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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落雪

    葉憫微聲稱她賄賂了秋娘, 只是不知道成沒成功。

    至少秋娘沒讓客棧老板退錢趕他們走,而且葉憫微在秋娘眼皮子底下挖她的墻角,秋娘竟也沒管她。

    以秋娘的性格, 恐怕即便葉憫微把這鬼市哨子的活兒搶過來干, 她也只會揣著她的煙桿欣然讓位, 拍拍屁股走人, 真把她爹娘留下來當窮光蛋。

    晚上溫辭醒過來,謝玉珠與葉憫微與他圍在一起商討。葉憫微說她白日里在那座荒鎮里算了算,雖然能基本確定入口在何處,但入口深處靈場波動太復雜,要明確進入的方法還需要一些時日,恐怕會趕不上競賣會。

    “所以不如賄賂秋娘來得快。”葉憫微總結道。

    溫辭手里打磨著一塊水晶, 略一思忖, 看向謝玉珠道:“徒弟, 你表現的機會來了。”

    謝玉珠詫異:“我?您沒看到,那秋娘莫名其妙的特別討厭我,都不正眼瞧我一下,今日還罵我是蠢貨。”

    頓了頓, 她道:“我覺得, 要不二師父您犧牲一下美色?”

    葉憫微唰得轉頭看向溫辭,而溫辭瞇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道:“犧牲美色?”

    謝玉珠在這目光里察覺到危險, 迅速把話圓回來, 道:“也是,您只會罵人哪里會勾引人呢, 而且雖然您長得好看,但也不是誰都喜歡您這模樣的。”

    比如她就更喜歡那神出鬼沒的天上城主的長相。

    腦子里閃過衛淵這個人, 謝玉珠不由得心生疑惑。

    她早跟兩位師父提起過遇到衛淵的事情,此時感嘆道:“說起衛淵,真是奇怪了,他時常在我們周圍出現,怎么到現在也不來見你們呢?”

    溫辭漫不經心地說道:“恐怕很快我們就可以當面問他這個問題了。”

    謝玉珠指著自己的脖子道:“他這里有一道紅印子,我還以為是胎記呢。結果居然是他仇家的印記,他說他是從滄州大疫中幸存下來的,那是疫魔的魔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溫辭的動作一頓,他抬眼看向謝玉珠,慢慢道:“衛淵是滄州人?”

    謝玉珠點點頭,她說道:“都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非說疫魔還沒死,要找……”

    “要不要吃辣椒?”葉憫微突然將話題岔去奇怪的方向,她獻寶似的捧出一碟辣椒,放在溫辭面前。

    溫辭愣了愣,目光轉移到這碟紅彤彤的辣椒上,他沉默一瞬后說道:“你這是讓我……生嚼辣椒?”

    葉憫微看了一眼這一碟天然去雕飾——只是洗干凈的水靈辣椒,道:“你不是喜歡辣椒嗎?”

    謝玉珠與溫辭對視一眼,她的眼神頓時表了三百個忠心,表示此事絕非她慫恿。

    “這些是我今天下午自己種的,不能吃嗎?”葉憫微說道。

    溫辭看了看那碟辣椒,再看向葉憫微一派真誠的眼睛,他沉默片刻后伸手拿起一顆辣椒,就像拿起果脯瓜子一樣放進了嘴里。

    溫辭面色不改道:“倒也未嘗不可。”

    頓了頓,溫辭還是試圖跟葉憫微說明白道理:“你知道為什么我喜歡吃辣嗎?”

    “為什么?”

    “因為我兒時所在的地方常年潮濕,濕氣重便可吃辣椒,可散寒燥濕。那些菜……”

    溫辭還沒說完,葉憫微便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你等等。”

    說罷葉憫微便起身推門出去,身軀仿佛一道藍影,動作一氣呵成。門扉搖晃,只余溫辭與謝玉珠在房間內面面相覷。

    “她知道什么了?”溫辭充滿疑惑。

    謝玉珠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也不知道啊。”

    謝玉珠跑去走廊上四處張望,沒能看到她大師父的人影,她摸不著頭腦地回來,問道:“二師父,大師父這辣椒種得不辣嗎?你都沒什么反應哎。”

    謝玉珠邊說邊拿起一根辣椒。這辣椒大概只一根指頭的粗細,她小小咬了一口,立刻就被直沖天靈蓋的辣味嗆得面色通紅涕淚俱下,邊咳邊咳感嘆:“二師父……你……你也太抗辣了吧?”

    這愛實在只有她二師父與大師父能談得。

    溫辭瞧著她的樣子,冷冷搖頭道:“你們江南人屬實不行。”

    謝玉珠憤然作色,就吃辣這件事與她二師父據理力爭了半天,卻聽外面傳來她大師父的喊聲:“溫辭!你出來一下!”

    溫辭念及葉憫微的種種事跡,心生不好的預感。

    他立刻站起身來邁步出門,腳步剛踏過門檻,又回來將那碟辣椒端起來,叼了一根辣椒,面不改色地邊吃邊下樓去了。

    謝玉珠在后面拍掌,心說怎么會有人喜歡這酷刑。

    “你在做……什么……”溫辭掀開客棧大門的門簾走出來,抬眼的瞬間,聲音卻消失在喉嚨里。

    這干旱的大漠里,竟然正在下雪。

    茫茫大雪從天而降,雪花在空中飄揚,如同星河墜落,卷起細沙漂浮于連綿起伏的沙丘上。

    葉憫微在大雪中,提著一盞燈回頭看向他,眉眼彎彎道:“好了,現在潮濕了。”

    ——濕氣重便可吃辣椒,可散寒燥濕。

    大漠日夜便如寒暑兩季,白日里熱浪滾滾,然而夜里卻寒冷如深冬,水降落時,竟化為了雪花。

    溫辭端著辣椒站在沙地里,看著葉憫微站在廣袤無垠的沙地之前,頭發被白雪覆蓋,就像許多年以前白發蒼蒼時的模樣。

    溫辭安靜無聲地凝視她半晌,突然轉過頭大笑出聲,他微微彎著腰,肩膀震顫,眉笑眼舒,笑聲不絕。

    “為了讓我吃辣椒,你居然降了一場雪?”

    “是啊。”

    葉憫微也跟著溫辭笑逐顏開,眼睛瑩瑩發亮,似乎雀躍而得意。

    溫辭完全忍不住笑,他斷斷續續道:“你怎么……這么……”

    “我怎么了?”

    “……可愛。”

    葉憫微聞言笑顏愈發燦爛,她從來沒有見溫辭笑得如此暢快,他笑得實在好看,勝過她在世上看過的一切風景。

    她的目光落在溫辭的脖子上。

    他也不像剛剛謝玉珠提起疫魔時,神情那樣冷寂。

    葉憫微見過年幼溫辭脖子上的胎記。

    那時候在眾生識海邊緣,溫辭暈倒之后靠在她的背上,說過很多含糊不清的夢話。他也曾低聲反復呢喃著,以痛苦的語調提起巨門與瘟疫。

    他說,他不是疫魔。

    而成群的嘲雀在他們上空盤旋,大聲喊著“假的!假的!”

    蕭蕭風雪中,溫辭已經走近葉憫微,他將剛剛打磨好的一副普通視石放在葉憫微鼻梁上,眼里笑意仍舊未褪。

    他說道:“你好像有事情想要問我?”

    葉憫微點點頭。

    “不問嗎?我現在心情好,說不定就回答你了。”

    葉憫微搖搖頭,她鄭重地說:“你說當別人有不想回答的問題時,不要追問。”

    溫辭睜大眼睛。

    他略一沉默,詫異道:“你什么時候這么聽我的話了。”

    “如今你對我很重要,所以你說的每一句話,也都很重要。”

    “我比你的好奇還重要嗎?”

    “嗯,是的。”

    溫辭眸光顫動,他凝視葉憫微片刻,低下眼眸,輕聲說道:“怎么回事,你現在……像你又不像你。”

    葉憫微伸出手去,卻懸在溫辭腰側不動,她詢問道:“我可以抱你嗎?”

    她謹遵他的要求,等他行動才有下一步行動。

    溫辭忍不住笑了一聲,繼而別過臉道:“你想抱就抱。”

    “那我可以親你嗎?”

    “……你別得寸進尺。”

    第十六次被拒絕親吻的葉憫微上前一步,徑直抱住了溫辭的腰,嗅到他身體深處的花香,他的心臟沉穩而熱烈地跳動。

    她聽見溫辭的聲音,輕而猶豫。

    “等你換回腦子后,還會……”

    “什么?”

    溫辭沉默良久,他伸出手抱住葉憫微,拍拍她的后腦:“沒什么,那本就是屬于你的,你一定要把它拿回來。”

    溫辭與葉憫微在茫茫大雪里相擁,白雪覆蓋沙丘,受風處一片雪白,背風處仍是金黃,實在是大漠奇景。

    謝玉珠倚著門框,看著這一幕,滿面笑容地贊嘆道:“絕配,真是絕配。”

    她正贊嘆著,卻見眼前飄過一陣煙霧。謝玉珠訝然地轉過頭去,只見秋娘也正站在她身邊,端著煙桿,同她一樣瞧著門前的那兩個人。

    謝玉珠猛然想起師父們交給她的賄賂任務,躊躇道:“秋娘姑娘,好巧啊……”

    “我出生的時候,聽說大漠里也下了一場大雪。”秋娘目光落在遠處連綿起伏的的沙丘上,慢慢開口。

    這開頭讓謝玉珠措手不及,她道:“……這樣啊。”

    “我娘說,那時有一位貴人路過我家,抱著我給我起了名字。貴人說我將澤被蒼生,名滿天下,待我長大后他會再來接我。”

    謝玉珠心想,這貴人給她起名叫秋娘,可見文采也并不是多么斐然。

    然而她面上卻嘖嘖贊嘆道:“是嘛!那這位貴人后來來接你了嗎?”

    秋娘終于轉過頭來看向謝玉珠,呼吸之間煙霧嗆得謝玉珠咳嗽,她淡淡道:“那人要是來了,我現在還會在這里嗎?”

    “……說的也是。”

    秋娘突然問道:“你大師父叫什么名字?”

    “嗯?叫……叫云川。”

    “云川,無垠星河,是個好名字。”

    秋娘吐出一口煙去,淡淡道:“你兩位師父應該待你很好吧?”

    “那是自然,世上絕沒有比他們更好的師父了!”謝玉珠萬分篤定。

    “真讓人嫉妒啊,好命的蠢貨。”

    “……”

    謝玉珠確定,秋娘果真十分討厭她。

    謝玉珠這邊敢怒不敢言,秋娘卻悠然轉過身去,說道:“明日我送你們進鬼市,你們好好準備吧。”

    謝玉珠十分意外,她看著秋娘的背影消失在柜臺之后,只余下慢慢飄散的煙霧。

    她瞧瞧雪地里的兩位師父,納悶道:“我是怎么賄賂成功的呢?”

    第082章 戒壁

    出發去鬼市一事,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也沒什么好準備的,主要的問題在于蒼術。

    一進鬼市所有術法都將失效,蒼術就無法再以牽絲術行動, 只能臥床休息, 不便于他們行事。

    鑒于這一點, 他們便把蒼術暫時安置在大漠外的這家客棧, 付了一大筆銀子請客棧老板暫時照顧蒼術,待他們歸來再將蒼術帶走。

    老板夫婦見到蒼術渾身的傷痕不禁嘖嘖稱奇,但畢竟大家都不是做正經生意的,也見多了稀奇事兒。這兩人向來只看銀子,拿了銀票之后就沒再多問什么。

    第二日傍晚,秋娘便點了一批客人出發去鬼市,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也在其內。

    他們眼睛都被綁上黑色的布帶, 他們先是坐了一段時間的駱駝, 黑暗之中葉憫微聽見沙沙樹葉聲,感覺到他們應該是來到了那座荒鎮。

    這時候秋娘令他們從駱駝上下來,讓他們踏入一個木制之物中,那東西摸邊緣來看仿佛是一條木船。

    在這茫茫大漠中, 根本沒有高過腳脖子的水澤, 他們竟然坐進了一條木船?

    “坐好了,用面巾掩住口鼻,閉上眼睛, 閉住呼吸。”秋娘淡淡地說道。

    船上客人們剛剛按秋娘要求的做完, 便感覺到一陣大力攜大家向下,好似小舟俯沖進沙地里一般。大家恍如陷入流沙之中, 細沙從軀體間的每一寸縫隙間極速流過,擠壓胸膛撞擊脖頸, 使人不得喘息。

    嗚叫聲不絕于耳,黑暗中沙流壓得人無法動彈,就要死過去似的。

    被流沙吞沒的窒息感逐漸減弱,他們仿佛從流沙中穿出躍入沙塵暴之中,細沙仍然不停拍打面頰,但已經比剛剛好多了。

    黑暗中傳來秋娘的聲音:“可以喘氣了,把眼上的帶子解下來吧。”

    葉憫微解開眼睛上的帶子,戴上溫辭給她做的視石。

    只見秋娘提著一盞燈站在舟頭,急速流逝的黃沙繞過小舟向后飛去。這小舟上下皆是沙礫,便如一把鉆進沙海里的剪刀,尖刃劈開沙流,急速向下,一心要攜乘客一直扎到地底去。

    所有人都緊緊攥住小舟邊緣,若是被它甩出去,怕是會立刻葬身于沙流之中。

    這難熬的時間不知過去多久,秋娘的身前突然出現光亮。

    光亮快速擴大逼退沙子,沙流如煙消散,小舟脫離沙流,竟然從空中驟然墜落在水面上。

    水花撿起幾丈高,頓時將小舟上所有人都澆成了落湯雞。

    坐在船后面的人小聲罵罵咧咧道:“他娘的,每次進鬼市都搞得這么狼狽!”

