所有擋路的影人,終于站在此處。
天鏡陣的高墻已然齊齊落下,從四處趕來的扶光宗弟子們將他們包圍其中。即便他們闖過天鏡陣來到碧霄閣下,帶謝玉珠離開也并非易事。
眾人戒備時,碧霄閣中竟有一道白光閃過,謝玉寧與謝玉珠從碧霄閣上躍下,正正好好落在溫辭與葉憫微身邊。
所有扶光宗弟子都嘩然大驚,紛紛喊著謝玉寧的名字,問他在做什么。
那平日里偷懶耍滑的謝玉寧高舉謝玉珠的手,對葉憫微說道:“萬象之宗想帶走我妹妹,不想讓她變回策玉師君,是不是因為從前跟我們師君有過節(jié),以此報復她?”
全身被血染得斑駁的葉憫微偏過頭去,她說:“我沒這么想過。”
溫辭哂笑道:“誰管策玉師君。我只問謝玉珠,徒弟,你要不要跟我們走?”
夕陽已盡,天際一片黯淡的藍色,燈火的光芒在葉憫微與溫辭身上躍動,仿佛深海與火焰在此地交匯。二人身上染盡鮮紅,筋脈泛起瑩瑩藍色光芒,暴露在外的傷口正漸漸愈合。
謝玉珠眼眸一顫,繼而淚如雨下,忙不迭地點頭:“大師父二師父!我想你們!”
謝玉寧便將她向前一推,葉憫微接住踉蹌而來的謝玉珠,謝玉寧則轉過身去,站在了他們身邊。
“謝玉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這是叛教!”
謝玉珠的視線被她的二哥和她的師父們所遮擋。她看不見人群的表情,在那些痛罵與威脅中,她聽見她二哥的聲音,卻不是回應那些人,而是對她所說。
“別哭啦,你還是生氣的時候好看。”謝玉寧的聲音一貫懶洋洋。
“方才我說的許多話,都是逗你的。其實是爹讓我來看你,他沒讓我勸你什么,只說你一見我就能打起精神。看看,到頭來爹還是最愛你,不過他也有他的難處,你別怪他。”
“既然選了這條路就好好走,別回頭,別看我也別看謝家,我們自然會好好照顧自己。”
謝玉珠抓著她二哥后背的衣服,鼻頭一酸,又沒忍住眼淚。
這燈火幢幢的夜色,雙方對峙的膠著局面中,忽而從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放他們走吧。”
“尊上!”
“策因師叔!”
謝玉珠從她二哥和大師父之間探出頭去。明月初升,只見那些重重疊疊,不見邊際的白袍向兩邊讓出道路來。策因從中緩步走來,他神情冷淡仍然仿佛亙古雪山,身邊的弟子則扶著一個人。
那人歪倒在白衣修士身上,隱約可見從低垂的頭上落下血滴,他伸長的脖子上、垂落的手臂上遍布詭異駭人的傷疤。
“這是……”
謝玉珠驚詫出聲,便聽她二師父沉聲道:“蒼術。”
頓了頓,溫辭瞇起眼睛:“你對蒼術做了什么?”
策因冷然道:“你該問問他都做了些什么,恐怕你我都只是他的棋子,便連他自己也是他的棋子。”
策因抬起手來,燈火映照間他的手臂上纏著一段白布,蒼術便從那修士身邊飛起,如一只沒有重量的布袋子落在溫辭身邊。
溫辭伸手接住蒼術。
扶光宗人紛紛勸說策因,策因卻擺擺手讓他們安靜。他的目光在被包圍的葉憫微、溫辭、謝玉珠和謝玉寧身上緩緩移動,平靜道:“他們今日會帶走謝玉珠,但終有一日,謝玉珠會變回策玉師君。”
“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萬象之宗、夢墟主人,你們今日所為是否值得?”
葉憫微望著策因,她安然答道:“這不在于時間,而在于意愿。玉珠當然可以變回策玉師君,不過那要在她想做策玉的時候。”
策因沉默不語。
那日靈臺湖波濤洶涌,扶光宗中金光大盛,震顫不已,又有天譴劈下觀星閣,是扶光宗幾十年不遇的大劫。
策因最終將策玉的魘獸送給謝玉珠,說等她歸來的那一日。然后目送夢墟主人、萬象之宗、他失卻記憶的師姐和那前朝的神相大人遠走。
那些身影消失在天際之后,策因回頭看向人群之中的謝玉寧。
碧霄閣下一地狼籍,謝玉寧并未與萬象之宗他們一同離去。此時他已經(jīng)丟下手里的劍,自覺地跪在地上,神色就像每次挨罰一樣愁苦中又透著漫不經(jīng)心。
策因仿佛透過他看見了觀星閣里的蒼術,同樣明知結局如何,卻仍要肆意妄為。
策因沉默一瞬,道:“此事我不再深究,你廢去修為,離開扶光宗吧。”
謝玉寧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拜倒在地,說道:“多謝尊上。”
這似乎是謝玉寧進扶光宗以來,朝他行過的最真心實意的一個跪禮。
策因摸摸自己手臂上那道隱隱作痛的天譴戒印,轉身而去,對身邊之人說道:“我要閉關,待季安回來,讓他代行宗主之責。”
一旦受天譴便有厄運纏身,至少十年不散,他不能將厄運帶給扶光宗。
他無法想象那個渾身布滿天譴的家伙到底是如何存活至今的,那人一生恐怕是生不如死。
策因此生奉天命而行,即便占術獨步天下,此前也未惹過一次天罰。
竟也有人,已知命運無常,卻仍傾盡所有,以伶仃枯骨與天爭命。
離開扶光宗的葉憫微、溫辭、謝玉珠與蒼術一行人也非大功告成,一帆風順。四人剛出靈臺湖,在一座破廟中落腳,溫辭便先倒下了。
他原本在眾生識海邊緣就已經(jīng)服過傷藥,此來天鏡陣又在一日內(nèi)連接服藥兩次,方才在碧霄閣下其實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
剛剛推開廟門溫辭便吐出一口鮮血,嘲雀鳥籠掉落在地,他搖晃著向前栽倒,葉憫微拉著他的手將他抱住,同他雙雙跪倒在地。
溫辭的頭落在了葉憫微肩膀上,謝玉珠則慌忙地把蒼術安置在荒草堆上,再過來攙扶溫辭。
葉憫微卻道:“你一個人扶得起來溫辭嗎?”
謝玉珠無措地搖頭。
葉憫微嘆息一聲:“再有兩個時辰,我的藥性反噬也要發(fā)作了。我們要趕快離開此地。”
她抬起手腕,腕上的萬象森羅散開,藍光閃爍快速旋轉。
恰在此時,破廟外傳來馬蹄聲,噠噠聲踏破寂靜。葉憫微與謝玉珠抬眼看去,破敗的大門外一群人策馬而來,其中還夾著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
以這輛馬車的富貴程度,竟連謝家也比不上。
他們停在破廟前,最前面那匹白馬上坐著位清俊優(yōu)雅的公子,從馬上悠然地跳下,走到馬車邊,恭敬地撩起車簾。
銀白月光下,車簾里依稀坐著個端莊的女子,車廂的影子落在她身上看不清面目,她肩膀上還停著一只小鳥。
“終于見到各位了。”那小鳥嘴里竟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這一路人馬明顯是沖他們來的,謝玉珠心中震驚,高聲道:“你是什么人!”
小鳥咯吱笑起來,說道:“我的名字,你們早已說過千百遍了吧。”
“我姓蘇,我叫蘇兆青。”
第073章 蘇宅
這半日內(nèi)發(fā)生了太多事情, 實在超過謝玉珠的承受能力,她只覺應接不暇,腦子嗡嗡作響。
她遲緩地想起, 她二師父曾借用“蘇兆青”之名大鬧魘師盟會與寧裕, 因為這位闖過夢墟全部夢境的魘師從未在世人面前出現(xiàn)過, 因而不易被戳穿。
不曾想這向來低調(diào)的蘇兆青正主, 居然在此時找上門來了。
更未曾想到,蘇兆青并非來找她二師父算賬的,而是來向她二師父報恩的。
謝玉珠環(huán)顧四周,這房內(nèi)的瓷器桌椅都是上百年的古董,竟也拿出來讓他們隨意使用。一邊的炭火將房間烘得溫暖,狻猊形狀的香爐里升起裊裊白煙, 是極難得的瑞麟香。
更被說那些描金畫銀的擺設, 無不透露出“富貴”二字。
這正是蘇兆青的府邸。
謝玉珠只覺恍如隔世, 她被關在扶光宗的日子便像是上輩子發(fā)生的一樣。
她再慢慢低頭看向身邊柔軟而寬闊的床鋪,上面躺著她的兩位師父。
她大師父勉強撐到踏入蘇宅,便也和二師父一樣吐血暈倒,不省人事。
蘇兆青一力擔下了照顧他們的責任, 蘇家的仆役們馬不停蹄, 把蒼術、溫辭與葉憫微扶到房間里歇息。大夫剛剛在另一個房間給蒼術診完脈,此時又跑來給溫辭與葉憫微診脈。
老大夫捋著胡須說蒼術的病癥著實詭異,他看不明白。但葉憫微、溫辭二人的癥狀倒是明顯, 用藥強行提振身體, 以至于體內(nèi)虛耗虧空,需好生進補靜養(yǎng)。
介于蒼術、溫辭與葉憫微接連倒下, 作為四人之中碩果僅存的獨苗兒,謝玉珠不得不挑起大梁, 裝出一副鎮(zhèn)定自若、當家做主的樣子。
她緩緩轉過頭望向房里的人,馬車里匆匆一瞥的女子已經(jīng)不知道去了哪里,房內(nèi)除了仆役之外,只有一位三十歲上下面目清俊的公子——和他肩膀上的小鳥兒。
小鳥兒朗聲道:“幾位沒有大礙就好。”
謝玉珠瞧瞧這只小鳥兒,再瞧瞧這位公子,將“鎮(zhèn)定自若”在心里重復了七八遍。
所幸這位公子先開口解釋道:“兆青身有不便,只好以此鳥代為傳聲。這是她以魘術從夢魘里召出之物,它所說之話便是兆青的意志。如此相見確實失禮,還請謝小姐海涵。”
謝玉珠連連說沒有,她向這位公子和鳥兒拜謝,說道:“多謝蘇姑娘與公子相助……啊,還不知公子姓名?”
男子還禮,溫和地笑道:“在下藺子安。”
謝玉珠遲緩的腦子轉了轉,她還保持著彎腰行禮的姿勢,雙目圓睜地抬起頭來。
“您是藺子安,藺先生?西河蘇家的那位藺先生?這么說蘇姑娘是……西河蘇家人?”
怪不得這蘇宅如此富貴!
這天下姓蘇的人何止千萬,浩如煙海的蘇氏之中,最有名的當屬西河蘇氏。
西河蘇氏是傳承五代的大茶鹽商,富甲天下,有天下金銀半出蘇家之盛譽。謝家雖富,與蘇家相比也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然而天不作美,上一代蘇家家主子女多夭折,長到成年的只有一位女兒,老家主便招了一位女婿入門。待老家主過世時,竟不顧自家的各個蘇姓兄弟子侄,指名要這位贅婿接手蘇家生意。
這女婿不是別人,正是她面前這溫和優(yōu)雅的男子,藺子安。
不過傳聞里藺子安與“溫和”這兩字可沾不上邊。
他說到底姓藺不姓蘇,老家主一去世蘇家旁系便鬧翻了天。然而此前默默無聞的藺子安竟雷霆手段,不出三年便站穩(wěn)腳跟,平息了蘇家的紛爭,甚至將多年來生意中飽食終日的蘇家人們清洗一遍。
甚至有幾脈蘇家旁系,全家都叫他送進了大牢里,此人手段不可不說狠厲。
雖說此后蘇家生意蒸蒸日上更勝從前,但大家都議論這蘇家怕是要姓藺不姓蘇了。
在關于蘇家的各種閑言碎語、傳聞軼事中,那老家主唯一的女兒,藺子安的妻子始終面目模糊,無人知其名。
謝玉珠驚詫道:“所以蘇姑娘便是……”
藺子安直起身來,笑道:“在下的妻子。”
頓了頓,他補充道:“也是這蘇家的主人。”
謝玉珠努力壓抑住驚詫,盡量平淡地點點頭,說道:“原來如此。”
然而她心里卻是驚濤駭浪,心說誰能想到蘇家家主的獨女,就是仙門與魘師之中赫赫大名、唯一一個闖過夢墟三十二重夢境的魘師——蘇兆青!
