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還魂
庭霖眼底萃冰:“……【還魂】?”
“看來你知道的很多啊, ”人魚不置可否,小臂交疊歪頭趴在石岸上,用海衛的臉扯出一個微笑, “誰告訴你的, 阿多尼斯嗎?”
“與你無關。”庭霖后退一步, 與水面拉開距離。
奪了人魚舍的亡靈不再怕水, 又兼備了人魚的天賦, 塔納托斯哼了一曲小調,庭霖原本因失去【歌者】維溫的身體旋即開始莫名其妙的燥熱。
難言的欲/火轟然燃起,庭霖咬牙撐劍后撤, 把某條人魚來來回回罵了三遍。
海衛不是說他沒學過這種調情的歌嗎??那那只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冒出來的亡靈怎么會唱?
庭霖冷酷無情,劍鋒切入左手手腕時絲毫沒收力道, 鮮血滲出順著筋骨蜿蜒而下, “嘀嗒”一聲輕響,染紅了石板地面。
塔納托斯眸色暗沉, 用目光沿著庭霖紅白交錯的手腕, 向上落在唇角的傷口上, 仰頭輕笑:“他們都睡著了, 清醒的只有我, 怎么樣, 難受嗎?”
“別動。”塔納托斯懶洋洋招手卷起一波風浪, 隨意掐住一只漂來的人魚的脖子:“失血過多會冷的, 寶貝,你要是再加重那道傷口,我說不定會在擔憂忐忑之下殺兩個人。”
疼痛能壓制住欲望, 庭霖動作一頓,原本指向胳膊的無名劍掉轉方向, “噌”的一聲切斷了一縷黑發,插入地面。
“這些都是你的同學吧,如果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你活著,亞科斯學院的人會不會懷疑你呢?”塔納托斯甩開人魚,無形的鎖鏈自空中緩緩浮現出身形,自脖頸到腳踝,牢牢纏住了庭霖全身上下,旋轉收緊拖入水中。
塔納托斯撫過庭霖緊閉的雙眼,“你為什么不掙扎呢?”
“有用嗎。”庭霖偏頭躲過塔納托斯落下的吻,向后倚靠著石壁,“我才多少修為,你又活了多少年了。”
“糾正一下,同學,這不叫‘活’。確切的來說,我還是人類的時候,年紀與你差不多大,可惜后來我死了,成為了亡靈。亡靈這一序列雖不生不滅,但也只能如同影子般渾渾噩噩地靠著追著活人度日,這難道能叫‘活’嗎?”
近在咫尺的皮肉下是汩汩流淌的新鮮血液,塔納托斯微笑俯身湊近,捏住庭霖下頜強行轉過來,讓庭霖不得不睜開眼看見自己的臉:“不過,現在我是人魚,應該也能算得上‘活’著吧。”
“剛剛在那處石窟內,我看見這條人魚極速前進,在水下送了你一個吻,你卻并沒有像拒絕我那樣拒絕他,是喜歡這張臉嗎?”
庭霖不情不愿地抬眸,冷靜地注視著人魚藍盈盈的眼睛:“那不叫吻,別玷污我們之間純潔的友情。”
“哦,所以說你是喜歡這張臉了,”塔納托斯充耳未聞,“如果我用這副軀體向你提出邀請,你可能會更愿意讓我玷污?”
“……滾。”
塔納托斯魚尾微漾,再次上前逼迫一步,堅硬銀藍的鱗片隔著輕薄濕透的布料摩擦著庭霖大腿:“那你不愿意,是因為軀殼之下的靈魂不是他嗎?”
“如果是他我也不愿意。”庭霖雙手被縛反綁于身后,被無名劍斬斷碎發蕩在額前,劃過一道道圓潤的弧線。
塔納托斯饒有興趣的問:“那換成誰你會愿意?阿多尼斯嗎?”
庭霖默默掐算了一下時間,不自在地動了一下肩胛,卻還是被塔納托斯再次扯開了前襟。
可能是亡靈序列獨特的技能,庭霖鎖骨處被咬破的皮膚與紅痕至今未消,塔納托斯用人魚濕漉漉的指尖扣住庭霖后頸,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你用劍劃破的那袋血,是吸血鬼的。”
塔納托斯嘖嘖稱奇:“沒有哪個吸血鬼會把自己的血送人,特別是必需期的血——你怎么拿到的?”
在場的參賽者幾乎什么序列都有,塔納托斯默認了這里有吸血鬼的血仆,所以海衛才能精準快速地找到庭霖的位置,但這么一來,塔納托斯的表情更奇怪了:“那只吸血鬼還讓自己的血仆跟你參加了比賽?這么貼心?”
庭霖輕笑:“你如果手再往下伸,我保證,你城鎮內的每位亡靈都能得到這么貼心的照顧。”
庭霖不慌不忙地道:“你難道沒有疑惑,為什么梅爾斯大陸上還存在人類嗎?”
“飄洋過海的東方留學生,你的幾位同學曾在這里討論過你的身世,他們一部分認為你是吸血鬼,一部分認為你是【獵魔】。”
庭霖聽明白了亡靈的言外之意——他不相信庭霖是人類。
“我猜過你的種族,你也猜過我的種族,但現在來看好像我猜錯了。”塔納托斯遺憾地收手,篤定道:“你不是人類。”
“雖然你沒有任何序列特征,但序列之外,除了人類還有【獵魔】,而【獵魔】擅長蠱惑控制人心,不然我怎么會一見面就愛上你呢?”
塔納托斯吻在庭霖唇角,“梅爾斯大陸的人類早已滅絕,或許有些人堅持認為人類只不過像亡靈一樣躲了起來,但人類壽命有限,而我又很確定我是轉化最晚的一只亡靈,所以,不要試圖誆騙我。”
人魚柔軟的舌尖舔舐著唇縫,甚至還隱隱有深入的趨勢,庭霖迅速偏頭一口咬在人魚右肩,同時屈膝一蹬,艱難地找到機會從人魚懷中逃了出來。
“只是梅爾斯大陸沒有人類,不代表其他地方沒有人類,倘若你不想失去這個唯一的得到人類消息的機會,從現在開始離我遠一些。”
塔納托斯撐著下巴,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庭霖與梅爾斯人截然不同的黑發黑眼,慢悠悠道:“亡靈序列孤獨了很久,這個問題的答案同你一樣誘人——用你們那邊的話來說,應該叫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是……”
塔納托斯驟然湊近,已松散的鎖鏈應時收緊,一把將庭霖按在了胸前。
塔納托斯隨手點了點岸上的一位參賽者:“你的提議很美妙,但我為什么不強迫你呢?”
在亡靈最后一個單詞說完,被他手指點過的龍族參賽者的膚色登時開始變得青白,毛發褪色、龍角脫落、肌肉萎縮、脊背佝僂……沒過幾秒,已經變成了一位只剩脖子還在黃土外面的滄桑老人。
最后,龍族已瘦得皮包骨頭的身軀更加皺縮,終于在一聲泄氣聲中,只剩下了森森白骨。
庭霖瞳孔驟縮,被塔納托斯強架住直視著面前毛骨悚然的一幕。而塔納托斯眉目舒展,心情甚好地哼了兩句增強情欲的情歌,道:“從現在開始,你拒絕我的一個動作,或者拒絕回答我的一個問題,我就殺一個人。”
“可能那個叫阿多尼斯的人會來救你,但就憑你這幾個同學,能撐得住幾時?”
塔納托斯臉上掛著無比真誠又虛假的笑容:“現在,把你的左手手腕舉起來——你的傷口已經被泡的發白了,寶貝,這里的水死氣都很重,泡久了對身體不好,乖,讓我幫你治療一下。”
鎖鏈悉悉索索松開了限制,【幻影】般消失于空中,塔納托斯垂眸又抬眼,如天空般湛藍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庭霖點綴著星點的雙眼,逐漸泛起了一層水霧,俄而掉下一滴淚來。
庭霖眼睫不由得一顫——這副不諳世事的樣子太像海衛,簡直像人魚重新奪舍回來了一般,下一秒,淚水順著人魚的臉龐下滑滴入水中,化作一粒瑩潤的珍珠。
塔納托斯接住珍珠,撬開庭霖唇齒壓住舌面將珍珠推入深處,冷聲道:“咽下去。”
庭霖被突如其來的硬物刺激的想要干嘔,生生止住咽下去后,微微發白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愈合。
雖然疼痛銳減,但冷冰冰的珍珠吞入原本就泛著熱意的身體內并不好受,庭霖悶咳兩聲,勉強清了清嗓子,在亡靈殺下一個人之前倉促道:“等等,在遙遠的東方,依舊有人類的存在。”
庭霖眼角泛紅,條理清楚道:“梅爾斯大陸的人類為何滅絕,你比我清楚——但這場造成人類大規模死亡的戰爭并沒有發生在東方。”
“在我們那里,也沒有如此多的序列種族,更沒有凌駕于眾生之上的唯一的神。”
塔納托斯慢條斯理地說:“寶貝,你編也編的正常一點。”
“你這個回答太假了,我不是很滿意,”塔納托斯隔空指向一對狼人情侶:“在這段時間里,我想了想,要不我們還是先干正事吧,交合之前談論這種話題你不覺得很生硬嗎?”
“……有沒有一種可能,庭霖同學也不想談論這些話題,但為了拖延時間只能滿口胡言。”
在狼人情侶生氣被吸走的前一剎那,庭霖視野中顯現出一抹微光,一道窄窄的縫隙撕裂了空間!
阿多尼斯緩步踏入亡靈秘境,藤蔓自他上臂飛出眨眼間拖走了狼人情侶。
金發碧眼的精靈王子彬彬有禮地淺笑:“對不起,我來晚了。”
第042章 夢魘
阿多尼斯慢慢走近, 半蹲下身俯視著二人:“怎么把自己搞的這么狼狽?”
庭霖微微一掙,還未開口,身后亡靈早已緊緊捂住了他的口鼻, 活動了一下被庭霖咬傷的肩膀, 炫耀似的嘆息道:“你再來晚些, 我就可以把他搞的更狼狽了。”
庭霖:“……”
萬籟俱寂中, 嫩綠的藤蔓悉悉索索爬到庭霖面前, 小狗般伸出兩片綠葉蹭了蹭庭霖肩窩,隨即向下,猛地鉆入了濕透貼身的衣衫內。
葉片邊緣呈不規則鋸齒狀, 表面也因脈絡凸起顯得凹凸不平,粗糙的莖蔓糾纏摩擦, 任何細微的顫動都帶來陣陣不可言說的癢, 庭霖眼睛微微睜大,錯愕地望著面前言笑晏晏的阿多尼斯。
一向溫和的精靈王子似乎在壓抑著什么風暴, 清新的草木香宛若在海洋孤島上生長起來的原始森林, 順理成章地融入了這片天地:“庭霖同學, 你拖延時間, 是希望我能救你出去嗎?”
阿多尼斯笑意吟吟:“為什么你會這么相信我?”
庭霖眼底微光一動, 身后亡靈立刻松開了手, 轉而鉗制住庭霖咽喉, 咬著耳朵戲謔道:“看來, 你們之間純潔的友情也沒有那么深厚啊。”
面前,是精靈王子熟悉的面容,身后, 是人魚赤/裸灼熱的胸膛,電光火石之間, 庭霖張了張嫣紅的雙唇,沙啞道:“某位吸血鬼從來不會問我這么多問題,或許我該希望今天來的是他。”
阿多尼斯神情微妙:“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提起他,你不怕我一氣之下撂手不管了嗎?”
“哦,原來你知道什么叫生死存亡,這里這么多參賽者,其中有六位與你序列相同,你忍心看著他們送死?”庭霖忍無可忍,“能別說廢話了嗎?”
阿多尼斯莫名其妙:“他人生死與我何干?”
在他身后,魔法域被撕裂出的縫隙里終于傳來一聲暴呵,精通水魔法的龍族【魔法師】人未置聲先到,石窟內的嘩嘩流水速即以人魚銀藍的魚尾為中心開始結冰。
數道血箭飛出切斷了無形的鎖鏈,庭霖當即周身一輕,劍影翻飛直奔人魚右臂,塔納托斯被迫松手的下一剎那,庭霖旋即被藤蔓絞緊拖上了岸。
人魚的軀殼難以擺脫冰封,塔納托斯干脆離體,【幻影】無聲無息地隱去了身形。
無名劍劍鋒一偏,繞過失去意識的人魚身體刺向空間裂縫,剛剛踏進來一只腳的赫爾墨斯猛地停住了腳步,抬手示意身后的龍族衛兵別再跟來。
無名劍鉛白的劍身懸停于赫爾墨斯眼前半寸,庭霖懶得再烘干衣服,解開藤蔓后拍掉阿多尼斯搭在腰上的手,咬破指尖在空中畫了道燃靈符,迅速將其平推出去印在空地中七仰八歪的參賽者身上。
整十參賽者以死氣為燃料,連衣著帶身體齊齊躥起了大火,沒過幾秒,空氣中到處蔓延著燒焦的刺鼻味。
庭霖面不改色,踱步到縫隙前,看著吸血鬼血紅的雙眸:“現在還沒到我和你約定的時間吧,你怎么提前返校了?”
