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斷緣
早些時候,平城,郡府廂房。
突如其來的春氣喚醒了院中海棠,幾枝花枝垂在窗前,細長手指一撥,落下兩三片淡色花瓣。
白衣青年一手支頤,垂眸賞著花枝,像在走神。
李尋仙坐在旁邊寫信,寫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道:“師父,師伯已經走了,咱們還要留在這兒嗎?”
白西棠側眸睨他一眼,火照似的天光給他側臉鍍上溫潤如玉的顏色,他慢條斯理道:“你想跟他們一起回聯盟?”
“倒也不算。”李尋仙用筆桿子戳了戳額頭,“只是……我總覺得我該做點什么。”
白西棠淡淡而笑:“為了那個小姑娘?”
李尋仙窘迫道:“師父,你想哪里去了……”
白西棠坐直了身子,瞥了眼信箋上的內容,道:“其實不必你說,我已有離開的打算。”
這個消息來得有些突然,李尋仙問:“回宗門么?”
白西棠搖搖頭,吐出了一個驚人的答案:“南越。”
毛筆頓住,在信箋末尾暈了一滴墨,李尋仙連忙擦去,道:“那等險惡之地,師父去作甚?”
因著宋臨風的追殺,他迄今為止仍對南越心有余悸。
白西棠道:“做什么不重要,你是要跟我走,還是留下來?”
“這……”李尋仙有幾分躊躇,白西棠明白了他的答案,起身道:“看來你是想留下了。”
李尋仙跟著他起身,吹了吹信紙,道:“師父,我有點想回黑水鎮看看。”
白西棠詫異地挑了挑眉,旋即想起他似乎有親人在那里定居,頷首道:“去那里么?也行,路上注意安全,我的去向不許告訴其他人,遇到了問題去找白家。”
李尋仙點頭一一應下,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道:“師父,我送送您吧。”
白西棠摸摸他的頭,微微笑道:“不必了,自己保重。”
他這一去,似乎難再見到了。
李尋仙為心里突然出現的預感嚇了一跳,再抬眼時,院中已不見了白衣身影。
傍晚,少年收拾好了行禮,去尋婉菁告別。
婉菁正在院中練劍,暴露出魔氣后,其他修士都默不作聲地搬了出去,院中只有她一人居住。
李尋仙探頭喊道:“師妹。”
婉菁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氣息,收劍道:“何事?”
李尋仙道:“我要回黑水鎮看看兄嫂,若能見到王叔,有什么話需要替你帶給他嗎?”
他口中的“王叔”正是婉菁化名“小草”時的鰥夫爹,婉菁搖搖頭,低聲道:“和我這樣的血脈扯上關系不是好事。”
她復而問:“怎么突然就要走?”
李尋仙解釋道:“先前天缺時我便想回去看看,但要教小山習字,抽不開身。這些時日天下大亂,我怕兄嫂遇見什么意外,去瞧瞧也好。”
婉菁想了想,取出一個繡囊,道:“既然如此,若王鰥夫還活著,師兄就替我把這些靈石送與他吧。”
李尋仙接過掂了掂,又遞還回去:“只是靈石便不用你送了,我這有。但我想著,如今世道不安泰,他一個人也守不住太多財,倒不如少送幾塊,其他換做靈丹妙藥,也好保他無病無痛,長命百歲。”
聞言,婉菁抿唇微微笑道:“還是師兄想得周全。”
她重新執起了劍,道:“這一去,何時回來?”
“快則半月,若路上耽擱,就說不好了。”李尋仙道:“天色不早,我先啟程了。”
婉菁轉身道:“師兄早去早回。”
他快走出院門時,忽然聽到院中的人問:“李尋仙,他日若我變成了魔修,你還認我這個師妹嗎?”
“什么?”李尋仙頓住腳步,驚詫道:“你要做什么?”
可院中的人似乎并不希冀得到答案,問出那個問題后,她腳步不停,身影早已消失在月洞門后。
……
南越,邊郊小道。
身著茶色長袍的人順著小道禹禹獨行,腳步拖沓,似受了傷,滴灑了一路的血。
他俊美的面容陰沉可怖,黑發在腦后草草束起,幾咎貼著蒼白的脖頸垂下,汗水與血水浸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來。
“宋臨風。”
他咬牙,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個名字。
那張明艷端莊的臉龐似乎又浮現在面前,譏諷地看著他,紅唇緩緩吐出誅心之語:“巫真,你算什么魔尊,你還活在從前的夢里?”
巫真臉色鐵青,他一時大意,飲下了宋臨風親手遞來的茶,無論如何提氣,魔氣也有些不聽話。
他沉沉地盯著這個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宋臨風蜷在美人靠上,咯咯笑出了聲,一瞬間,恍若還是那個剛嫁入歸海宮的少女:“不知道的是你,巫真啊巫真,你瞧瞧你,還有什么能讓我入眼的?魔尊之位?容貌?修為?你有這些么?不要忘了,你這副軀殼還是我找來的。”
她微微探出身子,掐著他的下巴,眸中含著淡淡的威嚴:“這里是我的宋家,不是你的歸海宮,如今是誰該夾著尾巴做人,看得明白么?”
巫真從她手里掙開,簡直滿腹怒氣:“當初求我將你娶進歸海宮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幅嘴臉。”
“愚笨。”宋臨風用絹子擦了擦手,輕描淡寫道:“為了達成目的,求助于當時的最強者,有什么不對么?更何況我與你達成的約定已經完成,你有什么資格指責我?”
她還好意思提交易?若這副半死不活的軀殼就是她的答復,他簡直是個被人愚弄的傻子。
巫真此時已恨極了她,不免嘲道:“怎么?宋三小姐又要故技重施,尋找當世哪位強者進行攀附?”
宋臨風笑了,定定地看著他:“強者?從今往后,天下將再無強者,我便是天下唯一的主人。”
她慢悠悠地捻起茶盤中的花,往茶壺里投了幾朵,使茶水顏色更加曼妙。
“不想死,就去找林長辭吧。”她笑道:“若你能活著回來,興許還能換個好看的殼子,做我的男寵。”
回想起前不久的口角,巫真依然氣得半死。
他終于明白了,宋臨風復活他根本哪里是為了再續前緣,分明想用他這柄刀除掉那些大機緣者,待到狡兔死走狗烹,宋臨風便能順理成章地成為修真界領頭人物。
可恨他眼盲心瞎,當初被騙過一次,復活后受她轄制,一心想脫離掌控,又被她騙了一次。
氣歸氣,不論如何,先殺了那個天生劍心。
只要此人死在自己手里,他便有了反制宋臨風的理由。
巫真面沉如水,即將走出小道時,腳步忽然一停,抬頭冷冷看去。
芭蕉樹下,一名白衣青年斜倚闌干,清瘦如竹。
聽到動靜,他轉過頭,面帶三分笑意:“你被宋臨風攆出來了?”
