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理由
葉憫微望著林雪庚通紅的眼眸, 燭光將她輪廓映得一片殷紅,仿佛此人身處火海之中,日日炙烤不得安寧。
林雪庚眼里滿含渴望, 好像極力想為她所深陷的漩渦尋求一個答案, 而這個答案除了葉憫微以外已經無人能夠給予她。
可惜葉憫微也不能。
葉憫微想告訴林雪庚,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選中她。
但是葉憫微看著面前那雙憤怒而痛苦的眼睛, 突然發覺林雪庚其實也很清楚,她不知道。
林雪庚明白她給不了她答案。
或許她只是不知道誰能給她答案。
葉憫微覺得在這時候說出不知道,似乎有些殘忍,于是她轉而說道:“你和我的魘獸朝夕相處了六年,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它,更能夠猜到它選擇你的理由。”
林雪庚低眸, 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它并不會言語, 只會給我看你的記憶和靈器蒼晶, 說到底它只是你的一部分意志,我了解的不是它。”
林雪庚抬眼看向葉憫微,眼底里含著一層曖昧不明的光芒:“我了解的是你,師父。”
她每次叫她師父的語氣, 總是復雜而古怪。
“我知道你不諳世事, 即便我把我所經歷的一切都講給你聽,你也只會睜著這樣一雙平靜的眼睛望著我,仿佛事不關己。”
“我知道你與夢墟主人都喜歡游離于規則之外, 你們蔑視規則, 不肯服從規則。尤其是你,你甚至不肯理解這世上的人心, 你不知道把世人垂涎之物交給一個任人擺布的孩子是什么后果,你只會異想天開地想用你所知的法則對抗一切。”
頓了頓, 林雪庚直起身來,目光漸漸冷漠:“所以現在我才可以利用規則,讓你們此刻成為我的階下囚。”
“我了解你,或許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選擇我的原因。我資質過人嗎?比我天資聰穎的、勤勉用功的、一心向道的人,仙門三宗里大有人在。你喜歡我嗎?你分明不喜歡像我這樣的孩子。”
林雪庚指向謝玉珠,諷刺道:“你喜歡像她一樣天真嬌縱、橫沖直撞、負氣仗義的,好命的蠢貨。甚至為了她任性的心愿,不惜性命地闖去扶光宗救她出來,如果你是這樣愛徒心切的好師父……”
林雪庚略一沉默,這沉默在光線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漫長,燭火不安地躍動著。
她說道:“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到底為什么要選我?究竟為什么是我?”
在葉憫微的視線里,林雪庚離她有些遙遠,衣裙與面容模糊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林雪庚的表情,只能聽見林雪庚并不平穩的呼吸聲。
那終日里淡漠而意興闌珊的“秋娘”,終于褪去那層冷若冰霜的外殼,露出她燃燒的骨血,發出迸裂的火星聲。
林雪庚的聲音響起,仿佛快燒到結尾,火焰中彌漫著一層恍然的煙霧。
“如果你是我,又你會怎么做呢,萬象之宗。”
葉憫微對于親情的想象十分貧乏,更無法想象失去親人的感受。她想起寧裕里總是攥著她的手喊小云兒的婆婆,思來想去卻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她誠實道。
這混雜著塵埃與干草味道,黑暗不見天日的房間里安靜一瞬。只聽林雪庚的聲音響起,那快要燃盡的火焰仿佛又騰起,她重復一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林雪庚這樣說道。
“如果你是我,你會清理掉所有關于家人和白云闕的記憶,給自己留下一句永不與白云闕和玄海門來往的告誡,就此離開白云闕。如此你便不會傷心,不會憤怒,沒有什么能再阻礙你的研究……”
“林雪庚!”
一直沉默觀察形勢的溫辭臉色陡然一變,他預感到林雪庚要說什么,急躁地喊出她的名字。
他動彈不得,再掙扎也是徒勞,只能聽她流暢地將一切合盤托出。
“因為你就是這么做的啊,萬象之宗!你的記憶里沒有哪怕一個親人、師長或者朋友,甚至沒有這個陪伴你五十年的夢墟主人!你把他們所有人都忘了!”
林雪庚的聲音響亮而清晰,帶著某種暢快的惡意在房間里回蕩,溫辭一瞬僵住。
寂靜之中,燭火輕微地跳躍著,把溫辭的影子投在墻上。他慢慢攥緊拳頭,咬緊下唇,目光沉沉地一言不發。
葉憫微睜大眼睛轉頭望向溫辭,他卻沒有看她。
“我的記憶里……沒有……溫辭?”葉憫微滿心茫然,在茫然深處又升起一絲不安。
林雪庚拿起那柄“蝶鳴”靈劍,木頭與冷鐵碰撞聲一時十分刺耳。
“萬象之宗過目不忘,慣于清理無用的記憶。我看過魘獸七成的記憶,即使是應當與巫先生有關的部分,也沒有出現一絲一毫他的身影。”
林雪庚走到溫辭身邊,她低眸瞧著他,憐憫道:“我想萬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為無用的記憶,全部清理掉了吧。”
溫辭眼眸低垂,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已經被咬出血絲。
林雪庚卻越說越暢快,甚至嘲諷地笑出聲來:“怎么,夢墟主人不想讓她知道?你也覺得這很丟人吧?萬象之宗利落又無情地將你丟棄,你卻依舊喜歡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于水火,甚至愿意為她賠上性命,多么可笑啊!”
葉憫微眼眸顫動,她驟然覺得不可思議、困惑,而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人一腳踹開塵封的門扉,漫天塵埃之間,過往的一切疑問從記憶里紛至沓來。
溫辭無論如何也不肯告訴她,他們因何而決裂;他總是不肯相信她喜歡他,總是滿懷憤怒和悲哀。
他仿佛玩笑似的,說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丟下他。
他在這些零碎的對話中所暴露出來的痛苦,忽而像是貼上她的眼睛似的,清晰得讓她心驚。
只是溫辭向來驕傲,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已經為她低頭退讓到了何種地步。
——等你想起來我,我就原諒你。
可是這并不是溫辭的讓步。
唯有他的永不原諒,是真的不肯釋懷。
正在葉憫微怔愣之時,一直低頭沉默的溫辭卻突然跟著林雪庚笑出聲來,那笑聲由低漸高,他抬眼看向林雪庚,像突然換了個人似的,笑得比林雪庚還要熾烈。
他仿佛破釜沉舟,將那些難堪與痛苦燃起一把大火,蒼白的臉上泛起異樣的紅暈。
溫辭偏過頭去,發間彩色的鈴鐺拂過面頰,他說道:“你這就覺得可笑了嗎?這算什么,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她忘記我的嗎?我掉進了眾生識海,里面那個老頭子不肯放我出來,非要我留下來永生永世替他守海。我跟他耗了三年,最后我答應他了,我說我有心愿未了,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我出去一次!”
“我是為了告訴葉憫微,我喜歡她,才回到這個世上來的。”
溫辭笑道:“你以為我不了解她嗎?你以為我會奢望她喜歡我嗎?我只是想告訴她,只是想讓她知道我的心意。然后我就可以跟她說,不必再遵守約定,從此以后把我忘了吧。”
“只是這么一句話而已!就這么一句話!這句話我藏了多少年,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出來見她這一面的。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竟然已經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凈。那可是五十年啊!”
林雪庚猝不及防,愣愣地看著溫辭。溫辭卻笑得越來越艷烈,當真如割人的刀鋒:“笑啊!!你怎么不笑了?不好笑嗎!!”
林雪庚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那又怎么樣?她下山來找我幫忙,只是說了兩句話,我就又放不下她了。”
溫辭分明是在嘲笑自己,但卻坦蕩得仿佛在嘲笑別人。
“巫恩辭就是個賤骨頭,他就是喜歡葉憫微,頭破血流也喜歡,永不可得也喜歡。我也看不過去,我拿巫恩辭怎么辦?我殺了他吧?你殺了他吧!”
“他死之后魂魄歸于眾生識海,精魄不散,他就還喜歡葉憫微。最好你再毀了眾生識海,大家一起去死,這世上什么都不要有,全都毀得一干二凈!”
他仿佛將深埋心底的話盡數挖出,那陰暗生霉的東西終于重見天日,盡管鮮血淋漓,卻也痛得痛快。
“這樣才好,這樣巫恩辭就不再喜歡葉憫微了!”
林雪庚眼里的嘲諷和痛苦完全被溫辭所震懾,仿佛火焰被滔天巨浪所吞食。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溫辭,說不出一句話來。
溫辭偏過頭去,滿眼嘲諷的換成了他。他靠在柱子上,眼里的刀鋒凜冽:“怎么,你覺得我可憐嗎?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林雪庚,你才最可憐!”
“我是被辜負了,可誰沒有被人辜負過?我是受到了傷害,難道我就沒有傷人無數嗎?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那又怎樣?我就不是我巫恩辭了嗎?我仍然要想方設法逃離眾生識海,我要游遍九州,去看最好的慶典社火,我仍然要學我喜歡的舞樂百戲,我仍然要活在人們的笑聲之中。”
“我仍然喜歡葉憫微,我放心不下她就去幫她。我沒有做過一件違逆我心意的事情,我對不起誰也沒有對不起我自己。”
“可你呢?林雪庚,你對得起你自己嗎?如今這般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嗎?現在的你就是你想要成為的模樣嗎?你看得起你自己嗎!”
林雪庚眼眸驟然一顫,她握緊蝶鳴劍,低聲道:“閉嘴。”
“看來你覺得自己非常可憐,覺得命運不公,覺得被利用被辜負,想要歸罪于某人?可笑,命運難道會對誰公平嗎!?”
“閉嘴。”
“你知不知道,人最可怕的莫過于自怨自艾,你從此就被打斷脊梁、抽掉筋脈,終日陷在泥沼之中,汲汲于尋找自己半身不遂的原因,永不翻身!”
“我叫你閉嘴!”
林雪庚怒不可遏,一道銀光閃過,蝶鳴銳不可當,劃出一道斜穿溫辭整個胸膛的傷口。
溫辭的嘲笑終于被打斷,由此吐出一口血來。
而從他口中涌出的、自他傷口中流下的鮮血,在落下的瞬間竟然化作透光的紅色蝴蝶,如飄飛的楓葉漫天飛舞。
葉憫微忽然感覺到手腳一松,她的身體能夠動彈了。
因為林雪庚傷了溫辭,戒壁認為她選擇溫辭償債。
從頭到尾嬉笑怒罵,卻沒有看她一眼的溫辭終于轉眼望向她。
無數紅色蝴蝶掠過他的臉龐,溫辭嘴角彎起,露出計謀得逞的笑容,戲謔道:“還不快跑。”
第092章 心神
自在軒的大門里傳來一聲巨響, 繼而轟然大開,門上的燈籠劇烈地搖晃,從閃爍的燈火光芒中奔出兩個人, 正是葉憫微與謝玉珠。
葉憫微攥著謝玉珠的手腕, 與她飛快地在叢林中向山下跑去。謝玉珠頭腦一片混亂, 樹影極速從葉憫微身上掠過, 腳步聲紛亂,她大師父的背影依舊鎮靜而可靠,但大師父抓住她的那只手分外冰涼,而且正在顫抖。
“大師父……我們就這么出來了,二師父怎么辦?”謝玉珠在葉憫微身后喚她的名字。
夜風將葉憫微的發絲拂起,她戴上視石, 頭也不回道:“等等, 溫辭在跟我說話。”
溫辭身上的消息珠是葉憫微以備不時之需放在他身上的, 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場。
她看見溫辭曲著腿靠在柱子上,戲謔地偏著頭微笑。一向美麗而繽紛如彩蝶般的人,如今真的被蝴蝶所籠罩,它們振翅從他的傷口里飛出, 仿佛在蠶食他的生命一般, 不止不休。
“葉憫微,你剛剛怎么在發抖呢?冷靜點兒,別變得不像你了。”他的語調卻漫不經心。
現在溫辭看不見葉憫微, 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但他知道葉憫微正在注視著他。
葉憫微攥緊謝玉珠的手,她眼前樹影婆娑的山林和溫辭的面龐重合在一起, 她因為奔跑而劇烈喘息,似乎能因此遮掩她的顫抖和轟鳴的心跳。
“長話短說, 形勢危急已經超出我們此前的預料,你必須要在秦嘉澤公布蒼晶煉制之法前換回你的頭腦,阻止他站上競賣臺。”
風聲蕭蕭,葉憫微的腳步與呼吸聲都十分沉重,在這沉重的聲音中,她再次聽見溫辭的聲音。
“好夢在你手里,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你可以用它來干什么嗎?”
葉憫微怔了怔。
——只要我徹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開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見的所有夢境,借由我使用縱夢術。
那個夜晚,大漠星河之下溫辭對她說的話撞入她的腦海。
此時此刻,溫辭緩緩道:“現在我就要這樣做,我會對你完全敞開我的心神,你來操縱我的意念。你知道什么時候該通過我借用魘術,對吧?”
葉憫微低聲道:“可是你……”
溫辭低低地笑起來,他仿佛想起什么,輕描淡寫道:“對了,你不是想讓我原諒你嗎?”
“可是你不愿意。”葉憫微終于把這句話說完。
溫辭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說什么似的。他沉默一瞬,閉上眼睛靠著柱子,懶懶道:“只要我對你有一點兒抵抗的念頭,你就無法侵入我的精神。”
“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對你說一個不字,你可以盡情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包括永遠改變我的意志。”
他一字一頓道:“恭喜你葉憫微,你要如愿以償了。”
謝玉珠與葉憫微終于跑出山林,踏入山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鑼鼓喧天,喜樂響徹大街小巷,無數明燈升入夜空,戴著面具踩著高蹺的伶人一邊舞蹈一邊從她們身邊走過,這正是鬼市慶賀競賣會舉辦的慶典。
“今天……今天就是競賣會了?我們竟然被關了這么久!?”
謝玉珠驚詫地環顧四周,她抬起頭望向穹頂,繼而瞪大了眼睛指向天空:“大師父,大師父你看!”
葉憫微隨著謝玉珠抬頭看去,穹頂密密麻麻的交易記錄中,又出現了她的名字。
——巫恩辭將其心神贈予葉憫微。
“二師父……他把什么送給你了?”謝玉珠迷惑而不可置信。
葉憫微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她沉默無言地抬頭看著那行字一點點地升上頂空,仿佛在無數的交易之中游動的星辰,東升西落。那副普通的視石之上映著鬼市里騰空的煙火和明燈,她微微張嘴想說什么,卻又抿緊。
消息珠的那一頭,林雪庚一直站在溫辭面前沉默不言。她終于動身,神情曖昧不明,蹲下身來從溫辭身上搜出消息珠,捏在手里。
“想救夢墟主人就先來殺了我,我等你,師父。”
那枚細小的珍珠沉入黑暗之中,所有的畫面連同被蝴蝶纏繞的溫辭都消失不見,葉憫微的眼眸顫了顫。
“大師父……你……”謝玉珠擔憂地看著葉憫微。
她喚葉憫微大師父時,葉憫微突然回過頭來看向她。葉憫微的眼眸里翻涌著罕見的驚濤駭浪,仿佛她正獨自站在自身的洪流之中。
這樣的驚濤駭浪里,葉憫微的聲音竟然很平穩。
“玉珠,你還記得我教給你的靈脈陣法嗎?”葉憫微邊說邊把鼻梁上的普通視石摘下來,換上那副水晶視石。
謝玉珠愣了愣,她問道:“師父你是說……讓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靈脈法陣?”