    客人們紛紛打理自己,而葉憫微抬頭看去,只見頭頂的天空一片黑暗,無星也無月,與其說是天空,更像是一座巨大洞窟的窟頂。

    光芒的來處,是茫茫水面中心的一座島嶼。那座島嶼地形起起伏伏,樓閣屋舍密集地建滿每一處,層層疊疊燈火通明,仿佛黑暗中燃燒的一座山巒。

    有一道巨大的藍色穹頂似碗倒扣在島嶼之上,罩住了整個島嶼,正是斥靈場。

    水聲潺潺,這看不見邊際的廣袤水面上有許多小舟,熱鬧而擁擠地駛向與島嶼以一道長橋相連的渡口。

    那似乎是這座島嶼唯一的渡口,渡口處依稀立著一塊高大的石壁。

    “前面就是戒壁,新客務必把每一條規矩都看清楚,咬破手指在戒壁上摁下指印,再走過戒壁。”

    秋娘拿出煙桿,吸了一口煙,漫不經心道。

    鬼市和世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大不相同,千年以來鬼市沒有任何管轄者,亦無人能在鬼市為王。

    鬼市最至高無上的權威,便是這石壁上的七七四十九條規則,它矗立在鬼市唯一的渡口處,靜默無聲地審視每一個踏入鬼市的人。

    規則之下眾生平等,絕無高低之分,守序者行動自如,違逆者必受懲戒。

    即便是如今成就了鬼市靈器生意的林雪庚,也不例外。

    客流擁擠,這一船落湯雞們排了好一會兒隊,待秋娘與守渡人對了一系列切口,才得以登上渡口。

    只見渡口立了一個木頭牌坊,上用朱砂寫了“迷津”兩個大字。牌坊下就是刻有鬼市市規的戒壁,戒壁正在斥靈場界邊緣。

    老客們看也不看戒壁就走了過去,一個個沒入藍色的屏障之內,新客們則在戒壁下里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圈,細細琢磨這鬼市的規矩。

    “……強迫及干擾交易者逐出,永不得入;販假貨者逐出,永不得入;債不及父母子女,人死債消;不得偷竊搶劫;傷人財物者必等價償之……”

    謝玉珠踮著腳一條條讀著這些規矩,讀得口干舌燥。

    她轉頭對葉憫微道:“這也太長了吧,要是大師父你還能像以前一樣,看一眼就能記住就好了。”

    旁邊路過的老客見這里擠滿了人,便扯著嗓子大聲喊起來。

    “不必記!走過這迷津一進去,就全是賣戒壁規則書冊的!”

    有人附和道:“沒錯!給你從第一條到最后一條寫得明明白白,還有一堆注解和案例!”

    “除了貴點兒沒別的壞處,嫌貴你再往里走走,隨便尋一家鋪子都有賣的!”

    許多人聞言都在戒壁上摁了手印,徑直往里走。前排的人群呼啦啦地進入鬼市,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便被后面的人推推搡搡,擠到了戒壁最前面。

    “這些懲罰由誰來執行呢?”葉憫微問道。

    “戒壁自身。”

    溫辭從上到下掃視這些規則,說道:“在鬼市之中,所有人的性命、身體都受這些規則管轄,它能夠監視、支配人的行動,甚至奪取性命。”

    “不過好處是,所有規矩明明白白,規矩不受賄賂,不會放過犯戒者,也不會枉殺無辜。所有王公貴族,修士仙家,在這規矩面前并無優劣之分。”

    “那這里還真是個和平又公平的地方。”謝玉珠感嘆道。

    溫辭不置可否,他探頭看去,指著那巨大的藍色穹頂對葉憫微與謝玉珠道:“你們看。”

    她們仰頭看去,那穹頂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滑過,仔細一看,竟全是鬼市里發生的交易。

    某人以多少錢買了某人手里的什么,某人贈送某人何物,某人損傷了某人的錢財多少,某人如何償還欠債多少。

    姓名、事項與買賣金額一覽無余,明白得嚇人,仿佛是個活賬本。

    “戒壁背面會自行實時篆刻鬼市中進行的交易,每日子時抹平再重記。”

    “林雪庚以戒壁為界建立斥靈場,取戒壁上的買賣文字顯現于斥靈場之上。每個在鬼市之中的人,只要仰起頭就能看到鬼市里發生的一切。”

    葉憫微眼里映著穹頂上的藍光,她眼眸發亮,由衷贊嘆道:“真厲害啊。”

    這實在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稀奇地方。

    溫辭、謝玉珠與葉憫微是秋娘這船客人中最后進入鬼市的三個。他們將那戒壁品讀許久,終于穿過斥靈場界,沿著渡口后細長的橋往鬼市走去。

    秋娘早已進來,此時她正抱著煙桿倚在橋邊,吞云吐霧間瞧了他們一眼。

    她似乎在等他們。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大漠黑店里,今日未能被選中來鬼市的客人正不滿地向老板娘抱怨。

    “我們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不能跟秋娘說說情,早點放我去鬼市?”

    老板娘端著酒壇放在柜子里,四兩撥千斤地說道:“最近客人多,許是鬼市有什么規矩,秋娘也是按規矩挑人。咱也不知道哨子的規矩,聽她的就行了!”

    那客人看出老板娘打太極,轉而說道:“我也記著你們的恩情呢,沒你們我也搭不上鬼市這條線……不過說來,我記得秋娘小時候是最聽話膽小的一個孩子,長大了脾氣怎么變成這樣?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客人磕著瓜子,玩笑道:“你們把秋娘送進鬼市時她才五六歲,近二十她才回來。這么長時間不見,就算真變了個人你們也認不出吧!”

    老板娘卻不知被觸到什么逆鱗,突然急了,她把酒壇子往地上一放,怒發沖冠道:“什么認不出?自己的娃娃還有認不出的道理?她還能是什么人?她就是秋娘!”

    客人沒想到老板娘反應如此激烈,呆愣原地,滿堂的客人都轉頭看過來。平日里脾氣火爆的老板大喊道:“怎么了怎么了!你這婆娘誰又惹你了!”腳步咚咚咚地走過去和稀泥。

    大漠黑店里混亂著,而長橋上人流擁擠中,那眉清目秀的年輕姑娘站在高懸的紅色的燈籠之下,倚著橋邊欄桿,望著那師徒三人走近。

    燈火映照之下她的眉眼與輪廓,不太像她的父親,也不像她的母親。

    秋娘悠悠邁步走上前去,站在了他們面前。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也站定。

    匆忙的人們紛紛與他們擦肩而去,秋娘的目光在這三人身上掠過,最終停在葉憫微臉上。

    “歡迎來到鬼市。”

    秋娘端著煙桿,另一只手拍了拍葉憫微的肩膀,手指滑動之間,一枚銅錢沒入了葉憫微的衣縫里。

    一向面無表情的秋娘竟然彎起眼睛,微微一笑。

    她說完這句話,便轉過頭去,頃刻間便被人流所吞沒。

    突然有議論聲吵吵嚷嚷,仿佛星火燎原,一路燃燒過來,燃起熊熊火焰,人頭攢動間,所有人都在互相提醒,指向天空,驚訝地談論什么。

    穹頂上密密麻麻的交易文字中,出現了兩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字。

    “林雪庚贈葉憫微銅錢一文。”

    人聲鼎沸中,煙霧繚繞間,林雪庚的面容被燈火照亮,她淡淡道:“祝你們在鬼市玩得愉快,師父。”

    第083章 鬼市

    長橋上的人們仰著脖子停滯不前, 將連接渡口與鬼市正門的這座橋擠個水泄不通。堵在渡口的小舟上無人知曉發生何事,哨子們與乘客們紛紛罵罵咧咧,一時間“迷津”熱鬧非凡。

    “葉憫微也來鬼市了!看來競賣蒼晶煉制之法的真是她!”

    “林雪庚和她在一起, 怎么回事, 這是她們商量好的嗎?”

    “事情不簡單啊……”

    而葉憫微正站在喧囂鼎沸之中, 她仰著頭, 眼里映著穹頂藍光,若有所思地從衣襟里把那一文錢摸出來。

    謝玉珠瞧了那行文字半天,瞠目結舌道:“怎么回事?秋娘她……竟然是林雪庚?”

    “她真的是林雪庚啊。”葉憫微說道。

    謝玉珠驚詫道:“……怎么,大師父你知道她是林雪庚?”

    溫辭對葉憫微說道:“東西放了嗎?”

    葉憫微晃晃手里的袋子,道:“嗯,已經在她身上放了一顆消息珠。”

    謝玉珠再看向溫辭, 她睜圓眼睛道:“二師父你也知道她是林雪庚嗎!!”

    “噓!”溫辭將手指豎在唇前。

    謝玉珠不情不愿地閉上嘴巴, 把疑問吞進了肚子里。師徒三人被重新流動起來的人潮裹挾著, 踮著腳擠過了長橋。

    長橋那頭寫有“金錢勝境”的木牌坊逐漸清晰起來,這是鬼市的正門,這道門之后便是真正的鬼市。

    舉目望去,只見此處地勢高低起伏, 依山而建的屋宇樓閣把山裹得密不透風, 以至于只見樓不見山,仿佛那高低錯落的樓閣,是自己踩著自己堆起來的。

    到處掛著長串的紅燈籠, 照得無星無月的黑暗亮如白晝。

    介于從迷津上來的客人們一個個都是狼狽的落湯雞, 一過那“金錢勝境”木牌坊,映入眼簾的便是大大小小供人洗澡的浴堂。

    那些浴堂樓沿著石階一字排開, 其中升起騰騰蒸汽,把這擁擠的大門口尋得水汽繚繞, 仿佛仙境一般。

    這個地方但凡是有商機,定然會被恰如其分地利用起來。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三只落湯雞便挑了其中最大的那一家“金香湯”沐浴更衣,進門時自然是謝玉珠付的銀子,確保交易是由她完成。

    然而他們剛進去不久,剛剛各自在澡池子里泡下,便聽見有澡客議論。

    “瞧見了嗎,萬象之宗進這金香湯了!”

    “還有個姓巫的,怕不是夢墟主人啊!”

    “老天爺!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有幸跟萬象之宗、夢墟主人泡一個池子呢!”

    原來是穹頂方才上出現了文字——謝玉珠購金香湯澡券三張。

    而后接著是——謝玉珠贈葉憫微金香湯澡券一張。

    ——謝玉珠贈巫恩辭金香湯澡券一張。

    戒壁盡忠職守,讓人真是裝也裝不成,躲也躲不過。

    幸好這浴堂極大,客人又極多,幾百號人都在此處,澡池子也有十幾二十個,大家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是萬象之宗,哪個又是夢墟主人。

    只是路過的人都互相瞧幾眼,身體上“坦誠相見”,心里頭各懷鬼胎。

    葉憫微與謝玉珠泡在澡池子里的角落里,只聽旁邊池子里,有人以萬分沉痛的語氣出聲——近日鬼市交易太多,她得了消息沖出去看時,穹頂上葉憫微的名字已經被擠出去,看不到了!

    那人仿佛就像損失了幾百兩銀子一般長吁短嘆。

    葉憫微與謝玉珠默默地矮下去,叫池水掩去半張臉,只露眼睛和鼻子,仿佛要溶在池水里,只豎著耳朵聽眾人議論。

    沉默地豎了耳朵半晌,謝玉珠終究是憋不住了。

    她將嘴巴升出水面,將那忍了一路的問題問出來。

    “大師父,你和二師夫究竟是怎么猜到秋娘身份的呢?”

    葉憫微轉過頭來,她也從水里升起來,誠實道:“我們并不知道啊。”

    “不可能!那您怎么會在秋娘身上放珠子?”謝玉珠小聲質疑。

    “不只是她,客棧老板、老板娘,總來找我們聊天的隔壁客人,賣駱駝給我們的商人,他們身上都有我的消息珠。”

    “……啊?”

    葉憫微解釋道:“之前蘇兆青、溫辭與我商量,覺得林雪庚對我的關注不同尋常。而且去往鬼市中人大多數都有消息珠,我就算毀掉自己的珠子,她也能從別人的珠子那里看到我。”

    “蘇兆青說,既然她對我的行動了如指掌,那么應該會在我來鬼市的這一路上,找機會來見我。”

    葉憫微舉起她手腕上掛著的小袋子,即便是泡澡池子她也沒解下來,里面似乎放著許多圓圓的珠子。

    “我拆解改造消息珠后,讓溫辭按我的改造做了一批新消息珠,讓它們有監視之能,轉而成為我的眼睛。這一路上,每個與我說話超過四句的人,我都在他們身上放了珠子。”

    葉憫微頗自豪地示意自己手腕上的袋子。

    她并不確定秋娘是林雪庚,她只是廣泛懷疑所有靠近她的人。

    謝玉珠愣了半晌,不禁伸出拇指感嘆道:“您這真是……滿湖撒下金絲網,哪怕魚兒不上鉤啊!”

    頓了頓,謝玉珠好奇道:“那大師父,你現在能看見她在干什么嗎?”

    葉憫微點點頭——消息珠是她唯一知道,可以在鬼市生效的靈器。

    她頭發濕淋淋地飄在水里,凝神片刻后,指著西面道:“她在那邊山上一座叫云煙樓的閣子里點錢。”

    鬼市地勢四周低中間高,低處人流如織喧囂鼎沸,越往高處走便越安靜。相比于吵吵嚷嚷的浴堂街,山頂的那座云煙閣仿佛要融入萬籟俱寂之中。

    在這種寧靜里,算盤珠子的聲音便愈發清晰。

    從敞開的暗閣大門之中溢出迷人眼睛的金碧輝煌。

    這暗閣里地上放的是成箱的金錠銀錠,桌子上擺的是精美絕倫的古董花瓶字畫,匣子裝的是光彩奪目的珍珠寶石點翠首飾,抽屜里藏的是整沓的地契房契。

    面容清秀,身長玉立的姑娘打著算盤,從金碧輝煌中緩緩走過。

    這金山銀山大約已經足夠買下幾座城池,五年來居于榜首的鬼市最大賣家,自然不是浪得虛名。

    金光映照下林雪庚的眼里卻只有一派平靜,手指不斷撥弄著那白玉珠子。

    “姑娘一回來就來點寶庫了?不先喝口茶歇歇嗎?”侍女小梅在門邊詢問道。

    林雪庚解下腰間的兩吊錢往桌上盤子里一扔,說道:“今日珍珠的價錢跌了。”

    小梅道:“鬼市里貨價起伏不定,總有多有少。”

    林雪庚手指在算盤上最后一敲,然后抬起頭無甚表情地掃視滿屋子的金銀財寶。

    “還是沒到一萬萬兩。”

    那邊葉憫微、謝玉珠與溫辭沐浴更衣完,便從“金香湯”里默不作聲地溜出來了。

    雖然在這里行事實在不便,但再不便,卻還要行事。

    這師徒三人一番整頓之后,開始逛起鬼市來。

    鬼市鬼市,陰暗之處的市集,沒什么不能做的生意,越是外面禁止買賣的,在這里賣得越火熱。如今最為炙手可熱的,當屬靈器的生意。

    瞧這店面安排就知道。

    鬼市并無官府,沒有僧面沒有佛面更沒有官面,只有錢的面子。一出浴場街,最開闊的好地段連著三座鋪子,里面掛的牌子無不與靈器有關。

    “買賣靈器的,賣靈器情報的,買賣蒼晶的,賣現成靈脈圖的,賣……賣自在軒的票號的?自在軒是什么地方?”謝玉珠一邊走一邊歷數。

    “自在軒!林雪庚的鋪子!天上地下獨一份能改造靈器的地兒,每月只做十筆生意,拿到票號才能進去!”