她二師父可是借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的名字啊。
蘇兆青的小鳥對藺子安道:“子安,他們遠道而來,風塵仆仆,你安排讓他們好好歇息,待兩位尊上醒來再從長計議吧。”
藺子安應下,他向大夫與仆人細致地囑咐一番,能看出有多年照顧病人的經(jīng)驗。一切安排停當后,藺子安便客客氣氣地請謝玉珠去旁邊的房間歇息。
謝玉珠跟著他們走出房間,腦子里轉著蘇家的各種傳聞,又轉出剛剛藺子安所說的話。
他說蘇兆青是蘇家的主人。
藺子安溫和有禮,應當是個出身書香門第的謙謙君子。
謝玉珠莫名覺得,那傳聞里殺伐果斷、雷霆手段掌控蘇家生意的,不像是藺子安,倒像是……這用魘術來跟她說話的蘇兆青。
謝玉珠心中嘖嘖稱奇。
蘇兆青以魘術帶他們來到的這處蘇家宅邸位于贊州,并非蘇家本家所在的西河,而是茶路要道,想來是蘇家的一處別苑。以宅內(nèi)的擺設仆役來看,蘇兆青與藺子安平日里經(jīng)常來此。
這蘇宅上高懸的明月漸漸落下,繼而旭日東升,周而復始,春意漸濃。
葉憫微是在躺了三天之后,在一場春雨里蘇醒的。
清晨的細雨在發(fā)出新芽的枝頭摩挲出細微的聲響,雖然下雨但光線依舊不弱,樹影在門上搖晃,從打開一線的窗戶間可窺得一絲綠意。
葉憫微眨了眨眼睛,望著那繡著銀色云紋的絲綢床簾,房間里其余一切在她眼里都交融成模糊的色彩,但看來都十分鮮艷而華貴。
她悠悠想起暈倒前發(fā)生的事情,料想這應當是蘇宅,這位真正的蘇兆青,家境似乎十分殷實。
葉憫微躺了太久,渾身僵硬而乏力,她慢慢地伸展四肢,轉過頭去。
她的身邊還躺著一個人。
溫辭只著一件白色單衣,長發(fā)披散在枕頭上,身體隱沒于藍色緞面被之下,面對她側躺著沉沉昏睡。
他頭一次身著白色,看起來如此單薄而素凈,竟美出一種出水芙蓉的風格,讓葉憫微有些不認識了。
葉憫微低頭瞧了瞧,她和溫辭各自蓋著一床被子。如此甚好,不然等溫辭醒過來她怕是要說不清楚。
她記得溫辭不喜歡她碰他,若不是形勢所需,一旦她觸碰他他總是立刻避開。
葉憫微于是也轉過身來,仔細地打量溫辭,她先探了探溫辭的呼吸,他的氣息平穩(wěn)正常。然后葉憫微掀開他的領口,溫辭比中原人白上三分的皮膚一寸寸露出,闖陣時所有受傷的痕跡都已經(jīng)消失,沒有留下一條疤痕。
那傷藥雖然讓他們此刻昏昏沉沉,虛弱無力地躺在這里,但到底還是很有效的。
葉憫微滿意地收回手來,心想溫辭看起來狀態(tài)尚可,不過他服的藥比她多,應該還要多睡一會兒。
溫辭從未如此乖巧過,他頭半埋在枕頭里,任葉憫微怎么動作不罵也不反抗。
葉憫微突然發(fā)覺,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心念一動,便毫不客氣地伸手把剛剛拉開的領口繼續(xù)往外扯,直到將溫辭的衣襟拉下肩頭。單衣滑下,溫辭的脖頸以至于肩膀便全部暴露在外,白皙如玉,骨骼分明。
領口已經(jīng)被拉到最大,葉憫微不得不遺憾地停手,她將手臂收回來枕在頭下,認真地端詳著溫辭。
在她眼中所有模糊的顏色之中,溫辭是最為清晰的,也是唯一清晰的。
在敞開的領口之下,他的皮膚仿佛被雪覆蓋的大地,在白皙之中微妙地起伏,底下有一顆沉穩(wěn)跳動的心臟,仿佛是深埋地底,涌動的熔巖。
葉憫微突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欲念。
她探過頭去,深深地聞溫辭身上的味道,鼻尖幾乎要貼上他的肩膀。她果然聞到了熟悉的花香,淺淡芬芳,太陽的氣味穿透潮濕的空氣,仿佛要雨過天晴的春日。
這和溫辭在金神節(jié)上給她的干花香氣一樣,卻又不太一樣。
葉憫微認真地思索,溫辭身上的香氣是暖的,里頭有種熱烈的生機。
就像雪地之下掩埋的熔巖里,融化了一整個春日的陽光與繁花。
葉憫微抬起頭來,溫辭的臉正在她面前,他安靜地閉著眼睛,淺色的唇懸在她的額頭。
葉憫微想,若是親他一下應該也不妨事吧?
這個念頭剛剛一閃而過,溫辭仿佛感知到什么似的,突然深深皺起眉頭。仿佛雪地里無端升起山巒,他的神色焦灼而痛苦。
他微微張開嘴,咬住嘴唇,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葉憫微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她仿佛又咕咚一聲沉入水中,窗外淅瀝瀝的雨聲含糊不清。
當葉憫微再次定神時,發(fā)覺自己竟站在一條血水橫流的街道上。
放眼望去街上沒有一個人,兩邊卻堆滿尸體,鮮紅腥臭的血沿著石磚縫隙流淌過她腳邊,耳邊的雨聲再次清晰起來。
葉憫微戴上視石環(huán)顧四周,喃喃道:“是夢魘啊。”
她又被召進溫辭噩夢里了。
不曉得是不是聽見雨聲的緣故,他的噩夢里也正在下雨。
第074章 美夢
夢魘里的街道仿佛一座迷宮, 每個路口都有許多分叉,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處。
葉憫微踏過堆積一地的尸體,血將她的鞋與裙邊染成殷紅, 腥臭味沖天的死寂之地里, 連啄尸的烏鴉與禿鷲都不見蹤跡。
她看向路邊的房屋鋪子, 藍色的夢境骨骼之中, 此地到處張燈結彩,家家戶戶門前掛著彩色布穗,仿佛正在過什么節(jié)日。
所有喜慶的布置被雨水侵襲而頹唐,水滴從色彩艷麗的布穗上落下,不斷墜入門下堆積的尸體之中。
葉憫微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腳步。
街道盡頭出現(xiàn)了一個男孩的身影。
她曾見過這個孩子, 他是年幼的溫辭, 只是從鎖骨到下頜, 有一道貫穿脖子的紅色胎記。
他長得仿佛瓷娃娃,卻穿著普通的灰色麻布衣服,站在雨水里抬頭看著她,目光冰冷平靜。
葉憫微瞧了他片刻, 試著喊道:“溫辭?”
那孩子卻沒有應聲, 他突然轉身朝某條街跑去,葉憫微立刻快步跟上。
那瘦小的身影奔跑在落雨的街道里,步伐踏起水花, 迷宮似的道路他卻無比熟悉, 仿佛他已經(jīng)長久以來被困于此,曾踏遍每一條路。
葉憫微跟著他彎彎繞繞, 最終拐過一個路口,那孩子突然不見蹤影, 視線卻豁然開朗,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平地。
這空曠之處恐怕是這座鎮(zhèn)子的市集,然而此刻地上也已經(jīng)堆滿了尸體。
市集之中有一座塑像,看樣子是新修的,也掛滿了和百姓家門上一樣的彩色布穗子,穗子隨著風雨狼狽地搖擺。
橫七豎八的尸體之間,有個家伙仰面倒在塑像下的石階上,頭枕著最高一級臺階。
他夾雜著彩色鈴鐺的黑發(fā)被雨水濕潤散落在地,面容蒼白,眼眸微睜,衣上血跡深一塊淺一塊,仿佛經(jīng)年銹蝕爬滿銹斑的刀刃。
葉憫微步子頓了頓,繼而加快,血紅的裙擺拂過臺階,她在那人身邊蹲下,扶上他的肩膀。
“溫辭。”
這個已是成人模樣的溫辭并沒有應答,他甚至沒有一點反應,只是似醒非醒地微睜著眼,雨水不斷順著他眼眸劃過臉龐,流進脖頸里。
“溫辭,這只是個噩夢。我們闖天鏡陣時殺了許多影人,你不喜歡見血,所以又做噩夢了。”
“溫辭。”
“溫辭?”
無論葉憫微說什么,溫辭始終沉默無言,低垂的眼睛里空空如也,沒有銳利沒有暴躁,也沒有生機。
葉憫微伸手在他的眼前揮了揮,沉默片刻后嘆息一聲,在他身邊坐下。
仿佛百無聊賴似的,她把手放在石階上,萬象森羅散開,藍光悠悠亮起。
石縫里的小草開始蓬勃地生長,所有裸露的泥土里都泛起濃郁的綠意。街邊被雨水打得頹唐的樹木抬起頭來,抖擻枝葉開花結果;土壤里的細小藤蔓蜿蜒地伸出,纏繞著墻壁、門扉、塑像還有滿地的尸體一路生長,綠芽變成綠葉,花苞綻開繽紛的花朵。
雨勢似乎比剛剛小了一些,細雨紛紛之中,世界逐漸被綠意與花朵包裹,血色幾乎已經(jīng)被掩蓋殆盡。
葉憫微撐著下巴,她似乎仍然不滿意,手指敲敲地面。
那冰冷灰暗的石磚上逐漸結出一層晶瑩的石頭,那些石頭慢慢生長而去,將所有黑灰的石頭覆蓋成明亮的瑩白色。
這個世界再沒有一點兒灰暗血腥的樣子,新的生命從死亡之中重生,一切蓬勃而炫目。
葉憫微與溫辭的身側慢慢長出藤蔓,它們交纏著升起在他們的頭頂交匯,再依附彼此生長而去,為底下二人遮去風雨。
視石之后噩夢的藍色脈絡從密集慢慢變得稀疏起來,這個夢在逐漸由深變淺。
“你是誰?”溫辭終于低低地出聲。
他仿佛清醒了一些,但又未完全清醒。
“我是葉憫微。”
“葉憫微是誰?”
“嗯……你討厭的人。”
“我討厭你嗎?”
溫辭輕聲說著,他好像有些茫然,說道:“我為什么……討厭你?”
圍繞著他們的樹藤上枝葉生發(fā),綠葉里生出細小的花苞。
“你說我自私無情,不懂得什么叫喜歡,你說我曾經(jīng)傷害過你。”
“……那你呢?”
“我不記得了。不過,若是我從現(xiàn)在開始彌補應該也可以吧?我不再傷害你,也不會讓別的東西傷害你。”
葉憫微轉過身去,她撐著地面俯身看溫辭的眼睛,說道:“你不喜歡見血,那我來做一副視石,讓你所見的血都變成別的東西,怎么樣?”
溫辭緩慢地眨眨眼睛,他的視線里,她頭頂?shù)奶俾G意盎然,金色的花朵慢慢綻放,芳香撲鼻。
有一只蝴蝶翩翩而來,落在金色的花朵之中。
這陌生又熟悉的姑娘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去,看到那只彩色蝴蝶,她再轉回頭來時眼睛里就帶上了笑意。
“蝴蝶怎么樣?我把所有鮮血,都變成蝴蝶。”
溫辭目光顫動。
那姑娘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真好,血腥氣都變成了花香,你身上總是有花香味兒的。”
溫辭輕輕聳動鼻翼:“我身上……有這種味道嗎?”
她便俯下身來,貼近他脖頸邊聞了聞,說道:“現(xiàn)在沒有,但是等你醒過來的時候就能聞到,你身上的味道比這里的花香要好聞上百倍。”
頓了頓,她說道:“所以方才我差點就親你了。”
“為什么……你喜歡我嗎?”
“我覺得我是喜歡的,但你覺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覺得我是,那么我就是喜歡你的了。”
這個姑娘以灰黑的眼眸專注地望著他,眼眸瑩瑩發(fā)亮,溫辭不知道為何,心顫得厲害。
“你說謊,沒有人喜歡我。”
“人人都喜歡你。”
“我害死了太多人,所有人都希望我去死。”
“不對。害死過很多人,人人都希望死去的那個是我才對。”
“那你要怎么辦?”
“嗯……若我的死亡意義重大,那我就活得比死去更有價值,那不就行了?”
溫辭還想說什么,她卻仿佛不想再說,低下眼眸來,真的親吻了他。
柔軟而溫暖,淺淺的吻觸之即收。
她抬起頭認真地觀察他的神情,仿佛是在等他生氣、等他怒罵,等他反抗或者逃跑。
溫辭卻什么都沒做,只是滿眼迷惑。
“你沒有傷心吧?”葉憫微問道。
溫辭搖搖頭。
她微微一笑,說道:“那就好。”
然后她就再次低下頭親吻他。葉憫微并不熟練,卻有種近乎于本能的沉著,與溫辭呼吸相換、唇舌交纏、水澤相融,仿佛要從他的血肉深處喚醒她喜歡的花香。
溫辭漸漸仰起下巴開始回應她,貪婪而懇切。葉憫微的腰越伏越低,某個時刻溫辭突然身手攬住她的腰,她便隨著他的力道沉沉壓在他身上,親密無間。
雨聲越來越小,被別的聲音取而代之,而花香卻越來越濃郁,從唇舌鼻尖蔓延開來。
在親吻的間隙,葉憫微含糊地說道:“你……聞到了嗎?就是這種香氣。”
你身上的花香。
抱住她的人收緊手臂,他把她緊緊抱在懷里,頭深埋在她頸間。
他一字一頓道:“葉憫微。”
這才像是溫辭的聲音。
總是咬牙切齒、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這聲“葉憫微”響起時,雨聲完全消失,烏云退卻,陽光蔓延。尸體與鮮血盡數(shù)化作彩色蝴蝶,從綠藤和花朵間翩翩飛起,穿過陽光朝天際而去,如同一場斑斕風雨。
她總是有這種本事,讓一場噩夢做成美夢。
葉憫微睜開眼睛,發(fā)覺自己又回到了蘇宅柔軟的床鋪之上。她還保持著被召入夢境之前的姿勢,鼻尖懸在溫辭的脖頸處。
窗外的春雨也已經(jīng)停止,陽光爛漫,葉憫微抬起頭來,與溫辭四目相對。
她還未來得及說什么,便被溫辭一把按在床上,他重傷未愈,稍一動作便面色蒼白地咳嗽起來。
葉憫微伸手拍拍他的后背,道:“你醒了……”
“閉嘴!”溫辭低聲道。
然后他就俯下身來,再次吻住葉憫微的唇。他的黑發(fā)落在葉憫微的肩膀上,戴著金色指環(huán)的手指與她相扣,寸寸緊纏。
和夢里的懇切不同,夢醒的溫辭吻得極深,兇狠而用力,仿佛恨不得啖食血肉,掠奪魂魄一般。
他偶爾會放開葉憫微一瞬,輕微地咳嗽兩聲,咳嗽一止旋即又繼續(xù)吻住她,周而復始,絕不肯停下。
葉憫微攥緊溫辭的手,因為呼吸不暢而頭腦昏沉,終于能深深吸氣時,又被溫暖而熱烈的花香籠罩。她腦子里的巨大藥柜仿佛被這花香封死,再抽不出一個抽屜。
直到門外傳來聲音時,兩人才稍稍清醒。
謝玉珠在門外說道:“大師父,二師父……奇怪,門怎么打不開了?”