當初她們討論出兩套方案來破壞秦嘉澤的計劃,雖然最后選取了修改縮地令這條路,但是葉憫微也一直在研究令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靈脈法陣。
研究之時謝玉珠一直在旁學習,如今那法陣已經演算出來八成。
葉憫微抬起眼睛,那雙灰黑的眼眸透過水晶視石直視著謝玉珠的眼睛,她說道:“玉珠,你去戒壁下面完成這個靈脈法陣,讓戒壁和斥靈場失效。”
謝玉珠瞪大眼睛,她一時間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慌道:“可是……可是師父,那個法陣你還沒算完……”
“我教過你演算的方法,你也學得很好。”
葉憫微拿出她記載無數算式與圖畫的小冊子放在謝玉珠手里,她的目光沉靜而篤定:“你能夠把它全部畫出來。”
謝玉珠拿著那冊子,只覺手里的東西有千斤之重,她滿眼惶恐:“師父你要把這事兒交給我嗎?可是……如果我失敗了,那你和二師父……”
“你可以做到。”葉憫微仿佛在做出某種承諾,她拍拍謝玉珠的肩膀,讓謝玉珠混亂空白的腦海翻江倒海。
葉憫微向后退了兩步,謝玉珠抱著她大師父給的冊子,愣愣地看著她大師父。
葉憫微對她說道:“來不及了。我現在去找秦嘉澤,我會拖延時間,等你完成。”
“師父!”謝玉珠伸手想要去抓葉憫微,卻見葉憫微轉過身去,藍色衣袖從她的手心拂過。她的師父沒入滾滾人潮,跟隨那戴著面具的伶人隊伍,向舉辦競賣會的千金樓而去。
鬼市熱鬧非凡,人們摩肩接踵地從謝玉珠身邊經過,紛紛朝著千金樓的方向涌去,只有謝玉珠怔忡地站在原地。
那怔忡大概只有短短的一瞬,橙紅衣衫的姑娘忽而攥緊了那書冊。她咬咬牙扭頭逆著人流而去,抬眼望向那瑩瑩藍光的穹頂之下,矗立在遠處,輪廓模糊的迷津戒壁。
再有一個時辰,就是秦嘉澤的蒼晶煉制之法競賣會。
自在軒內,林雪庚揮手將那顆消息珠仍出窗外,將那不染滴血,銀光閃爍的蝶鳴劍歸劍入鞘。
她正欲回身離開這件牢房,卻聽她身后的溫辭再度笑出聲來。
那恣意嬉笑的人懶懶道:“你還想嘲笑我?能嘲笑我的人,還沒出生呢。”
林雪庚的腳步頓了頓,她并沒有回答溫辭,像是方才的動怒消耗了她太多力氣,已經不想再多費口舌。
正當她想要繼續邁步時,卻聽溫辭漫不經心說道:“你剛剛有個地方說錯了,這蝶鳴劍確實是葉憫微親自所鑄,陪伴她數十年。但是它的名字,是我起的。”
“因為我說我討厭見血,她鑄劍時便有意設計使它觸血生蝶。這柄劍由我命名,雕花是我手刻,鈴鐺是我所系,她全由著我決定一切,這可是她此生唯一的命劍。”
——我讓你所見的鮮血,都變成蝴蝶怎么樣?
在那個終成美夢的噩夢里,葉憫微曾經這樣跟他說過。
其實她早已經為他做過了。
失憶之后她還是和過去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我難道是個傻子嗎?我難道會就這么輕易地,隨隨便便地鐘情于某人嗎?”
溫辭嗤笑一聲,慢慢地低聲說道:“世人白骨之上生血肉,血肉之外覆皮囊,粗布麻衣、綾羅綢緞、珠翠簪纓、粉黛胭脂,層層堆疊粉飾。一眼望去眼花繚亂,分不清是人是是獸,是鬼是神。”
“但是你看葉憫微此人,只有一顆一覽無余、觸手可及、灼熱燙人的心臟。”
即便那顆心臟并非為你而躍動,難道你能不為它震撼嗎?
這樣一個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以她天馬行空無所不能的姿態,去實現你最微小的愿望。這并不是因為她愛你,只是因為她能夠做到。
可你能不愛她嗎?
溫辭抬眼看向林雪庚,昏暗燈火之中,紅色的蝴蝶在飄飛的塵埃中飛舞,林雪庚的鴉青色的背影緊繃而僵硬。
溫辭瞇起眼睛,說道:“真的有人能在了解葉憫微的同時,單純地痛恨她?林雪庚,你當真想要她的命嗎?”
她以完全袒露自己的真誠的目光,奉上的東西即使不是此人想要的,都足夠讓人動心,讓人只能咬牙切齒地愛她。就像他一樣。
林雪庚沒有否認,卻也沒有認同。她終于邁開腳步,提著燈消失在門后的長廊間,那扇門在她身后關上。
溫辭看著林雪庚的背影消失在門扉之后,終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他卸去一身力氣,仰頭靠在柱子上,在寂靜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溫辭唇角戲謔的笑容逐漸消失。蝴蝶圍繞在他四周,他疲倦地閉上眼睛。
“今夜恐怕要熱鬧得厲害了。”
第093章 危局
葉憫微擠過人群向那舉辦競賣會的千金樓而去, 路兩邊映出光亮的樓閣,擁擠的人群、談笑聲、鼓樂聲與伶人歌聲穿過她的身體,所有燈火在她的眼睛里落下幢幢之影。
還有一個時辰是蒼晶煉制之法的競賣會, 而后緊接著就要競賣林雪庚的斥靈場。
競賣會后秦嘉澤應當會通過縮地令離開鬼市, 那縮地令被她改過大概會難以發動。但是秦嘉澤若是仔細查看其中靈脈, 以那顆頭腦, 應該還能改回來。
——你必須要在秦嘉澤公布蒼晶煉制之法前換回你的頭腦,阻止他站上競賣臺。
溫辭的這句話在葉憫微腦海中響起之后,其他畫面和聲音卻仿佛尋到缺口,噴涌而出,紛至沓來。
——萬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為無用的記憶,全部清理掉了吧。
——我是為了告訴葉憫微, 我喜歡她, 才回到這個世上來的。
——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時候, 她竟然已經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凈。那可是五十年啊!
“不要想,不要想這些。”葉憫微喃喃道。
千金樓在葉憫微的眼眸里越來越近,逐漸高聳占滿她的眼睛。
她從人群的縫隙間向前而去, 她盡力踏平腦海里那些嘈雜的聲響, 筑起高聳的堤壩。她對自己說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不要回想。
然而這個可惡的腦子不肯聽她的話。巨大的藥柜搖搖欲墜,抽屜不斷從其中落下, 她只得在轟鳴聲與飛濺的記憶碎片里穿行。
——我這輩子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我絕不原諒!
——葉憫微,我們相識數十年, 我仍無法想象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會怎樣去愛人。
——恭喜你葉憫微, 你要如愿以償了。
外界人聲嘈雜,熙熙攘攘,葉憫微終于站在千金樓之前,呼吸聲急促。
她抬起頭,目光沿著那雄偉而描金畫銀,雕梁畫棟的樓閣一層層移上去。
她通過阿福身上的消息珠,看到她要尋找的那個人正坐在千金樓的廂房內。秦嘉澤身著紫袍頭戴金冠,撐著額角仿佛頭疼難忍,呵斥道:“安神湯呢?還不快給我端來!”
阿福連聲道:“正在熬了,王爺您再等等,馬上就好。”
葉憫微的目光頓了頓,再移向樓閣之上的藍色穹頂。
那里正滑過無數買賣的記錄。
葉憫微眸光微動,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說道:“規則……這里的規則。”
她安靜片刻,然后邁步走向千金樓的大門。門口的伙計伸出胳膊攔住她,伙計笑瞇瞇道:“客官!您來得太晚,場子已經滿了進不去啦,要不您在外面先等等,有人出來您再進去。或者等下一場?”
葉憫微看向伙計。
這個姑娘一身藍色云紋羅裙,并不像是富貴之人,戴著一副古怪的視石,眼里一派深不見底的灰黑色。
她掏出一枚銅錢,遞給伙計。
“哎呦您這是做什么,就一文錢也不能……”
葉憫微伸出手去,她手指上的金色指環與鈴鐺光芒閃爍,那手指指向穹頂,她說道:“我可以進去嗎?”
伙計抬眼看到那穹頂上出現的文字,夸張地瞪大眼睛望向葉憫微,不可置信道:“萬……萬象之宗?”
即便千金樓已經人滿為患,鬼市中人仍然不斷朝著千金樓的方向涌去。仿佛只要離得千金樓近一些,那將震驚世人的買賣之物就能更早傳進他們的耳朵,如同銅錢銀子般清脆地落在他們手里。
所以謝玉珠的路途跑到一半便變得暢通無阻,越是遠離千金樓人越稀少,那半個月來總是熙熙攘攘人流洶涌的渡口長橋上,竟然空無一人。
這一道橘紅的身影在燈籠光芒下飛快掠過長橋,謝玉珠幾乎是撲在了戒壁之下。四周寂靜無聲,她捧出葉憫微給她的書冊,翻到畫著靈脈法陣的那幾頁。
“接下來……從這里……”
謝玉珠尋找到那尚未完成的缺口,試圖在腦子里尋找與其相關的算法,她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畫起來。
“隙積……對,這里是用隙積,靈倉……”
身后遠方不斷響起的煙花聲與鑼鼓聲如同催命符一般。謝玉珠越來越緊張,仿佛靈魂脫殼看著自己行動,仿佛胳膊手指連同腦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慌亂道:“下面應該……怎么算的來著。”
她應該記得的,她跟著她大師父演算過,她分明會算的!
謝玉珠心跳如鼓,手腳冰冷,手心出了一層細汗,滑得攥不住石頭。
謝玉珠漸漸想不起來任何東西,只能聽到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她茫然無措地抬頭,卻看見被她放在一邊的布包。
那幾個月來她從不離身的月白色繡了蓮花紋的布包里,裝著她的乾坤袋。
乾坤袋里有策玉師君的魘獸。
如果此刻在這里的人是策玉師君,那個見慣大風大浪的人一定不會像她這樣驚慌失措,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完成這個陣法。
謝玉珠不由自主地看向戒壁旁邊的斥靈場屏障。她想,如果她越過這道屏障,就能夠放出乾坤袋里的魘獸。
斥靈場藍色的光芒映在謝玉珠的眼睛里。
她仿佛被什么所誘惑一般,跪在地上歪斜的算式里,望著那道直入黑暗中高聳的戒壁和它旁邊的藍色斥靈場,手伸向旁邊的布包。
——她這個天真嬌縱、橫沖直撞、負氣仗義的,好命的蠢貨。為了她任性的心愿,你們不惜性命地闖去扶光宗救她出來。
謝玉珠的手突然頓住。
她咬緊牙關,收回手拍拍自己的臉頰。謝玉珠低下頭去看著那書冊,撿起石頭道:“胡思亂想什么,大師父二師父還在等我!”
當日在扶光宗,她的師父們是如何浴血奮戰才爭得她的自由,蒼術甚至為此失去一只眼睛,她怎么能在這時候生出退縮的念頭?
她能做到,是她謝玉珠能做到,不關策玉師君的事。
謝玉珠拿出葉憫微給她的雕刀,極力平息手指的顫抖,伏在戒壁之下描畫起來。
迷津空無一人,而千金樓則熱鬧得過分。秦嘉澤掀起竹簾看了一眼樓下等待的買家們——因為他會將蒼晶煉制之法廣而告之,那些人也不算是買家,而是聽眾。
他勾起唇角笑了一聲,轉過頭來看著這間奢華靡麗的廂房,以及站在翡翠珠簾之后的葉憫微。
“我聽說萬象之宗前幾天落在林老板手中,怎么,林老板竟讓你跑出來了?”
秦嘉澤穿過珠簾,語氣充滿探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這里廂房雅座無數,所有房間都已定滿。未站上競賣臺時,沒人知道誰是賣家誰是買家,可是葉憫微卻準確地敲響了他的房門。
葉憫微用她那一貫平靜的灰黑眼眸注視著他,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道:“我來看你履行結生契。”
秦嘉澤眸光一暗,他自上而下再從下往上打量一遍葉憫微,嘲笑道:“萬象之宗如今的態度依舊如此高高在上,真是令人佩服啊。”
他背著手走到檀木椅邊,坐下捧起一旁的茶,悠然道:“時至今日,萬象之宗對這世道的了解還是淺薄得可憐,以為一紙結生契就能束縛住本王嗎?”
葉憫微低眸凝視著秦嘉澤,她不置可否道:“是嗎?”
秦嘉澤仿佛真覺得葉憫微可憐又可笑,他以一雙布滿血絲卻輕蔑的眼睛望著葉憫微,說道:“本王來教教萬象之宗這世間的道理。”
“您以為將靈器靈脈與蒼晶煉制之法公諸天下,紛爭就能由此而止,人人都能擁有蒼晶與靈器嗎?”
“東西不能憑空而造,蒼晶有原料,原料需開采礦藏,而礦藏可以被控制。律法一旦頒布,便可將私采者處以極刑,私造靈器者便如私藏兵甲,滿門抄斬。這些還只是最表面上的東西。”
“您以為天下最強大的力量是靈脈,術法或者靈器嗎?當然不是,天下最強大的力量是權勢啊!”
秦嘉澤站起身來,他走到葉憫微面前,盯著她的眼睛戲謔道:“您以為靈器之亂乃至于今日,人們在爭奪的是什么?朝廷、仙門、靈匪,他們向往的真是術法靈脈嗎?他們爭奪的是可以居于他人之上的權力,這就是人世啊!”
葉憫微眸光微動,她只是看著秦嘉澤充滿狂熱的眼睛,并不說話。
秦嘉澤覺得今日的葉憫微看起來有些不同尋常。
萬象之宗自然是個波瀾不驚,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怪人。不過上次地宮那一面,她的平靜十分輕松自在,而今日她的平靜背后,似乎墜著些分外沉重的東西。
秦嘉澤探究地看著葉憫微,只覺得對方已經失卻一切,不過是在垂死掙扎,不免多了幾分嘲弄之意。
“至于結生契,想要繞過結生契的方法太多了,譬如今日。”
秦嘉澤指著門外人頭攢動之處,在葉憫微耳邊低聲說道:“本王自然會如約把蒼晶煉制之法在此公布。可是你以為今日聽到此法之人,有幾個能活著離開鬼市呢?”