    倚在那鋪子門口的伙計揮著胳膊,指向這鋪子:“您來我這兒,我保準給您弄到票號!但最近三個月的已經沒有了啊,要買也是三個月后的了。”

    謝玉珠干干一笑道不用,轉過頭來對她二位師父說:“這也有票販子呢?”

    葉憫微捧著在街口鋪子買的戒壁規則十三家注版書冊,戴著溫辭給她的那副尋常視石,熙熙攘攘的人群及熱鬧的吆喝聲中,她說道:“真神奇啊。”

    這在外面,分明是遭人痛恨,談之色變之事,在鬼市卻好像只是尋常營生。

    溫辭指著對面一座樓閣,道:“你瞧,那是做靈匪生意的。”

    只見樓閣足有三層,門前擺了大招牌,寫道——“靈匪解憂,殺人尋寶、求雨求親,無事不可!”

    那正是買家花錢,雇靈匪辦事的牙行。

    葉憫微、謝玉珠從那牙行面前走過,走老遠仍轉過頭看著,謝玉珠嘖嘖稱奇。

    此類生意不止一家經營,各式各樣的店鋪開滿這幾條街,競爭十分激烈,導致每家門前都掛著大招牌顯示自家業績。

    在鬼市這叫自賣自夸推而廣之,在外面這就得叫人證物證一應俱全。

    這般明目張膽實在讓人不適應。

    他們在此地轉了兩圈后,踏入其中一家牙行。溫辭裝作買家向老板打探消息,而葉憫微則被墻上的木牌子所吸引。

    她走過去,只見每塊木牌上都寫著某件靈器、術法和可辦之事。

    葉憫微從上到下把那些牌子一一看過去,這些靈器的用途許多她都未曾想到過。

    她喃喃道:“哦?還能做這些事……”

    她正站在那里專心致志地端詳著,對面果脯鋪子的老板托著盤子走進牙行,對牙行里的客人道:“客官!要不要嘗一下咱新進的蜜餞,不要錢,您嘗個鮮喜歡就買!”

    來鬼市的到底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要吃喝拉撒,鬼市有半數鋪子便是做這些日常生意的。

    葉憫微仍然凝神看著那些牌子,盤子靠近她時,她瞥見盤子里有切片的柿餅,沒多想就拿了一片放進嘴里。

    只聽外面忽有一陣吵鬧,那托著盤子的老板伸出頭看了一眼天空,在穹頂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和一個了不得的名字并排出現。

    他瞠目結舌地收回頭來,扯著嗓子喊道:“哎呦喂!萬象之宗!”

    這一嗓子如一聲鳴鑼,滿屋子的人齊刷刷地回頭,看向葉憫微與老板。葉憫微的手懸在空中,手里還拿著未吃完的半片柿餅,與滿屋子人面面相覷。

    果脯老板雀躍道:“今兒可算是見到真人了!”

    人們從牙行敞開的大門里呼啦啦里涌,葉憫微連連后退,轉瞬之間被擠在了墻角。

    她迷茫地瞧著這些興奮而又崇敬的眼睛,他們你擠我我挨你,仿佛觀看異獸祥瑞一般,互相說著這就是萬象之宗啊。

    又見人頭攢動間,牙行老板從人群之中擠過來,對邊上人說道:“去去去!讓一邊兒去!這是我的店!”

    那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一路擠到葉憫微面前,滿面笑容道:“萬象之宗您大駕光臨啊!來喝杯茶歇息歇息……要不嫌棄,給小店提個字兒唄!寫啥都行!”

    葉憫微指向自己:“我……提字嗎?”

    “對對對,最好寫個落款,那……”

    店老板山羊胡子一聳一聳,話還沒說完,就見溫辭面色鐵青地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將一條面巾往葉憫微臉上一裹,擁著她把她拽出了牙行。

    人們跟著紛紛涌出去,謝玉珠也被擠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走出牙行。她走街轉巷找了一柱香的時間,才在某條商鋪后街找到溫辭與葉憫微。

    謝玉珠控訴道:“二師父!一遇到事兒您又只管大師父了!您好歹先告訴我在哪兒匯合吧!”

    葉憫微與溫辭撫著心口氣喘吁吁,溫辭擺擺手道:“我哪兒顧得上這個?走散了你隨便去買件東西,我們不就能找到你了?”

    葉憫微卻朝著某個方向看去,動作停住,驚訝地睜大眼睛。

    謝玉珠和溫辭也看去。

    只見這正是剛剛他們來時的路,從這條后街望出去,就能看見“金香湯”的大門。

    那門邊不知何時新擺了招牌。

    “萬象之宗、夢墟主人親選沐浴之地。”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沉默地看著那嶄新的、墨跡未干的招牌半天。

    葉憫微道:“這真是個神奇的地方。”

    第084章 規則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三人心有余悸, 他們暫且先遠離人潮洶涌之處,尋了個島嶼邊緣靠水的角落休息。

    葉憫微坐在臨水的石階上,迷惑地望著倒映燈火光芒的水面。斥靈場外, 還有許多小舟朝著迷津渡口而去, 繁忙而不知疲倦。

    此地和外界乾坤顛倒, 以至于光怪陸離, 令人滿腹疑云,頭腦嗡嗡。

    石階兩旁綠樹掩映,街巷的人聲在遠處模糊。

    溫辭站在她身側,拿起一塊石頭,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往水里一扔,石頭在水上飛躍, 打出十三個水漂。

    他仿佛知道葉憫微在想什么, 一針見血道:“怎么, 覺得不習慣?在外面上至仙門官府下至平民百姓,畏之如虎恨之入骨的葉憫微,居然在鬼市成了飽受愛戴的英雄?”

    葉憫微思索片刻,道:“我覺得他們愛的好像并不是我。”

    她難得如此洞察世事。

    “當然不是, 這個地方是金錢勝境, 人們只愛財神爺。”

    頓了頓,溫辭拍拍手道:“不過恰巧,眼下你便是鬼市的財神爺之一。”

    世人從不是鐵板一塊, 各有各的利益, 你哭我笑、你死我生,你滅你的魔, 我奉我的佛,管你的魔和我的佛是不是同一個家伙。

    溫辭伸手點了點葉憫微手中的書冊, 道:“戒壁規則意在保護各人的財物。它把身體也視作財物,所以在這里殺戮、斗毆、監禁都會被戒壁阻止。”

    “戒壁剝奪了人們互相傷害的權力,斥靈場又消除了靈器的威力,靈器不再是兇器,與黃金珠寶無異,對鬼市中人來說都只是賺錢的生意而已。”

    葉憫微眼里映著水面波光,她若有所思道:“因為戒壁上的規則,這里便成為與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嗎?”

    溫辭略一沉默,不無嘲諷道:“乍一眼看起來不一樣,看久了你便會發現,沒什么不同的。”

    穹頂上藍色的字跡不斷跳躍出現,遠處人聲喧囂,而水波拍打著石階,嘩啦作響。

    葉憫微安靜片刻,轉頭看向溫辭道:“那如果我想傷你會怎么樣?”

    溫辭篤定道:“你做不到。”

    “我可以試試嗎?”

    “你試試。”

    葉憫微從發間拔下一根簪子,銀光閃過,溫辭并不閃避。然后下一刻——溫辭左手那白皙的手背上,便出現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迅速滲出染紅手背。

    加害者與受害者都始料未及,一時間氣氛凝滯。

    溫辭緊皺眉頭轉著自己的手,說道:“這怎么可能?”

    他突然聽見簪子掉落在地的清脆響聲,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撲倒在地,一只溫熱的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看!”

    溫辭的視線一片黑暗,他愣愣地說道:“就這么一點兒血我還不至于做噩夢……”

    他的手被人小心地牽起來,清涼的水從上面澆過,葉憫微的動作有點急躁,她苦惱地說道:“在這里傷藥也不會起作用……你疼嗎?”

    溫辭仿佛僵了僵,他把葉憫微的手從眼前拿下來,一雙眸子盯著葉憫微有些慌張的眼睛。

    “你問我,疼不疼?”他似乎覺得從她的嘴里問出這個問題,讓人難以置信。

    葉憫微點點頭,認真道:“要不要我出道算題給你?”

    “……算題?”

    葉憫微解釋說,她以前受傷的時候只要想些別的,就能完全忘記疼痛。但是她上次吃砒霜時,心無旁騖地感受了一下疼痛,覺得那滋味太難熬了。

    “我不希望你這么痛苦,我能做什么令它消失嗎?”

    葉憫微的目光真誠,仿佛她愿意竭盡全力避免溫辭的任何痛苦。而溫辭驚詫地望著她,仿佛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正在兩人沉默之時,只聽謝玉珠興奮的聲音傳來:“大師父二師父,你們在干什么呢!”

    他們兩人一轉頭就看見了沿石階跑下來的橘紅身影。謝玉珠一雙亮得發燙的眼睛,一手捧著買來的酒水食物,一手指著穹頂。

    穹頂跳躍的字跡中正有他們兩個的名字。

    ——巫恩辭將身體贈予葉憫微一次。

    謝玉珠努力保持正經道:“我才離開這么一會兒……二師父你怎么贈予的啊!”

    溫辭與葉憫微兩人同時沉默了,方才事情發生前他二人的對話涌上腦海。

    ——我可以試試嗎?

    ——你試試。

    他們這對話被戒壁認作了交易的達成,溫辭就這么把自己送出去,暫時成為了葉憫微的東西。

    故而葉憫微傷他一次,并未受到任何阻攔。

    最后這試驗還是由謝玉珠完成的,她拿石頭去丟她大師父,手剛抬到半空便動彈不得,完美呈現了被戒壁規則阻攔的例子。

    謝玉珠得知這穹頂上令人興奮的字跡不過是她兩位師父的試驗,不免有些失望。她把在街上買的酒水食物遞給溫辭。當溫辭接過謝玉珠手里的東西時,那藍光閃爍的穹頂上又顯現出新字。

    ——謝玉珠贈巫恩辭桃釀一壺,羊肉燒餅三只。

    “我看過不了多久我也要名震鬼市了,以后我買上東西就得趕緊跑!”

    謝玉珠也在她兩位師父旁邊坐下,三個人正好占據了一整排石階,她伸展雙腿對他們說道:“我剛剛繞了一圈,這里靈器的生意做得真是五花八門,林雪庚可當真是厲害!”

    戒壁矗立千年之久,鬼市依托戒壁而生,一直都是見不得光的生意交易之處。林雪庚來鬼市之后,靈器生意才發展壯大,以至于今日占了鬼市生意十之七八的地步。

    這滿街生意直戳仙門心病,若不是那道斥靈場以及林雪庚的庇護,這里恐怕早被仙門鏟平了。

    說到這里,謝玉珠不由得迷惑不解:“林雪庚的事情說來也是撲朔迷離啊。當年白云闕如日中天,林雪庚比白云闕內門弟子都風光,她到底為什么要與白云闕決裂,還殺上師門連屠數十人呢?”

    曾經也因為林雪庚的存在,仙門對于靈器的態度留有余地,不像現在這般深惡痛絕。

    那時葉憫微的魘獸初現,靈器之事被揭曉,太清壇會中三家意見并不相同,逍遙門堅決反對靈器的存在,扶光宗模糊不言,而白云闕卻是積極的。

    而最積極的白云闕,又恰在那時主持太清壇會,他們尋到了魘獸和被魘獸選中的孩子——林雪庚,便力排眾議讓林雪庚留在白云闕修行。

    名義上林雪庚拜萬象之宗為師,與魘獸朝夕相伴,魘獸也只將靈器與記憶交托與她。但魘獸到底不能言語交流,實際上從十歲到十六歲的六年間,林雪庚一直生活在白云闕里接受教導,白云闕對她而言與師門無異。

    期間白云闕對林雪庚用心栽培,可謂是寄予厚望。

    “我爹說……”謝玉珠提起她爹謝昭,突然想起來她爹實際上不是她親爹,心中忽而一陣酸楚。

    謝玉珠壓下這酸楚,繼續說道:“我爹說,他以前在白云闕見過林雪庚,覺得那是位聰明又知禮的姑娘,與白云闕眾人感情深厚,也不知道后面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林雪庚制造出白云闕慘案后,仙門對于靈器的態度便急轉直下。

    魘獸從那之后也失去控制,離開林雪庚在這世上神出鬼沒,隨意給予靈器。靈匪紛紛出現,真正開啟了直到如今的“靈器之亂”。

    無論如何,林雪庚都是這靈器之亂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無數轉折的開端源頭。

    葉憫微搖搖頭,她思索片刻后道:“不過應該與我有關吧。”

    這世上由靈器而生的一切,總是跟她有關。

    無論是恨意還是愛意,無論是那些被靈匪禍害的百姓,是這里依靠靈器交易生財的人們;亦或是痛心疾首要抓她回師門的師兄,是野心勃勃又高高在上的秦嘉澤,還是那山間樓閣里琢磨不透的林雪庚。

    他們每一個都積攢了滿腔愛恨,有話要對她說,卻又不能從她這里要到想要的答案。

    “走吧。”溫辭裹著紗布的手在葉憫微眼前打了個響指。

    他揶揄道:“一會兒再去街上,千萬別再隨便拿別人給的東西了,財神爺。”

    這些人其中還有溫辭,不過溫辭與她的關系并非由靈器而生,而是由她本身而生。

    葉憫微先溫辭一步站起身來,藍色衣裙搖晃間,她彎腰向他伸出手:“我來拉你。”

    溫辭坐在石階上,他望著葉憫微的手,詫異道:“我只是傷了手,又不是傷了腿。”

    葉憫微的手固執地懸在半空。溫辭沉默片刻,那只沒受傷的,戴著金色指環與鈴鐺手串的手便伸出來,被葉憫微攥住手腕,從地上拉起來。

    葉憫微把溫辭拉起來后,認真評價:“這樣被拉起身,你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

    頓了頓,葉憫微伸出雙手道:“下次我要同時握住你兩只手腕,再把你拉起來。”

    溫辭與葉憫微對視半晌,轉過身哼了一聲,不咸不淡道:“你想法還真多。”

    葉憫微跟著他往街巷走去,謝玉珠也從臺階上躥起來,跟著他們走去,師徒三人再次融入街巷的人潮里。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花了三天的時間,踏遍了鬼市的街頭巷尾。

    除了與靈器生意相關的區域,他們也去看了那些販賣武器兵械、禁書、官府文牒、奇珍異獸、奴隸、蠱毒的店鋪。

    這里處處都是生意,即使極力避免,也時不時會有交易出現,更別說還有他們三人之間的互相贈予。

    于是沒過多久,他們就在書店里《十三家注戒壁規》這本最為熱銷的書冊旁邊,看見了一摞《萬象之宗游鬼市圖冊》。

    里面詳細標注了曾經與葉憫微發生相關交易的地點、店鋪,以及推測出的游覽線路。

    當時書店老板扇著芭蕉扇,大聲道:“客官看看,這是最新上的,最好賣的書!”

