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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帳中

    眼看溫淮一來就把話說絕,其他人紛紛緊張起來。

    開什么玩笑,碧虛可不能走,他的補(bǔ)魂水平不消說,單論劍法造詣,以及臥云山幾位得力干將,都是聯(lián)盟不可或缺的戰(zhàn)力。若放走了,可不是平白削弱己方?

    立刻有人勸和道:“丹霄君息怒,息怒!”

    溫淮怒極反笑,擦去劍上的血,歸劍入鞘,“噌”的一聲,叫道貌岸然之輩嚇得后退兩步。

    林長辭順勢起了身,沒有看任何一人,只沖殷懷昭微微頷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溫淮的脾氣,溫淮趕回來,正是來尋人晦氣的。

    殷懷昭心里嘆了口氣,這些個盟友當(dāng)真不好管理,既想臥云山出力,又想把林長辭啖血食肉,世間哪有這樣的好事?

    也無怪乎溫淮撕破臉。

    外患未平,盟友已開始分食,不如他來掀桌,誰都別想討到好!

    溫淮以帶著血腥氣的劍鞘隔開眾人,為林長辭開道,修士們不安地左右看看,阻攔道:“請林長老留下,有何意見咱們再議不遲!如今離心,只怕如了魔修的意。”

    “不必?cái)r了,諸位所作所為令我等寒心。”

    高挑明艷的紅衣女修大步跨過門檻,現(xiàn)身在眾人面前。

    若華揚(yáng)眉掃過堂中眾人,目光鋒銳如刀。若是溫淮還可用一句年輕氣盛來解釋其沖動,比他更為成熟的若華顯然無法輕易擺平。

    恰逢此時,白西棠噙著玩味的笑意,輕飄飄拋出一句話:“若臥云山退出聯(lián)盟,白家也一并退出。”

    眾人驚詫地看向他,緊接著,跟在若華身后進(jìn)門的青年接話道:“既然如此,陸家也退出。”

    林長辭定睛一看,竟是陸云璟。

    他穿著勁裝,冰冷的面容上全是不屑,目光觸及林長辭時,倏忽柔和起來。

    林長辭避開他膩乎的目光,聽殷懷昭沉吟道:“既然如此,飛焱宗也……?”

    眾人一下急了,怎么好好的就要散伙了?連忙挽留道:“盟主三思啊!”

    殷懷昭笑笑,道:“說個玩笑話,諸位怎么如此著急?”

    末了,他正色道:“林長老,若華尊者,退出聯(lián)盟不是小事,還望幾位慎重。”

    “臥云山意向已決。”

    若華沒有松口,她今日來此就是唱紅臉,因此也無需顧忌太多,環(huán)視一圈,譏諷道:“魔尊還未露面,某些同盟就迫不及待地對盟友下手,說出去也不怕貽笑大方?若宗主來問,我也自有一番道理可講。”

    早晨還好好的聯(lián)盟,到下午便接近散伙邊緣。

    誰也沒想到變數(shù)來得這樣快,眼睜睜看著林長辭被徒弟簇?fù)碇x開,白西棠和陸家那使者也隨之而去,遂急得像火上的螞蟻,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拉著殷懷昭好說歹說,希望盟主能把人留住。

    殷懷昭攤了攤手,道:“殷某一開始便說過,讒言之害,甚于猛虎。林長老若真?zhèn)诵模至舨蛔。?br />
    他話鋒一轉(zhuǎn),意味深長道:“殷某素知林長老待人寬和,不是斤斤計(jì)較之輩,若為流言之事向他賠個不是,興許會回心轉(zhuǎn)意?”

    “這……”

    多數(shù)人踟躇起來,流言中心那幾個主力不肯低頭,他們不信林長辭真敢撕破臉,多半是心里惱了,要個說法。

    結(jié)果所有人等著等著,等來了神機(jī)宗拔營的消息。?

    真走?

    不到一炷香,林長辭帳前來了許多人。

    “林長老,方才是師弟冒犯,還請長老為大局考慮,千萬不要拋下我等。”

    “是啊,林長老,我等不信讒言,林長老這般光明磊落,必是有人特地詆毀!”

    “林長老,這幾日……是在下的不是,在下不該為了些真假有無的流言而懷疑長老,日后再也不會了!若長老有什么懲罰,在下都甘愿接受,絕無二話!”

    謝罪的人好話說盡,臥云山那幾個徒弟就是不松口,終于,殷懷昭姍姍來遲,沖著營帳一拜,道:“萬望長老以天下為重,暫且留下,往后殷某定會好好約束同盟言行,不叫聯(lián)盟毀于自身。”

    不多時,林長辭掀開簾子,重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他面色淡淡,道:“殷宗主言重了。”

    眼見他有松口傾向,為首的幾個趕緊上來告罪,盼望聯(lián)盟于臥云山重修舊好。縱使有幾個骨頭發(fā)倔的傳謠者,這時也大勢已去,難以再掀風(fēng)浪。

    在一眾努力之下,使者們終于把臥云山勸回聯(lián)盟,心疲力軟的同時,也暗暗和那幾個流言主力劃清了界限。

    殷懷昭倒是滿意,他唱足了白臉,又有了殺雞儆猴的機(jī)會,日后再收拾不聽話的同盟可簡單多了,可謂和臥云山雙贏。

    此番內(nèi)憂暫時平息,沒人敢多嘴,聯(lián)盟風(fēng)氣為之一清,林長辭的耳邊霎時清凈了不少。

    白西棠是第二日前來拜訪的。

    彼時外面下了小雨,淅淅瀝瀝,朦朧黯淡的天色下,一切都模糊不清,遠(yuǎn)處青山影影綽綽,恍若醉臥煙雨之中。

    南越雪未至,寒風(fēng)依然冷得砭骨,帳里架了爐火,配了靈陣,把營帳烤得暖烘烘的。

    底下的人不知師兄弟二人鬧了齟齬,照以前的規(guī)矩直接將人放了進(jìn)來,若華皺了皺眉,按住想趕人的師弟,招呼道:“小師叔。”

    昨日半真半假地要退盟,也算借了一點(diǎn)白家的勢,今日人家上門,自然不好冷臉相待。

    林長辭端坐在矮榻上,見他熟門熟路地坐在下首,臉色看不出喜怒,道:“你們先下去,我與你們師叔單獨(dú)談?wù)劇!?br />
    溫淮想說什么,看他臉色,又硬生生壓了下去,道:“我與師姐就在門口,師尊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傳喚便是。”

    二人離開后,白西棠笑了笑,給自己倒了杯茶,道:“防賊似的。”

    林長辭開門見山:“今日前來何事?”

    白西棠動作頓了頓,輕聲道:“我與師兄已如此生分了?”

    林長辭不言,他似乎也沒有非要求個答案的意思,道:“罷了,我今日來見師兄,只是覺得師兄似乎有什么話想問我?”

    林長辭道:“的確有話要問你。”

    那雙紅眸總算直視起他來,含著審視的意味,上下打量。

    白西棠大大方方任他看,面上笑意加深——直到林長辭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字。

    他面色微微變了:“師兄想問的,是這個?”

    “訛獸。”林長辭定定地看著他,不放過一絲情緒變化:“白家的兔子。”

    白西棠垂眸,遮住了眸底神思,沉默幾息才道:“是。”

    他的手不由自主扣在扶手上,敲打了幾下,又重復(fù)道:“是這樣,白家有許多訛獸,然后呢?”

    隨著重復(fù)的話語,林長辭敏銳地察覺到他迅速平復(fù)了情緒起伏,一瞬間回到了剛?cè)霂さ臅r候:“師兄還想問什么?”

    林長辭擰起眉:“你沒有話想和我說么?”

    訛獸,包含的可不止是這兩個字,背后蘊(yùn)含了更多未盡之語……例如搖金渡后山那具空殼。

    白西棠漫不經(jīng)心地笑笑:“我想說的,先前都說盡了,師兄想聽什么呢?”

    他意有所指:“我知錯即改,不再糾纏,從此清心寡欲?”

    林長辭冷冷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他盯著白西棠,白西棠也盯著他,緩緩起身,在帳中踱步:“師兄想問什么,只管問便是,與家族機(jī)密無關(guān)的東西,我都可以告訴你。”

    他臉上的笑意淡去,補(bǔ)充道:“只告訴你。”

    林長辭閉了閉眼,似下定決心,問:“端午之時,約溫淮放燈的那名女弟子失蹤,是否與你有關(guān)?”

    看過古籍后,他總覺得訛獸血脈沒這么簡單,私下琢磨許久,某日忽然想起了這樁舊事。

    那名女修約溫淮放燈時,頭上戴了兔耳發(fā)飾,有股熟悉的氣息。后來黃易安以女修安危為威脅,誘他前去,卻不曾提及此人。他死于非命就罷了,那名女弟子始終下落不明,好似從來沒有過這么個人。

    身在宗內(nèi),無人過問她的生死,本就是件不合常理的事。

    白西棠確認(rèn)道:“僅是此事?”

    “僅是此事。”

    他目光閃爍一瞬,旋即眸中升起涼薄笑意:“有,師兄要處置我么?”

    “她人何在?”

    白西棠別過頭,道:“她本不是神機(jī)宗的弟子,是我族中人,如今還活著。”

    “黃易安所言也是你教授?”

    “算是吧。”白西棠漫不經(jīng)心道:“我為師兄獻(xiàn)策,不好么?再說了……”

    他眸子彎彎,透出一股冰冰涼涼的惡意:“單憑黃易安先前對師兄所做的事,他就該有一死。”

    林長辭道:“你道心偏了。”

    白西棠氣質(zhì)驟冷,和從前大不相同,不像是朝夕相伴百年的師弟,倒像陌生人。

    白西棠道:“是師兄的心偏了。”

    他按上自己的心口,輕言細(xì)語:“無論是何模樣,隔閡也不會消失,師兄真能完全不介意么?索性我直白些,撞個南墻又何妨?”

    林長辭面色冷硬起來,道:“執(zhí)迷不悟,若非如今時局緊迫,我定會代師父管教于你。”

    白西棠一點(diǎn)也不怕,笑笑道:“已有人管教過了。”

    他手指在脖頸停了一停,嚴(yán)絲合縫的立領(lǐng)下,似有陰影重疊。

    他漠然道:“師兄,我今日把話攤開說明,若你想像糾正弟子那樣糾正我,還是別多費(fèi)力氣了。我不會改,帳中還有事,我先告退了。”

    ……

    神機(jī)宗營地。

    親眼看到小師叔離開后,若華回到營帳中,取下劍,懶懶打了個哈欠。她連軸轉(zhuǎn)了數(shù)日,正是倦乏的時候,當(dāng)下脫去外袍,打算小憩一會兒。

    可一睡下去,她就做起了夢。

    夢里意外地清醒,她那留在山上的小徒兒不知為何入了夢中,一個人在營地里走來走去,神色郁郁,發(fā)帶無精打采地垂下來。

    營地空無一人,煮的茶還熱氣滾滾,詭異而平靜。

    若華見她找了半天,一無所獲,終于忍不住開口把她叫住:“徒兒。”

    那張嬌艷的面容藏著冷意,又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消失殆盡。

    婉菁連忙走過來,脆生生道:“師父,這些日子您在做什么?”

    “忙著殺魔修呢。”若華替她正了正發(fā)髻,隨口問:“你在找東西?”

    提到這個,婉菁就有點(diǎn)不開心,道:“我在找一個偷了我娘親東西的小賊,等我找到,定要他付出代價(jià)。”

    若華納悶道:“偷你娘親東西?魔尊么?”

    她非常自然地問出了這個問題,沒有經(jīng)過一刻思考,婉菁似乎也十分順利地接受了其中信息,問:“魔尊……好像大家都這么稱呼他,不過,我也許該稱他為父君。”

    父君?不對,婉菁何時認(rèn)了巫真!

    若華驟然驚醒。

    她深呼吸幾口,神志逐漸清醒了過來。

    果然這幾日太累,連夢中人的言行都這般出乎常理。

    若華嘆息一聲,正要坐起來,見床邊坐了個人影,手比腦子快一步拔出劍,忽然愣了愣。

    “婉菁?”

    她喊。

    第112章 哄睡

    溫?zé)岬氖指苍谒蝿Φ氖稚稀?br />
    婉菁道:“是我,師父。”

    難道剛才不是夢?不對,若不是在做夢,營地里怎會一個人都沒有。

    也許是剛睡醒,若華腦子懵了一下,才想起問她:“等等,你怎么過來的?我臨走前不是讓鶴師叔多關(guān)照你么?他怎會放你下山?”

    黑暗里,人影輪廓晃了晃,像在搖頭:“與他無關(guān),我自己離山的。”

    “山上出了什么事?”

    若華立刻追問。

    她收了劍,聽婉菁語氣十分平靜,眉目浮現(xiàn)幾縷擔(dān)心,用火折子把屋內(nèi)燈燭一一點(diǎn)了起來。

    燭光里,婉菁和夢里一般別無二致,就連發(fā)帶顏色都一模一樣,有幾分風(fēng)塵仆仆,但并未受傷。

    “山上無事,方才已和師父說過了呀。”她歪了歪頭:“我來抓賊。”

    “你胡鬧什么?”若華又好氣又好笑,覺得這個小徒弟真是被自己慣壞了,遂把人摟進(jìn)懷里講道理。

    “你如今才金丹……嗯?何時突破到金丹了?算了,先不說這個,你雖知曉魔尊與你關(guān)系匪淺,但也要知道,魔尊可不是會感念親情之人。他狡詐冷酷,反復(fù)無常,對你絕不會手下留情。再說,魔尊修為高深,就連你師父我也難以相敵,你巴巴跑來,豈不是給他送人頭?”

    婉菁親昵地依偎著她,眸底卻很認(rèn)真:“師父放心,我自有打算。”

    “傻徒兒。”若華嘆氣道:“你這樣莽撞,我如何放心得下?”

    婉菁連忙抱住她的胳膊,解釋道:“我不會認(rèn)魔尊作父親,也并非認(rèn)祖歸宗,僅為拿回我娘的東西。”

    她眸底含著希冀,輕輕懇求道:“我沒有用魔氣,師父,你相信我。我有自己的辦法,好嗎?”

    若華沒說話,眉毛始終蹙著,婉菁的態(tài)度溫和而堅(jiān)決,眼神固執(zhí)。

    小姑娘似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有所改變。

    也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時好時壞,凝視半晌,若華語氣終是軟和下來:“你呀……要以自己的安危為重,知道么?有什么師父能幫上忙的,就說出來,不要拿自己的命去冒險(xiǎn)。”

    少女抿唇一笑,盈盈如水:“是,徒兒知道了。”

    ……

    臘月已至,但人間注定過不了一個安生的年。

    歲暮,大寒,天降流火。

    南越的火燒了許多日,天上黑斑原本一直隨著沖天火焰減小,可小到銀盤尺寸時,它宛如被壓制到了某個極限,驟然沖破了束縛,重新長大,渾身變作赤紅,如同一只眼睛,注視著地上兵戈聲起,紛亂不休。

    天地間的靈力隨之稀薄起來,這段時日里,數(shù)不勝數(shù)的魔修出現(xiàn)在南越與中土交界處。

    使者們首當(dāng)其沖,為了護(hù)衛(wèi)身后中土,不得不與魔修交戰(zhàn),戰(zhàn)況并不算十分好,常有魂魄受損的修士被送到林長辭這里來補(bǔ)魂。

    同盟內(nèi)擅長戰(zhàn)斗的修士被殷懷昭編了幾支小隊(duì),日夜在方圓百里內(nèi)巡邏,宗門增派的援兵還在路上,剩余修士們被迫擰成一股繩,也顧不得先前許多恩怨。

    此番要是守不下來,他們?nèi)嫉猛嫱辏l敢懈怠?