毒蛇似的目光盯上他的脖頸,殺氣若隱若現。
白西棠卻并不在意,直起身子,笑吟吟地面向他,道:“做個交易么?”
巫真正因被騙而怒火中燒,毫不理睬走了過去,聽他繼續道:“若是成功,宋臨風那邊,我可以幫你解決。”
前面的人終于停下腳步,冷冷道:“說出你要的。”
……
漫天紅光里,一行人穿過了斜陽,宛如南歸的燕。
上路已三日有余,林長辭原本只想帶著溫淮趕赴落仙山,若華得到消息,主動追上了他們。
她不知道師尊為何要再度前往落仙山,卻敏銳地察覺到氛圍有異,說什么也要跟來,送了封信出去,跟溫淮一路相護。
沿路魔修愈來愈多,分不清是魔尊有意阻攔,還是天缺帶來的影響。身在云端,俯首人間,能看見隨處散落的魔氣數量叫人心驚。林長辭不知曉,若他早些前往落仙山,人間境況是否不那么糟,此時已無法重來,只能悶頭趕路。
他一心直奔落仙山,可道中白骨、屠戮與兵災讓他屢次想停下步伐。
不止是魔修,更是怨氣在積蓄,天色長明,人間亂了季候,人心自然也生了魔障。
魔修大肆屠殺,凡人也在自相殘殺。禮樂亂套,即便是一座規模不小的城池,燒殺劫掠之事不在少數,丈夫被殺,婦人不堪受辱自盡,稚子伏地而哭,樁樁件件,容不得人閉眼不看。
林長辭幾回出手,險些落入魔修包圍。這些魔修修為不高,但不知為何數量眾多,突出重圍需要好一番功夫。
見得多了,若華忍無可忍,主動擋在他身前,堅毅道:“師尊安心離去,我留下應付。師弟,護好師尊!”
背對著二人的背影,她拔出長劍,紅衣發梢皆盡飄飛,落日余暉里,宛如不可逾越的山巒。
“來吧。”她冷笑道:“早就想收拾你們了。”
……
落仙山有著數百萬里之遙,即便奔命,也需近二十日才能抵達。
跋涉到第十三日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林長辭面前。
彼時二人正陷于山谷魔修重圍之中,數道飛羽從天而降,化箭將林長辭面前的魔修貫穿在地。林長辭抬頭,見空中一只靈鶴仰頭長唳,隨后化為人身翩然落下。
鶴單膝跪倒在他面前:“尊主,請恕鶴來遲!”
青霜緊跟著斬下魔修頭顱,血濺了一地,林長辭來不及擦拭,問:“你怎么來了?”
鶴掩護著二人突圍,同時遞出一張信紙,“收到若華師侄的消息,方知公子陷于如此險要的境地,急忙趕來。”
他語氣里似有些埋怨:“公子怎的不喚我?”
重新飛上云端時,林長辭展信看了兩眼,搖頭道:“原是不須你們相隨的。”
他內心暗嘆,鶴與他不必同生共死,卻極為忠義,若知曉他此番殉道,保不齊會像前世那般殉主。他有意瞞著,留其在山上教養林容澄,若華卻好心辦了壞事。
溫淮道:“鶴師叔,師尊有我保護無需擔心。若出了何事……我自當以命相陪。”
林長辭抿唇,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
類似的話不是沒有聽過,鶴不知話中深意,只道:“師侄的實力我自然相信,公子且先行一步,待我解決完這些人便去尋您。”
他雖不想剛和自家公子相認就分離,但魔修依舊在源源不斷地涌來,仿佛巫真瘋狂的反撲。
若放任他們逃出山谷,后果不堪設想。
林長辭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保重。”
失了兩名同行者后,他在山腳終于遇到了最后一道阻礙。
第十七日,落仙山的剪影已遙遙可見。
四野空寂,風傳澗響,熾烈的天穹下,看不清輪廓的黑氣靜靜伏在地上。
它們和先前瘋狂至臻的魔修不同,沒有各自的軀殼,時而連綴成片,時而散布如星,每一道都帶著極重的怨煞之氣。
這才是巫真真正的埋伏,先以魔修阻礙他們的腳程,用人間慘狀動搖道心,最后在山腳釋放笑靨奴的怨魂。
笑靨奴比血尸還要難應付,速度極快,無影無蹤,林長辭曾被傷過一次,此時面對海潮般的怨魂,恐難以毫發無傷地突破上山。
他心下一沉,忽聽溫淮道:“我攔住他們,師尊只管上山便是。”
雖這樣說,他卻遲遲沒有放開林長辭的手。
二人之間靜默片刻,溫淮語氣干澀,輕聲問:“當真不能留下來嗎?”
林長辭另一只手抬起,摸了摸他的頭。跋涉多日,二人已行至此處,再多的語言像是徒勞,于是他輕輕喚了一聲:“溫淮。”
這一聲好似約定好的諾言,手上的溫熱輕輕松開。
溫淮深深吸氣,句尾帶了半分顫音:“弟子溫淮,愿護師尊最后一程。”
他似是痛極,咬緊牙關,發出一兩聲嗚咽般的聲音,猛地轉過身去,拔出了皎日。
……
劍停之時,再無另一人的動靜。
他喘了幾口氣,松開劍,忽然跪倒在雪地里,以雪相擁,掩住了撕心裂肺的聲音。
第122章 惡戰(上)
山雪開始融化。
青年立于山頂之上,雪風獵獵,廣袤無垠的天穹下,那一襲青衫是如此渺小,如一片飛葉。可正是這片飛葉,停住了漫天風雪。
林長辭緩緩睜開雙眸,眸中是與天穹同樣的灼烈。
他一動不動,似化成了一尊石像,靜默吐納間,靈力被看不見的手一絲一縷捋為細線,于身側纏繞,裹挾,流動,密密地織成旋渦,在山巔重新掀起了狂風。
霜雪卷入風里,不等落下,已被靈力煉化為無根之水。
點點清露沾濕了林長辭的衣袂,落仙山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青霜出鞘,懸于風中,被雨濯洗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洗凈劍上腥氣,一如最初開刃的成色。雨雖溫涼,它卻絲毫不減銳氣,劍芒幾乎化為實質,看上一眼便會被其刺傷。
素白指節輕輕彈擊劍身,換來一聲清悠劍鳴。林長辭順著劍身往下撫去,像在安撫多年的老友。
劍芒割開了掌心,他并不在意,將血涂滿劍身,把劍柄貼在了心口。
咚,咚,咚——
心跳聲混雜著另一個微小的跳動聲,受了劍心血祭的青霜宛如活物,錚鳴一聲連綴一聲,直至化為龍吟,劍刃閃過游龍之影,青白色光華頃刻沖天而起!