    葉憫微拿起那本書翻了半天,贊許道:“確實做得很全。”

    然后就被溫辭從手里把書拿走放回攤子上,拉著走遠了。

    把鬼市摸了一遍后,他們便各司其職。溫辭手上有一份蘇兆青給的名單,她查到了秦嘉澤在鬼市的線人姓名,溫辭便從他們入手去打探秦嘉澤的消息。

    葉憫微則又撿起了老本行,她帶謝玉珠租了艘小舟,沿著斥靈場周圍的水面晃悠。

    謝玉珠端著《十三家注戒壁規》坐在船頭,說道:“我看來看去,這里只要不在金錢上虧欠別人,就萬事大吉。不過不能傷人不能殺人,更不能強迫人交易,我們該怎么讓秦嘉澤把腦子還給您呢?”

    “那就讓斥靈場與戒壁失效片刻。”

    葉憫微俯身在她的本子上寫寫畫畫,同時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語氣輕松。

    謝玉珠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書冊,納悶道:“讓斥靈場和戒壁失效……這事兒很簡單嗎?”

    “很困難。”

    “……”謝玉珠心說那您怎么說得那么輕松。

    謝玉珠只覺得她大師父這人,若是規則是她擅長的她就利用規則,若是規則不利于她,她就掀桌子。

    還別說,她大師父最擅長的就是掀桌子。

    第085章 密談

    果不其然, 葉憫微開始跟謝玉珠講述她掀桌子的思路。

    葉憫微對謝玉珠道:“我此前給你講過消息珠里的靈脈構造,你還記得嗎?”

    謝玉珠皺著一張臉,她腦子里浮現出那百轉千回的圖案, 小聲道:“一知……一知半解。”

    “它可以在斥靈場中生效, 其中可見許多躲避斥靈場限制的設計。而且你看……”

    葉憫微邊說, 便將自己的手穿出斥靈場, 萬象森羅正停在那道藍色屏障上。

    葉憫微發動萬象森羅,那鐲子嗡嗡作響仿佛被什么所束縛,而斥靈場界上蕩漾起水面一樣的波紋,有規律地顫動起來。

    “這樣發動靈器時能看見斥靈場的結構,再結合消息珠中消解斥靈場的設計……”

    葉憫微筆走如飛,無法使用能看到靈力脈絡的視石, 她便想別的方法看見, 如此這般跟謝玉珠說著她對斥靈場的測試情況。

    結論便是——葉憫微打算圍繞戒壁布置一個靈脈陣法, 令戒壁與斥靈場同時失效。

    不過這個靈脈陣法的設計十分復雜,她現在還沒有完全想好。

    謝玉珠低頭看她大師父寫了滿本子的數符圖案。

    她大師父換了個腦子之后,描述術法靈脈原理比從前清楚了太多,仿佛終于能理解普通人是怎么思考了的一般, 能夠一步步拆解給她聽。

    所以謝玉珠雖然看得痛苦, 但也勉強能看懂五六成。

    謝玉珠嘗試跟著她師父寫寫畫畫,求教了一會兒這靈脈陣法的設計,又納悶道:“可是這幾天, 林雪庚就沒什么動靜嗎?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您的呢?她就不想跟您見見面聊聊?”

    葉憫微一邊寫一邊答道:“她每天都要按市價點一遍她的寶庫, 今早點的那次離一萬萬兩還差五百兩。”

    “……”

    謝玉珠怪道:“林雪庚和白云闕決裂,總不會是嫌白云闕太窮吧?不應該啊!”

    葉憫微正在描畫的筆卻突然一頓, 染開一團墨跡。她放下毛筆直起身來,望向島嶼山脈上的一座閣子。

    “師父, 怎么了?”謝玉珠也跟著看去。

    “林雪庚有客人……”

    頓了頓,葉憫微眸光微動,補充道:“是秦嘉澤來了。”

    “秦嘉澤!?”

    整座鬼市地勢最高處建了一座三層小閣,閣門上掛了一塊牌匾,上書“自在軒”三字,正是林雪庚所開,接受八方來客做靈器改造生意之處。登上這座樓閣的頂層,便可俯瞰整個鬼市。

    鬼市中不見日月,故而只有夜晚并無白晝,放眼望去大半地方隱沒在黑暗中,而燈火明亮的街道上,無不人流如織。

    喧鬧聲傳不到此處,遠遠看去人群仿佛在上演無聲戲劇。

    一位年輕女子正倚在欄桿上,她一身鴉青綾羅生色花紋袍子,身側的紅燈籠將她的臉龐照亮,即便在這樣溫暖的顏色下,她的神色也冷淡得驚人。

    “許久未見,林老板還是老樣子。”從身后的屋子里傳來聲音。

    林雪庚不緊不慢地回過身去,以煙桿掀起珠簾,打量著屋子中站著的男人。

    男人一身紫袍,腰間佩玉手上戴著金鑲翡翠的扳指,和從前一樣雍容華貴。不過他沒有束發,又似乎瘦了許多,面頰略有凹陷,而眼里布滿血絲,又隱隱透露出某種狂熱。

    林雪庚那雙舟柳葉眼凝視秦嘉澤片刻,她悠悠穿過珠簾,說道:“淶陽王府已經被查抄,聽說朝廷與仙門都在通緝你,秦先生。”

    “該帶的我已帶走,一座空殼,查抄便查抄了。至于通緝,你我誰不是被通緝呢?”秦嘉澤全不在意,笑意輕松。

    林雪庚低頭拿煙桿磕磕桌角,漫不經心道:“今日秦公子是來與我閑談的?”

    秦嘉澤知道林雪庚向來不喜歡廢話,所以也不兜圈子,他笑道:“自然是與您有生意要做。”

    秦嘉澤表明來意,他說自己帶來了一件靈器,想請林雪庚免去斥靈場對它的影響,讓它在斥靈場內能夠生效。

    秦嘉澤身邊的小廝畢恭畢敬地捧上一個木匣子,木匣子上又放著一紙票號。

    他說道:“拿了今日的票號來的,沒壞了林老板您的規矩。”

    侍女接過小廝手里的匣子,奉給林雪庚。林雪庚瞥了一眼那票號,看也沒看匣子里的靈器是什么,便說道:“這生意我不做。”

    秦嘉澤道:“您看看匣子里的銀票。”

    “多少銀子,我也不做。”

    侍女在一旁幫襯道:“要靈器在斥靈場內也能生效,這種買賣我們姑娘從來也沒接過。秦先生,鬼市生意不能強求,您還是請回吧。”

    林雪庚仿佛覺得該說的已經說完了,轉過身去往里間走,儼然是送客的架勢。

    卻聽秦嘉澤在她身后輕聲一笑,道:“怎么,林老板是怕我如今得了萬象之宗的頭腦,借此研究透了斥靈場,和您搶生意不成?”

    林雪庚半個身子已經沒入黑暗中,她腳步一頓,舉著煙桿轉過身來。云霧繚繞間,她的神情曖昧不明。

    “看起來,你還有別的生意想談。”

    秦嘉澤笑意深深,說道:“有,我正有一筆更大的生意,想要跟林老板做。”

    頓了頓,秦嘉澤道:“這天下的生意,這江山社稷,舉世富貴,不知林老板感不感興趣。”

    那邊謝玉珠已經撐著小舟,和葉憫微回到了岸邊,期間葉憫微一直端坐在舟上出神。小舟停在岸邊的垂柳之下,謝玉珠舉著燈坐在她大師父旁邊,小聲問道:“大師父,你都看見什么了?”

    葉憫微目光仿佛落在極遠之處,她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亂中出現靈器一事,好像與秦嘉澤有關。”

    山林間的自在軒中,林雪庚坐在梨花木的太師椅中,胳膊支在桌子上,慢慢說道:“淮北叛亂那件事,背后是你?”

    秦嘉澤悠悠一笑,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是與不是又有什么區別?軍中有人以術法為兵刃,此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仙門難道會相信衛淵嗎?”

    “此前仙門與朝廷之間微妙的和平,只是自欺欺人,隱而不發的危機罷了。”

    衛淵在朝中悄無聲息地蟄伏多年,趁著靈器之亂建立天上城后,才被仙門發覺。然而仙門圍剿天上城時,天上城只是抵抗卻未反擊,衛淵雖有軍權,卻從未動用過朝廷軍隊的力量。

    仙門討伐衛淵時,也未曾向朝廷發難。

    兩邊都不想把朝廷牽涉其中擴大事態,仿佛那朝中的衛太傅與天上城的衛淵,是兩個人似的。

    “這有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朝廷不可能放棄靈器之力,術法早晚會滲透到軍政之中,而這正會危及仙門的根基。仙門與朝廷的矛盾早晚會尖銳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世上必有一場大戰。如今這場戰亂已經迫在眉睫,林老板,天下要大亂了!”

    林雪庚吐出一口煙去,辛辣的味道在房間內彌漫,她說道:“這與我又有什么關系?”

    秦嘉澤哈哈大笑,他說道:“走到這一步,衛淵不可能不動用天上城的力量,屆時是靈器術法的大戰,這世上從未有過以術法為武器的戰爭,那場面該是多么壯觀啊!衛淵與仙門,沒有任何一方能夠全身而退,終將兩敗俱傷。”

    “而這正是我們的時機。”

    林雪庚望向秦嘉澤,只見他那雙充血的眼睛里滿是狂熱與興奮的光芒,他一字一頓道:“衛淵算什么?被他把持的那個傀儡皇帝算什么?我才是真正的皇權貴胄。”

    “更何況……那統御天下的神通,正在我這里。”

    秦嘉澤點點自己的腦子,他笑道:“你未曾研究出來的蒼晶煉制之法,萬象之宗至今也沒有想起來的蒼晶煉制之法,我已經研究出來了。”

    林雪庚神色淡淡地望著他的眼睛,說道:“原來如此,好一場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秦嘉澤微微一笑:“這并非我一人的意愿,朝中厭惡衛淵支持我的人不在少數,只是礙于衛淵勢大。若天上城受挫,你與我又能帶來術法之力,一朝便能改天換地。”

    “你已經有萬象之宗的頭腦,要我做什么?”

    “非也,林老板擅長因事制宜,將靈脈千變萬化,而我這顆頭腦擅長本源機理的考量。你擅拳腳我擅內功,我們合作才能珠聯璧合,天下無敵。”

    秦嘉澤起身,望著這雕欄畫棟陳設華美的自在軒,悠悠說道:“林老板賺盡鬼市之財就能滿足嗎,鬼市之外天下何其之大,財富何其浩瀚,堆金疊玉,積滿整個鬼市也不在話下。屆時誰能針對你,誰又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所仇恨之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腳下。”

    頓了頓,秦嘉澤道:“包括萬象之宗。”

    林雪庚凝視著秦嘉澤的雙目,煙霧慢慢從他們二人之間升起,沉默良久之后,林雪庚淡淡道:“你那匣子里的靈器,留下吧。我收五百兩銀子,你明日來取。”

    秦嘉澤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而遠處水邊的小舟之中,謝玉珠緊張地觀察著葉憫微的神情,只見她師父感慨一聲,露出意料之中卻又迷惑不解的神情。

    “大師父,怎么了怎么了?”謝玉珠問道。

    葉憫微說道:“林雪庚,她也恨我。”

    這個世上痛恨她,想要她命的人又多了一個。

    “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溫辭的聲音傳來,謝玉珠轉過頭去,只見他抱著胳膊站在岸邊,拉下面巾對她們道:“我查到一些關于秦嘉澤線人的事情。”

    那邊自在軒里,秦嘉澤正準備告辭離去,卻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對林雪庚說道:“林老板,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一個身纏白布,失卻一只眼睛之人?”

    林雪庚蹙眉:“身纏白布之人?”

    “嗯,他現在的名字叫做蒼術。”

    看著林雪庚目露疑惑之色,秦嘉澤笑道:“罷了,他應該會來找你的。這是個很有用的人,請務必把他留下來賣給我,我必以重金相酬。”

    “他是什么人?”

    “嗯……這可難說,他的身份太多了。恰好我最近翻閱前朝史冊,有些出乎意料的發現,想要與他秉燭長談。”秦嘉澤笑得高深莫測。

    這一番相談終于結束,秦嘉澤由侍女引著沿著樓梯而下。

    林雪庚目送秦嘉澤遠去,目光里的疑惑被冷淡所取代。

    “真沒意思。”她面無表情道。

    她舉起煙桿,手伸進桿子上的煙袋里,手指頓了頓,從里面拿出一顆極小的珠子來。

    林雪庚端詳那珠子上極為纖細,若隱若現的紋路片刻,道:“還算有點意思。”

    她將那珠子伸出欄桿之外,手一松珠子便掉進了叢林之中。

    然后林雪庚抱著煙桿悠然走向樓閣深處的房間。

    她推開那扇門,門上的木牌泛起一陣藍色的光芒,她便一步從燈火昏黃中踏入了白日,從鬼市踏入了大漠的客棧里。

    陽光一時間亮得讓林雪庚瞇起眼睛。

    這是間不大不小的臥房,林雪庚走到床邊,揭開床邊的紗帳,她倚著床架看著床上那昏迷不醒,面色蒼白又滿身傷痕的男人。

    她緩緩道:“你的名字叫做蒼術嗎?”

    第086章 計劃

    林雪庚聽那個聒噪的小姑娘, 提起過關于這個男人的事情。

    那姑娘說這個人原本就有許多來處不明的陳年舊傷,一直用白布遮擋著。他雙耳失聰、左眼失明,原本還剩一只好眼睛, 以它讀唇語就可以對談如常, 時常讓人忘記了他耳不能聞。

    然而前些日子他又受了很重的傷, 就連僅剩的眼睛也失去了。

    那姑娘還說, 這個人生性豁達開朗,一向非常惜命,請客棧老板與老板娘一定要好好照顧他。他還有心愿未了,定然會為此醒來。

    “真是可憐啊,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人等著利用你呢。”

    林雪庚呼吸之間, 白霧繚繞漫過紗帳, 她淡淡道:“居然有人覺得你惜命?惜命的人, 怎么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那躺在床上的男人雙目輕闔,他的臉上印著狹長而奇異的傷疤,睡得很沉,呼吸平穩。

    他自然不會回應她。

    既然他已經失聰, 那么就連她的問題, 他也一句都不能聽見。

    林雪庚端詳他半晌,然后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臂。她一圈圈解開他手臂上纏的紗布,前幾日被蛇所咬的傷口仍然呈現出青紫色。

    臟腑虛弱, 血氣凝滯, 毒消得極其緩慢。

    “你還有什么心愿,值得你以這樣一副身軀茍活于世呢?”