而在遙遠的迷津,謝玉珠已經在戒壁之下畫出大片復雜而規律的陣法圖案。她盡力摒除雜念,只當葉憫微還在她身邊陪著教她,按照回憶里那些數術一一將陣法補全。
謝玉珠揚起手中的雕刀,她終于完成一半陣法,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斥靈場以戒壁為界,現在只要越過斥靈場,去戒壁正面底下畫完另一半就可以了。
謝玉珠終于露出了笑容,她擦擦汗站起身來,拿起她的東西正要踏出斥靈場,腳步邁出那藍色屏障時卻停住。
謝玉珠突然察覺到,氛圍有些不同尋常。
迷津的渡船何其繁忙,即便是如今所有人都集中在千金樓附近,這么長的一段時間內,迷津也不該一直沒有新的渡船靠岸,沒有客人踏進鬼市。
謝玉珠被某種不祥的預感所籠罩。她緊貼戒壁,努力睜大眼睛,終于在迷津之外黑暗的水面上,依稀看見了人影。
從她看見第一個人影開始,她便意識到那是隱藏在黑暗里,懸于水面上無邊無際的人海。
一道煙花從遙遠的千金樓中升空,將黑暗照亮,短暫地點亮謝玉珠的視野。那一剎那她看見道袍與甲胄交相輝映,如同無聲的黑色山巒,沉沉地壓在水面之上,逼視著這座島嶼,這個渡口。
“仙門……太清壇會……朝廷……軍隊……”謝玉珠面對這千軍萬馬,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她手里的雕刀掉落在地。
“發生了什么?這是怎么回事……”
她腦海里浮現出此前溫辭疾言厲色趕她們離開的樣子,欲言又止的神情。謝玉珠只覺得呼吸滯澀,被巨大的恐懼與驚慌所籠罩。
怎么辦,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謝玉珠看向身后高聳的戒壁,思緒混亂中心生絕望。
這個時候她真的可以完成陣法,讓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破壞不殺不傷的禁令嗎?
如果她這么做了……那么鬼市會怎樣?
第094章 選擇
“都什么時候了, 姑娘怎么還在這里清點寶庫呢!?”小梅站在云煙閣金碧輝煌的寶庫之外,焦急地探頭看向門內的林雪庚。
從自在軒出來之后,林雪庚便一言不發地來到云煙閣的寶庫。她竟然在這個時候, 突然拿起算盤開始清點她所積攢的財寶們。
這寶庫內財寶數目繁多品類各異, 鬼市中物品的價格又日有起伏, 以至于每日的總值都不盡相同。
林雪庚在那堆積如山的財寶中緩步而行, 金銀閃爍將她的面目映照得雪亮。她手指撥下算盤珠子,發出清脆的響聲。
“外面已經兵荒馬亂了吧。”
林雪庚的語氣平淡,仿佛對此并不感到意外。
“絕大多數鬼市入口都已經被強占控制,斥靈場外已經圍了不知多少人,恐怕他們是為了今日要公布的蒼晶煉制之法和您的斥靈場來的!”小梅語氣焦急萬分。
林雪庚點點頭,敲著算盤問道:“那你的父母都還安好嗎?”
小梅焦灼的神情驟然一頓, 她驚詫地瞪大眼睛, 有些無措道:“我……已經把他們安排到了安全之地。”
“他們沒有認出你來嗎?”
“我才不會認他們!”
“那你還救他們干什么?”
林雪庚這句話問出來, 小梅便沒了言語。她因心事被戳中而尷尬,那尷尬又被疑惑所取代。
如今的情形可謂是十萬火急,她的主人卻還在此處優哉游哉地清點寶庫,既沒有去準備競賣, 也沒有準備逃離, 實在是匪夷所思。
小梅攥著門邊,焦急道:“姑娘,姑娘要不要去問問秦公子這是怎么回事?”
“還能是怎么回事, 秦嘉澤先拋出競賣的噱頭又臨時變卦, 不就是等著今日嗎?二桃殺三士,他巴不得仙門與衛淵為蒼晶煉制之法, 爭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
“姑娘,那我們……”
“真沒意思, 這里里外外是誰的鴻圖霸業,是誰的利欲熏心,誰勝誰敗,誰生誰死,我都不關心。”
林雪庚的語氣漫不經心,她一邊說著一邊撥下最后一顆算盤珠子。
她喃喃道:“竟然是最接近一萬萬兩的一次,只差三文錢。”
小梅大感迷惑,只見她的主人不緊不慢地低下頭,看向掛在腰間的蝶鳴劍。
那篆刻精美博局紋樣的劍柄處,垂下三顆銀鈴鐺與一串以紅繩串起的五帝錢。
林雪庚伸手拆下劍柄上的紅繩,五枚銅錢紛紛落在她手中,她從中分出三枚來,往那金光奪目的財寶堆里一扔。
那三枚銅錢劃出飽滿的弧度,在玉碟子里錯落地倒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伴著銅錢落地的聲音,林雪庚淡淡道:“十五年,終于積攢夠一萬萬兩了。”
林雪庚從前聽她娘說,這串五帝錢是給她起名的貴人留給她的信物,她便將它系在魘獸所贈的蝶鳴劍上。它跟隨她這么多年,竟然在今日派上了用場。
她將算盤放在桌上,轉頭對小梅說道:“我寶庫里這些東西,一半歸你。”
小梅目瞪口呆,她手足無措道:“給我?一半也值五千萬兩吶!姑娘,這可是能買下半壁江山的錢財,您在想什么……”
她眼看著林雪庚十五年來,如同這天下最愛財如命之人,用心經營鬼市才取得堆積如山的財富。而今日林雪庚卻如此輕描淡寫地把這些錢財全給了出去。
仿佛她這十五年只為了這一日散盡錢財。
“你那雙父母都是貪得無厭之輩,你可以買個店送給他們,但是不要給他們錢。從右邊第一間廂房那扇門就可以離開鬼市,從此以后你便自由了,梅秋娘。”
林雪庚喊出小梅的全名,在她惶恐不安的目光中說道:“至于剩下的五千萬兩銀子,留給我的師父葉憫微……”
林雪庚將寶庫的鑰匙交到小梅手上,繼續說道:“等她殺死我之后,你再給她。”
小梅慌亂不已,她顫聲問林雪庚道:“姑娘!你要做什么?”
林雪庚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仿佛想起什么,說道:“對了,那個昏迷不醒的家伙你也接回來了吧?”
她拍拍小梅的肩膀,越過她走向樓閣的深處:“我去看看他。”
這真是個大喜之日,天緣湊巧。
林雪庚想,今日她終于迎來了她的死期。
千金樓因密不透風的人群而悶熱,人們還圍著那競賣臺,興奮地吵吵嚷嚷,渾然不知鬼市之外的危險正在步步逼近。
而攪弄風云者在奢華的廂房里悠悠坐下,秦嘉澤撫摸著手上的扳指,露出高傲而玩味的笑容,說道:“當然,若尊上肯講明一些事情,本王也可給尊上指一條生路。”
這廂房正中站著的藍衣女子身形挺拔,她因秦嘉澤所說之事而若有所思,卻并不驚慌。她盯著他的行動,目光落在秦嘉澤身后的滴漏上。
離競賣會開始還剩一刻。
葉憫微說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你為何時常因我的頭腦而痛苦難忍?”
秦嘉澤神色一冷,冷然道:“你果然在易生術上動了手腳。”
“易生術并無紕漏,這是我的頭腦本身的問題。它本身就難以駕馭,即使是對我來說也是一樣。”
——萬象之宗過目不忘,慣于清理無用的記憶。
林雪庚的嘲笑聲響起,牽扯起埋于深處的其他思緒,它們蠢蠢欲動意欲伺機而上。
葉憫微閉上眼睛穩固心神,只一瞬又睜開。
她聽見珠簾晃動聲,睜眼之際便看見阿隆捧著一碗濃稠的藥汁匆匆而來。阿隆低頭小聲跟秦嘉澤稟告幾句,那碗藥便被放在了秦嘉澤手邊的桌上。
藥汁上飄出白茫茫的熱氣,正是她方才通過消息珠所見的安神湯。
她正在等這碗藥。
秦嘉澤不覺有異,他瞇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尊上對這顆頭腦的了解不至于此吧?不如爽快些都告訴本王,本王只等你到競賣開始前,時間所剩無幾啊。”
葉憫微看著秦嘉澤端起藥碗。
那深褐色的液體在雪白的瓷碗里傾斜,涌向他的嘴唇,他的喉嚨上下滾動,藥汁便被吞咽進他的身體。
一口,兩口。
葉憫微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她說道:“我聽說鬼市的規則里,無物不可交易,損傷財物者必須等價償還。”
秦嘉澤挑眉看向葉憫微。
葉憫微繼續陳述道:“身體亦是財物,損傷即便并非有意也必須賠償,如何償還由債主而定。”
秦嘉澤皺起眉頭,忽生不祥預感。
“你手里的安神湯,以毒性麻痹頭腦來安定思緒,從而減緩頭疼。”
葉憫微抬起手,那戴著金指環與鈴鐺的手指向他,嘩然作響。
“但那是我的頭腦,你在毒害我的身體。”
秦嘉澤臉色陡然一變,那藥碗里的藥汁已經見底,放下已全然來不及。
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你在說什么?易生術已經交換過……”
然而在秦嘉澤話音未落時,屋外的穹頂上便顯示出新的交易記錄,萬象之宗的名字再次出現,屋外的賓客們議論紛紛。
人聲鼎沸中,葉憫微的聲音響起,便如曾經林雪庚跟她說的那樣,聲音平穩卻如平地驚雷。
“秦嘉澤,我要你的自由。”
秦嘉澤手里的藥碗應聲落地,摔得粉碎。只聽撲通一聲,他竟然僵硬地徑直跪倒在地,動彈不得。
周圍的仆役侍從大驚失色,大喊著“王爺!王爺!”,他們圍上葉憫微卻又礙于戒壁規則,不能動她一個指頭。華麗的廂房內滿屋混亂,惹得走廊上的人都要伸頭朝此處看幾眼。
秦嘉澤抬起頭來,他的衣服被褐色的藥汁所浸染,狼狽地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葉憫微。
只見葉憫微在仆從包圍中,旁若無人地開出一條道來,邁步走到他面前。
她蹲下來,注視著他的眼眸說道:“雖然我對人世的規則并不了解,但我剛剛學習過鬼市的規則。”
“我認為那是我的腦子,你也這么認為,既然我們已經達成了一致,戒壁自然會承認那是我的東西。”
“如今你欠我的債,你無法走上競賣臺,也無法離開鬼市。”
秦嘉澤惱羞成怒,他僵硬地直著身體大笑道:“哈哈哈哈,尊上不會以為耍一點小把戲就能萬事大吉了吧?不過是償還一點點毒性損傷,你能控制我多久?一盞茶?一炷香?不過是垂死掙扎,白費力氣罷了!”
“只要我不愿意,易生術也不能交換我們的頭腦。葉憫微,你何必與我虛耗光陰,自尋死路?”
葉憫微望向她手上的金指環與鈴鐺,它們精致繁復,色彩絢麗,有獨屬于那個人的花香氣味。
她伸出手晃了晃,坦然道:“如果它讓你生不如死,你自然會愿意的。”
而另一邊的迷津渡口,謝玉珠卻已經瀕臨絕境,走投無路。
她心跳如鼓,緊貼在戒壁之側,望著未完成的半個陣法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色的山巒壓過來,幾個黑影朝迷津而來,從黑暗中顯出身形,正是穿著白云闕道袍的修士。
謝玉珠踉蹌向后幾步,沒入斥靈場之中。
只見那三個修士落在戒壁之前,其中有兩個道長白須白發,看起來已經有些歲數。其中一位白發道長說道:“策玉師君?您緣何出現在此處?”
謝玉珠攥緊了手里的布包,意識到這幾個人從前曾見過策玉師君,他們把此刻容貌相同的她,當成了策玉師君。
“我……”謝玉珠猶豫道。
“您竟然為了此事出關,若是您已經出關,也該提早知會我們一聲。”另一位年長的修士說道。
謝玉珠聽見自己強裝鎮定的聲音。
“你們如今包圍鬼市意欲何為?”
年長的修士們露出疑惑神情,而年輕的那個口無遮攔道:“自然是剿滅靈匪,阻止蒼晶煉制之法散播。”
謝玉珠呼吸一窒,六神無主,她想若她不能及時完成法陣,那她大師父二師父怎么辦?
可她完成法陣,這鬼市里的人,還有她大師父二師父就能活嗎?
“策玉師君?您是怎么了?”白發道長狐疑地望著她。
謝玉珠望向手里的布包,若她是真的策玉師君,是所有仙門敬重的仙門領袖,即將主持太清壇會的宗師,他們會不會聽從她的號令?
策玉師君能不能力挽狂瀾,保所有人平安無事?
可是等她變回了策玉師君……還會站在她大師父二師父這邊嗎?她聽說自己與大師父有舊怨,她不會借機傷害她大師父嗎?
謝玉珠思緒混亂,攥著布包的手簌簌發抖,那已經生疑的年長修士伸出手來,對她道:“師君,先離開此處……”
正在那道長伸出手時,謝玉珠面前卻出現一個被灰燼纏繞的黑衣身影,徑直撇開那道長的手臂。
風聲烈烈,灰燼遮天蔽日。
“幾位道長認錯人了。她是在下的朋友,并非策玉師君。”
那個人的聲音含有熟悉的笑意。
幾位道長紛紛大驚失色,厲聲高呼 ,拔劍出鞘。遠處黑壓壓的人群似乎開始躁動起來,甲胄與道袍交織,謝玉珠已經聽不分明。
那在灰燼之中衣袂飛揚的男人回過頭來,斥靈場的瑩瑩藍光照亮他的面目,深邃而濃烈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深不見底的雙眸。
正是謝玉珠最喜歡的那一副面容,他勾起嘴角,說道:“是吧,謝小姐?”
“……衛淵?”
謝玉珠怔怔地望著衛淵,一時間茫無頭緒。
這是謝玉珠第一次看見衛淵的吹煙化灰術,彌天蓋日,他竟有如此繁多而強烈的珍愛之物已化為灰燼。
衛淵的目光望向地上的雕刀法陣,移向謝玉珠手里的布包,再轉回謝玉珠波瀾不定的眼眸里。
他微微一笑道:“謝小姐,你盡管繼續做你要做的事情,至于后果……”
衛淵織金的發帶在飄飛的灰燼之中穿過斥靈場,拂過謝玉珠的手臂,他指向自己,笑意盈盈。
“后果由我來承擔。”
謝玉珠凝視著他,心神顫動,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能承擔嗎?”
“絕不會令謝小姐失望。”
衛淵的聲音沉著而篤定,于迷津回蕩。頓了頓,他似笑非笑道:“謝小姐,你不相信我嗎?”
謝玉珠默不作聲地望著他。
——衛淵,他實在不是一個好人。
林雪庚的聲音突破混亂在她腦海中回響,那些故事猶在耳邊。
衛淵上前一步,俯下身來直視她的眼眸,笑意隱匿進深處,隔著那道薄薄的藍色屏障,他深邃的眼里映著她的迷茫。
他一字一頓道:“謝小姐,愿意相信我嗎?”