迎著割面寒風,青年氣息清正,一字一頓道:“在下神機宗林長辭,幸受天饋,得以再世。今天道漏缺,蒼生有難,吾平生無寸功,無寸德,惟愿以身還之,填補天缺。”
神魂虛影浮現在他的身后,成百上千條魂絲垂下,像無數次玉鏡臺中所見的那樣,憑空出現的火焰席卷了一切。
曾數次瀕臨破碎又勉強黏合的神魂在這一刻灼灼起舞,飛灰湮滅,一生心血化為烏有。
他強忍著痛楚,以神魂作為祭祀之禮,祈求諸天回應。
下一刻,天道風云色變。
灼紅似火的天空暗了下來,隱有烏云醞釀,陰沉地遮蔽了山巔光亮。
“轟隆——”
天雷降下,霎時照得人間一片雪亮。
雷電順魂絲而下,流入經脈,灌頂般的疼痛讓林長辭額角起了青筋。他呼吸微亂,卻一聲不吭,手臂沒有顫動分毫,任由破壞性的雷電橫沖直撞,直至把一切破壞殆盡。
不知過了多久,他眼前黑暈成片,往前踉蹌了一步,艱難站穩后,鼻端嗅到了濃濃的血腥味。
青衫上下早被鮮血浸滿,全身上下無一塊好肉。
陣陣靈雨也洗不去顏色,肺腑宛如吞了冰雪,林長辭吸氣時,幾乎感覺不到胸腔的存在,手指僵直,無法再屈伸。
他與天地同成一體,變成了山尖的雪,石上的冰。
饒是如此,青年仍未退縮,前跨一步,以嘶啞的聲音高聲呼喚:“天地將傾,魔修為禍世間,懇請諸神垂憐!”
風過山巔,雷聲在云中怒吼。
林長辭咬緊牙關,再跨出一步,聲音近乎崩裂:“請諸神垂憐蒼生,誅滅邪祟,還天地以晝夜清明!”
神魂燒至盡頭,幾近凋零,青年已成了血人。
滾滾驚雷轟然大作,響徹天際。
“轟——!”
在他即將失去知覺前,肅殺號角聲起,濃云層層疊疊地聚集,籠罩在落仙山上。
金光在云層中乍現,濃云變幻作浩蕩之景,太華垂旒,黃河噴雪。
青年顫抖著抬頭,紅眸中,終于映出了漫天仙佛的影子。
……
山谷里。
鶴本以為殺掉那些魔修就能去尋他家公子,可他錯得離譜。這些魔修不知誰在操縱,殺掉一波,總有另一波涌出來,源源不斷,殺到最后,簡直疲于應付。
他有種不妙的感應,公子那邊一定出了什么事。
可愈是心急如焚,愈容易出錯,羽箭沒能照顧到的角落,一名魔修踩著山石騰空而起,以手中長戟刺向鶴。
鶴雙眸幾乎縮成一條豎線,變回原形將其打落,但長戟來勢太急,不免翅膀洇血。
這一閃避,給了魔修更多的破綻。無窮無盡的魔氣沖面而來,圍了個水泄不通,眼里閃著嗜血的光芒,似要將他分食。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最前列的魔修被一道熟悉的青白劍光貫穿,更多劍光緊跟其后,如疾風驟雨,凡其所指,皆盡殞命。
公子!
仙鶴唳鳴一聲,扶搖而上,振翅向主人飛去。云中之人對他微微頷首,卻并不停留。
離得近些,鶴才看見林長辭的變化。
青年淡漠而威嚴,束帶當風,仿佛身披銀輝而來,滿頭青絲已化霜雪。
隨著他轉身,身后云中閃現出金光,巨大的虛影朝下方挽弓射箭,山間邪氣頃刻潰不成軍。鶴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靈力波動,也探查不出面前的人究竟是何境界,不由心中大驚。
似乎從見到公子起,他就再未能再感知到公子的靈息。
認了主的靈騎不能感知主人靈息,僅有兩種情況,一是雙方相距太遠;其二,便是主人已死,生息已無。
林長辭前世魂飛魄散時,鶴已經歷一次,瞬間明白了什么。
仙鶴發出凄楚悲鳴,奮力追趕著主人的步伐。然而他追不上騰云,更追不上生死。
一步踏出,橫跨山海。
青年所過之處,沿路金光傾瀉而下,破去人間魔障,金光過后,是雨過般明凈的長空。
太久沒沐浴過如此澄澈的天光,地上戰斗的修士與凡人們都呆住了。一直苦苦抗衡的敵人消失,他們下意識止了戈,面染黑灰,身上還帶著大大小小的傷口,于狼煙中抬頭望去。
謫仙般的青衣人掠過半空,腳下似有云霧,身后金光燦燦。
在他過后,天際浮云卷靄,明玉流光,柔和地撫慰血與火帶來的傷痕。
不知是誰第一個失聲哭了出來,有人一個激靈,大喊“天災結束了!”,隨后精疲力盡地跌坐下來,而更多的人濡濕了眼角,久久痛哭,慶幸著劫后的新生。
同樣的場景在不止一處出現。
赤霞淡去,重分晝夜,魔障湮滅于云后的金光映照下,后來無論是誰,回憶起此情此景,都會稱那位帶來祥云的人為“神仙”。
林長辭記不清行過了多少個晝夜,又一次路過臥云山時,終于落在了青山之上。
向上界所借的神力損耗過半,但最需要他解決的那個人,還沒有死。
那人或許知道死期將近,沒等林長辭去尋,在臥云山前與他際會。
巫真對他的模樣變化毫不意外,冷冷勾唇道:“你果然選擇了這條路。”
林長辭并不與他多話,抬手一召,猶在落仙山的青霜出現在手心。
鋒芒劃破長空,直指面前人蒼白的脖頸。
巫真側身閃過,歪了歪頭,嗤笑道:“修士,你如今的樣子,倒顯得比我更冷酷無情,不做魔修真是可惜了。”
他語氣輕松,身形卻微微繃緊,面對擁有半神之力的天生劍心,巫真足夠重視。
“這將是你我的最后一戰。”林長辭平靜道。
巫真手持玉簫,意味深長道:“那可未必。”
話音未落,他身形如疾箭射出。
林長辭橫劍格擋,靈訣正要爆發,忽然想起下方正是臥云山,心中一緊,千鈞一發之際避過巫真詭譎的攻擊,展開袖袍,將臥云山收了進去。
見此,附近趕來的修士們紛紛睜大了眼,這般瞬息移山填海之能,已非此界能達到的高度,莫非此人飛升在即?
怕遭二人爭鋒牽連,他們離得不算太近,還未認出半空中那名白發修士是何人時,忽聽身邊的若華尊者語帶哽咽,沖著半空高喊:“師尊!”