    饒是如此,流火防不勝防,它畢竟從天上降下,民間亦有許多地方遭了侵襲,有的求到臨近宗門的頭上,求來一兩隊(duì)弟子幫助,勉強(qiáng)渡過難關(guān)。

    這日,林長辭在帳中瞧著楊月水送來的信和近期事務(wù)匯報(bào),時不時輕咳幾聲。

    近來天寒,他少有出門,補(bǔ)魂之術(shù)總歸些透支,臉色白得嚇人。

    營帳的簾子被掀開,溫淮冷臉端著藥走進(jìn)來。

    他作為在外巡邏的一員,忙著斬殺越界魔修,救助附近村莊,許多日不曾回來,心中始終放不下自家?guī)熥稹W蛉找换貋恚帐巴曜约汉螅图奔便@進(jìn)了林長辭營帳,接著被眼前人毫無血色的脆弱模樣氣到眼眶發(fā)紅。

    他一拔劍就要去找殷懷昭算賬,林長辭連忙攔下。

    青年擁著狐裘,咳嗽幾聲,輕聲道:“為師無事,休養(yǎng)幾日便好。你才回來,就莫要再走了,陪為師睡一會兒。”

    溫淮大馬金刀地往他身邊一坐,動作硬邦邦的,冷著臉不言不語。

    林長辭頗有幾分無奈,他知道溫淮是在氣自己不愛惜身子,但到底時局緊急,他稍累一些又能如何?

    眼看溫淮明明一副壓著火氣的樣子,眸底卻委屈得不行,時不時瞥他兩眼,幽怨極了。林長辭想了想,主動躺到他懷中,道:“為師小憩一會兒,若有人來,你記得喚我。”

    “是。”

    溫淮嘴上冷淡,卻極快地把臂甲卸了,取下佩劍,又搭一條軟被,以免硌到他。

    林長辭本意只想稍躺一刻,降降他的火,熟料一覺睡去,在月上天心時才醒過來。許是身邊有這個人陪著,竟也沒做什么夢,安穩(wěn)睡到了現(xiàn)在。

    溫淮閉著眼假寐,察覺到懷中動靜,低頭看取,語氣間已平靜了不少:“師尊醒了?”

    林長辭揉了揉額角,問:“什么時辰了?”

    “子時。”

    溫淮扶著他坐起,起身道:“藥煮好了,我去端。”

    他端進(jìn)來后,坐在旁邊牢牢盯著林長辭,一副要看住他行動的模樣。

    這藥入口比平時略淡些,林長辭知道他又往藥里加了減淡苦味的藥材,沒有多問,幾口喝完,見他還那幅模樣,不由失笑了一下:“怎的像要防為師出門?”

    “該防。”溫淮把空碗送出去,又迅速回了營帳:“我今日休沐,會一直看著師尊。”

    林長辭道:“既然休沐,就好生歇一會兒,瞧瞧你,都生青皮了。”

    “怎么會?我分明在見師尊前就……”溫淮反射性條件地摸摸下巴,隨即意識到被騙了,睜大眼道:“師尊?”

    林長辭順勢拉他躺下,坐在床頭,放緩了聲音:“睡罷,為師陪你。”

    “說話算話。”溫淮抓著他的袖袍。

    “算話。”林長辭取了一卷古籍,在燈下翻開,似乎打算秉燭夜讀。

    “你何時醒過來,都能看見為師,這般可好?”

    這話果然讓溫淮有了安心感,畢竟累極,聽不清嘀咕了幾句什么,他攥著袖袍,慢慢閉上眼,一會兒,帳里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蠟燭無聲地?zé)艘凰蕖?br />
    眼見帳外逐漸有了亮色,林長辭放下書卷,抓著他袖袍的手不知不覺松了。

    他低頭,見溫淮睡得正熟,從來沒有睡這樣熟過,眉目舒展,唇角放松,惹得他支著下巴多看了幾眼。

    外面響起匆促腳步,林長辭耳朵一動,收回目光,怕驚醒榻上人的好眠,隨手布了陣法隔去聲音,才走出去道:“何人?”

    來人剛向外面值守的弟子奉上令牌,見他出來,忙躬了身:“長老,在下乃是殷宗主信使,特來奉命通知長老,平城出現(xiàn)了疫病,城中病死者眾,城守已棄城而去。如今城中混亂不堪,盟主請各位使者保重己身,若有余力,望遣人速往平城救急!”

    平城是離聯(lián)盟扎營處最近的一座城池,也是通往中土的口子,如今流火之災(zāi)未消,又遭疫病,不知道是否有人刻意為之。

    若口子一旦被撕開,后果不堪設(shè)想。

    林長辭嚴(yán)肅起來,道:“回稟殷盟主,此事本座已知曉,即刻便派人前去平城。”

    “是!多謝長老大義。”

    信使深深行了一禮,立刻趕去通知下一處。

    林長辭暗自掐算了幾下,問值守弟子:“若華可有歸來?”

    弟子道:“若華師姐不日便歸,如今營帳無人。”

    林長辭眼神凝重:“既如此,我親自去一趟平城。等若華回來,你等需向她說明此事,勸她勿要沖動,有事尋鳳蕭商量。另外,替本座往宗內(nèi)送封信,令丹桂帶一隊(duì)醫(yī)修支援平城,即日啟程,不得有誤。”

    “是!”

    弟子領(lǐng)命而去,不多時,他匆匆趕了回來,面色有幾分踟躇:“長老,師姐雖不在營帳,但弟子遇見了婉菁小師姐,要帶上小師姐一同前往平城么?”

    “婉菁?”林長辭愣了一下,旋即皺眉道:“荒謬,若華怎么會把她帶來前線?讓婉菁來見我。”

    若華向來愛護(hù)弟子如姊妹,也是因此,這個行為叫他感到費(fèi)解。如果單單帶來見世面便罷了,竟也不知會自己一聲,若無弟子來報(bào),婉菁獨(dú)自留在營地,萬一出了何事,該如何是好?

    一會兒,婉菁就隨著值守弟子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

    她打量了林長辭面上神情,心虛地低下頭:“師祖……”

    “若我不問,你和你師父都不打算稟告此事?”林長辭冷冷問。

    婉菁左右看看,就是不敢看林長辭,替師父解釋道:“師祖勿怪師父,我自己跑出來的,師父和娘親都不知情,要怪就怪我吧。”

    林長辭面露詫異:“你能在鶴的感知下離山?”

    鶴修為可不低,雖是靈獸化形,卻與合體期修士差不了多少。婉菁才多大,實(shí)力堪堪金丹,鶴怎么會毫無察覺地任她溜下山?

    婉菁抿了抿唇,道:“我有我自己的辦法。”

    她抬起眼睛,小心瞟了林長辭一眼,道:“我來這里,或許……和師祖的目的是一樣的。”

    林長辭心中一凜,傳音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小姑娘還能有什么目的?她修為不高,人脈稀少,又無特殊本領(lǐng)……唯一的可能,只有她的血脈。

    婉菁當(dāng)真點(diǎn)了頭,道:“我知道,師祖,而且我還知道,我必須要來。”

    二人在門口僵持著,身后簾帳一掀,溫淮睡醒了。

    見林長辭不在,手頭也空著,他還以為林長辭拋下自己又去補(bǔ)魂了,臉色正難看著,就見林長辭與婉菁立于門口。

    婉菁有些不安地看了溫淮一眼,溫淮很平靜地看看她,又看看林長辭,半晌道:“外面冷,先進(jìn)來再說吧。”

    第113章 進(jìn)城

    溫淮沒問婉菁來做什么,進(jìn)了帳,兀自把炭火撥得更旺,隨后坐在一旁翻了翻林長辭看了一半的書。

    帳中不太大,只隔出了會客與寢居,也因此格外聚氣。

    婉菁拘謹(jǐn)?shù)卦谙率鬃拢低灯沉搜蹨鼗矗÷曊f:“師祖,師叔他……”

    林長辭道:“你師叔不是外人,有什么要說的,只管說便是。”

    婉菁咬了咬唇,道:“是,那弟子便說了。弟子懇請師祖準(zhǔn)我留下,若他日遇上魔尊,我自有辦法應(yīng)對。”

    林長辭心中更覺荒謬,可跟她一對上眼神,見她眼底全是倔強(qiáng),略感頭痛。

    這小姑娘到底受了什么誤導(dǎo)?即便魔修之間有什么不傳之秘,能血脈克制,可她到底修為不高,怎能應(yīng)對巫真的臨死反撲?輕則重傷,重則性命不保。

    于她而言,跟巫真同歸于盡并不值當(dāng)。

    “不是我不愿讓你參戰(zhàn)。”林長辭給她講道理:“而是你還如此年幼,如今巫真實(shí)力有所下降,并非無人能敵。修真界能人眾多,渡劫期亦不在一手指數(shù),哪有推你一個小輩上去的道理?”

    “可……”婉菁還想努力爭取,他又道:“你師父曾對我說過,你的珠釵不必?fù)?dān)心,她會替你奪回來。”

    婉菁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林長辭看不見她的神情,以為自己太過不近人情,聲音和緩了些:“婉菁,師祖和你師父是不會害你的。”

    他溫聲道:“即便出了何事,也是我們擋在前頭。你們還小,前途無量,平平安安地長大,便是我們最大的期望。”

    面前的小姑娘聽了這話久久不語,半晌,用袖子輕輕擦了擦眼角。

    林長辭心中一嘆,道:“莫哭,師祖不是在責(zé)怪你。”

    婉菁搖搖頭,哽咽道:“不是的,師祖,我……我知道你們的心。”

    她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林長辭:“我只是想到一路見聞,忽然有些難受。您知道嗎?路上有好多人在逃命,一些比我還小的孩子被背在背上,尸身已涼了許久,他們爹娘卻不知道,以為到下一座城就會醒了。還有人餓極倒在路邊,沒人敢去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刨土,塞了滿嘴的土不再動彈。”

    她神思恍惚,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想看到這樣的人間。”

    她緊緊攥著雙手,堅(jiān)定道:“師祖,師父常教我,修士應(yīng)以天下為己任,我雖不堪大用,但若能盡綿薄之力,哪怕蚍蜉撼樹,也無憾了。”

    林長辭微微一怔。

    他沒想到婉菁竟抱著這等志向,心中有些復(fù)雜,既是嘆惋,又忍不住動容。

    明知會死,依然義無反顧么?是他小瞧了小姑娘。

    但放婉菁一個人在營地,他委實(shí)不放心,略一沉吟,道:“既然你有此大志,便與我一同去平城罷,那處生了疫病,你要做好防范。”

    溫淮翻書的手一頓,問:“疫病?”

    林長辭道:“方才殷懷昭派人來告知,平城急需修士支援。我已給丹桂去信,不多時她便能趕到。”

    “疫病兇險(xiǎn)。”溫淮皺起眉毛:“師尊別去了,我去便是。”

    林長辭沒有答應(yīng),凝重道:“如今不知城中是什么情況,左右宗門派的增援快到聯(lián)盟,我先去平城看看。”

    婉菁聽出事態(tài)緊急,起身行禮道:“弟子這就去準(zhǔn)備。”

    “去吧,未時出發(fā)。”

    待簾帳合上,婉菁收斂起面上神色,往自家?guī)煾笭I帳的方向走去。

    行至楓林中的無人處,一道聲音忽然響起在她耳邊。

    “費(fèi)了那么多功夫,我當(dāng)你要做出什么大事來,結(jié)果給自己討了宗苦差事。”

    那聲音柔婉嫵媚,楚楚含情,婉菁卻不為所動,眼底流露出不耐:“與你何干?”

    女聲笑起來,悅耳如銀鈴作響:“怎么沒有關(guān)系?你若討得巧宗,我或許還能為你指點(diǎn)一番。你瞧,營帳里那兩位,都是極好的雙修之體,怎么不知道動動腦筋撬過來?雙修乃是快活之事,采陽補(bǔ)陰更是大補(bǔ)。只可惜,你那位師祖空有根骨,卻是個病秧子,活不了不多久了……”

    “住嘴。”婉菁停住腳步,語氣發(fā)冷:“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丟出去。”

    “哎呀呀,小姑娘,可不興恩將仇報(bào)啊?”女聲笑意聲彌急,似是歡快:“我這一路都在幫你,你要是過河拆橋,那我就……”

    她故意一字一頓,宛如羽毛撓著心尖,誘得人心癢:“——更喜歡你了。”

    婉菁深吸口氣,道:“你們魔修的想法真奇怪。”

    “我們魔修?”女聲意味深長地道:“拎得這樣清,焉知哪日不會投入你最厭惡的懷抱?”

    婉菁不想跟她多費(fèi)唇舌,她卻繼續(xù)輕語,像要說服她:“敢于弒父的人,天生便不能為自詡正道的修士所容,你可要考慮清楚了,小姑娘。”

    婉菁腳步頓了頓,依然往前走去。

    ……

    打點(diǎn)好行禮,派人告知殷懷昭后,未時二刻,林長辭帶著弟子們出發(fā)。

    在他即將離開營地時,在聯(lián)盟邊緣遇到了不速之客。

    白西棠立在最前方,身后跟了幾車藥草,押送的人以麻布帕子包住下半張臉,顯然有備而來。

    “既是為救人,師兄應(yīng)當(dāng)不會介意我隨行吧?”

    白西棠雙手籠在身前,對他笑了笑。

    打得一手好算盤,若是他單來,極有可能被拒絕,但有了平城最急需的藥材,林長辭一定會松口。

    便如此刻,林長辭明知是計(jì),仍不得不答應(yīng),語氣冷淡道:“自便。”

    白西棠轉(zhuǎn)頭,對身后道:“跟上。”

    幾大車藥草上了官路,打出神機(jī)宗的名號,跟在他們后面,但修士腳程快,大半個時辰后,藥草車便看不見了。

    申時正,幾人落在了平城外。

    平城現(xiàn)下的情況可以用慘不忍睹概括。

    林長辭手指搭在眉骨上,遠(yuǎn)遠(yuǎn)望氣,只見平城上方疫鬼橫行,病氣沉沉,整座城籠罩在死亡的黑氣下。

    城外三三兩兩地聚集了許多人,他們腳步蹣跚,看到天上有修士路過,惶惶不安地左右避開,有的越過了界,被守衛(wèi)攆了回來。

    見到御劍的修士時,守衛(wèi)們精神一振,如今也只有修士敢來這里救命了。

    他們正要上前請修士入城,城門口的一名老婦跪了下來,抓住林長辭的袍角,苦苦懇求道:“大人!求你們行行好,給的吃的吧!什么都行!我家囡囡三天沒吃飯了!”