溫辭仍吻著葉憫微不放,他轉眸看去,只見與他緊握的那只手的腕上,萬象森羅正散發(fā)出幽幽藍光。
他轉過眼神與葉憫微的目光對上,她的眼神迷離,卻仿佛本能地用了術法。
溫辭目光微動,繼而變得更加兇狠,他突然用了牙齒,葉憫微的嘴唇被他咬破,血氣蔓延。
然后他放過葉憫微的唇,低頭再次咬住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留下一個見血的牙印。葉憫微輕輕嘶了兩聲,無辜而迷惑地望向溫辭。
溫辭衣衫不整地伏在她身上——當然衣衫不整是因為早先被她拉的,眼眸里燒著熱烈的火光。
他的胸膛正劇烈起伏,喘息劇烈,身上燙得驚人。
此人惡人先告狀道:“葉憫微,你在干什么!?”
他的嗓子是啞的,剛說完這句話又開始咳嗽。
謝玉珠大概是趴在門上認真聽著動靜,喊道:“大師父,二師父,你們醒了嗎?”
“醒了,我和你大師父有事要聊!”溫辭怒道。
門外立刻沒了動靜。
葉憫微瞧著溫辭片刻,她舔舔唇上的血,真誠道:“明明是你咬我。”
“是你先親我。”
“是你先把我召進你的噩夢里。”
“我說過那個我控制不了!”
“我也控制不了。”
“你有什么控制不了的?”
“我想親你,我控制不了。”
溫辭瞪大眼睛,匪夷所思地瞧著葉憫微,他張張嘴,又恨恨地閉上。
他一把推開葉憫微,坐起身來靠著墻壁。溫辭的領口依舊大敞,這一動作半邊的衣服都滑了下來,他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溫辭挑眉,問道:“我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我拉下來的。”
葉憫微大大方方地解釋道道:“我控制不了。可是,你不也控制不了嗎?”
葉憫微靠近溫辭,而溫辭則本能地后退。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與我肌膚相貼。”
葉憫微仿佛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眼眸明亮:“原來你很喜歡啊。”
溫辭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
葉憫微想要伸手碰他,卻被溫辭一掌打開。溫辭邊咳邊色厲內(nèi)荏道:“怎么……現(xiàn)在又開始對我好奇了?又要重來一次?葉憫微……把你的好奇心收回去!我是人不是你的什么書冊物件!”
“我知道你是人,我也是人啊。”
“我們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溫辭嘲諷一笑,道:“當然不一樣,到最后又只有我一個人心動,只有我一個人記得。”
葉憫微思索片刻,突然攥住溫辭的手腕,她將他緊握成拳的手指一一展平,然后放在自己的心口。
只見葉憫微閉上眼睛安靜不語,她白色單衣的衣襟下,那顆心臟跳得熱烈而迅速。
萬籟俱寂內(nèi),她的心跳聲仿佛越來越響,幾乎震耳欲聾,充斥整個房間。
溫辭卻恍惚聽見了兩個人的心跳聲。
然后葉憫微睜開眼睛,陽光透過窗縫落在她的眼中,她認真道:“你看,不只有你,我也心動的。”
溫辭眼眸一顫,他仿佛被燙到一樣收回手,移開目光合上自己的衣襟快步下床,下地時差點被絆到,簡直是落荒而逃。
第075章 動搖
謝玉珠沒想到她大師父二師父并肩作戰(zhàn), 雙雙負傷醒來后第一件事,竟是大吵一架。
這架吵得甚至動用了術法,他們的房門直接因生棘術長在了一起, 封死了一上午才打開。待守在門外的謝玉珠小心翼翼地敲門進去時, 她的兩位師父面無血色氣氛卻劍拔弩張, 她心里直嘀咕他們到底哪里來的力氣吵架。
葉憫微與溫辭雖然一時間頭昏腦漲、虛弱無力, 但好歹是醒過來了。那最早陷入昏迷的蒼術,卻一直遲遲未醒。
蒼術全身的布條已經(jīng)被拆下,慘白駭人的皮膚上,所有的暗紅傷疤觸目驚心,互不相交地遍布每一寸皮膚。
他寂靜無聲地躺在床鋪上,仿佛是歷經(jīng)千刀萬剮的幸存者。
謝玉珠坐在蒼術的床前, 說道:“蒼術還在昏迷, 大夫說他全身臟腑早已衰竭, 看脈象……仿佛是行將就木的垂暮老人,現(xiàn)如今還有一口氣在已是奇跡。也不知道蒼術都經(jīng)歷過什么,身上怎么會那么多奇怪的傷疤,臟腑又怎么會衰敗到這個地步。”
謝玉珠越說越傷感, 葉憫微聽完便走到蒼術的床邊, 她戴上視石俯下身來,視石上藍光跳躍,她仔細觀察遍布蒼術全身的詭異疤痕。
“這些疤痕中, 許多都尚有靈力殘留。”
葉憫微抬起他的胳膊, 又看向蒼術的脖子,說道:“右眼這條疤痕中殘留的靈力最為充足, 由兩邊符文所維持,左眼這道次之, 脖子右側這道再次之。剩下的傷疤所留殘留的靈力便不多了。”
她的手指在身側緩緩地劃了劃,道:“以靈力流失的速度看來,最早的那條疤,應該是百年之前落下的。”
謝玉珠驚奇道:“我以為蒼術不過三十多歲……他居然真的是垂暮老人嗎?那他……他還能活多久呢?”
頓了頓,謝玉珠露出愧疚神色:“這次為了救我,蒼術僅剩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了,我該怎么還他的恩情啊?該不會……該不會他要找的那個姑娘,就是我吧?”
溫辭倚著床架子望著蒼術,語氣淡淡:“誰知道他說的那些故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蒼術曾經(jīng)向他們訴說的所有過往,都籠罩著一層迷霧。他到底有沒有偷人好運以生存,又有沒有在尋找一個姑娘,一切都不得而知,就算它們是真相,也定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這個人一向神秘莫測,看似散漫不經(jīng),卻掌握著每個人身上最多的線索。他仿佛是農(nóng)夫也是莊稼,辛勤地延續(xù)性命,然后在某些時間一一收割其中有價值的部分,直至死亡。
他所展露出來的,比起他真正的人生來說,少之又少。
葉憫微把蒼術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她說道:“不知道他想利用我們以達成的目的,如今有沒有達成。”
頓了頓,她說道:“希望他如愿以償,畢竟我們想要的,他都幫我們做到了。”
謝玉珠聞言略有些吃驚,她瞧了葉憫微一眼,靠近溫辭小聲道:“沒想到大師父還會說這種話呢,二師父,你說大師父的心腸是不是越來越軟了?”
溫辭那邊卻沒有聲音,謝玉珠轉眸一看,只見她二師父梗著脖子,好似絕不肯轉頭看她大師父一眼。
謝玉珠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從進來開始溫辭就面有慍色,仿佛余怒猶在。他沒接過葉憫微的話茬,唯一的一句話還是接著她的話說的。
再看看她大師父……嘴唇竟還破了一道口子。
謝玉珠心想,這次她兩位師父吵得真是激烈,他們還是頭一次吵到掛彩呢。
但是……這傷怎么能傷到嘴唇上呢?總不至于是被打了一巴掌吧!
謝玉珠只覺形勢不妙,轉而湊近葉憫微,低聲問道:“師父,方才你跟二師父到底為什么吵架啊?”
謝玉珠的聲音微弱如蚊蚋,葉憫微卻絲毫沒壓低聲音。她看向謝玉珠,以一雙平靜的眼眸,堂堂正正道:“啊,因為我親了他。”
葉憫微這話仿佛平地一聲驚雷,謝玉珠與溫辭同時被炸得一激靈。
溫辭梗著的脖子一瞬松開,他怒發(fā)沖冠道:“葉憫微!你怎么什么都敢說!?”
始作俑者未覺有任何不妥:“為什么不能說?”
“親親親……大師父你……”謝玉珠瞠目結舌,語無倫次以至于手舞足蹈起來,她手在臉上胡亂地指:“是是……親哪里?”
葉憫微指指嘴唇:“這里。”
謝玉珠看著她大師父嘴上的傷口,醍醐灌頂?shù)厝碌溃骸霸瓉砣绱耍≡瓉砣绱耍 ?br />
她雙目放出異樣的神采,興奮道:“大師父你……你對二師父,居然有愛慕之情嗎!”
“是啊,我也覺得……”
正欲拂袖而去的溫辭從門前一個轉身走回來,仿佛被戳了痛處一般氣道:“你覺得什么?你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你覺得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我的手,想要我的身體,然后呢?你不想要了該怎么辦?”
謝玉珠捂住嘴,不可置信道:“身身身體!?”
“這與我現(xiàn)在喜不喜歡你沒有關系啊。”
“我說有關系,那就有關系!”
謝玉珠左瞧右看,揮著胳膊求知若渴道:“你們在說什么?不止是心意,都……都到身體了?這是怎么一回事情!你們快展開來詳細講講啊!”
“你少管閑事!”
溫辭丟下這句話,便面色鐵青地轉過頭去,仿佛在這房間再待不下去一刻般大步流星地離開。
房門轟然大開,謝玉珠悻悻地和她睜著一雙無辜眼睛的大師父面面相覷。
溫辭的力道余威猶在,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可房門仍然前后搖晃。
“大師父你不去追二師父嗎!?”謝玉珠語氣里的期待按捺不住。
“你想看我和他打架嗎?”葉憫微真誠道。
謝玉珠眼睛亮了一瞬,便如同被吹熄的蠟燭一樣滅了。
“那……那還是算了。”
她到底還是有幾分良心,總不能攛掇因她受傷的兩位師父再負傷。
說話間只見對面屋頂上太陽漸漸下落,金燦燦的夕陽余暉從大開門扉間蔓延過來,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這還是謝玉珠的兩位師父自昏迷以來,將要在蘇宅過的第一個清醒的夜晚。
謝玉珠環(huán)顧四周,見庭院里并沒仆人在,于是小聲對葉憫微說道:“你還記得接我們來此,說要報恩的那位蘇兆青嗎?”
“嗯,這里不就是她的府邸嗎?”
“是啊,二師父也說可以信任她……可是吧,蘇兆青這個人挺奇怪的。不光是她,這座蘇宅一入夜就會變得很奇怪。”
謝玉珠皺著眉頭,仿佛這種奇怪難以言述。
陽光漸漸弱下去,昏暗的庭院里,突然貼著地面憑空涌來許多溫熱霧氣,屋內(nèi)屋外都潮濕而悶熱,視線朦朧一片,仿佛這宅院變成了個大澡池子似的。
屋外傳來仆人的聲音,那人敲著院門說可以去用晚飯了,語氣鎮(zhèn)定仿佛對這情形見怪不怪。
謝玉珠一指那潔白的霧氣,道:“大師父你看,又來了!每天情形都不一樣,今天是熱霧。”
片刻前離開院子的溫辭板著臉在蘇宅中快步行走,路過的家仆紛紛向他行禮。他仿佛完全沒看到他們似的,沿著廊道怒氣沖沖地只管往前走,穿過回廊、踏上磚路、踩過草地,直到前面再無路可走。
他走到了波光粼粼的湖邊。
蘇宅臨湖,從后花園穿出來便是一個小碼頭,碼頭邊系著一葉小舟。夕陽西下時,滿湖將要燃燒起來的橙紅色,灼熱刺目。
溫辭終于在湖邊停下腳步,他板著的面容松懈下來,仿佛得到自由,終于能從肺腑之間吐出一口氣來。
他的眼眸里映著橙紅夕陽、明亮的湖水,眼簾慢慢地垂下來。
他低下頭去,捂住自己的臉,十指收緊,手背上的鈴鐺與鏈子碰撞,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數(shù)十年前,也是某個夕陽西下的時刻,他在昆吾山的木屋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跟葉憫微講他的故事,講那些高聳的彩繪木門,可怕的疫病,和身為疫魔的他自己。
他問她,他要怎么辦?
她說,我好不容易治好你的病,你現(xiàn)在卻不想下山了嗎?
他當然想,他這一生都在渴望,做夢也渴望。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實現(xiàn)愿望的資格。
“為什么不可以?你繼續(xù)留在這里也不會有任何事發(fā)生改變,不會有任何人死而復生。你下山去做你想做的事,活得比死去、比在山上更有價值,這樣不就行了?”
那時她這樣說道,與白日那個夢魘里說得如出一轍,輕松而篤定。
他對她說,他從前聽夠了詛咒與哭聲,他余生想要在人們的笑聲里度過。
她道——那你就走遍九州,去聽人們的笑聲。
葉憫微還是一樣,總是能輕易斬斷過去,將他腐朽的霉斑剜去,也將他斬斷。
——我覺得我是喜歡的,但你覺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覺得我是,那么我就是喜歡你的了。
葉憫微在誘惑他。
或許她本意并非如此,但是他確實受到了誘惑,他恍恍惚惚間,在夢里不知道她是誰的那一刻,還有醒來想起她是誰的那一瞬,都極其渴望松口應允。
溫辭仿佛眼睜睜看著自己重蹈覆轍。
他方才并不是奪門而出,他是奪路而逃。
溫辭慢慢彎下腰來,他咬牙道:“巫恩辭你這個沒骨氣的家伙,我真看不起你。”
潮濕悶熱的霧氣從他身后襲來,逐漸將他包圍其中。溫辭的身影僵了僵,他慢慢放下手去,眼里浮起一絲冷意,手背上的鈴鐺清脆作響。
他慢慢轉過頭去,只見霧氣深沉中一個身影提燈而來,這黑影奇怪而崎嶇,由模糊逐漸清晰,馬頭人身,正是地府勾魂的馬面羅剎。
那羅剎口中發(fā)出低沉的聲音,語氣卻十分輕快:“您現(xiàn)在看起來比我還要年輕,我實在喊不出巫叔叔,還是稱呼您巫先生吧。”
溫辭眼里的戒備退卻,手上的鈴鐺聲跟著消失。
他背著手轉身,淡淡道:“蘇兆青,你這是想嚇唬誰呢?”