半空中的交戰愈發激烈。
即便在強弩之末,魔尊爆發出的全部底蘊依舊不可小覷。他誕生自戰場,是最懂生死之斗的魔修,若非諸仙借力,林長辭恐真會與他戰成平手甚至落入下風。
二人的身法已經無法用肉眼捕捉,靈氣魔氣糾纏一處,混混沌沌,或被青霜一刺,或遭玉簫一點,轟然炸開,爆發出強悍的沖擊。
但再如何厲害,以各種殘魂拼湊起來的人也無法抵抗半神之力,巫真吐出一口鮮血,按著心口冷嘲道:“……借命!”
收回玉簫,他擦去唇角血跡,哈哈大笑:“果然是借命,我借修士的命,你借天地的壽……你與我有何不同?不如握手言和,屠盡天下再聯手飛升,如何?”
林長辭向來不信魔修的鬼話,巫真也只是隨口一說,咳出殘余的血,瞇眼道:“看來你一定要死斗了。”
對面的白發青年不答,他驅動靈訣,青霜再斬,劍出驚鴻。與此同時,巫真的背后亦出現一道巨大的劍影。
兩相對穿,巫真必死無疑。
這樣的情況下,他竟咧嘴笑了。
下一刻,眾人看到了驚人的一幕——魔尊竟不閃不避,向劍光迎了上去!
……
黑水鎮。
昔年平和的小鎮,此時已是一片廢墟。
李尋仙呆呆地站在廢墟里,已靜立了一夜。
他趕路時,見天地重分晝夜,心知林師伯那邊一定成功了,只是不知付出了何等代價,隱隱有些難過。
但遠遠看到黑水鎮時,他才明白那份難過從何而來。
寒冬的風吹得人通體發涼,坍塌的木石之下,似有斷指殘骸,神識拂過,再無任何生息。他就那樣愣愣地看著地上的血,頭回體會到生死離他僅有咫尺。
天將明時,少年終于動了動,抬手摸了摸臉頰,似乎摸到一點冰涼。
李尋仙抬起頭,神色恍惚而惶惑。
一線生機……到底是為誰而留的生機?他還記得兄長勤懇擔貨的模樣,也記得嫂嫂留他吃飯的語氣,鎮上每一戶和他說過話的叔伯姨婆,小弟小妹,他都記得他們的臉。
天道仁慈,為何不憐憫眾生?為何非要將這線生機留給再平凡不過的他,而非蕓蕓眾生?
半晌,他擦去臉上淚痕,取出一本藏藍色書皮的冊子。
少年垂眸摩挲著封面“天算”二字,喃喃道:“雖是給我,但我并不想要,莫如還于天地,也好過空度此生。”
火焰驟然從書冊一角燃起,李尋仙把書冊舉過了頭頂,看向遠方。
他癡癡看了許久,忽然笑起來:“天缺……生機?焉知生機在誰?林師伯,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
青白劍光迭起,曾讓修真界聞之變色的魔尊終于敗落。
天命難違,巫真被一劍斬斷了手臂,墜下半空。
“魔尊死了!”
“不愧是碧虛長老!終將惡賊斬于劍下!”
“我等快去接應長老!”
遠處觀戰的修士中爆發出幾聲歡呼,也有人覺得不對勁:“巫真方才的行為無異于自殺,怎會死的這樣輕易?”
“的確有疑點,魔尊狡詐,這番定然又是詐死,諸位小心!”
他們警覺地彼此提醒,持著武器,慢慢向尸體落點圍靠過去。
若華一心只有天上滿頭白發的師尊,見巫真身死,立刻搶在其他人前往林長辭身邊飛去。無人注意,若華尊者帶在身邊的徒弟沒有跟上,她忽將眸子一閉,好似打了個盹。重新睜開時,眸中閃過一絲赤紅。
半空中,林長辭也閉了閉眼,帶著支撐不住的倦怠,青霜劍影亦開始變淡。
巫真的生死逃不過他的感知,最后一戰結束,他想,是時候休息一會兒了。
于是他揮手放出臥云山,整個人飛了下來,放慢了步子,走進掃花庭中。
像尋常一樣,他停住腳步,坐在庭中那株梨花樹下,在聽見若華的呼喚之前,微微闔上了眸子,打算就此一夢沉酣。
“師尊。”
有人撫上了他的衣角。
林長辭強迫自己抬起沉重的眼皮,一道再熟悉不過的靈力注入了空空蕩蕩的經脈,隨之而來的,還有半分神魂。
他忽的清醒過來,抓住面前人的手,啞聲道:“你在做什么!”
林容澄半跪在他身前,雙眼通紅,不顧他的制止,執意將神魂撕裂,再分享給他。
“容澄。”林長辭緊緊盯著他,嚴厲道:“你別犯傻,為師自有為師該去的地方,你若再這般,沒人能給你補魂。”
“我愿這樣做,弟子愿與師尊同生共死。”林容澄咬牙,竟反手抓住了他,紅著眼睛,道:“師尊,我是溫淮!”
第123章 惡戰(下)
“……溫淮?”林長辭重重地咳了幾聲,感覺嗓子里全是血。
他瞇縫著眼睛仔細打量身前少年,又問:“溫淮?”
“是。”林容澄無措地貼著他的手,凄聲道:“我是溫淮,也是林容澄,我都想起來了。”
他道:“師尊可還記得我昔年割舍的一魂?”
林長辭輕蹙眉毛,道:“自然記得,你七年前……”
他想到什么,驀然止住了聲音。
七年前,正是他在山中撿到林容澄的時候。
難怪——某些謎團在此時恍然展開——難怪林容澄魂魄有損卻不可補全,原來他的魂魄盡數系于真身之上!
震驚與愕然短暫地占據了腦海,林長辭胸膛起伏了幾下,因心緒激動,又咯出一口血,神情苦澀。
他對林容澄擺手,示意其不必再解釋。
此刻,淌進經脈的靈力已他足夠辨認出眼前人的身份。
原來,溫淮割舍的一魂早到了他身邊,怪他不察,從未想過眼前人的真身究竟是誰……甚至有意漠視溫淮的掙扎。
在他不知情時,他們便已相伴度過了十余年。
青年閉了眸子,面容蒼白,眼角似有淚痕。
手腕上的手緊了緊,林容澄抿唇一言不發,把眉心印在他的額頭上。
林長辭再度感覺一絲絲神魂被渡了進來,面前人試圖以魂換魂。殊不知,他的神魂已在落仙山燃盡,林容澄這樣做,無異于空耗己身。
“停下。”林長辭微微挪開了頭,沙啞道:“不管你是容澄也好,溫淮也罷,為我補魂終歸是無用功,停下罷……是為師負你。”
說著,他狠心將少年的手撥開。
少年眸中布滿了紅絲,不依不饒地撲上來,此時若華終于趕到了掃花庭,見林長辭白發垂肩,面色如紙,含淚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有些語無倫次,哽咽道:“師尊,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樣?”