    她聲音嘶啞,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守衛(wèi)踢都踢不走:“求您了大人!給囡囡吃就好,老婦不吃的!”

    老婦人大概餓了很久,氣息孱弱,被林長辭的靈力扶起,用不著他示意,婉菁已忙翻出了納戒里的干糧,塞到她手里:“大娘莫急,吃食在此,你的孩子在何處?”

    看到吃食,老婦人眼露精光,枯瘦的手指顫抖接過,卻沒有吃一口,用盡力氣回到路邊樹下,把孩子抱起來:“囡囡,有吃的了,快吃,快。”

    那孩子奄奄一息,就算聞到干糧的些許麥香,也只動了動嘴,眼看出氣多進(jìn)氣少了。

    跟在她們身后的溫淮半跪下來,按住小孩竹竿般細(xì)瘦的手腕,往里送了一點(diǎn)靈氣。小孩眼睛終于勉強(qiáng)睜開一條縫,無神地任老婦把干糧喂進(jìn)嘴里,慢慢嚼喂著。

    老婦用衣袖擦擦眼淚,給她喂了一半,眼看孩子終于有些喘氣了,激動得直向一行人磕頭:“多謝幾位大人!多謝幾位大人救命!”

    她顫顫巍巍把剩下的干糧遞還婉菁,婉菁不要,還遞給她一小壺水:“您吃,大娘。”

    老婦這才狼吞虎咽地吃掉,肚子里有東西,臉色也好了不少。

    其他人看到老婦有了吃的,不免熱切地盯著林長辭這一行人,但顧忌著他們是修士,猶猶豫豫不敢上前。

    林長辭問老婦:“你等為何在城外?”

    說到這個,老婦又是抹淚:“大人,實(shí)不相瞞,我們是南越逃難過來的。”

    南越?林長辭心里一動,追問道:“南越發(fā)生了何事?”

    探子難以探清南越的具體動向,聯(lián)盟正發(fā)愁,不想竟有南越人逃了出來。

    老婦指了指天,哀嘆道:“大人也瞧見了,自打天塌后,這世道就一天比一天難過,南越的大老爺們都瘋了!他們天天捉人獻(xiàn)祭,不管凡人還是修士,統(tǒng)統(tǒng)照抓不誤,光是村子里就被抓走了七個鄉(xiāng)親!老婦生怕哪天囡囡也被捉走,才跟著他們跑出來。”

    林長辭心中思忖,掐指算了時間,又問:“你們來中土多久了?”

    老婦人有些惶恐地道:“四日……不,今日是第五日。大人要遣我回南越嗎?老婦不要田,跟囡囡有一口吃的就行了,千萬莫遣我回南越!”

    林長辭搖頭,道:“叫上你的同行者,與我等一道進(jìn)城。”

    四五日……若算上南越到中土的路程,正好能對得上天上那塊黑斑縮小又變大的時間,黑斑變紅會和南越世家的行動有關(guān)嗎?

    城外這些人倒是沒有染病,但再滯留下去,就說不準(zhǔn)了。

    救一人是救,救一城也是救,不如先帶進(jìn)去,再從長計(jì)議。

    老婦人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直到溫淮對她重復(fù)了一遍,她才顫抖地站起來,扯著嗓子對附近喊:“鄉(xiāng)親們,可以進(jìn)城了!我們可以進(jìn)城了!”

    周圍蠢蠢欲動的人一下子振奮起來,盡管腳步有氣無力,依然互相攙著,目光灼灼地盯著林長辭。

    “真的可以進(jìn)城了嗎?”

    “仙人大德,多謝仙人!”

    他們何嘗不知城中正在流行疫病,但走到這里,干糧已盡了好幾日,草皮、樹葉、泥巴,能吃的都吃了,不知還能不能走到下個城池,倒不如進(jìn)城賭一賭。

    溫淮抱著劍在后方盯著,以免他們生亂。林長辭叫上婉菁,回到城門口,出示了神機(jī)宗令牌。

    守衛(wèi)們無比歡迎修士來救命,但對他身后的流民們頗有微詞:“大人,這些人不能進(jìn)去。”

    “為何不能?”

    “大人有所不知,疫病就是從南越傳來的,他們是南越人,上頭吩咐了不讓進(jìn)。”

    “你們城守不是跑了么?”婉菁問。

    守衛(wèi)道:“是這樣沒錯……但如今是李督郵暫代城守之職,他吩咐過不許南越人進(jìn)城。”

    林長辭取出長老令:“本座要面見你們督郵。”

    長老令地位在宗門令牌之上,守衛(wèi)們何曾見過這等令牌,連忙雙手捧過,匆匆進(jìn)城上報(bào)去了。

    他約莫是第一個前來支援的長老,又出身大宗,無人敢輕看,沒一會兒,一名小吏氣喘吁吁地隨守衛(wèi)跑來,道:“督郵請大人前去郡府。”

    “這些人呢?”林長辭示意了一下身后群眾。

    小吏為難道:“督郵大人說,這些人需在城外等候,若有急病瀕死者,需有人擔(dān)保不得生事方能入城,而且只能送去圈定的地方。”

    看來不見到人,那名督郵是不會松口了。

    這時,白西棠走上前來,主動道:“師兄安心進(jìn)城便是,此處有我關(guān)照。”

    饒是方才見過流民慘狀,他笑意依然不變,頗有薄涼意味。

    林長辭摸不準(zhǔn)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吩咐溫淮道:“我會盡早回來,你與婉菁在此處看顧好流民。”

    進(jìn)了城,城中鋪面而來的死氣叫人窒息,疫鬼猖狂地在街巷穿梭,腐臭味與淡淡的藥味混合,醞釀出一股極為難聞的味道。

    流火與疫病的雙重夾擊下,家家戶戶閉門不出,路邊的尸體不知死了多久,小吏掩住口鼻,麻木地繞過它們,給林長辭帶路。

    如今的平城像生了腐肉,若不盡快剜去,剩下的地方也會接連壞死。

    林長辭本以為會見到難纏的官吏,不曾想到,見了面竟是熟人。

    “您是……”那人一臉驚詫,隨后一拍腦袋想了起來:“哎呀!林仙長!”

    他竟是一年前林長辭下山除魔時,那家縣令的師爺。

    師爺面上既是震驚,又是感慨:“想不到一年前仙長救了在下的命,一年后又要來替下官解難!這可真真是天意啊!”

    現(xiàn)在不是敘舊的好時候,林長辭長話短說,道:“解難談不上,本座此番來,是想將城外那些流民帶入城中。”

    師爺語氣有了一絲為難:“既是仙長下令,下官本該答應(yīng),可疫病從南越傳來,下官擔(dān)心……”

    他主動拉開交椅,請林長辭坐下,又殷勤倒了茶,只是城中圍困數(shù)日,茶水也已寡淡無味。

    林長辭沒有接他的茶,肅然道:“城中疫病本就嚴(yán)重,不管從哪條官道送來藥材,都要從城外經(jīng)過。若不管城外流民,任其餓死,尸身無人收殮,也會爆發(fā)疫病,屆時絆住送藥之人,城中城外豈不兩失?”

    第114章 白發(fā)

    師爺醍醐灌頂,一拍腦袋道:“哎呀!還是仙長有先見,在下這邊遣人放他們?nèi)氤牵 ?br />
    他連忙吩咐了左右,又問:“仙長可有落腳之處?若不嫌棄,不妨住在郡府,如今城中無人做主,仙長坐鎮(zhèn)是再好不過了。”

    “此事再談不遲。”燃眉之急在前,林長辭無心休息,細(xì)問道:“城中染病者幾何?醫(yī)館幾間?藥材多少?糧倉可還有余?”

    師爺能做到督郵,也是個精明人,略有思考便答:“前日文書呈過考察,城中統(tǒng)共一萬二千余戶,染病者占了三成,因人手不夠,余下還未登記。醫(yī)館五間,但大夫染病者不在少數(shù),僅兩間還在看診,至于糧倉……”

    他小心地求問:“仙長問糧倉,莫不是想放賑?”

    林長辭還沒回答,他已苦笑道:“實(shí)不相瞞,下官接手郡城時也曾想過,但開倉一看,里頭盡是數(shù)年前的陳米,兩日便放完了。若還要放,需向本地官紳家中借,他們輕易不肯借出,官衙又暫時無可許諾,這便兩難了。”

    凡人官場里的勾結(jié)來往不是林長辭所擅,但修士亦有自己的一套辦法:“本座既奉盟主之命,自當(dāng)暫代聯(lián)盟行事。你派遣一隊(duì)人馬,拿上本座的長老令,以聯(lián)盟之名借糧。”

    師爺欲言又止,聽他繼續(xù)道:“此糧記在神機(jī)宗頭上,待城中渡過難關(guān),便派人來還。若有不測,也由本座承擔(dān)。”

    有他主動擔(dān)責(zé),師爺安了心,拱手道:“多謝仙長!”

    溫淮帶著流民進(jìn)了城,督郵將城南一塊荒廢已久的地劃為臨時落腳處,派了些衙役前去看管。

    沒一會兒,小吏那邊傳來壞消息,大戶依然不肯借糧,林長辭本想派溫淮去,但溫淮以婉菁壓不住流民為由,把差事給了她。

    小姑娘沒讓人失望,她對內(nèi)和氣,對外卻十分有其師之風(fēng),軟硬兼施,不卑不亢,沒費(fèi)多大力氣就叫大戶松了口。

    傍晚,幾車藥草送到了平城外。

    白西棠領(lǐng)著人來了郡府,沿路看了城內(nèi)慘烈景象,神色卻漠不關(guān)心。送來藥草后,他僅對林長辭說了一聲“任憑師兄使用”,便去了督郵給他安排的廂房。

    他不插手,固然叫人生疑,但事情緊急,林長辭沒有追問。

    李督郵命人在城西搭了一道長棚,染了疫病的人被送進(jìn)去用藥,有的人家死活不愿,他就親自登門,拉了修士做大旗,好說歹說把人送了進(jìn)去。

    看著來往送藥的學(xué)徒,督郵在濃厚藥味里摸了摸頭頂官帽,不知不覺松了口氣。

    聽林仙長說,過幾天還會有修士前來支援,平城是保住了,他花了大錢捐的官身也保住了……對了,林仙長呢?

    他四下找了找,余光見青年越過了他,以手巾擋住口鼻,獨(dú)身進(jìn)了長棚中。

    ……

    白西棠拉開衣襟,底下如玉的皮膚上,猙獰鞭傷的結(jié)痂已落了,留下幾道淡淡的痕跡。

    他剜了藥膏,在痕跡上薄薄涂了一層。

    平城的夜晚一片死寂,連一點(diǎn)活物的聲音都聽不見,他獨(dú)自在黑暗里坐了一會兒,沒有點(diǎn)燈,想象林長辭此時在做什么。

    是在親力親為地救人,還是和他那師侄在一塊親親熱熱?又或者,在為聯(lián)盟還未到來的援助而煩心?

    白西棠無聲笑了笑。

    那個人做什么,想什么,真是太好猜了,以至于根本不用節(jié)外生枝,他也自己會走上別人算計(jì)好的那條路。

    后心忽然一冷。

    白西棠拉起衣襟,看也不看,道:“若我死在這里,你們的計(jì)劃可就全毀了。”

    黑暗中,似乎隱約出現(xiàn)了一個高大的影子。影子冷笑道:“你已生了異心。”

    “異心?”白西棠挑眉,饒有興致地回身道:“我替你們守在這里,倒是我不是了?若這座城提前覆滅,你猜猜,剩下的時間還夠不夠你要做的事?”

    影子不回答了,一抹暗色無聲無息繞上青年脆弱的脖頸。

    白西棠收起了笑意:“你想引來那個小姑娘,就盡管動手。”

    “她也要死。”那聲音更冷了,宛如毒蛇吐信:“她想殺我,你也想殺我?那就各憑本事,且看誰能笑到最后。”

    脖頸間的黑氣散去,白西棠不需用靈力試探,知曉他已離開。

    過了許久,冷意才緩緩消散,白西棠推開紙窗,夜色黑沉,明日大約有雨。

    他回身伏案,提筆寫了一封信,系上靈鴿的腿,手指撫了撫鴿羽,溫聲道:“去吧,不要迷路。”

    ……

    林長辭等人進(jìn)城后,平城總算迎來了微茫的生機(jī)。

    李督郵雖然不是個能人,但勝在聽話,林長辭讓他往左,他絕不會往右,特別會打著修士的名號狐假虎威,恐嚇某些不安分的城民或流民。幾番運(yùn)作下來,城中暫時恢復(fù)了秩序。

    入夜,待新的藥湯熬好送來后,林長辭結(jié)束了義診。白日看過近百位病人,靈氣損耗空前地多,一天下來難免頭昏腦漲,起身時,他身形微有搖晃。

    婉菁馬上扶住他:“師祖!”

    林長辭站穩(wěn),擺了擺手,道:“無事,你師叔呢?臥云山那邊來信了么?”

    婉菁不放心地扶著他,慢慢出了長棚:“師叔上午接到師父來書,暫回聯(lián)盟交接事務(wù),說是明日就回,讓師祖保重身體。臥云山的信昨日便來了,丹桂師叔至多還有一天路程,師祖勿憂。”

    “甚好。”林長辭緩了口氣,道:“這兩日,聯(lián)盟若來了其他修士支援,你只管將他們帶去郡府,告訴李督郵便是,旁的不必多管。”

    “是。”

    經(jīng)過這幾日歷練,婉菁也愈發(fā)干練起來,扶著林長辭一路回到郡府廂房,道:“師祖,我先回房了,若有什么事喚我便是。”

    林長辭頷首,往廊下走了兩步,想到什么,腳步微微一頓。

    他側(cè)頭看向另一邊,那里的小園靜悄悄的,像是沉入了夜色里,毫無動靜,也無燭光。

    送完藥材藥后,白西棠似乎完成了任務(wù),再沒出現(xiàn)在過他面前。按道理來說是件好事,可他心中始終墜了一份不安,像是山雨正在醞釀。

    “師祖?”婉菁出聲。

    他默默收回視線,道:“回去吧。”

    林長辭推門進(jìn)了屋子,屋內(nèi)充盈著暖黃燭光,炭火燒得正旺,熏風(fēng)里,倦乏如潮水般漫了上來。他上了臥榻,闔眸入定,卻遲遲無法靜心。

    或許實(shí)在太累,應(yīng)當(dāng)睡一覺才是。

    林長辭如是想著,摘了發(fā)冠,忽在婉轉(zhuǎn)的燭光里發(fā)現(xiàn)一縷銀白。

    青絲映襯下,這縷銀白格外打眼,叫人移不開目光。他手指停滯在半空,眉毛輕蹙,似是疑惑,又似是在確認(rèn)。

    他生白發(fā)了?