“察覺到你有危險,我一定要來啊。”吸血鬼眨眨眼,笑嘻嘻地偏頭躲過劍尖,“庭霖同學,亡靈不好對付,我們先把他弄死吧。”
“好啊,”庭霖側身,踩準時間引來水渠中未結冰的水,劈頭澆在一只驟然抓空的白骨手上,然后迅速抽身離去。
水中,人魚自腰以下全部被冰凍住,意識昏沉,庭霖撈起海衛,摸了一把脈搏,淡然看著不遠處衛兵魚貫而入。
赫爾墨斯嫻熟地握住無名劍,劍身一擰橫掃削掉了亡靈的枯爪,阿多尼斯的藤蔓趁機上前卡住了亡靈的每一處關節,數位【魔法師】調動水元素,掀起足以倒灌整個石窟的大浪將亡靈的骷髏本身堪堪凍住一半。
死氣燃燒得太過,亡靈身形一隱一現,在阿多尼斯長箭射出之前反手貼近赫爾墨斯,下一秒,原本出劍刁鉆精妙的赫爾墨斯橫劍頸側。
阿多尼斯臉色驀然一沉:“【還魂】奪舍。”
亡靈的骷髏身體化作白煙消失于空中,一時間,所有人都被迫停住了手。
赫爾墨斯唇角上揚,一手毫不費力地將劍抵在自己經脈前,微微用力切除一道猙獰的血口,另一只手用指尖沾取流出的血液,伸出舌尖淺嘗一口,隔著里三層外三層的衛兵遠遠地對庭霖笑道:“這只吸血鬼必需期提前了,倘若再次失血過多,會不會直接橫死當場?”
庭霖頭都沒抬,調動真氣震碎冰塊,將海衛撈出平躺下,面無表情道:“死就死,與我何干,快殺。”
赫爾墨斯皮下的塔納托斯一愣,十分意外:“這只吸血鬼為了你提前了必需期,還把血仆送過來跟在你身邊,但非但你把他的血仆殺了,就連他本人的死活你都不在乎?”
“又不是真愛,在乎什么。”庭霖神情平靜,“快點動手,最好把所有來的人都弄死,然后我和海衛一起殉情。”
“……”
阿多尼斯垂下拉緊弓弦的雙手,薄唇微抿:“庭霖同學,在場這么多人,你只喜歡那條人魚嗎?”
亡靈也不敢置信:“根據這只吸血鬼的記憶,他和你朝夕相處了一個月了吧?那條魚才和你認識幾天?”
“認識時間長短重要嗎,”庭霖小心翼翼地梳理著人魚銀白的長發,“或許我對他一見鐘情了,此生,我非他不可。”
“哦,殿下,你來得晚,可能不知道,剛剛在水下,海衛為了救我而親了我一口,現在我仔細想了想,當時我沒有拒絕可能并非是求生的本能,而是情難自矜。”
庭霖漫不經心地垂眸看著冰面上的人魚,向來冰冷不近人情的眼眸被長睫半遮,看不見眸色,但為人魚梳理長發的動作卻格外繾綣。
“他才剛成年沒多久,又被亡靈奪舍,萬一醒來之后更不通人性了怎么辦?而且我還殺了那么多同學,出去之后也會被開除,干脆別出去了,在這等死吧。”
阿多尼斯大步上前:“不會的,我……”
“別過來,你再上前一步我現在就自斷經脈。”庭霖神色冷淡,態度決絕,“死了這么多人,你能怎么掩護我?”
無名劍隨意念而動,強行掙脫吸血鬼的手沿著赫爾墨斯脖頸劃過一道血痕,重新回到庭霖手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入庭霖前心!
在劇烈的疼痛到來之前,畫面突然停頓,庭霖睜開眼,海衛清澈的藍眼睛正茫然地盯著他。
遠處,潺潺流水聲不斷,庭霖緩了兩秒,隨即往后退了三寸:“你怎么上岸了?”
“哦,我向同伴借了衣服。”人魚只穿了一條短短的白褲,長腿一彎半跪在庭霖面前,伸手探了探東方人的額頭:“你剛剛睡著了,羅拉怎么叫你都沒醒。”
“……我什么時候睡著的?”
周圍,一切情況都與庭霖感到困意之前相似,參賽者都十分清醒,一旁羅拉嫌棄地瞥了眼衣衫不整的海衛,簡短道:“你收起筆之后就睡著了。”
海衛收回手,“沒有發燒,是亡靈嗎?”
“應該是。”
脫離夢境之后,之前無論庭霖怎么喚都毫無動靜的系統主動躥了出來:【仙君,剛剛你中了亡靈【夢魘】的奸計!!!他們可以讓人強行入睡,然后入夢、扭曲夢!】
系統心有余悸:【你剛剛在夢里遇見什么了?】
“……我夢見了一堆靈魂碎片打架,”庭霖從乾坤袋里掏出一件阿多尼斯的長袍讓海衛找地方換上,默不作聲地捏了捏眉心。
“夢中,我認為阿多尼斯會到,阿多尼斯就到了,然后我再提一嘴赫爾墨斯,緊接著赫爾墨斯也到了。判斷出是夢境很容易,但我不明白的是,那只亡靈好像一直在誘導我反殺他。”
海衛換好了衣服,雖然阿多尼斯的長袍他穿有點大,但比之前已經算得上人模狗樣了。
羅拉主動跑到一邊和同學閑聊,海衛就順勢蹲在庭霖身側,握拳伸出胳膊又翻轉掌心向上,露出來一枚鑰匙:“剛剛我和其他人魚在水下撿到的。”
有鑰匙就有門,庭霖果斷起身,召集起所有人在石壁及水底一寸一寸地摸過去,終于在一處角落按到了一處開關。
巨大的轟鳴聲震動著整座石窟,石壁處,一扇門大小的石板不斷退縮下陷,然后向后仰倒,一個黑漆漆的石洞出現于眾人眼中。
一半人選擇留下等待學校救援,另一半人跟著庭霖進入了隧道,靠著微弱的光亮前進了數百米,終于在盡頭看到了一扇門。
庭霖隱約猜到了門后的光景,住步轉身道:“都后退。”
銅制的鑰匙生滿了綠色的銹斑,庭霖鄭重地向人魚伸手,海衛卻將庭霖護在身后,在庭霖反應過來之前干脆地一捅一擰,青綠的大門一開一合,和煦的陽光照進門內不過一秒,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轟然關閉。
塵土飛揚中,站在最前面的庭霖與海衛已經失去了蹤影。
第043章 壁畫
烈陽高照, 熾熱的光芒穿透云層,自廣袤的天空一躍而下,乘著微風, 為盛開在軟綿草地上的圣潔花瓣鍍了一層金邊。
一只通體青藍的巴掌大小鳥凌空飛過碧樹枝頭, 在光影縫隙間徜徉逡巡, 最終收斂羽翼, 蹦蹦跳跳地落在柵欄前的純白花旁, 疑惑地啄了啄翅膀,歪頭用綠豆大小的眼睛望著樹下從未見過的異族。
“卡羅琳!原來你在這!”
忽然,一個金發碧眼的小女孩自柵欄的縫隙間奮力探出一個頭, 驚喜地看著小鳥。
“等等,不要叫, 媽媽不讓我出來玩。”黛麗絲拽著裙擺華麗的天藍色連衣裙, 雙手撐地抓住雜草,張牙舞爪地扭動幼小的身軀, 脖子手腳臉蛋一起發力, 終于在柵欄上的木刺把裙子勾出一道長長的豁口后鉆出了圍欄。
黛麗絲鼓起臉頰, 提著破破爛爛沾著泥土的裙擺, 跳起來給太陽一個大大的擁抱:“只要你閉上你綠色的小嘴, 今天就會是美好的一天!”
黛麗絲開心地在原地轉了三圈, 跳了半只丑小鴨交際舞:“從現在開始, 卡羅琳, 你要叫我黛麗絲公主,等我的城堡建成之后,我要封你為我的衛兵隊長!”
小鳥卡羅琳扇了扇翅膀, 在黛麗絲公主撲上來之前振翅高飛,停在了西側的一根枝條上。
“你怎么能拋棄你的公主殿下呢, ”黛麗絲不滿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塵,“飛慢點,我們可以……”
黛麗絲的小皮鞋慢慢停了下來,她驚訝地望著地上的庭霖:“快看啊,那是誰?!”
新綠小草綿延成片,一位墨發紅衣的男人被空中飄下的雪白花瓣半遮住了眉眼,安靜地躺在樹蔭下,衣衫散亂,金色的光斑在他側臉與白皙的脖頸間來回盤桓,在女孩一聲驚叫后忽地一跳,落在了他緊緊閉合的左眼上。
刺眼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庭霖眉心微顰,偏頭側身,落了一地芳香。
黛麗絲驚奇地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庭霖臉龐:“哇,活的,卡羅……啊!”
沒等黛麗絲再戳第二下,一直安詳沉睡的庭霖突然睜眼,一把抓住黛麗絲胳膊,但在他看清眼前是個小女孩之后又生生卸了力道,原本直接斷骨的殺意消散,瞬間松開了手:“抱歉。”
黛麗絲齜牙咧嘴地揉了揉小臂,拍了拍胸口抱怨道:“你也太兇了。”
“不過……”黛麗絲一點沒被嚇到,碧綠的眼睛滴溜溜地掃向庭霖的臉,十分大度道:“看在你長得那么好看的份上,我就原諒你了!”
庭霖心神完全放在了周圍陌生的環境上,木制圍欄、草地、溪流,遠方可眺的高山森林,與身后的房屋,一切的一切都顯得安寧而和平。
但是,卻沒有海衛與其他人的身影。
庭霖整理了一下松散的衣服,拂去滿身花瓣,起身看著還沒他腰高、裝扮富貴卻臟兮兮的黛麗絲,半蹲下來與她平視。
黛麗絲觀察著庭霖的與她截然不同的相貌與衣著,好奇地問:“你是誰,怎么在我家花園前面睡著了?”
“庭霖。我打開了一扇門,再睜眼時就到這里了。”
“哦,所以你是迷路了!”黛麗絲熱心地一擼衣袖,“黛麗絲公主決定今天先不建城堡了,我要幫你找路!卡羅琳——”
卡羅琳從高處飛來,鳥爪抓住了黛麗絲肩頭的蕾絲。
黛麗絲摸了摸小鳥溫熱的小小的身體,“你想去哪個地方,卡羅琳都可以為你指路!”
這名小女孩沒有任何序列特征,再結合亡靈城鎮的背景,庭霖推測,這里應該是梅爾斯大陸人類還未滅絕時的世界。
海衛打開的那扇門到底通往哪里?
之前文理比賽時,魔法陣里已有一千多年歷史的白塔中也有修真界的書籍,但因其年歲不可考,所以并不能說明在日梅爾斯大陸的人類滅絕之前,梅爾斯大陸與修真界有無聯系。
庭霖神色平靜地回道:“我的家鄉在東方。”
“巴里克平原?海拉山?還是幫波斯海邊?”
“都不是。”庭霖撿起地上的花蕾,站起來低頭摩挲著白花細膩的紋路:“我也忘了我從哪來了。”
“那……”黛麗絲上前一步,拉住庭霖衣擺下端,仰頭道:“那你和我回家住兩天吧!”
“我媽媽去圖書館工作了,我爸爸是鎮上蘇伊教堂的主教,他們現在都不在家,只有我和卡羅琳。”
黛麗絲拉著庭霖的手跑到圍欄的門前,指揮著庭霖將木制的小門上高高的門閂打開:“爸爸媽媽怕我出去亂跑,于是把門從外面關上了,囑咐我在家老老實實地讀書,你可千萬不要告訴他們我偷偷跑出來玩。”
木門“吱呀”一響,庭霖走進圍欄內,轉身將木門重新閉合。
石砌的二層房屋外墻雕刻著無數錦簇花團與簡易勾勒的神像,溪流穿過圍欄流過房屋東側,數米高的大樹生長與圍欄外,而圍欄內的灌木叢前,還搭建著一只晃晃悠悠的秋千,雖沒有太多奢靡的裝飾,但卻溫馨寧和。
黛麗絲跑進屋內,嗒嗒嗒地路過大廳踏過臺階,大喊道:“你在這里坐一會,我回房間換件衣服!”