或許在護送林長辭去落仙山時,她已有預感,卻未想過,親眼見到師尊的模樣會比預想更糟。
梨花紛紛揚揚地落下,好似下了一場雪。
若華緊緊握住面前人微涼的手,淚眼朦朧地懇求他:“再等等,師尊!大師兄和師姐妹們很快就到,很快!還有溫淮,溫淮也會趕回來,您千萬別睡!”
林長辭摸摸她的頭發,輕輕道:“別難過,你們都過了讓為師操心的年紀了。”
興許是林容澄為他渡入的絲絲神魂有些效果,他叫若華這么一哭,倒比方才精神好些,摸著腦袋的手忽然一頓,問:“婉菁呢?”
若華擦了擦淚,道:“她在……她怎么在那兒?”
林長辭的指間捻著一絲魔氣,順著她所看方向感知了一下,神色凝重,重新握住了劍柄。
臥云山下,晴空悄無聲息地地消弭在云后,天陰欲雪,身處神機宗內的修士們陸續趕到了巫真尸體殞命處。還有不少人趕上山,正要去拜會林長辭,冷不防一道陰影掠過頭頂,他們抬頭望去,叫道:“碧虛長老!”
“長老!您這是怎么了?”
密林里,修士們本在戒備,轉頭看見是他,詫異一瞬,紛紛讓了路。
他們讓開后,站在巫真破碎尸身旁的婉菁便格外醒目,她向林長辭僵硬地行了一禮,沉默得有些奇怪。
林長辭和她對視幾息,和緩道:“婉菁,過來。”
婉菁退后半步,做出了詭異的動作。
她轉過身,伸手似乎極力想探向尸體,另一只手卻緊緊抓住了手腕,牙關緊咬,面上表情似笑非笑。
林長辭再喚:“婉菁。”
婉菁努力朝他走了幾步,又很快退回去,表情緊繃,像在遏制著什么沖動。
其他修士察覺不對,悄悄往后退開了些。
片刻,與婉菁角力的人似乎放棄了,她順利地垂下手,往林長辭的方向而去。
但快到林長辭身邊時,她忽然腳步一轉,撲回巫真尸身旁,極快地從中抓住了什么。
緊跟在林長辭身后的若華出聲道:“婉菁!”
“別過來,師父。”
婉菁雖在僵持,聲音依然很平靜,以手中之物抵住了心口。
修士們定睛一看,卻只是一支普通珠釵。
她溫語威脅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刺下去。”
修士們以為她在向若華示威,不想少女下一刻就變了臉色,冷笑道:“你大可試試。”
她頓了頓,又像在勸說自己:“聽本尊的話不好么?除了本尊,誰還能保你安然離開,你我既然血脈相連,更應該幫助自己人。”
“自、己、人?”
婉菁嗤笑一聲:“你能說出我娘親的名字,記得她的樣貌么?知曉你之死前,我住在哪間宮室,遭受何等冷遇么?哈,魔尊之女,不過是個好笑的名頭!”
想起那些零零碎碎挖掘出來的記憶,她抵在心口的珠釵緊了幾分。
“聽話?”少女咬牙切齒地道:“對,于你而言,歸海宮的每一個女人,每一個子嗣都只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件,只要聽話就好,不配費心,更不配擁有自己的名字。”
旋即,她表情變得陰冷,橫眉道:“本尊倒是小瞧了你的野心。”
她繼續往后退去,拉開了與其他人的距離,森森而笑:“要讓你失望了,你費這么多口舌,莫不是以為能扭轉乾坤?”
以巫真的境界,要奪舍一個金丹期的修士,抹去對方神魂,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抵在胸口的珠釵緩緩遠離,婉菁似是抗爭得極為吃力,額角沁出汗珠。
等到珠釵“哐當”一聲落地時,她臉色猙獰了一瞬,喉嚨里擠出難聽的聲音:“你做了什么?”
婉菁抬起另一只手,其他人這才發現,她藏了一柄劍,此刻劍身鮮血淋漓,魔氣肆虐。
林長辭和若華對視一眼,若華按著劍,悄悄繞去了婉菁身后。
在少女斷斷續續自言自語時,其他人已明白了過來,暗道魔尊好生狡詐,這才一會兒的功夫,就已奪舍了若華尊者的徒弟,當下各個手持法器,隨時準備迎戰。
但巫真比他們更快一步。
眼見在婉菁身上沒討到好,他抬手,地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掀翻的塵土頃刻迷了修士們的眼睛,血尸在塵土后涌現。
“誰……!”
有修士忽然驚叫出聲。
纖纖玉指兇悍地扣上他的脖頸,同時,青霜劍尖只差毫厘,堪堪停在他的鼻尖。
他后心沁出冷汗,下意識道:“救救我——碧虛長老,我不想變成魔修!”
巫真卡著他的脖子,對林長辭冷厲一笑,犬齒尖尖。
這般來看,婉菁的容貌和他還真有幾分相似。
他緊盯著林長辭,身后好似長了眼睛,準確無誤地截住偷襲的飛劍,故意把神機宗主掐著脖子往前晃晃:“你要救他,可以。用我身后那人來換,如何?”
他的身后,一擊不中的林容澄飛身后退,暗惱自己真身不在此處。
林長辭冷冷道:“癡心妄想!”
巫真嘆氣,拍了拍身前人的臉,道:“很遺憾,碧虛長老不想救你。”
少女猛地撕咬下了修士脖頸上的血肉,宛如殘暴不仁的野獸,瞇著眼把生肉吞吃入腹。
血淋淋的場面讓其他人一陣惡寒,修士翻起了白眼,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嘶啞叫道:“救我……救……”
巫真這是要奪舍!
林長辭面色一凝,提劍再刺,奪舍最是不能受到打擾,但巫真寧愿生生受這一劍,也不愿停下來。畢竟修士擋在他身前,他用著婉菁的軀殼,二人都并非罪大惡極之輩。
他在賭,賭這一劍后,林長辭再難功德圓滿。
劍尖近在咫尺,他后心傳來一陣劇痛。
巫真眸中巨顫,不可置信地回頭,發現自己神魂竟不知何時游離在外,而本該虛弱至極的少女噴出一口鮮血,瘋狂地笑了起來。
她拔出珠釵,擦去唇邊的血,咯咯笑道:“沒想到?”
巫真望向自己的手,神魂手腕上被絲絲不屬于自己的魔氣禁錮在外,綿綿不絕,一旦纏上就難以掙脫,是無形的囚籠,隔絕了他再次奪舍的可能性。
他狠戾地抬手,一掌將婉菁拍飛出去。婉菁手中的劍沒能擋住,斷作兩半,整個人像斷了線的風箏落下,半空中被一人緊緊接住:“婉菁!”