    林雪庚將他的手放回床上。

    她直起身來放下紗帳, 正欲轉身而去,手卻突然被人牽住。

    準確地說, 是小指被人牽住了。

    林雪庚停下腳步,她低頭看去,紗帳中露出一只蒼白的手,指骨突出,朱紅色傷疤詭異駭人,從手背一直延伸到被紗帳所覆蓋的深處。

    他的手沒什么力氣,食指與拇指松松地搭在她的小指上,指腹冰涼。

    “你……”

    林雪庚小指微動,那只手就無力地滑了下去,垂落在床沿。

    這個名叫蒼術的男人并未醒來,似乎只是本能地抓住了什么,又放下。

    林雪庚站在原地,沉默地望著他修長蒼白的手,繼而抬起眼睛,目光穿過紗帳落在那張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隔著一道紗帳,這個人的輪廓寧靜又孱弱,仿佛被紅葉藤纏滿的一段溺水之木,不生不死,半浮半沉。

    林雪庚無聲地吞吐一陣煙氣,煙霧繚繞模糊了她的神情,良久后她端著煙桿轉身推門而出。

    光線一瞬間昏暗下去,她的鞋子便踏在了綿軟的波斯地毯上。

    她又回到了剛剛的鬼市樓閣中。

    林雪庚沿著廊道行走,高高懸掛的紅燈籠光芒在她臉上明明暗暗,她喚道:“小梅。”

    那年輕侍女的身影出現在房內,道:“是。”

    林雪庚淡淡道:“我記得冰窖里存了一株雪蓮,拿來煎藥吧。”

    侍女驚詫地抬起眼睛,愣了片刻才道:“……是。”

    林雪庚留下那句話,便沿著樓梯緩步而下,她舉著秦嘉澤剛剛給的五百兩銀票,來回看了看。

    她的雪蓮價值連城,有價無市,若硬折成鬼市中的價格,一萬兩也不為過。

    林雪庚揮著煙桿,搖頭道:“又不夠一萬萬兩了。”

    葉憫微、謝玉珠與溫辭三人劃著小舟到了僻靜的水面上,相對而坐,將各人掌握的情況逐一分享。

    葉憫微把她看到的一切詳細地講給謝玉珠與溫辭聽,然后不無可惜道:“消息珠被林雪庚發現,她已經把珠子丟進林子里了。”

    謝玉珠思索道:“秦嘉澤匣子里那靈器究竟是什么呢?等他去取回靈器的時候,穹頂上就會顯現交易的名目了吧。”

    溫辭盤腿坐在舟中,幾枚石頭在他手上輪番跳躍,他搖頭道:“我聽說與林雪庚相關的交易很少在穹頂上出現。”

    “為什么?”

    “她能免于斥靈場束縛,憑術法隨心所欲地在鬼市與外界穿行。只要她在交易的某些環節離開鬼市,就會被視為交易中斷,不在穹頂顯現。”

    頓了頓,溫辭一伸手,騰空的石頭一一落在他手心,他若有所思道:“不過我大概知道秦嘉澤的靈器是什么。”

    那應該是一個縮地令。

    鬼市的情報生意四通八達,也有店鋪專門記錄和販賣每日穹頂上的交易文字。溫辭去查了最近幾個月穹頂的買賣記錄,在其中找到了秦嘉澤幾位線人的蹤跡。

    “最近他的線人頻繁買賣情報,其中還有大量軍情。就在一個月前,他的一個線人設重金懸賞,購得了一枚縮地令。這縮地令溢價不少,可見他要得很急。”

    縮地令是用來瞬間轉移位置的靈器,若能在鬼市生效,秦嘉澤便可頃刻離開鬼市去往他預先定好的別處。

    葉憫微說道:“他是想要以備不時之需,用來逃跑嗎?”

    “他先是重金懸賞,又趕在競賣會開始前請林雪庚準許縮地令在鬼市生效,應當是打算在這次競賣會中使用。”溫辭答道。

    謝玉珠撫摸著燈籠,將她大師父說的那些來回想了一遍,心有戚戚道:“這秦嘉澤像是在謀劃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這背后牽涉廣泛,非常復雜啊。”

    然而謝玉珠又深覺就算他們知道了這些事,也沒地方說去。這世上絕大部分勢力對他們都虎視眈眈,他們去找這些人,就跟羊入虎口沒兩樣。

    “算來算去,咱們能信得過的,也就只有滄浪山莊和蘇姑娘。”謝玉珠嘆息一聲。

    “玉珠說得有道理。”溫辭認同道。

    謝玉珠迷茫地看看她二師父,卻不知道自己哪里說得有道理了。

    溫辭對葉憫微道:“我們現在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你算出令戒壁和斥靈場失效的陣法。我們找到秦嘉澤的同時讓玉珠啟動陣法,把秦嘉澤抓住逼他把腦子還回來,再把他交給滄浪山莊。”

    謝玉珠一聽要她去啟動陣法,想起那需要現畫的復雜靈脈,唯恐自己不能勝任,問道:“那第二條路呢?”

    溫辭拋著手里的石子,望向葉憫微:“你還記得縮地令的靈脈構造嗎?”

    葉憫微搖搖頭,她睜著一雙明亮而從容的眼睛,說道:“不過我應該可以從相近的術法推算出來。”

    “一枚縮地令的起點與終點是固定的,由靈脈構造而設定。”溫辭說道。

    葉憫微眨眨眼,了然道:“那我去修改秦嘉澤的縮地令。”

    她略一思忖,語氣輕快地說:“我把他縮地令的終點,改到滄浪山莊去。”

    溫辭贊同道:“我也是這么想的。”

    謝玉珠聽著她兩位師父流暢的交流,沉默片刻,不禁為他們鼓掌:“你們果然是天才!”

    師徒三人一致同意,將這第二套出奇制勝的方案放在了優先位置。

    介于有鬼市的諸多規則限制,他們首先要避免名字出現在穹頂之上,其次要回避偷盜傷人等事端。

    為達成修改秦嘉澤縮地令的目的,他們謀劃了一套頗為迂回的方案。

    于是第二天,秦嘉澤的隨從阿福在街上行走時,便迎面撞上一個頭戴斗笠的橘紅衣衫姑娘。阿福被撞得踉蹌兩步,還未待開罵,便見那姑娘匆匆跟他道歉然后快步離去。

    “沒長眼睛啊!”

    即便姑娘的身影已經走遠,阿福仍然憋不住氣,叉著腰罵罵咧咧。待他轉過頭時,卻見身前的路面上落下了一個鵝黃色的絲綢荷包。

    阿福瞬間睜圓眼睛,機警地環顧四周,只見行人紛紛沒人注意他,他便喜上眉梢。

    他不動聲色地將那荷包撿起來,打開一看,里面竟然是沉甸甸的銀子和珍珠。

    阿福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地把那荷包收好揣進懷里,哼著小曲兒洋洋得意地走了。

    謝玉珠、溫辭與葉憫微站在街邊轉角處,目送阿福遠去,而穹頂上并未出現買賣信息——阿福并不知道丟棄者有意為之,便不被認作交易。

    謝玉珠與她兩位師父擊掌。

    那荷包里自然混雜了葉憫微的消息珠,葉憫微便借此來觀察阿福的一舉一動。

    當天下午,阿福果然就跟著秦嘉澤去取回了靈器。

    林雪庚設了一道門,讓阿福穿過門去取靈器,那門后的柜臺似乎在鬼市之外。待阿福捧著靈器回來時,穹頂上果然未顯現林雪庚與秦嘉澤的名字。

    秦嘉澤當場打開匣子驗貨,滿意地收下。

    葉憫微對溫辭說道:“你猜的不錯,那的確是一枚縮地令。”

    阿福花起來這意外之財來大手大腳毫不珍惜,讓人擔心不久之后他就會把消息珠也花出去。

    所幸他先花的是銀子而非珍珠,消息珠繼續留在珍珠里濫竽充數。阿福四處走動之間,葉憫微便借他將秦嘉澤住所的情況摸了個清楚。

    因為鬼市的規則保護,鬼市中人一向戒備松散,秦嘉澤的住處也不例外。

    葉憫微在地上展開一張圖,對謝玉珠與溫辭道:“這是秦嘉澤住處的房間排布,裝有靈器的匣子一直放在他的臥房里,匣子上有鎖。鎖的鑰匙阿福有一把,每日貼身保管。”

    “可是鬼市禁止偷盜,我們該怎么偷鑰匙呢?”謝玉珠道。

    溫辭抱著胳膊,悠悠道:“誰說我們要偷了?”

    沒過兩天,阿福送秦嘉澤的衣服去給鋪子漿洗熏香,回來的路上正趕上有人在街邊表演。也不知演出的是什么,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阿福一走進這條街便被人群吞沒,是走也走不得退也退不了,在其中被擠來擠去,圓的人都快被擠成扁的。偏偏還有人推搡,也不知誰的手賤,他的衣服都險些被扯開。

    “是你!我的荷包是不是你拿的!”一道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阿福驚詫回頭,只見那橘紅衣衫的姑娘正站在他身后。

    “快把我的銀子還給我!”那姑娘伸手在他的衣襟袖口摸索,仿佛要把自己的荷包找出來。

    “去去去!這里誰能偷東西?誰拿你的荷包了!”阿福怒罵道。

    兩人爭執半天,被人群擠得搖搖晃晃,誰也走不掉。阿福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尋了條縫,氣得罵娘一邊撥開擁擠的人潮,去旁邊店鋪里躲避去了。

    而謝玉珠收起偽裝的怒氣,露出個滿意的笑容。她的手心正握著塊專用來做模具的泥,泥上清晰印出一枚鑰匙的形狀。

    方才推搡間她摸到了鑰匙,不過很快又放了回去。

    “只是拿來印個模子,都沒離開他的身,果然算不得偷竊。”謝玉珠滿意道。

    待那高處的伶人收了扇子跳下來,人群逐漸散去之后,謝玉珠走到戴著面具的伶人身邊,道:“二師父,用這個能仿造出來嗎?”

    演完一場雜戲的溫辭掀起面具,面上的水粉描畫華美而妖冶,他伸手從謝玉珠手上拿起那刻印清晰的泥模,道:“可以。”

    頓了頓,溫辭轉身望向戴著斗笠,從另一邊走來的葉憫微,說道:“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葉憫微點點頭。

    秦嘉澤喜好香道,衣服通常都要拿去熏香。之前阿福便是拿著他的衣服去熏香,被溫辭使計堵在了街上。

    沒過幾天這衣服便漿洗好熏完香,由漿洗店的人捧著衣服送還到秦嘉澤的住處。

    那個漿洗店的小姑娘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捧著厚重的衣服卻也健步如飛,走得四平八穩。轉過街角時,她面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頭戴斗笠的女子,正站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漿洗店的姑娘十分疑惑地瞧了這身形纖長挺拔的女子,往旁邊一步準備繞過她,然而這姑娘卻也往旁邊走一步,又擋住了她。

    這小姑娘不禁生氣了,她怒道:“你這人怎么擋人家路呢!!”

    那女子抬起頭,斗笠下露出一雙灰黑的眼睛,她的聲音和緩:“你前幾天,是不是買了一本《萬象之宗游鬼市圖冊》?”

    小姑娘瞪著眼睛道:“是啊!我知道已經賣光了。我跟你說我好不容易訂到的,不轉賣啊,你找別人吧。”

    戴著斗笠的女子突然從懷里摸出一文錢,叫住從旁邊跑過的一個小男孩,將這銅錢遞給他,道:“送你了。”

    那留著口水,說話還不利索的小孩舉著銅錢,喜滋滋地走了。

    然后女子指了指穹頂。

    小姑娘抬起頭看去,只見那穹頂的文字間出現一行字。

    ——葉憫微贈鄭三子一文錢。

    小姑娘眼睛里驟然顯露出明亮的光芒,她欣喜若狂地看向葉憫微,難以置信道:“你……你是……”

    葉憫微在嘴前豎起手指:“噓。”

    小姑娘開心地直跺腳,道:“讓我見到真人了!讓我見著了!”

    第087章 改器

    葉憫微觀察過這小姑娘, 猜到她十分崇敬自己。但對方如此大喜過望的反應,還是出乎葉憫微的意料。

    葉憫微疑惑地看著那小姑娘興奮地蹦跳,再看著她安靜下來, 這才指著對方懷里的衣服, 說道:“我可以替你送這些衣服嗎?”

    小姑娘眨著眼睛, 雀躍道:“您……您要幫我送衣服嗎?”

    葉憫微不太明白自己這句話有什么值得激動的。

    頓了頓, 葉憫微說道:“鬼市不允許偷竊,所以我一定會幫你把這些衣服送到主人那里。我有些事情要處理,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跟別人說遇見我的事。”

    “哇……我和您……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嗎!”

    葉憫微沉默無言。

    面前的姑娘呼吸不暢,面色通紅,思緒仿佛已經奔騰了十萬八千里, 完全答非所問。

    葉憫微真誠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這小姑娘頭搖成了撥浪鼓, 就差沒原地轉圈跳躍以證明自己的生龍活虎, 她說道:“您要做什么事?我能和您一起嗎?”

    “不用,只要讓我替你送衣服就行了。”

    當葉憫微伸出雙臂時,小姑娘有些遺憾地將那些衣服交了出去,還期期艾艾道:“多麻煩您啊, 衣服這么重。”

    頓了頓, 她豎起手指,道:“您放心,遇見您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家店在鬼市很有名的, 您到我家來漿洗熏香, 我絕對不收錢!”

    葉憫微抱著那沉甸甸的衣服,瞧著小姑娘激動的眼眸, 這姑娘也不知聽了些什么故事,眼神熱烈又滾燙。

    那滿溢的憧憬, 仿佛是某種奇特的愛意。

    跟她這一年來所遇見的目光完全不一樣,和溫辭也不一樣。

    葉憫微想起她在牙行受到的追捧,若有所思道:“你……想要我提字嗎?”

    小姑娘心花怒放,忙不迭地點頭。

    “那等我辦完事情再來找你。”

    葉憫微抱著衣服走了好遠,回頭時那小姑娘還站在街邊的紅燈籠下,歡喜地揮手跟她告別。

    葉憫微回過頭來,喃喃道:“她為什么這么開心呢?”