廳內擺著一張長桌、六張木椅與三個矮柜,庭霖沒有坐下,而是慢步走到大廳中央,環顧四周的墻壁。
南面的墻上開有大門,北面的墻上掛著一只不再轉動的時鐘,而東西兩面的墻上,卻畫著整整六副壁畫。
這六副壁畫各個頂天立地,從天花板到地面的粗糙墻壁上全部用顏料涂滿,用色清新和諧,畫風溫馨舒適——但畫的內容卻讓人不寒而栗。
自北向南,先動后西,第一幅壁畫中,三只巨龍飛翔在半空中,一只口吐清水,澆灌著花草;一只口吐烈焰,點燃了黑暗中的一把把火炬;另一只口吐颶風,吹拂著水面上的帆船前往遠方,而畫面右下角,小小城堡前的空地上,三四十名沒有任何序列特征的人類手牽手,相聚一起跳著歡快的舞蹈。
第二幅壁畫,陽光普照下,一望無垠的大海與天空相連成一色,風口浪尖之上,人類即將被海浪掀翻的帆船被人魚群簇擁,有的雙手十指交扣于胸前閉幕歌唱,有的張開雙臂擺動魚尾,調控大浪,有的還在海底,正朝著海中落水的人類竭力游去。而左下角的金黃色沙灘上,已有人類被人魚救起推上了岸,與泡在水中的人魚緊緊相擁。
壁畫依次類推,人魚之后是巴掌大小、雙翼薄而透明的精靈,翩翩飛舞于森林之間;然后是黑發紅眸的吸血鬼,與人類坐在一起,毫無戒心地互贈血液、共讀書籍;再然后是狼人,于廣袤原野上現出原身,同人類合作共同捕捉獵物。
最后一副壁畫,是亡靈,繁榮喧鬧的街頭擺著一張張薄木棺材,無數亡靈推棺而出,就像人類清早起床那般整理衣著與棺材,在街上游逛、賣賣、看望親朋,最醒目的一處畫面是一位灰發亡靈與黑發女子在眾人祝賀下擁吻。
亡靈、狼人、吸血鬼、精靈、人魚、龍族,序列順序與技能分毫不差,色調鮮明到像是小孩子看的童話書。
換好衣服的黛麗絲嗒嗒嗒跑下樓,跳下最后一級臺階,奇怪地“嗯?”了一聲:“你怎么站在那不動啊?”
庭霖半身沐浴著陽光,鳳眸一動不動,恍若一尊雕像,聞言指了指墻上的壁畫:“這畫的都是什么?”
“誒,你不知道嗎?”黛麗絲走到庭霖身邊,清了清嗓子,裝作大人的樣子介紹道:“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這些壁畫上的內容都是與我們交好的六個種族啊。”
“他們都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就要把他們畫在墻上記錄下來,媽媽的媽媽告訴媽媽,媽媽再告訴我。”黛麗絲搖搖腦袋,十分高興地說:“我媽媽是我們鎮內看過最多圖書的人,她懂得很多呢!等晚上媽媽回到家,我就求媽媽為我和你再將一遍序列故事。”
“啊,不好了!”
墻上的時鐘不知何時開始了轉動,指針顫顫巍巍地指向了“8”,黛麗絲跳起來沖向自己的房間:“已經晚上了,媽媽要回來了,但我今天的書沒有讀完!”
女孩童稚的聲音剛落,白天頓時轉向黑夜,太陽迅速向地面靠攏,帶走夕陽后,圓月高懸于夜幕之上,慘敗的月光斜射入室內,驟起的涼風“呼啦”一聲掀起了庭霖身后黑發與昏暗中呈現暗紅的衣角,隱隱傳來遠處深山草地中野獸的嚎叫。
黛麗絲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庭霖抬步走出房屋,來到房前花園中,白日平穩流淌的小溪在夜晚顯得深了不少,庭霖站在草地上,遙望圍欄外躺在一起的四口棺材。
黑暗中,似乎隱藏著無數重重鬼影,庭霖側耳傾聽片刻,突然跳入水中攬著水底的一具身體拖上了岸。
海衛雙目閉緊,長袍濕透緊貼著薄薄的肌肉,銀白長睫上水珠欲滴,胸膛起伏微弱,眼看就要出氣多進氣少了。
庭霖探了探海衛的鼻息,遲疑地躊躇了幾瞬。
上岸的人魚沒有了鰓,不會在水里淹死吧?
第044章 人類
庭霖俯身用力按壓人魚胸肺, 半晌后松開手,單手撐在人魚耳側,面容凜若冰霜:“海衛?”
海衛胸口都被壓出了紅印, 但雕刻般的容顏上沒有任何變化, 皮膚在如水月光下蒼白無色, 甚至隱隱有徹底失去生機的跡象。
庭霖盯著海衛掌璞退化后指節分明的手指看了兩秒, 心一橫伸手捏住了人魚下頜, 閉眼湊近了那處冰冷。
在水里泡了不知多久的人魚觸感生涼,自軀干到唇瓣都不再溫熱,庭霖右手用力下掰人魚的下頜骨, 同時舌尖探出,不得章法地觸碰到了海衛緊咬住的齒關, 努力回想當初在水下海衛是如何給他渡氣的。
怎么感覺……好像有點難度?
庭霖屏住呼吸, 屢屢碰壁后不信邪地再次深入,但這次海衛的齒關突然一松, 一只有力的臂膀勒住了他的腰, 剎那間天旋地轉, 庭霖被人魚護住后腦勺翻身按在了草地上。
情況變化得太快, 庭霖下意識睜眼, 海衛被夜幕染成深藍的眼睛被披散的長發隱沒在陰影中, 暗沉沉的仿佛化不開的墨錠, 又如同大洋中心暴風雨來臨之際的驚濤駭浪。
人魚在水中的天賦無人能敵, 海衛如魚得水,輕車熟路地鉆入深海,引導著起伏的波濤與慌亂的水草, 逐漸游蕩至柔軟的海底,淡淡的海鹽與青草清香籠罩在庭霖周身。
慢慢的, 洋流流速驟然加快,庭霖有些喘不過氣,緊緊攥住海衛的長袍微微側臉,又被強行掰回了頭繼續深吻,最終終于支撐不住,屈膝踹了海衛一腳,斷斷續續道:“行了……滾。”
海衛對被踹出淤青的小腿漠不關心,跪在庭霖腿間,半闔眼吻在東方留學生的唇角:“庭霖同學,我好冷。”
“冷就多穿衣服。”庭霖抓著海衛的頭發強硬地將他薅遠,勉強撐起上半身,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般喘息了片刻。
海衛抬手攏了攏庭霖身上被蹭亂的衣衫,“可我沒帶其他衣服啊。”
“那就凍著。”庭霖冷笑,“我以為你差點被淹死了,結果你是裝的??”
“沒有。”海衛茫然回視,“我睜開眼就在一條大河里,但藥效還沒過,我在河里游了半天還沒能上岸,又被一塊大石頭撞到了腦袋,就昏過去了。”
海衛拉住庭霖的手腕,示意他松開自己的頭發摸向腦頂:“你摸摸這個包,好大一個。”
指腹下一個蘑菇大小的凸起十分突兀,確實是被硬物碰撞出的包,庭霖眼神審視:“人魚也會溺水?”
“不會,但如果水流變化太快會暈。”海衛回答完問題后十分困惑,用指尖碰了碰庭霖眼角的微紅:“剛剛我暈倒的時候,你為什么要親我?”
“……沒有為什么。”庭霖拍開海衛的手,掙扎著站起,硬跳到下一個話題道:“看見那邊的棺材了嗎?你猜現在是什么時代?”
海衛默默摘下庭霖烏發上沾的一根青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見了,不知道。”
海衛環顧周圍的房屋風格:“但這里看起來不像現在的梅爾斯大陸。”
“恭喜你,你現在看到的是人類滅絕之前的梅爾斯大陸。”人魚序列大多都是文盲,庭霖壓根沒指望能得到答案,拽著海衛的衣袖往棺材那邊走:“一起去看看。”
照著壁畫所說,這些棺材里居住的應該都是亡靈,但那副壁畫畫的是白天的鬧市,為何這座小莊園到了夜晚才有棺材出現?
庭霖二十多年來降妖除魔無數,最不怕的就是鬼,亡靈和冤魂在他看來都是靈魂的另一種形式,人住房子,死人住棺材,都是很正常的事。
四副棺材排列整齊地躺在圍欄前,長方形,頂部與底部平坦,沒有任何花紋或者寶石裝飾,木材也肉眼可見的薄,感覺輕輕一碰就碎了,而壁畫上的棺材卻各個華麗非常,最簡陋的也有復雜優美的雕花。
不知道梅爾斯大陸有沒有起尸這一說,最好是沒有,不然就這么薄的棺材板能擋得住什么?
庭霖從乾坤袋內抽出條手帕,包裹住手掌想要去掀開棺材頂蓋,還未等胳膊伸直,海衛已經在電光火石之間迅速地大步上前,率先一把掀了開棺材板!
庭霖動作一頓,不可置信地拉住了掀桌子似的海衛:“你干什么,退后!這上面可能是有毒的!”
幸好,這副棺材里面是空的,庭霖匆匆掃了眼內容,沒來得及細細查探立刻把海衛拽回了溪邊,按住人魚的手腕讓流水不斷沖洗與棺材接觸的皮肉,糟心地囑咐道:“你沒看見我都是用手帕墊著才敢去碰的嗎?那棺材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光灰塵就有八層!你還直接上手摸?”
人魚悶悶地“哦”了聲,略微活動了一下指尖,“我覺得問題不大。”
庭霖冷冷道:“上一個這么覺得的已經截肢了。”
好在,棺材上沒有什么烈性尸毒,庭霖為海衛把了把脈也暫時沒看出問題,就暫時把這個問題擱置一邊,重新去研究那四幅棺材。
“亡靈的棺材相當于人的房子,未經允許不要開。”庭霖警告地瞥了眼海衛,隔著手帕碰了碰薄木表面,蹲下身側耳去聽棺內的聲音,海衛也有模學樣地跟著蹲下聽了半晌,沒有任何動靜。
“或許,是還沒到時間。”庭霖靜心凝神,調動渾身真氣也沒有發現其余三副棺材的內里有什么類似于靈魂的存在,按下心中疑惑若有所思地回憶了一下舉止一驚一乍的黛麗絲。
庭霖抬步往屋內走去,幫忙烘干了海衛的長袍與長發:“走,帶你認識一下梅爾斯大陸的人類。把衣服穿好,別嚇到小女孩。”
雖說是小女孩,但真正論起輩分,應該叫祖宗,庭霖心情復雜地踏入屋內,身后,第一眼就看到壁畫的海衛默不作聲地跟著庭霖上了二樓,站在黛麗絲的房間門口,好奇地伸進去一個腦袋。
庭霖面無表情地一巴掌把他拍回去,禮貌地在門口敲了敲打開的木門:“黛麗絲小姐,我有問題想要請教一下。”
此時,黛麗絲正坐在窗前,邊薅頭發邊大聲讀一本書,聞言驚喜地從椅子上跳下來:“好啊好啊,但是媽媽回來之后你要為我做證,證明是為了招待你我才沒時間讀書的。”
“沒問題。”庭霖頷首,扯過被墻壁遮擋住的海衛,介紹道:“這是我的朋友,海衛,他不慎落水,被水流沖到了這里。”
“哦,很高興認識你,海衛!”黛麗絲招招手,立在書架上梳理羽毛的青藍色小鳥隨即飛來落在她的肩膀上,“這是我的好朋友卡羅琳,她是一只卡菲特鳥,認識很多很多的路!”
黛麗絲認真觀察著海衛的面貌,雙手合十抱在胸前:“天吶,你是人魚吧?”
“……是。”海衛點點頭。
“哦,我的神,我還是第一次見上岸的人魚呢!”黛麗絲十分高興,“我全家都是人類,只在城鎮上游的大河中見過一條路過此地的人魚!”
“等等,”庭霖的關注點不在此,“他和尋常人類長得一樣,你怎么看出來他是人魚的?”
黛麗絲驕傲叉腰:“因為我是尊貴的黛麗絲公主!全城鎮只有我能一眼看出所有人的種族!”
怪不得。
庭霖指向窗外的四口棺材:“那些棺材是干什么用的?”
“那是給我和我的家人準備的啊。”黛麗絲笑嘻嘻地掰著手指頭數道,“爸爸,媽媽,我,還有哥哥,一人一副,剛好。”
“雖然我們現在還沒有死去,但是人就會死的,現在提前準備下還能方便在外游蕩的亡靈暫住。”黛麗絲憂心忡忡,“不然他們隨便找一個地方窩著,多可憐啊!”