第076章 證明
那馬面羅剎嘴里發(fā)出呵呵的笑聲, 在夜色中顯得陰森可怖,它提著燈走到溫辭身邊站定,悠悠開口。
“今夜我遍覽方圓百里內(nèi)的夢魘, 發(fā)覺某個慣會誹謗他人的家伙做了個墜入蒸籠地獄的噩夢。這夢魘里熱氣蒸騰, 恰巧近來天氣回冷, 夜里正是春寒料峭, 我便將夢魘里的熱氣召到宅院里給大家暖上,倒省去許多炭火。”
竟有人拿蒸籠地獄里的熱氣來取暖,可真是藝高人膽大。
日光已熄滅殆盡,蘇宅中一盞盞點上燈籠,燈光在霧氣中十分朦朧。溫辭揮揮手撥開熱霧,淡淡道:“區(qū)區(qū)幾斤炭火, 西河蘇家還燒不起么?”
“平日自然是燒得起, 不過近日才花了一筆大錢, 須得節(jié)省些。”
馬面羅剎搖搖它的長腦袋,嘆息道:“巫先生,您和萬象之宗的行蹤實在昂貴,我在鬼市競買四輪, 花了白銀萬兩才將其收入囊中。”
“鬼市?是林雪庚?”
“嗯, 自萬象之宗下山以來,她便一直掌握著你們的行蹤,每三個月在鬼市千金榜首競賣一次。第一次買到的是淶陽王秦嘉澤, 這第二次便由我競得。”
馬面羅剎松開手, 手里那盞破破爛爛的燈便升到半空。燈籠雖說破爛,光線卻明亮, 悠悠地照亮了這個小碼頭。
馬面羅剎說道:“想不到二十七年后,被群狼環(huán)伺的變成了您。”
溫辭自嘲地一笑, 朦朧霧氣里,馬面面目僵硬,令人無法想象操控它的魘師是個什么模樣,此刻又是什么神情。
他淡淡道:“二十七年……居然已經(jīng)過去二十七年了。”
他第一次遇見蘇兆青時,她還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在夢墟之中惶惶迷路。
夢墟對于心智成熟的成人來說都兇險萬分,更別說是一個懵懂稚子。溫辭向來不管夢墟中歷練之人,卻也未曾見過這么小的孩子來闖夢墟,驚詫之余破例對蘇兆青施以援手。
蘇兆青竟也悟性過人,他不過幫了她兩次她便聞一知十,自第十重夢境之后一路勢如破竹,闖過所有三十二重夢境,就連當年的溫辭也始料未及。
從湖上吹來的風將霧氣吹薄,他們頭頂來自于夢魘的燈籠搖晃。
如今已經(jīng)成為名聲斐然的魘師的蘇兆青,驅使著馬面羅剎說道:“當年若不是我父母的決斷和您的善心,我恐怕就和我的那些手足一樣,活不到成年便死于非命了。”
溫辭抱著胳膊,說道:“害你們的人,后來查到了嗎?”
“不過是些叔叔伯伯的親戚,這個的貪欲連著那個的利益,蛀在蘇家這棵大樹上。總之,如今我已經(jīng)把他們送到地下去見我的兄弟姐妹了。”
“現(xiàn)在你的身體如何?”
“還是老樣子,想來這一生也就是這樣了。”
他們面前的湖泊在夜晚中變?yōu)橐黄䶮o邊際的黑暗,船家中燃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黑暗中漂浮移動。
溫辭向來很少夸人,卻夸贊蘇兆青道:“早知道你是個厲害的丫頭。”
馬面羅剎笑起來,那張陰森的面孔上表情不變——自然它也沒什么表情可改變,笑聲沉悶卻也真心。
“巫叔叔……不,巫先生,我如今三十有五,早已不是小丫頭。我當年跟您說的那些愿望十有八九都已實現(xiàn),我也早已覓得良人,相伴相依。”
馬面羅剎安靜片刻,說道:“您呢?巫先生,過了二十七年,萬象之宗仍然是您未成真的美夢嗎?”
夢墟的最后一重夢境,正是夢墟主人自己的噩夢與美夢。
以至于今日,葉憫微已經(jīng)忘卻所有,唯有當年那個闖過第三十二重夢境的年幼孩童,她推開過高門,走過被鮮血染紅的長街,看過高樓上夢墟主人的美夢。
湖面上的風漸強,將溫辭四周的朦朧熱霧吹散,絲絲縷縷的霧氣沿著他骨骼的輪廓流去,仿佛拂去面紗,又仿佛從夢中醒來。
馬面羅剎僵硬灰白的樣貌也變得分外清晰。
溫辭最終并未回答,他只是偏過頭去,輕描淡寫地嘲笑道:“你今夜召的這家伙,可真是丑極了。”
另一邊,葉憫微與謝玉珠跟著仆人在蘇宅中行走,熱氣蒸騰間視線一片模糊,謝玉珠努力睜大眼睛,感嘆道:“我總算明白大師父你摘掉視石后,眼里頭是個什么景象了。”
葉憫微的視石之上瑩瑩藍光跳躍,她說道:“這是從噩夢里召來的霧氣,她實力很強。”
“是吧,但是蘇姑娘每夜千變?nèi)f化,從來不顯露真身……”
謝玉珠正說著,只見霧氣繚繞的盡頭突然朦朧亮起一盞燈,與燈一同緩緩而來的黑影形狀崎嶇詭異,走近了才能看清,那竟然是個人身馬面的羅剎!
謝玉珠好險沒叫出聲來。
但見羅剎旁邊又走來兩個身形相近的男子,一個彩衣一個白衣,正是溫辭與藺子安。
不得不說,霧氣繚繞配上兇神惡煞的馬面,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大家由羅剎引路,在黃泉路上狹路相逢了。
蘇宅的仆人當真定力十足,不僅對這熱霧見怪不怪,看到馬面羅剎竟也面不改色,熟練地轉身行禮道:“夫人。”
那馬面羅剎頭上懸著一盞破燈籠,和處處富麗堂皇的宅院十分不符,燈火之下,那馬面發(fā)出低沉的聲音。
“可喜可賀,尊上與巫先生終于醒來,兆青早已為各位備下洗塵宴,還請謝小姐與尊上移步主堂。今夜有湘西與金陵的大廚來操持宴席,又有方圓百里最有名的蜜餞坊專門定制的柿餅。今夜惟愿各位把蘇宅當做自己家,吃得盡興開懷。”
藺子安走到前面,彬彬有禮地揮手道:“各位隨我來吧。”
溫辭自羅剎身邊邁步而來,葉憫微喚他道:“溫辭。”
溫辭卻沒有同她說話,他與她擦肩而過,步伐未有片刻停頓。
葉憫微迷惑地轉過頭去,看著溫辭的背影。
這冷戰(zhàn)的情形謝玉珠以前也見過。那時候她還憂愁不已,如今她只是拍拍葉憫微的后背,語重心長道:“不礙事不礙事,俗話說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吵架不記仇。”
今夜的洗塵宴辦得闊氣,在蘇家雕梁畫棟的廳堂里,歌舞伎樂、好酒好菜應有盡有。
大概是馬面羅剎身子太過僵硬難以落座,眨眼之間熱霧與馬面羅剎都消失不見,座位上取而代之地坐了位美人。
只不過這花容月貌、媚眼如絲的美人,下半身竟然是條蛇——想來從噩夢里召出來的東西,總不會太正常。不過畢竟桌上只能看見上半身,一眼望過去這宴席倒正常許多。
謝玉珠總算是知道為什么蘇宅的仆人這么鎮(zhèn)定了,每天夜里都變上這么幾次,看多了自然見怪不怪。
然而吃著吃著,謝玉珠便發(fā)覺今夜更奇怪的竟然是葉憫微。
只見她大師父只咬了一口柿餅,便放下柿餅拿起筷子,象牙白的筷子在精致菜肴間移動,竟像普通人一樣吃起宴席來。
這情形實在是難得,葉憫微向來視山珍海味如無物,謝玉珠驚詫道:“原來大師父你喜歡湘菜啊!”
溫辭與蘇兆青交談間,目光也瞥向葉憫微。
他的筷子自哪道菜中揚起時,葉憫微的筷子便跟著落下去,也夾起這道菜。
他吃肉她便也吃肉,他夾蝦她也夾蝦。葉憫微原本就很少吃東西,又是左撇子,右手拿筷十分生疏,然而即便是鵪鶉蛋這種極難夾起之物,她失敗數(shù)次也執(zhí)著地跟著他夾起。
然后她還把在與鵪鶉蛋斗爭中落下的,溫辭剛剛嘗過的菜再都嘗一遍。
溫辭挑挑眉毛,他心念微動,夾起菜里一枚完整的紅辣椒,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葉憫微果不其然跟著他落筷,也夾起紅彤彤的辣椒放入口中。
然后下一刻她便面色一變,捂著嘴咳嗽出聲,面色通紅,直咳出眼淚來。
坐在葉憫微左右之人連忙關心她,葉憫微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流,竟然還是把辣椒咽下去了。
謝玉珠說湘菜本就重香濃鮮辣,若不能吃辣,還是嘗桌上的金陵菜為好。藺子安還貼心地將金陵菜擺到了葉憫微面前。
然而當溫辭再夾起辣椒時,葉憫微還是一邊咳嗽著一邊伸長手臂,將那道菜里剛剛令她落淚的辣椒夾起。
這次辣椒入嘴葉憫微便咳得更加響亮,雙目通紅一片,連耳朵都紅了起來。誰想到平日里天塌下來也氣定神閑的家伙,竟然被幾顆辣椒折騰得如此狼狽。
溫辭真不明白葉憫微這是想干什么。
謝玉珠也誠摯地發(fā)問:“大師父……你是在尋刺激嗎?”
侍者連忙給她倒茶解辣,而葉憫微咳嗽著,那雙淚眼依然盯著桌子,仿佛不肯錯過溫辭落筷的軌跡。
她的好奇似乎愈演愈烈,便像是從前研究術法一樣,對他生出了十足認真地探索欲望。
溫辭瞧著謝玉珠、藺子安與蘇兆青對葉憫微問長問短,他依然沒有跟葉憫微說一句話。
只不過這頓飯到結束,他也沒再碰過辣椒。
宴席散去,夜晚向來才是溫辭最精神的時候,謝玉珠已經(jīng)早早回房睡下,蘇兆青與藺子安也去處理家事。
天空一輪下弦月,月光清輝落在屋頂之上,瓦片泛著一層銀光。溫辭便倚著這層銀光,胳膊搭在膝蓋上,拎著個酒壺,目光沉沉地瞧著那細瘦的月亮。
有人踏上瓦片來到他身邊,聲音略有些低啞道:“大夫說,我們?nèi)缃襁不能喝酒。”
溫辭轉頭看去,便見葉憫微立在他身邊,她一身淺藍衣衫,烏發(fā)盡處沾染白色,如同落雪的枝丫,只是眼睛還略有些泛紅。
溫辭凝視她許久,終于開口對她說出今夜第一句話:“那你要喝嗎?”
葉憫微在他身邊坐下,大大方方道:“要的。”
溫辭把酒遞給葉憫微,她仰起頭喝了一口,果然被這烈酒辣得眼睛眉毛都皺在一起。
溫辭輕描淡寫道:“今晚你是怎么回事?”
葉憫微抱著膝蓋轉頭看向溫辭,月光在溫辭身上灑下一層冷輝,他的目光深沉。
明明下午的時候他還在生氣,晚飯前也不肯同她說話,此刻卻被名為月光的水澆透,戲謔與怨憤之火悉數(shù)熄滅,只剩一派深藍的冷峻沉著。
“蘇兆青說你喜歡吃湘菜,所以我想嘗嘗看你喜歡的菜是什么味道。”
頓了頓,葉憫微皺著眉說出她的研究成果:“好痛,你為什么會喜歡這種味道呢?”
“我兒時在湘西生活,那里氣候溫和濕潤,飲食便是如此。”
“所以蘇兆青請的那個湘菜名廚,也是你喜歡的嗎?”
“她請的,是我兒時專為我做菜的那位名廚之子,那時候……我生病不能出門,所以四季更迭和外界的交流,很長時間便仰賴四季的菜肴。”
“這些蘇兆青也知道嗎?”
“嗯。”
葉憫微晃晃酒壺,她轉過頭去看向面前高高低低的屋頂,仿佛瓦片壘砌的山巒,屋檐燃起暖色燈火,與月光相映。
“她好像很了解你。”
“如今她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比你更甚。”
葉憫微看向溫辭,說道:“那她知道的事情,你也告訴我吧。”
溫辭轉眸凝視著她的眼睛,淡淡道:“我憑什么?”
頓了頓,他突然問道:“葉憫微,你會害怕失去我嗎?”
葉憫微愣了愣,她偏過頭想了想,說道:“方才在霧氣里看見你和馬面羅剎站在一起,我確實想過若你死去會不會是這樣的場面。按人們的傳說,會有羅剎來勾走你的魂,帶你去走黃泉路奈何橋,再世輪回。”
“那你會如何呢?”
“我會從羅剎手里把你搶回來。”
溫辭嗤笑一聲,仿佛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然后他抬起眼睛凝視著葉憫微的雙眸。
“但若是我不想留在這個世上了呢,我就想要跟羅剎去走黃泉,你會如何?你愿意放棄這世上的一切,陪我走嗎?”