若華抱著她摔在地上,隨后一滾,迅速隱入密林之后。
巫真眸中溢出嗜血的殺意,森寒鋪天蓋地涌來,他抬眸,氣息一寸寸開始暴漲:“既要找死,便一起死吧!”
黑霧把他層層包裹起來,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手已放在了一名修士的天靈蓋上。
始料未及的速度讓那名修士閃避不及,腦袋蓬然炸開,紅白穢物飛濺出去。
眾人心里一寒,看得直發怵,各自四散開來,生怕下場如那人一樣。
林長辭神色肅然,命林容澄退回山中后,袖袍一揮,數道劍氣懸于上空,巨大劍影再次出現在他的身后。
巫真亦燃燒起了神魂,實力短暫地躍上半神之階,與林長辭持平。
二人在空中對碰,極致的白與黑飛旋倒轉,好似一對陰陽魚,方圓數百里的靈氣皆被吸納過來,形成了一道狂暴的靈力旋渦,修士們不得不施法定身,以免被卷入其中。
狂風乍起,天地變色,濃云重新遮蔽了天空,半空的飛鳥被折了翅膀,哀鳴著落入深淵。山林中的野獸也不斷狂奔出來,在靈力所化的鋒刃中無頭亂竄,帶著血氣暴躁地撞上地界禁制,即便頭破血流也不肯罷休,宛如末日之景。
神機宗主終于在此刻趕到,他抬手結出法印,大喝一聲:“開!”
在地面震顫中,護山大陣轟然升起,數位長老跟隨在他身后,紛紛往其中注入靈力,以免神機宗在混戰中毀去。
處于旋渦中心的人更為艱難。
林長辭身形一滯,勉強將涌到喉頭的血咽下,手臂與指尖滲出的血依然源源不斷地涌出來,身體實在到了極限,青霜慢了一拍,被魔氣穿肩而過。
巫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受了幾番重創,即使強行以神魂換取境界,也因沒有軀殼,消耗速度堪稱恐怖。
他雙眼徹底變黑,像兩道駭人的空洞,不偏不倚地沖入旋渦之中。
下一刻,無數道黑影出現在林長辭面前。
每一道黑影都帶著刻毒怨煞之氣,七竅流血,發出了巫真的聲音:“有人要本尊留你一命,但是,本尊改變主意了。”
“你等賤如草芥,也妄圖以道補天!”
黑氣圍繞著林長辭上下飛轉,一層一層圈起來,如蠶繭細細密密地纏繞,青霜竟斬不斷這些細韌的“蠶絲”,林長辭被裹著墜入了旋渦中心,沒入窒悶之中。
靈力已被旋渦壓制到極致,只需打亂一絲,便會摧毀方圓百里的所有。
忽然有雨落了下來。
飄飄綿綿,幾乎聽不見聲音,但正是這樣一場悄無聲息的雨,把殺意、劍氣與天地都深深澆透,散去了血水的腥膻,也澆熄了一點即炸的靈氣旋渦。
它默默地下了許久,直到狂風緩緩停止,云開霧散,天邊再度出現金光。
修士們定睛一看,云中似有人提攝金光,御劍而來。
待離近了,才看出那是名十分眼熟的修士,一身黑袍,高扎馬尾,容貌凌厲而冰冷。
等不及到臥云山邊,他就把劍一棄,飛身而下,接住了從漩渦中脫身的人。
“師尊!”
溫淮放聲喊道。
林長辭跌落在他的懷中,甚至沒有力氣說話,一開口,血便從喉頭悉數涌了出來。
心臟重的要命,一聲低過一聲,他眼中白茫茫一片,感覺有人抱緊了自己,像是有水漫進了衣襟。
“是溫淮嗎?”林長辭費勁地伸出手指,抬手拭去,聲音微不可聞:“別哭。”
他以為自己發出了聲音,溫淮卻只見他嘴唇動了動,昔日漂亮的紅眸暗淡至極,眼神渙散。
溫淮怕一開口,便叫師尊聽見哭聲,于是低下頭去,臉上帶著淚深深埋入冰冷的掌心。
“是我,師尊。”他顫著嗓子,低低道:“我回來了。”
金光映照著蒼白瀕死的面容,林長辭幾乎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仿佛久行的旅人終于能夠停下歇息,他精疲力盡地閉上眼,靠在溫淮的臂彎里,慢慢睡著了。
數片梨花瓣從遙遠的山上飛下來,白花飛舞,宛如漫天紛揚的紙錢。
他曾見過滿山春色,蘭舞芳姱,如今只得一樹梨白相伴。
角落里響起了低泣,好不容易趕回來的徐鳳簫等人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師尊又一次離他們而去了。楊月水幾次上前,卻又停住腳步,無措地站在原地,怔怔流著眼淚。
神機宗主也立在不遠處,好不容易保下神機宗,本該高興,但沒有一個人能提起心情。
“丹霄君……節哀。”
有修士忍不住開口寬慰。
溫淮越是安靜,他們就越是害怕,到底怕什么,也說不清楚。
死一般的寂靜里,靈氣再度流動起來,悄悄在溫淮懷中之人的身側聚集,金光逐漸燦爛,把青年的面容映得柔和溫存,宛如神佛垂目。
天地之氣的改變瞞不過修士,溫淮隱隱察覺到什么,握緊了懷中人冰涼的手,看向云端金光。
他以衣袖拭盡眼淚,輕輕在林長辭眉心印上一吻,像是告別。
眾人皆是一驚,便見溫淮抱著人起了身,緩緩走向金光所引之處。
懷中人越來越輕,是再也留不住的幻夢。
他紅著不再流淚的眼,輕輕放開了手:“我愿護師尊……登仙。”
一字一句,重如千鈞。
第124章 知君
令人生懼的靈壓消失,手邊忽然冰冰涼涼的,樹葉被打得滴答作響。
下雨了么?婉菁努力去聽另一邊的動靜,但什么也沒有聽見。
還是等師父回來罷。
她捂著嘴低低咳嗽了幾聲,聽到沙沙的腳步聲傳來,立刻警覺問:“誰?”
來人輕輕喊:“師妹。”
大約是密林深處,天色黑得要命,她什么也沒看見,疑惑地問:“師兄?你不是去黑水鎮了么?怎會在此?”
“我來助林師伯,順帶布個雨。”李尋仙在她頭頂撐了柄傘,遮住樹葉淌下的雨,“傷得重么?”
婉菁搖搖頭,他又問:“你的道心……”
“碎了。”她輕輕說。
半晌,李尋仙像是彎下了腰,寬慰道:“無妨,和若華師叔回去后好好養傷,人還活著,便是好事。”
婉菁察覺到他的語氣不同尋常,奇怪道:“你不回去嗎?”