庭霖微笑道:“多謝你的解答,人魚不能離水太久,我和海衛先去院子里呆一會。”
說完,庭霖拉住海衛的手腕,步履如常地下樓、走出房屋。
“快走,”庭霖低聲道,“這里不太對勁。”
海衛默默加快了步伐,無意間抬頭望了眼二樓:“……黛麗絲在看著我們。”
“脫衣服,下水。”
庭霖果斷決定,低眸迅速解開了海衛的腰帶,防止束縛得太緊限制住他的行動,“藥效還有多久?”
“快了,還有幾分鐘。”
海衛泡在水中,連吐泡泡的心思都沒有,輕輕抓住庭霖的一片衣角:“你下來嗎?”
“我……”
“啊,媽媽回來了!”
庭霖猛地回頭,圍欄外,一名身材高挑的黑發女士懷抱著一本書,走到門前推開門,仰頭露出了一雙藍色的眼睛:“黛麗絲,你又偷偷跑出去玩了!”
“媽媽,不是我,是有客人到了!”黛麗絲指向水邊的海衛與庭霖,“他們兩個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就打開門讓他們進來了!”
女士這才發現半跪在小溪前的庭霖與半身露出水面的海衛,定睛端詳兩秒后驚訝地挑起了半邊眉:“人魚……和一位東方人?”
第045章 生命
“最近鎮上不太平, 先在我家住幾天吧。”女士優雅地反手關上門,“你們的相貌很扎眼,不是好事。”
庭霖目光隨著湍急的溪水移動, 點了點海衛右肩, 與一臉懵懂的人魚對視一瞬, 站起身道謝:“謝謝你的提醒……我能多問一句, 現在鎮上發生了什么嗎?”
女士表情似笑非笑:“何必問呢, 已經發生的事實無法改變,造成的后果也絕非人力可改,知道也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事實無法轉變, 但可以篡改,久而久之, 流言深入人心, 被掩蓋的真相永遠難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庭霖平靜回望。
“用你們那邊的話來說,蜉蝣撼樹, 螳臂當車, 以卵擊石, 一層層塵土壓蓋在棺材之上, 又有后人不停地為這座墳墓加固立碑, 現在所有人都發自內心地坦然接受了, 再把尸體挖出來曝尸街頭, 又有誰愿意看呢。”
“現在已經是最壞的結果了, 何妨一試。”
女士嗤笑一聲,轉頭大聲道:“黛麗絲!有客人來了你就是這么招待客人的嗎?”
“哎呀,我這不是想等哥哥回來嘛, ”黛麗絲嘟囔著嗒嗒嗒下樓,“歡迎儀式該怎么舉行, 開場詞該怎么表述,餐具該怎么裝飾……這些都太復雜了,再說了,餐前娛樂只有我一個人也不行啊。”
“最起碼要給客人倒一杯水,黛麗絲,禮儀復雜可以簡化,但不能讓客人在院子里吹風,而且,你終究是要長大獨自承擔起這一切的。”
女士脫掉手套,走到岸邊向庭霖伸出手:“你好,我叫蒂法尼,招待不周,還望見諒。”
“庭霖,沒把我們當成【獵魔】關起來已經很感謝了。”庭霖回禮,“黛麗絲年級那么小,看見我突然出現也沒有驚慌,還熱心地想送我們回家,在同齡人里十分難得。”
蒂法尼嘆了口氣:“可是她要面對的不止同齡人。”
蒂法尼目光移到水中已經恢復人魚形態的海衛身上,凝視著他那雙藍色的眼睛:“這是……”
“我是庭霖同學的好朋友,媽媽,我……”
庭霖一巴掌拍在他腦頂的包上:“你跟著叫什么媽媽,叫姐姐。”
“哦……”海衛表情有一瞬間的呆滯,“姐姐好,我叫海衛。”
“剛成年,腦子不太好用。”蒂法尼回頭將懷里抱著的書放在黛麗絲搬來的小木桌上,庭霖趁機遞給海衛一個眼神,然后無奈地瞧見了人魚一頭霧水般忽閃忽閃的大眼睛。
母女二人想在室外搭建一個臨時的餐廳,調整完木桌的位置后繼續去屋內搬椅子,庭霖飛速低下身彎腰湊在海衛耳邊:“見勢不好就順流而下快跑,別等我。”
人魚仰首扣住了庭霖右手腕骨:“為什么?你呢?”
“不用管我。”庭霖忽略了人魚的前一個問題,沒時間和他解釋,匆忙道:“這里是亡靈秘境,最強盛的一定是亡靈,但他們都怕水,你在水里是安全的,非必要不要露面。”
庭霖細數亡靈的技能:“亡靈【幻影】,天賦是來無影去無蹤,并且可以針對一個人制造短時間內的幻覺;亡靈【夢魘】,可以將人拖入夢境并掌控夢境,或者直接進入一個人的夢境并扭曲它;亡靈【還魂】,只要靈魂之間的接觸足夠就能奪舍。”
庭霖凝望著人魚俊美無雙的面容:“不管你以前知不知道,但現在我告訴了你,你也聽見了,今天無論你要做什么,都別讓亡靈碰到你,能做到嗎?”
“能。”海衛答應得相對痛快,速度快到像是沒經過腦子,“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允諾。”
人魚上半身浮出水面,順著皓白的手腕一路向上,緊緊抱住了庭霖的腰身與后頸,慢慢俯身埋進了庭霖肩窩,語氣平靜道:“庭霖同學,不要變成亡靈。”
夜涼如水,皎潔的月光都不及人魚萬千銀絲散發出的光輝,庭霖鴉羽般的睫毛微微下垂,遮住了眼底反射的細碎星點,還沒等編造個理由胡謅一番,就聽見海衛悶悶的聲音:“生命與靈魂一樣不可或缺,不要冒險。”
“……我知道了。”庭霖難得沒有敷衍,垂眸安撫性地摸了摸人魚的腦袋,身后,蒂法尼一手兩張椅子,輕松撂下后活動了一下筋骨,望著河邊生離死別似的兩人:“你們感情不錯啊。”
庭霖松開手,接過黛麗絲遞來的一杯液體,“這是?”
“海拉果汁啦,酸酸甜甜的很可口,小朋友也能喝!”
黛麗絲將盛著四杯果汁的銀盤放在桌子上,端起一杯想要塞進海衛手里:“人魚哥哥,你嘗一下,這是我們自家花園里的海拉樹結的果哦!”
這亂七八糟的稱呼有點錯輩,庭霖沒等捋清到底該怎么叫,厚重悠長的鐘聲猝然一響:“咚——”
剎那間,黛麗絲仿佛被凍住了一般,活活保持著手拿銀杯的動作凝固于空中,淡粉色的果汁順著杯壁嘩嘩下流,滴入水中消散于無形,在鐘聲結束后才恢復了正常。
蒂法尼原本正在擺放餐具,聞聲同樣低頭站在在原地一動不動,五秒鐘后鐘聲徹底停住,蒂法尼順手抄起木桌上的銀制小刀,抬頭對面前的空氣露出一個微笑:“有活人啊。”
此時,花園內一片寂靜,夜風驟起,樹葉被抽打得如同流水般嘩啦作響,圍欄前精致的秋千一晃一晃地無人搖動,母女二人發色齊齊褪成了深灰,驀然同時轉身,雙目含煞地望向室內。
庭霖揮手狠狠帶上了門,借著屋內微弱的光亮掃過墻上已經指向十二點的時鐘與變化驚人的壁畫——
不同如白日時哄逗孩童的溫馨,十二點后的壁畫畫風血腥而慘烈——口吐水火風三元素的巨龍帶了洪水、大火與颶風,淹沒了房屋,焚燒了人類的軀體,刮走了田地里種的糧食;人魚召出了風暴與大浪,將出海的船全部掀翻,又誘惑住水邊的人類將其拖入海底;精靈操縱著植物,用人類血肉中的營養催動植物生長;吸血鬼咬斷人類的血管,放肆地邊吸邊灑直至成為干尸;狼人成群結隊地出現,將人類如同獵物般圍住,用尖銳的利爪將不堪一擊的□□活生生開膛破肚——
而亡靈大軍,在滿是棺材與墓碑的城鎮中魚貫而出,浩浩蕩蕩宛若黑云壓頂,蒼白的枯爪尖利刺向昔日同類的咽喉!
庭霖召劍而出打碎了后窗的玻璃,在蒂法尼與黛麗絲沖開門之前翻身越窗,混亂中,一只青藍色的小鳥撲通著翅膀緊隨在庭霖身后。
“卡羅琳?”庭霖心下百轉千回,繞過房屋奔向前院:“去鎮子里的路怎么走?”
卡羅琳“啾啾”兩聲,鳥頭向東南的方向昂首,像是某種回應,庭霖提劍斬橫斬,狂風猛地掀刮開了圍欄前的棺材蓋,庭霖腳步倏地一頓——其中一口棺材里放著一本書!
來不及細想,庭霖火速抄起書扔進乾坤袋內,順勢往溪邊瞥了一眼——海衛已經失去了蹤影。
眼看母女二人越來越近,卡羅琳焦急地啄著庭霖的發帶,庭霖虛虛一抓捧住小鳥巴掌大的身體,側身躲過旋轉飛來的刀刃,踏上劍身將高度拔至四米,御劍如離弦般飛出!
“別怕,帶我去你們鎮上的教堂。”烏黑長發與赤紅的衣袂紛飛亂舞,無名劍劃過夜幕,無數蒼灰色的亡靈擠在地面上,庭霖冷靜地捋了捋卡羅琳溫熱的羽毛,沒有發現與他一起進入山洞的其他參賽者的痕跡。
看來,真正進入亡靈秘境的人只有他與海衛。
鎮上唯一一座教堂名為蘇伊教堂,黛麗絲的父親就在這里工作,但奇怪的是,黛麗絲介紹自己的家人時,連小鳥卡羅琳都介紹了,但卻并沒有介紹自己的哥哥,還是庭霖問她棺材有什么用后小女孩才在最后想起,說“還有哥哥”。
庭霖沒時間欣賞這座千百年前的與現在梅爾斯大陸風格截然不同的教堂,直接御劍沖進了門內,原本神圣莊嚴的神之居所也充斥著十數只亡靈,張牙舞爪地向庭霖撲去。
【幻影】無影無蹤,連影子都沒有,一眨眼就消失在眼前,庭霖指尖一勾調來教堂外的水池在室內造了一場小雨,目不斜視地在不絕于耳的慘叫聲中踏過一地散落的白骨。
卡羅琳依舊跟在身邊,庭霖這次問都沒問,起卦后算出要找事物的位置,干脆利索得直奔教堂中最顯眼的神像。
及肩卷發,古樸長袍,在亡靈哀嚎著掙扎著化作骷髏時,神仍然平時著前方的虛空,神情悲憫而神圣,似乎塵世間的一切煩雜都與祂無關。
庭霖面無表情,一劍斬斷神像底座,推開厚厚大理石,在黑暗中觸摸到了一個冰冷光滑的平面,而透明的平面下則安靜地躺著一具尸體。
教堂內黯淡無光,一時難以辨別這具尸體的長相,庭霖凝神觀察片刻,指尖想要找向水晶棺材的縫隙,然而這副棺材卻戛然自己開了,轉瞬即逝間一開一合,將庭霖拖入棺內!
“噓,”熟悉到令人咬牙切齒的聲音笑意明顯,耳語般戲謔道:“這位同學,不要亂動,不然我不介意在這里就把你辦了。”
第046章 幸存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啊, 又不是第一次見,”塔納托斯單手鉗制住住庭霖手腕按壓在頭頂,另一只手向下撩開了輕薄衣衫的下擺, “讓我檢查檢查, 看看那條小人魚對你做了什么。”
東方留學生牙關緊咬, 渾身肌肉緊繃, 雖然壓制得一動不動, 但雙眸中依舊迸射出憤怒的火焰。
塔納托斯偏頭輕輕咬了咬庭霖的耳朵尖,滿意地看著那處白皙的皮肉泛起紅意,沒忍住笑了起來:“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你這樣任人宰割但又特別不服的樣子很可愛。”
可不可愛不好說,但庭霖同學現在看起來心情非常不爽且更加不服, 塔納托斯悠悠道:“在我的地盤上那么大膽, 不擔心我趁機悄悄把你的同伴們都殺了嗎?”
亡靈沒有溫度的軀體散發著直逼靈魂的冷意,冰涼的指尖探入內衫, 動作萬分繾綣的在腰腹處流連, 順著勁瘦的曲線下滑, 最終堪堪懸停在一個過分危險的地方, 十分有眼力見地沒有繼續。
塔納托斯居高臨下, 緊緊地盯著庭霖濡濕嫣紅的雙唇, 聲音輕柔:“你明知道極有可能會碰上我, 但還是義無反顧地前來, 那條魚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讓你如此奮不顧身。”
“你明明答應過他不冒險……”塔納托斯瞇起眼,勾唇一笑, “還是我在你那不算‘險’?”