    這個念頭讓林長辭一怔,起身去了鏡前,鏡中人影昏昏,滿頭烏發(fā)中,那一點(diǎn)銀白宛如夜晚飛雪,指尖輕觸,又涼又滑。

    他定定看了半晌,忽然有一瞬不認(rèn)識鏡中的那個人。

    冰涼冷硬的觸感傳來,林長辭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按在了鏡子上,似乎只要遮蓋住鏡中白發(fā),就能掩蓋這個事實(shí)似的——這一日還是來了,他卻并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平靜。

    他余下壽數(shù)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蠶食著,待耗盡那日,是再度魂飛魄散,還是能奢求一個來世?

    按在鏡子上的手輕輕顫抖起來,林長辭閉上眼,喉頭艱澀地滾動,不敢想象真到那一步時,他該如何面對溫淮。

    燭淚滑落,燃燒至尾聲,淚珠簇?fù)碓谝黄穑_出了花。

    鏡前的人不知保持了多久的姿勢,才收回手,將那一縷頭發(fā)仔細(xì)梳入青絲之中,重整衣冠,不露分毫。

    天蒙蒙亮?xí)r,門口傳來敲門聲。

    “師祖。”

    婉菁在外面道:“山上來人了。”

    門打開了,林長辭語氣平靜:“讓她們?nèi)デ疤蒙源壹纯瘫氵^去。”

    此番臥云山來的人除了丹桂等醫(yī)修,竟還有李尋仙。

    “啊?師父讓我來的。”被問到問題的李尋仙左右看看,疑惑問:“師伯,師父呢?”

    這又是鬧哪一出?

    林長辭不露聲色道:“他在西廂房休息,你找管家引路便是。”

    “是,那我先告辭了。”

    李尋仙走前多看了一眼婉菁,婉菁對他笑笑,轉(zhuǎn)過去做自己的事。

    仆人領(lǐng)著他到了西廂房,淡淡蓮花香撲面而來,白西棠正在院中負(fù)手而立,一身白衣,城中這樣死氣沉沉的情況下,他竟然還有心情賞花。

    “尋仙來了?”他微笑著轉(zhuǎn)頭。

    “師父!”李尋仙行了禮,隨即急急地問:“師父,我信中提到的小山,你可愿留在山上?他根骨委實(shí)不錯,悟性也好,估計(jì)再有半個月就能引氣入體,這些日子也在山上跟我學(xué)千字文……”

    白西棠笑著將他拉進(jìn)屋中,道:“不急,慢慢說。”

    李尋仙嘰嘰喳喳了好一會兒,忽然發(fā)現(xiàn)白西棠只是面帶笑意地聽他說,沒有發(fā)表意見,便停下話題,問道:“對了師父,你來信喚我所為何事?”

    “無事便不能喚來?”白西棠淡淡一嘆,“真?zhèn)麕煾傅男陌 !?br />
    見他手足無措,白衣青年又笑了笑:“哄你呢。”

    他想了想,道:“再過一日,其余宗門來支援的人也到了,此處不太平,接下來還有劫數(shù)要度。我屆時編一支巡防小隊(duì),你跟著一起巡視。”

    李尋仙道:“我知道了。”

    不過……僅為這些?他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若是僅僅為了巡防,似乎沒必要特意將他從宗內(nèi)叫來,莫非師父是想讓他在眾人前露個臉?

    白西棠慢悠悠道:“其實(shí),叫你來還有另一樁事。”

    他笑意莫測,道:“只有你能做的事。”

    來了!李尋仙精神一振,升起一股要做大事的責(zé)任感,道:“師父請說,我一定好好完成!”

    白西棠卻話鋒一轉(zhuǎn),問:“見過那個小姑娘了嗎?她對你怎么樣?”

    “啊?”李尋仙懵了一下,隨后反應(yīng)過來,頗為羞赧道:“她……她對我還不錯,我們畢竟是師兄妹。”

    白西棠笑著看他道:“叫你來,也正是因?yàn)樗!?br />
    他遞給李尋仙一道玉玦,玉質(zhì)順滑,入手冰涼,邊緣鋒利,仿佛一柄沉甸甸的刀。

    “她近來有些不對,我擔(dān)心會出岔子。”白西棠不緊不慢道。

    婉菁能出什么岔子?李尋仙心中一跳,強(qiáng)作鎮(zhèn)定道:“她應(yīng)該沒問題吧,否則師祖會察覺的。”

    白西棠淺淺笑著,意味不明道:“原是這樣想的,若真做出了什么奇怪舉動,你須立刻阻止,必要時捏碎此物,我會立刻趕過來。”

    李尋仙說不出哪里不對,勉強(qiáng)笑了笑,道:“是……若我不能對付,一定召喚師父。”

    第115章 幻火

    丹桂一來,林長辭卸下不少負(fù)擔(dān),她帶的醫(yī)修或多或少都處理過疫病,面對如今情況,雖不能立刻根治,但能迅速接手,有條不紊地繼續(xù)救治染病者。

    在她們到的第三日,聯(lián)盟第二波支援的修士也趕了過來,多是各宗門的小輩,帶著藥材前來支援,因沒個主事的長老,一時有些亂哄哄的。人多容易生亂,幸而城中各處實(shí)在太缺人手,林長辭縱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正好把這些人派去。

    李督郵儼然把林長辭當(dāng)成了主心骨,城中各處事宜都要問他,林長辭不得空,白西棠這時候倒主動站了出來,將支援的宗門弟子分作數(shù)支小隊(duì),每支小隊(duì)分派下不同任務(wù),順手把婉菁和李尋仙也塞了進(jìn)去。

    如果是往昔,和婉菁一隊(duì),李尋仙定然樂得齜個大牙,這次瞧著卻不太開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你有心事?”

    某日結(jié)束巡防后,二人避開其他弟子,一起進(jìn)了廢棄的城隍廟中取暖。

    自天塌后,傍晚就成了一日中最好看的時辰,既不太亮,也不黯淡,柔和的緋紅凝成絲緞,籠蓋四野,夕光溫柔朦朧。

    城隍廟里生著火堆,聽到問話,李尋仙添柴的動作一僵,頭搖得飛快:“哪有!”

    “是嗎?”婉菁眸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歪頭盯著他:“可是你這兩天都心不在焉。”

    李尋仙打哈哈道:“有嗎?可能巡防有點(diǎn)累了。”

    看得出來,他不想繼續(xù)談這個話題,婉菁捏了捏手指,垂眸道:“你要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如今平城有其他人撐著,不差咱們一個。”

    她話里沒有絲毫責(zé)怪之意,依然輕言細(xì)語,李尋仙聽得愧疚頓生,她如此為自己著想,自己卻瞞她,偷偷執(zhí)行師父的命令,真不像話。

    李尋仙丟進(jìn)最后一根枯枝,擦了擦手道:“沒事,不就是巡防嗎,我能堅(jiān)持住。”

    火苗驟然搖曳了一下,把枯枝整個吞噬了進(jìn)去,婉菁默默地盯著火苗,又側(cè)頭看他。

    李尋仙心里有鬼,不敢跟那雙清澈的眸子對視,微微背過身去,靠在臺邊,閉起眼假寐:“我小睡一會兒,師妹,你走的時候叫叫我。”

    身后傳來模模糊糊的應(yīng)答,他也不知道婉菁答應(yīng)沒有,這一閉眼,真的迅速睡了過去。

    似乎沒做什么夢,輕易就睡到了自然醒,李尋仙揉揉眼睛坐起來,聽到柴火依舊在畢畢剝剝地燃燒。

    他抬起眼皮,外面已黑了個透,一絲星星也看不見,他急忙轉(zhuǎn)頭:“師妹,天黑了,咱們快回城。”

    無人回答他,李尋仙疑惑地看向另一邊,入眼一角白裳。

    白西棠竟莫名出現(xiàn)在這里,隨意坐在他身側(cè),盯著火苗跳躍,目不轉(zhuǎn)睛。

    “師父?”他驚訝地喊出聲:“您何時來的?”

    白西棠這才低頭看他,面露笑意:“已來了一會兒。你在這里睡大覺,不怕魔修偷偷砍掉你的腦袋?”

    脖子無端一涼,李尋仙連忙摸了摸,后怕道:“師父,你又在嚇我。”

    白西棠笑著伸出手,摸摸他的腦袋,道:“進(jìn)展如何?”

    李尋仙遲疑了一下,搖頭道:“她沒有問題。”

    聞言,白西棠不易察覺地笑容一頓,重復(fù)道:“……沒有問題?”

    李尋仙低頭嘆氣道:“師父,我總覺得自己在做虧心事,婉菁她十分關(guān)心我,以為我太累了,還想開解我,我心里有點(diǎn)愧疚。”

    頭頂那只手收了回去。

    白西棠神情似乎有些僵硬,淡淡道:“你倒關(guān)心她。”

    李尋仙點(diǎn)頭:“畢竟我們是同一個鎮(zhèn)出身的同門,怎能不關(guān)心呢?”

    城隍廟中靜了一會兒,只有炭火燒灼的聲音響著,李尋仙抬頭,這座城隍廟荒廢多年,塑像已有些歪斜,如同神祗傾身俯壓,手執(zhí)法器,正要誅殺廟中邪祟。驟然對上塑像的眼睛,一股極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塑像投下的陰影里,白西棠就在那里立著。

    李尋仙一個激靈,說不清為什么,違和感密密爬上了脊背,他下意識喊:“師父。”

    白西棠無甚表情地瞥他一眼。

    他踱步走來,居高臨下:“若以后,婉菁做出什么荒謬之事,你也要為她擔(dān)待嗎?”

    李尋仙下意識道:“這……端看她做的是什么事吧?”

    “若是殺魔修?”

    李尋仙道:“當(dāng)今魔修肆虐殘酷,悖逆天時,殺之應(yīng)算替天行道,怎會荒謬?”

    “若那魔修與她有關(guān),是她的……親人呢?”

    李尋仙怔了怔,有些卡殼:“這……即便如此,魔修也……應(yīng)當(dāng)也禍害了天下,她若師出有名,不違逆道心,其他人又怎能責(zé)怪?”

    他覺得自己這話還算中肯,反過來勸白西棠:“師父,您瞧,師伯不也有魔修血脈,可他為人剛正,秉持大義,婉菁有這樣的師門,又有嫉惡如仇的若華師叔教導(dǎo),定然不會走偏,假如殺了極惡之人,我輩豈能因血脈而苛責(zé)?假如當(dāng)真如此行事,后世只怕會笑我是淺薄之輩。”

    白西棠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他嘆了口氣,手再次摸上李尋仙的發(fā)頂,低聲道:“不要忘記你今日的話。”

    李尋仙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呼吸變得悠長,好似過了一瞬,又好似過了無限長,意識混混沌沌,在半睡半醒間沉浮半晌,終于再次掙扎著睜開了眼。

    外面夕陽漫天,仍是他最開始睡去的天色。

    “師兄,你醒了?”婉菁叫他。

    李尋仙恍惚了一下,左右看看,他還靠著城隍廟的臺子,塑像端正立于臺上,神情慈和,身邊坐著婉菁。

    看天色,他最多睡了一刻。

    怎么會有如此清晰的夢?奇也怪哉。

    他嘀咕幾句,婉菁靠過來,好奇道:“你在說什么呢?”

    他立刻站了起來,怕婉菁偷看夢境似的,撓了撓頭,道:“哈哈……哈,沒什么,做了個奇怪的夢罷了,天色不早,我們趕緊回城吧。”

    婉菁微笑道:“好。”

    她起身澆滅火堆,離開城隍廟時,左手不露痕跡地虛虛一掐,一道黑影悄無聲息沒入了陰影中。

    ……

    郡府,書房。

    如今城中掌權(quán)的人變了,里面處理公務(wù)的人也變了。

    林長辭坐在案前看著輿圖。

    平城的疫病沒防住,鄰近幾個城池也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染病者,好在有平城打樣,李督郵又是個愛鉆營的人,早就急急地傳了名聲出去。這幾日,其他城池派人來求取方法,林長辭就是再不喜人多,近來也見了不少人。

    “多謝仙人賜教!我等這便回去稟告城守。”

    最后一個城池派來的小吏也離開了,林長辭獨(dú)自看了小半個時辰的輿圖,揉了揉額角,起身去尋溫淮。

    拉開門,他和剛回來的人險(xiǎn)些迎頭撞上。

    溫淮扶住他,問:“師尊忙完了?”

    林長辭道:“嗯,陪我出城走走。”

    “好。”溫淮放下送來的集冊,順手摟住他的肩:“這幾日師尊總蜷在城中,氣色都差了些,依我看,公務(wù)交給那督郵便是,何苦如此辛勤?”

    林長辭搖頭道:“督郵能力不強(qiáng),若全交給他,城中人命才要被耽擱。”

    二人出了城,沒有走遠(yuǎn),繞著城墻慢慢地走。附近魔修被清理得很干凈,還有宗門弟子編的隊(duì)交替巡邏,倒比其他地方更安全。

    路上不時有弟子遇見二人打招呼,如今城中事務(wù)由林長辭一手主持,他們就是想不認(rèn)識也難。更何況林長辭在修真界有著鼎鼎大名,又生得如此出眾,弟子們說不好奇是假的,打完招呼,都偷偷打量他和溫淮。

    溫淮神色如常,暗暗牽緊了林長辭的手,林長辭倒未露出不悅,面色淡淡,從容地從眾人目光里穿過。

    “碧虛長老好年輕啊……身邊是他的道侶嗎?”

    “不曾聽說過他有道侶呢。”

    “但那架勢,不是道侶還能是什么?”

    弟子們自以為再說悄悄話,嘀嘀咕咕地遠(yuǎn)去,溫淮聽得眉毛微挑,俊臉露出某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末了,他把林長辭手一攥,撒嬌似的貼近他肩頭。

    “師尊,等回了臥云山,我們就舉行道侶大典,好不好?”

    林長辭斜睨他,唇角不覺微彎:“想要名分了?”

    “名不正則言不順。”溫淮拉長了聲音,低低道:“莫非,師尊喜歡偷……?”

    被林長辭危險(xiǎn)的眼神盯著,他勉強(qiáng)把后面的“情”字咽了下去。

    但他并未氣餒,停了停,再接再厲道:“若師尊喜歡這種滋味,我倒也無妨,只是少不得掃花庭要受些罪,半夜三更被飛賊打擾了。”

    林長辭沉默了一下,道:“好好說話。”

    說得這么遮遮掩掩,好似二人關(guān)系見不得光。如今早已見了光,就差過個明路,這人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耍完嘴皮子,溫淮心情大好,翹著唇角又陪他散了一刻鐘步,才道:“回去吧?已繞了半座城。”

    林長辭搖搖頭:“走完。”

    他這兩日看輿圖的時間極多,好似對平城地形起了興趣,非要親自走走。

    于是溫淮牽著他走完了整個城墻,待停步時,天色黑透了,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溫淮撐了柄傘,問:“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林長辭在城門口沉思,溫淮也不急,默默加固了靈力屏障,又把他的披風(fēng)領(lǐng)口收緊,免得寒風(fēng)吹著。

    良久,林長辭仰頭看向夜空,眸中帶著顯而易見的困惑。

    然而夜空中空無一物,只有無盡的雨。

    林長辭收回視線,摸了摸毛領(lǐng),若有所思,道:“回去吧,等到晴夜就知道了。”

    第116章 流紋

    南越,宋家。

    馬車轔轔壓過石板,停在西角門前,管事掀開簾子,上面下來的人身形精干,衣裳是四花羅緞的,裝扮十分華貴,神情卻有些忐忑。

    “家主醒著嗎?”他低聲問管事,順手遞了一袋靈石。

    管事不著痕跡地把它塞進(jìn)袖子,提點(diǎn)道:“家主這會子正生氣,前一位沒湊夠人數(shù),不敢交差,家主剛剛才發(fā)落……你湊齊了么?”