這是衛淵,衛淵是個慣于算計一切,利用一切的危險之人。
謝玉珠深吸一口氣,她攥緊布袋的手忽而一松,她彎下腰去撿起地上的雕刀,一步跨出斥靈場之外。
橘紅的裙邊旋轉,謝玉珠面對戒壁跪坐在地,在地上繼續刻畫那復雜的,將令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法陣。
“你要是敢騙我……我就真的變回策玉師君殺了你!”謝玉珠咬牙喊道。
她身后傳來衛淵的笑聲,謝玉珠伏在被灰燼保護的狹窄地帶里,跪在她孤注一擲的,等待她完成的陣法之上。
第095章 撥云
在混亂的迷津以及喧囂的千金樓之外, 山林間的云煙閣卻安靜得過分,長長串起的燈籠從最高一層垂下直到地面,映照得樓閣明亮而緋紅。
萬籟俱寂之中, 林雪庚正坐在閣中一間房內。她在桌邊撐著額角, 漫不經心地擺弄著兩枚銅錢, 說道:“到今日還不醒嗎?原本打算等你醒來賣給姓秦的賺一筆, 誰知道反倒在你身上費了那么多好藥。”
若蒼術能聽見大概就會發覺,林雪庚這話說了十幾遍,照看他半個多月,卻依然給他灌好藥,依然沒把他交給秦嘉澤。
錦被之下的男人閉著眼眸,寂靜無聲, 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臂瘦削蒼白, 爬滿朱紅色的奇異傷痕。
所有的鬼市入口都已經亂作一團, 大漠里的客棧也不例外。在混亂開始前林雪庚就讓小梅把蒼術接進云煙閣里,才令他幸免于難。
有時候林雪庚也覺得,她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家伙未免過于優厚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如此優待蒼術,難道她已經寂寞到要對一個昏迷不醒的人自說自話的地步了嗎?
林雪庚目光從蒼術身上移開, 越過燭火, 慢慢轉到桌邊的漆木包金柜子上。
她沉默片刻,伸手從柜子的抽屜里拿出一塊折好的手帕,竟真的開始對這個家伙自言自語起來。
“到最后煙桿都毀了, 也沒有試試它是什么味道。”
那帕子包著的煙葉干燥纖細而卷曲, 散發出淺淡辛辣的香氣,正是在胡楊里葉憫微光明正大給她的“賄賂”。
——你看葉憫微此人, 只有一顆一覽無余、觸手可及、灼熱燙人的心臟。
燭火在林雪庚的眼眸中搖曳,夢墟主人的評價躍入她的腦海。
林雪庚拆開手帕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搖頭道:“一聞就不對,燒起來味道怎么會好?”
——這是賄賂,想拿來討你開心的東西。
——若你覺得好,我再教你怎么做,并不很難。
林雪庚有些出神,她慢慢收緊手指,將被絲帕包裹的煙葉握在手心,苦笑道:“教我什么呢,師父,你已經教給我足夠多的東西了。”
那令所有人垂涎的知識,足以顛覆她的命運,讓她看清世道的荒謬絕倫與人心貪欲,助她手刃仇敵,也推她墜入深淵。
一場仇恨的大火燒得轟轟烈烈,燒盡她赤紅眼眸所見的所有兇手,大火席卷過后,她在血泊里終于看見了最后一個兇手。
那正是她自己的倒影。
林雪庚望著躺在桌子上的蝶鳴劍,銀白的劍身上映著她的雙眸,她喃喃道:“你說我到底是憤而復仇洗雪冤屈的勇士,還是失卻理智的劊子手呢?”
她總是想起一些驚恐又迷惑的眼睛,它們層層疊疊地映在她的噩夢之中,分不清屬于哪一個人。
她想,那些擋在她的路上,死在她手中的白云闕師兄、師姐、師弟與師妹們,他們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世?多少人是在瞞她騙她,有沒有人其實是真心待她?
被她滅門的玄海門,那些人里面又有多少參與了屠鎮之事?有些弟子甚至剛剛入門修行,他們真的有任何過錯嗎?
時間愈長她的迷惑就越深刻,記憶漸漸變換模樣,仇恨褪去恐懼涌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究竟無辜的是誰,該死的又是誰?
“如果你能在一直陪在我身邊,給我指一條路就好了。你是怎么做師父的?至少在那時候,你不能拋棄我啊。”
林雪庚將那煙葉包好,重新又放進袖子里,她的聲音平淡,仿佛在說一些已經過去的往事。
那時她殺出一條血路離開白云闕,雙目所見的一切徹底顛倒,盡數化為骯臟的利益交換與惡臭的鮮血,她失去所有,連自己是誰都看不清楚。
傾盆大雨之中她只剩下一身血跡斑斑,和她的魘獸。
然而魘獸也轉身而去。
只余她在這世上煢煢獨立。
“你厭惡我嗎?既然厭惡我,就應該早點拋棄我啊。”
魘獸有一千個理由棄她于不顧,但這一千個理由的成立,只在她被憤怒沖昏頭腦,決定血債血償以前。
它沒理由寸步不離地保護她,在她殺人時袖手旁觀,在別人意欲傷她時針鋒相對,任她為所欲為地滅門、殺上白云闕,血流成河后全身而退。
它沒有理由庇護她這一路,眼睜睜看著她成為徹頭徹底的瘋子和劊子手,再將她拋棄。
如果厭棄她就該讓她被自己的仇恨所焚燒,在這場復仇中與仇敵同歸于盡,那她才是死得其所。
或者在她被仇恨沖昏頭腦前,阻止她。
這才是一個師父該做的事吧。
燭影悠長,滿室寂靜,林雪庚的影子仿佛凝固在墻壁上的水墨畫卷。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雪庚抬眸望向床上沉睡的蒼術,語氣仿佛在揶揄自己。
“或許她也并沒有把我當成徒弟。什么拜師,什么弟子,什么看重,不都是那群尊者騙我的嗎?我被騙了,她也被騙了。”
林雪庚見過葉憫微大部分記憶,對她來說魘獸就是那個人,那個人就是魘獸,那是她的師父。
但是對于葉憫微來說,她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一切憤怒與怨恨只是無妄之災。
“不過是個騙局,從一開始就是,我只是恰好被這個騙局所毀滅而已。”
林雪庚沉默良久,她問道:“是這樣嗎?”
她不知道在問誰,也不知道誰能回答她的問題。
時至今日,她大概是既不能放棄仇恨,又不能接受仇恨的代價,僅此而已。
窗外忽有騷動,那人群的議論聲如沸水般由小變大,竟然穿越山林,從千金樓一直沸騰到云煙閣。
林雪庚瞧了滴漏一眼,便起身走到窗邊。她撐著窗框極目遠眺,競賣的時刻已至,煙花卻遲遲不放,千金榜也未有新消息。
看來是秦嘉澤遇到麻煩,沒法站上競賣臺了,多半是被葉憫微拖住的。
“正好,省得我再去賣斥靈場了。”
林雪庚眼里映著人流熙攘,萬街燈火,高高低低色彩鮮艷的招牌,還有那瑩瑩藍色的斥靈場穹頂。
她偏過頭,淡漠道:“今日之后,鬼市又會怎么樣呢?”
當年她流落到鬼市時,便是聽信了一個老者的狂言才留了下來。
那老者指著這滿山的樓閣與紅燈籠,不絕于耳的金錢聲響與瘋狂的歡笑悲泣,對她說這是世上最物欲橫流之地。
鬼市中人沒有人會想死。
他說當她掙得白銀萬萬兩,坐擁豪舍美器,珍饈佳肴,綾羅綢緞,享之不盡用之不竭,自然會縱情享樂,但求長生。
渾渾噩噩、心存死意的林雪庚被那老者的篤信所觸動,她想若是她賺到一萬萬兩會如何?
這金銀財寶究竟是怎樣的好東西,讓世人趨之若鶩?她會不會有朝一日真的能忘卻一切,但求長生。
現在想來,老者大概是覺得她不可能賺到一萬萬兩銀子,才敢夸下海口。
這些年林雪庚讓鬼市憑借靈器富貴數十倍,看著眾人因令她墜入深淵之物而狂熱歡喜,看著寶庫里的財富日益堆積成山,心里卻再生不起一點熱念。
她沒在最恰當的時候死去,于是余下的所有時間,都變得尷尬起來。
她每日敲打算盤,仿佛只是在數著日子等待她可以放棄的時刻。
不過好在她終于為自己找到能夠了結這一切的最佳人選。
仙門有資格殺她嗎?當然沒有。她有資格殺了自己嗎?似乎也很勉強。
唯有她的師父葉憫微來動手,名正言順,她才能從這荒唐的人生中恰如其分地安息。
林雪庚回過身來,把她那從劍穗上拆下來的五帝錢中,還剩余的兩枚拿出來塞進蒼術的衣襟里。
他太瘦了,衣襟里只能摸到他的骨頭,但皮膚卻是溫熱的。
“送給你了。”
林雪庚說道:“這是古銅錢,別覺得兩文錢寒酸,它們也曾是我的寶貝。”
她抬手之時,手腕卻被攥住了。
林雪庚看著緊握自己手腕的那只干枯蒼白的手,她若有所思道:“每次來你都要抓住我嗎?”
這次他似乎格外用力,胳膊細微地顫抖著,仿佛付出了極大努力,但是力道仍然輕飄飄的。
林雪庚坐在蒼術的床邊,她握住他的手,問道:“你醒了?”
此時此刻的千金樓內,所有客人都因賣家遲遲未出現而心生疑慮,交談疑惑之聲沸沸揚揚,他們說著能開千金榜定然是過了千金榜的檢驗,應當不會有假,為何人現在還不出現。
而這賣家正被葉憫微控制在廂房之中,與她怒目對視。
秦嘉澤跪倒在地,而葉憫微蹲在秦嘉澤面前。他們被秦嘉澤的那些仆從包圍著,人進來太多秦嘉澤便嫌眼暈受不了,人不圍過來又被秦嘉澤怒罵。
這導致他們被團團圍住,仆從們從卻又為他們開辟出足夠的空間,一個個躍躍欲試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秦嘉澤逐漸感覺到自己的手腳松動,仿佛戒壁所判定的賠償即將要付清,他盯著葉憫微,笑道:“尊上,賠償就要付清了,您又打算做什么?”
葉憫微瞧了一眼窗外仍然瑩瑩發光的藍色穹頂,轉回目光看向秦嘉澤,她說道:“你似乎通曉并擅長擺弄人世的規則,諸如你說的權勢、人心此類。既然你喜歡此道,為什么又費盡心力地占用我的頭腦?”
他得到那縮地令,甚至都沒有自己多加修改,對斥靈場也沒有研究的興趣,而是交給林雪庚來避過斥靈場。
“聽說你從小就向往修道術法,其實你向往的也并非修道術法,而是另一種權勢吧?你并不是真正地喜歡研究術法靈脈、蒼晶靈器,你甚至并不真的喜歡這個腦子,不然也不會找不到妥善使用它的方法,只能任它折磨你。即便如此,你還是想要留著它嗎?”
秦嘉澤勾唇一笑,他輕蔑道:“萬象之宗如今失去一切淪為普通人,開始后悔當初換腦子給我了嗎?”
葉憫微瞧著他片刻,說道:“其實現在我也沒有那么想要換回這個腦子。”
“那您為何不放開我?”
“但是我需要它,而且也不能放過你。”
葉憫微話音剛落,秦嘉澤便感覺身體徹底松懈。戒壁判定的償還時間已過,他臉上涌上欣喜神色,正伸展腿腳打算從地上起身。
周圍卻突然傳來巨大的喧囂聲,不同于剛剛的議論紛紛,那是驚惶的呼喊與尖叫,如滔天巨浪翻涌而來。
秦嘉澤抬眼之時便看見蹲在他對面的葉憫微,她鼻梁上那副水晶視石涌起藍色的光芒,復雜的數符瞬間跳躍其上。
葉憫微灰黑的眼眸在那副水晶視石之后凝視著他,只聽外面有人高呼:“老天爺啊!斥靈場!斥靈場正在消失!”
遙遠的迷津處,戒壁之下的謝玉珠大汗淋漓,脫力地坐在藍光四溢的陣法之中,雕刀從她手中滑落在地。
她仰起頭順著高聳的戒壁看上去,一直望到那逐漸破損消失的藍色穹頂,眼眸瑩瑩發亮,她喃喃道:“我做到了……大師父。”
廂房之中秦嘉澤面色大變,起身欲去拿桌上的盒子。葉憫微腕上萬象森羅散落旋轉,樹藤生長而去絞碎木盒,將其中的縮地令送到葉憫微手上。
房內擺設東倒西歪,仆從全被掀翻在地,葉憫微一手把秦嘉澤按在了椅子之上。灰燼纏繞住他的四肢百骸,她拿出易生術的羅盤,其中指針飛速旋轉。
秦嘉澤驚詫地仰頭看她,難以置信道:“你……怎么可能……連戒壁也……”
“把我的頭腦還給我。”葉憫微干脆利落道。
“絕無可能!”秦嘉澤氣惱地怒吼,雙目充血。
葉憫微伸出手去,那戴著“好夢”手串的手便搭在了秦嘉澤肩膀上。她在腦海里感覺到溫辭的存在,那對她全然敞開不設防的另一個靈魂,他的聲音與她的聲音仿佛同時響起。
“你要用這過目不忘的腦子,看看方圓百里所有人的噩夢嗎?”
她手腕上的鈴鐺忽然響起清脆的聲音,如同急促的落雨。葉憫微聽見無數夢境的聲音,宛如萬千人在她耳邊絮語,低沉模糊如誦讀佛經。
而噩夢們從中清晰地騰起,如同洪流般詭異可怖地涌進她的眼睛,涌過她的身體,向秦嘉澤涌去。
瞬息之間遍覽上百夢境,她從前那顆被迫過目不忘的腦子絕不能承受,將因此而崩潰。
這是她之前與溫辭說好的方法,不過那時她以為施術者是溫辭,而此刻施術者竟然是她自己。
秦嘉澤瞬間身臨無數噩夢之中,他睜大眼睛,雙目更加赤紅,茫然失焦,仿佛整個人溺于水中奮力掙扎,痛呼道:“不……不!!!”
夢境極速變化而扭曲,秦嘉澤目眥欲裂,從胃里反上嘔吐之聲,痛苦不堪。葉憫微于夢境之中舉著易生羅盤,問他道:“你愿不愿意與我交換頭腦?”
“不……不……”秦嘉澤的眼睛里竟滲出血來。
“你把頭腦給我就不會再痛苦。”
“不……不……”
“把你的頭腦給我。”
秦嘉澤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他奮力搖頭,睜著眼眸狀若瘋狂,終于崩潰道:“拿走!拿走!滾!全都滾!!”
“快把這個腦子拿走!”
一瞬間葉憫微手里的易生術羅盤散發出刺目的藍光,秦嘉澤驟然從噩夢中脫身,目光散亂,蓬頭散發,衣衫凌亂地落在地上。
藍光褪去,葉憫微告別那自由散漫的頭腦,仿佛看見高聳入云的巨大藥柜又立在了她面前,與她沉默相對。
葉憫微后退一步,捂住嘴差點嘔出聲來,她的腦子被秦嘉澤折騰得不輕剛剛又遭她毒手,余韻猶在,暈得她幾乎站不穩。
“怎么可能……斥靈場和戒壁……林雪庚居然會幫你?”對面之人失魂落魄道。
“不是林雪庚,是我自己算出來令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陣法。”
“不可能!!”
葉憫微抬起頭,暈眩的視野里看見一雙血紅的眼睛,秦嘉澤被他的侍從扶起,卻向她而來,怒道:“你沒有了那顆頭腦,怎么可能再想出來如此復雜的靈脈陣法!!”