庭霖抑制住翻白眼的欲望,在能開口的下一秒就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譏:“與你何干。”
“怎么與我無干, ”亡靈黑色的長長的指甲劃過庭霖咽喉,所經之處留下的血痕頓時滲出了血珠,蓬勃盎然的生氣隨著血腥氣一起蔓延,充滿了整個棺材。
塔納托斯埋頭深吸一口氣,“你知道那條人魚拋棄你后去了哪里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去哪是他的自由,倒是你——”庭霖面容冷若冰霜,強行轉移話題,專挑痛處踩,“你對整個亡靈秘境都了如指掌,你的靈魂自由無邊,你的身體被埋葬在教堂神像之下——但你的妹妹和母親還等你回家吃飯呢。他們是不知道你的尸體在這,還是不想知道你的尸體在這?”
庭霖眉梢微挑:“白天,所有的一切都十分正常,小女孩不想讀書溜出去玩,小鳥不想呆在屋內飛出去尋找天空,年輕女士對自己女兒和種族的未來深感憂慮——你白天長什么樣子?”
塔納托斯目光落在庭霖蓄著微光的眼眸深處,一寸一寸地撫摸過脖頸上敏感脆弱的命脈,含情脈脈地輕柔道:“哦,原來你不僅喜歡白骨,還喜歡白天?”
“……我在和你說正事,”庭霖被摸得毛骨悚然,很想一劍把他捅個對穿,強壓著火道:“你既然不讓我亂動,那你自己又在那動什么?!!”
“哎呀,庭霖同學,小點聲,萬一被別人看見了你我衣衫不整地糾纏在一起怎么辦?”塔納托斯指尖輕挑,沿著下頜線撫過側臉,撥弄著庭霖額前碎亂的黑發,語氣淡然,“只要他們看見了你被我壓在這里強行輕薄,哪怕我連衣服都沒亂,你我之間連吻都沒接過,一旦傳出去,說不定成了你我在教堂內放肆交合,姿勢怎么放蕩,戰況多么激烈,順便給你安排一個分外邪惡的身份,口口相傳,爭相傳誦,不出幾天,滿城鎮的亡靈和滿梅爾斯大陸的人都知道了你怎樣脅迫我——”
“等等,”庭霖從滿耳的污言穢語中敏銳地抓住了重點,“為什么是我脅迫你?”
“因為我是他們的同類啊,”塔納托斯挑眉,“他們當然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偏袒我。”
“更何況,現在是十二點之后——真正的漫漫長夜中,所有人都現出了原形,而你,庭霖同學,你是偌大城鎮中唯一的一個人類,你猜,如果你被其他亡靈發現并抓住了,他們會怎么對你?”
塔納托斯微笑:“他們會想方設法地逼問你是否還有其他人類,但念在往昔同為一族的份上,他們不會直接動手,只會召集其他序列對你進行審訊,水淹、火燒、肢體分解、掏空內臟、各種匪夷所思但又令人求死不能的刑具……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
“他們對待敵人的態度只有殘忍。怎么樣,對比之下,是不是顯得我對你特別溫柔?”塔納托斯捏住庭霖下巴,眼神冷冽,“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和他們不是一個時間死去的。”
庭霖呼吸略有些困難,“難道不是因為我對你來說很特殊嗎?”
“這當然是最大的原因,”塔納托斯懶懶散散地抬眼,“所以你要老老實實呆在我身邊,別讓其他亡靈碰到你,至于你那位小人魚朋友,要不要你求求我,說不定我會愛屋及烏順便連他一起庇護了。”
“不必,我覺得海衛比你強。”庭霖說完,面不改色地閉上眼,不說話了。
世界終于清凈了片刻——但只有片刻。兩秒鐘后,塔納托斯強硬地抬起庭霖下巴,作勢吻向那兩片沒說過一句好話的嘴唇,還沒等動作落實,庭霖被迫睜眼,咬牙問:“你干什么?”
塔納托斯理所當然地坦誠道:“別睡覺,我無聊,你陪我聊一會。”
庭霖簡直要被這個陰晴不定的東西氣笑了,怒道:“不是你讓我小點聲不動的嗎?我閉目養神不行?”
“不好意思,”塔納托斯解開對庭霖身體活動的限制,慢慢替他理了理衣服,“現在你可以動了。”
庭霖當即提膝踹向亡靈兩腿中間,翻身而起掀翻了水晶棺材,一劍砍斷了塔納托斯半截長發:“滾。”
塔納托斯極速后退,避開滿含殺意的劍鋒,捏住劍尖意味深長地望著庭霖,玩味道:“冷靜,寶貝兒,我這就滾。”
“不過,滾之前,我想給你看一個畫面。”
塔納托斯揮手,半空中無數死氣纏繞凝實,顯現出亡靈城鎮的現狀——數不清的半透明亡靈互相擁擠、踩踏,尖嘯著向著一個地方瘋狂地奔涌而去,仿佛餓到極致的猛獸聞到了血腥氣,蝗蟲過境般壓抑得令人不寒而栗,而亡靈大軍的盡頭,是蒂法尼與黛麗絲一家的花園后院溪前,一座不到兩米長、小小的空心的、小孩子用泥巴和石塊搭建的石窟隧道。
“你們進入秘境時所見的那座石窟,不過是我妹妹淘氣時和泥巴建出來的玩具,本來無甚大用,但既然恰巧裂開了一道與外界想通的縫隙,那就干脆物盡其用吧。”
庭霖臉色一變:“我的同學——”
“放心,他們已經被人接回去了。”塔納托斯奇道,“你居然不擔心海衛?”
角落里,卡羅琳自從庭霖被拽進水晶棺材后就一直安安靜靜地落在跌倒的神像上,庭霖收劍,沒理亡靈,而是走過去撫摸著小鳥絢麗的尾羽:“多謝你的幫助,去吧。”
青藍色的卡菲特鳥聞言舒展開雙翼,在空中旋飛兩圈,對著庭霖清啼一聲后頭也不回地沖出教堂,加入濤濤江河般的亡靈群,向著空間裂縫而去。
明月高懸,亡靈宛若哽咽的嚎叫愈演愈烈,直到震耳欲聾,隔著五條街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庭霖平靜地拂去水晶棺材底部的塵土,坐下,抱臂望向不遠處的亡靈:“突然想起來,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想讓我滾了,想把我揍一頓?”亡靈調笑道,“你現在是在為徹底殺死我而拖延時間找機會嗎?”
“拖延時間的是你,不是我。”庭霖握住無名劍劍柄,劍尖偏移挪到亡靈的脖子上,“你叫什么名字?”
亡靈聳聳肩,無所謂道:“塔納托斯。”
庭霖屈指敲了敲水晶棺面,耐心道:“我問的是你的人類名字。”
“……問這個干什么,”塔納托斯瞇起眼,“我已經不做人很久了。”
“沒什么,只是覺得……好歹我們認識這么久了,好像從來沒有知道過你的真實姓名與身份。”
庭霖抬眸,“精靈阿多尼斯,吸血鬼赫爾墨斯,人魚海衛,亡靈塔納托斯——你到底是誰?”
夜風鉆入教堂,凜冽的冷風帶著遠處無數靈魂流不出的眼淚,嘩啦吹亂了滿地白骨。一直笑容滿面的亡靈臉上笑意徹底收斂,如同倒在地上的神像一般佇立在原地,一聲不響。
塔納托斯深灰的發色在漆黑的夜晚中濃重得像純粹的黑,眼睛中幽綠色的光芒緩緩熄滅了,直視著庭霖的黑眸,不顧頸側削鐵如泥的劍鋒,目不斜視地向前一步:“你覺得我是誰?”
“我覺得你都不是。那些序列都不適合你。”
庭霖手腕被亡靈蒼白到沒有絲毫血色的手指攥住,劍刃切入皮膚,流出來的卻只有濃郁到近乎實體的黑色死氣。
塔納托斯眼都沒眨,慢慢屈膝半跪下來,聲音沙啞:“庭霖同學,我叫菲埃勒斯。”
“我是當年人類滅絕之戰的,唯一一個幸存者。”
第047章 同類
梅爾斯大陸, 斯普林霍爾州,亞克斯學院上空的夕陽已落,在最后一絲紅暈消失于天際后, 漫漫長夜正式來臨。
夜黑風高, 月朗星稀, 競技場本就背靠黎貝卡山, 還未轉向的濕潤海風呼嘯而來, 遇山強停,被山間驟然降低的氣溫凝結成小小的水珠,大霧四起。
兩米外男女不分, 三米外人畜難辨,此時又正值夏季, 亞科斯學院少見這種白云墜地般的迷霧。
看臺上, 絕大多數觀眾都坐不住了,焦慮不安地四處張望, 拉住同伴的手竊竊私語:“怎么過了這么長時間了還沒有畫面?”
“要不回去吧, 沒什么好看的了。”
“走吧走吧。”
查理德皺眉聽著耳邊木椅被挪動的刺耳聲和人群的走動聲, 低頭迅速整理著庭霖未帶進魔法域的書籍和雜物, 打包收拾好, 與此同時, 滿頭大汗的羅伊終于打探到了消息, 硬擠過人群逆流而上, 一步跨過三級臺階,氣都沒喘勻就驚恐地抓住了查理德的肩膀。
精靈序列一向白皙的臉被累到漲紅,羅伊震驚道:“阿多尼斯不見了!”
查理德一愣:“什么叫不見了?他剛剛不還去找校長了嗎?”
“沒有, 我去了躺校長辦公室,門口的大哥說沒在今天看見他!”羅伊語速飛快, “另外,精靈之森那邊傳來消息,我們的前男后反了!”
“等等,”查理德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那個和精靈女王相處二十多年的韋恩?眾多王子公主的親生父親?他腦子抽了?”
“誰知道呢,沒大權沒大錢沒大本事,支持他的人都寥寥無幾,還沒打進精靈之森外的草原就被抓了。”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他像是被人糊弄了。”羅伊話鋒一轉,“我們也被人糊弄了。”
“畫面播放不出來不是因為受到了干擾,而是因為魔法陣出了問題!庭霖他們不知道被傳送到哪了!”
羅伊情緒十分激動,查理德卻緩緩將目光移到他身后,望向競技場中心的大霧,眉心越皺越緊:“我怎么覺得,霧里好像有東西……”
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羅伊不以為意地回頭掃了一眼,“可能是往外走的觀眾吧,這霧已經濃到呼吸不暢了,沒多少人想留在這。
羅伊靈機一動:“對了,要不要我們去聯絡幾個人,一起去給比賽負責人施加一點壓力?那群光吃飯不干活的廢物至今連應該是誰去檢查魔法陣都沒商量明白,既不封鎖競技場又不公開消息搶修,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
查理德默不作聲地拍掉羅伊的手,轉過頭,神色異常凝重:“……你還記得,之前有只亡靈從亡靈秘境里溜出來,被我們前校長當成【獵魔】抓起來了嗎?”
“記得,怎么了?”羅伊不明所以。
查理德抬手,指向競技場中心:“好像又有亡靈溜出來了。”
其實,“溜”這個形容不太貼切,無數亡靈大浪般撲來,眨眼間嗚嗚泱泱地占據了大半個魔法陣,又隱沒在大霧之下,自看臺最高層向下俯視,宛若一鍋沸騰的滾水,密密麻麻的浮起了數不清的氣泡。
沒等多少人看清臺下的異動,但尖銳的足以沸反盈天的嚎叫排山倒海,硬生生震愣了所有人,數千名不同序列同時驚愕地將目光投向中心,而亞克斯學院校門外,處在上風向的人魚也痛苦地捂緊了耳朵,直擊靈魂的嗚咽刺激得深海的魚群都在翻滾。
更加遙遠的精靈之森深處,百米巨樹傲然屹立,精靈女王高居王座之上,不耐煩地看著面前跪地的男人痛哭流涕:“親愛的,我只是想重新回到你身邊而已,怎么可能會王位生有異心!這么些年的深厚感情,這么些年的朝夕相處,你難道不了解我嗎,我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嗎!”
精靈女王耐心告罄:“就因為相處了這么些年我才格外了解你的為人,剩下的話,你留著去和神說吧。”
男人轟然臉色煞白,涕淚俱下地匍匐在地,手腳并用地爬上前想要抱住精靈女王的大腿:“凱洛格,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聽解釋,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凱洛格!求求你……啊!”
大地轟鳴作響,綠地崩裂鉆出巨樹成年人小腿粗的樹根,不計其數的根須扭曲纏繞,沿著男人的腳踝往上纏住軀體頭顱,然后突然收緊擠出白花花的腦漿與黑紅的血液,像榨汁般將殘渣卷入不見天日的地下。
精靈女王凱洛格糟心地擺擺手,示意周圍的衛兵都退下,卻發現重歸平靜的大地上依舊存在著噪音。
一名精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慌張來報:“陛下,阿多尼斯殿下傳來消息,亞科斯學院突然出現了大量亡靈!”