    想到家主的酷烈手段,這人牙齒有些打顫,道:“還差三個,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老兄可能幫我美言幾句?”

    “如今哪里還能美言?”管事苦笑了一下,見他面色刷白,寬慰道:“不過你也不要太怕,南越如今的狀況瞞不過家主,只要不少于七成,她是不會從重發(fā)落的。”

    “是,是!這我就放心了。”

    他做好心理準(zhǔn)備,等到宋臨風(fēng)宣召后,俯首進(jìn)了屋內(nèi)。

    屋里有淡淡的血腥氣,像是才被侍女們打掃過,榻上垂下一角黑紗,但在進(jìn)門的人看來,那像是一條隨時準(zhǔn)備索命的黑蛇。

    “人齊了?”

    那人唯唯諾諾道:“在下收的兩個小村跑了幾人,故而沒能湊齊,懇請家主再寬限一日,在下定然把人抓回來。”

    宋臨風(fēng)俯下身,勾起他的下巴,輕聲道:“我倒是可以等,但,天道也能等?”

    她彎唇,綻放出極其艷麗的笑容,似毒蛇吐信:“我也不想再折騰你們,若是今夜湊不齊,你自己就縛罷。”

    后面佇立的管事面色一變,小心請求道:“家主,看在他前些日子盡心盡力,稍微寬限一日……可以么?”

    “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宋臨風(fēng)挽起黑紗,露出的白皙手背上,幾條血痕分外惹眼:“如今中土在救,南越卻來不及殺,你猜猜,哪邊更快?”

    不等管事回答,她便冷聲道:“殺人還需按命格,一個個地搜羅了殺,那邊救人卻不管是誰,成群地救,讓他們這樣行事下去,還有多少時間夠我們耗?”

    管事不敢頂嘴,和前面的人一起伏著身子,大氣也不敢出地聽她責(zé)罵。

    “天色越來越紅,多虧了這些正道的草包!一點(diǎn)腦子不長,說他們一味愚善,卻只對中土愚善。若非南越補(bǔ)救,這世道早就覆滅了,還在那里做著剿滅南越的春秋大夢,日日放些蠹蟲進(jìn)來添亂。”

    她越說越厲害,說到最后,低低罵了一句:“蠢貨!”

    所有人都把頭低了下去,沒人愿意在這個時候觸她的霉頭,管事亦是如此,可越不想發(fā)生的事,就越會發(fā)生。

    宋臨風(fēng)罵完,頭一個叫的就是他:“起來,巫真呢?”

    管事深深躬腰道:“巫真大人已經(jīng)去了中土。”

    “給他傳信。”宋臨風(fēng)冷笑道:“告訴他,我復(fù)生他這么久,不是叫他到處躲懶的。”

    ……

    天色一天比一天紅,到了除夕,已紅如灼燒,宛如夕陽永恒地停留在這一刻。

    聯(lián)盟附近的戰(zhàn)斗愈發(fā)頻繁,還有不少魔修渾水摸魚進(jìn)了后方,把不少城池?cái)嚨靡粓F(tuán)亂。

    各大宗門都開始重視這次的魔修之禍,平和了不到一甲子的天下再次陷入混亂,流火夜襲,兵禍和疫病并起,黎民無辜遭殃,皇帝重病,連王朝也在搖搖欲墜的邊緣。

    不少修士這些年疏于修煉,受了魔修的突襲,想尋林長辭補(bǔ)魂。但林長辭退居平城,修士們就算想來也不易,只好尋求殷懷昭。

    一日后,殷懷昭的信函送到了林長辭手上,他打開一看,里頭除了慣例的噓寒問暖,還問他何時能回聯(lián)盟,盟中不少修士受傷,少不得他施以援手云云。

    前些日,林長辭為了補(bǔ)魂,耗費(fèi)了過度的神識和魂力,平城又不是好的休養(yǎng)之地,神魂如今也沒恢復(fù)過來。他思忖了一會兒,回信道平城離不得他,聯(lián)盟若實(shí)在需要補(bǔ)魂圣手,可尋玉帶尊者前來坐鎮(zhèn)。

    相較于他來時,城內(nèi)境況已好了太多,因治療得當(dāng),染病者痊愈近半,染病而亡的僅不到十人,這對于民眾來說可謂天方夜譚。這幾日,病愈之人逐漸遷出長棚,死里逃生一回,不免和家人抱頭痛哭,城中也迅速流傳起了林長辭義診的美名。

    百姓們偷偷送了些瓜果雞蛋到郡府門口,城中糧食吃緊,他們還能有這般舉動,很快傳遍了周圍幾座城,連帶著李督郵的名聲也水漲船高。

    但這些事對林長辭沒有太大影響,除去義診,他不常在人前露面,反而抓緊冬日里不多的晴天,繞著城外轉(zhuǎn)圈。

    誰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溫淮耐心地隨行保護(hù),沒有多過問。

    等林長辭第七次出城查看時,入夜的天空里,浮現(xiàn)出碎光點(diǎn)點(diǎn)的星辰。

    林長辭哈了口白氣,在溫淮的陪伴下登上城墻,仰頭看著來之不易的晴夜。

    冬日的星辰比夏日少了許多,今晚是個無月之夜,如今能分外清楚看見的,只有最亮的幾顆排布。

    就是這幾顆,足夠了。

    林長辭收回視線,俯首望去。

    登臨此處城墻俯瞰,平城一覽無余。城池輪廓不像其他城四四方方,倒更像個圓。說不清建城之初是否已規(guī)劃好了縱橫,但這樣圓整的城墻在歷代都尤為少見,民居也沿圓邊城墻一圈圈排列,偶爾交錯,拱衛(wèi)著中心郡府。

    林長辭以心念為憑,畫出城池輪廓,又按民居大致排列畫出城內(nèi)線條,再望向天上星辰,將其與地面一一對應(yīng),旋即瞳孔驟縮。

    他想得沒有錯,這個方法勾畫出的圖案線條并不陌生,他早就在某個地方見過了。

    ——玉鏡臺背面。

    那些金箔印刻的星辰紋路,一圈又一圈,縹緲修長,恰如此時此景。

    他心中一動,想到什么,低聲吩咐溫淮:“在此處等我。”

    話音未落,青年已腳尖輕點(diǎn),飛下了城墻。

    郡府書房中。

    林長辭用了最快速度找出城志,徑直翻開,一目十行地尋找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果然……果然如此。

    平城最初修建的年份,和歸海宮建成時日極為接近。

    歸海宮位于魔尊巫真開拓出來的一方領(lǐng)域中,在他死后,沒有繼任者的它失去傳承,很快崩潰消散,無人再有緣踏入。

    平城的各種紋路像玉鏡臺,是有意為之,還是什么?

    林長辭放下書卷,心中升起濃濃的無力。一環(huán)既解,又立即出現(xiàn)了新的疑問,除非遇到巫真本人,否則,他大概是不會知道答案了。

    他蹙眉將城志放回原位,吹熄了燈,回到城墻,等候在此的溫淮卻不見身影。

    風(fēng)里有淺淺的腥氣,林長辭立刻意識到,在他離開后,這里發(fā)生了一場交戰(zhàn)。

    溫淮和誰交戰(zhàn)?魔修?

    莫非魔修學(xué)會了潛伏,突破重重防線,想混入城中?

    他拔出青霜,沿著溫淮留下的痕跡一路追去。

    可那痕跡到一半便斷了,好似憑空消失,甚至沒有進(jìn)入城郊密林。

    這不對勁,林長辭狐疑地環(huán)顧四周,愈發(fā)覺得奇怪。從線索來看,除非二人纏斗到此雙雙失蹤,否則無論是泥土點(diǎn)子、草屑,亦或劍氣,總能留下戰(zhàn)斗的印記。

    一個想法忽然出現(xiàn)在腦海里,他意識到什么,抬頭看去。

    不,溫淮不是沒留下東西,而是難以留下。

    憑空消失……莫非戰(zhàn)到此處時,二人雙雙騰空而起,去了空中交戰(zhàn)?

    狂風(fēng)漸起,薄薄的云覆住了星子,黯淡夜色里,稀薄的靈氣讓神識更難施展。

    林長辭御劍而起,飛了近百尺的高度,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溫淮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莫名不安,吹響了暗飛聲,等了一息,沒有鳥鳴回應(yīng)。

    他正要放下,頭猛地一偏。

    玉簫裹挾著勁風(fēng)從鬢邊擦過,留下細(xì)窄血痕。

    林長辭側(cè)身閃過攻擊,青霜脫手而去,擊飛回轉(zhuǎn)的玉簫。他空手與來人過了數(shù)十招,捏訣一召,數(shù)十道劍影浮現(xiàn),斬退了襲擊者。

    對面的人手指微勾,喚回玉簫,啞聲道:“你說巧不巧,本尊剛要放你們一馬,你就上趕著來找死。”

    林長辭還未好透的神識收了回來,氣血一陣翻涌,勉強(qiáng)咽下,冷冷道:“巫真?你不怕死了?”

    熟悉的陰冷面容從黑影中出現(xiàn),巫真冷冽一笑,長眉微挑:“鹿死誰手還未必。”

    他像是感嘆,又像是心情愉快:“本不想搭理宋臨風(fēng),但你送上門來,本座正好對她有個交代。”

    林長辭緊握劍柄提防他偷襲,分出神識探查,依舊沒有尋到溫淮的氣息。他心下微沉,見玉簫再度劈面疾來。

    二人這會兒正在平城上方打斗,城內(nèi)還有許多凡人和宗門弟子,林長辭欲把巫真引走,巫真卻看穿了他的想法,不依不饒纏在此處。

    半空中靈氣明明滅滅,激昂兵戈聲不斷,已吸引了不少弟子的注意。

    林長辭凝聚內(nèi)力,向下方傳音道:“各派弟子聽我調(diào)遣,保護(hù)凡人,左右散開,勿要叫魔修有可乘之機(jī)。”

    底下弟子聽到“魔修”來犯,睡意立刻消失了大半,這些天來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yàn)讓他們默契地打開了靈力屏障,還有人不知上方具體情形,想上來助他,剛剛御劍升空,巫真看也不看,騰出手一擊,那人眼睜睜地被拍飛出去。

    眼見玉簫追著人影,林長辭呼吸一緊,青霜剎那飛出,人隨劍影閃現(xiàn)而至,硬生生受了這一擊。

    這是他和巫真第二次交手,神識有損,本就難以戰(zhàn)平,巫真沒有顧忌,更是勝了一籌。

    肺腑俱震,青年噴出一口鮮血,自半空墜了下去。

    他眼前發(fā)黑,勉力穩(wěn)住身形,召回青霜,正欲飛上去再戰(zhàn),可下方不知有什么東西,將他渾身一卷,整個吞噬掉了。

    林長辭只能用“吞”來形容這種感覺。

    仿佛一股暖流,從上下分別覆蓋過來,帶著溫存的包裹,把他擠壓向更深處。眼前短暫地失明了一會兒,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感知不到,落到后面,他好似被埋在土中,周遭分外狹窄。

    很快,林長辭意識到自己正順著某個渠溝流下去,漫長而無止境的流動中,他漸漸掌握了身體的控制,勉強(qiáng)坐起了身,等眼前能視物后,不由怔住了。

    目之所及,宛如天河倒懸。

    極深的黑暗里,點(diǎn)點(diǎn)星辰匯聚成交錯翻飛的數(shù)條溪流,碎光浮沉,粲然生輝,緩慢地流向未知遠(yuǎn)方。

    林長辭就坐在這樣一條“溪流”里,他咳出一口鮮血,隨即以衣袖擦去,伸出手,指尖所觸之處,星河冰涼清澈,靈力驟然涌入,將空空蕩蕩的經(jīng)脈盈滿。

    他深吸幾口氣,待喉頭灼燒的刺痛減輕后,拄著劍起了身,往周圍打量。

    這是什么地方?

    第117章 解惑

    “嗒,嗒,嗒。”

    腳步聲響起在寂靜的空間中。

    無數(shù)白色人影穿行在星點(diǎn)光芒的溪流里,身形飄忽如云,林長辭回首,他們高冠博帶,衣袂飄飛,宛如千萬年的亡魂回歸冥河之畔。

    無人為這其中唯一的生者停步,他們漸行漸遠(yuǎn),白色身影在黑暗里如燈籠般飄飄忽忽遠(yuǎn)去,仿若指引前路。

    林長辭靜靜觀察了一會兒,選擇跟隨他們的方向前行,摸不著的水流沒過腳踝,層層漣漪破碎了星輝,漾出一圈又一圈粼光。

    行到某一處,白影盡數(shù)消散,天地初開般的寂靜里,驟然響起了歌聲。

    “嘆亡人辭靈到中央,中央有座黃蓮臺,亡人殤家黃蓮臺,從今一去不回來。”

    “未知生,焉知死,未知生死不回來。”

    蒼老的聲音喑啞地唱著,曲調(diào)似是山歌,空曠渺遠(yuǎn),分外蒼涼。

    林長辭循聲望去,布衣的老者立于星辰璀璨之處,以手輕輕打著拍子,向無人處高歌。

    待一曲散盡,老者轉(zhuǎn)過身來,對他微微一笑。

    林長辭握劍的手一緊,愕然道:“……是你?”

    算起來,這應(yīng)當(dāng)是二人第三次相遇。

    給他批過兩次命的,萍水相逢之人。

    “是天意。”老者氣息慈和,對他做出邀請的手勢:“請到我的身邊來。”

    林長辭略略遲疑,見他眼神安定,不銳利不熱絡(luò),安詳?shù)猛鹑缜锶盏脑铝粒闾岵铰吡诉^去。

    在此人身邊,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平和與寧靜。

    老者一撩衣擺,道:“我知道,閣下一定有許多事情想問,不必心憂,我們品茶詳談。”

    隨著他做出坐下的動作,二人身邊幻化出了茶桌茶椅,林長辭也沒有驚訝,隨他一起坐了下來。

    他的第一個問題是:“足下究竟是誰?”