“我要走了,雨停了就走。”他把傘放在婉菁身邊,輕輕笑了一聲:“我陪你等雨停吧。”
天地間這一場雨綿綿不絕,如絲如縷,清冷木香壓過淡淡的血氣,將萬物濯洗干凈。
婉菁還是看不見他,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忍著內傷,扶住樹干慢慢站了起來,問:“外面現在是何情況?”
“外面已經結束,林師伯勝了。”他語氣松快:“你是沒見著魔尊那架勢,滿盤皆輸,十分地不甘心,嚷嚷著要殺人,還要奪林師伯的舍,一掌就被打散了。”
婉菁默默地聽著,手指摩挲著珠釵,不知在想什么。
少年拿出手巾,為她擦去手上的雨水。等了一會兒,見雨勢漸收,他溫和道:“我走啦。”
一只手摸了摸婉菁的頭,溫暖縈繞在身側,傷口的疼被壓了下去。
“師兄!”她想叫住李尋仙。
可除了風過密林,再無其他聲音。
她撥開枝葉,往外張望,忽有人從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婉菁回頭一看,白衣青年立于幽暗之中,對她笑了笑:“小姑娘,借你的幻境一用。”
……
周身搖搖晃晃,小舟上,林長辭豁然睜眼。
搖槳的人見他醒來,輕笑道:“師兄醒了?這一覺黃粱可是做了什么好夢?”
林長辭蹙眉,頭無端端有些疼,道:“夢?這是在何處?”
他微微撐起身子,鼻端聞見了淡淡蓮香,飛鳥掠過,水波聲蕩開四野,遠處蟬鳴惹人心煩。
白西棠給他遞來一杯清茶,道:“師兄近日未曾歇息好?來,先醒醒神。”
林長辭接過茶,腦海中的記憶有些模糊,遂道:“興許是未休息好罷。”
小舟穿行在蓮花叢中,水面泛著粼粼金光,穿過廊橋下,此情此景,似有一番眼熟。
白西棠撥了撥寬厚的花瓣,道:“近來天熱,難免心緒浮躁,正巧我院中摘了好些蓮蓬,回去請師兄喝一碗蓮子粥,再以蓮葉入茶,清心順氣,若師兄吃著覺得好,我給師父也送些去。”
“不必。”林長辭聞著茶香,感官清明些許,便道:“我不日便要下山……”
他突然停了一下,眸底滿是疑惑。
他下山做什么?
白西棠十分自然地接過了話茬,道:“知曉師兄要去除妖,但到底身體要緊,不如這樣,我今夜去師兄房中,助你梳理靈氣?”
林長辭下意識拒絕了:“梳理之事,自有溫淮來做,你無需操心。”
說完這句,他眉毛一皺,細思“溫淮”這個名字從何而來。他認識此人么?方才那樣熟稔地說出了口,可腦海卻全然尋不到蹤跡。
腦海又開始疼了起來,拼命想提醒他什么,他無意識叩擊船舷,記憶如刀,片片翻攪著血肉。
白西棠面色微微一變,復而恢復了從容,道:“客氣作甚?你我師兄弟,原是應當的。”
說著,他重新拾起船槳,往岸邊劃了劃:“既然師兄身體不適,便早些回去吧,只怕師父等急了,又要害你挨罵。”
林長辭隨他起身,手下意識按向腰間,問:“青霜呢?”
他向來劍不離身,尤其是從溫淮那里拿回青霜后,再未令它束之高閣。
不過,為何又是溫淮?他怎會把本命靈劍交予另一人保管?
林長辭為這個想法怔了怔,白西棠已把船靠在了岸邊,回首輕聲問:“師兄?”
“師弟,我問你。”林長辭蹙眉不解道:“我……有無道侶?”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道侶這種事,難道不是自己最清楚么?
這二字像觸及了禁忌,白西棠的笑意消失了。
他提起下擺上了岸,淡淡道:“師兄的道侶不是我么?”
他沖林長辭伸手:“上來。”
林長辭站在原地沒動,臉色慢慢沉了下去。
電光火石之間,腦海里翻攪的疼痛終于替他撕開了偽裝的表象,此處哪里是什么放舟游湖的去處,分明是幻境。
青年立在船頭,冷冷道:“白西棠,你用了什么辦法強留我?”
岸上的人面色似明似暗,嘆道:“師兄,你睡迷糊了。”
風起蓮湖,送來陣陣清香,暑熱濕黏地貼在衣衫上,一呼一吸,一動一靜,全都真實無比。
“什么都別想,到我身邊來。”白西棠語帶安撫,“今夜有雨,我們早些回山上去。”
隨著他的聲音,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落,林長辭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他一拍船舷,激起水波炸開,搖晃的荷花荷葉層層伏倒。
林長辭踏著水波飛上了岸,神色沉重,直接戳破了他:“西棠,不要一錯再錯,生死之事無法悖逆,放手吧。”
“生死……你也知是生死?”白西棠不笑了,一雙含情目冷厲地看向林長辭,恨聲道:“你連一句告別的話也不肯給我,就這么恨我?”
林長辭抿唇,眉頭皺得越地發緊:“我倒要問問,那十幾日你在何處?”
身為修士,不說恪守門規,庇護凡人,連抗衡魔修也不見他的人影。
白西棠吐詞十分淡漠:“自然是為師兄奔走去了。”
“好個奔走。”林長辭幾乎要被他氣笑:“你所謂的奔走,便是對禍亂之源不聞不問,為一己私心,留下一具尸體。”
“尸體又如何?”
白西棠眸色陰沉,撫掌而笑:“師兄啊師兄,你以為我是第一次見你的尸體嗎?告訴你吧,我早看過了!就在斷魂塔下。”
林長辭眼瞳驟然縮,一字一頓地反問:“斷魂塔下?”
他猛地上前,抓住白西棠的衣襟,問:“白西棠,你在說什么?”
白西棠被帶得往前一步,依然在笑,死死地盯著他,吐出誅心之語:“你還不知道?黃易安背后的人,是我。巫真背后的人,也是我。”
他把最后三個字說得又輕又緩,好似情人間的低語:“只差一點點,我就能將你的尸身帶回去了。可惜你性子剛烈,魂飛魄散,連個念想也沒給我留下。師兄,你知道我這些年怎么過的么?”