精靈女王驀然起身,抬頭仰望不見星光的天幕,與此同時,斯普林霍爾州南部一座四面環水、拔地而起的山內,重巒疊嶂、嶙峋怪石之間,一棟年歲久遠的教堂孤峰聳立,數不勝數的線條肆意地縱向延申,架構陰森詭異如同墳墓,暗黑色的墻壁完美的隱沒在夜色中,只有點點微弱的燈光茍延殘喘。
一名蒼老異常的吸血鬼躺在教堂神像前鋪著黑布的床上,年邁的皮膚如同被揉爛的白紙,骨骼因瘦弱而分外突出,口腔內牙齒都松動到不剩幾顆,明顯已到了風燭殘年的彌留之際,但他卻并不安詳。
老者的胸膛劇烈起伏,喉嚨中不斷發出嘶啞的“嗬嗬”聲,死死抓著一名年輕吸血鬼的手,瞪大渾濁的眼睛竭力望向教堂大門的方向。
終于,腳步聲清脆響起,里里外外圍繞著病床的吸血鬼們齊齊默契地分開讓出一條路。
夜風觸動火燭,光影綽約中,踏月而來的吸血鬼匆匆穿過人群,在病床前倏地停住步伐,簡短道:“成了。”
老者蔓延著血絲的雙眼頓時迸發出絢麗的光彩,掙扎著坐起一把抓住赫爾墨斯的小臂使勁搖晃,幾近哽咽地費力回頭望了神像一眼,大笑道:“天從人愿!神不負我族——”
撕心裂肺的笑聲戛然而止,老者一歪脖子,閉上雙眼,沒有了呼吸。
病床枕邊,一本平平無奇的筆記攤開,扉頁中,簡單勾勒的日月星辰仿佛獲得了生機,不知何時起就一直不停旋轉,在黑暗中散發出穿透力極強的光亮。
赫爾墨斯扶住老者的尸體,將其擺成平躺的姿勢,而后后退一步,默然遙望著暗色教堂內唯一的純白神像。
塔納托斯緊緊凝望著庭霖雙眼:“我是這個世界最后一個人類,神卻宣判我生來有罪。”
“六大種族渴望擁有靈智,人類也覺得這個世界理應包容共生,于是祈求神,賦予了六大種族以靈智。但他們卻對人類趕盡殺絕,并篡改歷史,說是人類強迫了原始種族,在生下的生物不人不妖后將他們遺棄,于是他們靠自己的努力感動了神,獲得了靈智,但卻遭到了人類的嫉妒,被迫反抗。”
“彼時,和平了太長時間的人類軍備廢弛,絕大多數精力都放在了文理與魔法上,絲毫沒有戰斗力,而已經覺醒天賦的六大序列野心勃勃,勢如破竹攻占了人類世代生存的土地,并趕盡殺絕、放肆屠殺,人類堅持了不及二十年,就徹底被殺盡。”
無名劍放歸意識,庭霖輕輕拍了拍亡靈的手背,聽著他壓抑著驚濤駭浪平靜道:“可惜,還有我活了下來。”
“這處亡靈秘境是當初人類為了鉗制住亡靈而建造的,所有亡靈都進易出難,于是便成為了對抗亡靈的一大利器,我的母親就是它的締造者之一。”
“最后一座城鎮被攻克之前,我的母親加入了敢死隊并且犧牲,我從她手上接過了亡靈秘境,和其他長輩一起對此進行維護,但人越死越多,負責亡靈秘境的人最終只剩我一個,獨木難支。”
“最終,在秘境內的所有亡靈沖破進出限制之前,我把我自己連同數萬亡靈關在了一起,永遠關閉了亡靈秘境的外出通道。”
“本以為我會立刻死去……但沒想到我躲躲藏藏,又被抓住后折磨了幾天,竟奇跡般的成為了最后一個幸存者。”
圣光普照,神跡降臨,祂注視著奄奄一息、滿身血污的人類,出手從猛獸利爪下救下了他,然后宣布他是最后一個人類。
“這說明……”亡靈很想勾起唇角嘲諷一笑,但失敗了,于是面無表情道:“這說明,外面的外界,人類歷史上最后一座城鎮,堅持了不過五天。”
至此,他成為了梅爾斯大陸上最稀有的生物。
年少的人類茍延殘喘,還未脫離生命危險就發誓要報仇雪恨,卻被神輕飄飄的衣袖一掃,陷入了昏睡。
“等我再次醒來時,就到了二十多年之前。”
不知是不是菲埃勒斯的靈魂太過不安的緣故,這一醒,無論神再怎么蒞臨施法,僅存的人類都沒有睡去。
神無奈地問他:“你想做什么?”
菲埃勒斯不假思索道:“報仇。”
“外面的世界已過了千年,你先出去看看吧。”神不置可否,語氣依舊輕描淡寫,居高臨下地把人類的靈魂切下來一片灑向塵世。
于是,千年前的人類在千年后獲得了新生,在精靈之森的一聲嬰兒啼哭后,一個本不該出生的嬰兒誕生了。
他成了精靈女王的孩子,在襁褓中被精心照顧了一個月,直到神跡再現,祂問:“現在呢,你想做什么?”
“報仇。”
神沉默下來,再次將人類的靈魂切下來一塊,這次,靈魂碎片在狼人部落中重生,神特意在他會牙牙學語、充分享受到了愛與呵護后問:“你現在想做什么?”
菲埃勒斯道:“報仇。”
神久久無言,一次又一次地將人類的靈魂切割,直至湊齊六個種族后,菲埃勒斯仍然堅持著最初的想法,神困惑地問:“為什么想要報仇?現在,你們的生活很快樂。”
菲埃勒斯沉默,“那人類呢?”
神無話可說。
時空轉換,現如今,只剩一塊靈魂碎片的亡靈合上眼眸,聲音干澀:“神說我不能報仇,不能告訴他們真相,因為當今的非人類手上并沒有沾染人類的血。”
“但他們無辜,被罵了千年的我和當初的人類又何嘗不無辜。”
“憑什么?就憑他們贏了嗎?”
菲埃勒斯對著神冷笑:“那我一定會贏回來。”
庭霖拉住亡靈的手將他扶起,同樣十分篤定:“那你一定會贏回來。”
亡靈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笑意,睜眼道:“這么相信我?為什么?”
“可能因為我也是人類吧。”
在生死面前,一切的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庭霖不動聲色地轉移著話題:“祂是不是腦子不好使,明知你是梅爾斯大陸最后一個人類還把你的靈魂分割,這算什么?”
“祂說這是對我的恩賜……”菲埃勒斯結束回憶,對庭霖說:“但我認為,這是補償,是施舍,是陷阱,是屠殺。”
這從來不是恩賜。
讓一個人只能以滅族仇人的身份生活,這難道是一種恩賜嗎?
神圣的教堂內,兩人肆無忌憚地敞開了心扉,菲埃勒斯望著門外黑壓壓的天空,淡聲道:“凡俗非我族類,神魔非我同源。”
“庭霖同學,這個世界,只有你是我的同類。”
第048章 明天
話音剛落, 教堂墻壁與天花板霎時開始龜裂,細小的張牙舞爪的裂紋自墻底往上蔓延,墻體頓時爆發出難以支撐的咯吱咯吱聲!
花窗玻璃、拱門穹頂上翩躚飛舞的神使浮雕宛若擁有了生命, 目眥欲裂地冷冷注視著教堂內大言不慚的二人, 仿佛在看兩個背棄了信仰的信徒。
“同我簽訂亡靈契約吧, 庭霖, 允許我告訴你我的一切。”
灰塵與破碎的碎屑悉悉而下, 庭霖見勢不好直直將劍甩向大門,劍鳴吟吟反射出血紅的花火,卻被一層教堂外一面籠罩著淡淡金光的結界擋了回來!
這場景一如往昔與赫爾墨斯被困在圖書館的那時, 但空氣中彌漫著的威嚴殺意卻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庭霖在電光火石間驟然側身, 下一秒“轟動”一聲巨響, 面前一處柱頂上方的天花板狠狠墜地,砸得花紋精致的地板裂開蛛網般的紋路, 緊接著, 菲埃勒斯一把將庭霖在懷里, 在教堂完全垮塌之前就地滾進棺底朝天的水晶棺材內。
無數越來越大碎石墜落砸地, 菲埃勒斯聲音隱隱含著笑意:“帶我出去。”
一直以來, 亡靈塔納托斯給予庭霖的印象都是絕對的強勢——畢竟閱歷和見識在那, 哪怕阿多尼斯、赫爾墨斯與海衛的實力再強, 在庭霖眼中都只是卓越拔萃的后起之秀, 只有亡靈塔納托斯,自始至終表現出來的城府都讓人極為忌憚,是與其他序列截然不同的成熟與強盛, 逼迫著庭霖不得不以一種平視甚至仰視的姿態看著他。
而現在,塔納托斯輕聲慢語, 語氣輕柔而堅定,俯身緊緊攬住庭霖腰背,偏頭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個吻,狹小的空間外足以把人碾壓成肉泥的石塊塌陷堆疊,昏天黑地的耳鳴中,塔納托斯撐在庭霖上方,將碎石和已被砸斷的水晶隔絕在外。
亡靈早已失去生命的軀體一如既往的冰冷,庭霖眼眸一動不動:“好。”
塔納托斯毫不猶豫地閉眼貼近,撬開庭霖唇齒渡過一大口死氣,涼水般劃過喉管順著血液流動涌往全身。
同時,庭霖沒等將紊亂的呼吸平復,突然感到右手無名指上多了個東西。
“這是我最貼近心臟的肋骨化成的戒指,內壁刻上了你我的名字,想我的時候轉動戒指,我就會出現。”
塔納托斯緩緩低下身,將一直撐在庭霖耳邊的手挪動了一下,轉而護住庭霖后腦,下一秒天旋地轉,庭霖身下的地面遽然消失,突然襲來的失重感拽著兩人無限下墜,空氣極速劃過的風聲、愈來愈遠的建筑崩塌聲、以及莫名劇烈的心跳聲交織在耳畔,塔納托斯在剎那間調轉兩人的位置,然后在黑暗中驟然陡然落地。
陽光和煦,微風拂面,庭霖只覺得自己如同墜入深海,然后被倏地撈起浮出水面。
輝煌而華麗的教堂門可羅雀,雖能看得出初建時的華美瑰麗,但時過境遷的滄桑依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略顯樸素的大殿內血色未褪,一名黑發藍眼的少年滿身血污看不清衣著相貌,只有一雙亮到驚人的眼睛清明澄澈,跟巍峨如群山之巔的神像各立一方。
神像責備地看著面前固執的人類,嘆了一口氣:“你為何如此固執?”
少年語氣冰冷:“你又為什么對人類如此無情?”
神像不為所動,聲音中隱隱含著警告:“我是神,不能插手凡俗,人類發展到如今是你們咎由自取。”
“是嗎,”菲埃勒斯嘲諷道,“難道不是因為我們的世界足夠和平,不需要向神祈禱就能過上美好生活,所以你因教徒減少而神力削弱,迫不得已扶持新的信徒嗎?”
神像震怒:“神也是你能非議的!人類,你這是對信仰的背棄!”
“哦,我就是非議,就是背棄怎么了,”菲埃勒斯情緒沒有絲毫起伏,“我的罪名這么重,你要殺了我嗎?”
神的憤怒戛然而止。
“不用你動手,我自殺吧,反正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死了,外面那些奇形怪狀的序列得知我的真實身份后也不會有人真心待我。報仇無望,茍活于世,不如自殺。”
“等等!”神像無悲無喜的面容有一瞬間的焦躁,“你是最后一個人類,你死了,人類就徹底滅亡了!”
“人類的壽命有限,我本來就會死,現在,我只是想把死亡的時間提前而已。”少年面無表情,“還是說……神,你怕我死?”
神久久無言。
菲埃勒斯神情冷淡:“既然如此,我們各退一步,我不自殺,你以后也別來我面前礙眼,能不能報仇、報到哪種程度,都靠我自己的本事。”
“可以,但我有一個忠告要贈與你。”許是覺得一個人類掀不起太大的風浪,神沉思片刻后答應了,隨即降下神諭:“記住,這個世界只有你一個人類,唯一的星火,小心魔鬼不要讓吹滅了你。”
沒有人可以違抗神的命令,菲埃勒斯哪怕日后的生活再艱辛,也只能痛苦地活在世上。
庭霖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著年幼的精靈王子阿多尼斯怎么脫離精靈族獨自生活,出生在死氣沉沉的吸血鬼家族的赫爾墨斯怎么殫精竭慮地在其他序列間拼出一條路,海衛在親緣淡薄的人魚族群中怎么從一個孤兒長大成人,以及塔納托斯怎么在數萬亡靈中存活并位居首列。
庭霖奇怪道:“狼人和龍族呢?”