葉憫微眸光微動,流露出猶豫和迷惑的神色。
溫辭接著說道:“當日在眾生識海,我確實更想要回到現(xiàn)世,所以你百般挽留我也是自然。但若我就是想要留在眾生識海,若我就想永生永世待在心想事成之地,你會如何?你愿意放棄這世上的術法、靈器、蒼晶、魘術、魘修,所有的一切,永遠留在我身邊嗎?”
葉憫微眼里的猶豫更甚,她道:“我可以想辦法讓你改變心意……”
溫辭嗤笑一聲:“你以為你天縱奇才,便可以罔顧他人意愿了?你這樣和策因對玉珠所做的又有什么區(qū)別!”
葉憫微眼里朦朧一片,她似乎尋不到答案。
溫辭嘲諷道:“葉憫微,你是我見過最自私的人。你旁若無人、我行我素,什么設身處地、感同身受,對你來說就像個笑話。我們相識數(shù)十年,我仍無法想象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會怎樣去愛人。”
“我……”
他卻打斷她,道:“你說你喜歡我,那就來讓我信服。”
葉憫微發(fā)覺溫辭身上火焰并沒有熄滅,它們冷卻凝固,如刀光隱藏在他的眼眸深處。
那刀光指向她,他的眼眸凝視著她。
“葉憫微,竭盡全力一試吧,讓我看看你的喜歡、你的愛意、你的犧牲,究竟是何模樣。”
他已經(jīng)折戟沉沙,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既然避無可避,不如短兵相接。
即使鮮血淋漓,也要個痛快。
第077章 鈴鐺
夜風吹拂間, 葉憫微凝視著溫辭眼里的鋒芒,她問道:“那你會原諒我嗎?”
溫辭緩慢而篤定地搖頭:“我不原諒你。怎么樣,要放棄嗎?”
葉憫微也搖頭, 她同樣篤定道:“我不放棄。”
溫辭不置可否地一笑, 道:“好, 不愧是你葉憫微。”
世人的譏諷嘲笑, 指責與否認從來不能打擾葉憫微,她沒有要與誰對抗的概念,也因此,她沒有屈服的概念。
所以葉憫微永不屈服。
蘇宅的日子逐漸變得風平浪靜起來,連謝玉珠都漸漸習慣每天夜里翻著花兒出現(xiàn)各種夢魘之物,可以像蘇宅仆人們那樣淡然處之了。
那日洗塵宴上蘇兆青向葉憫微與謝玉珠介紹了自己與溫辭的淵源, 說夢墟主人對自己有再造之恩, 請他們在府上安心養(yǎng)傷, 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待有下一步計劃再行動。
溫辭托蘇兆青打聽秦嘉澤與魘獸的消息,他們便暫時在蘇宅休養(yǎng)。
正是春日融融,陽光爛漫溫暖得不像話, 溫辭照例在房間內(nèi)補覺, 而葉憫微、謝玉珠與蒼術則在庭院里曬太陽。
至于蒼術是怎么走到庭院里的,倒不是因為他醒了,他實則是被牽絲術“提”過來的。葉憫微與溫辭改造了牽絲盒, 從中牽出幾根絲, 可以像控制木偶一樣操控人身。
于是謝玉珠便把絲線連上蒼術的四肢,稍一擺弄, 蒼術便順暢地站起身來。他在牽絲盒操控下行走如風能跑能跳,從背后看和正常人根本沒區(qū)別, 就是正面一瞧就能看見他雙目緊閉,實則仍在昏迷。
大夫說久臥傷身,謝玉珠便操控蒼術,讓他走到庭院里,坐在她們身邊一起曬太陽。
謝玉珠向后躺在草叢之中,伸長了胳膊感嘆道:“啊,春天真好啊,最喜歡春天了。”
頓了頓,她瞇起眼睛,由衷慶幸道:“幸好我沒有變回策玉師君。”
自除夕夜以來至于春暖花開的今日,她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切跌宕起伏,恍如隔世。謝玉珠想起她二哥牽著她從碧霄閣上一躍而下,想起那日渾身是血的她二位師父,不免心生動搖。
“……大師父,你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謝玉珠喃喃道。
葉憫微近來正巧對“自私”這個詞兒十分敏感,聞言眼眸一亮。
只見謝玉珠望著天空,繼續(xù)道:“我大姐、我二哥……他們?yōu)榱司任意枘鎺熼T,你們?yōu)槲乙彩芰酥貍n術甚至……至今昏迷不醒。我總覺得……很對不起你們,一切只是因為我的一句不愿意而已。”
“那你為什么不愿意呢?”葉憫微問道。
“……我說這話可能有點不識好歹,但我就是不想要過策玉師君的人生。她屬于扶光宗,也困于扶光宗,即使我現(xiàn)在不想擔起扶光宗的重任,等我變回她之后也一定會回心轉意,為宗門與仙道殫精竭慮。”
“說到底我就是沒信心敵過策玉師君的意志。我才從家里跑出來一年,我還有成百上千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我想長見識、見美景、交朋友、長本事,我想自由自在地浪跡天涯。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的自由才剛剛開始,我不甘心。”
謝玉珠轉過頭看向葉憫微,認真道:“我也不想失去你和二師父。”
葉憫微灰黑的眼眸一派安然,她說道:“原來如此。”
謝玉珠略一思索,覺得有些不對。她一骨碌從草地上爬起來,道:“不是……您都不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變回策玉,為何還竭盡全力地來救我啊?您都不問問我,勸勸我?”
“你的不愿意不就是一切嗎?人若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牽絲盒操縱的傀儡有什么區(qū)別。”
葉憫微放下膝蓋,在春日陽光中盤腿而坐。
同樣是春日暖風,就像她與謝玉珠一年前成為師徒的那天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時,是你讓我成為了你的師父,那是我獲得的第一個身份。這一次我雖不知道你的動機何在,但是所謂師父不就是徒弟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時,要幫她完成嗎?”
謝玉珠怔怔地望著葉憫微,她眼眶有些發(fā)紅,鼻子跟著抽了抽,伸出手臂去抱住她的大師父,軟聲喚道:“師父……”
葉憫微舉起手,她拍著謝玉珠的后背道:“我是這樣想的,不過溫辭說我是個自私的人,所以或許我們都很自私,所以才志同道合。”
謝玉珠認為,她大師父一向很擅長破壞所有感動的氛圍。
然而這個話題也實在讓她好奇。
謝玉珠從前覺得她兩位師父都是世外高人,活到這份上也該斷情絕愛了,而且兩人之間的關系實在復雜,就沒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
而今她醍醐灌頂,這世間最復雜的不正是男女之情嗎!
謝玉珠松開葉憫微,興奮道:“大師父,你和二師父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關系呢?”
顯然這也是葉憫微所關心的問題,她正襟危坐,仿佛探討術法一樣,說道:“是這樣的,我們以前有過肌膚之親,抱過也親過,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然后現(xiàn)在,他應該是想讓我追求他。”
“……啊?”
謝玉珠的表情變幻莫測,先是驚詫興奮,最后全部轉為由衷的疑惑。
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師父你們……你們這步驟是不是……全反過來了?”
葉憫微勤學好問道:“你覺得,我該如何追求他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
謝玉珠全無經(jīng)驗,雖然說是對衛(wèi)淵有些好感,但也不算是鐘情,只是喜歡那張臉那身氣質(zhì)罷了。
再說她看過的話本子上的才子佳人們,只要是才子和佳人就一定能看對眼,拿出個信物就能私定終身,哪有她兩位師父這錯綜復雜的關系?更別說她兩位師父這般特立獨行,都不能以常人的心理去揣摩。
謝玉珠也正襟危坐,她嚴肅道:“那二師父有沒有說過,他希望你怎么追求他啊?”
葉憫微于是把他們在屋頂上的對話與謝玉珠說了一遍。從來很向著葉憫微的謝玉珠,這次卻站在了溫辭那邊。
她托著下巴思忖片刻,認真地點頭道:“我覺得二師父說得很有道理。”
“為什么?”
“當大師父你和你喜歡的人意愿相符時,你就會傾盡全力幫他達成所有愿望。這時候你最有魅力,最讓人動容。”
謝玉珠指指自己:“比如我變回策玉這件事。”
“但是你和你喜歡的人意愿相悖時,你永遠會以自己的意愿為準……而二師父就永遠為你讓步。”
謝玉珠看了一眼遠處關閉的房門,小聲說道:“大師父,你不告而別的那三個月,你不知道二師父有多么受折磨。你還記得二師父白日里多么嗜睡吧?那三個月里我就沒見他在白天合過眼,夜晚他更無法入眠,他說頭疼,去藥鋪里買安神的藥丸不要命地吃。”
“他每天都要罵上你兩句,說要把乾坤袋還給你跟你分道揚鑣,但一見面看你在淶陽王府受傷,他就再沒提過離開你的事,也沒提過他的病。”
“二師父心里最高的意愿就是你,如果你的意愿與他的相悖,他一定會選擇你。”
謝玉珠越說越明白,以至于突然在這一刻看清了她二師父。
她二師父其實是個很孤單,脾氣倔,嘴巴壞,又容易不安的人。
他大概很希望能被堅定地愛,但是他對他愛的那個人沒有信心。
所以他氣急敗壞,口是心非。
又滿心悲哀。
謝玉珠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有一些無師自通的本領,可以勝任軍師或者紅娘一職。
她分析道:“……二師父應該也很希望你能這樣對待他吧,不是你成全他,而是你選擇他。”
葉憫微眸光微動,灰黑的眼睛里深深埋著一點震顫的東西,她低下頭來開始仔細思索。
謝玉珠發(fā)覺,這幾日她大師父演算術法的時間都減少了,她還以為是她大師父換腦子之后容易疲憊。
原來她大師父是在想她二師父呢。
謝玉珠不知該可憐哪個,她二師父不容易,她大師父想要追求她二師父,也不容易啊!
風平浪靜的日子過了沒多久,蘇兆青便打探到了秦嘉澤的消息,如今鬼市里又有一賣家名聲漸起,幾乎和林雪庚平分秋色,那賣家似乎正是消失的秦嘉澤。
而葉憫微的魘獸自上次在寧裕出現(xiàn)后,便銷聲匿跡,再未現(xiàn)身。
自從葉憫微下山以來所遇到的許多事情背后都有鬼市的影子,那被她魘獸挑中的“徒弟”林雪庚雖未現(xiàn)身,卻一直若有若無地影響著她的軌跡。
那個殺上白云闕屠殺四十多人的兇手,以人煉蒼晶的年輕姑娘。
葉憫微也覺得,應該要去鬼市看看了。
葉憫微、溫辭、謝玉珠一番收拾,他們帶著蒼術離開蘇宅,向招待他們的主人們辭行時,終于得以見到了蘇兆青的真面目。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破曉,從微微亮起的晨光盡頭里走來一個姑娘。蘇宅的燈火輝煌,照亮那個姑娘的面容。她面容白皙秀麗而清瘦,一身淺紫扶桑花金紋緞面襖,發(fā)髻間珠玉耀眼,華貴卻寂靜無聲,仿佛一朵繡在織錦屏風上的鳶尾花。
美麗卻無生機。
她被一些灰黑的鳥兒銜著衣服,提著向她們飛來,像是活著的人偶一般。那些鳥兒銜著她的衣服讓她跪在地上,彎下腰去,向溫辭跪拜三次。
而這個姑娘一直閉著雙目,無聲無息。
蘇家幼女八歲時意外墜落患上木僵癥,終日昏睡,除了有呼吸心跳外與死人無異。蘇家老家主求醫(yī)無果后,便將蘇兆青送去了夢墟。
夢墟喚醒了蘇兆青的精神,她以精魄行走于夢墟之中,得夢墟主人援手,領悟魘術之道,終闖過三十二重夢境,成為魘師。
然而她的身體卻永遠不會再好轉,無聲無息,雖有知覺,卻無法反應。
這具身體是囚禁她魂魄的監(jiān)牢,唯有在夢里她才能醒來。
從噩夢里召來的鳥兒銜著蘇兆青的身體直起身來,在她頭頂盤旋的那只發(fā)出奇異沉悶的聲音。
“感謝先生賜我以世界。”
謝玉珠與葉憫微驚詫地站在旁邊,而溫辭只是端詳了蘇兆青的軀體片刻,輕笑道:“你長大了。”
“我說過你不用向我報恩,你能好好長大,我便覺得很欣慰。”
溫辭以前并不怎么喜歡魘術,他自己一個尚且身陷噩夢的人,竟要去利用別人的噩夢傷人。
不過看到蘇兆青之后,他開始覺得魘術或許還是有那么一些意義的。
太陽出來的瞬間,鳥兒煙消云散,蘇兆青的身體無力傾倒,被站在旁邊的藺子安抱在懷里。
藺子安抱著癱軟無力的蘇兆青向溫辭他們行禮,他們便向藺子安還禮。晨光慢慢照亮大地,藺子安看著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然后低頭輕手輕腳地把蘇兆青的身體放進旁邊的四輪車里。
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推著小車,帶著小車上的姑娘緩緩朝著宅院深處走去。
“兆青,桃花終于開了。”藺子安溫聲說道。
他從旁邊的樹枝上折下一枝桃花,插在蘇兆青的耳后。
他知道蘇兆青此刻醒著,她能聽到他的聲音,也能聞到花香,只是她無法驅使這身上的任意一點骨骼血肉,給予一點回應。
蘇兆青也曾說她的身體毫無用處。
但是藺子安卻覺得,正是因為那顆心臟夜以繼日地跳動,血脈得以流轉,大腦借此存活,從那寂寂無聲的腦子里誕生的精神“蘇兆青”,造就了她的生命,也成為他的妻子。
藺子安淡淡一笑,他親吻她的額頭,道:“等你晚上醒過來,我們再聊春日吧。”
春日朗朗,葉憫微從那推著小車遠去的一對夫妻身上移回目光,看向溫辭。
溫辭瞥她一眼,問道:“怎么了?”