    待葉憫微來到秦嘉澤的住處時,她已經摘掉斗笠,換上一身與那小姑娘相似的衣服。她低頭捧著衣服,跟門前的侍從說明來意,便跟著侍從走進了門中。

    秦嘉澤并不常住鬼市,此來鬼市包下了山邊一整間名為寶來的客棧,偌大的客棧里只住著秦嘉澤與他的侍從,顯得空空蕩蕩。

    秦嘉澤在鬼市總是閉門不出,今日難得出門。從前在淶陽王府,他出行必然前呼后擁,侍從無數。這幾次葉憫微從阿福那里看到秦嘉澤,他隨身都只帶一兩個侍從。

    秦嘉澤得到她這顆見到人群就暈的腦子,大概也是暈得昏天黑地之后吸取教訓了。

    她跟著侍從沿著樓梯走上二樓,走進房間將衣物放下之后,便聽得外面有人喊這個侍從的名字,語氣急切。

    “阿隆!阿隆!”

    這侍從皺起眉頭,有些不耐道:“阿福那家伙又找我什么事?”

    “錢已經給店里結過了,你回去吧……別喊了,來了來了!”他沖葉憫微揮揮手,便腳步匆匆地朝喊他的方向去。

    葉憫微跟在他身后,阿隆步子很急,她卻走得不緊不慢。待阿隆快步消失在樓梯處時,葉憫微停下了腳步,她轉過身去徑直走進東邊一間房間,輕輕推開房門進去然后回身關上。

    她直奔那房間的柜子,從一摞摞書冊后捧出一只漆木匣子放在桌子上,從袖子里掏出溫辭昨日趕制好的鑰匙,插進鎖眼之中。

    鑰匙旋轉間,那鎖咔噠一聲輕響,被她打開了。

    隨著匣子的打開,一枚縮地令顯現在眼前。

    那是一塊手掌大的方形木牌,上面刻出深深淺淺的凹槽,葉憫微掃視了一遍上面刻畫的靈脈圖,雕工有些粗糙,不是溫辭的手筆。

    葉憫微喃喃道:“應該是從前我做的。”

    不過看起來秦嘉澤拿到它之后,也沒有對它多做修改。

    葉憫微拿起雕刀開始修改這靈脈回路,萬籟俱寂中她的神情專注,落刀沉穩,那回路在她的刀下漸漸出現微妙的轉變。

    正在葉憫微凝神修改時,她的目光忽而一沉,手也停下。

    她在阿福那里看到了走出轎子的秦嘉澤。樓下傳來聲音:“王爺,您怎么提前回來了……”

    腳步聲快速逼近,葉憫微再刻下兩筆之后便心知來不及完成修改。她便當機立斷,把縮地令放進匣子里,鎖上匣子將它放回書冊之后,輕輕合上柜門。

    秦嘉澤推門進來的前一刻,葉憫微從窗戶翻了出去。

    只聽門開一聲砰響,秦嘉澤腳步煩亂地走進屋內。他頭發披散,雙目充斥血絲,面色極差,一進房間就靠在軟榻上,揉著太陽穴默不作聲。兩個侍從快步跟上他,阿福了然道:“王爺是不是又犯頭疼了?”

    “拿一碗安神湯來!”秦嘉澤緊皺眉頭,仿佛要把太陽穴揉出血來。

    “王爺,大夫說了,安神湯雖然能止頭疼但傷身。您來鬼市前幾乎天天喝,大夫千叮嚀萬囑咐,這段時間您不能再喝了!您先忍著點吧。”

    阿福邊勸邊要去把安神的香點上,秦嘉澤卻陰惻惻地說了一句:“忍?”

    一瞬間桌子上的東西全被掃到地上,瓷杯茶壺碎了一地,茶水四濺,香爐打翻,滿房間香灰飄散。

    “哈哈哈哈……你要我忍!”秦嘉澤的笑聲狀若瘋狂,房間緊接著傳來一陣轟隆哐啷的巨響,木架傾倒,桌子被掀翻,秦嘉澤歇斯里底地把整個房間砸了稀巴爛。

    “葉憫微到底在易生術里動了什么手腳!”秦嘉澤捂住額頭,咆哮道。

    他話里的主角此時正站在一樓狹窄的房檐上,身子緊緊貼著窗戶外的墻。

    房間里的震顫順著墻壁傳來,葉憫微從窗戶里瞥了一眼那滿地的狼藉,默默地想:她可什么都沒做。

    然而即便她什么都沒做,秦嘉澤完完本本得到了她的腦子,也并不能和它相處融洽。

    當她換來秦嘉澤的腦子時,便發覺她與其他人的思維截然不同。這個新的頭腦自由而不受控制,它對她的記憶有自己的處理主張,知道該銘記什么又該遺忘什么,再不需要她費心。

    她從安排一切的管家身份卸任,從她腦海的巨大“藥柜”之前獲得自由。

    而被丟在那沉默的、高聳的、完全依賴主人安排一切的藥柜前的秦嘉澤,該要怎么面對這世間向他涌來的洪流?

    如今看來,他果然在這洪流中掙扎得十分痛苦。

    “王爺!王爺息怒!”

    侍從們顫顫巍巍地跪下,有人說道:“小的聽說葉憫微已經來到了鬼市,這些日子她的消息在鬼市流傳甚廣,咱們去把她抓過來問分明!”

    秦嘉澤撐著桌子,目光沉沉道:“你去抓?在鬼市抓人限制繁多,你們誰能吃透鬼市的規則?要抓葉憫微,還是要靠林雪庚。”

    “可是聽說此前林老板已經見過葉憫微,穹頂上出現了記錄,然而葉憫微至今行動自如……王爺,林老板真的可信嗎?”

    “要是見幾面就能抓住葉憫微,她早就死了一千次了。”

    秦嘉澤揉著太陽穴,坐在太師椅上低聲道:“在外葉憫微身邊有夢墟主人,在鬼市有戒壁傷人監禁的禁令,萬事都需要交易,要抓住葉憫微自然要付出同等的代價。這一番謀劃只有林雪庚能做到,她也必定會做。”

    頓了頓,他冷笑道:“畢竟除去已經死在她手下的人之外,萬象之宗當屬她痛恨之首。”

    葉憫微站在窗邊,聞言安靜片刻,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仙門的許多修士恨她,是因為她“偷竊”了術法制成靈器,導致秘法泄露。

    自稱是她師兄的甄元啟恨她,是因為她辱沒師門,他又懷疑她拿人煉蒼晶。

    包括阿嚴在內的許多百姓恨她,是因為由她而生的靈匪肆虐,害得人們家破人亡。

    希望她在這個世上消失的人,總有十分正當的理由,那么林雪庚的理由又是什么?

    從前葉憫微不理解,現在她越來越明白這些人為何而恨她。她似乎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窮盡一生以令她的生存戰勝這些致死的仇恨。

    這是比研究術法靈脈漫長得多的戰役。

    “葉憫微如今沒了她天賦異稟的頭腦,便只是個掌握幾件靈器的靈匪而已,已經沒有什么價值……”

    屋內的對話仍在繼續,葉憫微聽到樓下傳來幾聲輕微的貓叫,于是低下頭去。只見樓下正站著個戴著斗笠縛著面巾的人,抬起頭以一雙鳳目望著她。

    那正是溫辭。

    秦嘉澤特地住在一間人少僻靜的客棧里,所以此處緊挨山林,這扇窗戶下正對著枝繁葉茂的樹林,溫辭站在樹下看著她。

    葉憫微對他搖搖頭,示意溫辭她并沒有來得及改完。

    溫辭皺起眉頭向她打手勢,讓她先下來再說,然后伸出了雙臂。

    葉憫微望了身側那扇窗戶一眼,便又往遠處挪到窗戶絕對看不見她的位置,往前走了半步,朝著溫辭的方向一躍。

    溫辭果然精準而穩穩地抱住了她,沒發出一點兒聲音。葉憫微攬著他的脖子,小聲說道:“你口技當真厲害,方才阿福的聲音模仿得很像。”

    把侍從支走的呼喊聲,正是溫辭模仿的。

    溫辭仿佛理所當然般挑眉一笑,將她放在地上,手指在嘴前比了個噓,拉起葉憫微快步離開了這間客棧。

    “只差兩筆了,我沒來得及改完。”

    走在山林之中,葉憫微便將她剛剛才所做之事、所聽到的話講給溫辭聽。

    溫辭關注的卻并非是這個,他聽完葉憫微講完一切后,神情凝重對她道:“你把靈脈圖給我,最后兩筆我去改,你現在盡快離開鬼市。”

    “為什么?”

    溫辭還未來得及說完,便聽遠處傳來慘叫聲。他們對視一眼,便立刻朝著聲音的來處奔跑而去。

    跑了沒多久林間便出現一條大路,路盡頭有一座被圍墻圍起來的圓形樓閣,圍墻只開一扇小門。有許多人沿著路往門里面走,門口站著收錢的伙計,客人交錢伙計給牌子,這才放人進去。

    慘叫聲與喝彩、鼓掌之聲此起彼伏,越發響亮。門口的伙計和走進門去的客人都對慘叫聲充耳不聞,甚至目露興奮之色。

    溫辭停下腳步,他瞇起眼睛打量此處片刻,對葉憫微道:“沿這條路下山不遠便是人奴坊,是鬼市販賣奴隸之處。這里應該是斗奴場,里面正有有奴隸在廝殺。”

    “廝殺?鬼市規則不是不許傷人嗎?”葉憫微問道。

    “鬼市保護的并不是人,而是財產,或者說主人處置財產的權力。只是恰好,我們是自己的主人。”

    溫辭淡淡道:“而奴隸的生命不屬于自己,他們是主人的財產。鬼市的規則,確保他們的主人可以對他們為所欲為。”

    在林雪庚進入鬼市之前,溫辭曾經來過鬼市幾次,那時的鬼市還沒有靈器,其中充斥著大量奴隸、人牲、人骨人皮的交易。

    外界那些復雜的秩序層層疊疊,血統、金錢、修為,鬼市的秩序只是更加赤-裸,唯有金錢。

    “所以我說這個地方,乍一看跟外面不一樣。但仔細一看,沒什么分別。”

    頓了頓,溫辭看向葉憫微:“所以你在這里并不全然安全,若林雪庚對你懷有殺心,你需要盡早離開她的勢力范圍。”

    第088章 舊夢

    “你和林雪庚早晚要將舊怨解決, 不過不能在此刻,也不能在鬼市。我們并不熟悉這里,而林雪庚已經對這里的規則了如指掌。現在你最好先和謝玉珠離開鬼市, 去滄浪山莊等我。把秦嘉澤這件事了結, 再從長計議。”溫辭跟葉憫微分析道。

    葉憫微低眸思索一陣, 看向溫辭道:“但是我不想和你分開。”

    溫辭抱起胳膊, 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在嘉州丟下我一走了之的。”

    “你不是很介意這件事嗎,所以我絕不會再丟下你了。”

    葉憫微還記得溫辭在眾生識海里的怒斥,于是向他鄭重承諾。

    溫辭偏過頭看向葉憫微,斗笠之下她的那雙眼睛里滿含篤定。如此想來自豫鈞之后,她確實再沒離開過他,連眾生識海那次她都待在他身邊。

    最近這段時間她一直表現得很好, 十分溫暖, 又好像真的很在乎他。

    以至于一些以前不愿意說出口的話, 他也逐漸愿意對她說了。

    溫辭嗤笑一聲,仿佛玩笑般說道:“沒關系,你這也不是頭一次丟下我,我早已習慣被你丟下了。”

    葉憫微眸光微動, 仿佛想要解釋什么, 卻見溫辭靠近她一步,彎腰凝視她的雙眸。

    他慢慢道:“但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丟下你。所以如果我被困, 那就是我一個人被困, 但是如果你遇險,那就是我們倆個一起遇險。”

    “更何況要躲債的人是你, 你這天下最好的賬房來算算這筆賬如何更劃算,還是聽我的吧。”

    溫辭很了解葉憫微的思路, 知道她把所有東西都放在賬面上算個七七八八的習慣。然而這次葉憫微卻沉默了,她輕聲說道:“不是這么算的。”

    溫辭只當她答應了,他轉身沿著這條路往山下走,道:“我們回去找玉珠吧。”

    葉憫微看著溫辭的背影走遠幾步,卻并未跟上。

    溫辭停下步子回過身來看她,偏過頭道:“怎么,你想進去看奴隸角斗嗎?那場面非常血腥,我看過之后做了幾日的噩夢。”

    葉憫微的腳步終于松動,她跟上溫辭,問道:“然后呢?”

    這通往生死場的路邊,客人來來往往,門口的伙計還在吆喝,截然相反的慘叫與喝彩聲仍然不絕于耳,痛苦與愉悅同時上演。

    “然后我散盡錢財買下整個斗奴場,把里面所有的奴隸放了。然而沒過多少年,鬼市里又有了新的斗奴場。”溫辭淡淡道。

    他救得了一場角斗的人,救不了人奴坊所有的奴隸,救不了此后源源不斷送進鬼市的奴隸,更救不了這普天之下的甿隸之人。

    這個鬼市毀了還會有新的鬼市,一群奴隸獲得自由之后還會有新的奴隸。人之貪欲存于世,鬼市便存于世,傾軋下的弱者便匍匐于世。

    葉憫微望向那些滿眼期待的客人,她與他們擦肩而過。

    “若此地可以使用靈器,他們定然會用靈器讓奴隸角斗的場面更加痛苦、血腥而激烈。但你能說那全是你的過錯嗎?”

    頓了頓,溫辭說道:“所以我說,不要把所有的債都算在自己頭上。我不清楚林雪庚為何對你心懷恨意,但是道理也是一樣的。”

    葉憫微與他并肩而行,下山走入街道,匯入人人流之中,她想溫辭還是老樣子。

    無論她做什么,無論別人怎么看待她,他永遠會說她是對的。

    甚至在別人的指責尚未出口時,他就要提前告訴她,她無可指摘。

    仿佛他曾經背著沉重的孽債,深受其苦,所以不愿她承受一點負擔。

    葉憫微與溫辭的身影消息在山下人潮之中。而此刻在山的另一側,高懸的紅燈籠之下,遠離山腳人流與喧囂的云煙閣內,林雪庚她正伏在她寶庫的木桌之上沉沉入睡。

    她修道那些年被白云闕悉心培養,以至于幾年便入道筑基,如今年過三十,看來仍然是青春少女。

    擁有這樣年輕而秀麗的面容,林雪庚卻一身暗色的鴉青羅裙,她安靜地躺在小紫檀木的矮幾之上,頭枕著手臂,那不離身的紅酸枝木煙桿橫在松松張開的手指間。

    林雪庚眠于令人艷羨的金碧輝煌之中,卻在做著一個混亂而蒼涼的夢。

    年少的她站在大雨之中,身上衣衫染盡鮮血,手里的長劍寒光雪亮,因為殺了太多人,那只手已經在發抖,連劍都握不穩。

    她的另一只手里,捧著同樣染血的蒼晶。

    深林莽莽,大雨如天傾,她面前站著一只白鹿,如同煙霧凝成的幻影一般,懸浮在空中,披著一層安寧的白光。

    “你也要離開我嗎?”她的聲音顫抖,比起質問更像是懇求。

    那只白鹿安靜地退后兩步,繼而化為一縷白煙向遠方飄去,消失在大雨茫茫之中。

    她沒有挽留也沒有追趕,雨水從她身上淋漓落下,被衣上血跡染紅,在她腳下匯成一灘血水。

    或許正是因為她太過骯臟,所以那纖塵不染的白鹿避之不及。

    蒼晶掉落一地,聲音混沌不清。

    “為什么……為什么……”

    “既然如此當初為什么要選中我?一切都是因為你!連你也在利用我嗎!為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啊!!”