他強硬地按住身前人的肩膀,面色扭曲:“和你重逢的那天夜里,我就在想,活人也好,軀殼也罷,都合該是我的。”
林長辭內心掀起滔天巨浪,愕然道:“……你瘋了。”
若說黃易安等人為流言令他冤死,他尚能因其抵命而釋懷,但巫真不同。他重新出世,禍害的是蒼生。
他情愿白西棠是在說瘋話,可在搖金渡后山,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體與莫名出現的魔氣無法搪塞——白西棠說的,哪怕只有一絲可能,也是真的。
“瘋?”對面的人大笑起來,神色幾近癲狂:“你若肯好好待在我給你構筑的這方天地里,我又為何要瘋!我才不管天下如何,這里有什么不好?不必管任何事、不必操任何心,只要永遠陪著我就好了,為什么……這樣的世外桃源,你為什么就是不肯留下來!”
林長辭深深吸了口氣,克制住怒氣,道:“白西棠,你認清楚,這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是你打造的籠子罷了。即使你我閉塞耳目,屏蔽感知,莫非外界的一切就成了心外之物?總有一日,幻境會崩塌,到那時,你又該如何面對我早化飛灰的事實?”
白西棠笑得很難看:“林長辭,我陪了你幾百年。”
他咬著牙,聲音有了幾分哽咽:“凡人一生不過須臾,六七十余年,一眨眼便過了。按俗世來算,我與你幾乎已經同路了幾輩子,饒是如此,你卻從不肯多看一眼我的心意。”
“我和溫淮,都不過是追逐著你目光的凡人而已。總要我以惡語相逼,甚至賭上性命,才能多分得些你的目光。”
“師兄,你知道嗎?”他掩面長長地嘆息一聲,拔出了雨絲劍:“你真的很絕情。”
昔年同門情誼,終是走到了刀劍相向這一步,再無挽回的可能。
林長辭澀然良久,擺出了應戰的架勢。
青霜不在身邊,但他一伸手,好似握住了無形之劍,低聲道:“西棠,你走錯了路。”
劍指蘊著靈力擦過看不見的劍身,一寸寸喚醒了劍意,劍罡起,鋒芒利,是獨屬于天生劍心的壓迫感。
“但是,我會帶你回到正道。”
林長辭盯著對面的人,紅眸滿是認真:“出師這些年,是時候讓師兄看看你的真本事了。”
不知道這句話刺激到了哪里,白西棠冷色更甚,發狠地與他戰在一處,殺意兇悍,快到極致的雨絲劍宛如雷光,很快將林長辭渾身劃滿了血痕。
但林長辭不避不閃,并未因對面是同門師弟而放水。
他帶著無數次生死間的戰斗經驗,以無形作有形,劍意節節攀升。
青白劍氣無聲融入了暴雨之中,更疾更密,令雨絲也出現了稍許中斷,生生逼至雨停。
三百余個回合過去,白西棠跪倒在地,小腹不知何時被劍氣貫穿。
這就是死的感覺么?
他唇角流出血,艱難地抬頭,含淚看向劍氣的主人。
但暴烈的劍氣已攪碎內臟,他實在看不清眼前人,只能看見茫茫白霧,張開嘴,用唇形慢慢道:師、兄。
他被接住了,如愿躺進最親近的人懷里。
青霜抵在胸口,隔著薄薄衣物,只需輕輕用力便能刺入心臟。
師兄輕聲喊他的名字,嗓音疲憊而溫柔。
“西棠,閉眼。”
“不怕。”
歲月倏忽遠去,好像忽然回到了那些被山鬼魑魅驚嚇的晚上,師兄拍著他的肩膀,耐心哄他睡覺。
眼前被沾血的手心擋住,下一刻,光亮盡數湮滅。
……
人間再度恢復青山隱隱,綠水悠悠的景象,已是百余年后。
說起百年前的那次天地浩劫,已成為祖輩的高壽老人們仍心有余悸,向子孫們感嘆,若無修真界的碧虛長老以身殉天,天地恐還要動蕩許久。
百年來,魔修因魔尊的死而銷聲匿跡,修真界元氣大傷。
凡人卻迅速從浩劫中緩了過來,生息繁衍,重現太平盛景。
平城是第一座為碧虛長老立廟的城池,廟成當年,整座城風調雨順,是大豐年。自此起,附近的城池也紛紛效仿。
尤其知曉那日駕馭祥云,身披金光的修士正是林長辭后,碧虛廟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一直延續到了如今。
還有不少虔誠信者拜到了神機宗面前,虔誠請求上臥云山為碧虛長老祈福誦經。
以徐鳳簫為首的門徒并未答應。
自林長辭去后,臥云山封山百年,閉門謝客,無人知曉山中如今是何模樣。
又是一年春,庭中樹開了滿樹的梨花。
無數的小花沉甸甸壓著枝頭,枝葉微垂,擺蕩春風。花瓣流轉著似有若無的金光,仔細一看,竟有絲絲金線自花心蔓延,似有仙人點化。
樹根旁,埋著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它面前沒有立下任何碑文,卻曾無數次迎來拜訪與告別。
有人于出師前夜,特來求師尊庇佑,指引道心;有人帶來了新的面孔,告訴師尊,此乃預備攜手一生的道侶,祈求師尊祝福;還有人前來辭別,準備下山離宗。
“師伯明鑒,弟子季山,已研讀完師兄所留典籍書冊,今當下山歷練,匡扶吾道。然師兄未歸,不知當向何人稟告,特來與師伯告辭。”
說完,芝蘭玉樹的少年跪地,對著衣冠冢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當日離宗而去。
除了過客,也有人一直守在冢邊,一年又一年。
他原是山上最不好惹的一人,如今沉默寡言,時常抱著劍坐在冢邊,一坐便是一整日。
偶爾,他會打一壺好酒,卻并不入口,悉數灑在冢前,聞著酒香,獨自對衣冠冢絮絮叨叨地說話,若有花瓣落在肩頭,便止住話頭,似怕驚擾了故人。
“下月便是師尊生辰,師姐喚我去參謀,今夜恐不能來陪師尊了。”
溫淮半跪著,耐心地為衣冠冢拔去細小雜草,聲音平淡溫和:“我會早些回來,若有好酒,也給師尊帶回來。”
花瓣飄落,飛到他的指尖、膝頭,片片落在冢上,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又道:“當年師尊曾問我,想要如何的生辰禮,如今我亦想問師尊,只是不知,師尊肯答否。”
衣冠冢無言,隔著薄薄泥土,隔著冰涼的觸感,生與死的距離總在此時無比接近。
他閉上眼,久久地不再說話。
日頭緩緩向下沉去,眼看到了與若華等人約定的時刻,溫淮睜眼,長長吐出一口氣,忽然怔住了。
他的面前多了一抹青色衣袂。
衣袂的質感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只要一伸手,就能重溫遙不可及的幻影。
他呆呆地看著,不敢眨眼,生怕一閉,那抹青色便散去了。
“溫淮。”
面前人在溫柔喚他,身影低下來,淺淡的氣息將他包裹,擁入懷中,銀發垂落,灑在他的肩頭。
“我回來了。”