“世上人們之間的聯(lián)系,真讓人羨慕啊。你和風漪堂那些伶人們還有蘇兆青,蘇兆青和她的丈夫,阿嚴和阿喜,孫婆婆和她的女兒。”
頓了頓,葉憫微說道:“我也想擁有這種聯(lián)系,溫辭,你教教我吧。”
溫辭眸光微動。
葉憫微繼續(xù)說道:“還有你的意愿、你想要的愛意,若你教我,我會竭盡全力。”
陽光逐漸清晰,天地之間光線朦朧而柔軟,謝玉珠走在他們前面,興致勃勃地看路邊的花。溫辭凝視葉憫微片刻后,突然低頭親吻了她。
很輕很快的親吻,如春風拂過。
“這個吻,是還上次你親我的。”
溫辭輕哼一聲,不咸不淡道:“第一件事,就是你若想對我做什么,必需先要問我是否愿意。”
葉憫微睜大眼睛望著他,繼而點頭。
溫辭曾聽天機老人說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像是系鈴鐺。
人出生的時候攥著一把鈴鐺,當遇到珍惜的人,就仿佛把鈴鐺系在她的身上。于是當他們在這個世間行走時,牽動他手里的絲線,那些與他相連的人們身上就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曧憽?br />
就算遠隔百里,亦有感應。
他年輕時太死心眼,見到了葉憫微,攥著那把鈴鐺,這顆也系在她身上,那顆也系在她身上,把手里的鈴鐺都快系光了。
所以她在世間的任何地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讓無數(shù)他的鈴鐺叮當作響。
她一無所覺,他卻能聽見,就算遠隔百里,亦有感應。
如今溫辭似乎正看著,葉憫微把她的鈴鐺,也系在他的身上。
第078章 客棧
大漠孤煙直, 長河落日圓。
塞外邊疆之地,舉目望去只有無際的滾滾黃沙,落日下起伏不平的沙丘仿佛凝固的波浪, 從天而地一派孤絕又熾烈的橙黃。風沙掩埋駱駝與商隊的足跡, 此地仿佛萬古寂靜, 隔絕人煙。
仔細看去, 卻能在大漠邊緣分辨出一座不大不小的客棧。
這座客棧高約三層,連同院子一起占地約一畝半,由土坯砌成,外墻亦是土黃色。它幾乎和大漠融為一體,不仔細看還以為又是一座突起的小沙丘。
這座客棧前不著村后不挨店,旁邊只一條破土路, 也沒掛什么牌匾, 仿佛在關門的邊緣搖搖欲墜, 恐怕來一次風暴就真能被埋成沙丘。
此時此刻,這外表平平無奇的客棧里頭,生意卻好得出奇。
大堂里已經(jīng)坐滿了客人,客人們雖風塵仆仆, 穿著打扮卻都十分體面, 操著南腔北調(diào)互相寒暄,來回吹捧。那個叫著孫老板,這個叫著吳老爺, 一會兒夸聲震關中, 一會兒贊名揚海外,好似這客棧里的人隨便推一個出來, 都是叫得上名字的英雄好漢。
“呦,杜大官人, 我還以為你這次來不成了呢!聽說淮北叛亂聲勢浩大,都亂成一鍋粥啦!”一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過人群,操著關東腔朝坐在靠窗邊的黝黑矮胖男人道。
那矮胖男人嘆息一聲,以一口淮北官話擺手道:“可別提了,我繞了一大圈,一個月的路走了三個月,緊趕慢趕才到這里。”
兩人的腔調(diào)南轅北轍,竟也不妨礙他們聊得熱鬧。
關東的邱老板道:“聽說這次淮北叛亂,也不知是叛軍還是朝廷的軍隊,居然動用了靈器術法,你可瞧見了?”
“瞧見了!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吶!”
家正住戰(zhàn)場附近的杜大官人直搖頭。
靈器之亂從葉憫微的魘獸現(xiàn)世開始,至今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期間局勢雖一直在惡化,卻也勉強控制在仙門與靈匪之間。四處多有災禍,卻未演變成真正的戰(zhàn)亂。
誰知自從去年葉憫微下山之后,局勢惡化的速度竟驟然加快,以至于翻天覆地令人猝不及防。
今年一開年便發(fā)生了兩件大事。頭一件事是淮北叛亂,流民伙同山匪起義,朝廷鎮(zhèn)壓起義時,戰(zhàn)場混亂之間居然出現(xiàn)了術法。
原本近來年景不好,流民起義之事也不少見,但戰(zhàn)場上出現(xiàn)了靈器與術法,這意味便大不相同。術法一出血流成河伏尸百里,起義雖然被成功鎮(zhèn)壓,但仙門與朝廷之間的關系卻驟然緊張。
“果真是朝廷動用術法,來鎮(zhèn)壓起義嗎?”關東的邱老板關切道。
杜大官人搖頭:“誰知道呢?當時戰(zhàn)場上亂成一團,沒證據(jù)的事兒,朝廷就算做了又怎么可能承認?”
他四下看了看,在嘴邊豎起手掌,小聲對邱老板說道:“早有風聲,說那逍遙門叛徒衛(wèi)淵權傾朝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衛(wèi)淵那廝建立天上城廣收靈匪,如今有術法流到軍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瞧著,仙門已經(jīng)認定了是衛(wèi)淵做的。”
“這仙門怎么忍得了?衛(wèi)淵勢弱時他們未能將其鏟除,如今衛(wèi)淵和朝廷的關系已盤根錯節(jié)、密不可分。主持太清壇會的又正是逍遙門,逍遙門與衛(wèi)淵早有宿怨,這些年兩方關系一直如履薄冰,該不會……該不會這次仙門要與朝廷開戰(zhàn)吧?”
杜大官人與邱老板一齊嘆息。只聽雷震似的腳步聲響起,客棧老板提著兩大壺酒放在他們桌上,酒晃蕩著灑出一大片。
那老板膀大腰圓,肚子一挺足能占四人的地兒,吹著絡腮胡子道:“大家都是靠靈器之亂發(fā)家的,發(fā)什么愁!喝酒,喝酒!自來這世道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依我看越亂越有賺頭!你們誰贏了這次競賣,這輩子就躺在金山銀山上睡大覺吧!”
開年以來的第二樁大事,也是諸多人齊聚此處的原因,便是鬼市千金榜上放出消息,有人要在鬼市競賣蒼晶煉制之法。
千金榜上的售賣絕不可能造假,蒼晶正是靈器之亂的重中之重,怎么珍稀也不為過。這消息一出舉世嘩然,大家紛紛猜測售賣者是不是萬象之宗,都在找門路往鬼市涌。
而在這場舉世矚目的競賣被捧得火熱之時,林雪庚又宣布將于同一日在鬼市競賣“斥靈場”建造之法。
斥靈場之中所有術法靈力一概失效,這是林雪庚的拿手絕技。
這消息仿佛就像在火上又澆了一把油,在世人之間炸開了鍋。同時競賣“蒼晶煉制之法”與“斥靈場建造之法”,尖矛與重盾同時擺上貨架,這是鬼市百年不遇的盛會啊!
千金榜競賣會頓時一席難求,大家更加削尖了腦袋往鬼市去。
“我們靠著鬼市混口飯吃,自己幾斤幾兩也還是清楚的,也就是去見見世面,還真能競得這東西不成?”
杜大官人倒是拎得清,他邊回答客棧老板,邊邀請邱老板與他同桌吃飯。客棧老板如雷震般的腳步便轉而咚咚咚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客棧老板的腳步聲遠去之際,杜大官人卻聽窗外傳來“咚噠咚噠”的駝鈴聲響,有人隨著駝鈴聲吹起羌笛。笛聲悠遠細長,如大漠上空盤旋的鷹,穿天透地,孤寂又恢宏。
杜大官人從身旁那扇小窗看出去,蒼茫沙漠之中,從落日之處浮現(xiàn)四個騎著駱駝的剪影,沿著破土路慢慢靠近,慢慢變大。
邱老板也看過去,他贊嘆道:“這羌笛吹得是真好啊,我來塞外這么多趟,此人技藝數(shù)得上第一!”
“看來也是去鬼市的。”杜大官人猜測道。
那一行四人果然在客棧前停下,他們將駱駝們交給伙計,由大門走進客棧中。
只見這四個人皆著大漠商旅常見的長袍,頭戴兜帽面縛面巾,渾身上下裹得嚴實,每人只露出一雙眼睛。
最先走進來的是個年輕姑娘,步履輕快雀躍。而后的姑娘便沉穩(wěn)許多,眼神有些迷蒙,步子也緩慢得過頭。
她身后的男子大約是方才笛曲的演奏者,羌笛在他的手心手背之間旋轉,仿佛雜耍一樣神奇。
他雖然只露出眼睛,但那雙眼睛實在是漂亮至極,眼眸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堂中眾人,氣勢逼人。杜大官人與和邱老板與他對上眼神時竟心生膽怯,立刻移開目光。
最后走進來的那個男人似乎很瘦弱,不僅從頭到腳都裹著,頭上還戴著帷帽,連眼睛都被遮住了。他手里提著個鳥籠子,竟維持著手臂彎曲的弧度紋絲不動。
那邊最年輕的姑娘快步躥上了柜臺,她問道:“老板,這里住店多少錢一晚啊?”
只見柜臺后站著一胖一瘦兩個女人,胖的那個是老板娘,瘦的那個是她的女兒。
老板娘也生得身材敦實,膀闊腰圓,她一伸手,十個指頭竟戴了七個金戒指,咧嘴露出一顆光芒閃爍的金牙。
實在令人難以想象,在這么個破地方開家破客棧,怎么能賺到這個地步。
她女兒看起來則樸實得多。她二十歲上下,沒穿金戴銀,只是腰間掛了兩串銅錢。她手里舉著個酸枝木的煙桿,一晃身上便嘩啦啦銅錢聲作響,正伏在柜臺上做賬。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這些新來的客人一遍,仿佛估了一遍價,不咸不淡道:“三百兩銀子一晚上!”
老板娘這話一出,滿身的金銀頓時有了理由。
客人驚道:“果然是家黑店!”
“明碼標價,沒錢就滾!”
客人不但不生氣,還眼露歡喜之色:“滾什么滾,找的就是你們這家黑店!”
她扭頭對后面道:“大師父,二師父,我們終于到地方了!”
于是有著漂亮眼眸的男人邁步從后面走到最前,從懷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柜臺上。
這特制的信封在坐的各位客人無不熟悉。
“來了一群新客啊。”邱老板壓低了聲音。
杜大官人道:“瞧著可是些不好惹的家伙,專為競買而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來頭。”
老板娘拿起信來,將那封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再將這四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露出個笑容,語氣稍緩。
“原來是繆老板介紹的新客,得了這么多舊客保舉,本事不小。”
老板娘話鋒一轉,將那信折起在手里甩了甩,說道:“不過近來客人太多,我家這座廟小,你們一下來四位,我們怕是招待不過來啊。”
她話里有話,只見她邊說邊伸出戴滿金戒指的圓潤指頭,大拇指食指中指這么一撮。
謝玉珠立刻心神領會地將一錠銀子奉上,老板娘瞅了那銀子一眼并不說話,謝玉珠便再加上一錠金子。
老板娘終于喜笑顏開,她一只手在柜臺下摸索半天,拿出兩塊房牌來:“客官們趕得巧,本店正好還剩兩間房,再晚來便沒位置了。”
謝玉珠正想去拿房牌,房牌卻被老板娘按住不放。
“最后兩間,每間五百兩一晚,絕不還價!”老板娘獅子大開口,山匪搶劫怕是都比不上她心狠手黑。
謝玉珠倒吸一口氣,對葉憫微小聲道:“這也太黑了!”
話雖如此,謝玉珠還是如數(shù)掏出了銀票,老板娘接了銀票這才松手。
葉憫微的目光卻落在了老板娘女兒的賬簿上。
溫辭瞧著老板娘把銀票收入囊中,問道:“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出發(fā)?”
“這可不好說,最近正是最擁擠的時候,您瞧大堂里這么多客人都等著呢。聽哨子安排就是了。”老板娘大著嗓門說道。
鬼市隱匿于世,出入口十分隱蔽,而這些出入口的所在以及進入鬼市的方法,只有被稱作“哨子”的鬼市中人知道。這么多人齊聚于此,便是在等待鬼市的哨子為他們引路。
謝玉珠環(huán)顧四周,跟老板娘打聽:“鬼市的哨子是哪位,能否給我們引薦一下?”
“引薦什么,不就在這兒嗎?”
老板娘一指旁邊做賬的姑娘,道:“就是我女兒,放心,跑不了!”
那一直低頭做賬的姑娘抬起眼睛,她端著煙桿,嘬了一口煙嘴徐徐吐出一口氣。云霧繚繞間她瞥了她娘一眼,又把謝玉珠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興致缺缺地再次低下頭去。
謝玉珠干干一笑收回身體,由衷地對她大師父小聲道:“真是太黑了啊!”
女兒去鬼市做哨子,爹娘在外頭開客棧,客人什么時候去鬼市全聽哨子安排,多住一天這家人就多掙一日的錢。
一夜五百兩,這家人可真是把生財致富之道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葉憫微一行四人領了房牌,由伙計引路上樓。葉憫微跟著他們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俯下身點點客棧女兒手里的賬簿。
“你這里算錯了。”她平淡道。
那姑娘略有些詫異地抬起頭,對面那雙恍若有霧氣的朦朧眼睛從賬簿上轉開,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這客人轉身跟上她的同伴,上樓的時候不緊不慢,卻還差點絆了一跤。
老板娘納悶地從女兒手里拿過賬簿,算盤噼里啪啦打了半個時辰,才恍然大悟道:“呦,真算錯了。”
她瞧著這滿本用密文記的賬,一不是一五不是五的,尋常人連一串數(shù)字都認不出來。
“真是奇了怪了欸,她是怎么看明白的?”