    靈劍掉落在地,劍柄上掛著的的鈴鐺被雨水浸透,她跪倒在雨水里捂著臉嚎啕大哭。

    大雨也未能洗盡她身上他人的鮮血。

    那是她最后一次流淚。

    畫面忽而模糊起來,仿佛突然變換了時空。林雪庚從大雨中抽身而出,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

    她渾身潮濕而粘膩,浸透鮮血,不過這次血并非屬于他人,而是出自她自己。

    她好似在彌留之際,被某個人抱在懷里。

    抱著她的人臂彎顫抖,他對她說:“對不起……”

    眼前的場景十分陌生。

    她太過疲倦,模糊的視野里看不見他的面容,只能聽到他低沉而溫柔的聲音,他對她說:“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沒有對你做過一件好事,我不值得你……”

    他抬起她的肩膀,緊緊把她扣在懷里,她聞到他頸側干干凈凈的焚香味道,他低聲在她耳邊一遍遍重復,說他對不起。

    為什么對不起?他有什么對不起她的?

    她竟然聽到自己回答了他,像是從胸膛里擠出的最后一口氣,虛弱而緩慢:“不要哭……不用對不起……是我愿意的……你要……活下去……”

    “對不起。”

    頓了頓,那個人低聲道:“等等我,我一定會再找到你。”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好像突然積攢起一些力量,終于睜大眼睛看清了他。

    他眉目如水墨畫卷,面容清雅絕塵,眼底的水澤顫動,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朱紅色傷疤。

    林雪庚驟然從夢中驚醒,險些被滿目的金銀晃到眼睛,她皺著眉舉起手擋在眼前,恍然看著自己置身的這間寶庫。

    一段她習以為常的噩夢,加上一段她從未做過的新夢,都真切地仿佛身臨其境。

    小梅站在她身側,有些擔憂地說道:“姑娘做噩夢了嗎?”

    林雪庚并沒有回答她,小梅向來很有眼色,她看著林雪庚的神情,遲疑片刻道:“姑娘,最近發生什么事情了?您怎么突然決定將之前放出去的錢全數收回?這樣未免也折損太多利錢了。”

    林雪庚沉默許久,才拿起她的煙桿,重拾她的從容。

    她輕描淡寫道:“養了個病鬼,錢的虧空總要從別處補上。”

    “哪里有虧空,您看這寶庫里的銀子都快擺不下了。”小梅指著這滿屋子的金銀財寶,不解道。

    林雪庚搖搖頭,她站起身披上披風,又把鑰匙給小梅讓她把寶庫鎖上,她說道:“我跟你說過,有一件大事終于要了結了。”

    鬼市不見天日,大漠里的陽光卻好得過分,春末夏初的時節,大漠里早已熱浪滾滾。

    床上沉睡的病人蒼白而枯瘦,他被遍布全身的傷疤分割成一塊塊蒼白的碎片,拼不出原本的樣子。

    林雪庚站在床邊,她慢慢伸出手去,手指落在蒼術的眼睛之上,擋住他眼上的傷口,試圖想象他未曾受傷的模樣。

    若是傷疤再少一些,他再豐腴一些,似乎就和夢里那個陌生男人十分相像。

    “是你嗎?”林雪庚低聲問道。

    病人安靜無聲地沉睡著,呼吸聲輕微而平穩。

    林雪庚沉默片刻,她似乎覺得自己好笑,說道:“什么亂七八糟的夢,我居然會夢見你。”

    她端著煙桿倚著床架,呼吸間云霧蔓延,她不咸不淡道:“聽那個姓秦的家伙說,你原本打算來見我。怎么,以這樣一副身軀就來找我了?倒要我耗費那么多補藥,請你醒來開口。”

    林雪庚吐出一口煙,慢慢道:“我沒那么多耐心,你再不醒來,可就見不到我了。”

    那病重的男人與她之間安靜無聲,大漠的日光漸漸微弱下去,辛辣的煙霧味道漸漸充斥了整個房間。

    男人突然動了動手指,輕微地掙扎著,仿佛想抬起手來。

    林雪庚低眸瞧著他那只晃動的手,思索片刻之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里。

    他抓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依然很輕,但是抓住她之后便不再掙扎。

    每次來看他,他都會這樣掙扎幾下,直到抓住她為止。

    “你真的沒有醒嗎?”

    林雪庚握住那只手,提起來又放下去,他沒有一點兒力氣,任憑她提來拽去,仿佛她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骨頭。

    他并沒有醒來,只是無意識地抓住她。

    她偏過頭看向他,嗤笑一聲道:“求生的念頭真強啊。”

    她松開他的手,那只瘦削的手便跌落在床上,再沒動彈。

    那紅酸枝木鑲金的煙桿在林雪庚手里轉了一圈,她穿過煙霧繚繞,從這間客棧走回鬼市,身后的房門關上時,她隱沒在鬼市的黑暗中,目光漸冷。

    她把手里的煙桿遞給迎上來的小梅,說道:“我說的那件事,開始準備吧。”

    第089章 受困

    對于溫辭要葉憫微與謝玉珠提前離開鬼市這件事, 葉憫微其實并不贊同。

    以她的想法,林雪庚既然與她有一些糾葛,對她懷有恨意, 她就該把秦嘉澤那邊的兩筆畫完之后, 找上門去向林雪庚問清楚。

    反倒是溫辭與此事無關, 應該由他帶著謝玉珠早點離開鬼市, 去滄浪山莊說明在此處聽到的情況,等著捉住秦嘉澤。

    “若你滯留在鬼市,秦嘉澤被緝拿后滄浪山莊也只能將他交給太清壇會。仙門三宗拿到你的頭腦難道會還給你?那我們潛入鬼市還有什么意義?”

    “更何況你去找一個想要你命的人問清楚,你問得清楚嗎?你是去找死嗎?”

    溫辭果不其然火冒三丈。

    葉憫微想說她對林雪庚和她的糾葛很好奇,她覺得她應當沒那么容易死。

    但是介于她每一次與溫辭爭吵,結果似乎都會傷害到溫辭, 葉憫微略一沉默, 指著謝玉珠說道:“可是玉珠也贊同我的意見。”

    “我!?”謝玉珠指著自己。

    旁觀師父們吵架已經成為謝玉珠的一項日常活動, 她正為這膠著的氣氛而緊張,沒想到自己竟突然被點名。

    溫辭瞇起眼睛看向謝玉珠,謝玉珠慢慢轉過頭來,放下手指說道:“啊……我是覺得……我覺得, 我們應該要同甘共苦共進退才行!”

    “你覺得有什么用?”溫辭一句話就把謝玉珠堵了回去。

    謝玉珠望向葉憫微, 心說她大師父太看得起她了,她二師父什么時候聽過她的勸?

    而她大師父依然目光灼灼,看來是寄希望于謝玉珠提出更有理有據的反對意見。

    謝玉珠其實也不希望兩位師父分開, 依她所見, 那縮地令也只差兩筆,再找機會去改完一起離開不就得了。

    她趕鴨子上架, 正準備再勸一次。卻聽遠處街道上傳來驚天動地的議論聲,依稀是競賣會發生了大變動。

    他們三人正站在偏僻的水岸垂柳之下, 聽到騷動聲他們便拾級而上,奔向街道。

    人們都往一個方向匯集,只見鬼市市集中心掛的那塊“千金榜”榜上,三日后要舉辦的蒼晶煉制之法競賣會突然改變了規則。

    背后的賣家宣布放棄競賣,屆時會直接將蒼晶煉制之法公之于眾,不取分文,凡到場者皆可得知。

    溫辭、葉憫微與謝玉珠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聽得身后的人嚷嚷道:“這萬象之宗搞的什么名堂,放著百萬白銀不要,竟將如此重要之法隨意散布?”

    又有人說:“林雪庚那場競賣不會也要有變化吧?”

    斥靈場的競賣是由林雪庚本人宣布的,而蒼晶煉制之法的背后賣家一直沒有揭曉,大多數人仍然猜測這賣家是葉憫微。

    葉憫微轉頭對溫辭說:“秦嘉澤大概是為了遵守結生契才這么做的,不過他為什么先前競賣,如今又要臨時更改呢?”

    她也沒有從阿福身上看到秦嘉澤如此行事的理由。

    溫辭卻神色凝重,他抱著胳膊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亂……仙門和衛淵……”

    頓了頓,他目光沉下來:“他是在……施壓。”

    “施壓?”

    謝玉珠剛剛發出疑問,就見溫辭指著她和葉憫微說道:“你們馬上離開鬼市!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謝玉珠說道:“可是……”

    “現在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溫辭難得如此疾言厲色。

    謝玉珠打了半天的腹稿沒來得及說出來,鴨子趕了一半就從被她二師父從架子上踹下來了。

    葉憫微和謝玉珠幾乎是被溫辭從人群中推出來的,她們沿著那一條直通迷津的主街被溫辭一路拉著踉蹌前行,與人流的方向背道而行。

    “為什么?為什么急著要我們走啊!那二師父你怎么不走?”謝玉珠嚷嚷道。

    葉憫微也問道:“你想到什么了?”

    溫辭只是嚴肅道:“別廢話!”

    介于謝玉珠與葉憫微實在不配合,溫辭直接打橫抱起葉憫微,大步往前走。謝玉珠雖然一下被放開,但除了跟著她兩位師父也別無他法,路過的行人紛紛注目,看熱鬧似的指指點點。

    正在這時,從旁邊臨街的二樓窗戶里傳來爭吵聲,突然一個厚重的木頭箱子從窗戶中落下,像是爭執中被不小心推出窗戶的。

    而那窗戶下正走過一個姑娘,驚慌地抬頭看著從天而降的箱子。

    鬼市禁止有意傷人,然而意外致死卻不可防御。眼見這箱子就要砸到女人頭上,抱著人的男人居然身輕如燕地幾步上前,旋身間抬腿把那箱子踢到一邊,再把懷里的人放下。

    周圍的人爆發出驚嘆聲。

    溫辭蹲下,問那個逃過一劫的女人道:“你沒事吧?”

    那女人癱坐在地,驚魂未定地啜泣。

    從樓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繼而跑下一個老漢,大喊著抱歉抱歉,又去看他砸落在旁邊的箱子,那上鎖的箱子被砸破兩個角,已然變形。

    那箱子十分沉重,老漢想搬也搬不起來。

    謝玉珠氣道:“你這人不去看看差點被你害死的人,怎么倒先看自己的箱子?”

    “麻煩小姑娘你先搭把手!這箱子抬回去再說!”老漢顫顫巍巍地說道。

    站在一邊的葉憫微先走過去,幫老漢抬起了箱子,謝玉珠見狀雖心有不忿,也跑過去伸手一起抬箱子。

    溫辭抬頭看向穹頂,瞳孔一陣緊縮,他沖葉憫微與謝玉珠道:“快放下那箱子!”

    他話音未落,卻是那老漢先松開手道:“交給你們了。”

    那箱子太過沉重,在謝玉珠與葉憫微的手里搖晃著傾斜,繼而墜落,在地上徹底摔了個稀爛,終于露出里面的東西。

    沉重的箱子里竟有許多尖銳的石頭,其中還有一柄已經摔斷的煙桿。

    那煙桿是用紅酸枝木做成,煙嘴與煙斗鑲金,此刻桿體斷成七八截,鑲金也脫落碎裂。

    路邊傳來不緊不慢的鼓掌聲,溫辭、葉憫微與謝玉珠轉頭看去,只見秋娘——不,是林雪庚身著玄青繡金生色花的羅裙,悠悠邁步走來。

    “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果然心地善良,不會見死不救。”

    那啜泣的女子與老漢都收起了害怕神情,默默退到林雪庚身后去。只見穹頂之上躍動的文字之間,出現這樣的字樣。

    ——巫恩辭毀林雪庚之煙桿,價不可計。

    ——葉憫微、謝玉珠毀林雪庚之煙桿,價不可計。

    鬼市中對于損傷財物者的界定,不論過程,以最終直接傷害財物的人為準。所以歸于踢走箱子造成第一次破壞的溫辭,與松開箱子造成第二次破壞的葉憫微與謝玉珠。

    顯然這老漢深諳鬼市的規則。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所有人震驚不已,說著這竟是夢墟主人與萬象之宗,而林雪庚也出現了。

    “你們三位此刻欠我錢了。你們可知道,在鬼市欠人錢意味著什么嗎?”

    林雪庚微微一笑,站在溫辭、葉憫微與謝玉珠面前,慢慢說道:“傷人財物者必等價償之,如何償還由物主決定。”

    她的目光一一掃過面色鐵青的溫辭,專注凝視她的葉憫微,以及躲在他們身后驚詫的謝玉珠。

    林雪庚淡淡道:“我暫且先要你們的自由。”

    半個時辰之后,溫辭、葉憫微與謝玉珠便被關進了自在軒一間暗無天日的房間里。

    自從林雪庚說出那句——我要你們的自由之后,他們突然之間便動彈不得,連稍微反抗都不可能,被徑直抓進了自在軒內。便是在這漆黑一片的房間里,他們仍然無法動彈,只能僵硬地圍靠在一根柱子周圍。

    黑暗里傳來葉憫微的聲音,她無論何時都平靜甚至于好奇,她說道:“我們為什么完全無法活動?”

    “你沒聽到嗎?林雪庚要走了我們的自由。”溫辭冷冷說道。

    謝玉珠的聲音響起:“我之前看那戒壁規則,就是不欠人錢萬事大吉,欠了人錢就是大事不好!鬼市里什么東西都可以買賣,所以債主可以要求欠債的人拿任何東西償還,也包括自由。”

    “但是戒壁的規則是等價以償。”葉憫微說道。

    溫辭緩緩道:“這價值,由財物對于主人的價值而定。穹頂上顯現的價值是不可計,說明這煙桿對于林雪庚無比珍貴。以至于她現在要走了我們的自由,戒壁仍然沒有判定我們償還干凈。”

    葉憫微若有所思道:“林雪庚肯犧牲對她來說如此珍貴的東西來抓我,我對她來說當真很重要。”

    溫辭略一沉默,怒道:“怎么……咳咳……你還……與有榮焉嗎?”