葉憫微望著他,說道:“你的頭腦雖然轉得慢了些,也是夠用的。”
秦嘉澤目光一顫,仿佛茫然不解。
葉憫微繼續說道:“秦嘉澤,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他既想做她又想做他自己,結果變得面目滑稽,誰也做不成。
她撫著心口直起身來,對秦嘉澤說道:“秦嘉澤,試驗結束了。”
秦嘉澤蓬頭散發地低著眼睛,在葉憫微打算拎起他時突然詭異地笑出聲來,他驟然抬頭看向葉憫微,說道:“尊上總是這么高高在上,仿佛知曉一切。”
從他兒時在昆吾山上傳下聲音,拒絕他的求教時,便是如此。
“那尊上可知道,伴您左右的那個蒼術,究竟是誰嗎?”
葉憫微了然道:“他是先皇一朝的神相。”
“是!卻又不是!哈哈,您果然對他一無所知。我近來翻閱前朝史冊,這才發現他的真實身份與姓名。”
秦嘉澤盯著葉憫微,笑意扭曲,一字一頓道:“尊上知道嗎,他也姓葉。”
“你本名葉云川,而他姓葉名麓原。”
“他叫葉麓原,他是你們葉家最后一個星官,鼎鼎大名弒君投誠的亂臣賊子,也是你的雙生兄長!”
第096章 兄長
葉憫微一瞬瞪大眼睛, 暈眩的世界中秦嘉澤的面目扭曲,聲音刺耳。
這話語實在是匪夷所思,荒謬至極。
她搖頭道:“蒼術怎么會是……”
她說著說著, 腦海中的柜子卻突然抖落出一些記憶, 流民營里被白布纏繞的瘦削男人一貫神神叨叨又嘴碎, 揣著袖子笑意盈盈, 語氣慵懶。
——我們假扮兄妹,可你叫云川我叫蒼術,聽起來不大像是一對兄妹啊。
——那要怎樣才像兄妹?
——嗯……我該叫麓原才是,云川與麓原。
那時蒼術說得十分流暢,仿佛這個名字他曾說過無數遍,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彎起。
——所謂云川是銀河在天, 所謂麓原為原野在地。若星墜地, 平野載之。
葉麓原, 葉云川。
葉憫微的聲音一頓,眼眸逐漸睜大,疑問變成了陳述:“……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這個陌生的詞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仿佛投石破冰, 羈鳥出籠, 怪異得讓人無措。
不容她思考,秦嘉澤的嘲笑聲便響起,聲音高亢而瘋狂:“你們既然是雙生子, 應當十分相像, 萬象之宗卻連自己的親哥哥都認不出嗎!?”
頓了頓,秦嘉澤滿懷惡意道:“啊……對了, 你遇見葉麓原的時候,他的容貌已毀了啊。”
葉憫微張張嘴又閉上, 眼眸中映著視石熒光,入陷風暴般劇烈顫動。
云煙閣中,秦嘉澤所指控的那位葉憫微的兄長,正躺在床上沉睡。
蒼術已經睡了太久,臉色在燭火映照之下呈現出淺淺的緋紅,不知是血氣有所恢復,還只是被燈火所染紅。
他身著白色單衣,衣袖下瘦削的手臂懸空,在被子上落下一道細瘦的影子,手與林雪庚的手松松交握。
這人睡著時的模樣總是十分端正清貴,謝玉珠曾跟作為“秋娘”的林雪庚說,蒼術睡著的時候和他醒著的時候仿佛兩個人。
不過林雪庚沒見過他醒來的樣子。
她低眸端詳此人片刻,輕聲說道:“如果你臉上沒有傷痕,也沒有病痛,長相應該十分英俊。”
就像她所夢見的那樣,清雋優雅、氣質出塵。
這個家伙還是沒有醒來,不過他的蘇醒似乎迫在眉睫。他緊皺眉頭眼睫顫動,身體的掙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握住她手的力道前所未有之重。
林雪庚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十分急促,透過皮膚在她的掌心跳動。
“你求生意志如此強烈,看來你很喜歡這人世,有想見之人、想做之事,也有人在等待你醒來。”
頓了頓,林雪庚輕嘆一聲,說道:“真讓人羨慕。”
林雪庚聽得屋外傳來驚呼之聲,人群騷動聲如驚濤拍岸,從遠處朝云煙閣席卷而來。她抬眼望去,從窗戶中看見逐漸落下的斥靈場,藍色慢慢融化于無邊黑夜之中。
“不愧是萬象之宗啊。”林雪庚笑道。
若是葉憫微來拖住秦嘉澤,那此時此刻完成陣法的,就該是那個不曾被任何人拋棄過的、好命的蠢貨吧。
林雪庚眼眸里映著逐漸消退的藍光,勾起唇角道:“盡是些讓人羨慕的家伙。”
她回頭看向蒼術,握住他的手說道:“我聽說這世上事事都有定數,有人死去便有人復蘇,那等我死的時候,你就該徹底醒來了。”
林雪庚攤開他的手心,說道:“我叫林雪庚,風雪的雪,長庚星的庚。這名字據說是貴人所起,寓意深遠。”
不過她爹娘沒記下來寓意,只轉交給她那串貴人所贈的五帝錢。
她在蒼術的手心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他的手放回錦被之中,說道:“你這病鬼,等他們來接你吧,后會無期。”
林雪庚拿起旁邊的蝶鳴劍,鴉青色的衣裙遠去,融進廊上的黑暗之中。
而山下的千金樓內,葉憫微怔愣之時,秦嘉澤趁機暴起。他一把奪過葉憫微手里的縮地令,眨眼間便消失在一陣旋風之中,只余聲音在房內回蕩。
“萬象之宗,你且看今日能否全身而退吧!”
葉憫微的手還舉在半空,仿佛她已經忘記了該如何行動。
人聲鼎沸,走廊上與樓下街道上的人都在尖叫奔逃,千金樓里一地狼藉,而葉憫微恍若獨自置身于亙古寂靜之中。
她沉默之間,呼吸竟越來越急促,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她那單薄的身體里,正有一場洶涌波濤摧枯拉朽而來。
葉憫微驟然解凍般轉身,快速奔到窗邊,撐著窗框一躍而下。手腕上藍光強盛,灰燼圍繞著她彌散而開,化為仙鶴將她托起。
斥靈場消散,戒壁失效,鬼市里已經亂做一團。
千金樓中的客人們再無心關注競賣,紛紛奪門而出。人群從四面八方往迷津渡口而去,終于在那里看見了鋪天蓋地的仙門弟子與軍隊。
惶惶之聲響徹大街小巷。
而巨大的灰鶴從慌亂奔逃的人群頭上掠過,卷起旋風掀起燈籠與旌旗,惹來陣陣驚呼。
葉憫微伏在鶴背上,衣袖被狂風撐滿,風撕扯著她的衣服與發帶獵獵作響,手指上的鈴鐺聲清脆錯落。
斥靈場正逐漸消退,只剩下一點殘存的藍色碎片。
那碎片中劃過文字——林雪庚贈葉麓原銅錢兩枚。
文字轉瞬即逝,葉憫微眸光閃爍,低聲道重復:“葉麓原……”
她腦海里蒼術的聲音一閃而過,他的聲音愉快又輕松。
——誰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沒大沒小了。
——要叫哥哥。
葉憫微張張嘴,這兩個字假扮兄妹時她分明已經說過千百遍,卻從未像這一次一樣生澀而無措。
“……哥哥。”
遙遠云煙閣內的蒼術似有感召,他忽而睜開雙目,眼睛之中印著紅色的天譴戒痕,茫然失焦。
沉睡數月的蒼術,終于在此刻清醒過來。
蒼術仿佛恍惚了許久,眼眸緩慢地眨動幾下,才抬起枯瘦無力的手指,在被子下緩慢地掐算一輪。
“果然……已經到今天了啊。”蒼術的聲音低啞,似乎無奈而遺憾。
他伸出慘白的手臂扶著床沿,緩緩從床上坐起身來,再慢慢下地行走。
他赤足踏過深紅色的毯子,腳步踉蹌,行走在無聲無光的無邊黑暗中。手指掐動之間,他繞開桌椅板凳,舉起手搭在那關閉的紅木門扉上,輕輕一推。
光芒照亮蒼術映刻咒文的雙目,他站立不動一瞬,然后邁步跨過門檻。
包圍鬼市之眾已經趁機進入鬼市。
兵甲之聲響徹天地,人們慌亂躲避,暫未見血光。而那飄飛的道袍則自天而來,如巨云壓下,直奔云煙閣。
林雪庚正站在云煙閣的頂樓,倚著欄桿淡漠地望著朝她而來的仇敵們。
領頭的正是與她有血海深仇的白云闕。
隔著一道珠簾,她身后房間內的人質溫辭大聲道:“你這瘋子到底想干什么?”
林雪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她并沒有回頭,從腰間抽出蝶鳴劍,劍聲清冽,寒光閃爍。
“夢墟主人問我是否對得起自己,如今這般是否是我想要的人生。”
林雪庚舉起劍,偏過頭道:“我對不起我自己。”
“我已經記不清,我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了。生無意趣,不如趁早入土為安。”
仙鶴振翅嘶鳴,飛快逼近山間的云煙閣。
大街小巷的紅燈籠與人流從葉憫微眼里急速掠過,她視線中的樓閣越來越近。她已經能依稀看見站在欄桿邊,林雪庚的身影。
只差一步,只剩一刻。
只見仙門弟子驟至,從天而至無數奪命術法,光芒紛亂直欲取林雪庚性命。
葉憫微旋即伸出手,萬象森羅閃爍間,無數湛藍游魚朝云煙閣上涌去。
而蝶鳴劍浮于半空,突然調轉方向,寒光直對著林雪庚自己。
溫辭瞪大眼睛,看著赤腳從他身邊走過的熟悉之人。
林雪庚笑道:“誅殺我來為白云闕增功添績?我只怕會惡心得死不瞑目。”
沒等到葉憫微實在遺憾,她也只好自己動手。
那蝶鳴劍發出一聲錚鳴,朝著林雪庚的心口飛掠而來,刺穿血肉發出輕響,兩枚銅錢隨之碎裂,無數殷紅蝴蝶瞬間騰起,如同一場紅色風暴。
在漫天紅色蝴蝶背后,藍色的游魚橫亙在云煙閣與仙門弟子之間。
它們天真爛漫地在空中游弋,擋住所有致命的術法,張開嘴把那些光芒吞入腹中,如一道籠罩云煙閣的藍色海洋。
它們保護著蝴蝶們與林雪庚。
還有抱住林雪庚的那個人。
那個人如此瘦削而蒼白,蝶鳴劍直直沒入他的后心,從那里極速飛出無數紅蝶,蝴蝶在吞魚之間翩翩飛舞,仿佛被風暴卷起的紅色楓葉。
葉憫微伏在鶴背上,怔怔地望著那個人的側影,遠遠隔著交織的游魚與蝴蝶,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這樣來看,他的輪廓與她確實十分相像。
他似乎吐出血來,血出口便化為紛飛的蝴蝶,飛過他雪白的衣衫與朱紅的戒印。
然后他微微轉過頭,朝著她的方向歉疚地一笑,張開嘴無聲地說了句什么。
他似乎在說:對不起啊,妹妹。
葉憫微腦海里突然陷入寂靜,所有聲音與畫面都清晰而緩慢得過分,來自那個突然分外陌生的,總是被白布包裹的男人。
——我的親人應該并不想念我吧。
——再相見又能如何呢?不過是相憐相笑,滿面塵埃罷了。
——不過我很想念她。
——我們都是些從您過去而來,糾纏至今的討債鬼。所幸的是,雖然討債鬼們心意各不相同,但我們都是愛你的。
——好好記住我們吧。
——記住我,別記恨我,這樣就夠了。
——我不是個好哥哥。
轉瞬間別的聲音取代了蒼術,來自林雪庚,來自溫辭,是嘶聲力竭的控訴。
——萬象之宗過目不忘,慣于清理無用的記憶。
——你的記憶里沒有哪怕一個親人、師長或者朋友!你把他們所有人都忘了!
——你忘了我跟殺了我有什么區別!!
溫辭,蒼術。
巫恩辭,葉麓原。
被她所遺忘之物突然在此夜盡數露出真容,剖肉見骨,來向她討一個公道。
葉憫微仿佛看見她腦海里那巨大的高聳的藥柜從天而降,將她珍貴之人,愛她之人盡數砸得粉碎,埋入地底。
唯余它高高矗立,如同一塊無聲的墓碑。
遺忘與殺人無異。
葉憫微渾身顫栗,她面對這高大沉默的藥柜,生來第一次感覺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她恐懼這個曾埋葬一切的自己。
“我都……做了些什么……”葉憫微慢慢低下頭去,她捂著眼睛,不可置信道。
她腦海里突然響起蒼術的聲音,如鐘鳴回響。
——由愛而生愧,此為人心。
——您以后會明白的。
他沒有告訴她,她將在他死時醒悟。
第097章 雪庚
吞魚術攔截住白云闕的襲擊, 幾乎與此同時,沉睡數月之人竟突然出現,擋下了蝶鳴劍。
這荒唐而錯亂的一刻, 明明是生死關頭, 卻又仿佛時間凝滯, 萬籟俱寂。
林雪庚慢慢睜大眼睛, 抬起手扶住那個抱住她的人。
他抱住她的力道之大,一點兒也不像之前那個她揮揮手,便牽不住她的人。
蝶鳴劍穿透他的心臟,無堅不摧的靈劍竟然被他衣襟里兩枚銅錢所阻擋,卡在那破碎的錢眼中,抵著她的心口。
并未再前進一寸。
林雪庚怔怔地看著眼前迅疾生出的數以千百計的紅蝶, 它們拂過她的眼睫, 在湛藍的背景中翩翩起舞, 溫暖而澄明,全生于她身前這個人的鮮血。
“你為什么……”
“雪庚。雪覆千山,煙銷塵盡。長庚西出,星明照夜, 這是你的名字。”
那個人伏在她頸間, 聲音沙啞卻帶笑。
雪覆千山,煙銷塵盡。
長庚西出,星明照夜。
——那貴人說了幾句你名字的由來, 什么星星什么雪的, 說是個好名字。
林雪庚的瞳孔緊縮,她怔愣片刻, 突然開始不可自抑地顫抖,她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她顫聲道:“你是誰?”
那個人抬起手扶住她的后背,輕輕地拍了拍,仿佛在安撫那個曾等待他多年,入門修行也不愿改變姓名的小姑娘。
“對不起,我來得太晚。”
林雪庚眼眸一顫,迅速變紅,那死寂的心里突然生出滔天的委屈,滾滾而來淹沒她的眼睛。
“雪庚,活下去吧。你今后還會名滿天下,澤被蒼生。”
“為什么……”
她將他從自己身上扶起,攥著他的胳膊緊緊盯著他,她說:“為什么……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林雪庚說著說著聲音就帶了哭腔,淚水順著臉頰簌簌而下,她哽咽道:“你是誰……”
“世事皆有定數,有人死去,便有人復蘇。”
他低聲重復她的話,抬起一雙無神的,印著奇異咒文傷痕的眼睛對著她,仿佛真的在端詳她似的。
他問道:“你哭了嗎?”