老板娘思索片刻,突然指著女兒道:“不對,秋娘!你這丫頭是不是昧錢了!”
而她女兒只是吐了一口煙,端著煙桿,拎著賬簿慢悠悠地晃走了。
第079章 纏人
這家店好似與葉憫微不對付, 她上樓的時候絆了一跤,走進房間時又好險撞上門。
不過進入大漠之后她的日常便是如此——“到處碰壁”。
這也不能怪葉憫微,茫茫大漠一片金黃, 連房屋都是土坯砌的, 實在是缺乏標識。未免引人注目葉憫微又沒戴視石, 這世界在她眼里只是深深淺淺的黃色, 她路上沒一頭栽進沙子里就不錯了。
房門一關,溫辭便松開面上裹著的面巾,露出那張異域面容。
進入大漠后溫辭好幾次被認作是本地人,這里原本就是外族人的地盤,他的長相恰能融入他們之中。未蒙面時會有人操著稀奇古怪的外族話來找他攀談,溫辭竟也聽得懂, 并且大部分時候只簡單地回一個單音。
謝玉珠詢問之下, 知道這個單音的意思是——滾。
她二師父白日里實在是個暴脾氣的, 誰來打擾他睡覺他就逮著誰罵。
蒼術依舊昏迷不醒,只能依靠牽絲術牽引行動。謝玉珠將蒼術安頓在床榻上便收了絲線,轉頭朝她兩位師父嘖嘖感嘆。
“太黑了,真是太黑了!若不是蘇姑娘此前給了我們一大筆錢, 我們今夜怕是要睡到大漠里去了。”
暮色漸深, 溫辭將長袍兜帽摘下來,伸到窗戶外面抖沙,漫不經(jīng)心道:“人家開黑店的, 自然要黑得敬業(yè), 更別說這正是坐地起價的好時候。”
他們能夠得到進入鬼市的推舉信,自然是有賴蘇兆青的幫助。
有頭有臉的人物通常都不會自己去往鬼市, 大家都有各自在鬼市的線人,由線人代為進行情報及物品的交易。蘇兆青在鬼市有許多線人, 她通過其中一位拿到鬼市的新客推舉信,以確保葉憫微一行人進入鬼市的資格。
然而他們剛離開蘇宅沒多久,便傳出了叛亂以及鬼市競賣的消息,一時間無人不在議論此事,形勢越發(fā)復雜。
去往鬼市的人流驟然暴漲,蘇兆青線人相熟的哨子手下名額已滿,他們不得不輾轉邊疆,來到這最偏遠的鬼市哨子處。
聊起此事,謝玉珠便有些憤憤不平,她道:“怎么什么黑鍋都往大師父身上扣,那鬼市里賣蒼晶煉制之法的,不是秦嘉澤就是林雪庚,關大師父什么事兒啊?”
他們這一路而來,沒少聽到流言蜚語。
葉憫微早已經(jīng)被人罵習慣了,對于此事心平氣和一點兒也不生氣。畢竟秦嘉澤與她換腦之事大部分人都并不知曉,而且說到底是她與秦嘉澤立下契約,要他把所研究創(chuàng)造之物都公諸天下的。
只是現(xiàn)在公布,實在不是一個好時機。
“若是現(xiàn)在蒼晶煉制之法被公布,會挑起仙門與朝廷之間的戰(zhàn)事嗎?”
房內(nèi)的燈火被點亮,昏黃燭光中葉憫微問溫辭道。
溫辭抱著手臂,目光沉沉道:“區(qū)別不大,事已至此,仙門朝廷的沖突只是早晚的事情。”
仙門與朝廷的和睦相處,是千年來無數(shù)嚴規(guī)重責,以及修道高豎的門檻所維系的結果。
先出了一個游離于規(guī)則之外的衛(wèi)淵,又有了徹底打破門檻的靈器,兩方權力的邊界開始模糊不清,必有勝負要分。
“不過秦嘉澤在鬼市售賣蒼晶煉制之法,買家自然會把方法私有,這不符合你與他結生契中公之于眾的要求。不知道他在打什么注意。”
頓了頓,溫辭繼續(xù)對葉憫微說道:“總之我們進入鬼市之后,謹言慎行,小心行事。先去找到秦嘉澤,把你與他之間的恩怨解決再說。”
“時勢瞬息萬變,利弊相易。之后應該還會有很多人找上我們,我們要確保在那時,有做決策的余力。”
他們初初商定時,夜色已深,謝玉珠牽著蒼術去了隔壁房間。而葉憫微從懷里掏出一個袖珍的小本子和一顆珠子,在燭火下,拿出毛筆在袖珍本上面寫寫畫畫。
溫辭一只手撐著桌子,俯下身來看葉憫微寫的東西,道:“你到底把消息珠的構造拆出來了。”
林雪庚掌握他們的行蹤,正是通過這最初他們在牽絲盒靈匪身上拿到的消息珠進行的。
消息珠將鬼市販賣的情報送到買主手里,但暗地里消息珠也是林雪庚的眼睛,她通過這些散落的消息珠收集買主身邊的信息。
所以這一路上,林雪庚一直在悄無聲息地看著他們。
在地宮時秦嘉澤暗示過這一點,不過之后發(fā)生了一連串事情,導致葉憫微對消息珠的研究被擱置。到蘇家時,葉憫微終于把這消息珠拆掉,大刀闊斧地改造了一番。
所以他們離開蘇家之后的行蹤,林雪庚應該已經(jīng)無法得見。
“我聽說鬼市籠罩了一層斥靈場,進入鬼市后所有的術法都會失效,那么我的視石也會失去效用。”葉憫微抬起頭來,她鼻梁上的水晶視石上藍光躍動。
“我得用筆把可能用得上的靈脈圖記錄下來,尤其是消息珠的。消息珠運行的機理也與靈力相關,林雪庚手上必然有以蒼晶維系的一個消息總匯處,然而這樣的東西卻能在鬼市斥靈場里運轉……”葉憫微解釋道。
溫辭接著她補充道:“說明這是林雪庚在斥靈場中為靈力開的口子,她以某種方式給予自己的靈器特權。”
葉憫微點點頭,她旋轉著手里的黑色珠子,興致勃勃地感嘆道:“林雪庚對于靈脈的設計和運用真有趣。”
她如今已經(jīng)做不到過目不忘,卻也不沮喪,甚至若不是秦嘉澤實在是個人渣,溫辭瞧著她也沒那么想拿回自己的腦子。
“用紙筆而非默記,感覺如何?”溫辭問道。
葉憫微笑道:“挺有意思的。”
溫辭輕笑一聲,他退后兩步伸了個懶腰,懶懶道:“你寫你的,我去活動活動筋骨。”
葉憫微卻突然收起珠子與書冊,端起燭臺,一臉真誠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溫辭伸懶腰的胳膊懸在半空,他瞇起眼睛打量葉憫微,狐疑道:“你最近怎么變得這么黏人了?”
葉憫微眨眨眼睛,面不改色:“沒有啊。”
“是不是謝玉珠又教你什么了?”
“沒有啊。”
“烈女怕纏郎?”
葉憫微沉默一瞬,她思索道:“這應該不算我出賣她吧?”
溫辭抱起胳膊,皮笑肉不笑道:“你們還真是一個敢教一個敢學,之前那些教訓都白吃了?”
溫辭所說的正是葉憫微這一路上種種異想天開的事跡,最厲害的,當屬她生服砒霜那一次。
此事的過程十分離譜,葉憫微拿她那特效傷藥裹了砒霜吃下去,這無異于把殺手與醫(yī)者捆在一起丟在人群里,此讓兩邊都罵娘的行為成功地將她狠狠折騰了一番。
葉憫微當日頭疼得拿頭撞墻,流了不少血,被溫辭死死抱住,緩了一整天才平息下來,倒是沒留下什么后遺癥。
而此事的理由就更加離譜,因為葉憫微得知溫辭曾苦于頭疼,為了能夠達成“感同身受”的愿望,就想身體力行地感受一下頭疼之苦。
當時謝玉珠在旁邊大喊三聲蒼天明鑒,說她教她大師父感同身受,但絕沒想到她大師父岔到這條路上來了!而葉憫微也據(jù)理力爭,說她事先算過劑量不會出事。
當然,這并不妨礙溫辭怒不可遏,把她們倆一齊罵得狗血淋頭。
零零總總的事情讓溫辭發(fā)覺,葉憫微這個人生來可能就不大適合愛人。她適合去愛天愛地愛星辰愛術法,一到愛人這件事上她就八字犯了沖,腦子里也不知道都在想什么,說不定命都要折在里頭。
葉憫微還總是問他,他想要的愛意是怎樣的,他怎么不告訴她。
溫辭說就她這拐得南轅北轍的思路,他說了一她以為是十,這還有正事要辦,他可經(jīng)不起折騰。
話雖這么說,但葉憫微的要求溫辭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難以拒絕。比如今夜葉憫微便成功纏到了他,舉著燭臺跟他一起坐在了屋頂上。
大漠中雨水稀少,房屋不似中原,屋頂十分平坦開闊,就跟堅實的黃土地面似的,支了幾根用于晾曬的竿子。
葉憫微將燭臺放在地上,與溫辭隔著燭臺相對而坐。溫辭胳膊向后支撐著身體,翹著腿抬頭看向天空,葉憫微也跟著仰頭看去,廣袤無垠的明亮星河便映入眼簾。
天如漆盤,而星辰大者如珍珠懸空,小者如細碎金屑,這世上再上等的錦袍冠冕,也比不過這漫天璀璨。
葉憫微剛剛進入大漠時,夜里看見這滿天星河便燃起了觀星的興致,興奮得走不動道兒,好幾天才緩過來。
此時她喃喃道:“可惜,蒼術曾說想與我一起觀星,現(xiàn)在卻沉睡不醒。”
“他算盡世間一切命運,若真如他所說,他要見的姑娘不是你,也不是玉珠,那他一定會醒過來去見那個姑娘。”溫辭說道。
頓了頓,他繼續(xù)道:“等鬼市的事情結束之后,我們把蒼術帶去夢墟,若他能在夢墟醒來并修得魘術,便又能看見這世界。”
“蒼術會做夢嗎?”
“沒有,他從不做夢。”
葉憫微思索片刻,她突然轉過來,目光從星空轉移到溫辭臉上,她好奇道:“那你此刻看到的夢,應該和在中原時很不一樣吧?”
“每個地方風土人情不同,人們的夢也不盡相同。一個地方一夜發(fā)生的所有夢境,就像此地的史書一般。”
溫辭的側臉被燭火映得昏黃,黑暗之外是璀璨星辰,靜謐之中,他緩緩說道:“在你研究出魘術之前,我們巫族人把那叫做縱夢術。我們可以穿行于不同夢境之中,在夢境里塑造一個世界,在世界里塑造一個夢境。”
“就像夢墟那樣?比魘術要強大得多?”
“嗯。”
“那有沒有方法,可以讓我看到你所見的那些夢境?”
溫辭收回目光望向葉憫微,漫天星斗下,葉憫微的眼里閃爍著他熟悉的熱切。
“當然有方法,你以前就已經(jīng)好奇過了。”
溫辭偏過頭去,伸出自己的右手,他手上那精致繁復的指環(huán)與鈴鐺手串瑩瑩發(fā)亮。
“用這個,用你所做的這‘好夢’手串。”
“只要我徹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開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見的所有夢境,借由我使用縱夢術。”
這描述不由得使人悚然,但顯然葉憫微并不這么覺得,她眼眸微微睜大,眼里只是單純的興奮。
溫辭仿佛意料之內(nèi)般嗤笑一聲,他收回那只手撐著下巴道:“我年少時你便如此,用我的縱夢術在夢里塑造出靈脈靈器,模擬它們的運轉。用送給一個孩子的禮物來做這種事,真是讓人寒心。”
葉憫微原本聽著溫辭的敘述,驚嘆地哇了一聲,然而聽到他的最后一句話,意識到什么。
她收斂了神色,降低了音量,含蓄地收起驚嘆。
溫辭凝視著葉憫微的眼眸,探究道:“若我現(xiàn)在把這權力再給你,你打算做什么呢?”
葉憫微將方才溫辭的話思考一遍,誠實道:“改變你的意志,讓你原諒我。”
溫辭冷笑道:“我就知道。”
葉憫微眸光一亮,道:“若再做一個類似的東西,我把同等的權力交給你,你也可以塑造我。你可以讓我按照你的意愿那樣愛慕你。”
葉憫微仿佛找到了某種便利而直接的方法,溫辭卻移開目光,搖了搖頭。
大漠夜里的涼風掀起他頭上的兜帽,他慢慢說道:“葉憫微,我說過我沒想過修剪你,只有你修剪你自己。”
關于這一點他也想了許多年。
“你身上的確有我所痛恨的地方,我到現(xiàn)在也還痛恨著。但是我所喜歡你的部分,也是自你可恨之處生長而來,我不可能將它們分割開來。”
她的無情,她的漠視,她的舍棄。
她的純粹,她的堅定,她的智慧。
“你是我無法塑造的葉憫微,如果我能造出一個你,我就不會喜歡你了。”溫辭輕描淡寫地說道。
燭火跳躍,葉憫微專注地望著溫辭的眼睛,她眸光微動,若有所思。
大漠之中萬籟俱寂,星河亙古不變,風吹拂過大地揚起煙一樣的沙塵。
溫辭卻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要緊之事,轉過頭來,指著葉憫微一本正經(jīng)道:“葉憫微,你給我聽好,我剛剛說的你就當沒聽過,務必左耳進右耳出給我忘了!”
葉憫微疑惑:“為什么?”
“這道理對于你的理解水平來說實在太過晦澀高深,你別又想歪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弄出什么驢唇不對馬嘴的東西!”