“留一點神秘感。”菲埃勒斯牽住庭霖的手,認真端詳著那枚白潤的戒指:“不錯,正好合適。”
不知道是不是簽訂完契約的原因,菲埃勒斯行事更加肆無忌憚,目光深沉地從庭霖耳垂、脖頸、手腕手指,一路流連到腳踝:“一個戒指有點少,正好我的骨頭放著也沒用,有時間再做幾個耳釘、飾鏈什么的送你。”
“有時間買塊墓地把自己葬了吧。”
菲埃勒斯撤去幻覺,帶著庭霖走過一片密密的叢林,繞過一顆參天大樹后豁然開朗。
秘境內的亡靈已全部涌出,自亞科斯學院向正向梅爾斯大陸擴散,奔向自己的故鄉或者埋骨地,夜幕再次恢復了清凈,一輪圓月高懸于天空之上,大海波濤起伏,浮光月影,深海人魚飄渺悠長的歌聲斷斷續續地飄來,身側,菲埃勒斯的身后沒有影子。
“赫爾墨斯一直想和你一起看海,但到現在也沒看成,倒讓我捷足先登。”菲埃勒斯遙望著遠方海天交接處的朦朧界線,“簽訂契約后,我可以以亡靈形態隨時出現在你身邊。”
菲埃勒斯回眸一笑:“墓地就先不必了,我的尸骸目前只能拿出來一小部分,大多要留在亡靈秘境內壓陣,等日后把那個神弄死了,我再去買。”
夜空憑空閃過一道霹靂,庭霖墨發飛揚,衣衫在夜晚紅得宛若干涸的血跡,隨意瞥了眼拿道意料之中的閃電,道:“祂好像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我只答應了不自殺,又沒答應不殺祂。”菲埃勒斯無所畏懼,掰過庭霖下巴直視著一雙星眸,若有所思道:“況且……祂好像誤導了我一件事。”
“祂說,這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類,又用模糊不清的神諭暗示我這個世界會有魔鬼,而且‘魔鬼’會對我不利……”菲埃勒斯緩緩回憶,“庭霖同學,你還記得亞科斯學院與你有關的流言都是怎么說的嗎?”
庭霖同樣陷入了沉思:“當然記得,流言紛傳,說我是【獵魔】,我以為是你干的。”
“嗯……確實與我有關,我也確實懷疑過你是【獵魔】。”菲埃勒斯眨眨眼,略有些心虛,“但源頭不在我。”
“我知道,這不是重點,”庭霖抬眸,鴉羽般的長睫下寒光微閃,“重點是,在我來到亞科斯學院的第一時間,同樣有人鄭重地告訴我,我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人類。”
“而且由于這個錯誤的信息,在同赫爾墨斯從圖書館筆記中的魔法陣出來之后,我開始懷疑你是【獵魔】。”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沉凝。
半晌,菲埃勒斯抬手,將半遮住庭霖臉龐的一縷長發別到耳后,提出了那個困擾梅爾斯大陸眾序列多年的問題:“【獵魔】,真的存在嗎?”
無情道對天下所有生物一視同仁,庭霖也難得對這種疑似虛構的種族產生了興趣,忽然想到西幻世界與修真界的不同:“在我們那里,神魔都是人變的,但在梅爾斯大陸,神魔天生,天生的東西就注定有好有壞,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能信奉魔鬼?”
這話太過驚世駭俗,天邊陡然閃過十數道閃電,撕裂夜色照亮了庭霖異常專注的神情。菲埃勒斯對天邊像是要把他倆活活劈死的神怒充耳未聞,意識到庭霖并沒有在開玩笑后,挑眉道;“庭霖同學,你這話在梅爾斯大陸被人聽見了,是要被綁起來用火燒的。”
“不過,要是被我聽見了,我會心花怒放,并且向你提出契約申請。”菲埃勒斯漸漸正經起來,“近些年我也想過這種問題,信仰究竟為什么存在,為什么信仰的是神,而不是其他什么東西。”
“但所有人都告訴我,沒有為什么,就像人要吃飯,要喝水那樣,人天生就要有信仰。”
“但這么一類比就更奇怪了,吃飯可以吃面包、吃果實,喝水可以和純水、喝果汁,為什么信仰卻只能信仰那個教堂里看上去沒什么用都沒有的石塊?”
庭霖思考片刻,“在東方,很多人都沒有信仰,只在有需要的時候才會拜神,我覺得本應是這樣,信仰也該有自由。”
“但是,”庭霖掙脫菲埃勒斯的手,旋轉了兩圈無名指上的骨戒,后知后覺地想起自己剛剛簽訂了一個貌似非常重要的契約:“亡靈契約是什么意思?”
“簽訂了亡靈契約,代表了你與那位亡靈靈魂相接、心意相通,不能背叛,不會棄之而去。”菲埃勒斯捏住庭霖手腕,在指尖落下一個輕吻:“代表你我是靈魂伴侶。”
“哦,我明白了,就像拜把子那樣,對吧?”庭霖恍然大悟。
菲埃勒斯一頭霧水,并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但下一秒,庭霖遲疑地叫道:“你的年齡比我大,那我是不是應該叫你……哥哥?”
東方人清越的聲音回響在耳畔,猶如【歌者】的強效迷幻,菲埃勒斯瞬間忘了自己的疑惑,表情空白地點了點頭,機械道:“是。”
“那就好。”庭霖放心地拍拍菲埃勒斯的肩膀,拉過他的手,在亡靈的手心一筆一劃地寫下四個字:“庭霖,霜澤。”
“前兩個字是我的姓名,后兩個字是我的字。”
庭霖輕聲道,“哥哥,記住我的名字,明天見。”
東方太陽落而又升,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第049章 禮儀
晨光和暖, 歌聲繚繞。
亞科斯學院教堂內神圣肅穆,羅拉跪在神像前唱完最后一句頌歌,起身跟隨著人群走向外面的天地。
墨色齊肩長發干凈利索, 擋不住流言蜚語, 羅拉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 銀制的一圓日一彎月的耳墜隨著起身的動作叮呤輕響, 周圍, 不知是誰的竊竊私語毫不掩飾地傳到了她的耳邊:
“那就是弗里曼的前女友?”
“是的,聽說弗里曼嫌她見識太少,目光短淺, 分了。”
“早就知道,憑借父親和成績進來的平民怎么可能勾搭上貴族子弟。”
“現在……她好像還是單身?”
種種不壞好意的揣測從未停止, 羅拉習以為常地當作耳旁風, 攔住忍不住想要罵回去的朋友,和她一起拾級而下, 然后不出所料地在門前熙攘人流中看見了庭霖——與他身邊的吸血鬼。
自從比賽結束生活步入正軌之后, 幾人的作息再次規律起來, 眼下剛剛七點半, 羅拉和瑪麗通常會在這個時候做完祈禱前去吃飯, 庭霖也會照常忽略掉教堂直接去吃飯, 幾人經常會在這條路上碰見。
同時, 可能是女生在感情方面比較敏感的原因, 一個月以來,羅拉時不時就能感受到某位東方留學生身上的某些奇特變化——比如,他會每天都和赫爾墨斯一起上學用餐;比如, 他每天都同阿多尼斯一起探討學術;比如,他每天都會去海邊和一條人魚切磋, 比如,他每天都會在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
而且從來沒有摘下來過。
東西方差異太大,羅拉有一次直接提醒庭霖:“你知道右手無名指上戴戒指是什么意思嗎?”
庭霖斟酌了一下詞匯:“靈魂伴侶?”
“……你知道就行。”
雖然不知道那枚戒指不知道是誰送的,但和庭霖走得最近的三人沒有一個有異議,一吸血鬼一精靈一人魚竟詭異地維持住了和平,羅拉也就知趣地沒有再問。
瑪麗不知實情,看著連走路都牽著手的兩人,眼神古怪地小聲道:“最近關于那位東方留學生的傳言越來越多了。”
傳言自然指的是庭霖疑似【獵魔】的傳聞,雖然目前看起來確實有那么一點像,但這種東西真假難辨,羅拉和瑪麗深知不能多信,面色如常地走出教堂同兩人打招呼,然后迅速加快步伐向食堂的方向走去。
赫爾墨斯輕輕扯著庭霖衣袖,轉身看著獨自飛奔而去的羅拉,話音一頓。
吸血鬼血紅的眼眸中倒映著初升的朝陽,下意識覺得有點奇怪,剛想說什么,又硬生生閉上了嘴。
庭霖沒理赫爾墨斯,滿臉煞氣地直奔教室:“快點走,我們的作業還一點沒寫!”
昨天晚上,庭霖被海衛般哄半騙半裝傻地喂了一滴人魚的眼淚,暫時獲得了在水中呼吸的能力,和人魚一起在海洋中暢游到凌晨,直到在睡夢中看到不請自來的塔納托斯,才猛地想起來塔麗莎菲爾老師布置了一道題目——自行翻閱圖書,找出至少兩種喝下后能看清亡靈【幻影】的魔藥。
塔麗莎菲爾老師的嚴苛程度有目共賞,庭霖這幾天忙得團團轉,好不容易想起來還有個作業,立刻火急火燎地把又睡到地上的赫爾墨斯拽起,無情拒絕了吸血鬼想要吃飯的請求,勢必要在塔麗莎菲爾老師到教室之前把作業補完。
雖然庭霖化學比賽碾壓過一眾學姐學長拿了一等獎,塔麗莎菲爾老師的態度也并未有什么變化,該罵的罵該嘲諷的嘲諷,包括剛剛插班進來的亡靈學生。
在亡靈秘境打開后,無數亡靈涌入梅爾斯大陸,但時過境遷,千年已過,記憶中熟悉的土地都變得無比陌生,僅剩的八萬亡靈茫然無措地漂泊了幾天,終于接受了現實,同其他序列那般安營扎寨,準備在新時代過好自己的日子。
其中,在塔納托斯同當今各族的交談之后,不少去世時年齡較輕的亡靈進入了學校,代表亡靈序列學習新知識、新技能,以便亡靈序列在梅爾斯大陸立足,亡靈序列也承諾,將盡自己的力量幫助如今的梅爾斯大陸重拾文理。
于是,數千亡靈學生與亡靈教師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率先填補了與亡靈有關領域的空白——比如亡靈的基本特征與天賦名稱。
去年亞科斯學院前校長指亡靈硬說【獵魔】,一開始竟沒人出面反對的主要原因,除卻他位高權重,很大部分是因為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亡靈長什么樣。
亡靈秘境就像一處世外桃源,雖禁錮了里面亡靈的自由,但也保證了里面亡靈的安全,留在亡靈秘境外的亡靈大多都在歲月更迭中經歷了二次死亡,徹底消失,僅剩的也因序列歧視、世仇等問題而躲了起來,以至于這個序列在梅爾斯大陸的一些教材上,都被標注了“已滅絕”,無聲無息地埋沒于歷史長河中。
雖然所有序列仍對亡靈序列崛起之前的那段歷史閉口不談、模糊其詞,但最起碼,不會再有亡靈被當作【獵魔】抓住。
庭霖火速上樓,拉開木椅坐在自己座位,先和赫爾墨斯一起抄完查理德的作業,然后轉動骨戒指,召出塔納托斯。
新晉的亡靈首領無影無蹤地伸著長腿坐在木桌上,懶洋洋地向庭霖口述他所知道的那些魔藥,庭霖邊揮毫潑墨,邊抽空敲了敲赫爾墨斯的腦袋:“你不多寫兩個單詞?”
赫爾墨斯搖搖頭,滿眼憧憬道:“庭霖同學,你自己辛苦找到的魔藥配方,我怎么能直接抄呢?”
塔納托斯仗著其他人看不見也聽不見,比赫爾墨斯說話更直接:“算了,赫爾墨斯學習成績本來就一般,能費心抄作業都稱得上勤奮,再超額完成,那還是赫爾墨斯嗎?”
庭霖頭也不抬地涼涼道:“赫爾墨斯同學,那就好好學習,爭取考到年級前十,拿到這學期的獎學金。”
一提到錢,原本蠢蠢欲動想悄悄干點什么的吸血鬼和亡靈瞬間安靜了。
亞科斯學院的格斗比賽由于海衛和塔納托斯接連攪局,最終也沒能決出個一二三等獎,庭霖從亡靈秘境出來后悶頭睡了一夜,睡醒才發現自己失去了整整五百金幣的獎金。
格斗比賽的一等獎獎金非常之多,是文理比賽和化學比賽的一等獎獎金之和,但現在,原本勢在必得的一千金幣直接少了一半!