    這是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疑問,此人氣息毫無破綻,圓融澄靜,一絲一毫的波動也無,總是在某個關(guān)鍵時刻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不知來歷,無影無蹤,像是一個本不該存在的人。

    老人富有耐心地在火上炙茶,悠悠道:“我聽聞,你等修士為齊心解決此番天道錯漏,組成一支聯(lián)盟,自稱為聯(lián)盟使者。”

    他一手握著竹夾,一手往上指了指:“照你等說法,我應(yīng)當(dāng)為天道之使者。”

    紅眸微微放大,林長辭神色一怔——他的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難怪……難怪此人深不可測,遣詞用句似是而非,恍若身在塵事之外,又未脫離凡世。既為天道使者,如今降臨人間,莫非也是為天道之缺而來?

    林長辭暫時按下這個想法,問出了第二個探究已久的問題:“玉鏡臺究竟是何物?”

    “顧名思義,是鏡。”

    答案似乎太過通俗,老者輕輕笑了。

    他放下烘烤出香氣的茶餅,在星河般的溪流上做出俯按的動作。

    因他而起的漣漪立刻平靜下來,好似一瞬冰封,清晰映照出了二人的倒影。

    他的手繼續(xù)下落,直至按在水面,示意道:“此乃玉鏡臺。”

    原來自己竟落入了玉鏡臺內(nèi)部?

    林長辭眉頭蹙了起來,第三個問題接踵而至,玉鏡臺為何會出現(xiàn)在平城?

    老者繼續(xù)為他解答道:“世人皆以為玉鏡臺能觀未來,然其不知,鏡有兩面,一正一反。正為今,反,則是爾等所以為的‘未來’。”

    說到這里,他收起手,重新以竹夾夾起茶餅,細(xì)細(xì)碾磨著。

    “若不是未來,那……”

    老者道:“是抉擇。”

    林長辭何等通透,只是瞬息便悟了他話中之意。

    玉鏡臺中的“未來”是觀鏡之人做出抉擇后的場景,也就是說,若避開相應(yīng)的抉擇,未來是否就會改寫?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老人淡淡道:“相同抉擇,閣下做過不止一次。”

    林長辭起初不解,隨即心里一動。

    他想起來了,他每次從玉鏡臺中所見,都是同樣的場景,他的身影在鏡中燃燒,天色赤紅如血,最后化為飛灰消失殆盡。

    怎會如此?林長辭心中發(fā)涼,難道不管他怎么做,都會不由自主走上同一條路么?那并不是什么好兆頭,光是回想,便覺得心口密密發(fā)疼,宛如被烈火炙烤。

    “無法可避?”

    老者嘆道:“既是閣下的抉擇,為何來問我?”

    這話便是不可避了,林長辭深吸一口氣,決定轉(zhuǎn)移這個話題:“平城與歸海宮亦是鏡面正反?”

    水在爐上溫?zé)幔腥玺~目,老者篩了茶末,道:“然也。”

    心口的疼痛緩了過來,林長辭閉了閉眼,決定問出最后一個問題:“前輩可知,以血補(bǔ)天?”

    老者終于正眼看向他,手上動作停下,眸中含了哀憫。

    像是看逝者的眼神,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穿過了他,不知去往了何方。

    “天道有缺,你可知是何意?”老人果然知曉此事,卻并未直言,轉(zhuǎn)而問起了前句。

    林長辭道:“天道失了機(jī)緣,有了缺漏。”

    老者頷首道:“正是此意。”

    “天道并非縹緲不可尋覓,它亦需機(jī)緣,以平衡利害、損補(bǔ)與行道,然而其與下界長短相系,倘若下界奪取過多,天道無補(bǔ),便會出現(xiàn)缺漏。若不及時補(bǔ)上,缺漏便會越來越大,以致無可彌補(bǔ),天地重入混沌。”

    茶爐上,茶水咕嚕咕嚕冒起了泡,如涌泉連珠,熱氣氤氳,模糊了二人的視線。

    林長辭為老者的答案陷入了沉思,下意識道:“既缺少機(jī)緣,補(bǔ)天之血,莫非……乃生靈祭之?”

    這個答案讓他悚然一瞬,想抬眸尋找老者的否定。

    但老者僅僅是用哀憫的目光再次看著他:“此血,端看閣下抉擇。”

    林長辭喃喃道:“原來,是我?”

    他重生這一遭,也許的確奪了天地造化,聯(lián)盟那些人猜得沒錯,天道有缺,他需以身還之,方才能令機(jī)緣歸位。

    “不必自責(zé)。”

    水終于沸騰如鼓浪,老者往其中投入茶末,舀出一勺水,寬慰道:“天有定數(shù),非人力可控,即便不是閣下,也會有人補(bǔ)上此數(shù)。再則,補(bǔ)天之血有許多可選,閣下可想一一了解?”

    他袖袍一拂,震起流云,幻化出姿態(tài)各異的人影。它們比先前那些白影小了許多,落在茶臺上,或行或坐,或飛或立,一動不動地任人打量。

    “請看,機(jī)緣者乃天道所需,萬民血為眾生秤盤。”

    枯瘦的手指一一點(diǎn)過小人,老者語氣平靜,不偏向任何一者:“閣下今日既見了我,便有資格做一回抉擇。另一位大機(jī)緣者選擇了萬民之血,閣下可有異議?”

    林長辭不知他口中另一個人是誰,但機(jī)緣與冷漠并存者,無非也就那么一點(diǎn)范圍。

    以萬千黎民之血換取自己茍活,他做不到。

    幾息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老人揮了揮手散去流云,含著笑意,繼續(xù)煮起了茶。

    “罷了,即便閣下能做抉擇,也不到時候,有人已為你保了一線生機(jī)。”

    林長辭訝然道:“何人?”

    老者似乎有問必答,伸出兩指,往茶臺上擦去。淺色木紋被擦出血一般的顏色,血掩蓋住了三個字,林長辭極力想辨認(rèn)清楚,卻終究看不出所以然。

    血色很快淡去,老者收回手指,又道:“天道缺漏并非全然壞事,亦是此界氣運(yùn)所在,若你抉擇得當(dāng),來日可能飛升上界。”

    飛升。

    多么遙遠(yuǎn)又熟悉的詞,修士邁入修煉一途,無論如何,都只為飛升。林長辭沉默著,他已看到了盡頭的門檻,卻不知為何,心中并不如想象般松快。

    茶終于煮好,淡淡清香飄溢在這方天地間,老者給二人各自斟了茶,道:“請。”

    林長辭垂眸輕抿一口,茶水入口溫?zé)幔饕还膳鳎暱倘谌肓怂闹俸 ?br />
    他意識到,這正是他身體日漸好轉(zhuǎn)的原因,就像七夕那枚糖畫。

    他開口想再度發(fā)問,老者把茶一飲而盡,手指按在了他的心口:“解惑至此結(jié)束。時機(jī)未到,閣下的‘情’還未斷。”

    他放下茶碗,帶著慈和笑意的面龐逐漸在白氣里,毫無預(yù)兆,就像他出現(xiàn)時一樣莫名。

    “情斷之日,飛升之時。”

    林長辭霍然起身,向前邁出一步,然而老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空余茶香裊裊,無人能再解答他的疑問。

    他握緊了劍柄,無法不去思考老者臨走前的話。

    情斷之日……他當(dāng)真能割舍溫淮,飛升上界?那該是何等悲絕的境況,他才能這般決絕?除非,溫淮出了事。

    想到此處,林長辭不免有些發(fā)急,青霜出鞘,往黑暗里劃出一道白光。

    白光是一道不斷擴(kuò)大的撕口,不一會兒,撕口之外,極有標(biāo)志性的金色地磚出現(xiàn)在眼前。

    待黑暗盡數(shù)褪下,林長辭四下一看,正是歸海宮。

    一回生,二回熟,更別提他是第三回來這里,并不意外地在宮室中穿梭,微微提高了聲音:“溫淮?”

    路過主殿時,他吹響了暗飛聲,下一刻,微涼的風(fēng)襲來,陌生而熟悉的懷抱把他整個罩住,動作冷冽兇悍,濃烈的血?dú)怛?qū)散了茶香。

    來人仿佛裹挾著狂風(fēng)驟雨,叫林長辭第一時間拔了劍,在認(rèn)出身前之人后,緩緩收了回去。

    “溫淮?”林長辭拍了拍他。

    不料,溫淮沒有回應(yīng),反而把他摟得更緊,手掌狠命掐著腰側(cè),好像要把他揉入骨血。

    林長辭被按進(jìn)他的懷中,按得實(shí)在太緊,有種呼吸不過來的錯覺。

    “唔……輕些。”

    林長辭抵著他肩膀推了推。

    他本就受了傷,被這樣鐵箍似的抱著十分難受,可溫淮卻不動如山,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每一個字都是從喉嚨里擠出來似的發(fā)狠:“好啊,好啊……真的是你,師尊,你好得很!”

    語氣陰鷙而偏執(zhí),林長辭愣了愣,不顧緊收的懷抱,掙扎著起了身,去瞧面前人的眼睛。

    那是一雙泛著血絲的眸子,帶著獸性的鋒利,壓抑著嗜血的沖動,攻擊性太強(qiáng),以至于落在林長辭身上時,莫名有種要被撕咬啃食的涼意。

    林長辭按在他肩上的手加重幾分:“溫淮!”

    他太熟悉這個瘋狗似的眼神了,偏執(zhí)、陰冷,難以控制——是鏡子那頭,抱著他尸身成婚的“溫淮”。

    第118章 奪君

    意識到這件事時,林長辭神情空了一瞬。

    鏡中的溫淮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說,他不是某個抉擇后的模樣,而是一個活生生存在的人?

    “溫淮”像是想認(rèn)真打量他,又不敢細(xì)看,掐著腰的手愈發(fā)用力,嗅了嗅他的氣息。

    好似感受到了一點(diǎn)暖意,于是不可置信轉(zhuǎn)為困惑,不加修飾的長眉輕蹙,微微靠近了些。

    林長辭看著這樣的人,一口氣忽然堵在了喉頭,不上不下,心臟像是被誰攥住了似的。

    面前的溫淮是失去關(guān)照的模樣,唬人的兇狠下,藏了說不清的麻木和困頓,宛如銹跡斑駁的刀刃,常年落在風(fēng)雨之中,已失了臥云山上那份氣盛。

    無人會去養(yǎng)護(hù)這樣一柄傷人的刀,锃亮的刃面在一次次交戰(zhàn)中翻卷。

    “溫淮”把肩上的手拉下來,敏銳地察覺到他眸中憐意,擺出一副惡狠狠的神情。

    他目光逡巡在青年的面容上,如刀般掠過眉毛、眼睫,從修長挺直的鼻梁滑落,停在嘴唇上。

    他輕輕磨牙,像野獸進(jìn)食前的某種必要準(zhǔn)備,湊到林長辭面前,貪婪地攫取著氣息。

    林長辭按住他的臉,以手擋了擋,分明是拒絕,他卻低低笑了起來。

    男人的笑聲越來越大,貼著他胸腔震動,帶著無法忽視的悲涼。

    他笑了半晌,像是累了,停下來靠在林長辭的肩上,輕聲道:“師尊,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回來看我啦。”

    炙熱吐息噴灑在薄薄的衣衫下,林長辭被他再度裹在懷里,身前宛如壓了一座山,不得不放緩聲音,跟他商量道:“你先將我放下。”

    “溫淮”抬眼看著他,握住青年羸弱蒼白的手腕,往上牽起。他幾近癡迷地把那手掌貼在自己臉上,以臉頰蹭蹭,享受活人才有的溫暖,呢喃道:“對,就是這般,師尊,再和我說說話吧。”

    手心下的皮膚粗礫,線條嶙峋,還有未愈的傷痕,下巴尖得瘦過了頭。

    林長辭摸得直皺眉頭,心中長嘆一聲。

    他怎么把自己作弄成這副模樣?

    “松手,為師不走,好么?”林長辭輕輕道。

    “溫淮”卻罔若未聞,把他舉高了些,俯首埋入他的懷中,手指在伶仃手腕間流連忘返,似乎格外喜歡這一處的暖意:“真的不走?若我入夢,師尊就會在這里等我?”

    聽他聲音宛如夢囈,似哭似笑,一點(diǎn)酸楚漫上林長辭的心頭,輕輕揉了揉身前人的發(fā)心。

    “會的。”他輕聲說:“若你聽話,我自然會來看你。”

    “騙人!”

    不知哪里觸碰到了逆鱗,“溫淮”猝然抬眸,雙目赤紅,再度惡狠狠地盯住他,咬牙切齒:“師尊一直都在騙我,若是真的,我怎么只換來一具空殼!”

    他猛地把林長辭推倒在地,欺身而上,扼住他脆弱的脖頸,嘶啞道:“為什么連做夢也要騙我!為什么!”

    “咳咳。”

    林長辭沒個防備,被嗆得咳嗽兩聲,道:“你瘋了!”

    他手上靈力還沒打出,千鈞一發(fā)之際,遠(yuǎn)處一道劍氣襲來!

    “放開師尊!”

    一聲含著殺氣的怒喝響起。

    脖子上的手一松,林長辭方要反擊,被另一人跪伏著攔腰摟入懷中。

    溫淮急急道:“師尊,可有受傷!”

    他目眥盡裂地看著林長辭脖頸上的紅痕,懊惱自己晚來一步,滿心涌起了殺意。

    但待他抬眸,殺意不免凝滯了一瞬。

    對面那人竟和他生了同一張臉!

    那人身著黑衣黑袍,背負(fù)一柄重劍,面容雖一模一樣,氣質(zhì)卻悍然孤冷,兇狠陰鷙,與他大不相同。

    溫淮拇指一頂,皎日出鞘,劍尖指向?qū)γ妗?br />
    “你是何人!膽敢冒充本君!”

    對面的人本在咬牙冷笑,一見他手中那柄有幾分眼熟的劍,表情一下子繃緊了,似是愕然:“這劍……你怎會有這柄劍?!”

    “誰許你動它?”他暴怒起來,拔下重劍,迎面斬向溫淮:“這分明是我的劍!”

    酷烈的劍風(fēng)當(dāng)頭斬下,在金磚上留下半尺深的裂痕,“溫淮”的戰(zhàn)斗風(fēng)格比溫淮更為恐怖,煞氣騰騰,不是魔修勝似魔修,一招一式毫無仁慈可言,只要落在身上,便能瞬間將人斬成兩半。

    溫淮不可能對搶奪師尊的人給予禮遇,他境界極高,但接此人的招,竟然有些吃力。

    對方對他的劍招爛熟于心,甚至其自身所用招式、力道與習(xí)慣幾乎無兩,過了百余招,溫淮暗暗感到心驚。

    不知有意無意,兩人打斗都刻意避開了林長辭,凌厲的劍風(fēng)很快摧毀了主殿的奢靡擺設(shè),桌椅碎裂,博古架歪倒在地,斷成數(shù)塊,各種琉璃珠寶、花瓶古物摔碎一地,金光一映,好似星漢密布。墻上與地上也免不了受到波及,兩人才能合圍的立柱被攔腰斬?cái)啵恳粨舳甲銐蚝堇保路鹩兄乐稹?br />
    溫淮到底經(jīng)驗(yàn)淺薄些,落回林長辭身邊時,微微喘著粗氣。

    與之相比,對面那人便從容許多,見他靠近林長辭,眼神一厲,氣急敗壞道:“你怎敢碰本君的人!”