溫辭神情嚴肅,心有余悸。
葉憫微與溫辭對視片刻,然后捂住耳朵說道:“好,我現(xiàn)在都忘了。”
然后她果真開始干正事,又掏出她的袖珍本,甚至從還從乾坤袋里拿出個算盤來,噼里啪啦邊打邊寫。又拿出溫辭給她新做的小鼎爐,試驗煉制蒼晶的方法。
溫辭見她行動如此迅速,不由得詫異挑眉。
半晌他輕笑一聲,溫辭靠近她,背貼著她的背放松了力氣,就像在眾生識海倚在她背上那樣。
葉憫微的動作頓了頓,她問道:“你為什么要靠著我?”
“妨礙你研究了嗎?”
“沒有。”
“你不喜歡嗎?”
“喜歡。”
“那還問這么多干什么。”
葉憫微果然沒再說話,她只是直起后背,灰燼托起燭臺升到半空,方便她把冊子舉起來寫。
溫辭仰起頭,頭抵著她頸側,看著那恢宏廣袤的星空。他想起來葉憫微一切命運的開始,是因為她十二歲時算出了太白經(jīng)天的天象,被認為不祥。
所以后來她被家人送到了逍遙門修行,再之后的許多年后,她在風雪交加的昆吾山上見到了他。
“一切的開始,竟然是因為你被一顆星星欺負了。”溫辭喃喃道。
“什么?”
“沒什么。”
第080章 秋娘
這一行四人還是第一次住黑店, 住了兩天便感覺到這店果然黑得不同凡響。
餐食飲水貴得仿佛在生吃銀子,燈油炭火貴得仿佛在生燒金子。即便是大漠里物資匱乏,也斷不該有這樣的價格。
撇開這些不說, 這店家若只是貪錢也就罷了, 至少交夠了錢就能早日進入鬼市。但情況并非如此, 客棧老板老板娘只顧貪財, 然而他們的女兒,鬼市哨子秋娘又有她自己的想法。
那姑娘樣貌清秀,雙眉如上弦之月,雙目如水中扁舟,五官小巧。本是好看的長相,然而不知怎的, 年紀輕輕竟渾身散發(fā)出暮氣沉沉的氛圍。
她平日里誰也不愛搭理, 但自有一套標準。誰討得她開心了她就先把誰送進鬼市, 誰一句話惹她不順意了,她便要她爹娘把銀子退給人家,叫他們打道回府。
從她爹娘手里把銀子摳出來簡直是要了他們的命!為這事葉憫微他們已經(jīng)好幾次目睹老板當著客人的面沖秋娘大發(fā)脾氣,叫她不要使性子, 收錢辦事。
秋娘只是舉著煙桿, 在她爹暴跳如雷搬出一堆不肖之女不聽老子爹的話要下地獄之類的詛咒之后,朝她爹臉上吐了一口煙,淡淡道:“我下地獄, 你們就得在人間做窮光蛋。你收了錢, 自己送去啊。”
她爹跳起來被她娘死死攔住,秋娘只是轉過頭晃悠悠地離開了。
謝玉珠小聲對葉憫微與溫辭說:“好家伙, 這一身反骨比我還硬呢。”
大堂滿座的客人每每目睹此情形,除了慘遭拒絕的客人們氣得跳腳, 其余沒誰上去摻和的。
如今要去鬼市的人太多,各地的入口都吃緊,現(xiàn)在得罪了秋娘怕是來不及找別處了。
正在客人們絞盡腦汁揣摩秋娘的標準,想討她歡心時,葉憫微卻另辟蹊徑。在住店三天后的晌午,她穿上長袍,戴好兜帽面巾,牽著駱駝出門去了。
即便還未到夏天,白日里大漠中也是熱浪滾滾,除了駱駝商隊外少見人煙。黃沙漫天之間,天地中葉憫微與她的駱駝如同兩粒芝麻。
葉憫微戴上視石,走走停停,時而環(huán)顧四周模樣差不多的沙丘,時而蹲下來在沙地里寫寫畫畫,視石上藍光跳躍。
最后她望向大漠深處的某個方向,喃喃道:“在那里。”
言罷葉憫微便騎上駱駝,不緊不慢地朝著那個方向行進。大約一個半時辰之后,視野盡頭果然漸漸出現(xiàn)一片綠洲,胡楊樹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在藍天黃土中格外顯眼。
再走進了才能看清,這居然是被胡楊樹林所籠罩的一座荒鎮(zhèn)。
不知為何這座鎮(zhèn)子已經(jīng)被廢棄,人去樓空,在風沙侵襲下只剩些斷壁殘垣,倒塌的墻壁中穿出樹苗,磚頭里長出梭梭草。
葉憫微從駱駝上跳下來,把它拴在樹上,靴子踏過碎磚與荒草,獨自走進這被胡楊樹籠罩的荒鎮(zhèn)之中。
這古怪的荒鎮(zhèn)讓人瘆得慌,葉憫微卻并不害怕。
“確實在這里。”
她低聲說道,邊說便解開腰間的乾坤袋拿出蒼晶。
葉憫微把蒼晶扔到地里兼而撒下樹籽,萬象森羅運轉,樹籽扎根將蒼晶卷入地底,她的腳步走過去,然后又退回來。
那樹苗竟長出一點兒就枯死了,根須沒能將蒼晶推入它該在的位置。
葉憫微蹲下來瞧著枯樹,若有所思:“土地太貧瘠,種不活嗎。”
“你在這里干什么?”
這荒鎮(zhèn)中竟然冷不丁響起人聲,仿佛孤魂野鬼說話一樣,一時有些嚇人。
葉憫微抬起頭去,離她不遠的胡楊樹上坐著一個姑娘,頭戴斗笠,抱著煙桿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正是那鬼市的哨子秋娘。
問話聲在斷壁殘垣中回蕩,逐漸平息。葉憫微仰頭與秋娘對視片刻,指著枯死的樹苗,誠實道:“我在種樹。”
秋娘晃著腿,腰間銅錢串嘩啦作響,她不咸不淡道:“是嗎?”
自然不全是。
葉憫微來到這里,是來尋找鬼市入口的。
這幾日每當秋娘去送客時,她便以視石觀察周邊的靈場波動,幾番測算下,推算入口應該正在此處。此刻她正準備埋下蒼晶,算出入口的具體位置。
然而蒼晶還沒埋好,她就一下子被秋娘抓個正著。
秋娘卻沒戳破葉憫微,她凝視葉憫微片刻,便低眸將那煙桿上的煙鍋頭在樹枝上磕磕,清出余灰。
她漫不經(jīng)心道:“土壤不同草木便各異,想在這里種東西可不容易。”
“但是這里長出了很多樹。”
“這里的樹是我種的。”
葉憫微問道:“那你能教教我嗎?我也想種東西。”
大約是沒見過這么聽不懂弦外之音又得寸進尺的人,秋娘動作一頓,轉過頭看向葉憫微,挑眉道:“你讓我,教你?”
葉憫微站起身來,篤定地點點頭。
秋娘吐出煙霧,從胡楊樹上跳下來,一步步走近葉憫微,道:“你想種什么?”
葉憫微瞧了一眼那枯死的樹苗,說道:“什么能活就種什么,當然,最好是辣椒。”
秋娘尚未對此做出回應,卻聽見有駱駝奔跑聲由遠而近,蹄聲急促,葉憫微與秋娘轉頭看去。
只見一位不速之客——不速之駱駝從大漠中朝此地奔來,背上還趴著個暈倒的人,直沖到葉憫微的駱駝旁才停下腳步。兩只駱駝互相叫了兩聲,仿佛在交流方才的遭遇。
“蒼術?”葉憫微驚詫道。
秋娘走近那駱駝背上的人,低頭端詳了一陣,拿煙桿挑起蒼術布滿傷痕的手臂,說道:“他被蛇咬了。”
一柱香的時間之后,這荒鎮(zhèn)果然又迎來了新訪客。
謝玉珠氣喘吁吁地踏入這個鎮(zhèn)子,繼而狐疑地環(huán)顧四周。
鎮(zhèn)子雖然已經(jīng)殘破不堪,但從那些掉落的門扉往里看,卻能見到各種零碎的家當。仿佛這里的人并非離開,而是一夜之間人間蒸發(fā)了似的。
謝玉珠心有戚戚,恰在此時刮起了風,荒鎮(zhèn)中飛沙走石,天地一片昏黃。她小心地一點點前行,卻好像在昏暗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
那人坐在街道邊的粗壯胡楊樹上,默不作聲。
這情景無異于大白天見鬼。
謝玉珠停下腳步,哆嗦著問道:“你是誰?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發(fā)出死氣沉沉的,平淡的聲音:“墓地。”
“誰……誰的墓地?”
“我的墓地。”
謝玉珠深吸兩口氣,大白天見鬼之事似乎已經(jīng)坐實了,她謹慎地問道:“姑娘,你有……你有什么不平之事嗎?”
那鬼淡淡道:“真是好命的蠢貨。”
謝玉珠覺得冤枉,這鬼怎么還罵人呢?
風沙漸止,樹上坐著的那個人面目逐漸清晰起來,謝玉珠終于看清她的樣子。
“秋娘?”謝玉珠驚詫道。
只見秋娘穿著件土黃色的麻布衣服,靠著樹干淡淡地一邊抽旱煙一邊看她,而在秋娘身邊的樹枝上,正趴著她要找的人。
“蒼術?”
謝玉珠的目光再轉下去,竟在遠處的屋角邊,看見了抱著膝蓋蹲在地上的葉憫微。
“大師父?”
這見面實在大大出乎謝玉珠的意料。
謝玉珠方才的遭遇,說來也是不湊巧。
她原本牽了一匹駱駝帶蒼術出門活動筋骨,她如今的牽絲術已經(jīng)十分熟練,而且蒼術坐在駱駝上她牽著韁繩,原本不應該出什么事兒。
誰曾想走著走著,沙地里蠕動兩下,竟突然鉆出一條黑黢黢的細蛇來。
謝玉珠自小最怕蛇,當下腦海里一片空白,嗷得叫了一嗓子蹲下來捂住頭。過了半天她才發(fā)覺,那蛇好像是沖著蒼術去的。
載著蒼術的駱駝受驚狂奔而去,待謝玉珠反應過來時,不僅連他們的影子都沒有了,蒼術還已經(jīng)離開她能操縱的范圍,掙斷了絲線。
謝玉珠撫著心口道:“好險好險,我還以為我把蒼術丟了呢!我剛剛這么一路追過來,想哭的心都有了。”
“秋娘帶了蛇毒藥,已經(jīng)給蒼術敷上藥,應該沒事了。”葉憫微道。
謝玉珠轉過身朝秋娘連連道謝:“多謝您相助。”
秋娘瞥她一眼,轉過頭去嘬著煙嘴,一句話也沒說。
謝玉珠莫名在秋娘眼里看到了蔑視。
謝玉珠有些不忿,她走到葉憫微身旁,她大師父正把鏡水倒進地里,仿佛在認真種植著什么東西。
“您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挖人家墻角啊?”謝玉珠發(fā)出蚊子哼哼一般的聲音。
葉憫微來干什么,出發(fā)之前跟謝玉珠與溫辭都說過。
“嗯,這里土壤太干旱貧瘠,尋常方法種不活草木,還是她教我培土的法子的。”
謝玉珠睜圓眼睛,她迷茫地瞧了一眼遠處的秋娘,不能明白兩人之間為何能維持這種和平。
她壓低聲音說道:“對了,大師父,早上你聽客棧老板吹牛了嗎?”
這客棧老板十分自豪,經(jīng)常吹噓他做的最正確的事兒,就是把女兒送進了鬼市,他女兒才能被培養(yǎng)成鬼市哨子歸來,他們夫婦靠此終于翻身做人。
“可是我聽說這夫婦原本是有五個孩子的,他們把五個全送進了鬼市,只有秋娘一個人回來了,其他的孩子都死在了鬼市里。他們根本是自己豪賭,拿孩子做賭注啊!”
“所以說秋娘這古怪脾氣……也算有幾分道理。”
葉憫微聞言回頭看了一眼,秋娘坐在樹枝上,煙霧繚繞間低眸看著旁邊躺著的蒼術,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娘此人從早到晚都面無表情,對什么都不聞不問,興致缺缺。
無論是討得她歡心的人還是惹她不悅的人都一頭霧水,不曉得自己到底是贏在哪一點,又是栽在哪一點。
葉憫微略一思忖,低眸看向她剛剛悉心改造過的一片土地,萬象森羅旋轉之間從土壤中慢慢發(fā)出幼嫩的綠芽來。那綠芽悠然生長,抽枝發(fā)葉,開出白色的小花。繼而花朵凋謝,根部膨脹,結出紅色的果實。
謝玉珠驚訝道:“這是……辣椒?”
葉憫微滿意地點點頭,說道:“深度夠了,又種出來溫辭喜歡的辣椒,真好。”
她將那些果實摘下來,又拿出一顆走到別處播種。待葉憫微收獲了一大兜子辣椒之后,終于跟謝玉珠說道:“可以了,我們回去吧。”
謝玉珠便去鎮(zhèn)子邊牽駱駝。
葉憫微一邊戴好兜帽面巾,一邊走向在胡楊樹上坐了一下午的秋娘。秋娘轉眼看過來,只見葉憫微舉起手,對她說道:“這是送你的。”
葉憫微張開手,手里竟然抓著一把煙葉。
“我剛剛種出來的,用了鼎爐加速炮制,不知道味道怎么樣。”
秋娘的煙桿停在半空,她咬著煙嘴卻沒有將那口煙吸進去,低眸看著葉憫微手里的煙葉。
“謝謝你剛剛教我培土。”
頓了頓,葉憫微說道:“嗯,也是賄賂,想拿來討你開心的東西。”
她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微微彎起,語氣十分坦然。
秋娘抬眼看向葉憫微,眸光微動,沉默不言。
葉憫微將煙葉用帕子包好,放在了秋娘身邊,道:“若你覺得好,我再教你怎么做,并不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