林雪庚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積起水澤。
他偏過頭去笑笑,緩緩伸出手來觸碰她的臉頰,抹去她的淚水,嘆息道:“對不起,我看不見你,也聽不到你在說什么。”
“不要哭,對不起。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他算來算去,實在無法從他這疊滿重重天譴、厄運纏身的人生里,再分出更多的時間給他的妹妹,與他曾虧欠、也曾喜歡的這個姑娘。
他與她妹妹的緣分,自十二歲分別后,就只有這短短的一年。
而他與林雪庚這一世的緣分,只有她出生時的那一面,與他死去的這一瞬。
菩薩畏因,凡人畏果,這是他所能尋到的最好的因果。
葉麓原骨子里有葉家人獨具的固執與狂妄,憑著卓然天賦,認為自己能夠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情,拯救他所想拯救的所有人,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他要作為哥哥改寫妹妹的結局,作為偷竊者歸還林雪庚的性命,作為葉家最后的星官而逆轉天道。
所以他親自穿針引線,將他們織在他的命運線索里,再用他的身體,他的眼睛,他的性命一一解開。
然而他背棄主君,與天爭命,因此不得善終,最終還是要拋下他的妹妹和這個等待他的姑娘。
到頭來,他也并不是一個稱職的星官,一個好哥哥,抑或一個好人。
“對不起……”
這個人彎著茫然的眼眸,他無奈地笑著,仿佛怕林雪庚聽不清一樣不停重復著抱歉,便如同夢中那個抱著她哭泣的人一般。
林雪庚攥緊他的胳膊,他輕輕向前傾倒,額頭抵著她的肩膀,聲音輕若嘆息:“對了,我不叫蒼術,我叫葉麓原。”
“很多很多年之前,我曾虧欠于你,也曾喜歡過你。時至今日,終于恩債兩消了。”
“雪庚,戴罪之身,亦可前行。山水悠長,終渡迷津。”
落在她肩膀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好像他已經不能支撐自己,只能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抱歉……”
那在她手下總是熱烈跳動的,不像是一個病人的脈搏,終于漸漸平息。
“為什么……”林雪庚怔愣呢喃。
他身上唯一的水漬是她的眼淚,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兒血跡,只有紅色的蝴蝶在他們之間飛舞,落在他單薄的肩膀上。
林雪庚突然拎起他的衣襟前后搖晃,厲聲道:“你不是很想活著嗎?每日在睡夢里都掙扎著要醒來嗎?你求生是為了什么?為了替我去死嗎!!”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早點來接我?什么恩什么債,什么喜歡什么虧欠,為什么說對不起我?你告訴我啊,你回答我!你說點什么啊!再說點什么……不要死……你怎么能……”
怎么能又給她留下不可解的謎題,然后消失不見?怎么能在她決定舍棄一切時,告訴她這世上也有個人記得她、珍重她,然后再次把她遺棄于世?
然而這個人已經死去,只剩下她指間一點快要消散的溫熱。
林雪庚咬緊牙關,突然伸手緊緊抱住他,他輕飄飄的只有一把骨頭,仿佛怎么用力也抱不住似的,就像她這半生所有想要抓住的東西一樣。
她總是什么都來不及問,什么都來不及知道。
什么都留不住。
林雪庚只覺得痛苦、無力又委屈,把頭埋在他的脖頸間,嚎啕大哭起來。
似乎有人落在云煙閣上,走過她的身邊,耳邊傳來低低的交談之聲。
“我沒事,她沒有真的想傷我。”
似乎是葉憫微與溫辭。
林雪庚的思緒一片空白,仿佛周遭的一切只是一出荒唐的戲劇,她是演砸了戲在角落里痛哭的粉黛模糊的出戲人,既不是觀眾,也算不上伶人。
淚眼模糊的視線里,有人伸出手仿佛想要觸碰她懷里,那個剛剛死去之人單薄的脊背。
那只手腕上掛著金色的手鐲,旋轉不止散發著瑩瑩藍光。
快要碰到蒼術時這只手卻停住,手指顫動不止,仿佛畏懼似的收回來。
視線中那漫天的藍色游魚驟然消失一空,吞魚術破滅,露出之后如泰山壓頂的仙門修士們。
有人高喊:“來者何人!為何擋我白云闕報仇雪恨?”
安靜片刻后,有人答道:“我是葉憫微。”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林雪庚只是低眸看著紅木的地板,從欄桿中望去驚慌的人影幢幢,燈火搖曳不明。
她既無法把這出戲唱下去,又無法洗盡鉛華下得臺去。
死不了,活不成。
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一片藍色的裙角,有人站在她身前,仿佛是保護的姿態。
她聽見她最熟悉的聲音,在那些記憶里聽過無數遍,堅定不移地響起。
“林雪庚是我的徒弟,你們想殺她,先來打過我。”
林雪庚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慢慢抬起頭來,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那個身影。
“蒼術!”
一道聲音破空而來。
不知從何處出現的謝玉珠奔向她,捏住蒼術的脈搏后,惶然無措地抬眼望向林雪庚。
那個總是天真又魯莽的小姑娘目光一顫,不知怎么竟然流露出幾分心疼來,她低聲道:“你就是蒼術要找的那個姑娘嗎?”
謝玉珠不等她回答,便也轉過身去,像葉憫微一樣站在了她身前,伸出手臂大聲道:“她是我師妹!”
溫辭從葉憫微手里接過指環與手串,戴在手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們一眼,也站在了她們身邊。
有人高喊道:“你又是林雪庚的什么人?”
溫辭朗聲道:“與萬象之宗一道的仇敵摯友,除了夢墟主人還有誰?林雪庚是……”
林雪庚看著溫辭抬手指向她,理直氣壯道:“她是我徒弟的師妹。”
風聲凜冽,燈火搖曳,他們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將她籠罩其中。
“哈哈……徒弟?師妹?你們……為什么要……”
林雪庚眼眸顫動不止,她抿抿唇似乎覺得可笑,扯起唇角之時眼淚卻先一步落下。
她抬起手捂住眼眸,淚水從指縫中滲出,喉嚨里發出極力壓制的、輕微的嗚咽聲。
恰在此時,竟有人高聲鼓掌,語氣愉悅道:“勞煩格外道長們興師動眾來到鬼市,如今競賣會未能成功舉辦,蒼晶煉制之法與斥靈場鑄造之法都未走漏分毫,真是可喜可賀啊!”
那人一身蟒紋黑袍,頭戴玉冠,發帶織金。他從容不迫地站在云煙閣之上,正是隨謝玉珠一道從迷津而來的衛淵。
仙門之中有人高喊道:“衛淵!你在軍中使用靈器,還膽敢來到鬼市搶奪蒼晶煉制之法!”
衛淵哈哈大笑道:“衛某從未在軍中使用靈器,不過無論我怎么說,想來各位道長,尤其是主持太清壇會的蔣門主定然是不會相信。”
“至于鬼市,這鬼市中人,哪一個不是我大奕朝的子民?你們依太清壇會所定的規矩就大開殺戒,實在不合我朝律法吧!”
衛淵的聲音在云煙閣上空回蕩,終于有一個沉穩的聲音發話,那人問道:“我聽說你如今在朝中說一不二,衛太傅。”
修士們紛紛散開,為那個出言者讓出道路來。他身形清瘦卻高大,面容仿佛三十多歲,但卻仙風道骨,不怒自威,身著青衣繡有云紋,腰佩木牌。
衛淵負手而立,笑道:“蔣門主也來了。”
那逍遙門的門主,正主持太清壇會的蔣琸低眸看著衛淵,說道:“衛太傅要與仙門宣戰么?”
衛淵搖頭,他暗藏機鋒道:“怎么能如此遂了蔣門主的愿呢?衛某自然不愿與仙門為敵。”
蔣琸冷然道:“那便讓開,令你的人馬撤出鬼市。”
“我們換個交易如何?”
衛淵伸出手兩邊一指,道:“你與我,我們兩方全部撤出鬼市,各位道長就當此行沒有見過林雪庚、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讓我把他們帶走。”
正待那些仙門弟子變色之時,衛淵沉聲道:“而我,愿用天上城來換鬼市,如何?”
他這話一出,正欲變色的仙門中人紛紛訝然,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覷。
“天下靈匪半數歸于天上城,太清壇會視天上城為眼中釘、肉中刺,已經圍剿三次,甚至為集中精力對付天上城而放任鬼市發展。用鬼市換天上城,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衛淵指向天空,瞇起眼睛道:“我愿從今日起令天上城門戶大開,無論王公貴族,平民百姓,仙家靈匪皆可自由進出,絕無阻攔!”
他這些話說完,仙門中的議論聲便更加響亮,唯有蔣琸依舊冷然地望著他。
衛淵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斥靈場與戒壁失效的法陣就快要撐不住了,須臾之內一切就將恢復。如此,各位可愿接受衛某的條件,大家一起從鬼市退卻呢?”
一柱香的時間過后,鬼市上空再次升起瑩瑩藍色的斥靈場,再次籠罩整個鬼市。
人們驚魂未定地看著涌入鬼市的軍隊與仙門修士又撤出鬼市,唯余大街小巷一地狼籍,仿佛這個夜晚發生之事,只是一場夢境而已。
云煙閣上那數以千計的修士們終于退卻,衛淵轉過頭來看向身后諸人,他們明顯松了一口氣。
衛淵對謝玉珠說道:“如何?在下沒有辜負謝小姐的信任吧?”
謝玉珠抿唇不語,神情復雜。
衛淵的目光再看向葉憫微與溫辭,他微笑行禮,俯身道:“師姐,夢墟主人,終于見面了。”
“天上城既然門戶大開,廣迎天下賓客。各位可有興趣,隨衛某去天上城一游呢?”
衛淵直起身來,笑意盈盈。
第098章 埋葬
這大約是鬼市開市以來最有名的一夜, 兩場舉世矚目的競賣接連取消,仙門與朝廷差點便要起刀兵,波云詭譎仿佛天下瀕臨大亂, 最后一切卻歸于平靜。
只剩下重新藍光閃爍的高遠斥靈場, 以及圍繞著云煙閣之上, 三日未去的紅色蝴蝶。
聽老人們說, 新逝之人若掛念親眷,便會化為蝴蝶飛回人世相見。
亮如白晝的數十盞燈籠光輝中,云煙閣上三日不散的蝴蝶,仿佛一場漫長的告別。
這一出鬧劇的罪魁禍首,那位前淶陽王秦嘉澤在滄浪山莊落入法網——在他被葉憫微召來的噩夢折磨時,葉憫微已經順手將那縮地令改寫完成。
所以秦嘉澤欣喜若狂地搶來縮地令離開鬼市, 須臾之間就掉到了滄浪山莊的大堂正中, 無數弟子之間。
滄浪山莊眾人雖摸不著頭腦, 但也立刻將秦嘉澤捉拿,扭送太清壇會。
作為兩邊從鬼市撤出的條件,衛淵果然昭告天下開放天上城。而關于衛淵的邀請,葉憫微與溫辭尚未答復, 他們現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處理蒼術的后事。
蒼術被葬在了林雪庚原本為自己挑選的墓地之中。
在那大漠中的綠洲, 林雪庚荒廢已久的家鄉里,有棵已逾百年樹齡的胡楊樹。這棵胡楊樹干粗壯枝繁葉茂,一樹蓬勃的碧綠, 據說長壽而有靈, 從前被鎮子上的居民奉為長生樹。
蒼術躺進了林雪庚多年前為自己備下的棺材里,長眠于這棵古老的胡楊樹下。
按照蒼術生前玩笑般說的愿望, 他們沒有給他立碑。
葉憫微、溫辭、謝玉珠、林雪庚與衛淵一起祭奠過蒼術。林雪庚把自己寶庫里最好的藥材都拿出來,煎了一壺價值千金的藥灑在他墓前。
大漠的風沙卷起樹葉沙沙作響, 樹影在林雪庚的身上顫動。盛夏的沙漠里熱浪滾滾,沒有商隊的駝鈴,也無人聲,仿佛整個世界都昏昏欲睡。
不知何時,這座孤零零的墓前就只剩下她和葉憫微。
“你了解他嗎?”
林雪庚的聲音打破寂靜,她問得簡短,但是她知道葉憫微明白她在問什么。
這個人只是醒來了一瞬,便再次永久地長眠,于是林雪庚這一生只看見了他的這一瞬。
他給了她名字,預言過她的命運,他為她而死,她卻對他一無所知。
葉憫微站在她身側,搖搖頭回答道:“不了解。”
“他說他不叫蒼術,他叫葉麓原,他姓葉。”
“嗯,他是我的……哥哥。”
“他是你的哥哥,你卻不了解他嗎?”
“我……還沒來得及了解他。”
葉憫微的回答有些遲疑。
這答案如此怪異,從她嘴里說出來卻顯得再合理不過。她仿佛從未真正了解過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包括她自己。
林雪庚與葉憫微之間又陷入寂靜,只余樹葉沙沙作響。廣袤的大漠與高大的胡楊林之中,她們仿佛遺落在塵世之外,停在墓前的一黑一藍兩只鳥。
“你為什么要自盡?”這次換葉憫微先開口提問。
林雪庚平淡地反問:“你又為什么要救我?”
“因為我是你的師父。”
以師徒這一層親密的關系,她們的對話卻這般生硬,竟比林雪庚假扮秋娘時還要生疏。
畢竟幾天之前,她們還是針鋒相對的綁架者與被綁者,你死我活的仇敵。此刻她們即便只是并肩而立,都顯得怪異。
林雪庚輕笑一聲,道:“什么師父,不過是個騙局。為了能名正言順霸占你的靈器蒼晶,為了能順理成章地控制我罷了。”
葉憫微卻說:“那是仙門的騙局,不是我們之間的。”
“我設計你綁架你,阻礙你們的計劃,還傷害了夢墟主人。”
“你確實應該向我和溫辭道歉。”
“你不認識我,你沒喝過我奉的茶,沒受過我的跪拜。”
“可你認識我,你奉過茶、磕過頭也喚我師父。”
林雪庚想說那不過是她年少時的一廂情愿與偏執,最終卻沉默不言。
即便她繼續拋出千百個拒絕的理由,再怎么合乎情理,葉憫微也只有始終如一的答案。
像是不知后退與轉圜的刀尖,細細地割進皮革與鐵甲,直至挑破血肉。
那道鋒芒繼續深入,理所當然地說道:“我聽說是徒弟讓師父成為了師父。那么從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喚我師父的時候,我們便是師徒了。”
林雪庚的表情終于有所松動,她說道:“我手上無辜枉死者無數,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不是一個好師父。”
“我說了……”
“我是你的師父。”
葉憫微不等她說完,便篤定地、斬釘截鐵地說道。
林雪庚再次沉默,低下眼眸去。
她生了一副姣好的容顏,卻總是身著深色的衣服,像是終日落滿秋霜的焦木,仿佛曾劇烈燃燒之后只剩下死寂。
林雪庚喃喃道:“為什么非得在這個時候……”
她這半生的命運便由這些問不出緣由的因果而左右,她最討厭被利用擺布,可是卻沒有一件事由得她自己選擇。
成為誰的女兒,成為誰的徒弟,成為誰的弟子,如何生甚至何時死。
她所渴望之物從未如期而至,非得等到她面目可憎,力不能支時才落在她的手中。然后它們便穿過她已經腐朽的手掌,碎落在地。
叫她不知道該恨它來得太晚,還是恨自己已經朽爛。
林雪庚低聲道:“師父,你能告訴我,我該為什么而活嗎?”