    重劍再次出手,卻被青霜攔下。

    “溫淮”動作一頓,難以相信地看著林長辭,張了張口,聲音竟有點(diǎn)發(fā)顫:“師尊,在夢里,你也不肯站在我這邊么?”

    林長辭握緊青霜,有些不忍看他的神情,道:“這不是夢。”

    “不是夢,那是什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冷森森道:“若是現(xiàn)實(shí)就更好了,師尊給我留了一具空殼,卻和其他人情意綿綿……看我每日對著空殼發(fā)瘋,像一條狗一樣,有意思么?”

    他好像認(rèn)定了這是在夢里,撤回重劍,大步靠近了林長辭。溫淮一劍洞穿他的小腹,他卻看也不看,強(qiáng)硬地將林長辭拽入懷中,狠戾道:“看著我!”

    血從劍傷貫穿處流淌出來,他毫不在意,反而更進(jìn)一步,任憑它染透了身前這一抹青衫。濕漉漉的手指撫上林長辭的臉,在頰邊留下淋漓血痕。

    見他得寸進(jìn)尺,溫淮怒極,又是一劍刺出,圈住林長辭的腰往自己懷里帶:“別碰我?guī)熥穑 ?br />
    “溫淮”不退,始終緊緊地抓著林長辭,固執(zhí)地讓他看向自己。青年被二人夾在中間,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前后如極其篤實(shí)的墻,一旦說話便帶起震動,血腥氣蔓延在鼻端,分不清誰的心跳偏快,一下一下,隨血滴砸在心頭,砸得呼吸亂了一瞬。

    “你師尊?”

    “溫淮”簡直要被溫淮氣瘋,重劍狠狠摜在地上,厲聲道:“你不過是個夢境之人,怎敢與我搶奪師尊?本君定要將你就地格殺!”

    他感覺不到痛似的,一下從傷口拔出了皎日,不顧傷勢還要再戰(zhàn),林長辭怒然出言道:“給我住手!”

    這一聲含著無匹的怒氣,兩個溫淮雙雙停了手。

    林長辭冷臉呵斥:“一上來便要打要?dú)ⅲ还芮耙颍袷裁礃幼樱∧銈儾粏栠@是何地,如何離開,卻因小事大動干戈,腦子丟在外邊了不成?”

    溫淮抿唇后撤,依舊防備地握著皎日,對面的人也退了半步,在他的呵斥里默了默,忽然道:“師尊,你……這是你第一次入夢來看我。”

    林長辭糾正道:“這不是夢,我說過。”

    他呆呆地看了林長辭半晌,把重劍收了起來,像是沒聽見先前那句話,視線牢牢鎖著青年:“我是不是讓您失望了?”

    林長辭垂眸道:“的確失望。”

    “溫淮”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他后牙咬緊,抬起手想擦去林長辭頰邊的血跡,手哆嗦了好幾下,遲遲不敢落下。

    “為師很失望,你沒有照顧好自己。”

    注視著他有些瘋瘋癲癲的模樣,林長辭掩去眸底痛惜,輕嘆道:“即便為師當(dāng)真入夢,也絕不會想看到這樣的你。溫淮,若為師不在了,你到底還有師兄師姐,為何要因?yàn)槭耪叨炎约鹤髹`成這副模樣?”

    對上他目光中的失望與心疼,“溫淮”猛地退后幾步,幾乎撐不住,啞著嗓子道:“那……那為什么師尊不來看我?”

    他方才還殺意滔天,冷厲無情,這時忽然被抽去了骨頭,血色盡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手忙腳亂藏住了哀痛,小心翼翼地尋求一個答案。

    溫淮收劍,沉默地立在了林長辭身后。

    他聽見師尊喚對面的人什么,恍惚間似知曉了此人的身份,一時沒有開口。

    一師一徒相伴而立,刺痛了“溫淮”的雙眼,他額上青筋鼓起,怒意再度浮現(xiàn),想說什么,終究只是手發(fā)著抖,轉(zhuǎn)身逃避了林長辭的目光。

    地上忽然開始劇烈地震動,轟隆聲回響在主殿的每一個角落。

    地龍翻身?

    不對,歸海宮并不在凡世之中,應(yīng)當(dāng)是此處要?dú)Я恕?br />
    “我們走。”溫淮拉著林長辭上了皎日,對面的人也想拉住他,卻被落下的橫梁隔開。

    砸落、損毀的木梁與磚瓦數(shù)不勝數(shù),灰塵簌簌落下,殿頂也搖搖欲墜。

    最后一眼,林長辭只看見了“溫淮”失魂落魄的眼神,和他下意識伸向自己的手。

    “咔嚓——”

    碎玉聲響徹天地。

    ……

    平城之外。

    最濃烈的魔氣已經(jīng)消散,那個強(qiáng)大的敵人離開后,眾人才贏得了片刻喘息,惶恐而戒備地看向擊退魔尊的“功臣”。

    無數(shù)血尸挨挨擠擠,匍匐在少女腳下,黑氣如水,順著素白裙踞流淌,還有一絲纏繞著她的長劍。少女漫不經(jīng)心地歸劍入鞘,嬌艷的面容格外動人,卻也格外叫人畏懼。

    她回頭,對后方的宗門弟子道:“還站得起來么?”

    面對她伸過來的手,那弟子避如蛇蝎,急急退了幾步,一直卡在嗓子里的聲音終于喊了出來道:“你……你是魔修!”

    第119章 誓言

    寒風(fēng)呼嘯而過,伸出的手無人敢接,于是婉菁輕輕收了回來。

    她佇立在那些人異樣的目光里,動作有些緊張,卻挺直了脊背:“若我是魔修,方才就不會和那人對戰(zhàn),更別提保下平城。”

    對面的大宗弟子支吾道:“可,可你好重的魔氣啊。”

    他謹(jǐn)慎地用劍鞘點(diǎn)了點(diǎn)地上的邪物,問:“還有趴在你腳邊這些,是血尸吧?我聽師父說過,血尸被魔尊豢養(yǎng)在地宮,沒有自己的意念,只會殺戮。如果你真的是吾輩同道,它們?yōu)檫B魔尊都不從,單單服從于你?”

    血尸被劍鞘驚擾,張嘴猛地撕咬了一下,嚇退不少人。這些大宗的弟子恨不能縮到自家?guī)熜謳熃闵砗螅袒檀蛄恐褫迹麓巳送蝗凰洪_面具暴露邪性,把他們都?xì)⒘恕?br />
    婉菁一腳踩在血尸頭上,強(qiáng)迫它閉上嘴。

    她分辯道:“它們聽從我,就能證明我是惡人?它們行動不能自主,難道我也不能自主么?我雖有魔氣,卻秉持師父教誨,恪守本心,從未傷人。”

    弟子們既畏且懼,想跟她爭辯,又怕說急了叫對方破罐子破摔,絞盡腦汁思考間,一聲巨響驚起所有人。

    “泠瑯——”

    清脆的碎玉聲響徹天地之間。

    地上的人們下意識抬頭,覆蓋天穹月余的黯淡顏色如琉璃般碎裂,炸成碎星,層層疊疊落下。沒等它們落到地上,已在半空化為火焰,翻卷飛舞,似千山落紅競相盛放。

    比火焰更濃烈的,是失去幕遮后灼烈艷絕的天宇。

    黑夜亮如白晝,天盡頭的南越上方紅得像要滴血,大地也被映得一片通紅,看得人心慌意亂。

    久違的熏風(fēng)拂過面頰,似誰燒了暖爐,瞠目結(jié)舌許久,才有人語無倫次地喊叫了起來。

    “怎么回事?剛剛碎的是什么?”

    “不會是真的要滅世了吧?救救俺,俺還有倆孩子沒長大,俺可不能死啊!”

    “師兄……師兄!師兄你在哪!”

    “不會是碧虛長老做的吧?有誰找到碧虛長老了?”

    修士與凡人亂作一團(tuán),亂糟糟地尋找各自的主心骨,城里城外喧嘩不絕,不少百姓和流民自城門奔逃出來,勉強(qiáng)被一些理智尚存的弟子攔住。

    沒多久,城內(nèi)負(fù)責(zé)維系秩序的修士們終于擠出了城,勸慰著奔逃未果的百姓,想把人重新帶回城中。

    李尋仙亦在此列,他一眼便看到婉菁,走過來問:“師妹,你沒事吧?”

    婉菁下意識避了避,把劍往身后藏去:“我無事。”

    李尋仙其實(shí)看到了對面的人周身縈繞的黑氣,以及腳邊那些無法忽視的血尸,他輕輕瞟了一眼,像是什么都沒注意到,關(guān)切道:“我聽他們說,今日來犯之人是魔尊巫真。巫真很強(qiáng),你受傷了么?”

    旋即,他輕蹙眉頭,擔(dān)憂道:“若是有傷,千萬不要硬撐。”

    婉菁垂下眼睫,輕輕“嗯”了一聲。

    李尋仙還想再問,周遭人聲一靜。

    他驚詫地環(huán)顧四周,見同道們臉上一片空白,婉菁也不例外,手中長劍沒握穩(wěn),好險(xiǎn)被他接住了。

    李尋仙心中嘀咕蹊蹺,忽然聽見了一個聲音。那聲音在腦海里直接響起,威嚴(yán)淡漠,分不出男女,每一個字都如鐘鼎轟鳴,震得他肺腑微顫。

    “九極將傾,陰陽失衡。天道有缺,以血補(bǔ)天。”

    幾息后,修士們總算恢復(fù)了意識,彼此面面相覷。

    通過同伴們的眼神,他們確信不是自己一人得到這樣的訊息,因此也萬分驚詫。

    婉菁喃喃道:“以血補(bǔ)天?”

    她仰頭看著赤色長天,面色驚疑。好驚人的傳音,能讓在場的修士都聽見那句話,誰有這樣廣闊的力量?莫非是天道?

    低頭時,她見李尋仙仍保持那幅發(fā)懵的神情,不免問道:“你怎么了?”

    等她重復(fù)了一遍問題,李尋仙才如夢初醒般,一個激靈回過了神:“剛剛,有人在我耳邊說話。”

    “說的可是以血補(bǔ)天?”

    “嗯……算是吧。”少年的目光飄忽一瞬,眼底暗藏凝重。

    以血補(bǔ)天乃是天算借他的口說出來,他早已知曉,在其他人回神時,還有人在他耳邊誦經(jīng)似的說話。

    “死與之生,一往一返。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若以生向死,可求一線生機(jī)。”

    李尋仙聽不解地在識海問:“可我若死了,又何來一線生機(jī)?”

    誦經(jīng)聲停下,換成了某種更像活人的語氣,蒼老溫和,似乎在哪里聽到過。

    老者好似帶了半分無奈:“止言,此劫過后,爾即刻當(dāng)歸。”

    隨著一聲嘆息,腦海中奇怪的感知驟然消失,李尋仙腦袋一沉,在婉菁的呼喚清醒過來。

    見婉菁還在看他,他藏起眼中的困惑,托詞道:“不知林師伯在何處,我先前還見他和魔尊交戰(zhàn)受了傷,但愿他無事。”

    婉菁試探性地問:“城中如今沒有主事的長老,我們不如去找你師父吧。”

    “別。”李尋仙似乎察覺自己語氣太急,和緩了些,道:“師父這會兒應(yīng)該在城西安頓百姓,一定很忙……我們還是先別去打擾他了。”

    他努力讓自己不去看婉菁身邊的黑氣,放平語氣:“去尋找一下林師伯的下落吧。”

    聽到此言,有宗門弟子連忙傳音給他:“李道友,她有魔氣,你小心些。”

    李尋仙恍若未聞,道:“師妹,我們走。”

    婉菁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角上翹,有意無意瞥過傳音之人,跟在李尋仙身后離開了城門口。

    二人在附近搜尋了一通,其他弟子也在心驚膽戰(zhàn)地翻找,生怕聽到碧虛長老隕落的消息。

    魔尊離開得那樣輕松,林長老應(yīng)當(dāng)出了大力,或許此刻身負(fù)重傷也說不定。

    搜到城郊密林外,一道清冷的聲音傳入耳畔:“你們在作何?”

    婉菁驚喜轉(zhuǎn)頭:“師祖!”

    兩道身影從密林中出現(xiàn),前面的人一身青衫,袖袍角落染著血,后面的人穿著黑衣,形容尚且完整,袖子與臂甲上都有許多細(xì)小的傷痕。

    李尋仙見了林長辭,驚奇地打量了幾眼,林長辭注意到他的目光,問:“怎么?”

    少年拱手道:“師伯身上似有紫氣,想必已有靈竅與天地相通,快至飛升瓶頸了。”

    聞言,其他幾人都詫異地看著他。李尋仙才金丹,竟能感受到這些?林長辭對他的話尤為驚異,自己還未察覺到身上的變化,只覺神識比以往更敏銳,莫非這孩子又在窺探天機(jī)?

    但如今不是討論此事的時候,林長辭甫一回到現(xiàn)世,就以神識搜尋魔尊所在,免得他為禍城中。

    令他沒想到的是,巫真早被擊退,平城守住了,而守城功臣不是別人,正是婉菁。

    不需要以肉眼觀察,他還未靠近婉菁,就感受到了源源不斷的魔氣,面色肅然,對婉菁道:“你的魔氣……”

    周圍有些探頭探腦的別宗弟子,見他似有責(zé)問之意,主動上前稟報(bào)道:“長老明鑒,您消失以后,我等并不是魔尊的對手,為了保護(hù)百姓,已做好死戰(zhàn)覺悟。但這位婉菁師妹說她有辦法,讓我等將魔尊引去城外,我等聽從了,卻不知是這般手段!”

    抱著絕不坐以待斃的想法,他們引出魔尊后,婉菁現(xiàn)身而出,獨(dú)自向這個強(qiáng)大的敵人迎戰(zhàn)。

    就在他們心驚膽戰(zhàn),以為此人定要飛蛾撲火時,地下忽然傳來簌簌動靜,緊接著,帶著濃烈腐臭味的血尸紛紛破土而出,沖著二人攻去。

    修士皆知血尸乃是魔尊豢養(yǎng)驅(qū)使之邪物,驚駭逃竄間,塵煙后的戰(zhàn)斗已落定。

    二人身影分開時,婉菁毫發(fā)無損,巫真被血尸逼退了幾丈遠(yuǎn)。

    “好!果然是上好的軀殼!”巫真亮得嚇人,笑容恣意,伸手抓回玉簫,道:“本尊允許你暫時保管你的腦袋。”

    婉菁臉色一冷,身上出現(xiàn)了無名魔氣,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劍。

    她的魔氣有些詭譎,綿綿不絕,一曲三折,似蛇纏繞,纏上一丁點(diǎn)就甩不開,連巫真也不愿沾染。

    他低聲罵了幾句,很快消失在平城外。

    雖說婉菁擊退魔尊有功,可身負(fù)魔氣,加之駕馭血尸,哪個看起來都不像正道修士應(yīng)有的樣子,總得給個交代罷?