庭霖臉色不太好看,細數了一下自己這一趟比賽下來的損失,蠱蟲死了一多半,燃靈符全部用盡,廢棄了一身衣服,還少得了五百金幣。
雖然最后亞科斯學院把格斗比賽的所有獎金加上阿多尼斯捐贈的錢平均分給了所有未淘汰者,但到庭霖手中的財款也比預料中的少了很多。
不缺錢的阿多尼斯和塔納托斯想把自己的私人財產全都交由庭霖保管,但被庭霖“親兄弟還得算明賬”的理由拒絕了。
赫爾墨斯咳了一聲,“獎學金這種遠大的目標還需從長計議,慢慢來,一下子進步太多我怕別人以為我被奪舍了。”
亡靈的天賦公布后,最引人矚目的當屬亡靈【還魂】——奪舍,這種悄無聲息就能殺死一個人的技能太危險了,因此,亡靈序列也遭受到了如同吸血鬼序列般的排斥。
一般而言,沒有人想成為別人的仆人,也沒有人想失去自己的身體,吸血鬼序列和亡靈序列被排斥是命中注定,人之常情而已,而且如果不公布,等那天瞞不住被其他序列揭露了,那才是真的麻煩。
塔納托斯緊緊地注視著庭霖專注的神情,學習成績一般的赫爾墨斯忽然上前,附在庭霖右手之上,支著下巴輕聲道:“庭霖同學,你這個單詞拼錯了。”
庭霖“哦”了一聲,不緊不慢地順著赫爾墨斯力道將這個單詞劃掉重寫,兩人手指交疊在一起,看似無比曖昧,但中間卻隔著一枚純白的骨戒。
羅伊一臉麻木地盯著兩人看了半晌,喃喃道:“所以那枚戒指到底是誰送的?”
教室內一如往常的熱鬧,都在互相傳抄著作業,直到熟悉的腳步聲響起,所有人臉色大變,手忙腳亂地噤聲回到自己的座位,忐忑地恭候著塔麗莎菲爾老師的到來。
生僻魔藥難找,這次全班除卻庭霖以外的學生都挨了一頓罵,塔麗莎菲爾老師怒發沖冠地拍著演講臺:“三十一個人!找到的魔藥都一模一樣!圖書館那么多書你們都恰好看了同一本?!!”
庭霖一心二用,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塔麗莎菲爾老師罵人,拍掉赫爾墨斯試圖搭在他大腿上的手,一邊跟系統據理力爭:“你們的工作出了錯誤,不但沒有賠償,還想讓我繼續完成任務?”
系統心情苦澀:【仙君,確實是我們給出了錯誤的信息,誤導了你,但大綱要求還是要完成的。】
【你看,六個,不多不少,正好一個序列一個,我覺得菲埃勒斯就十分不錯!您不考慮一下?】
“我們拜的是把子,不是堂。”庭霖冷漠回絕。
無情道的思維無人看透,系統絕望了:【雖然但是,你們都親過了啊仙君!】
“梅爾斯大陸的人不都這樣嗎?”庭霖更加疑惑,“親吻不是他們禮儀的一部分嗎?”
正巧下課時間到,塔麗莎菲爾老師糟心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教室,臨走前,剛想把那個唯一認真做作業的學生叫起來夸贊一句,還未等開口,就聽見某學生平靜地說:“赫爾墨斯,親我一口。”
第050章 暗示
這事沒法解釋。
在梅爾斯大陸的禮儀方面, 僅僅初次見面時,男士就可以執起女士的手親吻她的手背,同性之間也可以互相貼面親吻臉頰。
而在男歡女愛方面, 看對眼滾上床, 第二天仍當什么事都沒發生, 繼續做朋友的情況也不少見。
因此, 庭霖并不認為之前的幾個吻帶有什么別樣的意味, 最多是比其他淺嘗輒止的禮節更熱情一點、表達的出來的感情更熱忱一些罷了。
他不明白系統尖叫的點在哪。
又加之系統不靠譜的時候太多了,庭霖壓根沒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神姿高徹, 心如止水地一掀眼睫,側臉望向左手邊怔愣的吸血鬼, 眸光自下而上地抬起, 緩緩在吸血鬼的雙唇上停留兩秒,而后向上沒入赫爾墨斯深不見底的眼睛中。
就像一根羽毛不輕不重地拂過心臟。
庭霖右手無名指上的骨戒支在下頜處, 凸起的戒指將那塊白皙的皮膚隱隱壓出了一抹紅痕, 昨夜在深海中沾染的淡淡海鹽清香尚未消散, 再加之睡眠不足表現出來的淡淡困倦與眼角微紅, 略帶沙啞的嗓音顯得無比曖昧。
但他的語氣和表情過于自然, 赫爾墨斯有一瞬間的懷疑, 控制住直直吻上去的沖動, 遲疑道:“……或許, 我們可以換個位置?”
庭霖眼角眉梢透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疑惑,但漫不經心道:“當然。”
此時,踉蹌了一步、差點把自己摔了的塔麗莎菲爾老師已經離開了教室, 班級內再次恢復了生機,兩人說話的聲音都不大, 但距離近的同學還是不可避免地聽到了。
之前坐在庭霖和赫爾墨斯座位前的是兩個五大三粗的狼人,原本頗為趾高氣揚,但在庭霖以一敵數打趴了一片后,平時上課連大氣都不敢喘,后來又來了插班的亡靈學生,兩人就收拾收拾,火速逃離了這里,把原先的位置留給了新來的亡靈同學。
但是,兩位剛走出亡靈秘境一個月、進入亞科斯學院三天的年輕亡靈,心情比狼人更為忐忑,恨不得把【幻影】的天賦移交給后面的兩個人,但偏偏吸血鬼序列與亡靈序列存在天然的親近感,赫爾墨斯再多了新的打擾對象后心情也格外晴朗,十分喜歡在庭霖不在的時候向兩人科普某位東方留學生光輝事跡:
“庭霖同學在第一格斗節課就和巴克老師打了個平手,順便還把一眾不長眼的廢物修理了一頓,后來在巴克老師的極力推薦下參加了格斗比賽,如果不是出現了意外,一等獎指定是他的。”
“哦,對了,你們來得晚可能不知道,這次的化學比賽和文理比賽的一等獎也是他的,哎呀,你們不要那么驚訝啊,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
“亞科斯學院的新校規,要求成年學生必須在一年內找到伴侶,可能是庭霖同學太過美貌太過優秀的原因,想和他成為伴侶的人貌似有點多啊。”
赫爾墨斯一邊說著,一邊搖頭,低頭從庭霖桌肚中掏出一堆各式各樣的、畫著愛心的表白信,轉頭埋進自己課桌深處,然后從中掏出一摞自己寫的、畫著一朵朵小花的表白信,大搖大擺地塞進了庭霖的桌肚里。
雖然最后/庭霖發現了,但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敲了兩下赫爾墨斯的腦袋,既沒把他砍死,也沒讓他把那些書信還回來。
兩位亡靈曾親眼看見庭霖如何殺進亡靈秘境的教堂,對庭霖殺伐果斷、冷面無情的形象印象極為深刻,對此深受震撼,眼觀鼻鼻觀心,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宿舍,頭對頭揣測半晌,一致認為這是庭霖給出的警告。
赫爾墨斯是只是庭霖的傳話筒,他看似是閑聊,實則是在提醒他們不要輕信流言,不要試圖招惹他人,以及別對某位東方留學生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兩人都是活了千年的妖精,深知語言的藝術有多么精妙,恨不得費盡心思,逐字分析赫爾墨斯所說的每一句話。
但現在,其中一位亡靈回過味來,凝重道:“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赫爾墨斯只是單純地在向我們炫耀他有一位多好的男朋友?”
兩人對視一眼,表情復雜地目送庭霖和赫爾墨斯遠去。
烈陽高照,此時不是祈禱的時間,教堂內門庭冷落,庭霖被赫爾墨斯一路扯著廣袖拽進教堂,然后被按著肩膀堵在拱門后的陰影中。
赫爾墨斯一聲不吭,偏頭用尖牙叼住庭霖側頸處的一小塊皮肉反復研磨,力道忽輕忽重,有些密密麻麻的癢。
吸血鬼序列哪怕不在必需期,也總是對新鮮血液充滿了狂熱,赫爾墨斯暗示性地抬眸,齒間力道逐漸加重,血紅的雙眸也緩緩變為豎瞳,目光熾熱到庭霖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
細微的癢終于變成了一絲疼痛,庭霖攥緊了赫爾墨斯上衣布料,像是某種默許。
東方人對感情總是含蓄的,不會直接說愛,說喜歡,但會無聲地包容。
教堂的外的喧囂似乎在離兩人遠去,齒尖刺破皮肉,鮮血瞬間涌出,身體仿佛因突然的失血而變得輕盈,若有若無的眩暈感讓意識開始模糊,等庭霖再清醒時,傷口已止住了血,吸血鬼沾染著人類血跡的唇舌不由分說地貼近、深入,周遭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并越來越稀薄,庭霖呼吸不暢,勉強偏頭獲得片刻地喘息,睜眼時,目光越過吸血鬼柔順的墨發,不偏不倚地看見了不遠處靜立的神像。
赫爾墨斯不滿地咬了口庭霖唇角,毫不在意地想要繼續,卻被庭霖抬手按住了后頸。
庭霖微微后撤同吸血鬼拉開距離,平復了幾秒后問:“能嘗出什么來嗎?”
赫爾墨斯指腹摩挲著庭霖脖頸處的傷口,聞言眸色幽深地舔了舔下唇:“嘗出來很甜。”
“……我在問你正事。”
以前,庭霖拒絕了赫爾墨斯一切與血液有關的請求,是因為吸血鬼總能精準地辨認出口中的血液是什么種族的,但現在庭霖的人類身份已經暴露,再藏著掖著就沒必要了。
庭霖眉心微顰:“當初簽訂亡靈契約的時候,你喂我喝了什么東西,就像【魔法師】的元素一樣沁入了血液,能嘗出來嗎?”
赫爾墨斯這才正色道:“能,而且很明顯,所以,庭霖同學,千萬不要被別的吸血鬼碰到你。”
“放心,不會,除了你也沒吸有血鬼喜歡往我身邊湊。”教堂內安靜祥和,庭霖整理了一下衣衫,忽略掉神像徑直往外走,卻迎面碰到了正和一位女生摟摟抱抱的弗里曼。
雖然梅爾斯大陸民風開放,但兩人的過于舉止親密,關系昭然若揭,弗里曼粗壯的胳膊正摟著女生的細腰,直到聽到聲音后才轉過身,墨綠眼珠轉而黏在庭霖脖頸的傷口上。
庭霖仍然記得開學舞會的仇,看都沒看他一眼,繞過兩人直奔大門,弗里曼卻松開懷中女伴,突然橫跨一步攔住他:“今晚上有時間嗎?”
“沒有。”不等庭霖回答,拱門后的赫爾墨斯發絲微亂,氣息不穩,往前邁了兩步后直接趴在了庭霖身上,“庭霖同學今晚要和我去海邊散步,再見。”
說是散步,但最近菲埃勒斯和庭霖在忙的事卻不是這個——亡靈序列答應幫梅爾斯大陸重拾文理,其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歷史。
雖然千年前的真相暫時不能公布,但塵封的過往還是不可避免地“不小心”流傳了出來,而且像庭霖被認為是【獵魔】那般,流傳得越來越廣。
菲埃勒斯忙著推波助瀾和審時度勢,庭霖則在亡靈秘境中找到了一些書信,經仔細觀察后,確定為千年前的梅爾斯大陸人類與東方來往的書信。
而且,在千年前,當時的梅爾斯大陸人類就對神魔一事提出了疑問,反而現在卻沒有人懷疑“為什么”。
許多嶄新的知識宛若新奇的童話般令人好奇,雖沒有童話那樣的美好,但家喻戶曉的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哪怕不相信、不以為意,也會玩笑似的提一嘴。
趁熱打鐵,庭霖要兼顧課業、修煉、書信翻譯與算計著弒神,恨不得像菲埃勒斯似的把自己切成好幾快,當即冷眼橫掃。
無名劍的鋒芒歷歷在目,弗里曼沒有再攔,但是夜晚,十二點之后,亞科斯學院教堂的鐘聲剛剛結束,庭霖宿舍的門下一秒就被敲響。
赫爾墨斯起身開門,外間的走廊內,八/九名衛兵嚴肅地列成兩排,為首的衛兵小隊隊長面無表情地通知道:“阿西娜死了。”
阿西娜——即中午弗里曼懷里那那位女士,在庭霖和赫爾墨斯離開后,阿西娜和弗里曼當即失蹤,直到半個小時前,才在海邊找到阿西娜的尸體與昏迷不醒的弗里曼。
一向效率稀碎的亞科斯學院第一次速度如此之快,立刻將庭霖和赫爾墨斯分開關在了教堂的最深處,直到將近天亮時,狹小的房間內才透過了一線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