葉憫微思索片刻,她認真答道:“我從沒想過為什么而活,從前也不覺得死亡有何可怕,可是活著活著,忽然有一日發現自己竟然舍不得死了。或許你活下去,等有一天你也會活到舍不得離開的時候。”
她邊說邊蹲下去從懷里拿出鏡水竹筒,又拋下一些草籽。
“我已經等鬼市因靈器而繁華昌盛,等攢滿一萬萬兩銀子,等了十五年。”
頓了頓,林雪庚惘然道:“我還要再等一次嗎?這次難道會有什么不一樣嗎?”
葉憫微蹲在胡楊樹蔭之下,她仿佛承諾一般說道:“會啊。”
在她面前的土壤之中,水滲入地底,沙土翻涌。從中搭起晶石,繼而生出細小的綠芽,緩慢生發。
“你現在有師父了。不要責怪自己,責怪我吧,把沉重的罪責都交給我,這正是師父的用途,對吧?”
葉憫微回過身來看向林雪庚時,她身后葉麓原的墳塚上已經蓋起一座石塔,晶瑩璀璨纏繞著藤蔓,直抵胡楊樹最低的枝條。
葉憫微仰頭直視著林雪庚的眼睛,她雙眸灰黑,那副水晶視石上安靜躍動著藍色的光芒。
“我見過你改造的靈器,你建造的斥靈場更是奇妙非凡。你很厲害,即便是從前的我,也不一定能設計出這樣的工事。”
頓了頓,她說道:“你能教教我嗎?”
——這里的樹是我種的。
——那你能教教我嗎?我也想種東西。
她們不久之前才發生過類似的對話,也是在這個地方。如今葉憫微的身后已經生發出藤蔓,這正是她從林雪庚那里學到的東西。
林雪庚眸光微動,凝視著葉憫微。
“你讓我教你?”
“嗯。”
葉憫微目光坦然,她身上有些永不會死亡的東西,她這樣奇異地存在著,就耀眼得足以讓人向往。
兩人無聲對視片刻,風沙揚起席卷荒鎮,鉆進縫隙里引起怪異的嘯鳴聲。視野里昏黃一片,林雪庚的神情也變得模糊。
她沉默良久之后,終于袒露心聲:“其實我不喜歡靈器、靈脈與蒼晶,我所做的任何與它們有關的事情,都讓我覺得痛苦。”
它們讓她想起她被利用被欺騙的命運,讓她滿懷憎恨與怨憤,最終憎恨自己。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師父,我厭惡它們,但是從十歲以來我便為它們而活。”
“所以師父,我真的很羨慕你。”
她為什么終于決定赴死,是因為她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從葉憫微這里問到答案了嗎?是因為她終于攢到一萬萬兩也沒有找到生之意趣嗎?
還是因為她看到被每一個家人連同師父們珍重以待的謝玉珠,看到永遠心懷熱忱的葉憫微,突然就像陰溝里的老鼠看見了光。
她突然無法再忍受自己麻木不仁、半死不活的人生。
她比任何人都要厭惡它,就像陰溝里的老鼠照見鏡子,看見自己的污糟與悲涼。她無法擺脫它,于是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摧毀它。
如果不是死亡,她不知何以解脫。
這一次會有什么不一樣嗎?
真的會有不同嗎?
夕陽西下,大漠一片將要燃燒起來的橙紅,這座荒鎮、胡楊林、墳冢與她們二人的身影都仿佛要融化在這種溫暖而又荒涼的橙紅之中。
不知何處的羌笛聲響起,悠長悠遠,仿佛是在送別旅人。
待漫天星河璀璨時,葉憫微與林雪庚回到了大漠的客棧之中。鬼市生意多不合律法,那客棧老板與老板娘見勢不好早就逃之夭夭,這里已經被官兵所控制,成了衛淵的地盤。
對于去天上城之事,衛淵倒也并不著急,這幾日同他們一起留在這大漠客棧里,處處關照他們。
此時衛淵一身錦袍貂裘,正站在客棧門口等候她們歸來。看見葉憫微他便恭敬地行禮道:“師姐,神相大人生前曾將一物托付給我,說待他死后交給你,希望您在晴朗之夜開啟。”
葉憫微愣住。
“他……有東西留給我?”她的語調緊張,以至于輕微的怪異。
衛淵拿出一個紅色的骰子,交給葉憫微道:“此物是靈器,是留影術。”
葉憫微沉默片刻,看著自己伸出手去拿起那顆骰子。
然后她越過衛淵奔跑起來,所有人從她身邊而過,周遭景象迅速后退,直到她看見一片浩瀚星空。
她正站在這座客棧的屋頂上。
這里還和以前一樣,平坦寬闊,空無一人。
葉憫微呼吸不穩,急不可耐地將骰子拋向半空,紅色的骰子在星河中劃出一道軌跡,旋轉著涌出金色的光芒,如無數螢火蟲,漸漸匯聚成一道模糊的影像。
那影像中人仿佛在一個落葉紛紛的秋夜,周遭燈火明亮,紅葉漫漫、銀杏金黃,他坐在一道竹簾之后,身影細瘦,面目不清。
這個人的聲音響起,仍然是無比熟悉的腔調,仍然如此輕快而鮮活。仿佛他此刻并非躺在胡楊樹下的楠木棺材里,而是活在世上,正坐在她的面前。
“衛兄,我這留影是給萬象之宗的,您偷看是不是太失禮了?”
聽到這句話,葉憫微一時愣住了。
這人隔著簾子朝她一指,高聲道:“衛兄,窺他人之私有違道義,你雖不怎么在乎道義,但是既然是我之私,你不怕沾染我的厄運嗎?你的生辰八字在我手上,當心我咒你仕途不順折損壽數。”
“別再看了,這本也不關你的事,快把骰子收起來吧。”
骰子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翻轉幾下停住。模糊的人影倏然消失,只留無聲靜默的漫天星斗。
這人的出現與消失都太過突兀,只留葉憫微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也不知安靜多久之后,那骰子忽而又開始旋轉,從中再次生出影像來。
影像里仍然是金黃與朱紅交映的秋夜,仍然是那道簾子,仍然是那個細瘦身影。
不過這次這個人伸手慢悠悠地扯著繩子升起竹簾,笑道:“等到現在了,此刻看著我的應該是萬象之宗了吧。”
葉憫微看著那碧綠的竹簾一寸寸升上去,露出簾后之人布滿朱紅傷痕的手臂與脖頸,病態蒼白的皮膚,繼而慢慢露出他的頜角與缺乏血色的唇。
繼而是一雙明亮帶笑的、完好無損的灰黑雙眸。
葉憫微忽而攥緊拳頭,渾身戰栗。
簾后之人有一副清雋優雅的面容,眉眼仿佛與她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們之間密不可分的血緣紐帶。
他笑意盈盈道:“好久不見,我的妹妹。”
第099章 告別
“怎么樣, 如今我和你的長相,還如兒時那般相似嗎?”他勾起嘴角,眨眨眼睛。
葉憫微緩慢地邁步, 一步一步走到那影像之前, 她伸出手去卻只穿過虛無。
這個人言笑晏晏, 模樣像她, 神情卻又與她截然不同,仿佛被她遺忘在別處的另一個自己。
畫面里的人舉起傷痕交錯的手臂,指向自己的左眼道:“可惜再過五天,我便會失去這只眼睛。”
“幸而我在容貌尚且完好時拿到這件靈器,不然便無法讓你看見你哥哥長大成人的面容了。”
他并不像后來那樣病態枯瘦,身著藍袍頭戴玉冠, 仿佛一位清貴的貴族公子, 面色蒼白卻神采奕奕。像秋日一棵尚未落盡所有樹葉的綠樹, 最后地蓬勃著。
頓了頓,他低眸嘆息一聲,道:“不知道現在你又長成了什么模樣。”
他再次抬起眼睛看向葉憫微,眼里深含溫柔與悵然:“云川, 我的今日, 是我們分別的第一百個年頭。”
在那個遙遠的深秋夜晚,秋風卷起落葉飄過燈籠,葉麓原坐在神相府的庭院之中, 在他與他妹妹分別百年的節點。
他凝視著嗡嗡作響的骰子, 仿佛透過它看向十幾年后,他不知模樣的妹妹。
他留下這些東西時, 他還未與他的妹妹重逢。
而他妹妹看到這些東西時,他已經不在人世。
深陷命理之人終將活于無法挽回的陰差陽錯中。葉麓原無可奈何, 只能掐動手指,依憑他所知的線索,將此刻的自己與十幾年后他的妹妹縫于同一時空。
為了多年后只剩下茍延殘喘的一把骨頭、雙耳已聾、瞎了一只眼睛也毀去容貌的那個自己,能讓妹妹看一看他原本的模樣。
燈火搖曳,雙目明朗的葉麓原微微皺起眉頭,露出苦惱神色。
“此刻你應該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只是百年如此漫長,我該怎么說才能不讓你傷心,又該從何說起呢?”
從世代星官的葉家出了一對天才雙生子開始?從那個妹妹算出星辰的軌跡,招致猜忌禍端,從而離開家門開始?還是從那個兄長算出自己命不久矣,王朝將傾,決定偷竊命運以續命開始?
“我生在葉家長在葉家,年輕時是個驕傲的世家公子,總覺得自己的命比別人更貴重。我自認為以我的天資,若能活下來便可在天下大亂時挽救數萬萬生命,以此為由竊人命運以生存。”
葉麓原以自己的故事開頭,娓娓道來。
他憑借精妙的偷竊成功地活過了死期,從此落于紅塵外,非生非死命運無期。
而他也成功地等到了王朝將傾之時。君王令他卜算戰果,他占得大戰必敗,朝代即將更迭。
而君王并不死心,君王知道他天資過人、命數奇異,可行改運之事,便令他祭獻五城數十萬人命改天道,為王朝續氣運。
“那是我第一次觸碰天道,第一次開始質疑我的使命。星官需奉天而行,忠于主君,這本是星官的職責。”
葉麓原的訴說在此停頓,他言簡意賅道:“不過后來那五城的百姓沒有死,我也沒有死,死的是那位君主。”
“或許你有聽說,葉麓原是個弒君投誠的亂臣賊子。”
他思索片刻,笑道:“這話也沒錯。”
多年之后,大漠星空下凝視著葉麓原的葉憫微慢慢睜大眼睛。
她站在那瑩瑩發光的影像面前,蒼術與秦嘉澤曾經向她提過的零零碎碎的過往,一一從記憶里升起,終于和葉麓原慢慢貼合一處。
成為她所陌生的,她哥哥的一生。
圍繞著骰子的瑩瑩光亮中,葉麓原依然笑意平和。那平和之中卻有著葉憫微熟悉的,和她相似的鋒芒。
所謂星官,占星卜運,需奉天而行,忠于君主。然而葉麓原卻與他職責背道而馳,背叛君主,逆天行事。
從此之后,本應當有百年傳承的葉家不再有星官。
“亂臣賊子總是人人喊打的,我們家到最后除了早早避禍的你,和茍延殘喘的我之外,再沒剩下一個人。那全是因為我的緣故。”
葉麓原說到這里嘆息一聲,道:“對不起。”
“如若不然,如今這世上應該還有除我們之外的葉家血脈,你也還有別的親人。不至于在我死后舉目無親。”
葉麓原說起他在改朝換代后隱姓埋名,如何起起伏伏。又說起他在被舊臣追殺時,如何遇到了上一世的林雪庚,此后如何歸還運數。
他的聲音柔緩,故事瑣碎悠長。落葉颯颯中,有關于他的故事講述告一段落。
停頓片刻,葉麓原舉起胳膊來撐著旁邊的矮幾,指著葉憫微說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個丫頭,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經夠頭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還要加倍煩心。”
“你這丫頭總是拒絕和他人相牽連,連我都要遺忘,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樹木生長,血緣是你的第一道根須。而后你不在這紅塵中沾染他人的氣息,待我去后你血緣盡斷,該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說越嚴肅,端起幾分哥哥的架子,卻又有了“蒼術”那熟悉的,嘮嘮叨叨的神態。
“做哥哥的心里不指望你這棵樹參天,卻期望你能根深葉茂,與花鳥相伴、沐陽聽風,屹立千年。另一方面卻也擔憂你此時新生枝葉根須,太過柔弱,一入紅塵便被萬刃加身,椎心泣血。”
葉麓原手指轉得飛快,仿佛是在邊掐算邊思索,面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還好你雖在功業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緣這方面卻從不缺少運氣。從今乃至以后,你會遇見許多好人,得許多愛護,恐怕是我杞人憂天。”
他算著算著,手指卻驀然一頓。
葉憫微看見那畫面中眉眼清俊的男子抬起眼眸。他望向她,唇角慢慢落下去,那幾分真幾分假的輕松似乎難以支撐下去。
“你現在很傷心嗎?”
“別這么傷心啊,妹妹。你這樣我不知該如何好好與你告別了。”
葉憫微眼眸顫動。
影像中的葉麓原沉默良久,露出歉疚而又無奈的笑容。
“對不起,原諒我有自己的命運要應對,不能作為兄長與你重逢。原諒我不能長久陪伴你。”
“別記恨我啊,妹妹。”
葉憫微于大漠夏夜站在燈火煌煌的秋夜之前,站在她兄長多年前的歉疚之前,不知該如何應答。
他甚至未有一句埋怨她的舍棄與遺忘。
葉麓原仿佛是不想讓氣氛太沉重,他忽而轉過頭去,指著葉憫微頭頂的浩瀚星河,笑道:“你看,時隔百年我們終又一起觀星了。”
葉憫微隨著他的手指仰起頭,那亙古不變的璀璨星光映入眼簾,三垣二十八宿交相輝映,如同輝煌的河流。
星光仿佛穿過那紅色的骰子,穿過虛無的影像,穿過十數年交錯的光陰,同樣照耀著廣袤人世里渺小的這一對兄妹。
“從小我們便都喜歡觀星,同一片星空,你從中看到的是萬物法則,我從中看到的卻是萬人命運。或許從那時便注定我們會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們這對雙生子出生時間差不過一盞茶,均有百年之壽。然而他們最親密的時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時,從落地開始,便一步步走向分離。
“然而最終天運波瀾由你發現的法則而始,你的法則將由我造就的天運而廣及眾生,我們終究殊途同歸。”
多年前的秋夜里,葉麓原坐在庭院中仰著頭,眼里映著灼灼星空。
“而你的結局,在你聽到我這番話時應該已經被改變。愿你以后能繼續一往無前地隨心而行,不必擔心困于深淵。”
葉憫微低下頭來看向葉麓原,在那個燈火灼灼的秋夜,金與紅的落葉在她兄長身后隨風飄飛。
她的兄長收回目光來,仿佛透過這顆骰子與她對視,那雙灰黑的眼眸里滿含笑意。
“你應該已經忘記了,你小時候最喜歡從家里一處假山上往下跳,我總會下面接住你,你從來沒有一次落空受傷。”
“我會接住你的,妹妹。”
所謂云川是銀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墜地,平野載之。
葉麓原笑意盈盈,溫柔又充滿懷念,他提起那個百年未曾呼喚的名字。
“葉云川。”
“嗯。”
多年前葉麓原呼喚他的妹妹時,他的妹妹因魘修失敗尚在沉睡。
多年后葉憫微回答她的兄長時,她的兄長已經長眠于大漠沙土之下。
“葉云川。”
“嗯?”