    林長辭以手巾掩唇,輕咳了幾聲,道:“去郡府說。”

    城外如今正亂著,也不知巫真會否殺個回馬槍,左右天色都是一副不祥之兆,急也無用,不如坐下詳談。

    進(jìn)城后,不少弟子中途被指派去安撫百姓流民,整頓城中秩序等,待到了郡府,一行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人。

    李督郵鉆出來對林長辭點(diǎn)頭哈腰,他剛才不知躲在哪個犄角旮旯,此時頭上還掛著一片綠葉,模樣滑稽。

    林長辭淡淡頷首,在上方落座,道:“爾等有何話要說?”

    為首的宗門弟子道:“稟長老,這位師妹身有魔氣,操縱血尸,恐不是我等同道。”

    林長辭目光落向婉菁,她倔強(qiáng)道:“敢問這位師兄,我可有驅(qū)使血尸傷害任何一人?”

    “這……倒是沒有。”那人猶猶豫豫地道,就差臉上寫著“現(xiàn)在沒有難道將來也沒有”了。

    李尋仙幫腔道:“既然沒有,諸位為何這樣不信任師妹?在大家險(xiǎn)些死在巫真手里的時候,是師妹挺身而出,守住了平城。如今外敵暫退,你們將就開始否定師妹的功勞,不覺有愧嗎?”

    這話說得其他人急赤白臉,不好反駁,一旦反駁就是冤殺忠臣,難免心下郁忿。

    林長辭知道,這些人沒討到好,心中大約些許記恨。同樣的魔修血脈,同樣的人言可畏……多像啊,婉菁簡直在重蹈他的覆轍。

    他忽然注意到婉菁在看自己,和他的紅眸對上,婉菁好似下定決心,鏗鏘有力道:“師祖,我婉菁愿對天起誓,絕不會以血尸傷害任何一位同道。若違此誓,道心即刻破碎,不得圓滿!”

    眾人紛紛吸了一口涼氣。

    她才多大,就敢起這樣狠辣的誓言,真的不怕應(yīng)驗(yàn)嗎?

    林長辭神情肅然,輕輕擊掌,道:“好,本座見證此誓,愿你謹(jǐn)記今日誓言,勿失勿忘。”

    “是。”

    婉菁昂然道。

    他又掃向其他人,眸中含著威嚴(yán):“婉菁既已起誓,魔修之事,爾等勿復(fù)重提。”

    “是,我等知了。”其他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

    回到廂房中,林長辭這才感覺戰(zhàn)斗后的疲倦漫上來,他壓下倦意,對溫淮招了招手:“來,為師給你上藥。”

    溫淮關(guān)好門,走過來渡了些靈氣,摸摸他的臉,道:“師尊臉色這樣差,先休息一日罷。弟子僅受小傷,無需上藥。”

    林長辭閉眼搖了搖頭,道:“沒時間休息了,既然不必上藥,便去門口替我安排車馬罷,明日回聯(lián)盟,我要見殷懷昭。”

    第120章 告別

    原打算天亮出發(fā),但天還不亮,林長辭便被天上的動靜驚醒。

    亮光在風(fēng)里呼嘯著下墜,擾亂了靈氣波動,修士對靈氣又格外敏感,想來城內(nèi)被驚擾的不止他一人。

    林長辭睜眼,溫淮已起了身,披上外袍道:“師尊莫急,我去看看。”

    三更時分,天色仍赤紅如血,宛如夕陽永遠(yuǎn)綴在那里,籠蓋四野。攪亂靈氣的是從天而降的流火,數(shù)道慧鋒劃過天際,熠熠火光照亮半邊平城。

    但它們沒能落入平城內(nèi),剛至平城上空,便被修士們聯(lián)手搭建的陣法擋住。

    流火撞上靈力屏障,碎成了點(diǎn)點(diǎn)火星,于風(fēng)中消弭,宛如短暫的煙火。

    “應(yīng)當(dāng)無事。”溫淮感知了半晌,道:“靈力屏障還算穩(wěn)固,左右今日便會有其他宗門的長老趕到,師尊別擔(dān)心,回去再歇息會兒吧。”

    林長辭微抬著頭,仰觀天穹,表情沒有半分松動。

    平城有修士鎮(zhèn)守,也有陣法守護(hù),可是其他城池呢?

    “師尊?”溫淮喚他。

    林長辭轉(zhuǎn)過身,道:“我心中到底有些沒底,路上再歇吧,收拾齊備就回聯(lián)盟。”

    四更過后,郡府后門悄悄套了車馬,靜靜等待遠(yuǎn)客離去。

    但林長辭要離開的消息不知怎么傳了出去,城中百姓一直追到了城門,不舍地挽留這名救平城于水火的恩人,流民們也破天荒離開了李督郵劃給他們的一小塊地盤,和城民一起把城門口前圍了個水泄不通。

    “仙人,您走了平城可怎么辦啊!”

    “是啊仙人,俺家媳婦勞您相救,如今已大好,天天嘴里念叨您的恩情!您可千萬不能走啊!”

    “林長老,林長老……”

    馬車陷在人群中難以前行,林長辭掀開車簾,頓時落入一群殷殷切切的淚眼里,怔忪一瞬,竟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青年極少被這樣熱忱純粹的謝意包圍,難得束手束腳。分明是他最不喜的人多口雜,但此時就算喧鬧,卻也因城民的真心而顯得格外質(zhì)樸。

    不少人用力擠過人群,殷勤地往馬車上塞著自家種的瓜果蔬菜,就算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白面也拿出來緊急烙了些餅,一面奮力塞,一面還不忘囑咐:“仙長!這是我老娘烙的餅,可好吃了!您一定要帶在路上嘗嘗!還有這個,這是我兄弟家特地叫我送來的雞蛋,仙長莫要嫌棄,他可感謝您治好了他的病呢!對了,還有這……”

    城民努力跟著馬車一個一個地介紹,似乎忘了面前人是能呼風(fēng)喚雨的修士,還當(dāng)他知冷暖,怕饑餓,扒著車轅不肯放手。

    林長辭眼睫微顫,心中某處柔軟的地方似被觸動了一下。

    他略微平復(fù)了心情,以靈力使聲音傳了出去,語帶安撫:“諸位莫要擁擠,爾等好意,林某心領(lǐng)了。如今林某暫回聯(lián)盟復(fù)命,不日便有別宗長老前來接替坐鎮(zhèn),平城往后一切如舊,無須擔(dān)心。”

    雖說會有其他長老前來,但民眾們認(rèn)定了恩人,哪怕跟不上靈馬也要相送,追著馬車一路懇切挽留,直至出城十余里方休。

    馬車內(nèi)。

    塵煙外總算看不見人影了,林長辭才輕輕松了口氣,心中有著萬般滋味。

    今日陣仗叫他有些恍惚,仿佛前世那些誅心人言都成了過眼煙云,冷冰冰地隔著年歲,聽不真切。城民們熱切的呼喚猶在耳畔,一聲聲的,壓住了陰霾。

    溫淮把暖爐塞到他手中,順便捂住了他微涼的雙手。

    林長辭回過神,見他手指上的傷口尚存了幾道,知曉這個人涂藥向來不細(xì)致,便搖搖頭,取出藥膏,把他的手托起來細(xì)細(xì)搽勻。

    沿途不算顛簸,馬車?yán)锇舶察o靜的,溫淮任他擺弄,涂完后收回手來,左右打量了一下。

    林長辭收起藥瓶,開口道:“你不好奇么?歸海宮中的那個人?”

    溫淮默了默,如他所愿地低低問道:“那也是我?”

    林長辭頷首道:“是你,也不全是你。”

    溫淮于是不再說話,低頭有一搭沒一搭地?fù)苤鴦λ耄戎珠L辭的解釋。

    林長辭看出他不太開心,細(xì)思片刻,猜他多半是因?yàn)椤皽鼗础眰俗约海约哼為“溫淮”說話而不悅,便問:“即便是你自己,也要生氣?”

    “當(dāng)然。”溫淮霍然轉(zhuǎn)眸,沉沉地看著他的臉:“沒人可以那樣傷害你,就算是我也不行。”

    林長辭避開他的目光,試探性地問:“……若有一日,為師不在了,你會讓自己變成那樣么?又或者,會恨為師拋下你么?”

    他最后幾個字說得很輕,像是怕溫淮聽見,可溫淮又怎會聽不見?

    師尊親口對“溫淮”說出了失望,溫淮同樣聽得清楚,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回答。

    可他沒有回答。

    果然如此,林長辭心底苦笑,溫淮不答,便是最好的回答——他一定會重蹈覆轍。

    這樣的性子,他如何能放心得下呢?

    “溫淮。”林長辭按住他撥弄劍穗的手,讓他看向自己,輕緩地問:“假若真有那日,你要照顧好自己,好嗎?”

    溫淮抿唇,默不作聲地靠上來,黑眸暗沉,圈住腰埋在他的懷中,似乎應(yīng)下了,又似乎沒出聲。

    ……

    二人回到聯(lián)盟時,附近巡查的若華趕了回來。

    她行跡匆匆,衣擺有燎過的痕跡,膚色也黑了些,沖著林長辭見禮道:“師尊,平城可還好?”

    林長辭道:“已有好轉(zhuǎn),你這是射落了流火回來?”

    若華帶他們往殷懷昭的營帳走,嘆息著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昨日盟中修士不多,應(yīng)付有些支絀。”

    林長辭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聯(lián)盟的營帳的確撤去了許多,問:“他們?nèi)チ撕翁帲俊?br />
    “去幫忙了。”若華擦去額上汗珠,道:“其他幾座城出現(xiàn)了魔修的蹤影,單靠原先的巡邏分隊(duì)已忙不過來,于是加了些人手,還有些悄悄去幫南越鄰近的村子,近來抬出了不少焦黑的尸體,都遷到那邊埋了。”

    她隨手一指,又嘆氣道:“這天真是一天一變,明明在臘月里,昨兒一破,徹底變成了日暮,也不知后面還要死多少人。”

    林長辭亦是心中沉重,又聽她問道:“婉菁沒隨師尊回來么?”

    溫淮替他答道:“平城缺不得修士,讓她暫駐一陣,師姐不必?fù)?dān)心。”

    那小姑娘身上的魔氣還沒收斂干凈,若是回來,定會被若華察覺,她也怕師父擔(dān)心,故而托林長辭幫她找個借口。

    到了盟主帳前,小廝行禮道:“長老請稍待,我家宗主有事在外,半刻便回。”

    他本想請幾人進(jìn)帳等候,但林長辭擺手拒絕,他見附近有座山頭,正好可以登上去看看聯(lián)盟如今的營帳分布。

    但上了山頭后,不須遠(yuǎn)眺,便能看到近處屋舍交縱,濃煙滾滾,凡人哭聲不斷,似是遭了流火侵襲。好些修士正從倒塌的屋舍下救人,順便防備著可能再度降臨的流火。再遠(yuǎn)一些,路邊倒著無人收殮的餓殍,尸體還未腐臭,瘦得令人揪心。

    修士鎮(zhèn)守的地方尚且如此,其他更多沒有修士幫忙的地方又會如何?

    溫淮緊了緊握劍的手,出聲道:“師尊,我去助他們。”

    真是艱難的世道,若華目露不忍:“我也去。”

    二人離開后沒多久,小廝來請林長辭:“長老,宗主已歸,可要現(xiàn)在前去議事?”

    哭聲依舊在遙遙傳來,像是再不能忍受下去似的,林長辭硬起心腸,收回目光,轉(zhuǎn)身隨小廝下了山。

    殷懷昭已候在了議事堂,嘴唇微干,拂去身上黑灰,見人進(jìn)來,倉促對林長辭拱了拱手:“林長老。”

    林長辭還了一禮,道:“林某長話短說,可否?”

    殷懷昭做出“請”的手勢,替二人斟上茶,聽他開門見山道:“殷宗主可聽見了昨日天道之言?”

    “以血補(bǔ)天?”殷懷昭像是渴極,幾口喝完了茶,又續(xù)了一杯,邊飲邊道:“林長老還知道些別的什么?”

    林長辭道:“補(bǔ)天所需之‘血’,我業(yè)已知曉,殷宗主應(yīng)當(dāng)也猜到了幾分?”

    殷懷昭喝茶的動作一頓,隨后仰頭一飲而盡,手指在茶杯上摩挲。

    片刻后,他低低嘆道:“蒼生黎民。”

    血從何處而來?自然是生人。

    上古未開混沌之時,以活人祭祀,祈求天道回應(yīng)之事并不罕見,但如今天下已開民智,修士們自覺倉廩實(shí)而知禮節(jié),除去魔修邪修,正道幾乎無人肯做這樣的事。

    天道給出這樣的昭示,難道當(dāng)真山窮水盡了嗎?

    殷懷昭心下沉重,聽林長辭道:“其實(shí),還有一條路可走。”

    他忙問:“何解?”

    林長辭沒有正面回答,只輕輕道:“機(jī)緣。”

    答案有些沒頭沒尾,殷懷昭深鎖眉頭,正在苦苦思索,林長辭又道:“我知曉殷宗主此番見我,也是想將林某留在聯(lián)盟施展拳腳,但請恕林某不能久留,不日便要啟程趕路。”

    對面的人微愣,不由問道:“你要去何處?”

    林長辭淡淡道:“落仙山。”

    殷懷昭是何等聰明的人,莫說有關(guān)系,就算沒有關(guān)系,他也能猜個五六分,登時悟了林長辭未盡之語,心中咯噔一聲,下意識阻攔他:“不可!”

    林長辭直視著他,問:“有何不可?”

    殷懷昭沉默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雙紅眸中的疏離冰冷,不知何時已變成了沉甸甸的悲憫。

    一時間,勸解的話似乎都變得蒼白而乏力,林長辭在悲憫人間,他莫非不是么?既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下這位心懷天下的同道呢?

    長風(fēng)送來悲戚哭聲,不論是帳中之人,還是帳外四處奔波之人,有誰能裝作無知無覺,不為哀鴻遍野所動?

    對視間,殷懷昭啞了口,頭一回體會到世間并無雙全法的艱澀。

    他喉結(jié)滾了滾,不敢讓自己去看林長辭,問:“……丹霄君那處,需要殷某幫忙遮掩么?”

    “不必。”林長辭語氣輕松了些,道:“他跟著我。”

    殷懷昭先是詫異,隨后苦笑道:“林長老可真能舍得。”

    若叫他眼睜睜看著林長辭赴死,他是不愿的,林長辭這樣疼愛他的弟子,竟愿意讓溫淮親眼見他殉道。

    林長辭何嘗不知?dú)埲讨帲浇强酀溃骸安簧岬茫麜尬摇!?br />
    他起了身,告辭道:“林某先行一步,殷宗主珍重。”

    殷懷昭也起了身,將他一路送到了帳前,分別之時,他定定看著他,似乎要把林長辭此時的模樣刻進(jìn)心底。

    半晌,殷懷昭躬身抱拳,閉上眼睛,戚聲道:“長老高義,殷某拜服。祝君,此去順?biāo)欤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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