    這間狹窄的房間里彌漫著干草與塵埃的味道,說了一會兒話這師徒三人就開始咳嗽起來。溫辭邊咳邊低聲說道:“葉憫微,你手指還能動嗎?”

    葉憫微嘗試動了動手指,道:“能稍微動一下。”

    一片漆黑之中,她感覺到什么東西被推入了她的手心。

    堅硬卻溫暖帶著體溫,表面有輕微的凹凸,是溫辭的指環和手串。

    葉憫微問道:“你把好夢給我做什么?”

    溫辭低聲道:“你拿好就是了。”

    這不見天日的房間里,連最輕微的光亮也沒有,時間的流逝也難以計量,簡直要把人逼瘋。

    謝玉珠靠著柱子,低聲說道:“應該已經過去好久了吧……我睡了一覺又醒過來,我好餓啊。”

    溫辭沉默片刻,道:“林雪庚難道是想要把我們關在這里,拖過競賣會嗎?”

    “若只是這樣,我何必犧牲我最珍惜之物?”林雪庚的聲音傳來。

    房門被打開,許久未曾露面的林雪庚提著一盞燈悠悠走進房間之內,這突如其來的光芒刺得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三人紛紛皺起眉頭。

    林雪庚把燈籠放在旁邊的桌上,她一身暗色衣服幾乎要融進黑暗里,望著地上坐著的三人,輕笑一聲。

    “那煙桿是我第一次從父母那里得到的禮物,也是他們唯一留下的遺物,我惜之如命。若有人要我用命來買它,我愿為它而死,戒壁知道它在我心中的價值。”

    林雪庚站在他們身前,俯下身說道:“也就是說,在你們三個人之中,我可以挑一個來償命。”

    第090章 質問

    房間里光線昏暗, 空氣潮濕而彌漫著塵土的味道,此處仿佛令人窒息的地獄,而林雪庚的聲音恍如鬼魅。

    謝玉珠有氣無力地怒道:“你別嚇唬人, 你若真的愛它如命怎么舍得毀了它?再說那東西是你故意設計我們損壞的, 你才是罪魁禍首!”

    “哦?這里的規則可不是你說了算, 要看戒壁的判斷, 你想試試看嗎?”

    林雪庚的聲音淡淡,燈火閃爍之中一道銀光閃過,她驟然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鈴鐺輕響,長劍直抵謝玉珠的眉心。

    謝玉珠碰到那冰冷的劍尖,動彈不得, 避無可避, 一時間睜圓眼睛屏住了呼吸。

    葉憫微的聲音響起, 仿佛穿過昏暗光線。

    “如果你殺了她,債務由她償清,我就自由了。”

    她靠著柱子坐在稻草之上,那一雙灰黑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林雪庚, 說道:“你最想抓住的人, 是我才對吧?”

    林雪庚轉頭看向葉憫微,她的神色模糊不清,只聽見一聲似輕蔑的笑聲:“你很護著她啊。”

    劍光一轉, 林雪庚旋身之間, 手里的長劍又落在了葉憫微頸側。那長劍瘦而薄,中心有一道一指寬的纏枝蓮紋雕花, 自劍尖一直雕刻至劍柄,劍柄之上又有博局紋樣, 劍穗垂下三顆銀鈴鐺和一串五帝錢。

    溫辭目光一沉,而林雪庚漫不經心對葉憫微道:“你還認得這柄劍嗎?”

    葉憫微并不緊張,她轉眼看去,劍身之上依稀有篆文,她沒有戴視石加之燈火微弱,她看不清它的名字。

    卻是溫辭開口,他沉聲說道:“這是蝶鳴。”

    “不錯。”

    林雪庚緩緩道:“這是萬象之宗你的命劍,蝶鳴是你親手所鑄、親自命名,曾跟隨你數十年。”

    頓了頓,林雪庚抬起劍,說道:“只可惜你現在沒有靈力,已經無法駕馭它。而魘獸已經將它贈予我,令它認我為主。”

    “你果然已經認不出它來了,想必也不會為此而難過,只有夢墟主人還認得它。”

    林雪庚看向溫辭,意有所指道:“總是記得的人最難過,對吧?”

    溫辭冷然望著她,并不回答。林雪庚她俯下身來細細端詳溫辭,面前之人原本就生得光彩奪目,眼含冷意竟更美得鋒芒畢露。

    “比從消息珠里看到的還要好看上百倍,這樣風華絕世的一張臉,你說她怎么舍得的?”林雪庚的笑里深藏惡意。

    溫辭眼里映著蝶鳴的劍光,寒光四射,他嗤笑道:“看來你這家伙買賣消息上了癮,得了不搬弄是非就難受的病。”

    林雪庚但笑不語,她直起身拎著劍迤迤然坐在椅子上,靠在桌子上撐著額角。燈火將她的半張臉映得緋紅,她的目光在這三人臉上逐一看過,最后停在葉憫微的臉上。

    “我有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等了許多年,終于找到機會可以問一問萬象之宗。”

    林雪庚拿起桌上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低眸說道:“不過在問這個問題之前,我有個故事要講給萬象之宗聽,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是有點長。”

    她端起茶,虛虛地朝她的三位囚徒一敬:“那么我便開始講了。”

    “你們也知道,我十歲的時候突然得了無上光榮,遇見一只神通廣大的白鹿。它不知為何對我青眼相加,整日與我形影不離。我一開始只當它是我的玩伴,然而我與它玩耍沒多久之后,便有一群衣袂飄飄的貴人找上門來,說要帶我去修道。”

    她并不想離開家鄉,也根本不知道修道是什么,所以抱著她的白鹿抵死不從。

    她的父母只是販酒的商人,他們自然也不清楚修道為何物,卻無端地喜出望外,好說歹說哄她跟貴人們離開。

    為了哄她松口,她爹娘還帶她去最近的玉門城中隨她挑選喜歡的玩意兒。她花費一整天逛遍所有市集,卻挑了個最沒用處的煙桿。

    她小小年紀自然不抽旱煙,她爹娘也都無此癖好,她根本不知道那煙桿是用來做什么的,只是覺得好看。

    而且煙霧升起時,就像她的白鹿化煙時一樣。

    “我平時要顆糖吃都很困難,煙桿的價錢抵得上我父母半年的賣酒錢,他們竟也同意買下來送給我。我于是被這個小玩意收買,自此離開我的家鄉,跟著貴人們去修道了。”

    林雪庚手中的茶杯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燈火黯淡中,她的敘述聲夾雜著一聲聲輕響,仿佛鐘鼓鳴聲。

    她撐著額角,悠悠道:“說來我的家鄉,萬象之宗也去過的,就是那座被胡楊樹林包圍的荒鎮。”

    “最初接走我的,卻不是你們知道的白云闕,而是后來被我滅門的玄海門。”

    謝玉珠面露驚詫之色,溫辭目光深深,而葉憫微則目不轉睛地望著林雪庚,仿佛在認真等待她說出所有一切的理由。

    林雪庚停頓片刻,繼續道:“我在玄海門待了一陣子,就快要把人認全時又被送到了白云闕。”

    玄海門的修士們跟她說,白云闕正主持統率天下仙門的太清壇會,又是仙門三大宗之一,是名副其實的仙門領袖。

    結論便是,繼被白鹿挑中之后,她又再次走運,被名門大派看中入門修行。

    “只不過白鹿不再是我的玩伴,白云闕闕主將萬象之宗與各家術法的淵源詳細告知于我。我才知曉原來白鹿是萬象之宗的魘獸,它給我的玩具叫做靈器,它與我玩的那些游戲都是術法,這些都是仙門秘而不宣的無上秘密。”

    而被魘獸選中的她三生有幸,能夠承此衣缽。

    白云闕為她舉辦了盛大的拜師儀式,從此以后與她素未謀面的萬象之宗,就變成了她的師父。

    林雪庚偏過頭,仿佛仔細回憶了一陣,然后不咸不淡地總結道:“我應該不算是個好學生,至少白云闕的道長們是這么說的。”

    白云闕花費無數仙丹靈藥悉心培養她,與她朝夕相伴的弟子們也都對她羨慕不已,因為她是萬象之宗唯一的弟子。

    魘獸只與她交流,只把它的記憶給她,只把它的靈器與蒼晶借給她玩。而她雖學得很快,卻總是三心二意,每隔一陣就吵著要回家。

    她入道太晚,按白云闕師父們的說法,應該是俗心太重、凡根難除,難堪大任。

    “可是他們打也打不得我,罵也罵不得我,因為魘獸向來最護著我,他們敵不過這有無數靈器與深厚修為的魘獸。”

    林雪庚低眸一笑,伸了個懶腰道:“說來斥靈場最初還是他們讓我研制的。現在想想,如果我那時真的研究出來了,恐怕他們就會由此禁錮魘獸,然后除掉我吧。”

    “白云闕希望我研究出蒼晶煉制之法,然而唯有此法魘獸不肯教給我。我被催得實在太苦悶,最后東拼西湊弄出了一套以人煉蒼晶的方法,惹得闕主勃然大怒。他說我泯滅人倫心術不端,把我罰去思過崖思過。”

    “然后我在那里遇見了一個人,說來這個人你們也認識,他叫衛淵。”

    林雪庚的敘述在此一頓,她抬眸看向謝玉珠,意味深長地道:“他實在不是一個好人,可怕的不是被他欺騙,而是在他算好的時刻被告知真相。”

    鼎鼎有名的仙門叛徒衛淵專程潛入白云闕來尋她,只為了告訴她,那令她朝思暮想的家鄉,早已毀滅在一場毀天滅地的大風暴之中。

    不過這只是故事的結果,而后她極盡所能,拼出了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她那并不知道修道也不相信修士的父母,之所以如此積極地讓她去修道,是因為玄海門的修士們承諾若能帶走她,便給她父母一大筆錢。

    林雪庚端起茶杯,嘲笑一聲道:“所以我是被賣到玄海門的,我爹娘承諾從此以后與我斷絕關系,再不來往,絕不對外人說起我與白鹿之事。”

    所以她要那支價格不菲的煙桿時,他們才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送給她,他們從她的賣身錢里分出一筆來,給她買了第一個禮物。

    “可惜啊,我還以為我研究出蒼晶煉制之法時,白云闕闕主就能放我回家探親。如若那時候我的父母還活著,會謹守約定裝作不認識我,亦或是向我索要更多的錢財呢?畢竟后來他們又屢次向玄海門索要錢財,零零總總算下來,大概有五千多兩銀子吧。”

    燈籠里的光芒逐漸微弱下去,林雪庚從中將燭臺取出,漫不經心地挑著燈芯。

    “可惜他們還沒來得及把這些錢花完,就死了。”

    魘獸選中她時,世人都還不知道葉憫微魘修失敗之事,不知道葉憫微的魘獸已經逃出,更不知道葉憫微暗地里在將各門術法制成靈器。

    玄海門是最先發現她與魘獸的人,他們喜出望外,打算把她們據為己有,不讓任何別的門派知情。

    “然而策因道長算出天下將有變數,太清壇會開始在全天下排查可疑之事。玄海門擔心太清壇會查到我的家鄉,也不放心我那貪財的父母,還有見過白鹿的鄰里鄉親。”

    林雪庚的聲音頓了頓,她說道:“所以某一夜大漠里突然揚起席卷天地的沙土,這座鎮子里近千人包括我的父母手足,沒人來得及逃跑,于睡夢中盡數被沙土掩埋,窒息而亡。”

    燈火又重新被林雪庚挑亮,那燭臺上的火焰搖曳,仿佛在林雪庚那總是平淡無波的眼眸中跳躍。

    林雪庚抬眼看向葉憫微,她偏頭一笑道:“這些事情是我在玄海門,一個人一個人殺過去,一個人一個人問過去,問到的真相。”

    一時間滿室寂靜。

    囚徒與苦主相對而坐,這一段往事被揭曉,卻無人知道該說些什么。

    寂靜中謝玉珠的聲音響起,有些遲疑:“玄海門濫殺無辜觸犯仙門立門之規,如果太清壇會知道……”

    “你是說太清壇會會向玄海門追責嗎?他們自然不會,玄海門剛滅完口不久便太清壇會發現,這早在多年前就是一筆錢貨兩訖的交易,他們保全玄海門不被問罪,而貨——就是我。”

    林雪庚眉眼彎起,指向自己。

    “玄海門將我與魘獸獻給了白云闕,以此換來這樁血案秘而不宣,不被追責。”

    沉默片刻,她似乎覺得越發好笑,曲起手指一一數來:“我被賣了兩次,第一次值五千兩銀子,第二次值我全家和全鎮人的性命。”

    “這些交易全是因為我,卻又和我毫無關系,我毫不知情地被賣來賣去,離開家鄉,被用來掩蓋我全家的血債,還要被人羨慕三生有幸,還要被利用研究靈脈靈器,還要被指責辜負了師門的厚望。”

    林雪庚的語速越來越快,最終猛然一一窒,她滿眼含笑,仿佛覺得荒唐至極。

    她一字一頓道:“所有人都在利用我,他們啖食我的血肉還要我感恩戴德,他們憑什么?我憑什么!?”

    于是她滅完玄海門又殺上白云闕,一路血流成河。她踏破白云闕至高的無極殿,當著白云闕主的面,把所有被她所殺的修士都煉成了蒼晶。

    他們不是想要蒼晶煉制之法嗎?好啊,她來成全他們。他們這輩子,就自己來做他們魂牽夢縈的蒼晶吧!

    既然說她心術不端泯滅人倫,她定然不會辜負這些責問,定叫它們名副其實。

    而那些由白云闕修士所化的蒼晶此刻正埋在鬼市周圍的深海里,支撐著這個龐大的,他們曾經想要她做出的斥靈場。

    她讓他們得償所愿。

    故事到此為止,從一只白鹿到一座斥靈場,從一樁血案到另一樁血案。

    “這個故事里大部分我想知道的,我都已經問過了,只剩下一個問題,是留給萬象之宗您的。”

    林雪庚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在葉憫微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里恍若烈火過境的草原,火勢洶涌燒得眼底一片通紅。

    她笑道:“為什么是我呢?”

    “世上之人何止千萬,我到底有什么特別,為什么偏偏挑中我,為什么偏偏要把這無上的光榮賞給我!?”

    葉憫微眸光閃爍,沉默無言。

    而林雪庚俯下身來,一字一頓道:“為我解惑吧,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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