葉麓原卻笑得如此鮮活,他等待一瞬后,仿佛知道她會說什么。
他眉眼彎彎,以葉憫微熟悉的輕快語調說道:“錯了,要叫哥哥。”
葉麓原的聲音透過旋轉的骰子在空曠之處回蕩,風聲蕭蕭而過。寂靜許久后,葉憫微的應答聲終于響起,有些生疏和無措。
“哥……哥,哥哥。”
“記得你曾有個愛你的兄長,他心中愛你,化為枯骨亦然。”
“妹妹,保重。”
所有影像終于消失一空,那顆骰子停止旋轉,騰空而起,繼而安靜地落回葉憫微手心里。它灼灼發燙,仿佛一顆仍有余溫的心臟。
葉憫微握著那顆骰子,張張嘴卻又閉上,最終低聲重復道:“葉麓原。”
“哥哥。”
“哥哥。”
“哥哥。”
無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會有。所謂死亡便是在人們之間豎起高墻,她再也不會在這個人世看見她的兄長。
她分明有太多未來及做之事,卻又不知道該做什么。
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貴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么。
以至于無所不能、一往無前的葉憫微,忽然看不見前路。
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聽過的一個故事。
人們告訴她:據傳曾有人當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渾然無覺、行動自如,如此數日。直到有人看見他,指著他胸口的匕首大驚失色。
這個人終于低頭看見自己心上的匕首,當即痛呼不絕,口吐鮮血,倒地斃命。
這實在是件駭人聽聞的坊間奇事。難道沒有人提醒他,他便永遠不會感覺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該死了嗎?
她為什么不曾感受到疼痛?
她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為她親手所殺?
“葉憫微,你怎么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葉憫微抬起眼睛來,溫辭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皺著眉端詳著她。
“我看你一直沒有下來……你臉色很差,發生什么事情了?”
除了林雪庚沒人知道蒼術是葉憫微的哥哥,她誰也沒有說,以一種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緒,把這種混亂深藏心底。
葉憫微望著溫辭的眼眸,他的眼眸里倒映著她。
此時此刻,她竟像那個傳聞中麻木無覺的人一樣,終于看見了自己胸口插著的刀刃。
它們不知是何時留下的,日久天長,幾乎已經和她的血肉長在一起。
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滿襟鮮紅,手腳皆被斬斷,身殘枯朽,不知憑何走到今日。
回頭望去,來路上盡是她的淋漓鮮血與斷肢殘臂,觸目驚心。
目睹這一切的剎那,葉憫微終于感受到遲來的疼痛,它們爭先恐后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腦海里轟然作響,指控她的惡行。
她驟然跪倒在地,攥緊了骰子,捂著心口渾身震顫,淚水奪眶而出,五內俱焚。
溫辭驚慌地說了些什么,話語聽不分明,他緊緊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體溫和花香包裹著她,像是敷在傷口的藥,要她長出新的血肉。
奇癢難耐,痛不可當。
葉憫微攥住溫辭的衣袖。
一生幾乎沒有眼淚的家伙,竟然伏在溫辭懷里嚎啕大哭。
第100章 啟程
溫辭緊緊抱住葉憫微, 他心跳如鼓,在她耳邊急切道:“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葉憫微,你倒是快說啊!”
葉憫微只是攥著他袖子。她渾身劇烈地震顫, 仿佛是被生棘術催生的樹木, 突然生根散葉, 每一處骨骼都與泥土石礫劇烈摩擦, 鮮血淋漓。
“溫辭……”
“你說啊,快告訴我!”
堤壩潰決,洪水沖破葉憫微的咽喉,化為斷斷續續的聲音。
“溫辭……蒼術他是我的哥哥……”
“……什么?”
“蒼術叫葉麓原……他是我的兄長……他是我的哥哥啊!”
她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回響,響徹她的整個胸膛與腦海。
她的兄長也曾有一副和她相似的面容,喚她的名字, 說起他們兒時的過往, 說他愛她。
溫辭也曾陪伴她五十年, 每年下山來,學得最好的樂舞百戲,打敗最好的伶人,回去演給她看。
所謂兄長, 所謂愛人, 盡數被她舍棄掩埋于黃土之下。
“溫辭……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啊……”
葉憫微腦海里高聳的藥柜被洪水席卷,它堂皇無措,敞著每一個抽屜, 只待她定罪發落。
葉憫微看著它被淹沒, 不知道該由誰來定罪,又是誰被發落。這曾舍棄過無數珍貴之物的人, 究竟該如何整理才能重新井井有條,不至于一錯再錯。
人心之題, 她棄筆跪地,無從解答。
“溫辭……我好像把自己修剪壞了。”葉憫微顫聲道。
溫辭慢慢地收緊手臂把她攬在懷里,撫摸著她的發頂。
仿佛被她埋在黃土中的故人,竟從黃土中伸出枯骨來抱緊兇手,以他切骨的疼痛包容她的痛苦。
他不熟練地、輕柔地一下下拍著她的后背,心跳如同雷聲轟鳴直達葉憫微的心底,還有其中夾雜著恨意,卻仍然洶涌的愛意。
“葉憫微,什么都不要想。你哭吧,哭到你痛快。”
大漠星河之下,溫辭跪坐在地,把顫動嚎啕的葉憫微環在懷里,兩道身影相融于一處。
風沙蕭蕭,也不知過去多久之后,卻突然從屋頂下的梯子上出現人影。
謝玉珠滿臉憂愁,她喃喃道:“天啊,這是怎么回事?大師父居然……哭得這么厲害?”
那可是天塌下來都優哉游哉,視生死如無物的萬象之宗。她從來沒想過能看見她大師父的眼淚。
“確實令人意外,不過我早料到師姐會有這么一天。”
身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嚇得謝玉珠一個沒踩穩,直接從梯子上翻身掉下來,有柔軟細密之物托著她的四肢將她接住,那是吹煙化灰術的灰燼。
衛淵周身纏繞著灰燼,好整以暇地同她一起落在地面上。
這正是方才跟她一起聽墻角的家伙。
謝玉珠被灰燼放下,踉蹌兩下站定,繼而不忿地瞪向衛淵:“衛大人,你堂堂天上城主、朝中重臣,怎么能窺他人之私呢?”
衛淵挑挑眉,偏過頭笑道:“謝小姐不也是在窺他人之私嗎?”
“這不是一碼事。他們是我兩位師父,我是他們親徒弟又不是外人。”謝玉珠理直氣壯道。
“若按謝小姐的說法,萬象之宗也是衛某的師姐,我是她的親師弟,我也并非外人啊。”
謝玉珠見衛淵也理直氣壯,不由得想起他剛剛說的話,問道:“你剛剛說你早料到大師父會有這么一天。你料到什么?你怎么料到的?”
衛淵微微一笑,回憶道:“從前我瀕臨走火入魔,上襲明塔由師姐醫治。師姐做事從來全神貫注,有一段時間卻總是心不在焉,后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恰逢時局大亂,傳來消息說葉家人盡數喪生。”
“而后又過了一段時間,師姐卻又恢復如常。我試探下才得知,她竟然將所有關于家人的記憶,盡數清理干凈了。”
那時云霧繚繞的九十九層襲明塔上,葉憫微一襲青衣跪坐在蒲團之上,手握書卷平靜地告訴他:她之前總是想起關于家人的一些過往,思緒時常被其所擾,令她無法集中。
而現在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她不會再想起他們,沒有什么能夠再打擾她的研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描述的那種東西,名為思念。
彼時仍然年輕,入門不久的衛淵怔愣地看著葉憫微半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他這位天才師姐,終有一日會被她所熱愛之事毀滅。
“師姐的聰明早早超越世人,因此她慣于獨自探究,卻又拙于洞察人心。一旦她踏入歧途,便只能越走越遠,無人能拉她回來。”
“有時候我覺得,師姐或許才是最怕寂寞的人。因為害怕寂寞,她把所有會讓她感到寂寞的東西都舍棄了。”
謝玉珠聽著衛淵的話,她突然想起曾聽人說四刀成臺階,被人踏于腳底,而千刀萬剮才成神像,受眾人供奉。
那千刀萬剮的不就是她大師父。
謝玉珠心中難過,又懷疑地看向衛淵,問道:“衛大人,你究竟想利用我大師父和二師父做什么?”
衛淵笑意曖昧不明:“謝小姐總是不相信在下。”
謝玉珠心說,你怎么看都不安好心,要是真能全然相信便有鬼了。
這幾日從太清壇會傳來消息,說已經聯合朝廷大理寺已經審問過秦嘉澤,淮北叛亂中是他從中作梗,遣人使用靈器栽贓于朝廷軍隊。衛淵也不知怎么,竟將這罪狀脫得干干凈凈,搖身一變成了受害者。
但謝玉珠怎么看衛淵也不會無辜,更像是找了個替罪羊。
“秦嘉澤做的這些天怒人怨的事兒,你真的不知情嗎?”
謝玉珠從她的乾坤袋中拎出嘲雀鳥籠來,質問衛淵道。
衛淵看向她手里黑不溜秋的小鳥兒,問道:“這又是什么新鮮的法寶?”
“你別管,只管回答我就好了。”
衛淵大大方方地承認:“我知道。”
謝玉珠怒目而視:“他在豫鈞秘密抓人試煉蒼晶的事情,你也早就知情吧!”
“水至清則無魚。秩序未成正是至暗之時,總有人行有違天理之事,不如挑個自己眼皮子底下看得住的人,由他去做。”
“你說得輕巧,你看得住他嗎?”
“那是自然。衛某在朝廷里混了數十年,秦嘉澤有什么野心,這朝中有誰曲意逢迎,暗地里想要扳倒我,他在與誰聯絡謀劃,我都清清楚楚。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就是他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師姐的腦子,為此橫生枝節。”
衛淵揮揮手椅子便自動飛到他身側,他悠然坐下,酒壺和酒杯紛紛而來自動倒滿杯,落入他手中。
“我和仙門不聲不響地僵持多年,誰也不愿先破壞平衡,在道義上落于下風。恰逢師姐下山,我也將天上城準備齊全,時勢也該有所變化,總要推個跳梁小丑來打破局面。”
謝玉珠手里提著的嘲雀安安靜靜,她看看嘲雀再看看衛淵,訝然道:“你還挺誠實的。”
“欺騙是最下等的伎倆,這世上大多是骯臟的陽謀。”
衛淵舉起酒杯向謝玉珠一敬,他玩笑般說:“不過謝小姐之前說喜歡衛某,衛某卻看不明白,謝小姐難道不是最厭惡在下嗎?方才你從梯子上落下來,我救了你,卻連一聲道謝都沒討得。”
“仔細想來我從未對謝小姐做過一件壞事,實在冤枉。便是林雪庚待我,也不像你這般惡劣。”
謝玉珠臉上浮現出難以言表的郁悶神情,她似有心事,避重就輕道:“我從梯子上掉下來還不是你嚇的……再說我師妹她就是懶得理你罷了。”
“哈哈,師妹?你叫林雪庚師妹?”
“聞道有先后,原本我就是大師父親自收的第一個徒弟!如今大師父雖然認了林雪庚,但怎么說她也該排在我后面。”
衛淵撐著腦袋看她,但笑不語。
謝玉珠挑眉道:“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很期待這一聲師姐。”衛淵悠然道。
在大漠停留五日之后,葉憫微、溫辭、謝玉珠終于決定應邀,啟程去天上城。
時勢如此,權力的更迭已經開始,溫辭和葉憫微知道他們無法脫身,不如入局一看。
而林雪庚對于衛淵的邀請卻不置一詞。她與衛淵素來不睦,在鬼市中連衛淵的生意都不做,更別說是離開鬼市去往衛淵的地盤上。
林雪庚站在那間曾經用來安置蒼術的房間里,向從前一樣倚著床架,低眸望著已經空空如也的床鋪。
葉憫微看完葉麓原留影之后,來找她轉達過一些他留下的話。
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她生命里又消失的人,給她留下的第一句話便是——希望你忘記我。
他希望他的妹妹記住他,卻希望林雪庚忘記他。
——他說,你們的糾葛遠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你的上次輪回。恩怨情債隨著他的死亡已經全部消散,互不相欠。
——他從前喜歡過你,因為那時虧欠你而無法言表,如今還完命債終于可以坦誠。不過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原本就是個才華橫溢的姑娘,從今以后還會有無數人愛慕于你,他只是這其中最普通的,微不足道的一個。
——他知道你重情義,在意自己與他人之間的聯系。他不想讓你對他念念不忘,所以希望你不要再追問。
——他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他給一個姑娘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以后世人會記住這個姑娘,記住他起的這個名字。
“雪覆千山,煙銷塵盡。長庚西出,星明照夜。林雪庚。”
林雪庚低聲說道。
人在念自己名字的時候總會覺得別扭,她也不例外。
林雪庚攤開手掌,她的手心正躺著五枚古銅錢。三枚是她從她的寶庫里找回來的,兩枚是她從葉麓原染血的衣襟里拿出來修復的。那兩枚擋下蝶鳴劍的銅錢上依稀還能看見一道道裂紋。
她用紅繩再次把這五枚銅錢穿好,系在蝶鳴劍的劍柄上,一如往昔。
“好吧,我會好好忘記。終有一日我看到它們,會想不起你的樣子。”
林雪庚拿起那柄劍,推門而出。風吹起床簾,拂過那已經無人安睡的床榻。
客棧的窗戶里透進大漠夏日干燥而熱烈的陽光。大堂里竟放了一塊冷氣騰騰晶瑩剔透的冰塊,足有一張桌子那么大,空氣涼爽宜人。
衛淵與葉憫微不知去了哪里,大堂中只有謝玉珠和溫辭。他們坐在那冰塊旁邊,一個支使著牽絲假人端茶倒水扇扇子,一個埋頭趴在桌上睡覺。
一見林雪庚下來,謝玉珠熱情地招呼道:“師妹!快來涼快涼快!”
林雪庚目不斜視地從她和假人們身邊走過,丟下一句:“誰要當你這個蠢貨的師妹。”
謝玉珠氣憤地捏緊了拳頭。
而那趴在桌上補覺的溫辭突然伸出手來,手中的煙桿直抵住林雪庚的肩膀,使她停下腳步。
“給你,葉憫微讓我修的。”
他手里拿著一支紅酸枝木包金的煙桿。這東西構造復雜,當時又壞得厲害,如今它竟看不出一點損壞的痕跡,修復之人實在是有一雙巧手。
這煙桿與林雪庚的緣分中交雜著利用背叛與鮮血,并非一段善緣。
溫辭卻說道:“有些東西也不一定要掙脫,亦不必釋懷,和它們共生也無妨。”
他頭還埋在臂彎里,聲音里含著慵懶睡意,仿佛深諳此道。
林雪庚沉默片刻,從他手上接過煙桿,劍上銀鈴輕響。
“多謝。”
“不用謝,權當是送給我徒弟師姐……”
溫辭的聲音一頓,似乎是不想摻和她們之間的輩分之爭,擺擺手說:“輩分你們自己論吧,總之東西送你了。”
“抱歉,我之前傷過你。”
“既往不咎。”
“你們打算什么時候走?”
林雪庚這句問話一出,謝玉珠頗有些驚訝與期待。而溫辭終于抬起頭來。他望向林雪庚,因嫌光刺眼而瞇起眼眸,說道:“明日巳時。”
“我與你們同去。”
溫辭端詳林雪庚片刻,最終懶懶地一笑,說道:“歡迎入伙,葉憫微的新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